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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老夫老妻(上)

    卓昭节没想到班氏有此一句,立刻呆住了。

    班氏冷笑着道:“那猎隼隔上几日来一回,来来回回这么多次,难道你还指望我和你外祖父什么都不知道?!”

    “我……”卓昭节脸色涨红,嗫喏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班氏见她这样,哼了一声,道:“你可想过你若是嫁进雍城侯府,须得多少陪嫁才能不丢你的脸?”

    卓昭节慌乱道:“我没想过……”

    “没想过?”班氏冷冷的问,“那你还和宁摇碧写什么信?!”

    卓昭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低着头不说话了。

    班氏淡淡的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和你外祖父权当不知道这件事情?”

    “……”卓昭节抿着嘴,不敢作声。

    “当年昭粹回长安不久,你母亲写信来说,你祖父看了昭粹画与你父母看的你的画像,叫了你父亲去吩咐……”班氏语气之中难掩森然!

    卓昭节屏息凝神的听着。

    “你的婚事,你祖父要自己做主!”班氏看了她一眼,道,“按理说,是该他做主,只是你可能不清楚实际上若不是你母亲写信来连我和你外祖父也认为祖父做主孙女儿的婚事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以他侯爵的身份给你说亲也是你的荣耀……只是,你母亲说,连你的大堂姐、你们卓家这一代的嫡长女卓昭艳,你大伯父唯一的嫡出之女,她的婚事,你祖父都没理会过,由着你大伯父和大伯母商议着办的,你的胞姐昭琼当年出阁,你祖父也不过亲自添了份妆……为什么轮到你,他要自己来做主?”

    卓昭节一怔,一股寒气忽然袭上心头!

    班氏深深的叹了口气:“昭节啊,可记得外祖母多少次和你念叨为什么要你警惕,不要被小郎君们随意哄了去吗?你实在生得好,出身又好.性情也不坏,我怎么能不防着旁人打你的主意?你祖父看了你的画像就要为你做主婚事当时你母亲还只是觉得狐疑,我回信也安慰了她,说也许你祖父是念着你亲祖母的情份,对你这长相酷似他元配又寄养他乡的孙女格外怜爱些,但宁世子回长安后不几日,你母亲又使人送了信来,说她进宫赴宴时遇见绿姬就是延昌郡王和东宫庶三子的生母,太子爱姬,绿姬特意向她问起你,延昌郡王已经娶妃,是敦远侯的嫡女,按着你祖父与太子的关系,没有叫你这嫡出孙女去做延昌郡王侧室的道理的,那么绿姬问起你,还能是什么意思?东宫庶三子……依你母亲的意思那决计不是个好人,所以我和你外祖父商议,就索性不管那只猎隼了……”

    卓昭节掩住嘴,神色惊骇万分!

    “难……难道祖父要我……”卓昭节吃吃道,“太子的庶三子?不是好人?!”

    “这件事情你母亲连你父亲都没告诉。”班氏温柔的看着她,轻声道,“你祖父若将你许配给了太子的庶三子,那么世子的位置怕是多半会落到你父亲身上了,但你母亲实在不觉得那人是良配,偏他又是宗室……所以她写信来和我商议法子,宁世子是纪阳长公主最为疼爱的幼孙,纪阳长公主乃今上唯一的胞姐,与今上、皇后感情都极好,是宗室之中最受礼遇之人,连太子在她跟前也不敢无礼,若宁世子当真愿意为你争上一争,有长公主在,休说东宫庶三子,就是延昌郡王还未娶也不可能争得过长公主的……依我来看宁世子比你母亲所言的东宫庶三子却要好太多了!”

    “问题是宁世子之父雍城侯向来与你祖父不和睦,假如你违背了你祖父的意思,再加上你那继祖母从中煽风点火……你们四房,休说爵位,恐怕连家产,有你们那继祖母在,也未必能分到什么!”班氏眼中露出寒色,道,“所以这十万两银子我决计不可能还给你祖父,甚至你父亲我也不想给……如今这儿连周嬷嬷也不在,外祖母最后教你一次你母亲是我亲生女儿,昭质、昭琼、昭粹和你都是嫡出,这钱既然到了我的手里,当然只有我的血脉才可以分到!你是我亲自抚养长大的,在我眼里,又与昭质、昭琼、昭粹都不同!这积年累月的感情,决计不是‘一视同仁’四个字可以说服的!而你父亲却不止你们几个儿女,我替女儿外孙、外孙女攒家当,可没闲心去心疼个婢生子!所以你给我听着,这笔银钱,你父亲和兄长一个也不许告诉!这样的留一手,有时候,是必要的,懂么?!”

    班氏猛然一声喝,卓昭节一个激灵,噙着泪,下意识的道了一声“是”。

    “给你的两万两,是与你压箱底的,往后你不管嫁不嫁给宁世子,总归在长安出阁,这千里迢迢,我一把老骨头是肯定不会去了,就当是外祖父外祖母提前给你添妆……那六万两,由你母亲做主,她自然明白该怎么用!”

    “钱是你祖父的,却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给你们的,和你祖父没有半点儿关系!”班氏抚着她的鬓发,语气冰冷的道,“我这么说,不是要挑唆你与你那祖父的关系!只是所谓你不仁我不义!反正你也没和他相处过,你有这许多长辈在,多一个少一个疼你又有什么关系?他既然对你不亲,往后你对他照着规矩来就是,犯不着太耗费心血功夫!我如珠如宝疼大的孩子,可不是为了给旁人拿去随意糟蹋的!”

    卓昭节在她的怀里一点一点的颤抖起来,终于放声大哭:“为什么会这样?!”

    襁褓之中别离父母亲族,还未记事就被送到游家,山温水软的江南,杏花烟雨的江南,这古往今来无数人讴歌赞美过的江南到底不是她的故乡,那千里之外王气氤氲的长安才是她出生的地方,十四年离别十四年期待十四年的想象与盼望笄礼上所加之字上她已经看出了敏平侯祖父这个身份之下那样陌生的冰冷,如今经班氏揭开一年猎隼传信不被阻止的秘密,那一座侯府,如今想来竟是这样的深、这样的冷……

    “哭什么!”班氏却没有似从前那样安慰她,而是冷冰冰的喝道,“哭了,有用么?!”

    见卓昭节不知所措的止住哭声,怯生生的望着自己,班氏心中一痛,面上却依旧森然一片,俯身抬起她下颔,凝视着外孙女的眼睛,一字字道:“我平常,是怎么教导你的?这十四年教诲,莫非事到临头,你还是只会一个哭字?!”

    “我……”卓昭节又下意识的要落泪,却觉得班氏手下用力,掐得自己下颔发痛,她心中一惊,怔了片刻,硬生生的将眼泪忍了回去,低声道,“外祖母!”

