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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百六。救美

    吴家来拜访时男客女客分开接待,致使吴家姑娘虽然来了府里,却始终没露真容。谢怀昌一脸淡定,谢怀安倒是好奇的不行,主动去向秦夫人打听吴心绎的长相。

    “眉眼都很干净,为人也大方,”秦夫人道:“很不错的女孩子。”

    谢怀安便拿胳膊肘去撞谢怀昌:“佳妇啊怀昌,运气不错。”

    谢怀昌在谢道中和秦夫人跟前向来话少,此刻面对谢怀安的调侃,也只是以一声寡淡的“兄长说笑了”作回应,谢怀安知晓他的心思,更多话就留到了后头长辈不在的时候说,谢怀昌心里其实颇不好意思,用镇静地表情勉强压着,反过来调侃他:“按理说兄长不娶妻,我也不好说什么婚事,横竖母亲也喜欢这个吴家小姐,不如你把她娶了,我也好自由发展。”

    谢怀安瞧着他,冷不丁来了句:“怎么脸红了?”

    谢怀昌下意识地就要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刚刚一动,又反应过来,佯装自然地去拿了茶杯:“我说的是真的,我眼下居无定所,还不想娶亲。”

    谢怀安道:“怎么是居无定所,父亲还打算安排你回家管理纱厂呢。”

    谢怀昌惊讶地看他:“我管理纱厂?那你呢?”

    “我做父母官啊,”谢怀安道:“这个安排要是成真了,那咱们兄弟俩一人掌政,一人理商,镇江就可以改名叫谢家庄了。”

    谢怀昌大笑,并向他连连拱手:“对不住了庄主,小弟我对经商一窍不通,要是我来管纱厂,恐怕要将你的地皮和机子全部折旧卖了犹不自知,你还是能者多劳,把这掌政和理商的活都干了,让我当一个安静的丘八吧。”

    谢怀安也跟着笑,却没有将他说的当成回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桩亲事里双方父母均在,媒妁又是权倾朝野的袁大帅,拒婚就是痴人说梦。

    谢道庸往府里弄了一辆西式的四轮敞篷马车,装饰华丽,边角处还有西方宗教题材的浮雕,谢怀安很感兴趣,抽空向府里的老潘学了驾车,得空变跃跃欲试地要上街试试手。

    谢怀昌第二日要在京中去拜访一些故友,大多是初次来京城时,在各种沙龙中结识的学子。当年的知交多数已经分散到天南海北,几人得了功名,几人举了反旗,还有几人已经立了坟茔,不免又得追思一番,感慨一番。

    他可算得了机会,将人一路送到地方,还叮嘱说:“我傍晚再来接你。”

    谢怀昌在马车里收尽了各色目光,脸上讪讪了一路,此刻听他这么说,不免哭笑不得:“一趟还不够?”

    谢怀安开玩笑地呵斥他:“大哥亲自接送你,你不知感恩,居然还嫌弃我?”

    谢怀昌叹了口气:“行吧,你玩吧,反正也玩不了几日了。”

    谢怀安心满意足地抖了抖缰绳,扬长而去,他算了算时间,回府也没什么好做的,索性驾车去康利洋行寻陈暨,这辆马车实在招风,他一路吆喝着让行人给他让路,顺便吆喝来几百双眼睛粘在身上,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

    他正暗自得意着,马车转过一个街道,却忽然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谢怀安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两个身材高大的洋人正围着一个中国姑娘,那姑娘一副寻常汉人打扮,还带了一个身量稍小的婢女,两人均是一脸愤然。

    他觉得不妥,将车停在路边,只见那洋人比比划划,似乎是语言不通,比着比着,旁边一人忽然伸手,拽住了那姑娘的手腕。

    谢怀安有点拿不准他们是早就认识还是萍水相逢,但那姑娘却手脚麻利的很,一甩手就将那只毛毛的人手甩开了,还毫不犹豫地扇过去一耳光。

    他总算能确定下来,赶紧往过走,那洋人吃了一巴掌自然大怒,握住姑娘的肩膀便将她抵在墙上,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她领口,谢道中心里一紧,着急地加快两步,过去拍了一下那洋人的肩。

    他还没来得及张口,耳边忽然炸起了一声枪响,方被他拍过肩的洋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瞳孔散开,一下萎在了地上。

    开枪的姑娘脸色煞白双目圆睁,胸口剧烈起伏,街上已经全乱了,男男女女们挤着往远跑,胆大的偷儿趁这个当口鱼一样在人群里游走。谢怀安看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也看了他一眼。

    他伸手拿过了那柄枪,毫不犹豫地抵在另一个吓呆了的洋人胸口,指头一发力,街上便横尸了两个人,那姑娘脸色更白,结结巴巴地开口:“你……”

    “你赶紧走,”谢怀安声音发抖:“你不要命了,当街开枪,打的还是洋人。”

    姑娘忽然打断他:“你叫什么名字?”

    谢怀安脸色也是苍白,他抖了抖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等我上菜市口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说着,又指了指自己驾来的马车:“姑娘,最后帮我个忙,帮我把这辆车驾到瓶颈胡同口,扔那就行了,再去东来顺找一个名叫谢怀昌的,叫他自己回家。”

    那姑娘震惊地看着他,眼睛瞪得溜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谢怀安心里着急,又催她两句,还推了一把,姑娘反应过来,继续用惊疑地目光看他,将他提到的名字重复了一遍:“谢怀昌,我知道了。”

    她走了之后,谢怀安自己拿了柄枪站两具尸体边,想将枪收起来,却不知应该放哪,那姑娘也挺神,都没看清这枪她是从哪掏出来的。

    京城在光绪28年的时候就已经设立了治安警察,据说是因为辛丑年惨败,跟洋鬼子签了条约不在北京设立军队,老太后因此寝食难安,当时还是北洋大臣的袁世凯灵机一动,想出这个以警代军的妙招,钻了条约的空子。

    警察来的时候,谢怀安正拎着抢在墙上倚着,压根没有想逃跑的意思,那警察也是中国人,见他打死洋人,眼神不由得同情起来,打头的那人给他上了手铐,押回去的时候还问:“因为什么动的手?”

    谢怀安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当街调戏良家妇女。”

    “那女的呢?”

    “走了。”

    警察惊讶道:“走了?她走了谁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怀安道:“寻常姑娘被调戏就要吓死了,更何况她还看我杀了两个人,哪还能镇静自若地等到各位警察老爷来?”

    “好好说话,什么警察老爷,我姓刘,你叫我刘警察就行了。”刘警察不满道:“就算他当街调戏民女,你挡一挡就行了,大不了打一架,动什么枪?你知不知出人命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是洋人的命。”

    谢怀安长长叹了口气,心说这袁大帅既然做了他弟弟和吴家的大冰老爷,那顺手捎带着救他一命应该不算什么太大的麻烦事。他方才仔细检查过那俩洋人的尸身,穿着脏污破烂,兜里也没几个钱,邋里邋遢,约莫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

    只要大使馆不借题发挥。

    他在警察局录了口供,又在口供上压指纹,然后被关进牢里,那刘警察约莫是敬佩他仗义出手,为他安排的牢房正临窗,他在那张稻草床上坐下,拨了拨床脚的被子,一股恶臭顿时扑面而来。

    闲事不好管啊……

    他把手收回来,抓了一把稻草擦了擦指尖。

    谢府早就炸了锅,那姑娘打发婢女去东来顺报信,自己驾着车去了瓶颈胡同,她本想亲自去谢府,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让谢怀昌回府说,自己则慌慌张张地往回走。今天过得可真是惊魂,她一直提着一口气,直到见了自己母亲,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谢道中决定备重礼去向袁世凯求情,在北京城里杀了两个洋人,这罪名不用谢道庸解释他都能明白其中的严重性,他令秦夫人数了银票,又自谢道庸处借了些,凑出三十万银票来,也顾不上袁世凯原本定的会面时间,急急忙忙就去府上递了帖子。

    袁世凯在书房见他们,脸上还带着微笑,谢道中神情憔悴,打了无数遍腹稿,都不知该怎样向袁世凯开口。

    秦夫人等不住了,一张嘴就泪眼婆娑,咚一声跪倒地上:“求大人救我儿性命。”

    袁世凯连忙来扶,手伸到一半又顾忌到她是个女眷,便指使了一个丫头:“嫂夫人这是干什么,来起来说。”

    秦夫人被那丫头硬扶起来,又坐到椅上:“我儿怀安,白日里当街……当街……”

    谢道中叹了口气打断她,起身向袁世凯大礼参拜:“白日里有两个洋人当街调戏民妇,被我儿怀安见着了,阻拦不成,被迫动了手,出了人命,眼下犬子已经被警察押走了,想请袁大人通融,能不能饶犬子一条性命。”

    袁世凯又来扶谢道中:“之平莫急,不是办不了,这件事我一早就知道了。”

    谢道中和秦夫人都吃了一惊,袁世凯看着他们的表情,又哈哈一笑:“早有人来求过情了。”

    谢道中夫妇更加惊疑,使劲瞅着袁世凯,而袁世凯却摆手道:“不能说,答应人了,不能说。”

百七。承诺

    第一个来看谢怀安的是他当日救下的那个姑娘,这让他没有想到,那姑娘给他带了几件衣服和一些美味珍馐,竟然还有一小瓶洋酒,说是牢里太冷了,让他暖暖身子。

    谢怀安捏着洋酒瓶子笑:“不行,喝不了,听见‘洋’这个字就心里抖。”

    那姑娘笑了,安慰他:“你别害怕,我已经拜托我爹妈救你了,咱俩运气都很好,那俩洋人没什么背景,就是个葡萄牙洋行里的苦工。”

    谢怀安抓住了她言语里的信息点,又重复了一遍:“你拜托你爹妈救我?”

    姑娘抿嘴笑了一下:“瞧瞧你给自己惹上多大的麻烦,你本来可以不管我的。”

    谢怀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也挺后悔的,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啊。”

    那姑娘又笑了,还催促他趁热吃菜,她带来一只全聚德的烤鸭,食盒里放了两只手炉,第一层一个,第三层又一个,一路煨过来,以至于打开食盒的时候,菜都还冒着热气。

    谢怀安也不同她客气,立刻动手卷了一个,一边吃一边问:“你爹妈能救我,看来是朝廷大员了?”

    姑娘也不正面回答:“你管这些做什么,能把你救出来就行了。”

    谢怀安道:“我总得知道恩人是谁。”

    姑娘道:“我就是你的恩人,我叫蓁蓁,你记住我就行了。”

    谢怀安“嘶”了一声:“闺名这样随口说,不太好吧。”

    蓁蓁又笑了起来:“谢公子,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说个闺名算什么,而且被你这么一搅,大家都知道我被洋人轻薄了,背后戳我脊梁骨的大有人在,还介意一个闺名?”

    谢怀安目瞪口呆:“被我……一搅?”

    蓁蓁理所应当地点头:“本来能压下去,可是为了救你,就只好说实话了。”

    谢怀安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么说,是我搅局了?”

    蓁蓁笑眯眯地看着他:“没关系,我不怪你,不就是一个名誉么,毁了就毁了,大不了再不嫁人就是。”

    谢怀安犹犹豫豫道:“不至于吧……你父母既然能救我出来,看来也是手握重权之人,想做你家女婿者应该是趋之若鹜才对。”

    “为权而来的那些人,我嫁他们何用?”蓁蓁噘嘴道:“大不了头发一绞做姑子去。”

    她说着,故意拿眼睛瞄谢怀安,谢怀安收到这个眼神,更加犹豫:“那你……”

    蓁蓁问:“我什么?”

    谢怀安又倒抽了一口冷气:“你……”

    蓁蓁催促道:“我什么,你说呀。”

    谢怀安抿了一下嘴,没吭声。

    蓁蓁好像是等不及了,在牢房的栅栏上拍了一下:“你是不是要娶我?”

    谢怀安大吃一惊:“这种话你一个姑娘怎么好问的出口。”

    蓁蓁瞪着他:“你明明可以主动说,却逼我一个姑娘先问出口,不反省反省自己,竟然还来责怪我?”

    她五官都平凡,唯独这一双眼睛实在是漂亮,带的整张脸都灵动起来,所谓明眸善睐,约莫指的就是她这样的眼睛,谢怀安总是趁着与她说话的机会盯着她的眼睛看上几眼,被蓁蓁察觉出来,于是那双眼睛愈发光彩摄人。

    “这样吧,”蓁蓁道:“等你出来了,就到我们家提亲。”

    谢怀安哑了片刻:“我们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这才见了两面,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蓁蓁立刻道:“你叫谢怀安,字重荣。”

    谢怀安一怔,又赶紧改口:“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都告诉你了,我叫蓁蓁,”她仍然不肯说全名:“我爹娘都叫我蓁蓁,以后你要做我丈夫,也可以叫我蓁蓁,干嘛这么执着大名,难道你要连名带姓地喊我?”

    谢怀安争辩道:“可我总得知道我要去提谁的亲。”

    蓁蓁笑了起来:“等你出狱了我就告诉你。”

    谢怀安叹了口气,评价道:“不诚恳。”

    “我都求着你去我家提亲了,还不诚恳,”蓁蓁想了想,从颈子里摸出一枚玉锁片,摘下来递给他:“这是我从小就带着的,送给你,这下够诚恳了吧。”

    谢怀安不肯接:“你都不问我娶过亲没,如果我家里有妻子呢?”

    蓁蓁笑容不变,干脆道:“那我就给你当妾好啦,我不在乎这个。”

    谢怀安哭笑不得:“你刚还说要绞了头发做姑子,这么一会就非我不嫁了,你就不怕我知道你父亲是谁,也变成为权而来的吗?”

    蓁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横竖我名声已经毁了,不嫁给你就只能去做姑子了,我可不愿意做姑子,我还想吃肉呢,跟吃肉相比,当个妾又怎么了?为了肉,我愿意每天去伺候你的正房太太。”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恍然有几分狡黠的模样,又补了一句:“只要你有。”

    谢怀安说不过她,干脆不吭声,埋头吃饼吃肉,蓁蓁也不催他,只将那小玻璃瓶子里的洋酒抱怀里暖着,谢怀安一伸手,她就将酒液斟在瓶盖里给他。谢怀安将瓶盖送到唇边,一股辛辣的酒香混着她身上好闻的花香扑鼻而来,酒都是暖的,喝进口中滋味非常。

    他又跟她搭话:“我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随身带枪?”

    “我爹给我的,叫我拿着防身,”蓁蓁答道:“其实平时也没有随身携带,那天只是巧了,我去洋行取前头定制的枪套,没想到还遇上事情了,我当时都快吓死了,情急之下才掏的枪。”

    一般的文臣可拿不到枪,谢怀安想了想,故意问道:“你爹居然会给你枪,胆子也是够大的,我父亲大小也是个官员,就从不会给我家姐妹们玩这些东西。”

    蓁蓁歪着头看他,脸上笑嘻嘻的:“那可能是因为我爹胆子也大吧。”

    谢怀安一击不得手,继续埋头吃饼吃肉。

    他不说话,蓁蓁也不开口,牢房里弥漫着酒香肉香,引得其他犯人大呼小叫,谢怀安吃了个八分饱,拿了蓁蓁递给他的水囊和帕子擦手,顺便将剩下的鸭肉卷饼扔给隔壁牢房里的人,对面有人不满意,直呼着要谢大老爷赏口粮。

    “今天没有了,”谢怀安摊开手:“再说了,老爷我也不是来牢里搞慈善的,轮着谁算谁,都别闹。”

    对面一个脏兮兮的壮年男人嘿嘿发笑,对蓁蓁道:“好心的太太,您明儿还来呢吧。”

    谢怀安赶紧道:“瞎说什么,什么太太。”

    “这么上杆子来牢里瞧您,不是太太也快了,”那男人说着,居然对着这边就给跪下了:“小姐,您明儿还来呢吧。”

    蓁蓁笑道:“伺候好你们谢大老爷。”

    那边赶紧应承:“肯定的,那是肯定的,您就放心吧。”

    谢怀安道:“你听他胡说,他还关着呢,拿什么伺候我。”

    “我能给您唱曲儿,您可别瞧不起我,我打前头还是戏班子里的呢,因为太苦了没熬下去,这才偷跑出来给人干粗活,没成想,嘿……还不如在戏班子里头呢。”他说着,站起来比了个架势,亮嗓子唱到:“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顿时四面都起了叫好声,那汉子心下得意,又接着唱:“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了兵往西行,并非是马谡无谋少才能,皆因是将帅不和才失街亭,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

    各牢房里都在噼里啪啦的拍掌,谢怀安不常听京戏,蓁蓁看起来也是一知半解,而其余的犯人则是压根没怎么听过好的,因此都分外捧场。那人收了势,得意道:“怎么样,老爷,小姐,咱这两下子还不错吧。”

    蓁蓁给他鼓掌:“不错,你要是老老实实在戏班子里待下去,没准现在都成角儿了。”

    他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您瞧瞧现在给我闹得,嘿,前两天给个大户拉东西,把他们家那个大梨花木柜子呲了一角,其实这是路上呲的,他们根本没发现,我心里过意不去,就主动交代了,嘿我的老天爷,这就没完啦!非要把我那一天的工钱给扣了,我这一气急就上手给那管家两下子,就上这儿给您唱曲儿来了。”

    谢怀安笑道:“亏大发了,梨花木也不算是个什么好东西。”

    那人赶紧道:“还是咱们谢大老爷识货,我瞧着那柜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怀安看他憨厚朴实,心生好感,有意招揽到纱厂里当个看门的或搬货的工人,但这决定不必这么早就定下,横竖他一时半会也出不去,正好多看看其人品行。

    蓁蓁又陪他说了两句话,便提出告辞了:“我明天还来看你。”

    谢怀安赶紧问:“那你明天还带吃的吗?”

