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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繁朵     春茂侯门txt下载     春茂侯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世子的心胸(下)

    不管游灿和卓昭节怎么撮合,游灵一直到开席了也不肯对任何郎君假以辞色,弄得两个姐姐都感到很是头疼。

    由于这次寿宴别有目的,所以白家又留众客用过晚饭再走,一些不在城内的贺客,白家也都预备了客房,午宴后,园子里重新热闹起来,游灵被两个姐姐盯了一个晌午,实在不痛快,索性提出要去看白子华,游灿和卓昭节知道她这是故意躲人,但也不能不陪着她去。

    白子华极是高兴的接待了她们,看到游灵就笑着道:“你可是稀客了上回的信可是叫我意外,真是多谢你了。”

    游灵淡淡的道:“白四姐姐客气了。”

    白子华一看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越发笃定了上次那封信决计不是游灵自己的意思,对林鹤望的判断也肯定了十分,此刻看见游灵上门,就想多了,只道她是为了宋维仪或麻折疏过来打探消息的,但坐了片刻,看三人只说着闲话,游灿和卓昭节倒有些把话题往郎君们身上带,但游灵每每不肯理会,她以己度人,一点也没想到是游灵不肯,只道她是小娘子家家的害羞,就主动暗示道:“今儿个来贺祖母的人极多的,夫君的两个好友,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上回我出阁,他们虽然也来了,但当时哪里顾得上看?”

    游灵神色淡然。

    ……只得游灿搭话道:“四表姐说的是宋郎君和麻郎君吧?”

    白子华一心一意认定了游灵害羞,借着游灿的搭话,将自己所知道的宋维仪和麻折疏都仔细介绍了一遍,游灿因为游灵不合作,为了向班氏交代,就抱着有错杀不放过的心思,只要过得去的小郎君,先把情况记下来,白子华看她一直听得认真就心里嘀咕,心想夫君不是说,游家看中的应该是两人里的一个吗?难道弄错了,是两个都看中,只是难以抉择?

    卓昭节此刻的打算和游灿差不多,听白子华说了半晌,忽然想起来之前游煊被骗上船说的话,林鹤望、宋维仪和麻折疏里应该至少有一人是文武双全的,这一点可也是值得禀告给班氏的,就问道:“林家姐夫武艺如何?”

    白子华惊奇道:“夫君他不会武啊!”

    “那么宋郎君和麻郎君呢?”卓昭节道,“之前六表弟在青草湖边见过他们中一人,据说剑法很好。”

    白子华露出了然之色:“昭节你是说宋郎君?听说他家有个老仆从前是江湖人,后来断了腿,受过他父母收留之恩,因此一直悉心教导他剑技……”

    卓昭节道:“原来如此吗?我是没见过,只是听六表弟提起,你也知道六表弟这个年纪,最喜欢打打杀杀的东西。”

    正说到此处,底下有人招呼道:“郎子来了?四娘这儿正有客人呢!”

    游灿心下一喜,忙起身道:“表姐夫来了?我们可不打扰,先告辞了。”

    白子华自觉探清了游家的目标,也没心思多留她们,笑着送了客,到了底下正好遇见林鹤望,看见游灿和卓昭节,微笑道:“原来三位小娘子在这里?子静弟方才还在园子里寻人。”

    “是吗?多谢表姐夫了。”游灿忙道。

    离了云水楼,游灵道:“我想去陪祖母。”

    游灿皱眉道:“你……”

    游灵道:“我去了祖母那里自会与祖母交代,三姐你和表姐去园子吧。”说着叫过自己的使女就头也不回的往正堂去了。

    卓昭节要拦,游灿皱眉拉住了她,道:“算了,如今可不是咱们不上心,是四妹她自己无心……唉,也不知道三房到底怎么回事?就让她去祖母那里吧,不然咱们硬押着她,怕她当真要恼了!”

    游灿本来和游灵关系也不是特别好,她虽然也关心这个堂妹,但游灵三番两次的流露出嫌她们多事的意思,游灿实在忍无可忍,冷着脸道:“随她去吧。”

    卓昭节想了想,道:“你去园子里吧,我也去外祖母那里。”

    游灿知道今日园子里和卓昭节没什么关系,道:“好,祖母问起我,你就说我……”

    “外祖母还不清楚?你想再多理由也不过是白想。”卓昭节笑着道,“你还想瞒谁呢?”

    游灿面上一红,推她一把道:“不许胡说!”

    表姐妹两个说了一会话才分别,这个时候游灵人已经走得不见了,卓昭节边和明吟、明叶议论着白府的景色,转了两个弯,一个人忽然大步从假山后走过来,差点没撞到她身上,卓昭节吓了一跳,好在那人反应也快,赶紧收了脚,看清楚了她,就惊讶道:“卓娘子?”

    又赔礼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这假山后面,走得太急了。”

    却正是白子谦,隔了几个时辰不见,白子谦显得心事重重,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吕老夫人抽空管教了,卓昭节反正是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抿嘴笑道:“不妨事的。”

    白子谦看着她春花般明媚的面容,少年眸子里有分明的黯然与歆慕,即使明知道没有希望,但如今遇见,白子谦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没话找话的轻声道:“没吓着你吧?”

    “没有没有!”卓昭节摇头笑道,“你走这么急,想是有急事?”

    白子谦道:“我……”他才说了一个字,假山后有个女子声音急急叫道:“六郎六郎!你去哪里?”

    白子谦听得这声音,面上浮现无奈之色,扬声道:“母亲,我就想回房去看会书。”

    假山后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嬷嬷追了过来,看见白子谦和卓昭节站在一起,脸色就是一变,先道:“卓娘子也在这里?方才六郎走得急,没碰着娘子吧?”

    卓昭节道:“劳夫人担心,并没有什么。”

    这妇人正是白家的二夫人莫氏,白子谦的母亲,原本随夫在任上,为了婆婆作寿和白子谦投考怀杏书院,特意赶回来的,莫氏本来在帮着伏氏、孟氏招呼来客,此刻却追着儿子到了这里,想也知道方才母子两个是起了争执,而争执的原因么估计和卓昭节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

    卓昭节不想生是非,就道:“我想去外祖母身边,敢问夫人,我外祖母此刻还在正堂吗?”

    莫氏见她要走,顿时一喜,忙道:“正是,班老夫人这会正与家母说话。”

    “多谢夫人了。”卓昭节点一点头,朝白子谦客气的笑了一下,就毫不留恋的扬长而去。

    见白子谦怅然的望着她的背影,莫氏叹了口气,低声道:“瞧见了?不说门第差距,人家卓娘子对你也没什么心思,你不要多想了,这卓娘子是生得好,可孟太守家的小娘子长的也不差,你若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娘子,那孟家……”

    “母亲!”白子谦才动心怀,固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却哪里这么容易放下,更不用说迅速换人,当即不耐烦的打断道,“我去看书了。”

    白家二房只有白子谦一个嫡子,是莫氏唯一的亲生骨肉,莫氏一向疼他,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也不计较他语气里的不耐,反而柔声道:“好好,那你去吧,母亲不打扰你。”

    白子谦甩开莫氏,快步向二房走去,不想走到半途僻静的地方,路边树后忽然转出一人,因为转出来的突然,直接与他撞了一下,白子谦猝不及防之下,被撞退了半步,他本来心情就不好,随口怒道:“你做什么!”

    不想话音未落,他身后有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喊道:“抓刺客!”未待白子谦反应过来,后心已经挨了一脚!

    两个昆仑奴手持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木棒,一脚将白子谦踹倒后,棒拳齐下、连踹带踢,片刻光景就将白子谦打了个死去活来,脑子彻底的懵了!

    宁摇碧锦衣绣袍,玉带轻靴,折扇轻敲掌心,懒洋洋的看树看花看草看天,半晌见白子谦似已晕了过去,才道:“好了!”

    昆仑奴闻声住手,笑着将木棒往他们跳出来的树后一丢,恭敬道:“小主人,现在怎么办?”

    宁摇碧训斥道:“第一次跟本世子出来吗?这还用问?”

    “是!”昆仑奴会心一笑,露出格外洁白的牙齿。

    ……等白子谦悠悠醒转,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拖到了一处草坪上,嘴唇上湿漉漉的,却见一个俊秀的华服少年正拿着水囊,一点点的给自己喂着水,见他醒来,这少年温和的笑了笑,道:“你怎么样了?”

    白子谦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甚至连眼睛都肿了一块,他勉强辨认出来这少年的身份,不由惊讶道:“你是……宁世子?”雍城侯世子虽然是不请自来,但以他的身份,亲自到场贺吕老夫人寿辰,这让白家受宠若惊,吕老夫人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让儿孙在世子跟前露脸的机会,午宴时,特意让几个孙儿都给宁摇碧敬过酒,因此白子谦认得宁摇碧。

    “正是本世子。”宁摇碧笑得亲切和蔼又略带歉意,“那个……刚才本世子看园子里人多,不想凑热闹,就往僻静处走了走,不想不小心和你撞上,本世子身边带的恰好都是异域的随从,人太死心眼了点,不小心将你误认为是刺客,嗯,实在对不住,这些蛮人粗手笨脚的,本世子叫他们住手已经晚了……”

    白子谦刚才什么都没弄明白、甚至连宁摇碧人都没看清楚就被打了个半死,到这会都没想起来事情经过,被他提醒了才醒悟过来,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论身份,宁摇碧直接揍他几顿,他也没地方说理,更别说宁摇碧如今还这样亲手给自己喂水,又真诚赔礼,白子谦究竟不好意思翻脸,只得忍着痛道:“世子客气了,本也是我无礼,撞到世子,还出言冒犯。”

    “这都是意外。”宁摇碧诚恳的道,“本世子今日冒昧登门,本是为了给令祖母贺寿,却不想手下卤莽,反而伤了吕老夫人的晚辈,实在愧疚难当,一会本世子定然要亲自给吕老夫人赔罪!”

    白子谦苦笑着道:“世子不必如此……嗯,敢问世子,可能送我回房上药?”

    眼前这位无论是有意无意,根本不是他能够讨回公道的人,白子谦此刻也实在没力气和他寒暄,索性直言道。

    宁摇碧道:“真是对不住,本世子听大夫说过,像你这样猝然被打晕的人,立刻抬到榻上却是不好,应该放在开阔处,免得窒息,而且昏迷久了也不太好,但怕碰着你身上的伤口,所以本世子让他们替你浇了点水……果然,你醒了。”

    “…………”白子谦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旁边好像有个小池塘。

第九十二章 手下很愚笨

    无论白子谦怎么拒绝甚至是哀求,一心一意“将功赎过”的宁摇碧,送他回到二房后,仍旧是坚持让两个昆仑奴亲手为他上药,以示自己的歉意。

    ……于是,在继被两个昆仑奴扔麻袋一样扔到榻上后,白子谦在昆仑奴近乎狂暴的上药方式中,顺理成章的痛晕了过去……

    白府正堂,面对目瞪口呆的白家人,苏史那一脸惭愧痛心的道:“吕老夫人,此事实在是某家管教无方,不瞒老夫人,这两个昆仑奴是某家三年前就买下来的,但撑不住郁林洲那边过来的蛮人实在蠢笨得紧,三年了,也只能勉强听懂几句简单的官话,叫他们做事,稍微长些的命令也不能分辨!偏偏还实心眼认死理,发起狠来寻常下人都拉不开,原本今日不该带他们进府的,奈何小主人今日冒昧登门,恰好就带了他们,实在也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事情

    “从前在长安,有一次,小主人也是带着他们两个出去,结果中途与人发生争执,他们当时半句官话也听不懂,竟然任凭小主人独自与人争斗,回侯府后,某家重罚了他们一顿,所以从此以后,只要是陌生人,未经吩咐就接触小主人,他们都视为刺客……这个,老夫人见谅,蛮人愚钝,教了多少遍了,他们就只能记得住那么几件事……”

    苏史那歉意得不得了,一边解释,一边抬腿将两个昆仑奴都踹倒在地,怒气冲冲的重斥:“蠢货!若这白府能有什么危险,还用得着你们两个救护小主人?!不长眼睛的东西!”

    两名之前堪称心狠手辣楷模的昆仑奴如今一个比一个诚惶诚恐,顺着苏史那踹的力道倒在地上嗷嗷直叫,叫嚷着除了宁摇碧和苏史那外没人听得懂的话,目光呆滞口齿笨拙,再加上他们黑漆漆的脸再会察言观色的人也难看得出来他们神色变化,这副模样,怎么看怎么都和聪明不搭边……说句状似痴呆倒更可信些……

    再说汉人自古为中原之主,如今大凉鼎盛,可谓是万国来朝,作为大凉子民,又是大凉的书香门第,面对异族,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苏史那对昆仑奴的咆哮和动手虽然有作样子的嫌疑,但这两个昆仑奴看着的确不像懂太多汉话,这种呆头呆脑的下仆估计留在宁摇碧身边也是看他们生得与众不同,用来彰显世子身份的罢。

    不管怎么说,以宁摇碧和苏史那的身份,能够有如今这样的态度,白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白子谦虽然被打得一身是伤,但也没动筋骨,更没危及性命,难道还能让这两个昆仑奴赔命?那纪阳长公主和雍城侯府的颜面往哪里放?

    吕老夫人见苏史那又踹了昆仑奴几脚,虽然还是心疼孙儿,但她是识大体的人,也只能轻咳一声,替他们求情道:“苏将军这话折煞老身了,说起来也是老身的孙儿不对,今日世子登门本是贵客,子谦他不慎撞到世子本就不对,纵然贵仆不动手,老身也饶不了他的,这都是他咎由自取,怎么还能怪贵仆呢?”

    两边客套一番,苏史那又喝令两名昆仑奴给吕老夫人磕头赔罪,就这么一个意思,两名昆仑奴懵懵懂懂半晌都没弄清楚,最后苏史那不耐烦了,将衣袍往腰里一塞,上去一脚一个踹跪了,他们才糊涂着磕了个头,吕老夫人忙不迭的叫着使不得,又说若非白子谦如今起不了身,也该出来给宁摇碧赔罪的。

    这样在吕老夫人和苏史那的斡旋下,这件事情到底是欢欢喜喜的收场了……

    出了白府,两名昆仑奴呆滞的神情立刻变得灵活,笑嘻嘻的邀功道:“小主人,小的这次演得像吗?”

    宁摇碧满意的点了点头:“苏伯,回去给他们各赏一吊钱!”

    苏史那笑着问:“某家当时在正堂,却不知道那白子谦到底怎么得罪了小主人?”

    “……也没什么,看他不顺眼而已。”宁摇碧无所谓的道,“正好阿大、阿二也很久没动手了,拿他练个手也不错。”

    苏史那笑眯眯的道:“是吗?某家听说小主人要了一包‘狱散’,还道那白子谦当真不长眼睛,胆敢冒犯小主人!”

    就宁摇碧对苏史那的了解,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阿大拿回来的不是‘狱散’?”狱散其实是狱卒之中流传的一种秘药,专门用在拷问犯人的时候,这种药粉常人吃了并不碍事,更不会致命,但若对服下药粉的人动手,此人感受到的痛楚将是常人的数倍。

    “咳,某家不小心拿错了,给阿大的是‘乱神散’。”苏史那若无其事的道,“反正也就一两天的效果,拿错就拿错吧。”乱神散却是月氏族中用来狩猎猛兽的一种药物,常人用后,会出现昏睡、流涎、前言不搭后语等等状况宁摇碧亲手给白子谦喂水,就是享受之后看白子谦喝完水后的下场,原本他以为是狱散,看见白子谦痛晕,只道狱散发挥了效果,如今看来,却是阿大、阿二足够给力,那乱神粉的效果么,却是看不到了……

    两个都没什么良心的主仆彼此交了下底,很快就将可怜的白子谦丢到了脑后……

    游府,班氏细细盘问三个晚辈:“今儿怎么样呢?方才因着在旁人家,人又多,没好问灵娘为什么中途跑到我跟前不肯走了?”

    游灿忿忿然道:“祖母,可不是我和昭节不听你的话,实在是四妹嫌弃咱们多事呢!”

    “祖母,我如今还不想嫁人。”游灵淡淡的道。

    班氏道:“这话说的,我难道立刻就要赶你出门吗?但你也到了相看的年纪了,咱们家可不是那等小门小户的人家,小娘子出门那都是要预备下来好几年的,这还是你们出生后我就开始给你们打点起来的缘故呢!你想早嫁也不可能,但这人总要看起来了。”

    说着就问游灵,“今儿可看到合眼缘的人?”

    游灵平静的道:“回祖母,我没有觉得谁特别好。”

    班氏听了,有些失望,问游灿和卓昭节:“你们呢?”

    游灿看了一眼游灵,道:“有几家小郎君还是不错的,比如宋维仪、麻折疏、薛晓、甄绪之……这些人,都是才貌双全,书香门第。”

    班氏问卓昭节:“你看呢?”

    卓昭节点了点头:“我和三表姐、四表妹一起看的。”

    班氏皱了皱眉,看着神色漠然的游灵,叹了口气道:“好罢,左右你年纪还小,既然这么不情愿,就先按下吧,过了年再说。”

    游灵这才露了些笑容,道:“多谢祖母。”

    “你回去吧。”班氏道。

    等游灵走了,她才问,“难道她今儿就没留意任何一个郎君?”

    “没有。”卓昭节和游灿对望一眼,很是沮丧的摇了摇头。

    班氏叹了口气:“连氏真是作孽,好好一个孩子都被她养成了什么样子?三房里就没有一个活泼的!”顿了一顿,她又问,“宁世子和白家六郎君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游灿听到宁摇碧就看了眼卓昭节,卓昭节暗恼她这个动作,道:“那时候我正陪着外祖母,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吕老夫人寿辰的日子,千里迢迢回来拜寿的孙儿却在家里被贵客的下仆给打了,这件事情怎么说怎么没脸,雍城侯府虽然要赔罪,但也没兴趣当众人的面表演,所以当时事情传来,班氏这些人暂时都避开了,到现在也就知道是白子谦冲撞了世子,被世子身边的人打了,然后苏史那倒是客气的代世子跟白家人赔了礼,也罚了动手的下仆,据说两个昆仑奴上车时都是一瘸一瘸的……

    班氏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游灿又看了看卓昭节,道:“这件事情不要多嘴,免得白家面子上不好看,咱们家和白家是亲戚,不要做那背后嚼舌头的事。”

    两人忙应了,班氏又打发游灿回二房,单独留了卓昭节,劈头就问:“你和那宁世子?”

    卓昭节心想:果然!她暗骂游灿那一眼看得促狭,面上庄重道:“什么都没有!外祖母你也知道之前他救了我,但也不过好奇问了问我怎么落到那女贼手里去而已。”

    班氏皱眉道:“你先不忙着辩白自己,我也没有要说你不过,听说今日你和孟家小娘子发生冲突,甚至慎郎拖开你,还被你埋怨了?”

    一说这个,卓昭节到此刻都委屈的想掉泪:“那孟妙容!她一见着我就拉了我到清秋阁外说有要事说,我道她要说什么呢?结果劈头就问我被贼人掳走的经过,外祖母,如今秣陵城里谁不知道我被谢家阿姐救回来才几天?那几天的日子我做梦都不敢想!偏她就这么直通通的问上来!你说有这么不识趣的人吗?!”

    班氏一听,也来了气:“往日看这小娘子虽然有些傲气,但小娘子高傲几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怎么这点儿分寸都没有?”

    “我叫她不要问了,我一点都不想去回想!”卓昭节哽咽起来,“结果她比我还有理呢!说什么是她的师傅李延景问的,外祖母你说这对师徒可笑不可笑?!我原本还以为那李延景是南下时是受了我父母的托付,如今看来才不是!这件事情母亲她怎么可能托个外人来问?”