    班氏放开手,心平气和的为她分析:“你才回长安,你母亲舍不得你立刻出阁,想再留两年,这很正常,就是你祖父也不能叫你一到长安马上嫁人,这样凭谁都要说你祖父不体恤晚辈!既然不是立刻出阁,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你有父有母有兄长阿姐,你祖父虽然说辈分高,想要为所欲为,嘿!那可也未必能够做到!”

    见卓昭节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班氏摸了摸她的头,将银票替她放好,温言道:“看看,平常都赞你聪明,你也自以为聪明,如今遇见点儿事情可不是就显出小娘子家禁不住事情的模样了?”

    卓昭节又是羞愧又是茫然,哽咽道:“我还不是信任外祖母吗?在外祖母跟前,有什么可以叫我操心的呢?”

    “你既然知道有外祖母在就不必你操心,那就该好好的听话。”班氏道,“给你钱,就收下,叫你怎么告诉你母亲,你就怎么说,叫你保密的,你就噤声!知道么?”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班氏轻轻叹了口气,抚着她的鬓发柔声道,“好孩子,你也不要被这么件事情吓着了,如今一切都还没定呢,你祖父虽然是长辈,但你父亲母亲也未必保护不了你,何况你外祖父与时相的关系放着,难为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还能叫你在终身大事上吃了亏去?”

    又道,“你外祖父自有安排,这回趁你们回长安,他有手书给时相,在你八哥那儿,你放心罢,时相,会留意着你祖父的!若有什么不对,长安到秣陵,水路才要几天?难道那么几天你父母还拖不了,能让你祖父赶着把你嫁出去?”

    卓昭节如今哪里还有心思和她推让这八万两银票?她满心都是“祖父为了讨好绿姬和延昌郡王竟然要将我嫁给那使母亲如临大敌的东宫庶三子”、“我和九郎怎么办”还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糟糕的人,身为宗室竟然都让游霁这样的不甘心!这么个人祖父竟然……何况宁九和自己……

    怎么想都是悲从中来长安那位侯爵可将自己当成嫡亲孙女看待吗?何况她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虽然没有清高到了视钱财如粪土的地步,但这八万两银票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笔料想不小的数目至于不小到什么程度,她可没什么概念,之前推让也不过是本能的觉得不该拿这钱罢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收了银票,抹着泪回了缤蔚院。

第一百零七章 老夫老妻(中)

    打发走卓昭节,班氏回到内室,就见游若珩一张老脸拉得老长,见到她进来,就带着一丝怒气质问道:“你劝昭节收下银票也就是了,为何要挑唆他们祖孙关系?卓清素亲近延昌郡王不假,但他乃太子之师,如今圣人尚且健在,延昌郡王已有妃,他还不至于为了讨好东宫将嫡亲孙女随意许配给个品行不端的宗室!绿姬问起来也不过是为了对霁娘示好罢了!”

    班氏一点也不意外他的愤怒,游若珩生就这古板的性.子,视人伦为大道,这也就是班氏多年当家,游若珩才只是事后含怒质问,刚才若是换个人在外头那么和卓昭节说话,游若珩早就冲出去当场呵斥阻止了!

    这次班氏倒没有大骂他是个书呆子,而是心平气和的问:“霁娘的信你也看了,你莫非看不出其中的道道?”

    游若珩皱眉道:“那沈家小郎君你不是叫人去陇右打听过了吗?虽然是庶出,但天资卓绝恭谨上进,又生得一表人才,除了门楣低些,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

    “单是他是沈氏侄孙这一点,他就算生得潘安在世、才如子健陆机,就不是个好东西!”班氏冷笑出声,“除了庶出之外什么都好,品行才学样貌这么好的一个小郎君,真正好的人,那沈氏之女不是才比昭节大一岁吗?为什么不叫自己女儿嫁了他?却看上了昭节?!”

    游若珩道:“你讲点道理沈氏之女乃那沈小郎君的表姑,怎么嫁?而且卓清素毕竟是昭节的亲生祖父,难道他还能真的对昭节一点骨肉情份都不念?他这个人虽然顽固,但素来最是爱才,我想他是因为这沈家小郎君的确有真才实学,这才不计较对方的出身……你见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不好?卓清素即使不喜欢卓芳礼,以他的身份地位难道还能把气撒到没见过面的亲生孙女身上去?有这样的道理吗?”

    “你说卓清素爱才,你自己呢?”班氏冷笑了一声道,“只听说那是陇右出了名的神童,却因为庶出碍了嫡母的眼,在沈家过的很不如意,亏得有个好姑祖母在,早早接了他到长安……你就立刻心软了?你怎么就不想一想,正因为如此,沈氏对这侄孙有再造之恩,这沈小郎君能不可了劲儿的帮她吗?昭节若当真嫁给了她,不啻是沈氏手里多了个人质!”

    游若珩皱眉道:“这知遇之恩是有的,但读书之人,自然明理,何况他才学既然好,往后前程远大,又何必将目光局限在区区一个侯府之中?更不必说一直受一介妇人掌控了!”

    “呸!”班氏啐道,“读书明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说的就是这种人!侍妾所出,天资卓绝,为嫡母所不容!偏他那个嫡母凶悍,他父亲也根本不敢偏心他!若非沈氏数年前就接了他到长安,如今还有没有命都两说!他将来有什么成就全都要记沈氏一功,若这样还不对沈氏视同亲母言听计从,那么良心简直都被狗吃了!你觉得沈氏会怎么对待昭节?!

    “他若是不听沈氏的话,用你的话来说是明理……嘿,那可也太明理了,养育栽培的大恩都能说忘就忘,这种人,除非不长眼,才肯把女孩子给他!”

    班氏冷笑,“再说了,满天下好郎君多了去了,咱们昭节模样好.性情好出身好,什么样的人家不好挑,非要嫁个庶出子?!”

    游若珩最不喜听这种门第之言,又恼她说话刻薄,怒道:“你够了!按你之言,这沈小郎君往后记着沈氏的情份不对,不记也不对如今他也不过是个二八少年郎,卓家的事情自有卓家人去操心,你在这里说长道短个什么?!”

    闻言班氏更怒,拍案道:“怎么?你莫不是与这沈家有什么交情?怎么人都没见过,单是提了个沈家小郎君,你就百般的替他说话?难为你为了这小子连自己嫡亲外孙女都比不上他了?!”

    “你不要胡搅蛮缠!”游若珩喝道,“我与你说的是你不该离间昭节与卓清素的祖孙之情!”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恨道,“卓清素因其元配之故与元配嫡出子女已经存下来罅隙,你不能因为霁娘嫁了卓芳礼,就将沈氏当仇人看那是卓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些年来沈氏难道刻意亏待过霁娘吗?莫说继母了,就是亲生母子之间也未必没有个争长论短的时候!旁的不说,咱们家,你,我,不都也是偏心着煊郎?!咱们自己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凭什么对卓家指手划脚?!”