    蓁蓁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想吃什么呀?”

    谢怀安想了想,张口报出一长串的菜单,大多都是镇江名菜,蓁蓁连听都没听过。

    他故意的,但蓁蓁却不以为意,依然笑眯眯地一口答应:“好的,明天就给你带来。”

百八。乘龙快婿

    第二个来看他的是谢怀昌,要说男人和女人心思上的差别那不是一星半点,蓁蓁来时带了衣物被褥和一整只烤鸭和面饼,谢怀昌却来的两手空空,谢怀安曲着一条腿坐在那个土床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边,万分惋惜地摇头:“你都不知道给你哥带点什么来吗?”

    谢怀昌一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忘了……那……我现在去给你买?你都要什么?”

    谢怀安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进来一趟也不容易,快说说外面什么情况,我还有命活着出去吗?”

    “有,放心吧,”谢怀昌语气轻松:“就是可能得委屈你多住两天,你杀的那两个人只是一家洋行的苦力,玉集大哥恰巧和那边的东主有交情,拿钱塞过去了。”

    谢怀安道:“都拿钱塞过去了,为什么还要委屈我多住两天?”

    谢怀昌“啧”了一声:“你真是适合当父母官,视人命如草芥,那可是两条命呢,你这么抬抬嘴就没了?”

    谢怀安哼笑一声:“那他们轻薄的还是咱们大清的姑娘呢,咱们姑娘的名节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也是两条命呢。”

    “那正好,两条命换两条命,”谢怀昌笑道:“这些日子就是你多管闲事的代价。”

    谢怀安沉默了一会,忽然忧心忡忡地问道:“那你和吴家小姐婚事,没受影响吧?”

    谢怀昌一怔,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下意识的揉了揉鼻头,道:“没有吧……现在大家都在关注你,谁还有心思管这个。”

    谢怀安道:“不是和袁大人定了几号吃饭吗?”

    谢怀昌道:“父母已经去见过袁大人一面了,那一场饭局自然取消,这件事先这么放着,等你出狱再说吧。”

    谢怀安立刻道:“别呀,既然没有性命问题,那该忙的事情就捡起来,我看吴上尉来一趟也不容易,时间上紧着点,先定下来。”

    谢怀昌“啧”了一声:“庄主,你不趁这一阵难得的清净日子好好盘算盘算你的谢家庄,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我的婚事,我在家很讨厌吗你这么着急让我另立门户?”

    谢怀安哈哈大笑:“哪里哪里,我这不是想你马上要开始东奔西跑的军旅生涯了么,若是家里能有个女人帮着打点,也能避免日日吃残羹冷饭的窘境。”

    “难道我要带着妻子去从军?”谢怀昌反问他:“成亲后必然是要将妻子留在府里的,她跟着我也是日日不见面,我于心不忍。”

    谢怀安还想劝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愣了一会,挥手道:“算了,反正你翅膀也硬了,我是管不了你了。”

    谢怀昌不由失笑:“这话说的跟父亲似得,我都能想象得出你变老之后的模样了。”

    谢怀安没接他这一句,他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栅栏边,招招手让谢怀昌附耳过来:“我救的那个姑娘,家里加过没有?”

    谢怀昌想了一下,眉心慢慢皱起来:“还真没有,就出事那天见了她的婢女,往后就在没消息了。”

    他说着,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这什么人家,好歹是救了他家小姐一命,竟然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谢怀安急忙摆手:“那姑娘可是天天来看我的!你瞧瞧床上那被褥衣物,就是她昨日带来的。”

    谢怀昌惊讶地挑起眉:“是吗?那倒还不算太没良心。”

    “重点不是这个!”谢怀安道:“昨天她一口咬定了要嫁给我,还给了我一个玉锁片,说是出生就带着的,我本来没敢收,可她将那个锁片藏在被子里,我还是晚上抖被子的时候才发现的。”

    谢怀昌楞了一下,紧接着便笑了起来:“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啊,恭喜呀大哥,这仗义出手还替自己出来了一个妻子,那姑娘长得好看吗?”

    谢怀安咳了一声:“还行……五官倒还罢了,眼睛是真漂亮。”

    谢怀昌笑意更胜:“那我是不是得回家跟母亲说一声?我的婚事放放,先操办大少爷的。”

    谢怀安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你还说笑话。”

    谢怀昌道:“我可没说笑话,大哥,你的确是该成家了,成家才能立业嘛,横竖现在玉集大哥的丧事还在头上压着,又不急着一会,可以先定下来。”

    谢怀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又回那个土台子上坐了:“行了你走吧,没啥事就不用来了,来了也没什么用。”

    谢怀昌也不着恼,还向他揖手:“是,那我就先回去了,万一耽误了未来大嫂来看你的时间就是罪过了。”

    这件大事自然不可不报,那姑娘能打通牢狱的关系给谢怀安送衣物被褥,而且在他下狱后第一日就将东西送了来,可见也并非出自寻常人家。

    秦夫人听他的话,诧异了半晌:“那姑娘若是有这个心思,叫她父母亲直接到府上来就行了,她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何必要直接跑去大牢找你哥哥?”

    谢怀昌在秦夫人面前又变成了锯嘴葫芦,死气沉沉,问什么就答什么,多一个字都不肯说:“儿子不清楚。”

    秦夫人又想了想:“明日我亲自到大牢去一趟,看看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受了人恩惠只字不提。”

    谢怀昌也没解释,只点头应了下来。

    秦夫人进牢房前先赏了狱卒一点碎银子,向他打听近几日有没有哪家小姐来探望谢怀安,狱卒谄媚的捧着银子使劲点头:“长得可漂亮了,看着也是养尊处优的,每天都来,给大少爷带了不少东西。”

    秦夫人又问:“知不知道是哪一家的?”

    狱卒道:“这个……那位小姐叮嘱过了,谁都不能说,尤其是……尤其是您……”

    秦夫人皱了一下眉:“尤其是我?”

    狱卒道:“是是是,那小姐专门叮嘱了,若是有大少爷家里人来问,就说不知道。”

    秦夫人道:“那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

    狱卒一下卡了壳,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夫人和蔼地笑了笑,又丢给他一锭银子:“没关系,你告诉我。”

    那狱卒一脸犹豫,半晌都不答话,秦夫人见状,干脆赏了他一锭大的:“你也知道我们家老爷是做什么的,你这么讨好她,就不怕得罪我?”

    狱卒一个激灵跪下了,带着哭腔道:“太太可别这么说,实在是上头那个不好得罪,我跟您实话说了吧,安排她进牢房看人的是袁大人,太太,我得罪不起您家老爷,我也更得罪不起袁大人啊。”

    这个结果,秦夫人倒是真真切切吃了一惊,她不是没有想过袁世凯口中那个为谢怀安求情的人正是他救下的那个小姐,但这么几天了,那小姐的家人也没来露个面,这个想法慢慢就淡了。

    那家人真的就是这位小姐的家人?能求到袁世凯跟前,少说也得是非富即贵了吧……

    她心里犹豫起来,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只挥了挥手:“行了,起来吧,我不为难你,这锭银子你拿着,大少爷这段日子劳你照顾。”

    狱卒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秦夫人在牢门口站了站,被谢怀昌引着走了进去。

    自然少不了一番叮嘱唠叨,秦夫人本以为牢里日子难捱,没想到东西倒还齐备,谢怀昌神情也是轻松自若,看来那位小姐的确是上心。

    她又开始好奇,忍不住问谢怀安:“那家小姐叫什么,你知道吗?”

    谢怀安苦笑一声:“一直不肯说大名,只说了个闺名,叫蓁蓁。”

    秦夫人显然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好带着一头雾水回去,再将这件事说给谢道中。

    旁听的谢道庸倒是吃了一惊:“什么名字?”

    “蓁蓁,”秦夫人重复了一遍:“怎么,道庸知道?”

    谢道庸倒抽了一口冷气:“听人叫过一次,不太敢确定。”

    秦夫人赶紧发问:“是谁叫的?”

    谢道庸看着她:“吴上尉。”

    这下全家都惊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往谢怀昌身上递,谢怀昌闹了个大红脸,在众人的注视下尴尬无比,好像成了一个犯错的人。

    谢道庸赶紧打圆场:“也不一定就是吴家小姐,只是听吴上尉提过一次罢了。”

    秦夫人勉强笑了笑:“是呢,吴家小姐都已经和怀昌议亲了,怎么又能做出去嫁给怀安的许诺来。”

    谢怀昌定了定神,开口表态:“若是吴家小姐也无妨,有这场缘分,可见是天注定的,况且那小姐待大哥极好,当为良配。”

    秦夫人心里有点不愿意,谢家未来的主母要有一个优良出身,如此才能镇得住那七个府里的亲戚们,吴家小姐诚然很好,可做主母就有些弱了。

    她心里暗自祈祷,想让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误会。过不了两日,袁世凯便又发了帖子过来,在鸿兴楼定了桌宴,邀请吴谢两家,要在宴上说说这两家的婚事,毕竟吴佩孚在营里还有任务,不好一直耽搁在京城。

百九。夺妻之事

    这顿饭吃的很着急,因为宫里还有要紧事,袁世凯也是百忙之中抽出的时间,他不敢走开太久,因此谢吴两家都深感惶恐。老太后年龄越发大了,前几日便传出过重病的消息,不过又被御医从鬼门关拉回来了而已,这时间宫里的要紧事,无碍便是太后的身体了。

    这可是关乎国祚的大事。

    袁世凯也不与两家客气,开席便三言两语说了宫里情况,然后冲两方抱拳:“有幸当这个大媒老爷,本来应该好好办完,但实在是情势不等人,我就不兜虚言,向之平兄直说了。”

    谢道中急忙点头:“正该如此。”

    袁世凯便道:“你也知道我们这吴上尉瞧上了家里的公子,想结一门良缘,原本说的是二公子,因为他二人同营为军,相谈甚欢,这才起了结做一家人的心思,不过后面的事情您也知道了,家里大公子仗义出手,惹了牢狱之灾。”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秦夫人因此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看着他喝了口茶,又露出笑容:“就是这么巧,大公子救下的那个姑娘,就是子玉的女儿。”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秦夫人仍然倒抽一口气,下意识拿手捂住了胸口。

    吴佩孚似乎颇为惭愧,对谢道中拱手道:“实在是叫之平兄见笑,小女头日哭着回府,求我赶紧救人,第二日就改口要以身报救命之恩了,为此还与她母亲闹了一场,我也是没有办法,这才冒昧提出这么个荒唐请求。”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连秦夫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婉拒,只能随口扯一些礼义暗示心意,但吴佩孚似乎是听不明白的样子,一边连连称是,一边又咬死了牙,非要将原本选好的女婿改成谢怀安。

    袁世凯在一边帮腔道:“这也算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横竖此事不影响宁隐与子玉的交情,不如咱们做家翁的就顺水推舟,成了这一桩美事吧。”

    李夫人也道:“是啊,太太,我们家心绎您也见过了,品貌都好,她是真心实意瞧上了大公子,愿为他做贤妻佳妇,以报此恩。不瞒您说,大公子入狱这些日子里,她见天往牢房里跑,听说大公子想吃南方菜,还专门去找了厨子。”

    秦夫人更加哑口无言,勉强接话道:“是,是,我知道,我听犬子说起过。”

    袁世凯又道:“之平兄意下如何?这女家求着男家结亲的可不多见,子玉的确是一片真心啊。”

    话到这个份上,袁世凯与吴佩孚又忙着回去回国效力,就连秦夫人都觉得没什么话好反驳了,谢道中只有欣然应允的份。袁世凯显得很高兴,说了好些吉利话,又饮了两杯酒,这才匆匆告辞。

    吴家夫妇的意思,是在他们启程返回长春前便将大定下了,只等陈家公子出孝,同谢家大小姐完婚便开始着手准备他们的婚礼,谢道中夫妇都没想到这一趟就会将大定下了,因此也没带多少财物,但李夫人善解人意地表示,事出紧急,心意到了即可。

    谢怀安还不知道他如今已经成了有未婚妻的男人,蓁蓁依然每天都去看他,给他带够了美酒美食。这姑娘见多识广,为人处世也丝毫不扭捏,与他谈起什么都能接得上话,因而牢里的日子过的也无比畅快。

    畅快到谢怀安都开始想,不如就顺水推舟,娶了这姑娘吧。

    他分外含蓄隐晦地表达了这个意思,没想到表达的太含蓄,几句话下来,蓁蓁都没能领会他的意思。

    他有些丧气,故意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掩饰心虚:“你不是要去做姑子了吗,怎么还每日大鱼大肉的?”

    蓁蓁有些不高兴:“你宁愿叫我去做姑子也不愿娶我?我每天对你这么好,你是眼瞎吗?”

    谢怀安笑了起来,隔着栅栏将手伸出去,向她招了招:“还以为你是开玩笑,没想到居然是肺腑之言,这大鱼大肉如此美味,你又如此年轻,何必这么早就放弃,还是等到你对我也死心的时候再出家做姑子吧。”

    蓁蓁怔了半晌,似乎是不敢相信他的话一样,隔了一会才红了眼圈,她咬着嘴唇将手放在谢怀安掌心里,垂着眼睛,显出几分温良恭谨的模样:“这话可不当耍的,你要认真说。”

    谢怀安道:“待我出狱,就到你家提亲,你家是哪一户?”

    蓁蓁抬头看他,一双美目里还着水汽:“等你出狱那一天,我再告诉你。”

    谢怀安出狱当天一直在等蓁蓁,但蓁蓁一直没有来,他有些丧气,坐上自家汽车的时候还有些失落,谢怀场看出来了,故意问他:“怎么,来接你的人是我,你很失望?”

    “跟你没关系,”谢怀安摆了摆手,痞腔痞调道:“老婆跑了,不高兴。”

    谢怀昌憋着笑,咳了两声,道:“也未必,来日方长嘛,你可以回家再找。”

    谢怀安瞟了他一眼:“父母大人呢?”

    “府里等你呢,”谢怀昌又咳了一声:“还有你岳父送来的见面礼。”

    “岳父?”谢怀安一个激灵:“什么岳父?你们见到蓁蓁了?”

    “蓁蓁?”谢怀昌语调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又笑起来:“很亲密嘛,连闺名都唤上了,看来大少爷成婚果然要在我跟前。”

    谢怀安老脸一红,摆了摆手:“承让承让,那你和吴家姑娘的婚事谈的怎么样了?小定下了吧。”

    谢怀昌道:“没有,黄了。”

    谢怀安大吃一惊:“为什么黄了?”

    谢怀昌在后视镜里看他一眼,还带着笑意:“因为要让大少爷先成家啊。”

    谢怀安在大腿上拍了一下:“这算什么理由。”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瓶颈胡同,为了方便过车,谢道中特意将一个角门的高门槛锯掉了,谢怀昌熟练地开车进去,招呼谢怀安下车:“下来吧,你岳父大人在摆平这件事上也出了不少力,父母大人的意思是你在家吃个午饭,就去你岳父府上拜访拜访。”

    谢怀安也正有此意,他先去向谢道中和谢道庸夫妇请了安,说了些牢里的事情,才期期艾艾地提起蓁蓁来。

    “听怀昌说……父母大人已经见过蓁蓁了?”

    秦夫人脸上神色复杂,就连谢道中都有点不自在,还特意看了谢怀昌一眼,才开口道:“是,大定已经下了,等你长姐成婚后,便着手操办你的婚事。”

    谢怀安心里高兴,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又问:“她是哪户人家的小姐?”

    秦夫人诧异地反问:“怎么,她每日都去牢里瞧你,都没有告诉你她是哪户人家吗?”