    班氏听得云里雾里,道:“什么父母?李延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昭节就将上次到太守府里偷听到的话告诉她,愤怒的道:“若这李延景是我那所谓长安长辈足以信任的人,也不会嫌我不收我了,可见他和我那长安长辈关系也是平平!这回我被贼人掳走,虽然是个女贼,但好几日才回来,若是真正关心我的长辈,怎么可能托个外人打听我而不是直接问外祖母?我在想当日也许他故意这么说的,乐师的耳力不是应该比常人更敏锐吗?也不知道他这么说到底有什么计谋!”

    班氏皱眉想了片刻,道:“这李延景肯定不会是你父母所托付,据我所知你父亲母亲对琵琶兴趣都不大,你母亲虽然能弹几手,也不过水平泛泛。”

    她道,“这个人先不去说他,涉及两个侯府,孟远浩没那个胆子把事情透露给孟小娘子或李延景,不过这孟小娘子的确过分了,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是这么糊涂的!你若是愿意说,她问问也就算了,你既然不高兴多谈,她还要纠缠,实在该打!”

    卓昭节气愤道:“可不是么?但十一表哥看到之后非但不帮我,反而还顺着她要叫我赔礼!真是岂有此理!”

    班氏道:“你别怪慎郎,听说他是和江扶风一起见着你们的,先不说江扶风也算是孟小娘子的表哥呢,他一个男子,对小娘子动手,传了出去丢得也是咱们合府的脸,何况秋闱还是孟远浩主持呢!”

    “我就知道他定然早早先过来向外祖母告状了!”卓昭节厌烦道。

    班氏笑着道:“瞧你这小气的……他为什么急急来和我说明情况,你还不清楚?”

    卓昭节嘟着嘴,不说话,班氏眯起眼,道:“白子谦对你有意,还特别殷勤的送了你和灵娘到正堂过,那个时候,正是宁世子进府的辰光,慎郎说,你和孟小娘子动手后在清秋阁底梳洗时又发生了争执,江扶风强行拉走了孟小娘子,他劝说你无果,被你赶了出去……出去时恰好看见宁世子在远处,只是宁世子仿佛没看见他,他也就直接上了清秋阁……而宁世子随后被你带上清秋阁,三言两语就说出了郑氏病重的消息,跟着他的下仆又打了白子谦……”

第九十三章 鸾奴

    卓昭节听得毛骨悚然,忙道:“外祖母!”

    “好了好了,我也就是觉得太凑巧了点。”班氏见她发急,才笑着道,“又没要怪你!只是你也要知道,这世子,他的父亲雍城侯和你祖父敏平侯似乎不太和睦的,并且你的婚……”

    没等她说完,卓昭节跺了跺脚,忍无可忍的怒道:“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之前一个江十七,害我被提点了多少次?如今又是个宁世子!我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说教都冲着我来啊!往后,我就待在缤蔚院,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琵琶我也不学了!再不和外人来往,成了吗?!”

    说着,她也不管班氏说什么,转身就跑了出去!

    班氏呼之不及,不由哭笑不得:“唉,这孩子,怎么说恼就恼了?”

    卓昭节冲出门,外头等着的明吟和明叶才叫了声娘子,就见她一阵风的冲了过去,理都没理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跟上,卓昭节一路脚步不停,跑回缤蔚院,没有跟到白家去的初秋、立秋、高秋、暮秋看她回来,迎出来正要说话,却见卓昭节脸色阴沉无比,顿时个个噤了声,不敢说话。

    卓昭节跑进内室,狠狠将门摔上,扑到榻上用力捶了几下,兀自恨意难消,气冲冲的自语道:“三表姐实在害人!我今儿也不过带宁摇碧到清秋阁上去了一下,她那么看我做什么?外祖母跟前,这些小把戏哪里瞒得过她?本来外祖母还未必想到呢,估计多半就是被她看的!今儿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先遇见个孟妙容不识相,如今三表姐也坑我一把这都是什么日子!”

    她又捶了几下榻沿,恨道,“反正我不担这个虚名,外祖母也好,二舅母也罢,不拘谁再和我提这个,我非大闹一场不可,否则简直要烦得死人了!”

    卓昭节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捶了半晌榻,才勉强冷静下来,打定了主意不肯再让人再说自己。

    只是班氏出乎她意料,次日照例叫珊瑚过来把她喊到跟前,提都没提先前的事情,只道:“方才博雅斋送了信来,说谢娘子肩伤沉重,恐怕不能继续教导你琵琶了,我再替你寻个师傅?”

    卓昭节还记着昨儿的事情,就冷冷的道:“不必了,反正我往后也不出缤蔚院了!”

    “你这个小气的!”班氏失笑的摇了摇头,道,“暂时不想学就不学吧,只要不荒废了,反正如今天也冷了,你歇歇也好不过,名义上你总是谢娘子救回来的,回家有这些日子了,吕老夫人的寿辰都去了,博雅斋……场面上也要去探望一趟的。”

    班氏对谢盈脉的印象从前还算不错,但自打卓昭节在她跟前被掳走,到现在都难以消除不喜,即使谢盈脉逃出游府、在明月湖边拦到陈珞珈,又给了卓昭节回府合适的理由,但陈珞珈和赵维安到底是她的同门,否则班氏也不会到现在才让卓昭节去探望这探望也不过是怕卓昭节被议论忘恩负义罢了,但在班氏看来,谢盈脉对卓昭节可没有什么恩,卓昭节是自救加上侥幸遇见了宁摇碧一行才活命的,谢盈脉不过是搭出个名头来,聊作弥补罢了。

    卓昭节刚回游府的时候,因为班氏病着,她自然顾不上谢盈脉,后来班氏好了,她提起来就被班氏以不放心为由止住,如今见班氏主动提出来,犹豫了片刻,才哼道:“好吧。”

    班氏也不在乎她耍这小脾气,道:“你外祖父前不久特意请了几个护院,这次你都带上,我叫玳瑁也陪你去,记好了带他们进博雅斋,知道吗?”

    “嗯。”卓昭节想起陈珞珈,也是脸色一变,认真的答应了下来。

    博雅斋之行很是顺利,谢盈脉气色已经很不错了,看起来肩伤也好了很多,但她还是坚持没办法继续教导下去,委婉的请卓昭节另觅名师,卓昭节隐约猜测到这可能是受了班氏的暗示,心里很是遗憾,但她也知道,在秣陵,谢盈脉不可能违抗得了班氏的意思的。

    不过谢盈脉还是特别送了她一本笔记,道:“其实小娘子的基础已经不错,往后若要学新曲子,就是苦练的问题,这是我闲来无事写的一些琵琶上的心得,小娘子若不嫌弃,不如拿去。”

    所谓闲来无事,估计就是这几日写出来的,这么说来,谢盈脉才回来就被暗示不要继续教卓昭节琵琶了。

    卓昭节心情有点复杂,她既觉得这是班氏关心自己,又有一种一切要听从长辈安排自己无法做主的沮丧。

    看看辰光差不多了,伍氏就进来委婉的表示谢盈脉得喝药了,喝完药,她就要睡下。

    卓昭节听出这是逐客之意,只得起身告辞。

    出了博雅斋,她在车中翻开笔记,正细细的看着,忽然车帘被撞进一物,一下子滚到了明吟身上,明吟哎呀了一声,随手一摸,却是个石榴,卓昭节皱眉道:“谁呢?”

    明吟掀起帘子,就见一驾马车和她们的马车紧紧并行着,绣帘高高卷起,宁摇碧一手拿着一个剥了一半的石榴,靠在窗边笑着道:“本世子看车夫像你家的人,原来真是你。”

    “……”卓昭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玳瑁,忽然叫明吟,“把帘子放下来。”

    宁摇碧一愣,笑容顿滞,明吟心惊胆战的放下车帘,倒是玳瑁笑着道了一句:“七娘何必如此失礼?”

    卓昭节不冷不热的道:“这不是为了你回去好对外祖母交代么?”

    玳瑁听出她语气里的厌恶,勉强笑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隔着帘子,只听宁摇碧对车中服侍的伊丝丽道:“把那柄如意给本世子!”

    接着卓昭节的马车车帘却又被挑起,就见宁摇碧半探出身子,手里拿着一柄玉如意,目光不善的问:“什么意思?”

    卓昭节淡淡的道:“我有什么办法?如今我和哪个小郎君说一句话,有得是人来替我心惊胆战,我也只能从现在起,再不和外人说一个字了,世子就可怜可怜我吧。”

    宁摇碧皱眉道:“是昨天那白子谦纠缠你,连累你了?”

    见卓昭节不说话,他又试探着问,“昨天那任慎之好像也与你争执了?”

    他不提任慎之还好,一提任慎之,卓昭节也是心头一跳,下意识道:“你昨天为什么要说任家老夫人生病的事情?”

    宁摇碧闻言,不由语塞,顿了一顿才道:“随口说说的,后来发觉不对不是给他圆回去了吗?”

    卓昭节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把我车帘放下吧,大街上,这成什么样子?”

    “外头又不知道里面坐着谁,本世子不怕议论你怕什么?”宁摇碧根本不当一回事,道,“喂,你不理人,难道也不理本世子吗?”

    卓昭节道:“自然,你不是小郎君吗?”一边说,一边冷冷看了眼玳瑁。

    宁摇碧脸色顿时一沉,道:“你拿本世子和他们相比?”

    “……你不是小郎君吗?”卓昭节正琢磨着回去要怎么回班氏,听他这么问,莫名其妙的随口道。

    “…………”宁摇碧忽然放下她的车帘,这边车帘才落下,就听他那车里哐啷一声竟仿佛是那柄羊脂玉如意被砸了,跟着伊丝丽、莎曼娜小心翼翼的劝慰声隐约传了出来。

    卓昭节抿了抿嘴,心想:唉,我好像又得罪他了……不过今儿这态度传回去,外祖母总不能说我什么了吧?又想自己好像很对不起这位世子啊……

    她绞着帕子,迟疑良久,到底让明吟掀起车帘,打算和宁摇碧赔罪,只是车帘揭起后,却见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宁摇碧的马车已经不知道驶到什么地方去了。

    “……下次见到再和他赔礼吧,如果有下次的话。”卓昭节这么告诉自己。

    回到屈家庄,宁摇碧下车时脸色难看得可以,伊丝丽、莎曼娜都噤了声,动作格外轻柔的伺候他进了内室,赶来的苏史那想问什么,见侍立着的两个胡姬都轻轻摇头,也识趣的退了出去。

    宁摇碧脸色变幻半晌,忽然哼道:“研墨!”

    伊丝丽忙照做,宁摇碧亲笔写了两封信,待墨迹干后,却取了一大一小两个信封,套着装了起来,就叫莎曼娜:“把饮渊叫来!”

    饮渊到后,宁摇碧命人端了牛肝来让它饱食一顿,将信封进中空的竹筒,系入它足下,指了指长安的方向:“速去速回!”

    猎隼随着清唳升空,在屈家庄上盘旋一圈,振翅北飞,飞过苍莽的山与水,飞过一座又一座城池,从还只是微寒的江南飞入皑皑的雪天雪地,这日,终于到了熟悉的府邸上空,盘旋唳叫,一个青衣小厮听得叫声,不及披裘,趿着木屐从屋子里冲到庭中雪地上,喜道:“饮渊?”

    他呼声未歇,另一个唳声也在府中响起,似在呼应。

    小厮闻声,忙从袖中取出一只骨哨吹响,饮渊循声落下,一身羽毛风尘仆仆、披雪带霜,小厮娴熟的从它足上解下书信,走进屋中,拆出外面一封,才看了几行,已有数名锦衣使女拥进院子,扬声问:“鸾奴,饮渊回来了?可是小世子有信来?长公主在问呢!”

    “几位姐姐请少等。”小厮鸾奴一皱眉,隔着窗道,“我方才小憩,衣裳未整,请容我更衣再出。”

    闻言使女都站住了脚,笑着道:“你可要快一点,小世子好些时候没写信回来了,长公主惦记得紧,若叫长公主等急了,仔细你的皮!”

    鸾奴在室中却是迅速取了一张空白的信笺,飞快的研了一滩墨,跟着忙不迭的取了笔,匆匆写了一封问候的短信,边写边低叫道:“世子这回怎么了?写信给时五郎却没有带一封给长公主,若叫长公主知道了,岂能不难过?唉……我模仿世子的字也只能像到七八成……但愿能够瞒过去吧……”

    匆匆写完,墨迹一时间却干不了,亏得如今北方已经用上了地龙,鸾奴将信笺放在地上努力烘干,不时应付着外头的催促,总算弄得差不多了,又寻了信笺封起,这才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出去笑着向长公主派来的使女告罪。

    打发了这些使女,鸾奴则是迅速叫来一个下人,吩咐取来食物,他亲手喂着饮渊用毕,又安抚饮渊几句,这才转回室中,匆匆换了一身出门的衣物,将封在大的信封里那封小的信封揣进怀里,取了把伞,悄悄出了后门。

第九十四章 时五郎

    长安醉好阁。

    号称平康第一阁。

    北地大名鼎鼎的风月场、销金窟,美人如云,豪客似雨,说不尽旖旎风情,道不尽悲欢离合,虽如今北方已是大雪皑皑,醉好阁中,却尽有温暖如春之处。

    正晌午辰光,醉好阁尚未开张,后院一名行首独居的小楼里,锦榻珠帘宝帐,鎏金狻猊炉里袅袅喷着旖旎绵长的沉水香,醉好阁今年年中才公开露面、鸨母苦心教导数年方舍得放出来的程夭娘绸衫半褪,露出胸前大半雪白的肌肤,眼神慵懒却娇媚无限的依在一个少年肩头,不时轻吻着他的脖颈。

    程夭娘亮相平康坊虽然才几个月,但姿容绝佳又被鸨母教导得能歌擅舞八面玲珑,几乎是一出现就引得大批恩客追捧,直接就将她捧成了行首,在整个北地都传起了她的名号。

    可如今这位行首居然不是独自伺候这少年,另有一个只着诃子与罗裙的少女头枕在少年膝上,任他抚摩着自己的面颊,不时媚声而笑,那鲜红的罗裙被踢到膝上,露出一双欺霜塞雪的小腿、与晶莹纤细的玉足,衬着她躺着的猩红锦毡,格外诱人这是醉好阁里原本的行首许镜心,如今虽然风头在醉好阁里暂被程夭娘所夺,但许镜心成名已有三年,名声响彻南北,不知多少文人墨客为她写诗作赋,至今长盛不衰。

    被这么两名美人殷勤伺候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清秀,脸色却因着早早沉迷酒色,显得格外苍白,他本来穿着一身浅绯锦袍,此刻襟歪带散,赤.露出大半个膀臂,闭着眼,懒洋洋的道:“听说,桂妈妈新近买到一个绝色佳人的胚子?不知要几时才放出来?”

    程夭娘在他鬓边轻轻一吻,柔声嗔道:“五郎消息也真灵通妈妈买人才是前儿个的事情呢!五郎莫不是为了这个昨儿才来的?”

    许镜心也不依道:“那一班人,纵然能够栽培出来,至少也得数年后呢,五郎如今就不喜欢奴家和程妹妹了吗?”

    少年时五时采风睁开眼睛,笑着道:“你们如今花开正好,我岂能不怜惜?也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

    程夭娘咬住唇,似嗔非嗔、似怨非怨的朝他看了一眼,腻声道:“满长安谁不知道五郎是个薄情之人?怎么赞奴家,奴家也不敢当真的?”

    时采风含笑捏了把她抚在自己臂上的手,道:“哦?这么说你们可是不喜我来了?”

    “五郎若是不来,咱们姐妹却又想得紧!”许镜心慢慢坐了起来,扯住时采风的袖子,嗔道,“五郎不来,那定然就是到旁人那里去了,咱们啊,又气又恨,又想又怨,可是呢,又忍不住要盼着五郎!”

    程夭娘媚眼如丝,吐气如兰的俯在时采风肩上,道:“所以五郎来了,咱们怨,不来,咱们恨……五郎呀五郎,你自己说说,你来,还是不来呢?”

    这情正调得甜腻,门却不合时宜的开了。

    时采风面皮就是一僵,怒声喝道:“谁?!”

    程夭娘与许镜心也觉得扫兴,但她们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虽然扫兴,却还是维持着含情脉脉的仪态,媚眼一个接一个,娇嗲无限。

    就听门外时采风的小厮小心翼翼道:“郎君,是鸾奴带了宁世子的信笺来,说急等着郎君回信。”

    时采风闻言,眉头一皱,道:“宁九不是还在江南吗?他有什么事急着等我回信?”这么想着也没了心思继续和二妓纠缠,道,“你们先下去!”

    程夭娘和许镜心见他不再**,都乖巧的起身,整理了下衣物,媚声道:“是!”

    小厮带着鸾奴进门,室中旖旎未散,鸾奴少到这样的场合,不觉有些脸红心跳,时采风问:“信呢?”

    他才定了定神,将信笺取出递上,道:“五郎,这是世子叮嘱请五郎务必立刻回信的。”

    时采风神色凝重的拆了信,看了两眼,面上就露出了惊愕之色,再看下去,便露出啼笑皆非之色,看完之后,他神色变得很古怪他抬头看着屋梁,沉吟了片刻,忽然使劲一拍长案!

    两个小厮都被吓了一跳,只听时采风却哈哈大笑了三声,继而继续捶着长案,捶完又大笑这么再三几次,他才乐不可支道:“宁九!你也有今天!当初你没少戏弄于我,如今求到我头上,看我……”眼角瞥见鸾奴狐疑的看着自己,他到底没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了,你且等着,我这就写回信!”

    说着,他几乎是连蹦带跳的到了书案前……

    两个时辰后,饮渊带着纪阳长公主一口气写出来的长信,并时采风的回信,振翅冲入雪天,向江南而去!

    数日后,宁摇碧从满身风尘的饮渊足下解了回信,长公主的长信不及拆,先将时采风的信笺匆匆展开一览,面色顿时微变,似喜似忧,又十分忐忑,然而仔细斟酌半晌,嘴角到底没忍住,高高弯起,喃喃道:“时五这小子打小最擅长应付小娘子,他的推测料想不会有错……嗯,决计不会有错!”

    他又认真看了几遍时五的回信,慎重贴身收好,这才拿起了长公主的亲笔书信,边看边思索着怎么回复祖母的殷切叮咛……

    宁摇碧不知道的是,此刻,遥远的长安,巍峨府邸中,庭前飞雪,嵌着琉璃窗的华轩内,时采风正绘声绘色将他的求助说与另一个十七、八岁,身材魁梧相貌堂皇的锦衣少年听,边说边笑得打跌:“……宁九说看到旁人与那小娘子单独相处、逗那小娘子开心就觉得心烦,所以将两人都收拾了,但次日想想心虚,又跑去寻那小娘子试探,结果一见面,那小娘子就说被长辈训斥了,不想再和小郎君说话,所以不肯理宁九……”

    那锦衣少年好奇的问:“然后宁九怎么办?将那小娘子打了?”

    “宁九怎么舍得打那小娘子?”时采风诡谲一笑,道,“以本郎君的经验来看,这小子十有八.九是对那小娘子上了心了,不然,他拿饮渊饮涧当宝,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舍得特意打发饮渊跑这么一趟,还特别叮嘱鸾奴一定要问我要到回信?”

    那锦衣少年道:“咦,他还要回信?”

    时采风道:“这个自然,他当时问那小娘子,不和小郎君说话,难道他也一样吗?结果那小娘子说了两遍,你难道不是小郎君吗?宁九气得摔了一柄玉如意,叫车夫离了那小娘子的马车,结果转过头来他又后悔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再去寻那小娘子,思来想去就求到我门上了……淳于你说这么好的机会,我若是放过了,不报当年一箭之仇,我半夜怎么睡得着?”