    班氏冷笑着道:“沈氏欲为她亲生儿子谋取世子之位的那点儿心思只要不长眼睛都能看得出来”

    “那也是卓清素的事!”游若珩警告道,“我是不赞成卓清素掺合进东宫长子、嫡子之争,但敏平侯世子之位要给谁,这是卓清素的事情,连今上都不会刻意插手!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班氏冷冷的道,“你这个书呆子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柴米油盐之事皆是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掠过,若非游家祖上留下来这点儿家产,单是你,我跟着你,早就饿死了!你左一句那是卓家的事,右一句我管的太多,你为什么不想一想咱们郎子与沈氏冤仇已深,一旦沈氏之子成了世子,岂能不对咱们郎子打压欺侮?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叫霁娘和卓芳礼和离,带着昭质四个孩子改姓游你来养他们母子吗?!你问过大郎、二郎、三郎、四郎,问过媳妇们同意没有?”

    游若珩恼怒的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即使卓清素让卓芳涯做了世子,卓芳礼终究也是他的兄长,天子脚下他能不顾忌手足相残的名声?何况卓清素会不叮嘱此事吗?”

    “他叮嘱?”班氏不屑道,,“假如他没有借着昭节及笄加字,让你选那两个字……我也不会对昭节说那些话了,我自己如今也是为人长辈,昭节又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你道我高兴对着她说她祖父不好、行这样挑拨离间的事情吗?可卓清素这么做,固然目的是为了试探你,但他可想过这是他寄养在外从未见过的嫡亲孙女这辈子唯一的一个笄礼?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放过,你凭什么以为他能疼几分昭节?须知道卓清素膝下可不缺孙女!”

    游若珩怒道:“他也不过是不死心,借着光景试探一下罢了!那封信是去年就到了的,这中间他不是再没多说吗?不管怎么说,嫡亲骨血……”

    “元配发妻过世不足百日,就娶了气死发妻之人进门,自继室生子后对元配嫡出子也不再上心……我凭什么信他可以厚待寄养在外多年的孙女?!”班氏冷冷的反问。

    游若珩沉默了片刻道:“那你究竟想怎么样?你撺掇着昭节恨上她的祖父对她有好处吗?按你所言,卓清素不太可能选择卓芳礼为世子了,届时昭节的前程能不靠着祖父?虽然咱们都赞这孩子聪明伶俐,嘿,她这年纪那点儿心眼到了卓清素这等人跟前够看么?你以为昭节不亲近这个祖父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倒宁可卓清素不要疼她的好!”班氏冷冷道,“他是怎么疼爱昭节的?一个惧内观察使庶子,不能容与嫡母,连家都待不了,沈氏当个宝贝似的收养下来,如今倒是登堂入室到了要娶侯府嫡孙女了?他也配吗?冲着他姓沈我也不答应你这个木头脑袋看不出来卓清素的用意,当我也是瞎的?卓清素也许是爱才,也许这沈小郎君确实不错,但更多的无非就是借此想化解沈氏与卓芳纯、卓芳礼之间的仇怨,我呸!他自己作的孽,倒是想拿孙女还?!”

    游若珩狐疑道:“卓清素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怎的总将他往坏处想?也许他的确觉得那沈小郎君是个好孩子呢?昭节与那沈小郎君不是正合宜吗?何况那小郎君出身不高,又受沈氏的恩沈氏对他有恩,卓家对他难道没恩了?往后自然不会薄待了昭节……你别忘记昭节到底姓卓!”

    “你个蠢物!”班氏恨铁不成钢的痛骂道,“这样明显的事情,你竟然也没看出来?!”

第一百零八章 老夫老妻(下)

    班氏冷冷的问:“你为什么不想一想那姓沈的小子的出身,卓清素膝下嫁个庶孙女过去,也足够他受宠若惊了!为什么卓清素却巴巴的要将昭节嫁给他?!还是看过昭节的画像之后?你别告诉我卓清素会不知道郎子对沈氏的厌恶!”

    游若珩呆了一呆,道:“不是说那沈小郎君相貌不错……”

    “我呸!他是个什么东西?!没家世没资财,一张小白脸值得什么?”班氏冷笑着道,“何况昭节那些个堂姐堂妹就一定生得差了吗?即使都生得差,凭着侯府女眷的身份,肯下嫁给那姓沈的小子也是他占了便宜了!卓清素如果单只是觉得那小子不错,想籍着联姻拉他一把,我听说卓家这一代还有六娘、八娘未许人家那两位小娘子配不上这小子?!那两位小娘子一直养在侯府里,和这姓沈的小子不是更熟悉一点?为什么要在咱们家养了十几年的昭节?为什么要明明就和沈氏不和的卓家四房之女?”

    “…………”

    见游若珩皱着眉思索起来,班氏缓了口气,道:“你这榆木疙瘩的脑袋也不必想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吧!说来说去,卓清素还是拿昭节来抵他作的孽呢!昭节生得神似梁氏你也知道卓芳纯和卓芳礼,还有卓家大娘子卓芳华,当年为了梁氏气病交加而故不足百日、卓清素就娶了沈氏进门的事情,对卓清素向来有怨,卓大娘子更是多年都没有回过娘家!也因此,卓家大房、四房同沈氏母子素不和睦!”

    “可见卓芳纯这三人心目中梁氏地位之重!你且想一想,昭节生得这么像梁氏,又是四房的嫡女,她这么一回去,她的大伯、大姑并她父亲能不特别宠她吗?”班氏冷冷的道,“所以如果她嫁给了那姓沈的小子,卓芳纯和卓芳华、卓芳礼才有可能因为她对沈家改观或改变态度如此继室与嫡子女之间的矛盾才能有缓和的机会,嘿!卓清素这老东西想的倒好!可他为昭节想过么?”

    游若珩脸色阴了下来,迟疑半晌,才道:“这也只是你的猜测,挑唆昭节没见面就先怨怼上祖父到底有失妇德……”

    班氏心中大骂他读书读呆了脑袋,冷冷的道:“猜测?!那你告诉我,昭节在咱们家养了十几年,卓清素难道是到今儿才晓得自己有这么个孙女?为什么他看到昭粹拿给郎子和霁娘的画像之前提都没提过这个孙女,看了画像就把昭节的婚事处置之权要了过去?!”

    游若珩无言以对。

    半晌,才喃喃道:“但这样的事情终究不该是你来说,咱们到底是外人,这样做事太不规矩!”

    “规矩?!”班氏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哭喊道,“去年姿娘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任家有没有规矩?!姿娘去的时候才多大?咱们两个老东西还在呢!她年纪轻轻的倒是先去了!慎郎到如今都恹恹的虽然姿娘打小身子不好,可怎么说也出了阁又生下慎郎的!若不是在那杀千刀的任家遭了大罪,她一个寡妇当年何至于千里迢迢的跑回来投奔咱们?!这些年来为她花了那么多银子吊命都没吊到咱们去啊!”