    谢怀安意识到异状,雀跃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默默地摇了摇头:“还请母亲据实相告。”

    秦夫人被噎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谢怀昌,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是……是……”

    “是吴上尉家的女儿吴心绎,”谢怀昌接过秦夫人的话柄,对谢怀安揭开了谜底,他带着满脸笑意,还向谢怀安拱了拱手,以示自己对这件事实在是心无任何芥蒂:“这是天赐良缘,恭喜大哥。”

    谢怀安却觉得一盆凉水兜头就泼了下来,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冒寒气,他咧了一下嘴,做出一个想笑又似乎是在哭的表情:“吴心绎?”

    谢怀昌道:“先前的确是议过我与她的婚事,不过姻缘天注定,我同那吴家小姐并没有什么私情,就连见面都不过一两次,大哥可千万别忘心里去。”

    谢怀安动了动嘴唇,猛地站起来,向谢怀昌敛袂一礼:“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们谢家绝不会发生这种荒唐事,请贤弟放心,愚兄这就去登吴家门,将这个误会说清楚。”

    他说完,转身就跑出去,谢怀昌“哎”一声,赶紧也追了出去。

    谢怀安心里是压着一口气的,蓁蓁一直不肯告诉他她家名讳,显然就是考虑到她曾经与谢怀昌议婚,真是心存奸诈,故意陷他于不仁不义之中。

    谢怀昌从后面追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哥!我是真不介意,这事发生之前我就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现在不想成婚,我对吴心绎也没什么想法。”

    谢怀安一把将他甩开,脸上千里冰封:“你不用再说这些话糊弄我,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一定是父母亲擅自决定了,你才忍气吞声。”

    谢怀昌哭笑不得:“咱们俩可是亲兄弟,我在你面前总不至于忍气吞声,哥,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可一定要相信我。”

    谢怀安哼了一声:“你留洋回来后,性情倒是改了不少,先前也没见你与我多说过多少话。”

    他说着,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报上吴家下榻的酒店所在,但谢怀昌依然拽着他不松手,谢怀安在车上附身下来,盯着谢怀昌的眼睛,一字一句,神情无比严肃:“怀昌,你的确是庶母所生,但我从没有哪一日不将你看作是亲兄弟,我母亲与你母亲也的确是有些恩怨,但这不应该影响我们兄弟的感情,你放心,我绝不会做夺你妻子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百一十。兄弟礼义

    他们住的酒店是西洋人开的,酒店里也尽是欧式装潢,一楼有大厅,大厅斜上方是个咖啡区。蓁蓁在咖啡区里见到他,一句话都还没说,脸上先漾起笑意,小鸟儿似的从楼梯上扑下去,依旧是熟悉的笑容,在牢房那等昏暗地看不清楚,如今挪到明亮的天光下才发现,尽然比他以为的还要摄人。

    “你来啦,”她跑到他身边,主动伸手去拽他的袖子,但谢怀安却向后躲了一步,恭谨有礼,只是脸上的神色却冷若冰霜。

    “小姐请自重。”

    蓁蓁对他这幅反映早有准备,低声下气道:“先前瞒你,很是对不住。”

    谢怀安道:“此等玩笑,小姐不日后要在开了。”

    蓁蓁看着他的眼睛:“你怪我?”

    谢怀安道:“小姐将来要入我谢家门,为我弟媳,你我之间关系最易引人猜忌,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蓁蓁的笑容一点点收了起来:“你父母亲已经下了大定,将我定做你的妻子,只待你姐姐完婚,就为你我操持婚事。”

    谢怀安又说了一遍:“此等玩笑,小姐日后不要在开了。”

    蓁蓁道:“你亲口答应要娶我。”

    谢怀安道:“你是我弟弟的发妻。”

    蓁蓁道:“从来没有是过,以后也绝不会是。”

    谢怀安苦笑一声:“吴小姐这是何必呢。”

    “我与你弟弟,”蓁蓁声音里已经染上了些许哭腔,但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了:“我们从没有什么私下接触,也从没有互许过终身。的确,我父母与你父母这次在京城碰面,是为了我与他的婚事,但这婚事只是提起,还没有成真,甚至连庚帖都没有换!”

    她将头偏了过去,不一会又扭回来:“你救了我,可我也是真心实意喜欢你,谢重荣,若是对你毫无情意,我又何必拿后半辈子来报这个恩,在我喜欢你之前,嫁给也好嫁给你弟弟也好,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父母之言,可是我现在偏偏喜欢你!”

    “我每天对你这么好,你是眼瞎吗?”

    这句话她在牢房也说过一次,当时听来满心的甜蜜高兴,如今却像吃了黄连一样苦到心里。谢怀安眼睛盯在地毯上,一脸木然,待她说完了才低声道:“你与我弟弟曾议婚,我不能做夺**的事情。”

    蓁蓁皱着眉看他,一滴泪掉下来,在地毯上摔得碎玉四溅。谢怀安听见她深深吸气的声音,看见她的脚向后退了一步,语气变得冷硬,但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是脉脉深情:“你不娶我,我就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吧。”

    谢怀安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吴小姐这是何必呢?”

    蓁蓁在不理他,转身走开了,谢怀安在原地顿了顿,向前台打听了吴佩孚夫妇的住处,上楼去敲了那扇门。

    吴佩孚似乎对他的到来丝毫不感意外,对他这张木然的表情也丝毫不感意外,他们两人分宾主落座,李夫人上了茶,也在一边坐下:“重荣出狱了。”

    谢怀安点了下头:“是,特地来拜访吴大人及夫人。”

    吴佩孚与李夫人对视了一眼,开口问道:“重荣……是打算来退婚的吗?”

    谢怀安又点了下头,眼睛盯在吴佩孚脚边的地毯上,显得整张脸抖死气沉沉:“是,还请吴大人为吴小姐多多考虑。”

    吴佩孚笑了一下:“蓁蓁当初来要将结亲对象从宁隐换成你的的时候,说的也是这句话。”

    他转向李夫人,思索了一下,道:“请父亲为女儿多多考虑,是这么说的吗?”

    李夫人道:“是的,蓁蓁是铁了心要嫁给重荣。”

    谢怀安道:“大人,我与怀昌是亲兄弟,吴小姐一女许二夫,日后成了婚,也难免遭人戳脊梁骨,还请大人为小姐的声誉考虑。”

    吴佩孚道:“难不成你们谢家要来京城为二公子结亲,还在镇江大肆宣扬了一番不成?”

    谢怀安噎了一下:“没有。”

    “那有什么脊梁骨好戳?”

    谢怀安被他问住了,不由嗫嚅道:“是……”

    吴佩孚慢悠悠道:“是你担心宁隐心里会因此存下芥蒂吧。”

    谢怀安被他说中心事,默默闭上了嘴。

    吴佩孚道:“重荣,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男女情事却不是一道命令或几句舌灿莲花就能产生的,我听蓁蓁说你原本就已经打算待出狱后来我家提亲,可见你对她也不是毫无感情。”

    “有缘分,又有感情,恰巧你我两家也勉强算是门当户对,令尊令堂也已经为你定下了这个媳妇儿,你何必还多生这一桩事?”李夫人接口道:“宁隐与蓁蓁的确是在长春见过几面,但我和子玉都可以保证,他二人绝无男女私情,只不过是因为子玉欣赏宁隐的能力,这才想招他做女婿的。”

    吴佩孚又道:“宁隐绝不会因此对你生出什么芥蒂,这一点我可以拿人品担保,况且大丈夫何患无妻,兄弟情又怎么会被一个女人随随便便给破坏了。”

    谢怀安心里有苦说不出,也不知该怎样回复吴佩孚这番有理有据话,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了。吴佩孚瞧他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并且走过去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好了,别想这么多,这大小定都下过了,你现在悔了婚,她也万万不会再去嫁给宁隐,一姑娘被下了大定的夫家退婚,这事儿传出去才要被戳尽脊梁骨。”

    最后这句话勉强说服了谢怀安,他站起来,又向吴佩孚行礼:“吴大人……”

    吴佩孚又向他保证了一番:“宁隐绝不会因此就与你生份了,蓁蓁与他也绝无私情,你大可放心。”

    谢怀安木着脸向他道谢,又听他勉励了几句,这才提出告辞。他下到酒店大堂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向上张望,二楼咖啡区只有几个洋人和几个穿西服的假洋人三三两两,并没有蓁蓁的身影。

    谢怀昌正在酒店门前等他,见他脸色灰败地走出来,忍不住心里一抽,还以为他退婚成功了,几步迎了上去:“大哥!”

    谢怀安抬眼看见他,顿时又想起在酒店里他心里松动的那几下,紧接着脸上便发起烧来,甚至生出无颜再见眼前人的巨大愧疚感,他抬起手遮着脸,深深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他妈真不是东西。”

    谢怀昌将这句话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婚应该是没退成,也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和她本来也没什么,大哥,你不是还挺喜欢吴家小姐呢么?多好的缘分啊。”

    他这两句话使得谢怀安心里更加羞愧,他将脸转过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蓁蓁在酒店里哭了一场,被李夫人哄了好久才哄回来,吴佩孚瞧着她哭红的眼睛发笑,还指指点点地对李夫人道:“真是女生外向,我看我平常受伤她都没哭成这样过。”

    李夫人赶紧瞪他:“你受伤的时候,蓁蓁伺候你伺候得还少了?非要讲究那几滴眼泪,怎么,哭得多就是用心多了?”

    吴佩孚一听这话就知道她要提家里妻妾那些理不清的破事,赶紧摆手道:“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调侃她罢了。”

    李夫人重重哼了一声:“谁叫我不如你那干妹妹会哭呢,上得婆婆撑腰,下有小辈喜欢,可惜了,中间偏偏有我这个哪哪都不受待见的正房碍眼。”

    吴佩孚尴尬地搓着手,赔笑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当初也是娘做主娶进来的,怎么会不受待见。”

    李夫人连连冷笑,终究是顾忌到蓁蓁还在,没有说什么太难听的话出来,只低下头柔声哄着,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

    吴佩孚如蒙大赦,赶紧走了出去。

    他是在下到一楼的时候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整个酒店大堂都不复先前的慵懒闲适,人人都紧绷了起来。他立刻叫了黄包车往袁世凯的府邸走,袁世凯这会应该在宫里,但有些消息,可能会传到府上。

    皇帝与太后不和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对母子原也并非亲生,先前也曾经有过一段母慈子孝的时期,太后归政后搬去颐和园静养,有求见的朝臣也统统拒之门外,直教人感叹当今太后甚有先辽承天萧太后之遗风。

    奈何好景不长,皇上没多久便重用了一帮维新党人,按说维新其实也没有错,太后先前重用的北洋南洋大臣做的也都是维新的事情,奈何这一帮维新党的领头人是狂生康有为,正好被太后抓住了把柄。

    传言他曾经上书皇上,口称“杀几个一二品的大员,这法就变成了”,太后忍无可忍,劝诫了皇上几次,奈何皇上一意孤行,这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吴佩孚想着这段往事,忍不住轻笑一声。

    太后要收拾谁,总会有一个不得不为之的理由。承天萧太后归政当年便身染重病,第二年即溘然长逝,而老太后搬去颐和园的时候正是春秋鼎盛,少说,还得有个十年。

    如今,正好是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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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狂生康有为:康有为上书光绪帝原话为:皇上勿去旧衙门,而唯增新衙门;勿革旧大臣,而渐擢小臣。多召见才俊之士,不必加其官而惟委以差事,赏以卿衔,准其专折奏事足矣。并非传言即如今大多数影视作品所说“杀几个一二品大员”。

百一一。国殇

    谢道中急着要回镇江去,他毕竟是镇江的父母官,国丧期间不任上,被人抓住就是个把柄。

    说好了次日走,结果第二天另一个天崩地裂的消息传了出来:皇太后也去世了。

    皇帝与太后相隔不到一天去世,这简直是要亡国的前兆。皇太后头一夜还好好的,将醇亲王家的儿子溥仪贝勒接进宫里立嗣。谢道中才与谢道庸讨论了,说太后摄政之心不死,一把年纪了,又立了个小娃娃为嗣,竟不考虑她百年之时,能不能将这小娃培养成能挽狂澜的皇帝。

    谢怀昌昨日半夜的时候便被吴佩孚叫走了,两人趁夜奔赴东北,据说这是袁世凯的意思,他人还在宫里,却叫心腹太监悄悄送了话出来。这个举动让谢道庸嗅出了危险的气息,天亮之后又去打听,说太后夜里安排后事,专门召见了袁世凯。

    袁大人要成辅政大臣啦,京城里都这么说。

    但谢道庸却不以为然,若他真要成辅政大臣,又何必半夜催促吴佩孚去往东北?分明是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这才要早做准备。

    老太后驾崩了,新皇帝又尚在稚龄,叶赫那拉氏的皇后必然要效仿老太后行摄政事,但皇后向来是个没主见的,又被婆婆压在头上这么些年,从没在朝政上有过只言片语,只靠她自己怕是不成,前朝必然得有个话事人。

    能让太后放心的,能让皇后也放心的,又对前朝了如指掌,能镇得住那些大臣的话事人,除了庆亲王,便是小皇帝的生父醇亲王了,庆亲王是个官场上的老狐狸,经营了这么多年,早就根深叶茂,党朋成群,未必会像侍奉太后一样侍奉皇后。

    能让皇后放心的,同时也能被皇后掌控,还得要全心全意为了大清考虑,唯一的人选便是醇亲王。他儿子做了皇帝,大清便是他自家的江山,因此不必担心他会阴谋篡位或是以权谋私。

    袁世凯发家,先靠李鸿章,后靠庆亲王,这朝堂上的船只能上一条,他巴结了庆王,必然得得罪其余的王公。醇亲王虽说性子温吞,可对政敌却未必会手软。

    谢道庸与陈暨一同在车站送别谢道中夫妇同谢怀安一家人,谢怀安精神萎靡神情憔悴,显然是没有睡好,也或许是一夜没睡,陈暨大略了解前因后果,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安慰他什么,只好道:“马上要过年了,纱厂里的收支要做专门整理,我可能会回南方过年,你做好,我到府上去看。”

    谢怀安提起了一点精神,点头称是,他在京城消磨了半个月,仔细对比了每一家商行店面里出售的布料,分析其质量和价格上的区别,正准备回去调整自家的生产模式。

    月底的时候,小皇帝正式举办登基大典,将年号从光绪改成了宣统,醇亲王被封为了摄政王,上台第一件事,便是以足疾为由,勒令孝钦皇后任命的顾命大臣袁世凯回籍养病。

    京城都不许待,必须得回原籍去,听说张香帅为袁世凯前后奔走,同陈救国者非袁莫属,不仅无济于事,还连累自己也被摄政王排挤,袁世凯不忍看香帅一把年纪还要遭受如此待遇,专门往府上跑了一趟宽慰他,顺便也郑重告别。

    张之洞拉着袁世凯的手声泪俱下,请他看在孝钦皇后知遇之恩上,凡是以大清为重,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因为他已经被解职了。谢道庸将这番话转述给陈暨,陈暨只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张之洞的意思。

    “袁世凯必反无疑。”

    谢道庸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只问道:“你觉得,这个时间会是在什么时候?”

    陈暨道:“如果摄政王不再复用他,或许还要再拖两年,如果摄政王哪一日在对他委以重任,那就不远了。”

    谢道庸叹了口气:“这个时候站队,还是来得及的吧。”

    陈暨笑了笑:“我还以为谢家永远中立。”

    谢道庸道:“中立也好站队也好,不都是为了自保吗,谢家只是会选在恰到好处的关口上站队罢了。”

    谢道庸与陈暨的联系在谢道中一家离开后变得紧密起来,他二人一个从政一个言商,却都同革命党有那么一些不大不小的关系,因此比别人更加关注当今的政局。

    谢道庸在袁世凯被解职的第二日上书要求告老还乡,这个举动丝毫未引起摄政王的注意,因为谢道庸算不上举足轻重,平时和袁世凯也并没有多亲近,他象征性地挽留了一次,见他态度坚决,便顺水推舟地批准了。

    像当年明亡的时候一样,谢家在这个关口上抛弃清廷,选择了已成气候却未得天下的革命党。

    他将这个消息写信告诉谢道中,使他明白未来的路已经选好了。

    谢道中在书房里看完那封信,将婉澜叫来,语气随意地吩咐:“沐休的时候摆一桌宴,请一请徐存之。”

    镇江女学开学还不到半年,徐适年去教了洋文,他的确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物,教了两个月,见教师奇缺,顺便又代起了历史这门课。

    婉贤对他很是崇敬,每日回家张口闭口都是徐先生,被婉澜取笑了好些回。

    “曾经也当过咱们家的西席,如今又全职做了女学堂的先生,于公于私都得请他一回,”谢道中解释道:“也不用太隆重,按咱们家平时的菜谱,再多添上两个大菜就行了。”

    徐适年对谢府是心怀感激的,来赴宴时还专门带了礼品,谢府老宅一家人除却谢怀昌,无论男丁女眷全都上桌陪客,大有结通家之好的意思,使徐适年略感惶恐。

    “我家里这些人,存之个个都见过吧,”谢道中笑道:“有几位还有些私交,是不是?所以没什么好拘谨的,今日权当是家宴。”

    这一桌上十人有九人都是一头雾水的,就连婉澜都对谢道中给的解释半信半疑,还以为谢道中要在宴上说什么事情。结果却出乎她意料之外,说是家宴,就真的只是家宴,桌上讨论最严肃的事情便是女学了,因为徐适年建议镇江要开办综合类学校,使男学生同女学生混合在一个班级里上课。

    这个话题足足讨论了半个时辰还多一些,徐适年引经据典,将外国的中国等等案例及目前发展状况全拿出来说了,谢道中时而屏息凝神地听他讲,时而不敢苟同地蹙眉摇头,全然一副沉浸其中的样子,引得婉澜大为好奇,还专门在宴后寻了谢怀安一趟。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这一场宴来的不同寻常?”