    那锦衣少年淳于十三笑着道:“你半夜睡不着不是常事吗?你有几天是独自睡的?”调侃了时采风一句,他又好奇的问,“宁九这是看中了谁家小娘子?”

    时采风道:“宁九这小子狡诈得很,他怎么可能告诉我?只不过他如今在秣陵,以他的眼光,能够看中的定然不可能是小户人家的女郎,而且小门小户的小娘子,也未必敢甩宁九脸色,我看和秣陵那边大族的女郎脱不了关系,试探几次自然就能推测出来了。”

    他阴险一笑,“你说若是我打探到宁九动心的小娘子,那么横插一把……宁九会怎么办?”

    淳于十三笑眯眯的道:“那你可要小心点,秦王世子据说上个月才能下床,因为宁九受黄河封冻所阻,今年不便回长安,纪阳长公主最近一次进宫,却还余怒未消,当着我姑母的面,大骂秦王教子无方,认为秦王世子半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活该被打断腿呢!中间圣人到姑母那里,听见之后安慰了半晌纪阳长公主,还特别赐了几盒玉真膏华容长公主肯这样护着你么?”

    时采风想到纪阳长公主对幼孙的溺爱,不由一个哆嗦,道:“我祖母便是肯这么护着我,也定然拼不过纪阳长公主的,圣人可就这么一个胞姐,连你姑母都让她三分,我哪里敢让她老人家不高兴?”

    淳于十三道:“我倒奇怪你给他出了什么主意?打小他没少戏弄你,如今难得向你问一回策,你定然不会给他好主意吧?只是宁九狡诈,你出的主意若不好,他未必会上当。”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时采风得意洋洋道,“纪阳长公主向来溺爱宁九远胜诸孙,你也知道宁家大房、二房之间的矛盾,祈国公夫人曾经用几个颇有姿色的使女教坏了祈国公两个庶子,这是纪阳长公主后来知道的,还训斥过她一番,这欧氏和已故的雍城侯夫人有大仇,宁九十岁那年,欧氏就不安好心的提出要给他预备通房,结果被纪阳长公主骂了个死去活来,连祈国公府的管家权都被长公主夺了半年。

    “此后纪阳长公主怕宁九被女色带坏,就勒令不拘良家贱籍,任何人胆敢在宁九束发之前勾引他的,一律合家连坐!所以可怜的宁九,堂堂侯爵世子,难得和咱们出去召一回行首,哪家行首见了他不比贞洁烈妇还冰清玉洁?只差没求他离自己远点了,可怜这小子长这么大,因为纪阳长公主的关系,压根就没机会亲近过任何女子,如今一下子遇见个上心的小娘子,初次动情最是不能自已,只要告诉他这么做能够哄那小娘子开心,你以为他还能有几分聪明在?”

    “你既然知道女色误人,却怎么还要沉迷其中不肯悔悟?”淳于十三取笑道,“还好意思说宁九唉,你到底给他说了什么?”

    时采风阴阴一笑:“我告诉他,那小娘子分明就是早就对他有意,见他迟迟不能醒悟,这才撇下女孩儿的矜持,故意这么说以暗示他及早上门提亲!让他速作决定!”

    “哐啷”一下,淳于十三失手摔了金樽,目瞪口呆道:“这样宁九也能相信?!”

    时采风拊掌笑道:“为什么不相信?他既然特意让饮渊飞上数千里,只为了这么点事,可见他是不想那小娘子厌他的,也就是说,他很喜欢那小娘子了,这种时候,他最想听什么?自然就是那小娘子也喜欢他这件事情他不问旁人单来问我,无非是知道我对付小娘子有一手,这正是我怎么说他都会觉得至少有五分道理的时候,再加上我说的就是他最想听的,恐怕他巴不得我说的就是真的,哪里还会怀疑?嗯,即使有怀疑,他也会自己找理由解释掉的。”

    淳于十三吃吃道:“可我听来那小娘子的意思就是叫宁九不要害她被长辈训斥的意思吧?你是怎么和他解释成她对宁九有意的?还到了暗示宁九上门提亲的地步?!”

    时采风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小娘子嘛,总是害羞的,别说正经人家的女郎了,就是勾栏里,不论是不是行首,略有些姿色.情趣的,也喜欢玩一招欲迎还拒,总之我告诉宁九,那小娘子说什么意思都反着听,她说不想和宁九说话,这不就是可以解释成若还不去提亲就别找她了……何况宁九一向自负得很,你觉得他会认为自己喜欢的小娘子会看不上他吗?”

    淳于十三郑重的想了想,道:“那……宁九当真上门提亲去了,结果那家小娘子不愿意,怎么办?”

    “纪阳长公主和雍城侯都在长安,单凭宁九一个人去提亲?不论那家小娘子愿意不愿意,除非那家人家不长脑子、或者打定了主意让那小娘子做妾,才会答应!”时采风狡黠一笑,“然后宁九就会继续写信向我求助,然后我便可以一步一步教导他如何将那小娘子合家上下都得罪到死,哈哈哈……”

    时采风用力一拍案,仰天狂笑,“我要将这件事情传遍整个长安!”

第九十五章 世子的想象力

    时采风算计的开心,却不知宁摇碧虽然在他的回信里挑了自己爱听的相信了,却还没昏了头到立刻登门的地步,不过……看完长公主的信,宁摇碧让伊丝丽叫来苏史那,开门见山道:“本世子欲娶卓小娘为妻,苏伯看如何?”

    苏史那先呆了片刻,然后反应过来这个“如何”不是问自己卓小娘合适不合适、这件事情成不成,而是让自己看看怎么去执行,出于对宁摇碧的了解,他仔细思索良久,才谨慎的试探道:“小主人为何忽然想到此事?”

    宁摇碧咳嗽了一声,将时采风的判断与推测改头换面说了说,道:“既然她已经给出如此明确的暗示了,本世子身为男子,岂能无所作为?”

    “…………”最近一次小主人你见着了卓小娘回来不是很生气么?为什么会一下子跳到了娶她为妻上去?!而且还是卓小娘主动暗示?!那个看起来很大家闺秀的小娘子真的如此剽悍了吗?苏史那瞬间就凌乱了,小心翼翼的确认,“敢问小主人,卓小娘之前的暗示是?”

    “本世子心里有数就好,苏伯不必多问了。”依照时采风的分析,宁摇碧如今想起来卓昭节当日的举止回答,果然莫不透着羞怯和期盼,这是他眼里旖旎心醉的风景,为了请教不得不透露给时采风,已经觉得很是遗憾了要是自己当时敏锐一点,早点发觉卓昭节的心意该多好啊!

    如今他怎么肯再说与苏史那听?就拿出为上位者的气势,自信满满的道,“难道苏伯觉得昭节她会看不上本世子吗?”

    苏史那深知宁摇碧的脾气,他认准了的事情,决计不能与他直接对着干,只是委婉道:“小主人才貌双全又出身高贵,卓小娘怎么可能看不上小主人?只是……婚姻之事,事关两家,如今小主人和卓小娘的长辈都不在,究竟还是要回了长安才能提亲啊!”

    见宁摇碧皱眉,苏史那又劝说道,“小主人既然喜欢卓小娘,最好能够求得宫中赐婚,这样最是荣耀,卓小娘出阁也体面。”

    “说的也是。”宁摇碧如今心情很是激动,以他的为人,向来什么都是用最好的,现在被时采风提醒和卓昭节正是两情相悦,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给对方,宫中赐婚这样的荣耀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回去向纪阳长公主跟前说一声的事,今上是不可能在这样的小事上驳纪阳长公主的面子的,苏史那只提了一个宫中赐婚,他已经沿着这个思路想了开去,“媒人也须选足够分量之人,本世子看时斓不错,与卓家也算有关系,又是昭节外祖父的同窗……聘礼按规制却太委屈她了,从前祖母给本世子的那些私房……还有……别院……喜宴……”

    听他在短短片刻,不但把媒人、贺客都拟定,聘礼也粗粗数点过一番,甚至喜宴都操上了心,下门、催妆、却扇诗都斟酌一番,眼看就要说到婚后生子,以苏史那的城府,也不禁目瞪口呆,飞快的打断道:“小主人!”

    “嗯?”宁摇碧兴致勃勃的畅想被打断,很不高兴的看着他。

    苏史那诚恳道:“这些琐事,届时自有长公主操心,小主人难道不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宁摇碧奇道:“还有何事?”

    “这个……”苏史那虽然方才来了手四两拨千斤,把提亲的事情推到回长安之后,交给纪阳长公主和雍城侯去头疼,自己脱身事外,但念着与游若珩还算投缘,宁摇碧现在又这么想当然,实在昧过不良心不能不提点一下他,含蓄道,“小主人,卓小娘当然是好的,但敏平侯与咱们向来不对盘,恐怕,未必肯遂小主人的愿啊!”

    宁摇碧直接无视了最有权力决定卓昭节婚事之人的意见,道:“他不同意就成了吗?本世子回长安后,请祖母直接进宫请旨,凭他也能阻拦本世子?真是笑话!”

    “敏平侯当然不能阻止此事。”苏史那忙道,“但小主人想过卓小娘的处境吗?”

    宁摇碧自信的道:“本世子会保护她的!”

    …………苏史那暗吐了一口血,郑重道:“小主人想过长公主和雍城侯若是不喜欢卓小娘怎么办?”

    “祖母向来最疼爱本世子,本世子喜欢的小娘子祖母怎么可能不喜欢?”宁摇碧理所当然的道,“至于父亲么,他连本世子都不是很喜欢,既然不喜欢那就算了,反正父亲向来不管事,昭节也不少他一个长辈疼爱。”

    苏史那道:“虽然如此,但小主人不在乎,未必卓小娘不在乎啊!”

    宁摇碧究竟还是很关心卓昭节的想法的,忙问:“为什么?”

    苏史那暗抹了把汗,道:“小主人容某家说一说主人当年才到长安的旧事其实主人没到长安前,除了欧家,并无其他仇家,何以主人到了长安之后,处处受人排挤,甚至连长公主起初也不喜欢主人?无非就是欧氏毁誉在前,主人初到长安言语、礼仪不通,众人先入为主罢了!固然后来日久见人心,但先前的罅隙已存,终究不能恢复如初啊!”

    “不要紧。”宁摇碧眼睛都没眨一下,毒计张口就来,“嚼舌根的如是女子,已经出阁为妇的,本世子隔三岔五给她的夫婿送上十个八个美人,未出阁的,让时五勾引到手,闹得满城风雨,再将之丢弃!反正这种事情他也不是头一次干。如是男子,本世子叫上淳于,打到他这辈子都说不了话!”

    苏史那幽幽的道:“这样对小主人的声誉……”

    “本世子有什么声誉?”宁摇碧惊愕的看着他,“长安坊间向来将本世子与时五、淳于十三并列为京中三霸,不是早就声名狼狈了吗?”

    ……所以小主人你就索性自暴自弃彻底的无耻到底了么?

    宁摇碧既然决定了不要脸,苏史那也不能不败退下来,颤巍巍道:“小主人说的是。”

    “时五说,小娘子家家的都害羞,上次昭节说不想和本世子说话,其实心里一定想本世子想得紧,只是碍着小娘家的脸面不好意思开口,本世子可不能叫她失望。”宁摇碧一脸憧憬,长睫下眸子闪闪发亮,几乎使人不能直视,吩咐道,“为了不叫她不好意思,还是你出面,找个借口,陪本世子去游家拜访,记住找个好点的理由,务必将主人统统拖住,免得打扰我们。”

    苏史那为着自己和游若珩的交情和最后的一点良心,努力挣扎道:“如今已近腊月,游家子孙兴旺,恐怕为了预备年节十分繁忙……”

    “昭节自幼离家寄养在外,在这样的时候一定格外的寂寞,定然也分外需要本世子,所以越是这样的时刻,本世子越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游家!”宁摇碧的保护欲此刻空前强大,仿佛已经看见卓昭节一身素衣对牢了缤蔚院中杏树桃树满面忧郁泪落纷纷期待自己从天而降拯救她于水火的模样,想到此处,他简直片刻都不能待了,郑重的对苏史那道,“你快点去游家投帖,一个、半个时辰,不!还是不要投帖了,直接过去吧!理由你路上想!”

    苏史那默吐一口血,奄奄一息道:“……某家……尽力……”

    看着苏史那步伐踉跄的出去预备车驾,宁摇碧兴奋的在室中来回走了一圈,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欢喜在胸中不断澎湃发酵,恨不得冲出去大喊三声发泄,他用力握住拳,一本正经的告诫自己:“矜持、矜持!以本世子的才貌身份,昭节她暗恋本世子很久了,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嗯,时五说,昭节很有可能是被本世子的翩翩风采和卓尔不群的气度所折服的,如此看来到了她面前还是矜持一点的好……不过照时五的话,上一次,昭节她死里逃生一把抱住本世子,并非因为害怕,全因为看到了本世子啊!本世子居然没能看出她的心思!幸亏有时五在,等回了长安须得好生谢他一回……”

    时采风虽然没能让宁摇碧接到信后完全按他的意思做,但他历来在小娘子中间未遇敌手的战绩、在长安风月场上的赫赫名声、以及他对宁摇碧充沛得几乎过了头的自信心的掌握,无不让宁摇碧对他的判断充满了重视,尤其他信中笃定的语气确认的内容,更是远远超过了宁摇碧最好的预期冲着这份预期,宁摇碧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相信他!

    原本只是本能的不想看见其他男子亲近卓昭节,经过时采风剥茧抽丝的分析,宁摇碧此刻完完全全的肯定:自己对卓昭节,就是心生爱慕,卓昭节对自己简直就是情根深种!

    这就好像一颗种子,才初初探出怯生生的芽,懵懵懂懂又好奇的躲在石罅里,打量着世界,偏偏它遇见了时采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从石罅里挖出来,放到最显眼的地方,沐浴最充沛的阳光雨露,浇灌最肥沃的肥料……惟恐它长的太慢。

    可怜的小世子在此刻将自己从前.戏弄欺负时采风、以及时采风的报复心全部忘记到了九霄云外……因为,从前吃亏的,全部都不是他……

    “时五人真好啊!”宁摇碧眼角眉梢都充盈着喜悦,很有良心的感慨道。

第九十六章 许镜心

    卓昭节皱眉问明吟;“消息可准?真是他过来了?”

    “老夫人跟前的平安刚刚过来说的,婢子哪里敢拿娘子开心呢?”明吟脸色肃然,道,“人是陪着任郎君一起回来的,据说是任郎君听到消息后脸色不太对,田先生担心,所以江郎君特意请了师命陪任郎君一起回来。”

    见卓昭节脸色不太好看,明吟又道,“这江郎君也忒过分!当初老夫人可是当着刘老夫人的面暗示过的,他如今还要巴巴的上门来!”

    卓昭节心中虽然不悦,但还是阻止她道:“他是陪十一表哥回来探望小姨母的,还是田先生的意思,咱们家应该感谢他路上照拂十一表哥才是,旁的话就不要说了。”

    明吟道:“是,但是娘子,这江郎君又说既然来了,没有不探个病的道理如今人就要到飞霞庭呢!”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来缤蔚院。”卓昭节一抿嘴,“好了,去看看院门关好不曾?就当作没有这回事,不要议论了。”

    “是。”明吟答应着出去,卓昭节才握着拳,恨恨一捶桌:“讨厌的人!小姨母病情加重,关他什么事?!估计今儿外祖母又要叫我过去敲打了!十一表哥也是的,就不能不要他来吗?”

    昨日晌午,一向病歪歪的游姿病情忽然加重,不但将刚用的午饭全部呕了出来,甚至还吐了几口血,她本来就虚弱,这么一吐血,人就直接昏了过去,飞霞庭里乱作一团,两个小使女平常就几乎足不出院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们惊慌失措了半晌,才去叫醒了午睡的危氏,危氏闻讯进内室看到游姿吐出来的血,吓得一路号哭到端颐苑,班氏知道后,也吃了一惊,忙派人将自己常用的大夫请了来。

    大夫看过游姿,竟给出了时日无多的结论,这样,游家自然忙不迭的打发人到怀杏书院将任慎之叫回来。

    因为怀杏书院到底是在越山里,又是半山,去报信的人把消息传递给任慎之虽然还是傍晚,但当时赶回来却已经进不了城了,今早,任慎之就打马而回,只是,江扶风竟也跟了来,打的旗号还是田先生不放心弟子,怕他路上出事。

    到了游府,江扶风关心同窗,顺便拜见和探望一下游姿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卓昭节一听说他来,就想到班氏和二夫人那无孔不入的训诫,哪里能不心烦?自然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

    任慎之茫然的出了内室,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庭中走去。

    他三岁丧父,父亲任乐的印象在记忆里已经淡得模糊不清,只记得任乐临终前从病榻上颤巍巍的伸出手来抚摩着自己的头顶,竭尽全力的说着什么,母亲游姿在旁边不住哭泣,齐郡地处北方,初秋就已经飘起了雪,北风呼呼的吹得人心头一阵寒似一阵,他听不懂也记不住任乐的话,只记得任乐最后道:“好好活着,照顾好你母亲。”

    然后,他的手就垂了下去。

    任乐清冷的丧礼上任慎之甚至不怎么哭得出来,那个时候他幼小得不懂得爱也不懂得恨,一直到数年之后才明白那个秋日他失去了什么。

    如今……又轮到母亲了吗?

    相依为命的母亲,即使在这游家是最不起眼的寄居者,可在任慎之眼里,游姿俨然就是整个天空。

    可如今这片天,就要塌了……

    班氏用的大夫是秣陵郡上下公认医术最好的,何况游姿一病十年,能熬到现在,任谁给出这个结论都在众人意料之中……

    他呆呆的向前迈了一步,屐底却没有踩到实地,而是一空,随即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猛然栽倒下去但倒到一半,一双手从旁伸过来,稳稳的扶住了他,江扶风沉声道:“任师弟!”虽然江扶风名义上是任慎之这班人的舅舅,但到底同窗之间的称呼更习惯,因此既无两家长辈在,他们还是按着书院的叫法。

    任慎之恍惚了一下,才自己扶住廊柱站好,低声道:“抱歉,江师兄,我失态了。”

    江扶风垂目敛去眼中怜悯,道:“数年前,先母去世,我亦有过椎心之痛……任师弟此刻的心情,我很清楚,然而师弟莫要忘记,令堂一直以来的殷切叮嘱。”

    “……”任慎之怅然片刻,却苦涩一笑,“多谢江师兄,只是……师兄好歹还有令尊,我却什么都没有了。”他低声道,“我读书,不过为了让母亲过得好一点,但如今……”

    江扶风平静的道:“师弟是连令堂平生最大的愿望也不想完成了吗?方才那位大夫说得明白,令堂原本连这十年都撑不到,师弟请想一想究竟是谁让她支持到如今的?我想令堂最大的愿望就是师弟金榜题名、衣锦还乡!难道师弟要让令堂……此刻也不能安心?”

    任慎之怔立数息,低声道:“多谢师兄。”他慢慢握紧了拳,眼中虽然还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却总算醒悟过来此刻要做的事情,顿了顿,道,“江师兄,我送你先回去吧,请代我向先生告假些时候……到底多久,我也不知道。”

    “你不必急着赶我走。”江扶风摇了摇头道,“我难道不认识出府的路吗?你知道我家在秣陵也有座宅子离游府不远,这几日我先不回书院了,就住那里,你若有什么事情不妨打发人过去说一声。”

    他这么热情,任慎之却苦笑了一下,淡淡的道:“多谢师兄的好意,只是我这里有外祖家照拂,却不敢耽搁师兄功课的,师兄还是速回书院,免得恩师担心的好。”

    江扶风眯起眼,看了他片刻,忽然静静的道:“任师弟莫非到现在还以为我对卓小娘有什么心思?”