    突如其来的哭声让游若珩怔住。

    “当初我就不同意姿娘嫁到任家人死帐消,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这样的话我也不多说了!”班氏擦着泪,冷笑着道,“可你休想要我看着霁娘和昭节步姿娘的后尘!难为咱们的女儿们守着你那所谓的妇德规规矩矩做人,竟然活该一个个都被人作践死?!若是如此我情愿她们都不规矩!”

    她厉声道,“你说我是外人,挑唆昭节防着她祖父不规矩,那我倒要问你一问!昭节是咱们的什么人?她是霁娘十月怀胎生下来、托付咱们帮着养大的,亦是咱们的血脉!任家也不过是一介太守,尚且将姿娘欺负成了那个样子,何况是侯府?!”

    游若珩讷讷的道:“可咱们到底是外姓……”

    “那你想让谁去提醒昭节防着她祖父拿她偿孽?!”班氏咄咄逼人,问道,“让霁娘开这个口?让昭质、昭琼还是昭粹?!还是让卓芳礼自己告诉女儿防着他父亲?!一旦传出去让旁人晓得敏平侯府的四房这样子不孝,做子女的挑唆着孙女怨怼祖父?!还是让昭节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被糊弄着嫁过去、一辈子落在沈氏手里任她搓扁捏圆走姿娘的路?”她惨然一笑道,“终归我是外祖母,怎么说也和卓清素同辈,即使将来昭节说漏了嘴或因故被旁人知道……怎么也比晚辈妄议长辈的名声好听吧?”

    游若珩迟疑片刻,才道:“但卓清素为昭节看中的夫婿明明是那沈小郎君……你为什么要说太子庶三子?那个人……”

    “嘿!那姓沈的小子除了出身外,连咱们特意派到陇右去的人都打听不出来什么不好的地方,他如今又住着侯府,卓清素既有此意,又有沈氏从旁促成,怎能不让他常和昭节遇见?这年岁仿佛郎才女貌的,祖父祖母都乐见其成,虽然昭节与宁世子一直写着信,但她能够经常见到宁世子吗?我怎么知道昭节会不会糊里糊涂的就被骗了去,到时候她自己闹着要嫁给这姓沈的,有卓清素发话沈氏帮腔,郎子、霁娘拦得住么?”班氏冷声问。

    “所以你故意把沈小郎君说成了声名狼狈的太子庶三子?”游若珩喃喃道,“这样污蔑卓清素,让昭节还没见着她祖父就先恨上,到长安后她若是听到那唐五的为人只有更恨卓清素的……即使事后知道卓清素有意将她许配的人是沈小郎君,出于厌恶和不信任卓清素也不肯?昭节是你一手抚养长大的,同是长辈,她自然信你的话,卓清素也不是肯和晚辈细细解释的人……”

    “你不疼霁娘,我可舍不得自己这最后的女儿!这件事情将来若是闹了出来,骂名我一个人担了,到时候你给我张休书即可我有这点年纪还能怕什么呢?无非就是放不下小孩子们罢了!”班氏捏着帕子,老泪纵横,凄声打断他道,“总而言之为了他们我做什么都愿意,你要守着你那些破规矩净叫自己人吃亏,除非我死了!”

    她流着泪道,“如果姿娘不是嫁得远,单是当年看着她回来时的凄惨样子,连嫁妆都没能带齐……我早就带上人去任家拼命了!这样的亏我已经吃了一次,姿娘过世到现在整整一年竟不能与郎子合葬,慎郎为了按她的叮嘱中榜后再扶灵归故里,如今昼夜苦读,可怜的孩子,他本来就够用功的了,如今简直拿命攻读……如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长安虽远,我也绝不容她和她的孩子沦为棋子不被当人看!”

    班氏多年持家,向来强势,游若珩记忆中她这样痛哭伤心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游姿去世那晚,班氏也不过在外间落着泪,叮嘱危氏照料好任慎之……如今她这么难过,游若珩再难无动于衷。

    想到听着新岁爆竹声却终究没能熬过再一岁的庶女,想到游姿死后仍旧痴痴望向外孙那充满眷恋又满是哀怨的眼睛,想到任家之后的冷漠,嫡长女游霁如今在侯府亦是小心翼翼……亲家不放过任何机会拖自己下水……游若珩心中一痛,再也质问不下去,伸手握住班氏的手,低声道:“是我无能,要你处处操心……还惹你生气,我对你不住!”

    班氏维持着悲痛伤心的神色,慢条斯理的擦着眼角,心中却是哭笑不得的暗啐:“这老头子这把年纪了还是这样好哄,唉……锦章当年说他做不得官,真真是正理……”

    她微微眯眼,想着:霁娘我儿,我连你庶妹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了,你父亲这儿再无问题,可长安那边,却要靠你自己了……卓清素这个老贼!昭节乃我亲自抚养长大,想拿她做棋子许给姓沈的作践,当我们母女都死了么!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倒要看看你这老东西手段再高明能把先入为主的昭节哄得听你话?

    这边老夫妻抱头痛哭之后重归于好,回到缤蔚院的卓昭节渐渐平静下来,握紧了拳,眼中寒光闪烁:祖父外祖母说的对,你既然不拿我当孙女看待,我又何必对你心存指望?想叫我为了你嫁个不肖之徒……做梦去罢!

    作为陪着游若珩寒窗攻读、经历仕宦长安又荣归故里、多少年风风雨雨下来的班老夫人倾注晚年所有心血栽培出来的晚辈,卓昭节从外祖母身上学到的可不仅仅是端庄典雅四个字!

    班氏十几年来言传身教之余的娇生惯养、容忍她种种小脾气、纵着她不时撒娇使性.子,这样养出来的小娘子,虽然不失还是一位合格的大家闺秀,却绝对不是肯为了没有相处过的长辈可以慷慨的抛头颅撒热血奉献一切的孝顺孙女!

    在游家,向来人人围着我转,回侯府,不奢望继续人人围着我转,但若要我去围着旁人转……嘿!卓昭节神色冷静的思索着自己可能遇见的困境,手中却狠狠捏断了一支紫毫。

第一章 灞陵柳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出入泾渭;酆镐潦,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汉时司马相如的这篇《上林赋》以瑰丽的辞藻描绘了汉时长安的上林苑,也留下了八水绕长安的佳话。

    沧海桑田,曾经巨丽的天子林苑已在时光中灰飞烟灭,如今的长安只留下了更名为曲江芙蓉园的上林旧址,但八水仍存,其中七水汇入渭河,渭入黄河从江南的秣陵,沿杭渠一路北上,转入黄河之后,再逆渭河经行,出发的时候,江南桃吐杏蕾、烟柳迷人眼,抵达灞陵渡口,渡口如云柳林,却也才堪青色盈盈,南北差异,可见一斑。

    卓昭节在楼船上层怔怔望着柳枝发怔江南与长安的区别,又岂独一柳枝哉……

    “娘子!”脆生生的呼唤打断了卓昭节的思绪,她偏过头,微皱着眉问:“什么事?”