    谢怀安自打从京城回来,性情便抑郁了不少,再加上纱厂年底正是忙的时候,因此也少有婉澜随意闲聊的机会。他心知这个姐姐心思最为细密且善于联想,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她:“怎么?”

    婉澜提醒他道:“父亲知道徐适年是革命党。”

    谢怀安点了下头:“那又怎么了?”

    “那又怎么了?”婉澜语气夸张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你说怎么了,父亲忽然宴请一个革命党,这事还不够奇怪吗?”

    谢怀安笑了笑:“当年先祖身为明臣,也是第一时间降了清。”

    婉澜倒抽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京城有动静了?”

    “皇上和太后双双驾崩,难道还不算动静?”谢怀安道:“没有太后,皇后未必镇得住那一帮虎狼之臣,尤其是袁大人。”

    婉澜道:“袁大人也算是身系天下了。”

    谢怀安低声道:“他有将有兵,他的兵恐怕是大清唯一一支拥有较高作战能力的部队了。”

    婉澜点了下头,将自己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百余年前南明垂危,在豫亲王爱新觉罗多铎血洗扬州以立君威之前,谢家先祖便已经带着镇江全民对清朝俯首称臣,他是文人口诛笔伐的叛徒,没有骨气的满清奴才。三百年过去,这个最先投降的奴才又在背后捅了曾经的主子一刀,只不过这次的名声却大有不同。

    孙先生提出一个充满大义的口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这本是汉人的江山。

    婉澜沉默了一会,心中掠过千万个念头,仿佛看到历史这位神秘人物正从她目光所及之处款款走过,她是处在改朝换代节骨眼上的人,倘若能留下只言片语给后世,不知道要引多少文人揣测她如今的心思想法。婉澜这么想着,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怀安睨了她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婉澜摆了摆手:“纱厂这一年,盈利如何?”

    “尚可,”谢怀安道:“可以结清和康利洋行的债务了。”

    婉澜大吃一惊:“盈利二十万?”

    谢怀安道:“没有到,但也差不了多少。”

    婉澜道:“玉集曾经给过你做实业的经验,我记得其中有一条是铢积寸累,化利为本,何必这么着急要去结清债务?”

    “背着一身债行事总让人觉得不舒服,”谢怀安道:“你也知道现在正在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革命党上台后会是什么个状况我们谁都说不好,这时间在和外国洋行扯不清,我怕有什么危险。”

    婉澜皱着眉打量他,忽然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谢怀安心里一惊,急忙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对她微微一笑:“怎么了?”

    婉澜道:“总觉得你情绪好像不太高。”

    谢怀安不想再跟别人提他和吴心绎这桩荒唐的婚事了,因此更加怕婉澜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动作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做出一副倦怠的模样来,故意道:“办纱厂太累了,真是不如去当地方官。”

    婉澜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你没有做,兴许必办纱厂更难呢?”

    “可能每一行都这么难吧,”谢怀安跟着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你还不休息?”

    “这就去了,”婉澜道:“你小心些身子,别累坏了,我明天叫厨房给你补补。”

    谢怀安苦笑了一声,暗道心病怎么可能被一张食谱给补好,但脸上仍然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点了个头:“可千万别再补得日日流鼻血就好了。”

    婉澜笑了起来,又叮嘱两句便转身走了,谢怀安看着那扇门合上,屋子里的空气又寂静下来,他长长叹了口气,放任自己露出疲惫的表情。

    情字如刀催人老啊。

百一二。京城谢府

    谢道庸告老的消息很快就传到袁世凯耳朵里,他人已经离开京城,但眼睛和耳朵还在这里留了千千万万个,谢道庸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干脆开始将自己的宅子挂牌出售,以示未来不会再有回到京城的决心。

    果然有人找上门来,官场上的同僚,是民政部的一个员外郎,姓张,字行锦。

    不是袁世凯本人,似乎也不是与他有关系的人。

    “衡翁何必如此着急?才告了老,就要卖宅子。”

    “想回家了,”谢道庸叹了口气:“越老越想要落叶归根啊,年轻的时候一心想往外跑,年纪大了之后却觉得什么都没有回家重要。”

    他给客人上茶,又道:“再说,我是跟着李文忠公起家的,现在他老人家驾返仙乡,昔日同僚也南北飘零,我又是这把年纪,就不跟年轻人争高下了,及早让位,给有才之士腾个位子出来。”

    张行锦捧着热腾腾的茶盏笑道:“腾位子归腾位子,也没有买宅子的必要嘛,哪怕是将来留给女儿当嫁妆呢,也是一份产业。”

    谢道庸摆了摆手:“女儿都要带回去了,哪还能在京城给她留个宅子当嫁妆,我膝下就一个女儿,说什么也得把她嫁在身边。”

    张行锦道:“年轻时买房子,年老时卖房子,这几十年来一遭来去,竟然什么都没带走,衡翁你也是看得看,你把这宅子收拾得如此合心意,你难道真舍得就此卖掉?”

    “能带的小玩意儿还是要带走的,带不走的就留下吧,”谢道庸环视了一下这间会客厅,又将目光聚回到张行锦身上:“我这个人没留下点什么就已经是万幸了,哪还敢奢求带走?文忠公提拔的那一群同僚里,哪个不是心惊胆战一路过来的?我算是运气最好的一个了。”

    张行锦又道:“若我是你,万万是舍不下这宅子的。”

    “我也不舍下,可日后又不住,与其空置着,还不如找个爱惜的下家,如此我对这宅子的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费。”谢道庸呷了口茶,忽然笑眯眯地发问:“锦翁三番四次说舍不下这宅子,可是看上它了,打算入手?”

    张行锦急忙摆手:“我是没这个福气住您宅子,我看着京城里有这福气的没几个,衡翁,您还是自己留着吧,人可以到处走,但宅子不会啊,回家住上一段日子,没准哪天又回来了呢?”

    这句话意味深长,谢道庸怔了怔,想开口问什么,却被张行锦抬手阻止:“我就不叨扰了,衡翁少送。”

    谢道庸忍不住猜测这张行锦与袁世凯的关系,但还没等他理出个所以然,摄政王便手段雷霆地发了第二道政令:裁撤近畿各省的新军督练公所,命近畿各省新军均归陆军部统辖。

    袁世凯曾为北洋大臣,而他又在小站练兵,这道政令简直就是专门针对袁世凯而发摄政王不仅讨厌他,还极为忌惮他,想必袁世凯的足疾,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谢怀昌也被解了职,他从长春发来电报,说要在谢道庸处停一下脚,再南下镇江。

    这可真是不巧了,谢怀安刚满腹忧愁而去,谢怀昌这边就被解职要回家,当然他解职和谢怀安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怕就怕在谢怀安想得太多,将这些罪过全算在自己头上。

    他打发司机开车去火车站迎接谢怀昌,等人到家的时候就知道他先前的担忧全是杞人忧天,因为谢怀昌是带着李夫人和吴心绎一同过来的,还要一同到镇江去。

    谢道庸暗地里问谢怀昌:“这主意是谁想的?”

    “是大嫂,”谢怀昌道:“她听说我要解职回府,主动提出来要一同南下。”

    “真是高明,”谢道庸笑呵呵道:“就是不知道你大哥会不会避而不见。”

    “这我就管不了了,”谢怀昌摊开双手:“我要到广州去呆两天,他们两个的事情,还是让他们两个自己解决吧,我插手只怕会更尴尬。”

    谢道庸大吃一惊:“你去广州做什么?”

    谢怀昌笑眯眯道:“见个人。”

    谢道庸问:“谁?”

    “黄兴,黄克强。”

    谢道庸瞪圆了眼睛看他,又鬼鬼祟祟地扭过头向后看了看,见周遭无人才放了心:“你怎么和黄克强认识的?”

    谢怀昌道:“就在国外的时候认识了他的追随者,然后就认识了呗。”

    谢道庸又问:“吴大人知道?”

    谢怀昌失笑:“这件事情怎么敢让他知道。”

    谢道庸道:“那你怎么去广州,你可是带着人家的太太和女儿来的。”

    “这就得靠我先前那些留洋的老同学了,”谢怀昌答道:“我在家呆两天,他们会给我发报邀请我到上海去参加聚会。”

    谢道庸又往后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将来这姑娘进门,咱们家和革命党的关系不就全曝光了吗?”

    谢怀昌似乎是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下意识地一怔:“不至于吧……都进了谢家门了,把夫家整垮了,她能得什么好处?”

    谢道庸摆摆手:“奇思异想者多着呢,可不能拿自己的想法去类比他人。”

    “袁大人正在和革命党谈合作,这吴子玉一个小小的上尉,总不至于自己拎条枪出来保卫大清吧,等革命党得天下的时候,有没有关系就不重要了。”

    “你错了,怀昌,”谢道庸叹了口气:“与袁大人的革命党有联系,和与革命党有联系,那可不是一码事。你想想那位孙先生,他辛辛苦苦走到今天,能情愿将江山拱手让人?退一万步说,他为了革命理想,情愿了,那袁大人会照着他的想法治国?”

    这个问题将谢怀昌问住了,他眉心紧紧锁起来,脸上也现出犹疑的神色:“照叔父的说法,这亲难道结错了?”

    “祸福难料,是好是坏,得看那吴家小姐的心思。”

    谢怀昌琢磨了一会,忽然道:“倘若大哥娶一位寻常的富家小姐,兴许也没这么多麻烦了。”

    “你大哥要是娶了寻常的富家小姐,娶吴家小姐的就是你了,”谢道庸道:“那更危险,你毕竟是与革命党有直接联系的人。”

    谢怀昌还想说什么,宛新却已经出二堂来叫人了,冯夫人专门买了鸿兴楼一桌席来款待李夫人母女,刚刚送来。

    谢道庸又大力推荐他钟爱的那道肘子,冯夫人看不过眼,说了他两句,被他笑嘻嘻地化开了,李夫人瞧着这对夫妻间你来我往,忍不住生出几分羡慕,只是当着谢道庸的面没有表现出来。

    冯夫人与李夫人算是一见如故,因为她喜欢的那些东西李夫人也喜欢,膳后她拉着李夫人到卧房去看戴春林最新的桂花水粉。此举正合了李夫人的意,方转进内院,李夫人便一把拖住了冯夫人的手:“好姐姐,你和谢大人夫妻可真融洽,有什么妙招没有,求你教教我。”

    冯夫人早就看出吴佩孚同李氏之间只不过是粉饰太平,她掩着嘴笑了笑,故意问道:“怎么了?我瞧着吴大人对你也很好呀。”

    李夫人连家里的妾都斗不过,就更别提冯夫人这等自小生养在旗人内院的人,只不过跟人多说了两句话便恨不得将心窝子掏给人家。她被冯夫人带着进了内室,方一在贵妃椅上坐下便红了眼圈:“我家里有个悍妾,是个心术不正的,前头做姑娘的时候便动不动就往我家跑,将我婆婆哄得服服帖帖,还认成了干女儿,后来我进门这么些年也没有生下儿子,更不讨婆婆喜欢,她老人家就做主就将那悍妾迎进门了……”

    她说着,竟然有水汽蓄到眼底,看来果真是平日里受尽了委屈:“不过那悍妾也没能生下蛋来,活该!定是老天有眼,给她的报应!”

    她没发觉这句话将同样无子的自己也给骂上了,听说李夫人是山东巨绅李少堂的侄女,想必也是个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但她说那句“没能生下蛋来”,狠毒的神色和语气竟然与村头泼妇无异,冯夫人不由暗暗心惊,简直不敢想象她婚后过的是什么日子。

    “妹妹……你先别生气,”冯夫人柔声细语道:“你们家那个那个妾,她娘家是做什么的?”

    “姐夫是长春商务总会的头面人物,”李夫人忿忿道:“其余也没什么特别的。”

    她脾气可当真大,显然是做姑娘的时候被宠坏了,那吴佩孚起自微寒,老太太想必是个抠唆省俭的厉害人物,这两人对到一起,怎么可能天下太平。

    冯夫人就劝她:“我听说吴大人事母至孝,你也说了那贱妾在进门前就讨好你婆婆,那你怎么就不知道跟你婆婆服个软呢?”

    “服软?”李夫人连连冷笑:“我婆婆也得给我机会才行,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家里那个虽说不是宠妾灭妻,可他跟他老娘站在一条线上,与宠妾灭妻也没什么区别了!”

    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一圈:“姐姐,他娶我,怎么说也算得上是高攀,就算他现在有功名了,那家底跟我娘家还是没法比,我当初看他待人实诚,为人又孝顺,不挑剔他家贫,可谁知道……”

    李夫人喘了口气:“我看家里小姐也快到结亲的年龄了,姐姐,你可千万得记住,遇见那媒人夸说孝顺的,你千万千万要三思啊。”

百一三。婚姻利益

    冯夫人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便将自己变成了李夫人的闺中密友,后者简直对她无话不说,冯夫人因此得知了吴佩孚府上大大小小好多事,她将这些一一告诉谢道庸,引得在他摇头大叹:“你也真是会套话。”

    “这和我会不会套话倒没什么关系,我看是吴太太在府上过得很不如意,平日里也没有个能放心说话的人,我有点担心,”她卸了钗环,在床边坐下,忧心忡忡道:“她教出来的那个女孩子,只怕没有给本家做管家太太的功底。”

    谢道庸笑她:“上次还夸那姑娘为人处世落落大方深得你心,怎么一晚上就变卦了。”

    冯夫人嗔怪道:“哎呀,你怎么老误解我的话?那姑娘待人接物的确是大方,可这和她管家驭人又没什么大关系,吴太太不怎么会这些,她耳濡目染,只怕学不到什么。”

    谢道庸摸了摸她的头发,忽然问道:“你怎么忽然开始关心本家的事情了?这么多年从没听你问起过。”

    冯夫人叹了口气:“不管能行吗?咱们又没有儿子,以后不得靠着本家,再说我看你也没有在京城找女婿的打算,阿新嫁到南方,更得靠本家撑腰了。”

    谢道庸笑了起来:“难怪你忽然待本家的小辈亲热起来。”

    冯夫人道:“大嫂才是个狠角色呢,瞧瞧怀昌就知道了,我可没那个本事能糊弄住她,还是小孩子好说话,给两颗甜枣就能笼络住了。”

    谢道庸温声细语道:“杞人忧天,咱们以后回镇江,你不给甜枣他们也委屈不着你,咱们家的孩子心里都善良。”

    冯夫人瞥了瞥嘴,在床里头躺下,玩着自己散开的头发:“是是是,你们家人都好,你那大哥把你扔京城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也是够好。”

    谢道庸又笑起来:“大嫂接济的还少?买这宅子的钱还是她给的,你当她做这些事情我大哥不知道呢,只是没有说也没有出面而已,他毕竟是族长,有时候是太过小心了些,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我不跟你争。”冯夫人道:“本家太太不喜欢这个没过门的儿媳妇,我看得出来,恐怕她也是觉得这姑娘当不起嫡系主母,而且怀安未必对这桩婚事有多情愿,不是还专门去找吴子玉夫妇退了一回婚?他们吴家闹得也是笑话,人家两兄弟挑了这个换那个,还搬出袁大人来强买强卖,这姑娘进了门不受待见,也是自找的。”

    “就算不受待见,也不至于像吴太太那样受委屈,”谢道庸有些昏昏欲睡了,声音也含混起来:“至于管家掌事……横竖大嫂还在呢,只要孩子聪明伶俐,总能学的会。”

    冯夫人还想说什么,但谢道庸翻了个身,隔着被子拍了拍她:“好了,别想这么多了,横竖不是给你儿子娶媳妇儿,赶紧睡吧,明儿我还得去雇车呢。”

    谢道庸一行到镇江的时候已经快过年了,这是他宦游以来第一个在家过的年,秦夫人给他摆大宴,将七个府里的亲眷全都叫了来,还去苏州请了个戏班子,像过大年初一一样热闹。

    冯夫人也是个善应酬的,给每家每府都备了礼,叫人一点都不含蓄,四府的修达老太爷已经一整年没和本家走亲戚,冯夫人听说了,带着宛新亲自上门,哄一哄劝一劝,竟然说服了这个固执的老头,将人请到了老宅去。

    谢怀安借着这个机会给老太爷赔罪,兴许是因为这一年康利谢纱厂生意做得好,口碑打的也好,老太爷倒没怎么为难谢怀安,就是表情冷冷的还有点不太想搭理人,也被谢怀安嬉皮笑脸地糊弄过去了。

    应酬了六老太爷,他端着酒杯回到自己座位上,舒了口气,忽然感觉一道目光含情脉脉地投过来,他硬压住了没动,因为知道那目光主人是谁,还故意将头转了过去。

    谢怀安心里清楚这婚事无论如何是推不掉的,但心里却依然对吴心绎存着梗,先前是因为谢怀昌,现在则是因为觉得她将谢家一门看得太轻,才会做出在两个兄弟里挑来拣去的行为。

    谢怀昌举杯子挡在自己脸前头,另一只手在桌子下面戳了戳谢怀安的腰:“哥,人家看你呢。”

    谢怀安也压低声音:“吃你的饭。”

    谢怀昌默默闭嘴,转到另一边去跟陈暨说话:“玉集大哥,你瞧那边那个姑娘,对就是那个你不认识的,那就是吴家小姐。”

    吴心绎和婉澜坐在一起,陈暨的目光投过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婉澜的目光投过来,两人便相视一笑。吴心绎见状,又俯身去和婉澜咬耳朵:“那就是陈家大公子?”