    “嗯?”任慎之一怔,他的确是认为江扶风是为了便于接近卓昭节,这才不肯回书院,对于江扶风这样利用游姿的病入膏肓,任慎之自然不喜,却没想到江扶风直接把话说了开来。

    江扶风坦然道:“先不说论辈分,无论你还是卓小娘都要唤我一声舅舅,我虽然在这秣陵的风月场上有些薄名,但几时对良家有过无礼的举动?更别说卓小娘这样的身份了!”

    任慎之勉强道:“师兄……”

    “此事其实说来是我一时好奇,我本并不打算告诉你的。”江扶风皱起眉道,“不过恐怕如今不告诉你的话,你我倒要生出罅隙来了其实当初我和卓小娘搭话本是为了……套话!”

    “套话?”任慎之一怔,道,“江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扶风反问道:“任师弟,你与许行首是什么关系?”

    任慎之茫然的问:“什么许行首?”

    “许镜心。”江扶风皱眉道,“去年,永夜楼从北地醉好阁请来行首许镜心待过一段辰光,你不认识她?”

    任慎之听得变色,道:“当时我也听几位同窗提过,但我怎么会认识她?江师兄莫非不知道我从来不去那些地方的!”且不说游家对子孙的约束,尤其任慎之被游姿寄予厚望,一心一意读好书,以出人投地、安慰母亲,又怎么可能去狎妓呢?

    江扶风道:“在这之前也许我不会相信,因为我在许镜心那里见过任师弟你的画像,但这些日子以来,我观任师弟的确不像是与许镜心相识之人……这却奇怪了……”

    “许镜心有我的画像?”任慎之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江扶风看了看左右无人,才道:“任师弟,愚兄在风月界里有些薄名,与这许镜心的事情,未知你是否听闻过?”

    任慎之道:“听说当初江师兄你才高八斗,引得许镜心……”

    “什么才高八斗?”江扶风哂笑道,“这位行首被誉为北地之魁,在长安大名鼎鼎!多少文人墨客争先恐后的为她写诗作赋,什么样的才子没见过?你以为她会看得上愚兄这么点能耐?愚兄到后来才知道,愚兄能够成她入幕之宾,不是为了旁的,却为了……你啊!”

    “江师兄?”任慎之目中疑色加深,“师兄到底要说什么?”

    江扶风道:“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但许镜心一直巧妙的打探着游府的人,又几次提到了你,说听说你也是才华极好的,我顺口赞了你几句,结果她就追问了下来你说她一个北地名妓师弟你莫要生气,你才华当然是好的,但也不至于将名声传到长安去吧?我自然要生疑,许镜心后来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失态,就把话题岔开了,有一次,我歇在她房里,与她谈得兴起,叫使女拿上纸笔做诗,嫌使女手脚太慢,自己去取纸,结果在一叠纸下就发现了你的画像,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本要问许镜心的,但后来有事又岔了过去。”

    顿了一顿,见任慎之紧皱着眉,一脸茫然,他又道,“这件事情我虽然觉得诧异,但当时与你并不熟悉,不过是看着那张画像仿佛见过罢了,何况许镜心不久之后就回了北方,所以我也就撇到了一边,哪知今年开春,恩师他也收了你入门,我自要留意下新进门的师弟,就发现许镜心那里画像上的人,正是你!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好奇,后来出了扶月堂姐的事情,我陪父亲到游家来,遇见卓小娘,想起前事,看她年纪小,料想好糊弄,就想套些你的情况……”

    所谓卓昭节年纪小好糊弄虽然是个选她套话的理由,但更多的理由自然就是江扶风自认在小娘子中间还是很吃得开的,不想才搭上了话,就被任慎之防上了,江扶风此刻虽然在安慰任慎之,也不禁露出尴尬之色,“后来见你似乎误会了,我想这样打探你和许镜心的关系究竟不地道,咱们又是同门师兄弟,传了出去叫恩师知道,必然也要埋怨我为了毫无意义的小事行此窥探之举,我想索性就这么误会下去罢……嗯,就索性再写了首诗给卓小娘,我也不想害了卓小娘,是以那首诗故意变了平常不用的簪花体,又不写明给谁和出自谁手,即使被人拿到,也不能怎么样。”

    江扶风言词凿凿,实在不像是说谎,任慎之此刻自然无心责怪他这样孟浪的举动,他茫然的想:“许镜心?我从未听闻过这个人,她留意我做什么?”

第九十七章 母子

    傍晚的时候,游姿悠悠醒转,如今游家上下都知道她时日无多,一见她醒来,寸步不离守在榻前的危氏喜极而泣,只是眼泪才落下来,忙叫过小使女,“快去隔壁请郎君来!”

    游姿还不知道大夫的诊断,但也感觉自己这次发病不同从前,四肢百骸里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挣扎了一下,危氏忙按住她道:“娘子快点不要动了,郎君马上就过来!”

    又怕游姿误会任慎之对她的病情不上心,匆匆道,“郎君本来也要守在这里的,婢子怕耽搁了他的功课,所以劝他到隔壁看会书。”

    “他是该看书。”游姿挣扎了一下眼前就是一黑,心知不好,也不敢再动,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是头一次病了,怎么又把他叫了回来?单是今年都叫了他多少回了?长此以往怎么能不打扰到他?”

    危氏别开眼去眨掉一滴泪,强笑着道:“郎君在家里也有老翰林指导,断然不会耽误的,娘子放心罢。”

    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听外间一阵脚步声飞快的进了来,任慎之面色苍白,一把推开内室的门,撩袍进来,抢到榻前跪下,哽咽道:“母亲!”

    游姿知道任慎之孝顺,但任慎之性情向来阴郁,很少外露情感,这次竟然……她心中沉了一沉,看向危氏:“可是我的病……”

    危氏不忍回答。

    游姿怔了半晌,却是苦涩一笑,道:“这也都是命,何况……如今总比当年好多了。”

    危氏见任慎之已经难过的说不出话来,竟是泪如雨下,想起大夫叮嘱的游姿若是静养还能多拖几天,若是心绪激动,那么三五日就差不多了,心头大急,忙用力拉他衣角暗示。

    任慎之被她扯了好几把才反应过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母子默默相对片刻,到底危氏低声道:“娘子没有话和郎君说吗?”

    闻言,游姿一个激灵,猛然伸手攥住任慎之的手,半晌,才道:“我一直枕着的这个玉枕,里头是空的,放着总册,上面记载的东西,都是你的。”

    任慎之泪流满面,胡乱点了点头游姿这话已经在交代后事了,他不想听,不忍听,不愿听,却不得不听。

    “册子上的东西大部分都在这飞霞庭里,有我当年带回来的陪嫁,还有回来后游家帮着添置的……却有几件,还在任家,实在带不回来,你往后若能够要回来,就要,若任家不愿意给……那就算了罢……

    “你外祖母,待咱们母子向来很好了,当年,你亲生外祖母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可她实在没有亏待我,这些年咱们吃穿用度,她都是不曾克扣半点的,你不要怨她对你向来不冷不热,这里到底是游家,她也是为了你好,你不像昭节有个侯府在后面,旁人只能羡慕不敢嫉妒,她若待你太好,到时候招来嫉妒反而害了你!

    “田先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我虽然卧病多年,却也听过他的名声,他肯收你入门下,我很该亲自去谢一谢的,奈何我这个身子……你往后要好生听恩师的话,不可懈怠……

    “你如今也该说婚事了,只是你外祖母认为你前程远大,怕耽误了你的学业,建议缓两年再寻觅……你外祖母向来有眼光,你的事情,我早已托付了她,你以后遇事,也多请问请问她和你外祖父……别看他们待你不算亲近,你终究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往后……成了家,和妻子好好儿过……莫要胡天胡地……便是你将来出将入相了,也不要胡乱纳人,总要挑良家子,你看看你两个舅舅的后院……像你大舅母那样能干的正妻,即使遇见了,不也活活累死了?”

    游姿说到这里,泪水已经将前襟都打湿,她终于说到了正经的后事,“我死之后”

    “母亲!”任慎之终于按捺不住,扑进她怀里低咆道,“母亲没事的!那个庸医”

    “我的儿,我的身子,我还不清楚吗?”游姿悲哀的看着他,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柔声道,“能拖这些年,已经花了游家许多银钱,今生欠嫡母的,也只能来生再还了……这都是命,你不必太难过,其实能够拖到现在,我也放心不少了……你如今已经大了,又拜得名师,读书也好,游家会尽力栽培你……我虽然恨不能看到你中榜那天,可我也感谢上苍,容我看你长大……”

    她吃力的摆了摆手,示意任慎之听自己说话:“我死之后,你先不要扶灵回任家!”

    游姿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继续道,“虽然你父亲去了,可你嫡祖母还在,你那些伯母婶母也都在……那些人……”她面上流露出苦涩,道,“你年纪还小,前程远大,犯不着送上门去给那起子蠢妇轻慢!”

    游姿因为是庶女,从小就会看眼色,到了夫家,过得又不如意,说话措辞,向来小心翼翼,惟恐得罪了人,这样公然骂人是蠢妇,已经是她心中积怨难消的表现了,任慎之听得心头滴血,对那毫无印象的伯母、婶母当真是恨到了骨子里!

    只听她接着道:“到时候,就请你外祖母放出话去,就道我……道我不忍离开故土,所以想在江南停灵……十年!”

    “母亲!”任慎之哽咽难语按照此时的规矩,游灵虽然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但她和任慎之终究是任家的人,何况先去的任乐葬的是任家祖坟,游姿如果去世,自然任慎之要扶灵回任家,让父母合葬的。

    显然游姿知道任家那边的亲戚不是什么好亲戚,担心还没中榜又年少的儿子去了吃亏受气,这才借口眷恋故土,停灵江南,暂不合葬,无非,是为任慎之争取十年的辰光,让他年长圆滑或者金榜题名后再去齐郡这样不说受到任家的欢迎,至少,也能够自保。

    可这么做,在时下的人看来,那就是游姿的孤魂,要在江南寂寞十年……

    任慎之深深的埋下了头,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怨恨过任家!

    “莫要伤心了,父母终究走在前头的,我已经比你父亲有福。”游姿温柔的道,“至少我看见你长大,甚为欣慰!”

    她急促的喘息了几声,任慎之大惊:“母亲?!”

    “咳……不打紧的,我总还能撑几日?”游姿以手抚胸,半晌,低低的笑了,轻声道,“慎郎,趁我如今还有力气……你可有什么要问的?我如今恐怕想的不齐,可别忘记交代了紧要的事情?”

    她生怕自己临终遗漏下事情没告诉任慎之,可任慎之此刻心乱如麻,根本连她的清醒都没有,被游姿再三询问,也不过垂泪罢了,游姿见状,只能自己努力回想,道:“你的那个同窗江十七?他如今可还一直利用着你往游家来往吗?”

    危氏在旁擦了擦眼泪,苦笑着道:“娘子,今日郎君仓促归来,田先生不放心,就是令这江十七郎陪着郎君回来的。”

    游姿顿时一急,脸色瞬间涨红、复苍白,慌得危氏、任慎之赶紧帮她抚胸拍背,又端了水来喂她一点一点喝下,游姿缓和过来,抓着任慎之的手,慎重道:“快快离他远些!别说他打主意的是连你外祖母都担不起责任的昭节,就算他看中的是三房庶出的怜娘,当真闹出不名誉的事情来,三房能不恨上你?!届时你要怎么办?这个人与你根本就不是一路的,念着田先生的面子你犯不着得罪他,但往后也切勿同他有任何瓜葛来往了!!”

    任慎之忙道:“母亲不要担心!今日江师兄已经和我把话说开了,他当初之所以主动和昭节搭话,并不是对昭节有意,却是……”

    “这种欲盖弥彰的话你也相信吗?”江扶风风流之名满秣陵,卓昭节出身尊贵又小小年纪出落得清丽无双,游姿哪里肯信这话?当即打断他,喝道,“你若是听了他的,由着他借着寻你的名头来往,别看这种小郎君名声不好,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却最容易上他们的当!当年在长安的时候,雍城侯夫人那可是月氏族的头人!不就是被少年雍城侯三下五下迷昏了头,头人都不做了,带着族中名将跑到长安甘心做个后院的夫人?!若是昭节被他勾引了去,你外祖母……哪里能饶得了你?!你别被那江十七害死了而不自知!”

    “母亲。”任慎之低声道,“江扶风说,他和昭节说话其实为了打听我我很好奇,母亲,北地行首许镜心,这个人我根本不认识,为什么她那里会有我的画像,而且去年到秣陵时,还多次向江扶风打听我?我看江扶风这么说时不像撒谎。”

    游姿一呆:“什么?”

    任慎之道:“就是去年秣陵这边的永夜楼从北地醉好阁请来行首许镜心……”

    “醉好阁?”游姿闻言,脸色却是微变,道,“这个许镜心,真是从醉好阁出来的?”

    任慎之怔了怔,听出游姿仿佛知道些什么,就道:“我并不清楚,但江扶风是这么说的。”

    游姿咬住唇,思索半晌,似自语道:“这怎么可能?既然是行首,料想年纪应该不大,可当年那班人怎么说也不该在了呀!”

    见任慎之疑惑的望着自己,她叹了口气,道,“你那亲生的祖母……从前在任家,听你伯母指桑骂槐时,好像就是这醉好阁里待过的,据说,曾经也是行首。”

    任慎之一惊!

    “不过这许镜心既然是如今的行首,应该年岁不大,行首可不是寻常妓女可以做的,再有才华再驻颜有术,过了双十也就差不多了,你那亲生祖母年纪和这许镜心至少差了三辈还多……而且她早就去世了,这许镜心……”游姿虽然从醉好阁推测出许镜心关注任慎之的些许端倪,但更多的却不清楚了。

    任慎之皱眉道:“母亲,我却奇怪她哪里来的我的画像?”

    “……也许不是你的画像。”游姿蹙着眉,凝视着他的容貌,柔声道,“你和你父亲生得很像……恐怕,她寻的是你父亲!”

    “这是为什么?”任慎之狐疑的问,却忽然心下一跳,脱口道,“难道与那郑氏病倒有关?”

    这件事情,任慎之当天回来就请示过游姿,游姿很不情愿的写了封信的,此刻被提醒,也是双眉一扬:“你那大伯年初到过长安!”但随即又道,“对不上的,许镜心是去年就到秣陵的。”

    “但也许她早就得了任家的好处?借着永夜楼的邀请行事?”任慎之如今心中仇恨任家,什么都往坏处想,什么坏处都往任家想,沉声道,“我的亲生祖母去时,听闻父亲年纪也小,而江扶风既然可以凭那画像认出是我,又因此对我心生好奇与疑虑,我想,那画像应该与我此时年岁相近!既然这样,那么亲生祖母其实也没有见到的,能够画出那幅画的……恐怕,还是任家人吧?”

    游姿一个激灵,喃喃道:“我早就不指望你能得任家什么东西了,连我自己留在那里的嫁妆都拿不回来我也不在乎他们还想怎么样?”

    任慎之目光沉沉,他终究是以攻取功名为目标的学子,一直在书院,又有游若珩私下指点,眼界、思虑却比游姿深远,缓缓道:“听闻如今东宫的长子与嫡子皆已长成,陆续到了成婚之龄,隐隐有争锋之势!外祖父……崔山长……虽然辞官,但皆与时相关系深远……也许任家……”

    话说到这里,游姿、危氏都变了脸色!

    “好个狠毒的任家!!!”

第九十八章 时五是对的

    夜色已深,今晚轮到明吟值夜,她睡在靠窗的软榻上,发出匀净的呼吸原本,该有两个使女进内室值夜的,但如今新来的四个小使女还不怎么熟悉卓昭节的性情,所以就让明吟和明叶轮流,反正缤蔚院是游府后院,顶顶安全不过的地方了这个想法,对卓昭节来说,仅限于今晚之前。

    因为就在她打发了明吟先行入睡,自己将烛火移进帐子,接着看白日没看完的闲书时……忽然从自己睡的榻下,爬出一个人来!

    “啊……!”卓昭节吓得把书一扔,叫到一半,忽然看清这人模样,下意识的一口咬在被角上,呆呆的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宁摇碧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反应能力,卓昭节虽只叫了半声,外间无人听见,同室的明吟却已经被惊醒!只是明吟才揉了下眼睛欲起身,就被宁摇碧眼疾手快的抬手弹出一颗明珠击在颈侧,直接晕了过去!

    “吓着你了吧?”宁摇碧收拾了明吟,暗松了口气,带着温柔之极的笑容转过头来,随手拍了拍在榻底沾的灰尘,柔声安抚卓昭节,“别怕,是我。”

    卓昭节哆嗦着问他:“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现在恨不得趴到地上看一看,这位世子……难道在什么地方挖了条地道?

    宁摇碧笑着道:“晌午的时候苏伯到游家来拜访过,你不知道?”

    “……晌午?”卓昭节茫然道,“你从那个时候……留到现在?!”

    “原本我想和他一起登门的,但后来想了想,觉得太引人注目,不便过来见你。”宁摇碧很体贴的说,“因此我就乔装了一下,趁没人留意到这里来找你,结果看你正在午睡,怕吵醒了你,后来使女要进来,我临时避到榻下去……使女迟迟不出去,不知不觉,我竟睡着了!”

    “………………”卓昭节目瞪口呆的看了他半晌,才发现他身上果然穿的不是一贯的华服,而是一身玄色近似于小厮的服饰,她几乎是下意识的问,“你留到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宁摇碧道:“我么?我自然是来看你的。”

    卓昭节茫然了:“生病的是我小姨母,不是我啊?”

    “生病?”宁摇碧一惊,道,“怎么你不舒服么?”

    没等卓昭节回答,他已经迅速伸手在卓昭节额上探了探,暗松了口气,道,“看起来没事,你可有哪里不好?”

    “我很好!”卓昭节用力拿开他的手,正色道,“你难道不是误听了谁说我生病的谣言过来的?我好的很!生病的是我小姨!”

    宁摇碧道:“咦?外面有这样的谣言?我却没听到,我就是过来看你而已。”

    卓昭节无语道:“那现在呢?”

    宁摇碧压根就没察觉到她的复杂心情,认真道:“现在么……我倒有点饿了!”

    “……我去给你拿点点心。”卓昭节略能体会到河边自己抱了宁摇碧若干辰光后,宁摇碧绞尽脑汁想着安慰她的话、而她却一句都没听清楚就睡着了后宁摇碧的心情了,她捏着被子,正要说“你先出去让我起身”,没想到宁摇碧先摇头道:“这样的小事怎么还要你来操心?”说着就轻轻打了个呼哨。

    卓昭节疑惑的看着他,片刻后,窗户悄无声息的开了,一个玄衣劲装男子犹如一片枯叶飘落进来,不惊片尘的拎过一只沉甸甸的食盒,低声道:“世子,晚饭时世子没有出现,属下就去游家厨房拿了一份饭菜,但如今已经都冷了,世子若要热的,属下再去看看。”

    “无妨,就这样好了。”宁摇碧漫不经心的道,“本世子也不是来吃饭的。”

    食盒打开,但见上下三层塞满了各种菜肴点心,卓昭节推测了下,估计晚饭时端颐苑和自己这缤蔚院里所有的菜肴都被取了一份,她瞬间就被惊呆了,讷讷半晌,见宁摇碧要先打发那人走,才吃吃的问道:“这……这些都是在游府大厨房取的?”