    初秋走了过来,恭敬道:“八郎说,就要到咱们的船靠上栈桥了,如今三郎已带着人在码头等着娘子该更衣了。”

    这时候是晌午才过,卓昭节在船上穿着家常衣裙,虽然卓昭质是她同胞长兄,当年她到游家还是卓昭质送的,可这是长大后头一次相见,总也要换身像样点的衣裳,以示尊重,卓昭节听说就快靠上栈桥了,顿时一急,起身道:“怎么不早点叫我!”

    初秋抿嘴笑道:“娘子莫急,说是就到了,但这儿船多,河面又不算宽阔,船家须得小心行事,再说如今只须着春裳,用不了许多功夫的。”

    话是这么说,卓昭节一心要给兄长留个好印象,虽然衣裙早有备好的,却还是又郑重挑选了半晌才能够决定,换过雪青雨丝锦绣缠枝葡萄纹上襦,系杏子黄并青白间色裙,因为如今长安还有些未散尽的料峭春寒,又加了一件朱膘洒绣团花的半臂,腰间束了游灵亲手打的两条五彩攒花串珠宫绦,腕上拢了碧玉镯,颈上戴着璎珞圈,双螺上缠了两垂东珠,另插了一支粉色水晶步摇,一缕儿火焰般的珊瑚珠,落在左鬓畔,雪肤鸦鬓红珊瑚对镜自照,卓昭节自己也满意得紧。

    还没起身,看着卓昭节贴身紧要之物的明吟进了来,笑着道:“娘子,八郎说,三郎就待上船了,请娘子好了就下去呢。”

    “正好。”卓昭节站起身,初秋和立秋忙一起捧上百花锦帛,卓昭节挽在臂上,明吟又上前一步,替她理了理宫绦,正了璎珞圈,这才退后一步,伺候她下去。

    到了甲板上,也换了一身新衣的卓昭粹笑着招呼卓昭节:“咦,我叫明吟过去跟你说声,怎么就下来了?如今还没靠上去,仔细一会船身摇晃摔着。”

    卓昭节走到他身边道:“八哥扶我把罢,难为如今再叫我上去?”

    卓昭粹是习过些武艺的,虽然不知道他身手如何,但下盘极稳,船在黄河里的颠簸,他都能稳稳的站在船头与船家说笑垂钓,更不必说这靠岸了,卓昭节一路北上,兄妹两个在船上也熟悉了,就笑着扯住他袖子。

    “郎君、娘子请放心,今儿个天清气好,这灞水无风无浪的,这样靠岸还要摔着娘子,某家往后也没脸吃这水上的饭了!”远处的船家倒是耳尖,听得这话,笑呵呵的转过头来保证道。

    这船家果真技艺不差,说话间就将船稳稳停住卓家兄妹都赞了一声,跳板搭下去,就见码头上早早等待的一群人,登时有一群健仆簇拥着一个华服玉冠的男子快步上来,这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量颀长,眉目和卓昭粹有几分相似,一望可知是兄弟,他神色很是激动这模样让卓昭节几乎是立刻想起了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卓昭粹时的景象,心下不由一暖。

    卓昭质理都没理上去向他行礼的卓昭粹,径自到卓昭节跟前打量她几眼,眼眶顿时微红,语带哽咽道:“七娘?”

    “……三哥!”卓昭节才唤了他一声,卓昭质已经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声音微微颤抖着道:“父亲母亲这些年都想念得紧母亲今儿个本打算亲自过来接你的,奈何家里事情多……一晃十几年,你都长这么大了!”

    当初卓昭节多病即将夭折,要离家别居,游霁不放心沈氏建议的在京畿寻人寄养,又无人可信,只能让年仅十一岁的长子卓昭质送还在襁褓中的妹妹南下虽然那时候卓昭节还不能记人与事,对卓昭质来说却是记忆深刻的,现在又是他亲自来接,难免感慨万千。

    只是这感慨之情才起,卓昭质还没问完旅途劳顿,忽然又有数人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强行闯上甲板,一个带着分明惊喜的声音叫道:“昭……”

    卓昭节一听这声音先是一喜,随即惊得面色苍白果然宁摇碧一身锦衣,头顶金冠,手拿折扇,兴冲冲的快步向自己走过来!

    “找的就是你,卓八郎君!”她正不知所措,亏得旁边苏史那立刻高喝一声,将宁摇碧接下来叫出的字压了下去。

    卓昭粹愕然无比,道:“宁世子、苏将军?未知两位到此是什么意思?”

    “卓八郎君,闻说你今日归来,小主人与某家在此等候多时了。”苏史那见宁摇碧虽然被自己打断了话,但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也不住往卓昭节那边瞟去,压根就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自己继续出马,把场面圆住。

    闻言卓昭质也皱起眉,不冷不热的道:“苏将军等候舍弟?”

    苏史那咳嗽了一声,换上一副笑脸,道:“两位郎君莫要误会,是这么回事,当年小主人也曾在秣陵小住过些日子,还记得秣陵有一种蜜饯做得极好,惜乎匆匆南归未及多带,打听到今日卓八郎君从秣陵归来,料想应该也带着些,所以想与郎君商量,匀上一些,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听说是为了蜜饯,卓昭质和卓昭粹脸色都缓和下来,虽然敏平侯与雍城侯不和是长安城里人尽皆知之事,但区区蜜饯,又是宁摇碧亲自来索,他们若是不答应,那传了出去也显得敏平侯府太过小气了,再说雍城侯父子背后,可还有个纪阳长公主的,犯不着为了点小东西让长公主到皇帝、皇后跟前去骂敏平侯。

    卓昭粹吩咐下去,卓缓亲自去提了一个食盒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食盒,却见里头盛放蜜饯的皆是银盘,三层食盒全部抽出让四周的人都过目,确定每个银盘都鲜亮如新,卓昭粹这才接了过来,亲手交给苏史那。

    “八哥看着温文尔雅,很好说话,不想也是心思缜密之人……”卓昭节当然知道卓昭粹特别吩咐用银盘装蜜饯的意思,对卓家来说这么几个银盘不算什么,银可鉴毒,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敏平侯和雍城侯不和,这也不是秘密,宁摇碧亲自跑来要蜜饯,卓家虽然为了息事宁人答应下来,但也怕宁摇碧拿了蜜饯反污卓家趁机谋害,当然也要留上一手。

    卓昭粹现在当着众人的面让大家看过装蜜饯的银盘一点也未变色,便是暗示蜜饯并没有动手脚,这样再加上是宁摇碧主动来索取的,过后不管宁摇碧吃了有什么结果,反正别想赖到敏平侯府的头上了。

    宁摇碧拿了蜜饯,又深深看了眼卓昭节,到底没想到合适的理由继续留下来,只得被苏史那暗暗劝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经过这么一件事,卓家兄妹也没了心思在船上继续叙别情,卓昭质亲自指挥人搬下行李装车,让卓昭节上了游霁常用的马车他与卓昭粹则都是策马,等队伍启动,卓昭质吩咐带来的管事看好了队伍,侧首对卓昭粹冷声道:“你跟我来!”