    她知道婉澜和谢怀安是同胞龙凤胎,自小关系便比旁的姊妹兄弟更近些,因此便存了刻意讨好的意思,一直在和她搭话。

    婉澜点头承认,她倒是喜欢吴心绎活泼的性子,还饶有兴致地询问她在京城里发生那桩英雄救美的事情。

    “难怪你前两天总是半死不活的,”婉澜逮着机会,特意拉住谢怀安:“横竖这婚退不了,我看蓁蓁待你也是一片真心,你干嘛这么老给人甩脸色?”

    谢怀安知道他现在要不乖乖应下,婉澜肯定要长篇大论教育他,急忙点头如捣蒜:“我只是一时糊涂了,大姐说的是,我下回再不这样了。”

    婉澜噎了一下,又向他大臂上招呼了一把:“一看就是在糊弄我。”

    谢怀安苦笑一声:“姐!长辈们还等着我去招呼呢,咱们回头再细说吧,你不是要安排女眷们午休吗?总不好现在就教育我吧。”

    婉澜白了他一眼:“回头再收拾你。”

    他剩下的一天里都尽力避免和婉澜单独相处,但曲终总有人散的时候,他在大门前送了客,转身就看到婉澜在身后盯着,不由一阵气虚,先在自己光亮的脑门上拍了一下,才陪着笑走过去:“长姐来了。”

    “你!”婉澜在他胳膊上重重一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谢怀安倒抽了好大一口凉气:“疼疼疼!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姐!”

    婉澜哼了一声:“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弟弟,前两天摆那么一副死人脸对我,我还以为是纱厂事务繁忙将你累着了,都没敢追问你!”

    谢怀安深深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衷。”

    婉澜张口道:“你觉得她在你和怀昌之间挑来挑去,仿佛是看我们谢家不起,是么?”

    谢怀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

    婉澜在他肩上拍了拍,又揉了一下前头掐他的那块皮肉:“蓁蓁不是那种人,况且他们吴家也没什么瞧不起人的资本。”

    谢怀安道:“你说这些,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我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沉默了一会,又叹了口气:“真是有缘,孽缘。”

    婉澜皱了下眉:“你到底是哪里想不开?就算是觉得她瞧不起家族吧,那让她瞧不起一下又怎么了?好处也是你实实在在拿到手里的呀。”

    谢怀安看她一眼:“什么好处?”

    婉澜道:“她父亲是军队的人啊,而且还深受袁大人重视,想必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你娶了她,不就是挂上了军队的关系么?”

    谢怀安皱起眉来,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这可是终身大事,你就这么算计着?”

    “倒不是说要全部算计,”婉澜道:“只是我们背负着一个家族成婚,这婚姻里必然要有一些利于家族的因素,与个人情感比起来,反倒是这些因素更重要一些。”

    谢怀安笑了一声,意味莫名:“那在你和玉集大哥的婚事里,这些更重要的因素是什么?”

    婉澜瞟了他一眼:“谢厂长,你问我什么?”

    谢怀安忽然不说话了,反而重重咳了一声。

    婉澜兀自道:“你也不必为玉集打抱不平,他如今待我好,自然有他的利益考量。”

    谢怀安忽然又咳了一声,还连带着瞪了她一眼。

    婉澜莫名其妙:“你瞪我做什么,我说的难道不对?若我推算不错,应当是我对他的事业分外支持,使他觉得寻到了知己,否则哪怕是成婚,他恐怕也是将我往扬州一丢,自己在上海另纳妻妾。”

    谢怀安猛地戳了她一下,紧接着黑暗里传出一声冷笑,模模糊糊,有脚步声响起,远远走开了。

    谢怀安脸色煞白:“是玉集大哥。”

    婉澜猛地一怔:“他方才在这?你怎么不及早提醒我?”

    谢怀安道:“我都咳成那样了,你还说个没完!”

    婉澜向前方沉沉黑暗里看了一眼,又追出两步,忽然顿了脚,笑了一下:“算了,没关系。”

    谢怀安不赞同道:“我看你还是去找他解释解释,玉集大哥对你很上心,应该是动了真感情的,你那番话太伤人了。”

    婉澜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我明天一早去找他说吧,现在太晚了。”

百一四。真情假意

    她心里一直惦记这件事,事后想起来,也觉得自己那番话太伤人,原本也是在背地里说的,没想到会被他听见。婉澜这一夜里都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了一会,清晨便再躺不住了。

    各院子刚刚开锁的时候,婉澜便急匆匆往客房走,打呵欠的小厮没料到她会忽然过来,吓了一跳,怔了一怔才赶紧过来请安。

    婉澜顾不上管他:“陈公子起来了吗?”

    小厮回答道:“陈公子昨晚上就走了。”

    婉澜吓了一跳:“什么?”

    小厮点了点头:“说是洋行里有急事,宴散了没多久就走了,还让我给老爷告个罪。”

    婉澜眼皮子狠狠一跳:“陈公子有提到我吗?”

    小厮不假思索道:“提了,陈公子请大小姐放心,说婚事照常。”

    婉澜立刻倒吸一口气。

    小厮被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大小姐,您没事儿吧?”

    婉澜将那口气慢慢吐了出来,勉强向他笑了一下:“没事,忙你的去吧。”

    她去寻谢怀安的时候他尚未起身,正躺在床上醒神,婉澜打发人进来通报,慌得他赶紧寻了个棉袍穿上,随意抹抹脸就将人迎了进来:“希望你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来寻我。”

    婉澜顾不上和他开玩笑:“陈暨昨夜走了,说是洋行有急事,回京城了。”

    谢怀安像她一样被吓了一跳:“因为你那两句话?不至于吧。”

    婉澜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谢怀安想了想:“我带你去纱厂,给康利洋行发份报吧。”他说着,站起来寻了外套穿上,里里外外整理妥当,又忍不住抱怨一句:“你说你也真是,嘴上什么话都说。”

    婉澜辩解道:“那些话我又不是说给他的!”

    “说给我也不行啊,我也是要成婚的人,你那番论断说出来,我还怎么成婚?”谢怀安摆了摆手:“你是等给父母大人请过安再走,还是现在就走?”

    婉澜想了想:“请过安再走吧,横竖他也不能一夜之间到京城。”她说着站起身来,忽然叹了口气:“他去不去京城我都还不知道,万一是回上海了呢?”

    谢怀安笃定道:“不会,他一定得回京城,马上就就年关了,洋行那边离不开人,他早先就跟我说了,在这边待不了几日。”

    他说着,推门走了出去,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得顿住脚步:“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声,我们和康利的债务关系结清了,就在昨天。”

    婉澜发给北京康利洋行的电报没有人回复,她甚至开始怀疑陈暨究竟有没有收到这份电报。陈家还有一年就出孝了,秦夫人也因此开始上心教她如何管理内苑,如何应对丈夫官场上的应酬,婉澜一整个年里都无比繁忙,忙到她险些将这件事忘记了。

    谢怀安来提醒他:“玉集大哥给你回信了吗?”

    她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没有抬头:“没有。”

    谢怀安有点不可置信:“一整个年里都没有回信?”

    婉澜冷静道:“没有。”

    谢怀安看着她:“你竟然一点都不着急?”

    “我其实很着急,”婉澜这才抬头:“可是着急有用吗?”

    “他将陈夫人和陈元初都接到京城去过年了,”婉澜又低下头去:“想必是因为洋行实在走不开,还在国丧呢,京城可不是个好去处。”

    谢怀安倚在门框上,放柔了语气劝她:“不如再给玉集大哥写封信吧。”

    “我写了,写了很多封了,只是他一封都没有回。”婉澜将手里的钢笔搁下,她用的还是陈暨在京城是送的那支金币,胭脂红的外壳,镶金边,雍容又贵气。

    谢怀安看着她冷静的表情,忽然觉得于心不忍:“阿姐,别难过,他不是说婚事照常吗?”

    婉澜短促地笑了一下:“我这算是办砸了一件好事。”

    “不至于,以后过上日子,朝夕相处,情分还是会有的,”谢怀安安慰她道:“他只是生气了。”

    “那这气生的也是够长。”婉澜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在上面挂上了点笑意:“吴太太和蓁蓁呢?”

    谢怀安道:“不知道,一早就去厂里了,才回府就来看你。”

    婉澜又劝他:“蓁蓁待你好,你也别恃宠而骄,人的感情都是一点点消磨没的,别仗着有婚约就干胡作非为。”

    谢怀安笑道:“你这会又懂了。”

    婉澜也跟着笑了一下:“若是玉集心里的梗一直消不掉,那不如就退婚算了,大丈夫何患无妻,而我也不是再嫁不出去,何必要一直背着结生活。”

    谢怀安忍不住咋舌:“你可是再也找不到比玉集大哥更好的夫婿了。”

    婉澜却道:“我一直觉得,我们这种大家族之内,夫妻两个就不要有什么感情,只相敬如宾就很好。有感情就会有要求,就会有希望,那么自然也会有失望,反倒是那些没感情的,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谁也怪不着谁。”

    她这厢还愁云满布,谢怀安却掌不住笑出声了:“你这才叫做恃宠而骄,仗着自己有感情,来说这些没感情的话。”

    “我说的是真的,”婉澜偏过头来看他,早春稀薄的暖阳透过门窗洒到她脸上,照的那皮肤几近透明,谢怀安看见她笑了笑,静若死水:“他以后带着结与我相处,我会很不舒服。”

    “你呀你呀,”谢怀安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倚在门边:“你不说反思反思自己的错处,想办法将夫婿挽回来,还在讲这些没良心的话,怎么,玉集大哥一颗心待你好,你还觉得是累赘了?”

    婉澜瞪了他一眼:“一天到晚玉集大哥玉集大哥,你去给他当弟弟好了,不要再给我当弟弟了,我不想要你这样的弟弟。”

    谢怀安大笑:“待你二人成婚,我自然就是他弟弟了。至于你想不想要我这个弟弟……这辈子是没希望了,下辈子擦亮眼,别又和我扎一个娘胎里去。”

    婉澜起身将他赶了出去,又独自返回书桌旁坐下,先前的思路却是再也连不上了。她放下笔活动自己的颈椎,照着郎中留下的方法左右扭头,听见自己后颈有咯吱咯吱的响声。

    春天来了,南方湿气更重,久居北边的李夫人母女受不住,天天嚷着腰酸背酸,秦夫人专门往家里请了郎中给她们拔火罐,连带着谢府诸人都顺便享了福。

    她又想起陈暨,不知道陈暨在京城会不会有湿气重的困扰,如果有的话,知不知道请郎中来拔火罐。

    婉澜计划着亲自去一趟京城,当面跟他解释清楚。陈暨是真闹了脾气,自深夜离开后便音讯全无,婉澜后悔自己失言,却没后悔自己那番言论,因为她并没有说错,她是那么想陈暨的,陈暨也是那么想她的。

    他们原就没什么夫妻感情可言,只不过是运气好才遇到彼此,或者说,因为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只好努力让自己成为对的那个人。

    谢道庸已经从京城举家搬迁,她这时间过去只能住酒店,她自己去的话,谢道中与秦夫人不一定会同意,可如果叫一个男丁随行,怀安与怀昌还都没有时间。

    怀昌收到了自上海发来的信,邀请他去参加当年一同留洋的同窗聚会,这几日都在准备见面礼。因为都是军校毕业的同学,他打算准备一箱子最新式的手枪,打算送个重礼。

    他这么想,竟然真的这么干了,那一箱子枪送到府上的时候,不要说婉澜姐妹,就连谢道中都吓了一大跳,连声询问他是从哪弄来的,谢怀昌将功劳推给先前在东北认识的一位军官,却在私下里悄悄告诉婉澜:“打玉集大哥处买的。”

    婉澜下意识就问了一句:“你能联系上玉集?”

    谢怀昌不知道他们闹得矛盾,还理所应当地点头:“是啊,给他发了报,不到半个月就送来了。”

    他没有将自己其实是南下广州的实情告诉婉澜,怕她担心,也怕知道的人多了容易走漏风声。眼下这个府里只有谢道庸与他自己知道此行真正的目的地,连谢道中都被蒙在鼓里。

    婉澜听了他的话,心里一沉,可见陈暨是收到她的电报的,却没有回复,明显是铁了心不愿回,她觉得委屈,但没在谢怀昌面前表现出来,只叮嘱了一句:“碰火枪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谢怀昌笑嘻嘻地看她:“玉集大哥这么轻易就送了一箱子枪支给我,你难道就不好奇他是从哪弄来的?”

    婉澜瞟了他一眼:“他会告诉你?”

    谢怀昌噎了一下:“那倒不会……”

    婉澜道:“我知道他有做军火生意。”

    谢怀昌忽然诡秘地笑了一下:“而且还做得不小。”

    婉澜奇怪地盯住他的眼睛:“你这是想引我去打探他的生意?”

    谢怀昌赶快摆手:“没有没有,我怎么敢,这生意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是不知道的好。但你不是要与他成婚么,所以我觉得你还是知道一下的好。”

    婉澜笑了一声:“他如果觉得我该知道,自然会告诉我。”

百一五。急救

    婉澜到底是没能等来陈暨的回信,却等来了陈夫人自京城发来的急电。这是五月中的事情,谢怀昌都南下广州回来了许久,谢道中在衙门里收到这封信,急急忙忙赶回家来,将本家的男丁们统统召到一起:“摄政王清算袁派人了,幸好道庸已经提前告老,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玉集被牵扯进去了。”

    婉澜大吃一惊:“摄政王怎么会在玉集一个小小商人身上费心思?”

    谢道中解释道:“陈太太说玉集是被人告了,前头和革命党扯不清的那桩旧案又重新拿出来审了。”

    “那她是什么意思?”

    谢道中将谢道庸看完的那份电报纸交给她:“她想让我们想想办法。”

    “慢说袁大人已经下台了,就算他还在台上,也不好出手,这件事当年就是他压下来的,”谢怀安道:“朝廷里没什么人可以找了。”

    婉澜慢慢道:“只能找大使馆。”

    一屋子人一起看她。

    婉澜定了定神,又道:“上次出事的时候我就想找大使馆,但当时的情形还是放在国内解决更妥帖些,现在发难的是摄政王,我们总不能将关系找到太后那去,还是得找大使馆,让大使馆对摄政王施压。”

    谢怀昌道:“这么一来,只怕摄政王要关注咱们谢家了。”

    “不,谢家不出面,”婉澜解释道:“我直接去找正田美子,请她去说服日本大使馆,正田美子的父亲是日本著名实业家,大使馆不会枉顾她的要求。”

    她寻了这么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京城,谢怀安和谢怀昌都跟着了,酒店是一早订好的,还是吴心绎一家上回住的那个,有洋人背景,更安全一些。

    婉澜没有再去见陈暨,她直接去了康利洋行给正田美子发报,洋行里的人对她和陈暨的关系心知肚明,因此行动上也算配合。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李宾时已经不在洋行里了,但他听说消息,还特意赶回了北京。

    “正田美子的丈夫樱井旬是位日军大佐,如果能再有日本军方支持,想必大使馆会处理的更快些。”婉澜请李宾时在东来顺吃饭,一边吃一边讨论陈暨的问题,正田美子还没有回信,但婉澜却也称不上担忧。

    李宾时问她:“你去见玉集了吗?”