    那劲装男子看了眼宁摇碧,才道:“回娘子的话,自然不是。”

    卓昭节心下稍安,大厨房丢只食盒也还罢了,连菜肴都一下子丢了这么多,还不察觉,简直就是死人了。

    哪知那劲装男子又继续道:“二房的小厨房因为正巧路过,也取了两份。”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道,“没人发现?”

    那劲装男子憨厚的笑了笑,道:“娘子放心罢,等世子用完,属下立刻将杯盘食盒都销毁殆尽,决计无人能够疑心到娘子的。”

    卓昭节再次暗吐一口血,勉强笑道:“那可多谢你了……”

    “娘子太客气了!”那劲装男子见宁摇碧微微颔首,似对自己十分满意,略带了丝受宠若惊道。

    ……我还是不要接话了。

    卓昭节沉默的看着宁摇碧在一桌子菜肴里挑挑拣拣的吃完,那劲装男子以奇快的速度收拾好,拎上食盒,飘然出窗,又贴心的在外面关好……无声无息的离开,这才问:“莫非,刚才那个就是传说中的……影卫?”

    宁摇碧不在意的道:“我也不清楚,反正是我祖母的人。”

    “世子现在已经用完饭了,天不早了,该回去了吧?”卓昭节见他又坐进帐中来,很有和自己秉烛夜谈的意思,忙警惕的提醒他。

    宁摇碧道:“不要紧,有刚才那人和他的同伴在,苏伯不会担心我的。”

    ……我绝对不是怕苏史那担心你!他要是担心你,他就不走了!

    卓昭节索性直接问:“世子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自然是有事的。”宁摇碧笑着道,“只是昭节你为什么还要叫我世子?这也太见外了吧?”

    卓昭节愣了一愣,嗯,按说和宁摇碧也见过好几次,尤其这次被陈珞珈挟持,宁摇碧不但救了自己,自己还被他收留了好几日,甚至连瞒下自己乃是被宁摇碧一行所救、而非被谢盈脉救回,也是苏史那为游府考虑,主动提出的……再加上之前船上的樗蒲、坠湖、抢被子、饮渊……自己和宁摇碧的确算得上熟悉了,就道:“你既然不爱听我叫你世子,那我叫你什么呢?”

    “叫我……”宁摇碧思忖了下,微笑道,“我行九,你叫我九郎罢。”

    这是极亲近的称呼了,卓昭节本以为他让自己叫名字的,又愣了一下才道:“宁九郎?”

    宁摇碧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这几日,你可想我?”

    “………………”这天外飞仙的一句瞬间将卓昭节击得神智混沌,数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冷静道,“宁九,你又想哄我什么?”

    果然,小娘家家的就是面嫩!这应该就是时采风所言的“小心肝乱如鹿撞、满心儿的同意却只作不肯不愿不明”状态了吧?

    宁摇碧对照着时采风的教诲,不由对好友肃然起敬,简直一点不差啊!看看,这不就是在顾左右而言其他了吗?

    为什么顾左右而言其他?当然是害羞、是不好意思承认她想自己了嘛!

    于是,宁摇碧自动将她的反问理解为“想”,顿时心情大好,畅快无比!

    卓昭节狐疑而警惕的看着他。

    绝对不能轻易的相信宁摇碧的任何一句话!

    三番两次被宁摇碧哄骗戏弄的教训在前,卓昭节向来自诩聪明伶俐,才不想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骗过!

    见宁摇碧忽然之间笑如春风,那种愉悦得简直到了会闪亮的地步的喜悦,更加让卓昭节心怀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宁九向来说话难测真假,之前在青草湖,他是没说谎话,却让苏史那的回答故意误导我们,认为那猎隼饮渊不是他的!

    “后来在端颐苑的书房,他先拿揭发东宫争储之事吓唬我,接着又威胁把无意中听到的事情告诉外祖父……迫得我替他带路,路上遇见三表姐一行人,他骗人骗得那么厉害……哼!

    “之后明月湖里就更过分了,苏史那按着月氏族的规矩教导他,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帮了他一把呢!他竟然装模作样!说什么怀疑我和明合、明吉谋害他,吓得我……最后才说出真相拿我取乐!

    “本来以为明月湖之行只是苏史那和外祖父一时兴起,我和宁九只是恰好跟了去,却不想是他早有算计!这小子才比我大一岁,却心眼这么多,偏他身边就多事,那颗酒珠不过在聚宝记略放一放,就惹出陈珞珈一事……真真是害苦了我!”

    所以……

    “这么狡诈的人,这三更半夜的偷偷溜进我屋子……不对,他是晌午来的?他这次居然宁可扮作小厮潜入进来!还带齐了侍卫人手,定然不安好心!还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样的坏事呢!!”卓昭节想到此处,越发瞪大了眼睛盯住宁摇碧,心想,“他开口就这么一句,看似轻薄无礼,定然是故意作这等言辞使我惊诧震惊,好乱我心神……然后接着骗我!我这么聪明伶俐的人,之前被他骗了那几回,无非是心存良善没有防备,如今既然已经看穿了他的目的,又有了准备,怎么可能再中计?!哼哼,凭他接下来说多么危言耸听的话……也休想我上当!”

    想到这里,卓昭节握紧了拳,充满自信的笑了……

    这笑容落在宁摇碧眼里,使他彻底将时采风信中的分析信了个十成啊呀,这就是出于害羞,故作不解并反问,但她心里太有我了,所以虽然不肯直接承认,但看到我就忍不住开心啊……忍都忍不住要笑出来啊……

    时五,你真厉害!

    宁摇碧眼睛亮闪闪。

第九十九章 时五的攻略

    两个人状似深情,实则心思相去迥然的对望片刻,到底卓昭节抗不住宁摇碧越来越明亮的注视,不自在的撇开目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反正我是绝对不会上当的!我一定要透过你种种卑鄙可耻的伪装、从你那狡诈的言辞中推测出真相!小七娘心中如此想着。

    宁摇碧见她似乎心慌的别开视线去,更加笃定了:嗯,果然,害羞了害羞了,果然昭节她,她早就深深的、无法自拔的爱上我了呀!

    于是,世子脱口而出:“你别胡乱担心,我也很想你的!”

    卓昭节淡定的听着,暗想:“果然!哼哼,想用这样的言辞混乱我心神?你做梦去吧!”

    宁摇碧见她沉默,又道:“开春之后,我就要回长安,届时会请祖母进宫求旨赐婚。”

    “他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卓昭节一头雾水的想。

    “我一定会风风光光的娶你过门的!”宁摇碧深情款款,目不转睛的望着她,道。

    “……”卓昭节认真想了想,道,“我方才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宁摇碧笑着道:“你放心罢,我说到做到,等赐婚的圣旨下来,我就到江南来陪你,这样,你及笄后回长安,正好过门……”

    卓昭节一瞬间有一种九雷轰顶的感觉,她瞪大眼睛,看了宁摇碧片刻,又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才吃吃道:“你说谁过门?”

    “自然是你。”宁摇碧笑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来找你?我就怕你等急了。”

    “……我……等……急……了?!”卓昭节瞠目结舌!

    “嗯?”宁摇碧见她听了自己的亲口承诺,一点欣喜万分的模样也没有,不觉皱起眉,道,“你不想嫁给我么?”

    卓昭节默默看着他,道:“对不住啊,我想都没想过!”

    时五说,小娘子脸皮薄,话都要反过来听。

    那么这番话就是……这是昭节她梦寐以求的事情?

    宁摇碧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不要紧,你放心罢,我总不会叫你委屈的。”

    ……这是什么和什么!卓昭节心里乱七八糟的,她盯着宁摇碧半晌,忽然探手去摸他额上,宁摇碧高高兴兴的任她摸了片刻,就听卓昭节狐疑道:“你没病啊!”

    宁摇碧道:“是,我自然没生病,我身体好着呢!”说着,顺势抬手按住她的手,轻轻握住。

    卓昭节重新回到宁摇碧不安好心的思路上去,冷静的收回手:“世子,你到底想做什么?天可晚了,我明儿还得去给外祖母请安!”

    时五说,小娘子害羞时往往拿长辈做借口来掩饰真正的想法……现在昭节提到班老夫人,应该就是这种情况吧?

    宁摇碧回忆了下时采风的教诲,决定不戳穿她,微笑着道:“我就来看看你,顺便把提亲的事告诉你,也叫你高兴高兴。”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卓昭节愣愣看他半晌,道:“你不会真的提亲吧?”

    “为什么不是真的?”宁摇碧皱起眉,只是才皱眉他又想起来

    时五说,小娘子怀疑起自己的真心,这个时候必须以坚毅的姿态、肯定的措辞来表态……

    宁摇碧双眉舒展开来,嘴角重又勾起,道:“可是觉得突然了?”

    简直太突然了!卓昭节心里默默的想,自己今儿一定要记住了这世子说的每一个字都要揣摩三遍才能回答,谨慎的道:“的确。”

    “也只是先定亲,咱们如今年岁都还小,我祖母让我束发之前不要近女色的,免得亏损身子,我想小娘家家太早成婚应该也不大好罢?”宁摇碧从容不迫的道,“是以婚期可以拖后几年……当然,你若是想早些成亲也……”

    卓昭节用力按住心口,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颤巍巍道:“世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叫我世子?”宁摇碧笑着道,“都说了,叫我九郎。”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忽然想到提亲这件事?”有船上宁摇碧前一刻还在咄咄逼人的追问卓昭节和明合、明吉与祈国公府的人手勾结意图谋害自己,后一刻却笑如春风谢过救命之恩的教训,凭宁摇碧怎么深情怎么示好卓昭节此刻满心对他都是防备戒备与警备!

    宁摇碧闻言,一怔,他思索片刻,才道:“一开始的时候,在青草湖上,就是觉得你挺好玩的,看书看一半、被饮渊吓得淋半晌雨不敢动弹的小娘子……后来在博雅斋遇见,你竟然也没什么防备心,我给你酒你就喝,也不怕我在酒里做手脚?你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居然一点也不防着点……你外祖父寿辰那日,咱们恰好撞见,觉得逗你很有意思……到明月湖去的船上,嗯,就是,欺负你……不,就是觉得和你在一起挺好玩的……那会我就记住你了,想着若是常能够见着你,在江南多留几天也没什么,正好今年黄河封冻得早……只是,那会我还没想到要特别去找你。”

    顿了顿,他又不确定的道,“上回你从陈珞珈手里逃生后,在屈家庄那几日,咱们说说笑笑不是很好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上个月那吕氏寿辰,我见到你与那白子谦说笑,又看到任慎之从你在的阁子里出来,就很不痛快,我不喜欢他们同你说话、逗你开心!我甚至不喜欢他们靠近你。后来你去探望谢娘子,我其实本来想到游府来寻你的,看到你马车往城北去,才远远跟着,你探完谢娘子我跟了上去,想和你说话,结果你说……我与旁的小郎君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很不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所以……写信问了时五,他说……咱们是两情相悦,我这才醒悟过来!”

    说到此处,宁摇碧道,“既然两情相悦,咱们两家门第也相若,纵然你祖父与我父亲有些不和睦,但有我祖母在,请得宫中赐婚,这些也不算什么,你不必担心。”

    “………………”一息、两息、三息……卓昭节紧紧盯着他,预料中宁摇碧忽然敛起深情之态哈哈一笑道“怎么样又被本世子骗了吧”的场景没有出现,少年世子安安静静的望着她,在橘红纱罩透出的绯红灯光里,他面容恬静如梦,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坚毅。

    卓昭节用力掐着被子,心里问自己:“我要怎么回答他?”

    僵持良久,宁摇碧笑了,卓昭节心头一松,只道预料中他自己公布真相的时刻就要到来,然而宁摇碧却伸手替她掠了掠落到腮边的一缕碎发,微笑道:“这些事情都交给我来办罢,你好好的等待就成了……嗯,天晚啦,我不打扰你了,你先睡,下回我再来看你。”

    卓昭节茫然道:“哦。”

    宁摇碧的指尖掠过她面颊,她能够感觉到上面的薄茧,只一瞬,宁摇碧站起身来,这玉堂金马的尊贵世子,即使只穿着玄色小厮服饰,仍旧气宇轩昂,道:“你早些睡,纵然要看书,也多点上几盏灯,免得伤了眼睛。”

    之前送过饭菜的侍卫悄无声息的接了他离开,重新合上窗户环顾内室,方才的一幕像是梦境。

    卓昭节苦恼的思索了片刻,将灯吹灭,拉起被子把头一蒙:“唉唉,反正他已经走了,下回?下回再说罢?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距离游府不到两条街的独立小院里,苏史那以金钳挑了挑火盆里的炭,喃喃道:“这江南湿冷,单靠火盆,晚上小主人恐怕睡得不安稳。”

    话音刚落,门外伊丝丽脆声招呼道:“小主人!”

    “嗯,回来了?”苏史那放下金钳,起身过去开了门,不出意料的看到宁摇碧脸色略带阴沉的走了进来,对试图跟进来伺候的伊丝丽冷声道:“出去!”

    伊丝丽乖巧的退了出去。

    苏史那见宁摇碧进来后,往窗边的软榻上一躺,闭目不语,忙从附近的桌上倒了一盏温热的沉香饮放到他手边,半晌后,宁摇碧才睁开眼睛,手碰到沉香饮,拿起来随口喝了,脸色渐渐平静,眼中阴霾却依旧,简短道:“本世子似乎被时五骗了。”

    小主人你终于醒悟过来了!

    苏史那欣慰万分宁摇碧年少,又一向受纪阳长公主几乎毫无原则的宠爱,养就了做事随心所欲、坐言起行的性情,但他决非旁人可以轻易左右之辈,这也是苏史那即使知道他这回去找卓昭节,定然碰一鼻子灰也不阻拦的缘故,毕竟一来宁摇碧有长公主为后盾,本来就很顺风顺水了,若不叫他经受些小挫折,对他心性反而不好;二来宁摇碧的聪慧也的确对得起纪阳长公主对他的偏爱,时五的信可以让他一时冲动,却不可能让他一直沉浸其中。

    因此苏史那直接忽略了宁摇碧眼中的阴霾,恭敬道:“小主人如今打算怎么办?”

    宁摇碧淡淡的道:“时五的帐,只能等到回了长安再和他算,至于昭节这边……”

    听他还是直呼卓昭节的名字,苏史那一皱眉,果然宁摇碧平静的道:“虽然时五用心险恶,故意误导,但昭节她见到本世子半夜从她榻下出来,硬是忍住尖叫,可见对本世子还是很信任的,并且,她起初没把本世子说的提亲之事当真,后来渐渐觉得是真的之后,也没有立刻拒绝,不管她是为了本世子的颜面,还是将信将疑……至少说明她对本世子并非全然无情。”

    “既然如此,时五的判断其实还是对了一部分的,只不过他用心险恶,故意夸大……”宁摇碧摩挲着腰上系的一块玉佩,若有所思的道,“昭节并没有坚定的、必须拒绝本世子的意志,如今才是腊月,黄河解冻须得开春之后,还有几个月光景,她未必不会喜欢上本世子。”

    苏史那见他已经冷静下来,也正色的问:“小主人一定要娶这卓小娘?为什么?”

第一百章 清醒

    宁摇碧看着他道:“本世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为什么你还不清楚吗?自然因为本世子想娶她。”

    苏史那沉吟着。

    宁摇碧道:“怎么?苏伯不喜欢她?”

    “当然不是。”苏史那摇了摇头,“是小主人娶妻,又不是某家娶妻,再说这卓小娘也不惹人讨厌何况主人与某家,一辈子做事不能随心而为,无论主人还是某家,都盼望小主人可以自由自在,娶喜欢的人、过想过的日子,小主人想娶,某家当然要为小主人考虑。”

    不待宁摇碧接话,他又继续道,“只是某家要劝小主人一句,即使开端是两情相悦,最后也未必能够恩爱和谐到老,更不用说……一相情愿了!”

    苏史那湛蓝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悲哀,“彼此相悦是这世上最不能勉强之事,它与权力尊贵乃至于美貌、聪慧、地位、家产都未必有关系,如果卓小娘真的不喜欢小主人,凭小主人的身份当然也可以求得宫中赐婚,然而某家认为,这样到头来难过的还是小主人。”

    宁摇碧淡淡的道:“这个苏伯无须担心,至少昭节她不讨厌我,何况如今她身边除了本世子之外,又有什么良人?那任慎之、白子谦之流,便是不倚仗家势,单纯斗智,本世子要玩死他们也不过是小事,何况他们的门第配得上昭节吗?”

    “可卓小娘总要回长安的。”苏史那提醒道。

    “长安?”宁摇碧不在意的笑了,“长安除了本世子和卓昭粹,她如今还见过谁?何况论竞争,本世子从来怕过谁?便是号称长安最会哄小娘子欢心的时五,他若敢插一脚,嘿嘿!”

    苏史那道:“小主人既然都已经考虑清楚,某家自无他话,惟听小主人吩咐!”

    宁摇碧思索片刻,道:“你这段辰光,就不时往游府与游若珩打好交道,也不要只谈水文,得空,把话题引到猎隼上去。”

    苏史那一怔,道:“小主人要做什么?”

    “走之前,本世子想把饮渊留给昭节几日。”宁摇碧道,“今年没能赶回长安,祖母已经想本世子想得紧,开春之后,祖母必然会催促本世子及早北上,而昭节却要到后年行完笄礼才能走,这一年的功夫,本世子可不想和她生份了,若使人传递信笺,不方便、容易招人注意、为游家或卓家所阻止不说,速度也慢,有饮渊就方便多了,不过饮渊要怎么送到昭节手里,这就看你的了。”

    苏史那道:“那小主人是不是先和卓小娘说一声?免得届时卓小娘不肯要?毕竟当日在青草湖,卓小娘被饮渊吓得不轻……”

    “她如今并不怕饮渊。”宁摇碧摇头道,“也许是因为饮渊攻击陈珞珈时为她争取到逃命的机会的缘故,反而看起来很喜欢猎隼,料想她不会拒绝的。”

    顿了顿,宁摇碧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本世子不会再见她了,毕竟今夜受时五误导太多,想必她也尴尬得紧,缓上些时候罢,否则她不自在,本世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嗯,多隔上几日再见,也许她还会偶尔想一想本世子。”

    宁摇碧冷静下来之后,对时五的指导挑挑拣拣起来,现学现用的却是一点也不差,苏史那以自己的经验仔细思索了一下,也觉得如今冷上一段时间最好,道:“小主人所言有理。”

    “就先这样罢。”宁摇碧面上浮现出疲惫之色,苏史那识趣的告退。

    只有宁摇碧一个人的内室,寂静良久,宁摇碧才轻轻自语,“为什么你听见我说要娶你时,有惊无喜呢?是小娘家害羞……还是……你并没有喜欢上我?可我才貌俱全出身尊贵,又一心恋慕于你,这样你还看不中吗?”他皱眉良久,叹了口气,“时五这小子,回长安后,我必叫他好看!”

    这一句,他说得并不咬牙切齿,却森森然使室中似蒙上一层阴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元宵过后,春风渐暖,正月廿四是卓昭节的生辰,去年这时候掌家的大夫人江氏才去,游家上上下下都乱糟糟的忙成了一团,班氏虽然惦记着,也只叫大厨房里下了碗长寿面,单独给她打了套钗环。

    今年轮到巫曼娘掌家,她进门就知道了卓昭节这个外孙女在班氏跟前格外得宠,而去年卓昭节生辰受江氏去世影响不曾过好,今年就存了补偿的心思,预备好生办上一办,只是这个想法透露给班氏,班氏却摇头道:“不必,到时候叫大厨房里加上几道菜、用心做就成了。”

    见巫曼娘露出惊讶之色,班氏便道,“曼娘你管家还不足一年,看来还没弄清楚,我虽然疼昭节,但她的生辰向来不大办的,一则怕她小孩子家禁不起,二则……她明年就要及笄了,今年何必还要大办呢?”