    卓昭粹也不说话,反手加了一鞭,跟上兄长,两兄弟离开车队些许距离,卓昭质阴着脸问:“那宁摇碧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一头雾水。”卓昭粹皱眉道,“我这两年都没有惹过他。”

    卓昭质道:“是吗?那他忽然跑过来做什么,眼睛还一个劲的往七娘身上瞟?”

    卓昭粹皱眉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跑过来但看七娘不奇怪罢?这宁摇碧向来和时五是一路货色,七娘生的美貌,他哪里是守礼的人?然他除了多看几眼也没有做旁的,咱们也不能为了这个和他理论。”

    卓昭质训斥道:“糊涂!两年前你南下,不是正与宁摇碧一起?他今日当真是头一次见着七娘吗?为什么我看他刚才想要说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找的就是你’,分明是‘昭节’?!”

    “什么?”卓昭粹吃了一惊,忍不住一下勒住了马,道,“当真如此?”

    卓昭质皱眉轻斥:“你给我小点声!”

    卓昭粹也察觉到自己太过惊讶,使得下人们都纷纷看了过来,忙又松了缰绳,让坐骑跟住了卓昭质,低声道:“三哥,这可不是小事!”

    “我只问你,当初宁摇碧在秣陵时可曾与七娘见过面?”卓昭质心头有些不祥,沉声道,“你也知道刚才宁摇碧闯到咱们船上来的那一幕是瞒不住的,咱们回去之后,必然要被问起宁摇碧叫的明明就是‘昭节’,虽然苏史那及时出声压住了他后一个字,但也未必只我一人看出……七娘这才回来,又是小娘家家,我不好直接问她,你给我仔细想想!”

    卓昭粹回忆了下,低声道:“见过是见过,那是在青草湖上游湖时偶然遇见的,据说还被宁摇碧帮了把手但七娘当时可不是一个人,几位表弟、表妹都在的,后来外祖父为了这个还上门去致谢过。”

    “就这样?”卓昭质皱着眉,“后来呢?后来两个人可见过?”

    “外祖父寿辰,我听人说宁摇碧纠缠过七娘几句,还特意告诫过七娘。”卓昭粹想了想道,“当时七娘说只是被他拦住了问起走散的下人,我告诉七娘不要多理这个人,七娘也答应了的。”

    卓昭质沉吟着道:“这事情回头再说,总之咱们须得一口咬定宁摇碧是来寻你要蜜饯的,旁的一概不认……七娘和宁摇碧以前认识的事情也不要提了,就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免得生出是非谣言来!”

    “是!”卓昭粹忙道。

第二章 卓家

    长安一百单八坊,敏平侯府所在的靖善坊位于朱雀长街之畔,就位置差不多算得城南,站在靖善坊的坊门外北眺就是号称大内的太极宫巍峨的牌楼,只不过从文宗皇帝起,这太极宫就只在大典时才会动用,更多的时候,圣驾都在所谓的东内大明宫。

    由于靖善坊距离大明宫较为遥远,敏平侯多半住在大明宫附近的永兴坊的别院里,只有休沐才会回靖善坊的祖宅。

    卓昭节回来的这日,恰好赶上了敏平侯在府里。

    表字清素的敏平侯卓俭是个其貌不扬的老者,虽然年过花甲,因为保养得宜,华发未生,面容清癯,神色威严之中略带阴鸷,眼神十分锐利,他穿着家常衣袍接受了十四年不曾见过的嫡孙女的大礼,这中间,虽然正堂上人头济济,但却静得只闻卓昭节行礼时的环佩相击声,就连一个还抱在乳母手里、望之不过三四岁的小女孩子都乖巧得一声不吭。

    卓昭节大礼毕,敏平侯方撩起眼皮,淡淡的道了一句:“一路劳累,起了吧。”不过极平淡的一句话,但整个堂上的人都暗中松了口气敏平侯在家中的积威可见一斑。

    “谢祖父。”卓昭节垂着眼帘,道,旁边方才一同受礼的沈氏倒是显得很和蔼:“小七娘不必拘束,如今这儿都是你正经的亲人,挨个见过就是。”

    这沈氏据说当年差点就嫁给敏平侯做嫡妻的,后来敏平侯娶了先帝元后的侄女、即卓昭节的亲生祖母梁氏,她痴心不改苦苦守侯,到底等到了梁氏为了娘家被卷进齐王谋反事忧愤而死,敏平侯娶了她进门做继室按说她的年纪应该和敏平侯差不多,但看起来却比敏平侯年轻了近十岁,看着还是徐娘半老的模样,风韵犹存,但料想和梁氏肯定没法比,卓昭节自认沈氏年轻个五六十岁,论美貌比自己也差得远。

    到底先入为主,沈氏这番话说的虽然和气,但受班氏影响,卓昭节如今对祖父和继祖母都带着防备之心,怎么听她这番话怎么不对劲什么叫做正经的亲人?难为游家抚养自己十四年,又是嫡亲外家,还是不正经的亲人吗?这继祖母果然就是继室!

    卓昭节暗暗记下了这笔,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挨个拜见了诸位长辈大伯父卓芳纯论起来应该只比游霰长几岁,但看起来却仿佛年过五旬,面目显得颇为苍老,眼无神采,论精神劲儿还比不上敏平侯,但对卓昭节却十分和蔼,那和蔼里带着极真挚的亲近与怜爱也许是因为卓昭节生得太像梁氏的关系?

    大伯母周氏据说是大理寺卿周太易的女儿,这周太易是周太妃之远亲,与秦王府沾着关系,所以周氏所出的昭字辈大娘子卓昭艳所嫁的正是秦王世子的大舅子、当今礼部尚书姚胤三子姚方,据说还是秦王亲自做的媒,姚方进士出身,现今外放,卓昭艳随夫在任,自不在此处。

    因此周氏身边站得最近的就是两个庶女,分别是排行第四的卓绛娘和排行第六的卓玉娘,大房唯一没有夭折的庶子二郎卓知义低眉顺眼,乖巧的侍立在略远的地方。

    二伯父卓孝理和三伯父卓孝文都是庶出,区别不同的是卓孝理的生母已逝,卓孝文的生母却还在虽然今儿这样的场合没她出来的份,但船上时卓昭粹的介绍,那个如今被侯府上下称为悦夫人的侍妾虽然好几年前在府中就可有可无了,但敏平侯对她还算礼遇,沈氏不知是出于为了自己贤德的名声考虑还是觉得这悦夫人已无威胁,对她也算和颜悦色。

    二夫人吴氏和三夫人许氏都是官家之女,虽然其父品阶不算太高,然而举止之间倒也不失大家风范究竟是长安土生土长出来的,天子脚下,庶民气度也非别处之人可比,卓昭节如对周氏一样恭敬的见过了,两位伯母都客气的亲手搀扶。