    婉澜垂下眼睛:“还没来得及。”

    李宾时不疑有他:“嗯,横竖现在也未必能打得通关系进去探监。”

    婉澜喝了一口清酒,忽然抬头盯着李宾时的眼睛,问道:“当年那桩事,解决了我就再没过问过,没想到如今又东窗事发,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宾时没想到她至今都不知晓,不由笑了一下:“你对玉集还真是放心,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刨根究底地问。”

    他夹了一片三文鱼,蘸着芥末酱油吃了,婉澜也没有催他,小口小口地啜饮清酒。

    李宾时整理好了思绪,放下了筷子:“其实也没有多复杂,玉集很早之前就和南方人接上头了,大概是他还在日本的时候,毕竟孙先生在日本有很多朋友,所以在日的华人里有很多都是南方一派的,或倾向与南方的人。”

    “他没有直接参与,你也知道,玉集这个人很谨慎,他没有答应参与,但这些人脉却一一保留了下来,其中有几位和他私交很不错,是无话不谈的。”

    李宾时说着,又喝了口玄米茶,顿了一阵,才继续道:“那位琵琶客是自己主动和南方联系上的,玉集的朋友将这件事告诉他,玉集很感兴趣,便一直惦记着,后来琵琶客和南方谈到三成的时候,玉集便透露出可以为南方***支的意思,你也知道,南方很缺这东西,立刻就派专员和玉集联系上了。”

    婉澜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此刻忽然发问:“你是那个朋友,还是那位专员?”

    李宾时被她问的一怔,立刻笑了起来:“你觉得呢?”

    婉澜道:“我没心思猜,你直接说。”

    李宾时没敢造次,老老实实地回答:“都是,我是他在日本的同学,是他接触的第一个南方人。”

    婉澜又问:“你是故意将南方的事情告诉玉集?”

    李宾时点了点头,恭维了陈暨几句,道:“我想让他加入进来,以他的才学,必定能大有作为,也会让南方如虎添翼,但他不愿意直接参与,后来他已经为南方提供武器的时候,我还不死心地劝过他一次,那一次也是他第一次跟我提起你。”

    婉澜怔了一下,下意识的追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肩上背负着两个家族的命运,不能轻举妄动,还说他的未婚妻很崇拜他,所以他更得小心些,免得教你失望。”李宾时一边笑一边摇头:“真是温柔乡英雄冢,我们那帮一同留日的朋友有多少人崇拜玉集的一身本事,加起来还都抵不上你几句好听话。”

    婉澜忽然觉得难过,她意识到谢怀安说她的话是对的,她的确是在恃宠而骄,她运气好,不知上辈子给月老烧了多少香,让她这么平平顺顺地觅得如此佳婿……太平顺了,以至于她觉得在这门亲里,利益是高于感情的。

    李宾时没注意到她眼睛里异样的表情,自顾自往下续道:“他一直以走商的名义往南方运东西,因为进货口岸很不确定,有时候实在南方有时候是在北方,出事的那个商队就是在天津卫码头上岸的,商队打的是玉集记的名号,每一趟走的都是合法的名头,登记注册过,所以很容易顺藤摸瓜。”

    婉澜垂下眼睛:“真够不小心的。”

    “已经很小心了,”李宾时道:“就是这么不走运,这可真是命啊。”

    婉澜心里一动,想起先前陈暨在洋行还没有坐稳江山的时候他必是下手处理过一些事情,才能将自己的地位打牢:“命?我看不见得,你先前是在洋行上班吗,具体负责做什么的?”

    李宾时一头雾水地看她:“负责仓库进货出货的。”

    婉澜点了下头:“你刚去的时候,洋行里有人不服玉集,是不是?”

    李宾时被她三言两语一点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紧接着表情便冷了下来,他眉心紧紧锁着,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你说的不错……我想起一个人来……”

    他忽然退开面前的杯碟站起身:“我要去一趟洋行。”

    婉澜点了下头:“小心些,别打草惊蛇。”

    李宾时应下来,转身走了出去。婉澜又独自在包厢里坐了很久,将点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如果真的是那些不服气的人告密,那这次再出手,必然是要将陈暨往死里整的,她来的太高调了,这会只怕已经失了先机。

    要绕过康利洋行去,婉澜心想,要找一个可靠的人绕过洋行,直接联系正田美子。

    这样的人其实很好找,因为正田美子交游广阔,跟谁都能推心置腹,只要她觉得这个人有成为长期客户的价值。婉澜叫了一辆车,到镜花胡同去寻一位算不上太熟的熟人,要感谢这张漂亮的脸,使这位点头之交都婉澜还有清晰印象。

    “布朗裁缝,”婉澜换用英文,亲切地向他打招呼:“很久不见了,很高兴看到您身体还是那么健康。”

    布朗在老花镜上面看她,一下就记起这副美丽的眉眼来:“澜小姐,好久不见,我听说您回到南方去了,真没想到还能在北京再次见到您。”

    婉澜客气地回应,与他互相问候近况,又闲谈了两句,这才表明来意:“我想借您的手,寻一位故人,您也认识她,是康利洋行的东主正田美子小姐,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可靠的途径。”

    布朗裁缝想了想,拿起缝纫台一侧的布巾擦了擦手:“我可以给朋友打电话,请他们转接,你有什么事情吗?”

    婉澜身体微微前倾,道:“我想和她直接通话,您有办法吗?”

    正田美子正在东京,这一通越洋电话历经千辛万苦从北京拨了过去,被她在方泡完温泉后接起来,声音都还带着懒洋洋地意味:“喂?”

    婉澜激动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她深吸了一口气镇静情绪,语气轻柔地开口:“你好,美子,我是婉澜,还记得我吗?”

    正田美子当然记得她,也收到了她发来的电报,因为与那封电报同时间到达的还有另一封内容,使得正田美子的语气开始变得不友好:“记得,谢小姐。”

    婉澜的推测只从她预期变化中就能被验证,只是良好的修养让她没有立刻挂电话而已。婉澜又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脑海里紧张的组织语言,以求在最短的时间里讲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她不知道中间那人究竟添了什么油,如果正田美子不说,那她也无法一条条反驳回去。

    “我想您已经收到消息了,”她换用了敬语,同时在心里思索陈暨能做的所有触怒她的事情,最后选定了一个:“谢家与康利洋行的债务已经全部结清了。”

    正田美子果然在电话那头冷笑了一声:“是的,小姐,我已经收到消息了,我要恭喜您,寻了一个好丈夫,拿着不属于他的资本来给你做人情。”

    “您能说出这番话,看来玉集没有将另一件事情告诉你,”婉澜微笑道:“今日之后的七年里,康利洋行与谢家纱厂都是五五分利的。”

    电话那头果然没再吭声。

百一六。剪发

    婉澜从布朗裁缝处离开的时候,夜幕都已经沉了下来,她在台阶上停了停脚步,慢慢吐出一口气,才走去大路上叫车。

    谢怀昌又出门会朋友去了,怀安自己在宾馆里等她,还叫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婉澜回来时菜还都热着,她在门边站了一下,笑道:“还是自己兄弟靠得住,那些臭男人只会一天到晚地麻烦人。”

    谢怀安递给她一块热毛巾:“现在又觉得我靠得住了,前不久还说不想要我这个弟弟了呢。”

    “人有悲欢离合嘛,”她擦了手,走去圆桌边坐下,汤已经盛好了,清香扑鼻,引得人食指大动:“我与正田美子通电话了,她答应出面,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谢怀安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装在杯子里晃着,在她对面坐下:“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婉澜喝了一碗汤,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没有。”

    正田美子和陈暨是在日本认识的,说来也颇有缘,那时正田美子正和丈夫樱井旬在路边吵架,她几次想走,都被樱井旬强拽了回来,陈暨因此误以为是打家劫舍,就出手管了这么一桩闲事,还和樱井旬动手打了一架。虽然误会很让人尴尬,但正田美子倒还挺欣赏陈暨,因为“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还能这样仗义出手,这份品德可是难见的”。

    她乘船来北京,在天津卫上岸,昼夜直奔洋行而来。李宾时已经揪出了那个做手脚的伙计,他很会办事,每一件都是煽风点火或添油加醋,从没有无中生有过,因此即便是李宾时将他揪出来也没有什么罪证,至多说他爱搬弄口舌罢了。

    但正田美子不需要罪证,这个人她有印象,当年她一手操办康利洋行,在负责人的问题上犯了难,因为觉得他与陈暨的能力不相上下,但因为她与陈暨是老朋友,因此委任了他。这人闹过几次事,甚至有一回半夜给她打电话,约莫是被陈暨修理了两回,渐渐才老实下来。

    她让李宾时去请婉澜过来,当着她的面将那人训斥了一顿,并结清他的工资将他扫地出门,但婉澜将她拦住了:“算了,他没做什么错事。”

    “心术不正,难道还不算错事?”正田美子冷笑道:“他若觉得自己委屈了,大可以向我证明他的能力远在玉集之上。”

    婉澜笑了笑,也懒得管正田美子是真的动怒还是仅仅在她面前演戏,她出手阻拦也并非是心有多善,而是陈暨已经打算另起炉灶了,这时候如果她辞退了副经理,那陈暨辞职的时候恐怕会为难。

    “他也没有心术不正,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真的,只不过略有夸张罢了,那些事情都怨玉集,他一言堂了。”

    正田美子拉住她的手:“我请求你原谅我,婉澜。”

    婉澜对她微笑,用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没关系。”

    她见了正田美子才知道,那人说的事情远比她以为的严重得多,他说陈暨打着康利洋行的旗号走私军火枪支,这一点已经被李宾时反驳了,出事的商号是玉集记,和康利洋行一点关系都没有。

    约莫是陈暨的这个行为使正田美子感到宽慰安心,因此她对陈暨入狱的事情很上心,樱井旬不能代表军方出面,因为日本军方不会毫无原因地保一个中国人,正田美子亲自去大使馆交涉,她同日本驻华大使很熟,因为她的洋行是格外受保护的。

    谢怀昌在京城里一一拜访了那些入仕的老朋友,托他们打听陈暨的案子在朝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说其实摄政王压根没有太多过问,只不过因为陈暨当初是袁世凯保下来的人,这才受了牵连。

    日本大使馆向朝廷提出放人的要求,因为陈暨是康利洋行在大清的总负责人,正田美子给他加了一堆听起来唬人的名号,成功唬住了接手此事的清廷大臣。

    “只怕玉集大哥日后要被重点关注了,”谢怀昌道:“那些一二品的大员们都在查他的过往档案。”

    婉澜道:“那可不妙,他干的那些事情是确有其事的。”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当年没有查出来,难道现在就能查出来了?”谢怀安不以为意,他躺在沙发上听一张外国女人的唱片,将腿翘在沙发另一头的扶手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袁大人消停不了多久,等他在上了台,就不用担心这些老古董了。”

    婉澜想三想四,倒把这一茬给忘了,摄政王对袁世凯忌惮的很,罢了他的官还不算,连他练得兵都要拿走,可这兵若是说拿就能拿得走,那也没什么做王牌价值了。

    她放下心来,又开始训斥谢怀安:“瞧瞧你这幅样子,若是被父亲瞧见了,保准又得骂你。”

    谢怀安不乐意道:“什么叫‘又’?而且父亲这不是不在么,他在我当然不敢这样狂。”

    谢怀昌在椅子里坐的腰背挺直,他在军营里习惯了,就算是放松,也不过是向后靠在椅背上。婉澜又拎着他夸奖了一番,还叫谢怀安“跟人家学学”。

    谢怀安装模作样地叹气:“我都能想象得出你老了之后的样子,肯定一天到晚唠唠叨叨没完,真是奇怪,母亲都没有这么多话。”

    婉澜今天格外想说话,因为她心里紧张,必须拿旁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谢怀安能看得出来,因此故意拿话逗她,谢怀昌在一边微微笑着观战,看婉澜落下风了,便不紧不慢地抛出来一句:“咱们办妥了京城的事情,还是早早回去吧,毕竟吴家小姐还在府上等着呢。”

    谢怀安脸色一下垮了下来,婉澜便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去拍谢怀昌的肩:“还是你有办法。”

    谢怀昌时常提起吴心绎,想借此让谢怀安明白他对这个吴家小姐并没有什么兴趣,更谈不上因为她一个女人而离间兄弟感情,这层用意连婉澜都看得出来,简直不知道谢怀安是真不明白还是只是装傻。

    陈暨二进宫,在牢里住了半个月被放了出来,这次迎接他的人比上回多了一个,谢怀安与谢怀昌都去了,但婉澜却没有到场。陈暨出狱的时候神情有些憔悴,他在牢房门前站了很久,忽然问这些前来迎接他的人:“带剪子了吗?”

    李宾时想了想:“车上好像有一把,你要剪子干嘛?”

    他没有回答,只让李宾时去取了来,然后将自己脑后的辫子拿到胸前。

    谢怀安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拉住他:“大哥想剪辫子不必急于一时,咱们路上可以找一家剃头铺子好好剪剪。”

    陈暨明白他的顾虑,倒也没坚持,只看了看他们兄弟,奇怪地问了一句:“阿澜呢?”

    谢怀昌道:“还在酒店,正田小姐和她在一起。”

    陈暨点了下头:“我去见她吧。”

    他果然在路上剪掉了辫子,后脑的头发留着甚至怪异,干脆一同剃了,等它重新再长。

    三个人都看着他发笑,陈暨摸了摸自己的头皮,有新的发茬扎在掌心,又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玩笑道:“只差个戒疤了。”

    谢怀昌道:“头发长得快得很,半年就差不多了。”

    陈暨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在英国剪的辫子?”

    谢怀昌点了下头:“在学校里老被取笑,干脆就剪了。”

    陈暨笑了笑:“只怕要吓到你大姐。”

    婉澜的确是被吓了一跳,盯着他的光头看了好一会,正田美子在旁边鼓掌,道:“好,早就该剪了。”

    谢怀安道:“本来在牢房跟前就要剪,我给拦住了,寻了家剃头铺子。”

    大清如今已经有不少人剪了辫子,大多都是留洋回来的,有的是贪图好玩,有的则是断发明志,陈暨显然属于后者,他要在牢房门口剪辫,显然是想宣告什么。

    向狱卒,或是向这个国家。

    陈暨向正田美子道谢,感谢她专程从日本跑来解救他,正田美子倒没有居功,大方地将婉澜推了出去:“要先感谢你未来的太太,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周折。”

    陈暨向婉澜微笑了一下,但婉澜故意将头转过去了。

    正田美子还在,陈暨也不好现在跟婉澜说什么,只走去她身边坐下,对正田美子道:“正好你来了,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正田美子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陈暨道:“我应该辞职了,现在再在洋行待下去,可能会给你带来风险。”

    他的担忧,其实正田美子也有,陈暨毕竟是在私下贩卖军火枪支,虽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到的货源,但这个行为就像定时**,康利洋行开在中国是想赚钱的,可不是要为谁提供庇护。

    他们是老朋友,正田美子也不同他客气:“你能主动提出来,我很感激。”

    陈暨笑了笑:“我不占你的便宜。”

    正田美子也跟着笑了起来:“当然,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连自己的小舅子都能在商言商,提出七年内五五分利的要求,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玉集,你的品行总是让我惊叹。”

百一七。夜半惊魂

    陈暨听这段话的时候眼神忽然开始飘忽,整张脸上的表情也尴尬起来,他摸了摸鼻子,似乎颇不好意思:“呃,这个事……现在就不要提了吧……”

    正田美子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甚至笑到要拍沙发扶手,婉澜觉得莫名其妙,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梭巡。正田美子看到她充满疑惑的目光,好容易才止住了,对陈暨道:“你离职后,打算去做什么?”

    “打算去上海,自己试试做点成绩出来,”陈暨道:“你放心,不和你抢生意,我不做洋行。”

    “你做也没关系,横竖上海的洋行那么多,各家各国的都有,也不多你一个,”正田美子向他伸出手来:“玉集,我们还是朋友吧?”

    “当然,正田,”他去握住她的手,摇了两下:“我会在洋行里逗留三到六个月,你尽快派人过来交接我的工作吧。”

    正田美子点了下头:“心想事成?”