    巫曼娘抿嘴道:“孙媳糊涂了。”

    虽然班氏只说让大厨房里预备,连家宴都不开,但巫曼娘回头还是特别备了份小女孩子喜欢的礼送到了缤蔚院也不只她,四房都有礼送来,就连正在守着母孝的任慎之,二夫人也代他送了对镯子。

    ……游姿是在腊月廿八的夜晚,听着游府外顽童寥落的爆竹声溘然离世的。

    因为游若珩与班氏都还在堂,她又是已嫁后回娘家长住的女儿,游府当然不可能为她而合府披麻戴孝,任慎之为了给母亲穿孝,坚持搬出二房,住到了前院,飞霞庭和他现在住的知月轩,这是游家惟二可以看出正有丧事的地方了。

    卓昭节大致看了看这些礼,让明吟、明叶留在院子里挨个登记造册,核对后入库,自己则带着初秋、立秋到了端颐苑,恰在正房外遇见周嬷嬷,周嬷嬷见着她就笑:“老身还说待会去缤蔚院给七娘拜寿,也好沾沾七娘的福气,不想七娘倒先过来了。”就作势要给她行大礼。

    “嬷嬷这哪里是沾我的福?这是要折我的福呢!”周嬷嬷是班氏跟前第一心腹,向来对卓昭节就好,卓昭节对她自然是尊敬的,忙伸手扶住,嗔道。

    周嬷嬷叫她扶着不便行下礼去,到底也福了一福,笑着道:“叫七娘扶了这么一把,已经是老身的福气了。”

    “嬷嬷就会拿我说笑呢!”卓昭节含笑道。

    如此进了屋,珊瑚正拿着美人锤替班氏捶着腿,看见卓昭节和周嬷嬷进来,班氏道:“正眯着,听得一阵说笑声,原来是你们两个。”

    “外祖母乏了吗?”卓昭节笑着道,“可是我把你吵醒了?”

    周嬷嬷忙也道:“老身倒忘记老夫人说要眯一会,却忘记提醒七娘了。”

    班氏道:“也没什么,料想是提早开始春困了。”

    卓昭节走到她靠的榻边,对珊瑚道:“我来伺候会外祖母罢。”

    珊瑚抿嘴一笑,将美人锤递给她,卓昭节挽了挽袖子,轻轻替班氏捶起来,班氏见她孝顺,心中喜悦,含笑道:“好孩子,今儿可不要你动手,今儿可是你生辰呢!”

    “生辰就该念母亲当年所受之苦,母亲还不是外祖母受苦才有的吗?”卓昭节脆生生的道,“所以今儿更该我来伺候外祖母了。”

    这话说的熨帖,班氏眼眶都不禁一红,周嬷嬷抿嘴笑道:“老身今儿始知道为什么老夫人偏疼七娘。”

    班氏感慨道:“这孩子合该偏疼些!”

    这话音才落,外头一人嗔道:“祖母说这话,我可不依!”就见游灿轻巧的跨进门,道,“今儿虽然不是我生辰,我也甘心来伺候祖母的,祖母可不能只念昭节一个人的好!”

    却是游灿。

    她这么一说,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班氏也将感慨消去了许多,笑骂道:“你这蹑手蹑脚的进来!不知道的还当你过来做贼呢!”

    游灿道:“祖母这偏心的,我可是知道祖母正月里乏了,这时候总是要眯一会,怕吵着祖母,特意绕到回廊末端,脱了木屐走过来的呢!”

    “好好好,祖母冤枉你了,你也是个好孩子。”班氏笑着哄她,“你这会怎么过来了?你母亲竟然放你出门?”

    游灿扮个鬼脸,笑着道:“今儿是昭节生辰,我总要过来陪她一陪罢?母亲自然要放我。”

    “你是过来陪她,还是要叫她陪你放放风呢?”班氏取笑了一句,问道,“绣件做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罢。”提到这个,游灿顿时心虚的小了声,但随即又嗔道,“祖母,我如今难得有一天空,祖母还要提这个!”

    班氏微笑着道:“好罢,我不提了。”又对卓昭节道,“你看你表姐说得怪可怜儿的,你就陪她玩上一会去罢。”

    卓昭节笑道:“我才不陪她,我如今就想陪外祖母。”

    游灿顿时怒道:“你!”随即又楚楚可怜的向班氏告状,“祖母你看,昭节如今当面就不听你的话了!”

    “哎呀,这样也算我不对吗?”卓昭节笑着道,“三表姐越来不讲理了才是真的!”

    这么说笑几句,班氏究竟可怜孙女,还是打发卓昭节陪游灿嬉闹去。

    表姐妹两个斗着嘴出了端颐苑,游灿就道:“咱们去园子里坐一坐罢,从元宵后,我唯一能看的就是院子里的那株海棠,都快忘记咱们府里还有个园子了,你说可怜不可怜?”

    “真可怜!”卓昭节叹息着道,“那就索性晚几年嫁罢,免得如此辛苦!”

    游灿正沉浸在难得放风的自怜中,听了这话没多想,就道:“不成呀,我……”

    说到这里,被荔枝拉了把衣角,卓昭节和初秋、立秋都笑出声来,游灿方醒悟,跺一跺脚,怒道:“好啊!你居然还笑我!”

    卓昭节一本正经学着她道:“不成呀……我怎么敢笑表姐你呢!”

    “你这个促狭的!”游灿提着裙子追打她,两个人绕着使女跑了几圈,蹦蹦跳跳的进了园子这个时候,纵然江南地气和暖,花园里也只梅花、迎春之类的开了些,零星的花朵,距离满园春色还早得很,而且游府这园子不算很大,两人笑闹着没多久就逛完了,就挑了个挂着帘子的凉亭坐了说话。

    卓昭节问游灿道:“你东西备得如何了?可别太耽搁了,一年辰光过得也是很快的。”

    游灿道:“荔枝她们帮着手,做起来也是很快的……我哪里会误了正事?对了,我有件事情要问你。”说着,就把使女都打发出去。

第一百零一章 海青拿天鹅

    卓昭节心下奇怪,也叫初秋和立秋一同退下,看着四个使女离开凉亭有些距离,她才问:“是什么事?”

    “你可记得去年我外祖母寿辰,咱们受祖母之命陪四妹去白家园子里逛的事情?”游灿小声道,“初二那天,我随母亲到白家【注1】,白四姐姐不是从我外祖母寿辰前一日回到白家,就在白家住下来待产了吗【注2】?我去探她时,她私下里问我,咱们家看了两次宋维仪了,若是中意,宋维仪那边就要试着请崔山长与祖父说合……难道祖母已经选中宋维仪了?”

    卓昭节听这话就吃了一惊,随即想到卓昭粹饯行宴上自己虽然是通过林鹤望将三夫人中意的麻折疏引出来的,按理说当时提都没提麻折疏,很不该惹人怀疑,但为了达到仔细观察的目的,自己硬托着林鹤望说了许久的话,究竟存下来破绽但为什么会是宋维仪呢?难道他们也认为宋维仪更合适?

    这么想着,就道:“林家姐夫也真精明,也不过当初八哥饯别宴上拉着他多说了几句话,他竟然就猜到了,白姐姐知道这事,是林家姐夫告诉她的罢?”

    “饯别宴?原来之前看过?难怪!”游灿道,“自然是林家姐夫告诉的,不然白四姐姐哪里会知道饯别宴上的事情?”她沉吟着道,“宋维仪既然是崔山长的入室弟子,虽然如今家境清贫,但前程料想不差,倒也衬得上四妹了。”

    卓昭节一抿嘴:“这话,你可先别说,还得问过了外祖母和外祖父。”

    游灿奇道:“怎么?”

    “这事情还是三舅母提的,你记得我八哥饯别怀杏同窗那一回了吗?那些学子到了游府来,自然要去先拜见外祖母,当日三舅母恰好在外祖母跟前,她……看中的是那麻折疏。”卓昭节小声道,“外祖母倒觉得宋维仪更合适,可三舅母……所以……”

    游灿恍然,随即皱眉道:“三婶向来难缠,我可不想招惹她。”又道,“可四妹是三婶的亲生女儿呀,三婶居然看中麻折疏?那麻折疏可不是崔山长的入室弟子,她怎么这么挑人?”

    卓昭节心想三夫人惟财是举,又憎恶宋维仪有崔南风入室弟子的身份却宁可穿戴逊色于同窗也不肯接受他人之物……自然是不喜欢宋维仪了。

    不过这样非议长辈的话自然不好出口,就道:“反正就是这样,所以你刚才直接告诉外祖母不就成了吗?问我,这样大事我哪里能给你什么准话?”

    “还不是这事涉及到四妹,我又不知道之前还有饯别宴上先看过一回。”游灿低声道,“我以为就在园子里看了那么会呢!我就怕我直接去问祖母,祖母反问我四妹是不是特别留意过宋维仪……咳,我可没有一直留意住她啊!当然要问你一问了。”

    游灿那日一心分两用,一边留意游灵一边和白子静说话,到后来因为游灵的不配合,又有卓昭节在,她是索性把游灵丢给卓昭节,偏偏去的时候和班氏一再保证过,也难怪此刻心虚。

    卓昭节肯定的道:“你还是直接告诉外祖母的好。”又随口问了句白子华,“白姐姐的身孕如今也有五个多月了吧?她好吗?”

    原本卓昭节以为既然是在熟悉的娘家待产,而且看林鹤望对白子华也是极上心的,料想白子华应该过得很好,不料游灿却摇了摇头道:“伏舅母如今正为她操碎了心呢!”

    卓昭节闻言吃了一惊,道:“怎么又要操心?”

    “这回倒不能全怪白四姐姐。”游灿蹙着眉,她面上竟然也有些恐惧,“你可记得之前没了的白大姐姐?”

    卓昭节立刻想了起来,白大娘子前年没了,原因可不正是难产?

    她吃惊道:“难道白姐姐现在……”

    “她一切都好,伏舅母现在请了一位大夫住进白家,早晚各诊一次脉。”游灿道,“但你不晓得,之前白大姐姐没了的时候,她是挣扎了数日的,中间白家迟迟没收到消息,白四姐姐担心白大姐姐,坚持去了一趟白大姐姐的夫家探望情况……在产房外听了小半日白大姐姐的挣扎哭号,后来白大姐姐没了,白四姐姐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如今她自己有了身孕……伏舅母又气她当时胡闹,没出阁的小娘子趁乱跑到产房外……又心疼她……”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这个……白大姐姐那也是意外,大部分妇人还是平平安安的啊,不然这世上哪里有这许多的人呢?”

    游灿因为明年也要出阁,这生儿育女的事情也是数得着日子了,虽然如今还不知事,但也知道是极痛苦也极凶险的,对白子华的忧心却有些感同身受,道:“说是这么说,可白大姐姐这个例子放在了前面,哪里能不担心呢?”

    ……这担心积累下来,虽然白家知道白子华纤细敏感,为了让她能够安心,可谓用尽了办法,但白子华终究还是早产了。

    二月末的时候,江南已经是桃李开遍,杏花吐艳,白子华早产下一女,母女平安只是也许合府上下被她吓到了,听跟着二夫人到白家去看刚出生的林家大娘的游灿回来说,伏氏哭得很厉害。

    这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情,卓昭节听听也就算了。

    春日既然又来,缤蔚院里重新笼罩在一片云蒸霞蔚里,班氏照例让人在杏花树下支起软烟罗的帐子,让卓昭节在帐内小憩、看书、练琵琶。

    谢盈脉辞馆后,班氏虽然有意为卓昭节再物色新的师傅,但卓昭节一直没同意,她对着谢盈脉给的笔记,不懂的就坐车去问一问,随从寸步不离身……虽然不是每天都到博雅斋去,但也没有荒废。

    班氏见她实在和谢盈脉投缘,护院也一直跟着,也就随她去了。

    这一日她从谢盈脉那里新学了一支曲子,回来后,将人打发离了院子,专心专意的练了起来。

    毕竟新学,虽然谢盈脉说她基础还不错,但才开始练总是断断续续,不够连贯,练着练着,忽然有人轻轻在帐外道:“这一下按弦弄错了,应该再轻些。”

    卓昭节吃了一惊,猛然住了拨弦,刷的回头:“谁?!”

    隔着软烟罗的帐子,就见宁摇碧站在帐外,他一手执扇,一手背在身后,静静笑道:“昭节不认识我了吗?”

    “你怎么来了?”从腊月那次夜里宁摇碧很不正常的表现后,这中间足足两个来月,虽然苏史那不时上门来拜访游若珩,但宁摇碧却再未出现过,卓昭节心中的狐疑与尴尬也渐渐淡忘,一面奇问,一面放下琵琶,招呼他进帐来坐。

    宁摇碧转到帐门进了来,就见他墨色发间、姜黄锦袍上,都落了许多杏花花瓣,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了院子,显然已经站了有些辰光了。

    卓昭节替他斟了盏扶芳饮,因见他坐下后就一直盯着自己看,便主动开口道:“苏将军也来了吗?”

    宁摇碧看起来也打算将那晚的事情直接遗忘,平静的道:“不错。”

    卓昭节见他说了这句就不说旁的了,自觉有些冷场,道:“你方才说我按弦太重?”

    “嗯。”宁摇碧道,“这首《海青拿天鹅》,虽然是武曲,但用到文套的技法却不少,中间有几处正要以轻柔来衬托随后的激烈厮杀。”

    他一面说,一面将折扇插进腰间,伸手道,“琵琶给我,我弹一遍与你听!”

    卓昭节将信将疑的将琵琶递给了他。

    宁摇碧的名声就是个不学无术无恶不作的纨绔虽然卓昭节觉得他人其实不坏,但实在不像是肯花功夫吃苦头学东西的人,当然像他这样的人,会品评倒是不奇怪。

    只是这样的想法,在宁摇碧试弦完毕,起手繁弦如促后顿时改变卓昭节如今未必有多么高明的鉴别能力,可宁摇碧所弹的正是她正练着、也是听谢盈脉弹过数遍的曲子,这高下自然不难判断单是起手呈递而进的数段烘托海青与天鹅相斗之际的场景的弦声,卓昭节已经听得下意识的屏息凝神。

    一轮弦过如骤雨,忽而一停,卓昭节心似悬空,然而弦声又起,既急且密,杀伐之机透帐而出,仿佛头顶的古杏落花都加快了似海青遨游九天,寻觅猎物,时刻做好了扑击的准备,于上击九天下俯深渊的恣意凶猛中,酝酿必杀的一击!

    俄尔平缓,仿佛天鹅尚未察觉,依旧嬉戏如常,卓昭节甚至能够想象到一只洁白如雪、冠如红玉的天鹅悠然整理羽毛的情形,接着,弦声渐频,频如鼓点终究海青、天鹅遭遇,长空激斗!

    ……终了时,急促数声,转密,转繁,骤然停歇【注3】。

    良久,宁摇碧已将琵琶轻轻放到卓昭节身旁,她才怅然醒转,道:“为爱琵琶调有情,月高未放酒杯停;新腔翻得凉州曲,弹出天鹅避海青。我如今总算知道前人作此诗,描绘的是什么景象了!”

    她目光炯炯的看住了宁摇碧,“谢家阿姐弹奏此曲时,我听来听去,虽然觉得她弹得好,却从来没有如此震撼过,你……你的琵琶之技竟在谢家阿姐之上?!”

    “……未必。”宁摇碧沉吟片刻,却摇头道,“这《海青拿天鹅》,多有杀伐之音,若要弹出神髓,须带着三分杀意,谢娘子虽然习过武也杀过人,但弹与你听时,估计多注重技巧的教导,而不会带出杀意,自然少了感染之力。”

    虽然他这么说,但卓昭节仍旧沉浸在一曲的余韵中,看他和从前大不相同,眼神难掩钦佩。

    【注1】我们这边初二是做女儿的回娘家,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这样?

    【注2】唐代风俗里,嫁出去的女儿可以选择回娘家生产,其他朝代……在这之前估计也是,之后么,没查。

    【注3】说过滴,作者是音盲,《海青拿天鹅》听了几遍,也就写成这样子了……话说为什么我听了几个版本竟然不一样?至于对这个曲子的描绘大家更是千万别相信,被误导我不负任何责任的说……

第一百零二章 花雨看相别

    缤蔚院外,僻静的角落里,伊丝丽接了把杏花,托在掌心轻轻嗅了嗅,嘟嘴吹走,听了片刻院内之语,忽然抿嘴一笑,对莎曼娜道:“卓娘子对小主人佩服极了!”

    “小主人弹这首《海青拿天鹅》,那是连圣人都赞过的。”莎曼娜掩唇而笑,“圣人还为此赐了最好的一对猎隼饮渊饮涧给小主人!虽然小主人就会弹这么一首……不过,谁让卓娘子又不知道呢?”

    伊丝丽低笑道:“估计卓娘子连谢娘子为什么忽然教了这么首曲子都不晓得呢!”

    两个胡姬对望一眼,都用力忍住了笑声。

    院内,卓昭节一遍又一遍的弹奏,宁摇碧慢慢呷着扶芳饮,不时出声打断,指出其中不足,这么几次下来,卓昭节已经笃定了他此道高手的身份,心中暗自佩服,弹了这么些辰光,她也累了,就先放了琵琶,敬佩道:“未想到你只比我长一岁,琵琶之技如此厉害!”

    “没你想的那么好。”宁摇碧难得说一回大实话,卓昭节却当成了谦虚,抿嘴笑道:“你这样还不厉害,那还有厉害的人么?”

    宁摇碧看着她,意味深长道:“我也想承认自己很厉害,这样你会很佩服我,久而久之不难转成好感,可将来若在一起长了,我真正技艺如何却隐瞒不过,如今骗了你,将来岂不反叫你失望?毕竟我可没把握在一年里将其他曲子都练得如这首《海青拿天鹅》一样好。”

    卓昭节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的重提旧事,猝不及防,狼狈道:“什么叫做在一起长了?”

    “我两个多月没寻过你,你还没有想好吗?”宁摇碧静静看着她,道,“还是你这么不喜欢我这样的郎君?”

    “………………”卓昭节呆呆的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宁摇碧和腊月那次一样满面深情款款,卓昭节还能继续当他有意戏弄,敷衍过去,可如今宁摇碧神情宁和目光锐利明亮,如此坦然如此直接的提出了这个问题,超过她一切预料之外,卓昭节实在无法肯定他究竟是在演戏?是当真?还是另有图谋?

    宁摇碧似知她心意,道:“我没有戏弄你,也没有算计你。”

    ……足足半晌,卓昭节才道:“我不明白。”

    “嗯?”

    “为什么……你会忽然这样?”卓昭节眼中疑惑如潮,道,“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也很冷静。”

    听着这样的称赞,宁摇碧眼中掠过一丝得色,但很快掩去,道:“所以呢?”

    “……我觉得腊月的事情和方才的话不太像是你说的。”卓昭节很直接的道。

    宁摇碧的狡诈她早已领教过,而冷静……明月湖那次,他中了暗算又被自己砸伤,不得已跳湖,一个不会水的人骤然落进广阔的湖泊里,能够立刻想到使女偶尔提到一次的话,在沉入湖底的过程里将繁琐的华服除尽、并且在自己捞住他后非但没有死抓住自己不放,甚至连呼救都不曾有过足见宁摇碧的冷静了。

    这样的人,在卓昭节看来,除非他另有图谋,否则实在不像能够做出这种类似于白子华痴恋屈谈时的举止来啊……

    时五真正害人不浅,可既然都被当面夸奖聪明了,若是承认自己被时五一封信骗得团团转……那岂不是自砸招牌吗?宁摇碧微微一噎,不过他一向反应快,想了想就反问道:“那你以为,我若是喜欢你,会怎么做?或者我要怎么做,你才相信?”