    二房嫡子庶子各一个,便是郎君里最长的卓昭美和排行第六的卓知勇,唯一的嫡女、行二的卓昭丽也已经出阁,出了阁自然不能随意回娘家,卓昭丽不在,卓昭美和卓知勇都已经成家且由敏平侯帮着谋取了外放的职务历练,吴氏身边只带了卓昭美的嫡长子卓无畏,是个年方九岁、看起来十分讨喜的小郎君。

    三房原本比二房多一个庶女和一个嫡子的,但排行第五的卓昭远在六年前染上伤寒去世,三娘子卓妩娘业已出阁,如今也就比二房多出个庶女,七郎卓知润婚期已定,就是六月里,据说他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在与卓昭节见礼时也有些心不在焉,未知是不是惦记着早些回去攻读……九郎卓昭嘉和许氏生得极像,看得出来他很得母亲宠爱,站得比他的胞妹、八娘卓昭姝还靠近许氏,这卓八娘子只比卓昭节小三个月,名义上倒小了一岁,她眉宇之间很有一种温柔沉静的气度,乍一看很像游灵,卓昭节和她见礼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卓昭姝没有游灵那种年少却心老的苍凉,只显得平和安宁。

    四房即卓昭节所在的这一房,两位兄长她都已经见过了,三嫂赫氏是个娴静典雅的女子,她为卓昭质所生的一对双生子无忧、无忌长的一模一样,任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胞姐卓昭琼是特意从夫家赶回来的,卓昭琼长的像游氏,秀美爽朗,她回来还带上了膝下独子杨淳。

    五叔卓芳涯其实才及冠,卓芳涯和卓芳礼一样,长得极像敏平侯,他脸色略显苍白,叫卓昭节起身时的声音也有些发虚,五婶高氏与他仿佛不太和睦,在敏平侯和沈氏在这儿的场合上也带着三分冰冷之色,和卓昭节寒暄时更是看都不看卓芳涯一眼。

    高氏身后乳母所抱的正是如今这堂上年纪最小的人卓家九娘卓昭宝,也是五房现在唯一的子嗣。

    这五房人见过了,沈氏笑着推了推从开始就没落座,而是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彩衣少女,道:“这是你小姑,你们年岁其实差不多,以后可以常常往来。”

    敏平侯的这个嫡**在船上时卓昭节就被卓昭粹提醒过,这表字韵璃的卓芳甸决计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此刻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卓昭粹的描述,卓芳甸鹅蛋脸,秀眉凤目,身量高挑,卓昭节在小娘子里已经不算矮了,卓芳甸比她还要高一点,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大方活泼的小娘子。

    她客气而不失亲热的与卓昭节说了几句话,姑侄两个交换了见面礼,卓芳甸拉着卓昭节的手,欢欢喜喜的道:“我从小就听人说我有个只比我小一岁的侄女,可惜寄养在外,如今总算见着了,不想你生得这般好看,依我说这满长安的小娘子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卓昭节抿嘴笑道:“小姑姑这话,侄女可不敢当,再说女子德容功行,以德为最先,区区容貌又算什么呢?”

    卓芳甸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回答如此古板,呆了一下才嗔笑着道:“啊哟,咱们说说笑笑,怎么就扯到了德容功行上?”就悄悄吐了吐舌头道,“要说德,凭你这番话,咱们可都比不上你,父亲……”说着含笑看了眼敏平侯,才继续道,“最喜欢有规矩的人了,我说怎么咱们家的女郎,惟独你笄礼加字叫父亲特意琢磨了好几日?不瞒你啊,之前我还嫉妒过来着,如今可算晓得父亲做什么偏疼你了?”

    她笑得大方又爽朗,连嗔带闹的任谁也不能板起脸来说她的不是,可这挑唆的意思……察觉到几个小娘子的脸色都有些微妙变化,大房和四房的脸色都沉了沉。

    却见卓昭节天真一笑,甜甜道:“小姑姑就会哄我,我的字明明就是我外祖父特意替我向祖父讨的,外祖父说我打小身子弱,虽然依着外头的说法,道是过了十五回来就不打紧了,但外祖父心疼我,觉得还是请祖父亲自拟字、沾一沾祖父福气恩泽的好,外祖父道祖父政务繁忙,若非我这身子骨,他也不想为这点事扰了祖父呢,小姑姑和诸位阿姐、妹妹们不像我,都是福分好身体安康,不至于拖累了长辈操心,我才是羡慕得紧。”

    卓芳纯和卓芳礼脸色同时一松,周氏还不动声色,游氏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欣慰。

    卓芳甸故意提起敏平侯亲自为卓昭节拟字,这在孙女里是独一份的,由不得旁人不眼红,但卓昭节却推到了游若珩忧心自己幼时体弱、甚至不能抚养在父母膝下上去,这样既向众人解释了若无游若珩,敏平侯也未必肯为自己拟字,又等若是示弱……和一个身为嫡**却只能养在千里之外的外祖父家、如今好容易回了父母身边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的姊妹争什么呢?

    果然听了卓昭节的回答,同辈的姊妹脸色都缓和了许多,如卓昭姝看卓昭节的目光里甚至带进了同情之色……

    卓芳甸一击无功,神色不变,依旧笑如春花道:“原来是这样吗?真是对不住,我还不知道你身子不好,瞧我,还要拉着你问长问短。”说着就回头对沈氏道,“母亲前儿个才得的那支八百年的老参,我可要替昭节讨一讨了!”

    八百年的老参放在长安也算珍贵了,但沈氏闻言却连眼皮也不动一下,微笑着道:“正该如此,小七娘身子弱,这些年可是辛苦亲家了,如今回了自己家里更加亏待不得。”

    沈氏这么大方,游氏却立刻皱起了眉,出声阻拦道:“多谢母亲和妹妹的好意,只是小七她也就是襁褓里时身子弱了点,家父怜她在膝下长大,这才为笄礼加字劳动了父亲,如今她也是好好儿的,母亲弄到那支参也不容易,这样的好东西自该母亲留着用才是,媳妇可是指望母亲精精神神的,好多疼一疼媳妇们呢!”

    游氏嘴上说的甜,心里却将沈氏母女恨了个死去活来卓芳甸看似做好人送什么八百年的老参,沈氏帮着腔,话里话外就要坐实了卓昭节体弱多病,须知道卓昭节如今已经十五,她又不在长安长大,虽然之前游氏就为女儿物色过一些人选,可那时候卓昭节人还没到长安呢!也不过是自己心里有点数罢了,长安这边,各家各户都不了解卓家这个自小寄养在江南的小娘子,人家娶新妇回去是要主持中馈延续血脉的,恶疾可是七出之一!