    陈暨也点了下头:“心想事成。”

    她告辞了之后,陈暨又和李宾时聊了一会,他们之间的对话完全没有避讳谢家姐弟,张口闭口都是“孙先生”、“武装起义”、“据点”等等等等,就连谢怀昌都吓了一跳。

    婉澜懒得听这些话,起身道:“你们先聊着吧,我乏了,就先去休息了。”

    语气冷冰冰的,表情也是一派漠不关心,李宾时只看这阵势就知道他们定然是又闹起矛盾了,赶紧跟着起身:“那我也不打扰了,横竖我要在京城呆上一段日子,玉集,咱们日后再谈。”

    陈暨一把抓住婉澜的手腕,跟李宾时客套两句,将他送出门去,回来的时候自己抵住门框,将谢家两个兄弟挡在门外:“那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谢怀安一脸诧异,指了指对面的一个房间:“那才是澜姐的屋子,钥匙在她手里呢。”

    陈暨扭头看了一眼婉澜,斟酌了一下,对谢怀安道:“那你下去帮我再开一间房来?”

    婉澜在屋里道:“你在京城又不是没有住处,何必花这一笔钱?”

    陈暨转过去回答她,顺手想将房门阖起来,但婉澜伸手抵住了。她看着陈暨,眉心微蹙,眼神无比认真:“我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也不想听,我得好好想一想,玉集,我们改日再谈吧。”

    她矮身从陈暨的胳膊下钻了过去,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房间的房门。陈暨皱着眉看她的背影,想追过去,但直觉却觉得她的确应该好好独处一下。

    婉澜没有给他谈话的机会,她第二日清晨便离开了京城,谢怀安非常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明明先前还因为担心陈暨安慰而魂不守舍,如今却走的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在回程的火车上提出这个问题,忍不住替陈暨抱怨了一通:“真是搞不懂你到底怎么想的,又不是玉集大哥的错。”

    婉澜不愿意跟他谈这个话题,便搬出吴心绎来堵他的嘴:“也不是蓁蓁的错。”

    谢怀安面无表情地看她:“蓁蓁,你叫的倒是蛮亲热么。”

    婉澜道:“那是自然,横竖她要做我弟媳妇,亲热一些也是应该的。”

    她说着,反倒兴致勃**来:“哎,你怎么还对蓁蓁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她到底哪一点找你惹你了?”

    谢怀安使劲瞪她一眼,咬住陈暨不松口:“那你为什么不愿和玉集大哥好好谈谈?他到底哪一点招你惹你了?”

    婉澜道:“倒也不是不愿意,只是还有些问题没有想好罢了,我跟你讲过,如果夫妻两个没有感情,那很多问题都会便容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知道我应该陪他,或是和他坦诚心迹,但我就是生气,就是不想见他,凭什么我给他写了那么多封信他一封都不回?我先前从没有写信的习惯,还不是他要求的,而我想让他高兴。”

    谢怀安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婉澜见他一直不言语,在桌面上拍了拍:“喂,到你了。”

    谢怀安无措地看了谢怀昌一眼,后者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好像比婉澜还想知道答案,他咽了一下口水,仔细思索了一番:“那什么……我也不知道,回去再不这样了,大家散了吧。”

    谢怀安显然是说到没做到,他唯一的改变是待吴心绎再不冷若冰霜,便得客客气气,有礼有节,却恨不得拒人千里,但吴心绎很开心,开心地就连婉澜都有些不忍心,觉得自家胞弟对这姑娘着实苛刻。

    李夫人带着吴心绎在谢府足足住了七个月,直到夏日临近,吴佩孚写信叫谢怀昌回部队,顺便将李夫人母女护送回长春。

    而这段时间内,陈暨一直悄无声息,婉澜不辞而别,他没有追来,婉澜再没有写信,他也不写。她先前只是耍性子的不开心,眼下却再也沉不住气,怒气冲冲地向北京发报,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谢怀安在一边劝她:“你也知道他要离职,这么多年的资料交接就够麻烦了,兴许只是还没有忙完。”

    婉澜睨他一眼:“我不管这些,他若来,那就来,他若不来,以后就都不用来了。”

    陈暨仿佛是摸清了她的心思一样,果然来了。正值八月未央的时候,夜晚还有些闷热,他大半夜地来敲谢家角门,还叮嘱门房不必惊动长房,他直接到婉澜绣楼里去。

    婉澜深夜被吵起来,起床气都积压在心里,陈暨在她唇上捂了一下,脱掉外套,里面的衬衫竟然血迹斑斑。

    婉澜简直要从床上蹦起来,顾不上披外套就赤着脚下床:“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喘了口气:“出了点事情,你先别急着叫医生,去把我那个箱子打开。”

    婉澜依言做了,将箱子提来摆在他面前,里面放的全是各种各样的纸页,还有几枚私章。

    “这里面是我全副身家,汇丰银行的存折、瑞士银行的,还有花旗银行的,你拿我的身份文件和遗嘱就能取出来,下面那一叠被牛皮纸包着的,是各地军阀还有国外军火商的资料。”

    他第一次将这些事情直白地讲给她听,婉澜觉得手脚都冰凉,甚至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

    陈暨在她手上握了一下,在她莹白如玉的手背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迹,婉澜脸色煞白,又从椅子上弹起来:“不,你要先处理伤口,这些事情都可以留着以后说。”

    “别怕,阿澜,让我说完,”陈暨笑了笑,又指了指那把椅子:“玉屏影院的文件资料在这,我还与另一人合作,注资开了一家影视公司,其实都是幌子,为了给军火交易打掩护的,你知道它见不得光。”

    他说着,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似乎更加虚弱:“这是我的全副身家,阿澜,我以前所有让你不开心的地方,我请你原谅我。”

    婉澜抬手捂住嘴,眼泪便掉了下来,起身就要向外跑:“别说了,玉集,我去给你请医生。”

    陈暨伸手拉出她,固执地重复:“请你原谅我。”

    “我原谅你!”婉澜崩溃地喊了一声:“你活下去,只要你活下去,我什么都原谅你。”

    陈暨笑了一下:“真的?”

    “真的,真的,”婉澜扶住他,想把他扶到自己床上:“我去叫怀安,叫他给你请医生来,玉集,我求求你……你活下去,你不活下去,我一辈子都记恨你。”

    陈暨被她扶着站起身,将大半重量都倚在她身上,依旧死死拽着她的手:“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我好起来,你原谅我。”

    “我什么都原谅你!”婉澜喊了起来:“你原本也没做错什么,都是我的错,玉集,都是我的错。”

    陈暨伸手在她唇上抵了下,底底笑了一声:“你愿意嫁给我吗?不考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当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些,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我愿意,”婉澜道:“你好起来,你说什么我都愿意。”

    “陪我到上海去,你愿意吗?”他语速很快,似乎是想抓紧最后的时间。

    婉澜又重复了一边:“只要你好起来,你说什么我都愿意。”

    但陈暨不管这一句,固执发问:“你愿意吗,你告诉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愿意,我都愿意,”婉澜吃力地将他扶到床上,随即在床边跪了下来,眼泪一串串往下掉,扭头向外喊:“立夏!立夏!你快去请大少爷,叫大少爷请洋医生过来,你快呀!”

    “别着急,阿澜,”陈暨靠在千工床的床柱子上,又咳了两声:“我骗过你,你也能原谅吗?”

    “我都能!”婉澜脸上带着祈求的神色,又站起来扶他,想让他躺下去:“你是枪伤还是刀伤,伤到哪了?”

    陈暨握住她的手,笑了起来:“阿澜,其实我很爱你,我觉得很幸运。”

    “我……”婉澜咬了一下嘴唇,一串眼泪滑下来,滴在陈暨的衬衫上:“我也很幸运,我再不闹了,玉集,你好起来吧,你千万不要出事啊。”

百一八。感情

    立夏从楼下蹬蹬蹬地跑上来,一脸惶急,手上还拿着一个沉甸甸的木质药箱:“大小姐,少爷不去,少爷说玉集少爷……没大事……”

    婉澜顿时勃然大怒,站起来就要往外冲,陈暨一把将她拉住,喊了一声:“阿澜!”

    他从床上坐起来,顿了顿,竟然站起身,婉澜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将他虚虚环住,以防他虚弱跌倒。

    陈暨对她笑了笑,先将立夏打发了出去,然后开始伸手解自己衬衫上的扣子。婉澜看着他的动作,脸上一半焦急一半目瞪口呆,哑了片刻,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这是干嘛呀……”

    “其实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像我们这样背负家族的人,婚姻里应该多考虑一点的确是利益,最不济也是两家门楣,以求门当户对。我在国外走了一遭,被他们romantic的思想影响了,对你要求感情,其实我也没有做到。”他解到第三颗扣子,露出里面的另一件白衬衫,洁白整齐,婉澜看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那些血迹是假的。

    陈暨看着她笑,还伸过手来在她脸上捏了捏:“别板着脸,我好好的,你不是应该高兴吗?总比我死在你床上强得多吧。”

    婉澜将手收了回去,自己跑到妆台前坐下,一脸不高兴地瞪他:“深更半夜的,你这干什么呀!”

    陈暨解开第四颗扣子,跟着她走过来:“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不用这一招,恐怕你又要对我使性子。”

    婉澜没吭声,陈暨便继续道:“阿澜,我已经在上海买好公寓,你也见到了,没有买大宅院,是因为我觉得咱们两个人生活,房子其实不必太大,将来孩子长大了再换大房子不迟。”

    婉澜脸上发红,将头别了过去,嘀咕一句:“谁要和你生孩子。”

    陈暨笑了起来:“刚刚还说再不闹了,现在又闹起来。”

    婉澜哼了一声:“你不是气性很大吗?我给你写了那么几个月的信,你竟然一封都不回我,你还想干什么?”

    陈暨将那件染血的衬衫脱下来丢到地上,在她身边蹲下,眼睛里倒映着灯光,好像有万千星辰:“我郑重向你道歉,是我的错,我咋然听到那些话,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婉澜表情松动,小小声地抱怨:“诚然我也有错,可我都那样讨好你了,你总不该不搭理我吧。”

    “是,我做错了,”陈暨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娶你,除了家族利益的考量之外,是有感情因素在里面的。怀安将你那的话说给我听了,的确没有感情会方便很多,可如果有感情,日子也会好过很多呀。”

    婉澜低着头,没有说话。

    陈暨轻轻道:“我今天刚交接了洋行的全部工作,家都没来得及回,星夜就往镇江来了。阿澜,我们在上海的那栋公寓,你可以开始操心买家具的事情了,上海所有洋行我都会去打招呼,你随意挑,中国的外国的,只要你喜欢,咱们就买下来。我想你还没有住过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想让你亲自来操办这件事。”

    婉澜脸上如同火烧,红霞连成一片,连耳朵都是红彤彤的,陈暨从未见到她这副模样,觉得有趣,还伸手过去拨了拨她的耳垂。

    婉澜偏头躲了一下:“我耳朵好热,你别动我。”

    陈暨收了手,又道:“府里没事的话,就到上海去吧。”

    婉澜讷讷道:“我没有理由,按理说咱们俩现在不应该见面的。”

    陈暨抿了下嘴唇:“看来我要多劳动劳动怀特太太了。”

    婉澜忽然叹了口气,将手抽出来覆在陈暨手上,不看他,却低低唤了声:“玉集。”

    “嗯?”

    “你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不回我的信了,”她低声道:“我从没有喜欢过谁,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和你相处,有感情就是麻烦在这一点,我害怕你会不高兴,更害怕你有一天忽然将你的感情都收走了,这几个月我过得很不好,有很多时候,我都不想在喜欢你了。”

    陈暨站起来,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对不起。”

    婉澜跟着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两人默默无言地相拥,室内一时静寂,灯光温软地拂过两人面庞,令人心安,还令人昏昏欲睡。

    立夏在这个时候又蹬蹬蹬地跑上来,一边跑还一边喊:“大小姐!我把大少爷硬拽过来了!”

    婉澜像碰了火苗一样一下从陈暨怀里弹开,谢怀安一脸哭笑不得地跟上来,看了看生龙活虎站在地上的陈暨,又看了看仍在地上的那件衬衫,戳了一下立夏的脑门:“我就说没大事!去把玉集少爷的衬衫捡起来明天洗了,睡觉去吧。”

    立夏眼里还含着泪,张大嘴巴傻呆呆地看着婉澜和陈暨:“玉……玉集少爷这是……”

    陈暨温和地向她笑了一下:“吓到你了,很抱歉。”

    谢怀安斥道:“还不赶紧去把衣服捡了下楼,没瞧见人家正说悄悄话呢么。”

    立夏脸色爆红,一溜小跑去将衬衫捡了,又蹬蹬蹬从楼上跑下去。谢怀安愤恨地瞪了一眼陈暨:“都知道打电话,居然想不起将丫头也一并打点了,我这一觉好梦算是毁彻底了,回去又得好一阵睡不着。”

    陈暨道:“那正好,借这个机会,我来告诉你个更让你睡不着的消息。”

    谢怀安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这是何必啊,我可从没有坏过你的好事啊。”

    陈暨自他提来的箱子里拿出两页纸递给他,笑到:“所以要投桃报李啊。”

    谢怀安接过来看了看:“七年内五五分利的合同,怎么了?”

    陈暨将合同拿过来,抬手撕了个粉碎:“这份合同从今日起作废了。”

    婉澜与谢怀安一同大吃一惊:“那康利洋行那边,你怎么跟人家交代?”

    陈暨道:“这和康利洋行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年那批布机是我自己掏银子买下的,只不过借了康利的名号卖给你们了而已。”

    婉澜一下想起那日在京城的宾馆里,正田洋子提起五五分利时陈暨尴尬的表情,原来如此!

    谢怀安拍了一把桌子,佯装发怒:“看来我今年交的利,是全进了你的腰包了!”

    陈暨笑道:“那批布机可是三十五万两的市价,我给你垫上的,还替你担了风险,分你一年的利又如何了?过分吗?”

    谢怀安震惊地看着他:“三十五万两你说拿就拿?”

    陈暨摇了下头:“一笔交了二十二万,剩下的分两次补齐的。”

    谢怀安忽然正色肃容,对他深深拜了下去:“多谢玉集大哥仗义出手,这份恩情,谢怀安没齿难忘。”

    陈暨单手扶了一下他:“不必客气,我也是为了讨佳人欢心,”他说着,扭头去看婉澜:“看,这就是有感情的好处,重荣可以对我开这个口,我也愿意这样尽心尽力地帮他。”

    谢怀安忽然故作悲伤地叹气:“我还以为是我的个人能力说服了玉集大哥,结果还是依靠裙带关系。”

    陈暨和婉澜都笑了起来,但所有人心里也都清楚,若谢怀安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陈暨也不会出手帮他这么大一个忙。

    谢怀安打了个呵欠,忽然斜着眼睨他们:“怎么着?你俩是打算今夜共度良宵?”

    婉澜的脸又开始红,她狠狠瞪了谢怀安一下,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谢怀安嘻嘻笑了两声:“来不及准备客房,玉集大哥到我那去凑合一晚?”

    陈暨点了下头,将他的文件收拾好:“我就不去拜见伯父伯母了,明日一早直接回上海,多此一举麻烦的很,还要想理由解释。”

    他说着,又走过去抱了一下婉澜,在她耳边道:“我在上海等你,嗯?”

    婉澜点了点头:“好,有机会我就过去。”

    她下楼将两人送走,躺回床上的时候不一会就感到眼皮子沉沉,心里压着的石头搬走了,她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一夜无梦,好眠到天明,还去长房里混了顿早膳。

    谢道庸近日里正在盘算组建镇江文理学堂的事情,因为女学堂办的很成功,他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心里便跃跃欲试地想亲自出面牵头,联系镇江的各界名流,办一个更高级的学校出来,已经与谢道中商量了好些日,将他说的也松动了一些。

    但秦夫人觉得他完全是多此一举,公家没有下旨,办新学校就得自家掏钱供养,谢家又不是钱多烧的花不完了,何必揽这个差事。

    婉澜听了吃吃发笑:“母亲,不是的,这办学校也可以像做生意一样集众人之资,父亲有这个想法是好的,只是您忘了,咱们家已经配合张季直办了一个通州纺织学校了。”

    谢道中摆了摆手:“他瞧不上那个纺织学校,想办一所更大的,能涵盖各个专业的学校出来。”

    秦夫人加重了语气:“那就要花更多银子了。”

    婉澜又劝她:“我倒是觉得可以让叔父去放手一试,拉集资请校董什么的,都让他自己做主,总比闲在家好的多吧,他忙惯了,只怕闲不住。”

百一九。咨议局

    谢道庸到底没能操办成他的文理学堂,因为九月的时候,朝廷再次颁布上谕预备立宪,称是“我国政令,日久相仍,日处阽危,忧患迫切,非广求智识,更订法制,上无以承祖宗缔造之心,下无以慰臣庶治平之望”。

    国内反应平平,因为那帮高居庙堂的老爷们已经晃了他们一次,不过也有人心存希望的,毕竟孝钦皇后已经死了。

    谢道庸实在八月下旬收到咨议局邀请函的,告诉他他是江苏咨议局议员候选人之一,那时朝廷还没有下旨立宪,因此他也没太当回事。但紧接着到月底,又一封信过来告诉他中选了,还寄了个聘书和证明文件,印着他的名字,头衔是“江苏省咨议局议会议员”,还十万火急地请他去江宁开会。

    他拿着那张文件看了一会,顺手递给蹦着要着看的婉贤:“真是儿戏。”

    婉贤一边看一边到:“过程是有些儿戏,但叔父您又不是儿戏的人,您一定可以提好多好多好的议案。”

    谢道庸笑了起来,在她头上摸了摸:“你对叔父这么有信心?”