    这次轮到卓昭节面红耳赤的语塞了,她尴尬的恨不得钻进榻底,道:“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我就是这样,直接告诉你啊!”宁摇碧认真的道,“不然还能怎么样?”

    卓昭节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宁摇碧也默了默,道:“好吧,这个先不说……我总能证明我的心意的,只是你喜欢我么?”

    “………………”卓昭节张了张嘴,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许久,才讷讷道,“我没有想过……”

    宁摇碧道:“嗯,你喜欢这株杏树么?”

    卓昭节不明他意,道:“自然是喜欢的。”

    “是啊。”宁摇碧悠悠道,“自然是喜欢的可见喜欢出于自然,喜欢不喜欢,早已在心中,难道还要想吗?”

    卓昭节举袖掩面,道:“我说不过你,但……”

    宁摇碧用力将她袖子拉下来,和蔼道:“我如今可没在和你吵架,你何必要说过我?你若喜欢说过我,我以后让着你就是了,只是你好歹要先回答我的问题才是。”

    卓昭节跺了跺脚,道:“我累了,想回屋了。”

    宁摇碧眼疾手快,踩住她坐下时拖着的裙子,似笑非笑道:“喜欢我么?”

    “……”卓昭节拉了把裙裾,没拉出来,再拉一把,还是没拉动,她绝望道,“你这个人!”

    宁摇碧微笑着看着她,半点移开脚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僵持片刻,见卓昭节脸色青红不定,宁摇碧忽然笑出声来,抚掌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卓昭节涨红了脸,怒道。

    “你既然没说不喜欢,小娘子家害羞,自然就是喜欢了。”宁摇碧笑着道,“怪道你要回屋,原来是惊觉心意,不好意思再和我单独相处么?唉,小娘家家的就是面嫩……”

    卓昭节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捏着裙角,足足半晌才道:“我没有!”

    “你若不是察觉自己的心意,为何不敢与我待下去?”宁摇碧悠然道,“我今儿来可是有正经理由的,就是过来看看这秣陵都出了名的院子景致。”

    ……我到底是该拂袖而去还是强自镇定的留下来?

    卓昭节陷入艰难的抉择中……

    她手心忽然一凉,却是宁摇碧将一只似玉似石的哨子塞进她手里,道:“喏,你不是喜欢饮渊么?我让它陪你玩耍几日如何?一会你见着它,吹起这只哨子,它自然就晓得要听你的话了,起初几日,记好了要亲手给它喂食,它爱吃肝脏,也吃肉,自己来了兴致也会出去捕捉些野味……”

    卓昭节茫然道:“你要干什么?”

    宁摇碧道:“就是看你喜欢它,让它和你玩耍几日,怎么,你不要?”

    “……还是不要了。”卓昭节抿了抿嘴,将哨子还给他。

    宁摇碧思索片刻,低声道:“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我没有讨厌你。”卓昭节仔细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但饮渊乃是御赐,不宜转交他人。”

    “只是借你几天,我没说给你。”宁摇碧平静的道,“我今儿就要走了,几日后,它就会沿着杭渠追上我……”他的声音忽然一底,带着难以描述的伤感与迷惘,“你就讨厌我讨厌到了连这几日都不肯养它吗?我记得你上次是很喜欢它的,甚至还想到了长安也养上一只。”

    想起河边九死一生后看到他的那个刹那、屈家庄里他臂上的血痕、那句“我也累了”背后的忍耐宽容、不在乎救命之恩的名声好处甘心把功劳让与谢盈脉的成全……相比这些,从前那些戏弄又算得了什么呢?

    纵然没有到了喜欢他想嫁给他的地步,但实在是不讨厌的……卓昭节和他对望良久,见他目光逐渐黯淡,到底败下阵来,避开他视线道:“好吧……只是它当真听我的话?不啄我?”

    宁摇碧神情平静依旧,嘴角却飞快的勾起又勉强忍住:时五说,小娘子大抵心肠软,有时候说理和强势不成,索性装可怜……

    好吧,时五虽然用心险恶,但这小子到底是在长安小娘子中间所向披靡的存在,还是有点用处的……

    宁摇碧决定回长安后少揍时五一下,嗯,只少一下。

    “你放心罢,饮渊向来听话,若不然我怎么敢叫你亲自去喂它?”宁摇碧含笑道,“这会它被苏伯带在前头,我送你的话恐怕旁人议论你,所以就让苏伯出面了。”

    卓昭节心头略松,这才道:“你今儿就要走了还要出来?”

    “船已经在渡口,东西是早就收拾好了的。”宁摇碧简短道,“一会告辞后,直接去城外码头就好。”

    这么沉默了片刻,他终于道,“辰光差不多,我要走了。”

    “……哦。”卓昭节站起身,跟着他出了帐子,春风吹过,开到正盛的杏花纷纷扬扬,旁边桃花亦被吹来,花谢花飞之间,宁摇碧肩头方才落上的杏花被卷走,却有更多的杏花桃花沾上……他伸手接了满把杏花、桃花,小心的放入袖中,微笑着道:“昭节,咱们长安见!”

    就此翩然而去,春日淡粉浅绯交织的花雨中,他的背影自成画卷。

    卓昭节在院门里止步,她捏着哨子,看着宁摇碧转过院墙,人影不见,却渐渐蹙起眉头。

    饮渊被送到缤蔚院,卓昭节吹了吹哨子,它很是温驯的蹭过来,亲昵的主动往她手心拱,卓昭节心砰砰的跳,壮着胆子摸了摸它,见它乖巧,这才放了心,吩咐明吟:“取盘牛肝来。”

    喂完饮渊,它高兴的清唳一声,振翅冲霄而起院中顿时响起一片惋惜的惊呼!

    古杏和古桃虬劲的枝干早已将缤蔚院的上空整个的环绕起来,尤其在抽发新枝的春日,如今两株古木都开得如云如霭,被不知道怜惜的饮渊一冲,顿时哗啦一下撞断了一迭花枝不说,那急雨也似狂落的花瓣更叫初秋、立秋等人心疼的差点掉下泪来!

    卓昭节也急红了眼,用力吹了哨子于是,饮渊又一个利落的俯冲,撞开另一迭花枝,在不高的地方一个干脆利落的滑翔,轻巧的落在她面前的栏杆上,乌黑的眼珠里全是乖巧与无辜……

第一百零三章 别后两悠悠

    让卓昭节暗松一口气的是游若珩与班氏居然没有追问宁摇碧公然跑到缤蔚院并饮渊的事,只在她到端颐苑用饭时道:“那猎隼是苏将军所爱,虽然他答应借你几日,但还是尽早归还的好。”

    “是!”卓昭节本来也没打算久留饮渊,只想着随便养两天放它飞回旧主那里就是,自然不会违抗长辈。

    她不知道的是等她走后,游若珩立刻慎重的问班氏:“为何不教诲她不可与宁世子来往过密?”

    “你知道个什么?!”班氏脸色阴沉之极,冷冷的道,“从前她对小郎君还没什么意思的时候,说一说还不打紧,权当给她作防范了,即使如此,她听多了还要发脾气,嫌烦呢!如今……她和这宁世子似有好感,这个时候,你越是去说,她越听不进去!不要到时候反而逼得她做出种种不好的事情来!”

    游若珩皱眉道:“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也不看她紧点?”

    “我看她看得还不够紧吗?”班氏怒道,“还不都是你!从前咱们刚回秣陵时,我就劝你将护送咱们回来的那几个老镖师留下来看家护院,结果你这个老东西!说什么游家在秣陵土生土长,秣陵又素来富庶,用用家丁就成,根本不必特别请人!若是咱们家有那些江湖人,昭节出门我会不让她带上吗?若有那些人在,刀头舔血出来的人会不留意到那日博雅斋的异常吗?”

    骂到这里,班氏定了定神,才继续怒道,“若不是那杀千刀的陈珞珈!我好好的外孙女怎么会被逼得跳河逃生?!你个糊涂东西不想一想,昭节她当时若非遇见宁世子的猎隼,连跳河的机会都没有!若非宁世子随后赶到,她也逃不出那杀千刀的女贼之手!偏偏后来又放她在屈家庄里待了几日……你说,这门第仿佛、年岁相近,又都生得极好,一方还对另一方有救命之恩……这样,互生好感有什么奇怪的!”

    游若珩并不计较她话语里的怒气,只道:“这不合礼,太过逾矩了。”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班氏冷声道,“你以为这年纪的小娘子若起了好感是你教训就可以教训得回来的吗?何况宁世子虽然据说纨绔得紧,但生得好,身份尊贵,到咱们家来也算客气你要我怎么说?他可是救过昭节的,难为我能对着昭节痛骂她的救命恩人不是个好东西?!”

    “……那怎么办?”游若珩没了主意。

    班氏也无心向他撒气了,长叹一声,道:“反正那宁世子今日就回长安了,昭节要回长安,还要一年,这段辰光两个人彼此忘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我会先写信告诉霁娘此事,让她如今就留心着昭节的夫婿人选罢。”

    室中沉默下来,老夫老妻心里都不痛快,他们代卓家抚养这个外孙女一向省心听话,偏偏从过去这一年起竟然陆续出事……如今才开过年,甚至连世子都招惹上门了……若不是之前苏史那每每来访,与游若珩探讨水文地理,单这临走特意来告别就足够引出谣言了……

    饮渊在第三日饱餐一顿后振翅飞走,数个时辰后也不见它归来,卓昭节心知它应该就是去追主人了,心里有片刻闪过惆怅,但随即失笑:“我如今才十四岁,长到现在亲生父母也未见过,居然就顺着他说的去想婚事?”

    她摇了摇头虽然卓昭节对班氏和二夫人反复念叨自己当洁身自好、莫要遇见个小郎君就被迷惑了去很不满意,认为这是对自己极为不信任的表现,但外祖母与舅母的反复念叨到底不是全然没有效果卓昭节心目中婚姻乃两姓之好、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统观念无可动摇。

    她可以因为信任宁摇碧,在发现宁摇碧深夜出现在自己内室时忍住惊叫,但这是建立在宁摇碧并未非礼的基础上的,否则卓昭节并不惮惊动任何人、与任何人拼命。

    并不讨厌宁摇碧却始终不肯说出他所盼望的回答,不仅仅是因为小娘子的害羞与矜持,更因为在卓昭节的想法中,成亲那怎么也该是父母来问自己愿意不愿意这当然是男方正式遣媒过府之后,像宁摇碧那样直截了当的询问,固然扣人心弦,可班氏讲述的申骊歌宁摇碧之母的前尘是现成的例子。

    虽然申骊歌并不是因为没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才落得悲剧的,然而班氏总结这位月氏族曾经头人的一生,她的错误在于追求了一时的美好却忘记了两个人在一起是要过一生,于是那刹那的美好终究如昙花一现,花谢之后的悲哀不过留得旁人悲叹一声,却过了她的一生。

    卓昭节是以不肯回答,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在没有向任何一位长辈正式禀告过的情况下,去承诺去喜欢那是多么不智的行为?倘若两个人以后不能在一起,这春日杏桃花雨里的旖旎最好也不过是成惆怅,更多是一场笑话;倘若两个人最后在一起,小娘子矜持一点只要不到刁钻刻薄的地步总归不会有错的,越容易到手的越不会被珍惜班氏十几年来抓住一切机会言传身教、于不动声色之间逐渐浸润、教诲出来的外孙女,决计不是一场花雨里的美好就能够打动的。

    正如班氏所期望的那样,卓昭节也许不是完全恪守规矩礼仪的小娘子,但至少她有自己的底线和盘算,决计不是沉浸在一时的感动里就愿意交出一切不顾一切的人。

    卓昭节练着琵琶、习字看书,不几日,将宁摇碧已经遗忘在脑后,毕竟回了长安归回了长安,如今她还有一年的辰光要在江南过,多学点东西总能够给父母长脸、也给游若珩和班氏长脸的。

    只是卓昭节一直到这日,天外唳声悠然,饮渊风尘仆仆的撞断花枝、越过回廊,落在她的窗棂上,才明白过来宁摇碧走前为什么死活要让自己将饮渊养上几日……他根本就是为了让饮渊记路!

    看着饮渊腿上的信笺,卓昭节脸色变了几次,才迟疑着上去解了下来,只是她忐忑的拆了信……信中却没有什么让她感觉到尴尬或者为难的内容,只是很平常的问候,顺便提了宁摇碧如今已到了江北,再过两日就要入黄河,杭渠里楼船虽然也是逆行,但影响不很大,毕竟杭渠也就那么大,到了黄河就不一样了,逆行会很缓慢。

    而且如今才进入三月中,在江南已经处处莺歌燕舞了,可江北尚且料峭,更不要说北方,宁摇碧在信中提到,听从北方南下的船家说,黄河如今还有地方没有解冻,滚滚往下游去的河水里夹杂着许多大块的碎冰,小些的船只甚至有不小心被撞翻、撞破的,楼船也须得小心。

    卓昭节不禁畅想起自己在书里所看到的对北地风光的描绘起来,到底她虽然能说一口吴侬软语,班氏却是时刻提醒她不可懈怠了官话她姓卓,她是长安卓家的女郎,这江南再好,终究只是寄居之地。

    那数千里之外如今还寒意未褪、料峭有冰的长安,才是她真正的家。

    宁摇碧此番回去所见到的风景,也许她返回之际也可以看到。

    那是回家的景色。

    她再一次阅读完宁摇碧信中对沿途景色的描写,吩咐明吟取了一个空置的锦盒来装好,放到隐秘.处,又叫明叶去拿吃的给饮渊,慎重道:“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休怪我心狠手辣!”

    明吟和明叶微微一惊,齐声道:“是!”

    初秋、立秋四人,初来乍到,更是头也不敢抬。

    饮渊送了四回信到秣陵,宁摇碧再磨蹭,终究进了长安城,事隔一年,他再次看到熟悉的繁华景象,却没有意料中的惊喜与欢欣,看着书页中已经枯萎的杏桃花瓣,想到这些日子,饮渊来回奔波,卓昭节却始终没有回信,他惆怅之余,竟有着难以按捺的焦灼,恨不得立刻掉头再次南下。

    这样的心不在焉里,他甚至忘记了命人提前告诉自己归来的消息。

    一直到车队停在了雍城侯府前,守门的侍卫惊见世子归来,这才一面命大开中门迎接,一面打发人到隔墙的长公主府去报信。

    宁摇碧略作梳洗,没有问雍城侯,直接去见祖母纪阳长公主,纪阳长公主端详着一年不见的孙儿,不禁泪如雨下,祖孙相见,叙不完的别情、长公主道不尽的对孙儿的怜惜,到底将宁摇碧想立刻再次南下的话堵住了……

    次日,宁摇碧带齐人手,直奔华容长公主府,向时采风讨回旧帐。

    时采风前日才上手了一个良家出身的美貌少女,乐在其中,根本没听到宁摇碧归来的消息,被宁摇碧踹开房门才惊醒华容长公主端坐正堂,皱眉对匆匆而来的长媳道:“郎君们打打闹闹不是什么大事,四姐家的宁九,与咱们五郎不是打小打闹至今吗?你大惊小怪个什么?”

    华容长公主的长媳苏氏赔笑道:“母亲,若只是寻常打闹,媳妇怎么敢来惊动母亲?只是……这次宁九郎来势汹汹,道是要寻五郎讨回旧帐,媳妇想着,宁九郎去年才把秦王世子打断了腿,据说如今世子都没全好,这……”

    “秦王世子……嘿!”华容长公主冷笑,“唐逡他是自己找死,当着宁九郎的面嘲笑他已故的母亲雍城侯夫人申骊歌,宁九没打死他就是秦王府的侍卫能耐了!照本宫说,打得好!”

    苏氏一噎,暗悔自己怎么把华容长公主的生母张昭仪尝与周太妃有怨的事情忘记了?当年周太妃得宠,可是直接导致了张昭仪失势,先帝还曾为了周太妃几次三番的训斥张昭仪,使得张昭仪没等到先帝驾崩就郁郁离世……秦王是周太妃之子,他的世子出事,不管谁下的手,华容长公主都只有幸灾乐祸的可能,又怎么会去同情秦王世子呢?

    华容长公主将她懊悔失言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的道:“好啦,你去忙正事罢,小孩子家些许矛盾,又没闹到非要咱们收拾不可的地步,插什么手呢?”

    苏氏正要说话,就见向来跟着时采风的小厮时辰匆匆跑进来,一把跪到地上求救道:“长公主、大夫人,雍城侯世子将咱们郎君丢到花池里去了!”

    休看都三月了,如今长安正倒春寒,还不时飘起雪花的!

第一百零四章 温柔了的岁月

    春去夏来,杏花开尽桃花落,缤蔚院中整个三春都纷纷扬扬的花雨、如云似霞的花海,逐渐被浓密的叶冠所代替,蝉鸣替了莺语,夏衫换了春裳,岁月悄然。

    饮渊几乎是半个月飞来一回,带来宁摇碧厚厚的书信,信上多是讲述长安风土人情,或是他所遇见的趣事,游若珩和班氏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游家上下始终没人提起猎隼一事,这种若无其事里,卓昭节渐渐也开始回信。

    她第一次回信,是被春末庭中最后一场落花飞舞所触动,握着随风潜入窗的花瓣,情不自禁的就拿起了笔,虽然只淡淡说了缤蔚院里的杏桃花尽的几句,宁摇碧再来信,却滔滔写了十数张纸,尤其提到雍城侯府里的一株凤凰花树,这种原本生于南诏的树在长安想活下来极不容易,它被养在琉璃搭建的暖房里,树根附近有地龙的管子经过,浇灌着城外特意打来的山泉水,还配了专门的花匠伺弄,纵然如此,也不是每年都能开花。

    “……我尝听人说,凤凰花开时绚烂如火,这种花树在南诏漫山遍野都是,花开的时候像一座山一座山的燃烧了起来,一直烧到天边连接着晚霞,犹如霞彩一路铺到了人间……可惜它只开在盛夏,那时候我多半奉祖母至翠微山避暑,回长安时,它也谢了,有一年我特别留在长安等着看,想知道何所谓绚烂如火,偏偏那年它没有开。

    “所以今年我又从翠微山提前折回,总算见着了。”

    信里附了一丛已经干枯的凤凰花,纤细而长的蕊,描述里绚烂到极致的花,盛开在枝头应该如火如荼,如今已成绛色,然而仍旧可以想象当这样的花蜂拥而开时的盛景,如天火降临,浩浩荡荡望之可畏,简直无法阻挡。

    卓昭节起初不明白宁摇碧为什么要如此详细的描写这种花,一直到她注意到最后一页没有落款,反过来一看……果然还有。

    “这一回我不只等到一直想看的凤凰花开,也等到了你的回信,若继续怀这样热烈盼望的心等候,昭节,我想我定能等到你答允我的。”

    这一行字的笔迹显然有别于之前的十几张,那十几张如行云流水,透着淡淡的自在悠然,这一行却一下子显出执着来……虽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可以清楚的察觉到写信人心情的变化,也许他是斟酌了很久,才慎重落笔,才会有这样迥然的差别。

    卓昭节抿了抿嘴这是饮渊充当信使以来,宁摇碧头一次提到前事。

    她望着窗外炽烈的骄阳,懒洋洋的想了片刻,权当没看见反面的话,只写了一封极平常的回信。

    宁摇碧的信笺再来,也好似没有这回事一样。

    如此,辰光很快就到了秋日,原本今年秋闱,任慎之是要上场的,但游姿故去,他要守孝,这大半年也荒废了功课,自然就不提了,所以除了二房之外,游家并不紧张。

    白子静到底只是游灿的未婚夫,而且平常都听人说他功课很好,卓昭节自也不会为他担心什么,仍旧慢慢回着宁摇碧的信。

    这一日,饮渊带来新的一封信,还没打开,上头经过高空罡风吹拂并数日辰光仍旧残留的一抹暗香让她微微蹙起眉,这香味……太像女子用的脂粉……

    而且,如今还有脂粉气味,印上去时该多么浓烈?

    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卓昭节蹙着眉,手指抚过信封,竟有些迟迟不能拆开。

    这样沉吟良久,她谨慎的拆了信,眼尖的看到信纸边缘有墨迹洇开的痕迹,定了定神,却见打头是首七绝:

    “昨夜小楼听琵琶,春江一曲压众家,记得去年正此时,明月湖上夕阳下。”

    下面是正文,却是说了自己随长安的同伴到某户人家去听了琵琶,诸人中一妙龄少女所弹的《春江花月夜》、即又名《夕阳箫鼓》压服众人,夺得魁首,宁摇碧详细描写了那少女谈奏的手法,说很像是长安另一位国手曹宜的弟子如果没有信封上的脂粉印记,卓昭节很快就可以写回信了。

    只是……

    她盯着那道淡淡的脂粉痕迹,忽然没来由的一阵恼火!

    勾栏里的道道,卓昭节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二夫人从前泄露过几句,卓昭节拼拼凑凑,也能猜出宁摇碧所到的这个“小楼”某户人家,决计不是良家!

    不然,若是清清白白的斗琵琶,怎么会是“昨夜”?

    三更半夜的,一群女子比斗琵琶,邀的观者和裁判竟然都是各家少年郎……

    这是良家女儿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卓昭节脸色渐渐难看这样一面给自己写信问长问短、俨然关怀备至,一面却又大大方方的逛着妓院把自己当什么!

    她盯着墨迹氤开的地方看了片刻,低下头一嗅,果然,一阵淡之又淡、几乎难以察觉到的酒香。

    以宁摇碧的身份,自然什么都是享受最好的,若非最醇香的美酒,也不可能染在信纸上,过了这几日都还留有余味……

    若非他喝多了,估计是绝对不会出现“昨夜”这样的失手罢?

    卓昭节冷冷一笑,扶着长案的手,渐渐用力起来……她脸色时阴时晴,仔细思索着这封信要怎么回。

    这种被欺骗的感觉实在是太坏了……

    卓昭节醒过神来时,信笺上“昨夜”两个字已经被她拿指甲无意识的翻来覆去的掐了好几遍,几乎快被抠坏了,她按捺了片刻,又按捺了片刻……到底没有按捺住,亲自研墨,取了一张空白的信笺,刷刷几笔写下一首七绝,恨恨的系回饮渊腿上反正宁摇碧说过它会自己捕食,卓昭节现在根本懒得给它预备食物,喝道:“送给你主人去吧!”

    只是饮渊才飞走,卓昭节瞬间就后悔了,她立刻跑回内室,取出宁摇碧给的哨子……奈何怎么吹都不见饮渊回来,大势已去,卓昭节捂住脸,**道:“完了完了!我都写了什么?!”

    饮渊委委屈屈的飞越山与水,餐风露宿,终将信笺平安送到了宁摇碧手里,宁摇碧微笑着展开,顿时愣住了

    只见信笺上极其潦草的写着:

    “金槽琵琶惯脉脉,红妆锦帐认旧客。分明得意薄幸名,特遣隼来告欢乐!”

    潦草的笔迹、甚至失了整齐,有几处笔锋明显凌厉,稍懂书法的人都能够看出卓昭节写下这首七绝时的震怒!

    他抬起头,眼中兴奋与忐忑交错,半晌,才喃喃道,“时五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那抹胭脂和酒痕,哈……红妆锦帐认旧客果然昭节露出这般明显的嫉意……这么说来她心里的确是有我的?”

    宁摇碧眼中的忐忑逐渐转为狂喜,他捏紧了信笺,匆匆回到内室,命鸾奴研墨。

    数日后,卓昭节在煎熬中等到了饮渊,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祷饮渊是中途归来、还没去过长安,只是它腿上所系的信笺让卓昭节最后的指望破灭……心惊胆战的打开宁摇碧的回信,卓昭节没想到的是,宁摇碧居然又回了一首七绝

    “夫人疑我太萧瑟,悔恨当年甘受策。自从江南一别后,分明相思门中客!”

    字迹流畅爽快,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愉悦……后头大致解释了经过,是某位同伴家中夜宴,请了教坊诸人到场,绝非他踏足烟花之地,又解释纪阳长公主不喜娼门之女,自己是从来不到勾栏去的云云。

    卓昭节看完信,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该提起一口气,随即满面通红的啐了一口:“什么夫人!这人,胡乱占我便宜!须饶不得他!”

    宁摇碧再收到卓昭节的回信时已经是深秋了,长安梧桐叶齐齐落尽,除却暖房,外头鲜见花开,就连常绿的松柏也色泽黯淡起来。

    淡粉描杏花图案的信笺平摊在紫檀木翘头案上,信笺上笔记娟秀的写着:“短相思兮长相思,长相思兮在长安。山水迢迢路漫漫,孰知侬个相思倚谁栏!”

    他能想象卓昭节写这封信笺时在窗下气呼呼又强作镇定的模样……

    宁摇碧凝视着信笺,得意的笑了笑这首诗在他眼里已经完全是打情骂俏了,如今已是深秋,过了这个冬天,来年春日就是卓昭节的生辰……虽然他还不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天,这要留到问名时,不过在端颐苑的书房里,她告诉他名字时已经承认过,昭节是春的别称,她是春天出生的,那么最晚,笄礼不会晚于三月。

    那个时候黄河开冻,完全可以北上了。

    她是卓家四房的嫡**,襁褓里被送到江南寄养,据说为了她好要养满十五岁才能回家,料想她的父母对这个女儿的思念,在笄礼之后,决计不肯让她多停留……从秣陵到长安,走水路也不过半个月光景……实际上完全可以更快……

    半年,最多再等半年,他们就可以在长安相见。

    想到此处,宁摇碧提起了笔……

    饮渊不辞劳苦的顶着北地的霜雪,穿过大凉的山山水水,扑棱着翅膀落到了飞雪似花雨的江南。

    换上夹衣的卓昭节趿着木屐,从回廊上噔噔噔的走下庭院,在薄薄的积雪上踩出一溜屐印,示意饮渊落到自己身旁的栏杆上,叫明吟取食喂饮渊,自己抽出信笺,是熟悉的字迹,飘逸中透着严谨的行书,仍旧是七绝:

    “我有相思在远道,鸦鬓朱颜件件好。长路漫漫山水遥,一日不见心悄悄。”

    卓昭节下意识的咬住唇,嘴角勾起、再咬住、还是勾起……最终她不得不举袖遮面,掩盖住满怀欣喜的笑容……

    半晌后,她才步伐轻快的回了内室,亲手取出放宁摇碧信笺的锦盒当初只是随手取了一个,如今渐渐的竟然不够放了,这一封虽然只一张纸,放进去,盒盖竟然就扣不上去。

    她索性将所有的信笺都拿了出来,慢慢翻看着。

    固然才只得一年不到的通信,但因为宁摇碧除了这几次只回七绝,其他时候一次都要写上好几张纸,折起来沉甸甸的……如果饮渊不是猎隼,而是信鸽,根本就带不动,许多细节,若不再次看到信,都有些遗忘了……

    卓昭节指尖触过一封又一封信笺,不知不觉中,宁摇碧写了这许多信,饮渊在秣陵与长安之间,竟也飞了这许多次……

    不知不觉中,秋闱落了幕……

    不知不觉中,一年就要这样过去……

    不知不觉中,她心中的抗拒防备,就这样雪释冰消了……

    岁月这条河啊,静静、悄悄的流淌着,辰光啊如此温柔沉默的摇曳过……

    杏花疏影里华服执扇的少年,他一点一点的走进了少女正好时候的心扉内,这一瞬间,卓昭节心中缱绻无限,憧憬万千。

第一百零五章 荏苒了的时光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缤蔚院虽然只是游家历代嫡长女的住处,但院子宽敞,又是整个秣陵都出了名的景致,正月廿四,元宵的余韵还未散尽,院中古杏古桃抽出无数米粒大小的蓓蕾,点点滴滴缀在枝头,虽然不及三月杏烧桃夭的景象,却已热闹非凡。

    在受邀来观礼的秣陵一干官宦书香人家女眷含笑注视下,被请为卓昭节笄礼正宾的太守之妻江夫人深衣宽袖,仪态端庄,一边高声吟诵着自古相传的祝词,一边替卓昭节梳发加笄,初加之后,卓昭节接受了江夫人的作揖之贺,返回东房,将作童子时所着的朱缘缁色的采衣换成与发笄相配的素衣襦裙。

    步出房门,一拜父母,卓芳礼与游霁如今都不在此地,自然是拜游若珩与班氏,拜完他们,复向长安方向下拜。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这是二加,去笄换钗,回房再换与发钗相衬的曲裾深衣,这回出房门后却是拜正宾,堂上花团锦簇的宾客都满含善意的望着她,微笑颔首致意,几位年长的夫人,眼神感慨万千。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无疆,受天之庆。”三加是去钗加以钗冠,卓昭节的这顶钗冠,是大半年前班氏就向秣陵最有名的铺子特别定做的,款式改了又改,精致无比,虽然没有逾越,但也显得华贵非凡,这回换的是大袖长裙的礼衣。

    方满十五岁的卓昭节已经展露出她那传自据说曾以美貌名动长安的祖母的姿容,她身量出落得窈窕有致,肌肤皎洁、眉目如画,黑鸦鸦的发在钗冠上的明珠照耀下使人情不自禁想要抚上去,松绿连珠团窠对鹿瑞锦对襟广袖外袍、缥色月华锦交领上襦、群青长裙,班氏亲自从三套预备的礼服里挑选出来的这套礼服将少女最引以自傲最珍贵的青春年华完全衬托出来

    卓昭节安安静静的站在阶下,目光柔和宁静的看向堂上,整个人,像在光芒的笼罩中,是玉人都不能描述的美好。

    那样璀璨夺目毫不掩饰也无法掩饰的青春光辉,让座中许多韶华已逝的老夫人都流露出追忆之色。

    全场为她容光所慑,竟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担任有司的二夫人才想起来下一步。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置醴,江夫人再祝,醮子,下面就是诏告其字了去年,游若珩亲自就卓昭节笄礼上所加之字写信询问敏平侯,据说敏平侯斟酌了小半个月,取了两个,让游若珩挑选。敏平侯虽然给好些个孙女取过名,但却是头一次给孙女取字,甚至一次还取了两个,当然这也未必就说明卓昭节这样得祖父喜欢,更可能的是敏平侯是看亲家的面子,或者说,看在游若珩不但是他的亲家,还是时斓与崔南风的师兄的面子……

    卓昭节起身离席,站到西阶之东,面南而立,江夫人起身下来面东而站,游若珩与班氏则面西,江夫人神态端庄而凛然,祝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初岁甫。”

    初岁,这是敏平侯取的两个字之一,出自“初岁元祚,吉日惟良”,初岁也是正月的别称。

    ……敏平侯供游若珩挑选的另一个字也是用了正月别称的典故,孟陬。

    看起来两个字差不多,但即使是仅仅在书房上偶然听到崔南风与游若珩商议东宫中的暗流汹涌,卓昭节在得知这个挑选时,也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两个字之间的区别。

    孟者,本义指长,但这个长却指庶长,很难不让人想到深得太子喜欢、甚至能够得到嫡子待遇早早封了郡王的延昌郡王东宫庶长子。

    而初岁……正月的别称有很多,敏平侯偏偏挑选了有“初岁元祚”这个广为人知的典故的初岁,元祚,元的本义是首,也有开始、最长的意思,但这个时候,最容易因它想到的,却是元配嫡子这样的字眼……所以,初岁对应的,当然就是东宫唯一的嫡子,却是太子膝下次子,出自于不受太子喜欢的太子正妃的真定郡王……

    卓昭节明白,假如游若珩可以选择,他一定不愿意从这两个字中挑选,假如他可以后悔,估计直接就不写那封信了……原本,游若珩为外孙女的取字特意询问敏平侯,无非是为了一来表示对卓家的尊重,二来,也是希望敏平侯因此多留意一下这个远离卓家多年的孙女。

    然而敏平侯却借此机会,逼迫游若珩做出选择……

    对这个还没见过的祖父,卓昭节想起来,心里竟有些淡淡的厌恶与防备……

    看她竟然在笄礼上失了神,担任赞者的游炎忙借着礼衣的掩护,暗拉她一把,卓昭节猛然惊醒,暗悔自己失态,忙恭敬答:“初岁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合着古朴庄重的乐声,她按着昨日演练过的仪式,躬身向江夫人行揖礼,江夫人含笑还礼,复位。

    这时候轮到了聆训,卓昭节跪在游若珩与班氏足前,耐心的听完游若珩亲自推敲数日的训辞,依礼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拜毕游若珩、班氏,卓昭节复向众宾行礼,众人含笑点头作答,之前宣布过开礼的游若珩再次出来宣布礼成,并谢众人这繁琐而郑重的及笄礼,到底是结束了。

    受北方河流解冻影响,笄礼后数日,特意南下接人的卓昭粹才抵达秣陵,他这次来是为了接卓昭节,不能久留,但两年前在怀杏书院结识的一班同窗,总也要见个面,聚上一聚,并且这些人里恰有数人在去年参加了秋闱比如宋维仪甚至一举夺得解元之衔,让怀杏书院在南方的声名更加响亮。

    因着宋维仪得了解元,三夫人在游炽的劝说下也改变了主意这时候再不肯接受旁人赠与之物又怎么样?将来做了官,他不收好处,游灵可以收了再劝他么……

    宋维仪虽然也算秣陵大户人家的子弟,但旁支的身份,父母早亡,家无恒产……相比起翰林家的嫡孙女,怎么说都是高攀了,何况游家子弟虽然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但大抵品格敦厚,游灵又是个美人胚子……游家这边稍作暗示,宋维仪就求了崔南风亲自登门提亲,在去年腊月之前,两边交换了信物,算是将这件事情敲定下来。

    本来宋维仪夺得解元之衔后,江南许多大族都想将女儿许配与他,甚至连孟远浩都有些动心,只是翰林家的孙女儿即使游若珩早已致仕,即使他年岁已高,但时斓还在朝中,宋维仪又是崔南风栽培出来的,游家也有此意,众人也只能惋惜了一声。

    这样宋维仪也算是卓昭粹的未来妹夫了,于情于理,卓昭粹也要贺他一贺。

    所以卓昭节这边收拾东西他全然帮不上忙,好在班氏早在小半年前就命人将卓昭节不常用、又要带走的东西陆续收拢起来,笄礼后,周嬷嬷领着一干健妇,转陀似的忙碌了五六日,才堪堪收拾好,看着厚厚的册子,卓昭节暗松一口气,亏得长辈能干,不然即使卓昭粹在这里帮手,兄妹两个也必是手忙脚乱的。

    听说她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卓昭粹就出门去寻人挨个告辞,他前脚走,后脚班氏让珊瑚把卓昭节叫到端颐苑,卓昭节到后,班氏吩咐左右:“你们都下去吧,我与昭节说说话。”

    周嬷嬷打头退下,自然没人敢再留。

    卓昭节以为班氏要和自己叮嘱归家之后的事情,忙端正了坐姿,只是班氏却先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锦匣,道:“这是当年你转交昭粹留下的银票,一共十万两,这里面是八万两。”

    “外祖母?”卓昭节一惊,当初她按着卓昭粹的叮嘱,在他走后将银票交给班氏,班氏什么都没说就收了下来,虽然卓昭节早有预料班氏不会这么简单的了结此事,但也没想到她会将这银票交给自己,忙道,“八哥如今正在这儿……”

    班氏笑着道:“你不要管他,他是你祖父养大的,什么都听你祖父的,我不耐烦去说服他,你可是我养大的,你哥哥那么听话你可不能叫我丢了脸吧?”

    卓昭节道:“可是……”

    “你先听我说。”班氏平静的道,“这银票是你祖父的,他给这么笔银钱游家,为了什么?”

    卓昭节低着头不说话。

    班氏道:“朝局的事情你外祖父不是很懂,我也不怎么懂,不过,他既然是用酬谢咱们抚养你的理由送的,我也不打算还给他了。”

    “那外祖母……”

    “所以如今这银钱就是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给你及你母亲的。”班氏将锦匣郑重的放到她怀里,“两万我留下,分给你表兄弟姐妹……这八万,你带回去,你自己留两万,六万,交给你母亲,不要叫旁人知道,哪怕是你父亲和昭粹,知道么?”

    卓昭节吃了一惊,道:“可这是祖父给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怎么好给我们?”

    班氏笑了一笑,眼中却无笑色,道:“这是外祖父和外祖母欠你们的,必须拿着!”

    卓昭节惊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怎么会欠我们?”

    “你忘记你祖父至今没立世子了吗?”班氏静静的提醒她道,“你大约不知道,可我与你外祖父清楚得很,你大伯父没有嫡子,是以你祖父亲抚养的第一个孙辈也是唯一一个孙辈就是你八哥,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待卓昭节回答,她就道,“这意味着你祖父原本其实有让你父亲为世子之意!但如今……你祖父给你外祖父挑选你的字……这中间复杂得很,你也不必知道,总之,因着你外祖父给你选了初岁这个字,却没有选那孟陬,很有可能,你祖父会迁怒你们四房,若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我们害你父亲不能做世子了!”

    卓昭节道:“这个怎么能这么算?父亲是祖父的嫡亲之子,若祖父要为这么点儿事情嫉恨亲子,那说明祖父原本也没拿父亲当亲子看待,如何能说被外祖父和外祖母所害?”她眼眶渐渐红了,“而且,若不是为了我,外祖父又怎么会特意写信向我祖父询问我的字?祖父他才没有想到我!”

    班氏笑着道:“这是你的想法,可对我和你外祖父来说,这回的事情却是因他而起。”她敛了容色,严厉的道,“你们的父亲如今只是四品散官,并无实权!即使有实权,你们祖父和继祖母还在,也置不得产业,能攒几个私房?!你们同父同母的兄弟姊妹有四个,你底下的庶弟就先不去说了昭粹未娶你未嫁,你可知道这聘礼、嫁妆须得多少?你三哥如今膝下已有二子,他们将来呢?你这里不肯要,回头你可晓得你父亲母亲要愁断多少头发?!”

    卓昭节面红耳赤道:“外祖父和外祖母养大我已经叫你们操了多少心?若是还要走时拿这么一笔银票,恐怕我进了家门告诉母亲,先挨上一顿家法!”

    “你都还没见过你母亲,怎么把她想得如此严厉?”班氏闻言笑出了声,道,“你母亲若舍得打你,当初又怎么会坚持让你那才十一岁的三哥送你南下?你要知道为了这事我可是连夜写信将她训斥一番的实在没可信的人送你,难为不会使人过来叫这边派人去吗?才十一岁的小郎君送你一个襁褓里的妹妹到外祖家,这千里迢迢的!真是亏得路上没出事!”

    见卓昭节一定不肯接,班氏哄了片刻,忽然冷冷的道:“去年以来,你和那宁世子通信,可知道为何我与你外祖父提都没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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