    婉贤不高兴地在头上拨了一下:“我又不是小孩子,别动不动就摸我的头了,你们这都是什么习惯。”

    她今年才十三岁,还在女学堂里读书,但陶氏已经开始筹划着要为她寻婆家了,婉贤因此与她吵了好几回,却没什么效果,因此她近来对“夫婿”一词深恶痛绝,谁提她就要对谁甩脸色。

    谢道庸不知道,张口就来了一句:“是是是,我们阿贤自然不是小孩子,你这个年龄,都该寻夫婿下小定了吧。”

    婉贤果然脸色一变。

    谢道庸继续道:“不过你大姐还没有出阁,你二姐也没找落,恐怕你母亲暂时还顾不上你。”

    婉贤转嗔为喜:“顾不上才好呢,我巴不得母亲一辈子都顾不上我,我就一辈子不必许人家。”

    谢道庸又笑了起来:“一边叫着不是小孩子,一边又说孩子气的话,你是个姑娘,怎么能一辈子不许人家。”

    婉贤嘟着嘴道:“许人家有什么好的,半点看不出来,那男人是享福了,娶个媳妇儿进来替他伺候老娘,替他生养孩子,还替他管着后院,他呢,整天就吃吃喝喝就行了,哼,我才不做这个冤大头。”

    谢道庸瞠目结舌:“你这孩子真是……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婉贤振振有词道:“学堂里的女先生,她是留洋回来的呢,她就没有许人家,许人家才不好呢,她自己过得也很好。”

    谢道庸真是哭笑不得:“你呀你呀,别人说什么你就学什么,你见过几个嫁人的姑娘过这种日子了?阿贤,我当然相信学堂里你的那位女先生自己过得很好,可这是因人而异的,你不要一味地去模仿别人,你要有你自己的主意和看法,并且这些主意须得是有根有据的,而非道听途说。”

    婉贤又被他教育了一通,咬着嘴唇不说话,显出一副傻愣愣的样子。谢道庸长篇大论地说完了,又伸手去摸她的头:“不是你自己觉得你长大了你就是长大了的,长大其实和年龄没关系,而是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并且能单独承担后果了,那才是长大的标志。”

    婉贤歪着头看他:“您当年独自上京,是长大的标志吗?”

    谢道庸想了想:“做决定的时候只是一时意气,等真正在京城站稳了,才是长大的标志呢。”

    她听完,歪着头想了一阵,又问:“那您觉得澜姐姐长大了吗?”

    谢道庸不回答,笑眯眯地反问她:“你觉得呢?”

    婉贤道:“我就觉得大哥一定是长大了的,他自己弄了个纱厂呢!不过这个沙厂没建起来的时候,澜姐姐帮了他不少忙,这个我知道,可是你说深思熟虑并且承担后果的决定,我倒是没见澜姐姐做过。”

    “可能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谢道庸从她手里将那些纸页拿回来,在桌上整了整:“阿贤,总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秘密,你会想自己处理好了再告诉别人,但也会有一天,这个秘密你处理好了也不想告诉别人,因为结果已经是你想要的了,所以没有说的必要,兴许阿澜就是这个想法呢?所以不要用你的眼睛去看人,要用你的心去看人。”

    他这句话说得平平无奇,但婉贤想了想,脸却忽然红了,她瞧着谢道庸的动作,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叔父是要忙事情吗?那我先走了,我不打扰您。”

    谢道庸错愕地看着她捂着脸匆匆而出地背影,愣半天,笑着叹了口气:“真是个孩子。”

    江苏省咨议局的议会议长是张謇,与谢道庸在京城官场里打过几次交道,那阵子李文忠还没有去世,翁同也还是帝师,两人虽然分属不同的派别,却也没有斗得脸红脖子粗因为谢道庸向来不管事儿。

    张謇知道这位老朋友的秉性,因此在名单上看到他名字时就忍不住苦笑。谢道庸的履历实在太能唬人了,他跟着李鸿章平过捻军,筹过军饷,办过洋务,为北洋水师跑过腿,和外国人打了交道,又主持了邮传部的电政衙门。再加上这议员选举看似**神圣,可《章程》打从头上就限制了议员的性别、年龄、财产、学历、职业等等等等,在附和要求的那一撮人里,谢道庸的履历简直是闪闪发光,毫无疑问要得头筹。

    但要指望他真正干些事情,恐怕是没可能的,这位官场上的人精简直比泥鳅还溜手。邮传部的尚书平均几个月就要换一个,但每一个都和谢道庸关系尚可,他一直都是这样,和每一个人都能称兄道弟,但每一个人最息息相关的那一层圈子里都没有他。

    因此也就没有人为难他。

    张謇亲自去江宁火车站迎接谢道庸瞧瞧,这人精的本事这就显出来了,他心里觉得谢道庸无用,却不得不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给足他面子,但他开了这个头,剩下人自然得趋之若鹜,毕竟劳动他亲自跑去火车站迎接的可没几个。

    当晚自然是要给他摆宴接风的,张謇不想跟他多谈咨议局的问题,便将谢家的纱厂拎出来当做谈资,大加恭维之余,也提一下无伤大雅的小意见,使得这场晚宴能宾主尽欢地结束。

    谢道庸很配合,张謇说什么他便接什么,他不想谈的他也一个字不提,一直等到最后宴进尾声了,才用热毛巾擦着手,笑眯眯地问了一句:“这立宪预备了这么多年,总算敲定了?”

    张謇道:“孝钦皇后还活着的时候就颁了《各省咨议局章程及议员选举章程》,我看摄政王是有这个意思的。”

    谢道庸笑了一下,没说话。

    张謇听出那声笑所代表的意思,不由瞅着他,问了一句:“我看衡翁很是不屑一顾啊。”

    谢道庸赶紧摆手:“这可不能乱说,季翁,我还想要命呢。”

    张謇笑了起来:“放心放心,出了这个门,你说什么我都不记得。”

    谢道庸依然不肯细说,只道:“胡乱猜测罢了,季翁不用太当回事,不过嘛……也不必报太大的希望,这样事情成了,那就是惊喜,事情不成,也不至于太失望。”

    张謇向他拱了拱手:“衡翁高见,受教了。”

    选出来的议员们在这一两日三三两两都到了,宴连台酒连席,夜夜笙歌,其中不乏一些激进的立宪派人士,酒劲上头,还要慷慨激昂地发表一篇演讲,谢道庸倒是饶有兴趣地听了,听完却一个字都记不住。

    好容易熬到议会开会第一日,张謇放了个大举动,他登报刊了一篇文章,占了各个报纸的头条,名为《请速开国会建设责任内阁以图补救书》,称政府若不速开国会,必将导致众叛亲离,还要求务必缩短预备立宪时间,在宣统三年就得召开国会,成立责任内阁,批准临时国会,还呼吁各省组织起来联合请愿。

    江苏省咨议局当日向各省咨议局发报,邀请他们派遣代表到上海区,组成一个请愿团共赴京城。谢道庸事前对这些决定一无所知,显然是张謇有心瞒他,但他一点也不生气,还爽快地投了赞成票。

    有人顺势提议江苏省就任命谢道庸为代表,因为他和朝廷打过交道,此言一出,大多数人都赞同,只有两个人表示反对,第一个是张謇,第二个是谢道庸。

    场面有些窘迫,张謇表情也不太自然,谢道庸主动给他解围道:“四先生与我同朝为官过,知道我这个人的性子懒散,如今告了老,就只想在家养猫逗鸟了,背后出出主意还成,这么大的事儿要真交给我,恐怕得让我办砸锅。”

    众人皆笑,因他的谦逊而对谢道庸印象更好,只有张謇在苦笑,这如何能跟人说……谢道庸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要给他办,的确是要砸锅!

百二十。天之大

    到底是盛情难却,江苏选出了一位代表,又硬塞给谢道庸一个活,叫他跟着一同去上海可以不赴京,但上海的那场会却是不可缺了。

    谢道庸咬着腮帮子应下了,在江宁住了小半月,又要跟人一同到上海去。他在火车上和张謇在一个车厢,两人面面相觑双双无言,到最后张謇到底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衡翁对立宪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道庸对张謇倒没什么关子好卖,便直言道:“这天下一日还是爱新觉罗的,一日就不成。”

    张謇道:“英国光荣革命时,皇族还是那个皇族。”

    谢道庸笑了笑:“他们是因为内因,而我们是外因,只要那帮满人对中国人还有绝对领导权,这事就不可能成。”

    张謇怔了一下,没说话。

    谢道庸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我知道你的想法,季翁,你不想改朝换代,对吧,所以才要发起这个请愿活动,这世上君主立宪制的国家有很多,可共同点却只有一个,我不说你也能知道,这个点,咱们大清没有。”

    张謇笑了一声:“现在不要命了?”

    谢道庸哈哈地笑了起来:“季翁难道是忠***的?”

    张謇反问道:“那衡翁是忠于什么的?”

    谢道庸垂下眼睛:“我忠于明主。”

    张謇饶有兴致:“哦?”

    谢道庸道:“日本搞君主立宪,是他们的天皇主动提起的,英国搞君主立宪,是他们的国民已经发展起来,主动与皇室谈判的,衡翁啊,你说大清有什么?皇室专政,国民愚昧,迫于列强压力才要立宪,暂且不提这立宪的用意在何处,我只问你一句,还权于民,大清眼下的民,你敢还吗?”

    张謇没有说话,因为他也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谢道庸叹了口气:“天下简直没有比老百姓更好糊弄的人了,他们是能载舟覆舟,可随便给一点儿甜头就将命里苦全忘了,书生们倒是喊得响亮,可真正抄起家伙来反抗的又有几个呢?革命党到现在连划江而治都还没做到呢。”

    张謇慢慢笑了一下:“衡翁,我与你相识十载,头一次听你这番论断,你看得这样通透,若是入世,恐怕要成载汗青的人物。”

    “我不成,季翁才是载汗青的人物呢,我这么说可不是恭维你,”谢道庸摆手笑道:“我只是看得透罢了,但天下这么多能人,看透的何其多。前朝阳明先生说知行合一,我只知而不行,其实与不知也没什么分别。”

    张謇继续道:“既然自知弱在哪,为何不想办法弥补呢?”

    谢道庸似乎被他问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张謇向前倾了倾身:“衡翁,你还要在这个国家生活,若你告诉我你马上要移民去做寓公,那我定然半个字都不再讲。”

    谢道庸轻轻叹了口气:“季翁,我马上就要五十了。”

    张謇立刻道:“我已经五十,马上就要六十了,我四十多才考中状元,在官场里倾轧了几年,爹又去世了,回乡三年,回来老师被革职了,衡翁,你与我可不同,你的老师是李中堂,你看看盛杏荪的今天,难道一点儿都不羡慕?”

    谢道庸连连苦笑,一副招架不住的样子:“季翁的口才真是一等一,这么一番话下来,真教人无言以对。”

    张謇道:“我没有要与跟你争辩。”

    谢道庸连声道:“知道知道,衡翁济世之心拳拳可表,可惜看错了人,我心意已决,多说也只是徒废口沫,而且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什么雄心壮志,黄土盖到胸口,该安安分分准备进棺材了。”

    张謇道:“我比你还大几岁,照你这么说,黄土都已经盖到我脖子里了。”

    “这可不能比,你还有心思,我却是什么心思都没了,”谢道庸道:“季翁日后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我愿意给你做个幕僚,但冲锋陷阵的事情……我还是派我们家侄子去吧。”

    张謇没料到他会忽然说这句话出来,不由一愣,紧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老贼是贼心不死,还惦记着给侄子铺路。”

    谢道庸两手一摊:“我没有儿子嘛,只能依靠侄子了,唔,兴许还能靠靠侄女婿。不是我自夸,我们家大姑爷可是个人才,眼下正在上海,季翁若是有兴趣,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不巧的很,他们到上海的时候,陈暨却已经回扬州去了,他在电话里语气惋惜,解释道:“与我母亲商议聘礼来着……”

    谢道庸一下恍然大悟,眼下临近十月,而陈暨十一月就出孝了,生生拖了三年,成婚一事的确是再慢不得:“你好好准备,不用赶着回来,这可是大事。”

    陈暨笑着称是,又道:“关于婚礼,我倒有个想法,打算先来探探叔父的口风,请您帮着参谋参谋可行不可行。”

    谢道庸“啧”了一声:“小子改口改的倒是利落。”

    陈暨笑了起来:“没问您要改口红包,您就赶紧应了吧。”

    谢道庸大笑:“好好,贤婿,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我想在上海办婚礼,”陈暨道:“办新式婚礼。”

    谢道庸怔了一怔:“什么?”

    陈暨将这新式婚礼与他说了一遍,都是些西洋规矩,较之传统婚礼删去了不少流程,谢道庸听得频频蹙眉,最后道:“是不是太……简单了一些?而且你二人都不信教,为什么要拜洋人的菩萨?”

    陈暨道:“只是新奇好玩罢了,排场倒是不会差的。”

    谢道庸却道:“你在上海办婚礼,又搞这么大的排场,难道不会太引人注目了吗?”

    陈暨想了想:“还好,上海排场大的婚礼极多,相比起来,我这反倒不太引人注目了。”

    谢道庸语带犹疑:“这我是做不了主的,你得去与她父亲商量,不过我觉得,她父亲未必会同意。”

    陈暨道:“您不反对就行了,到时候还要劳动您帮我多说说好话。对了,您方才说,是和张四先生在一起?”

    谢道庸警觉道:“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陈暨哈哈大笑:“没有打坏主意,是想请您代我问候他,顺便问问他,可不可以来为我做个证婚人。”

    谢道庸一听就知道,这保准是一场办给外人看的婚礼,当即便有些不悦,但转念再想一想,婚礼不正是办给外人看的么?家底无论厚薄,都要将一场喜事办的风风光光,娘家是为了不让女儿将来进门丢了面,而婆家则是要彰显财力地位,陈暨打的一手好算盘,只一个西洋婚礼便足够做谈资,再请一些声名显赫的证婚人或傧相,无形之中财力地位,一一都证过了。

    这番话自然要讲给谢道中听,陈暨与谢怀安都在做新式生意,正需要这样一场新式婚礼来招揽人气,他们在晚膳膳桌上谈及此事,婉恬旁听了,不由得抱怨一句:“这一辈子可只有一场婚礼,还被你们这么精打细算了。”

    婉澜倒是不以为意,但因为是自己的婚事,她不便插口,只能双颊红红地旁听,还伸手拽了婉恬一把。

    婉贤和谢宛新倒是大力赞同,她们正是见什么都新鲜的年级,往日里只有在旁人口中听起穿白裙子的结婚典礼,如今自家要办,自然兴奋非常,一叠声地说好话,只将那白裙子婚礼描述的天花乱坠。

    谢道中全将这些当笑话听了,还是谢道庸的话更有分量,他想了一两天,忽然反应过来:“怎么阿暨不自己过来说?”

    “他还没出孝呢,只是先有这个打算罢了,只是跟我商量了一回,我多嘴告诉你的,”谢道庸道:“张季直已经答应亲自证婚了,他可是个不好请的人。”

    谢道中笑了一声:“你到是看得重。”

    “百利而无一害嘛,”谢道庸道:“我回头还得往上海去,兴许能见上大姑爷一面,你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一并捎话过去。”

    谢道中想了想:“先不着急,叫他最后去给他父亲结庐守一月吧。”

    陈暨也是存了这个心思,他还有最后一月的孝期,原就打算认真守一回,因此早就去墓边结庐,穿了单薄的麻布衣服,将陈之昶留下的书文手抄成册,打算交付给书商影印刊出来。

    陈启每天去给他送糙米饭,还给他带了一件外衫,也是麻布缝的:“守孝归守孝,却也不至于作践身子,以后天气越来越冷,你这衣服夜里撑不住的,你出了孝还要去向谢家大姐提亲,总不能带病去。”

    最后一句话把陈暨说服了,他将那件外衫挂起来,又问:“沪上有人过来吗?”

    陈启拿了两封电报出来:“一份是昨晚上的,一份是今早才发来,用密码文写的,恐怕是你生意上的事情。”

    他口中的生意,其实就是陈暨私下做的军火交易,革命党用的密码本和其余不同,陈暨拿来看了一眼,是李宾时发来的,通报了袁世凯与革命党商谈的最新结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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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