    沈氏母女这一唱一和的不就是想叫卓昭节落下个多病的名头,以后说亲困难吗?即使卓昭节现在看着好端端的,可她打小寄养在外,有些挑剔的人家难免就要嘀咕她命格不够好,连亲生父母的抚养都不能享受了,再加上点儿有隐疾之类的传言除非那些为了攀附侯府的人不在乎,门当户对的人家谁会喜欢这么个新妇?

    纵然游氏对女儿的事情已有些数目,可是平白看女儿落个多病的名声很好听吗?

第三章 上阵有母女

    沈氏慈祥的笑着道:“我啊虽然年纪大了,可备那参也不过是备着,如今还用不上呢,再说我这把年纪,用好东西也是糟蹋,倒是昭节,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落下个病歪歪的身子,须得好生将养才是……”

    游氏心头恨得滴血,卓昭节今儿个才回来,看着她那色如春花朝气蓬勃的样子哪里像身体不好了?亏沈氏说得出来“病歪歪”三个字,她捏着帕子,沉声道:“母亲这话说的,媳妇可替昭节受不住了,昭节如今可是得了父亲亲自拟的字,有父亲母亲的福泽庇护,媳妇想只有身子骨儿越来越好的道理,再说她都已经得了父亲这样的怜惜,怎么还能从母亲这儿再得这样的好东西?”

    说着游氏忽然展容一笑,看了看四周道,“今儿个昭节才回来,母亲就给她这样足以压箱底的好东西,可别叫旁的侄女们都委屈了!还是母亲自己留着罢。”

    你这个恶毒的老太婆!这八百年的老参你留着自己和你一双儿女吊着你们的短命去吧!我女儿聪明美貌又健壮,过五十年都用不着这东西!游氏心中大骂个不停……

    四房的嫡长女、卓昭节的胞姐卓昭琼微笑着接话道:“母亲说的是极,看七娘一回来,祖母就这样疼她,连孙女都不能不眼红呢!祖母可不能这么偏心,单给七娘不给咱们,咱们这样巴巴的望着可是委屈得都快掉眼泪了!”卓昭琼一面说一面作出委屈之态,心中冷笑:你一定要给也可以啊,有本事,把这儿的四娘、五娘、六娘、八娘一起也给一份!大家一起拿了,难为你还能出去说卓府上上下下的娘子没一个身子好的?五株八百年老参这还是没算进郎君去的份,可也不是个小数字!

    周氏也开口了,轻轻笑着道:“昭艳虽然不在这儿,母亲可别怨媳妇贪心,媳妇倒是恰好想起来,她前儿个写信来,说郎子的姨母病了,仿佛正要寻一株老参入药呢!”

    言下之意,那就是若沈氏要给卓昭节,她也要替卓昭艳这个嫡长孙女要上一株了。

    沈氏笑容不变,卓芳甸脸色却沉了一下,但很快就变得若无其事,掩嘴笑道:“原来大侄女那边要老参?大嫂子怎的不早说?可惜母亲只跟那铺子定了一株八百年的老参呢!”

    周氏微笑着道:“我也是看母亲这样疼昭节,不免想起昭艳,跟着与母亲开个玩笑呢,妹妹难道还当真了?”

    她淡淡的道,“也是昭艳听说郎子的姨母病重需要老参,她人又随郎子在任上不便搜罗才写信来说了这事。”语气忽然就变得满是无所谓。

    “昭艳既然要……”沈氏和气的看了眼游氏与卓昭节,游氏立刻道:“咱们可不敢用这样的东西,母亲不如帮一帮昭艳罢?”

    就这么着,裹着红绸的老参到底被交给了周氏只是周氏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让身后仆妇出来接了手,嘴里却微笑着道:“媳妇可要代昭艳多谢母亲了。”

    沈氏含笑道:“你们总这样客气,彼此都是一家人,事事都要说个谢字,倒是生分了。”

    卓昭节抿了抿嘴,心想怪道班氏一直提醒自己这沈氏不好惹,单这份自始自终的雍容慈祥的气度一路维持下来都不容易……

    忽然听见茶碗放回紫檀木几上的轻响,众人顿时一静却是敏平侯放下茶碗,神色之间淡淡的,似乎对方才继室、**、媳妇、孙女之间的唇枪舌战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是道:“昭粹随我去书房。”

    卓昭粹忙起身道:“是!”

    敏平侯这么说,也就表示他要走了,只是才起身,他忽然想了起来,问道:“丹古呢?”

    卓昭节听这名字不似卓家人,正疑惑间,就见大房、四房的脸色都不同程度的阴沉了下来,沈氏却嘴角含笑答:“他上个月就答应了国子祭酒家四郎之邀,今儿去赴约了。”

    “唔。”敏平侯神色缓和的道,“丹古往日读书也太刻苦了点,是该有所游乐。”这才带着卓昭粹离开。

    敏平侯走了,余人自也坐不住,离了敏平侯跟前,卓芳纯与卓芳礼都没有给沈氏这个继母面子的意思,几乎同时起身,淡淡的道:“母亲,我们告退。”

    沈氏满面慈祥,道:“去吧。”对卓芳礼又加了一句,“骨肉才聚,我也不吵你们了,这几日事情多,过几日办个家宴,也叫小七娘与长安的小娘子们熟悉熟悉。”

    这也是游氏计划里的事情,虽然沈氏不答应她在四房一样办,但沈氏开了这个口,那就是以侯府的名义了,这对卓昭节来说也是件好事,虽然知道沈氏不可能平白的好心,但她还是立刻答应下来,谢了沈氏一声。

    等人都走了,正堂里安静下来,卓芳甸才皱起眉也只是皱起眉,道:“母亲,大房和四房如今越发的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沈氏懒洋洋的道:“他们又什么时候把我们放在眼里过呢?”

    “这小七娘反应倒快。”卓芳甸眯起眼,道,“我瞧她年岁不大,又是江南来的,还以为是个懵懂好欺负的主儿呢!”

    沈氏微哂道:“她是不大,可你也才比她长一岁,这样小觑她也难怪会失手,游若珩也还罢了,游家那老夫人班氏可不是省油的灯啊!你看你那四嫂就知道了,你四哥脾气多么不好的人?还不是和她和和美美的过了这些年?”

    卓芳甸笑着道:“四哥脾气是不大好,可叫我说也不难对付呀!若非他先入为主对咱们母子三人看不过眼,加上我也没那个耐心去哄他……他啊,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有什么难料理的?”

    对刚才的事情,长久与长房、四房明争暗斗的母女两个都没放在心上,虽然没能为难得了卓昭节,倒是送出了一株八百年的老参给大房得了去,但两边多年交锋,互有输赢也是常事了,卓芳甸说了几句卓芳礼,就说到了正事上:“只是丹古今日为什么不在?母亲,你说丹古是因为一个月之前答应了施四郎的邀请所以今日才出门去的,但我知道丹古和施四郎关系甚好,爽约两回也不打紧……难道母亲改主意了?”

    沈氏淡笑着道:“你这孩子,虽然你父亲很赞成这门婚事,但你以为,四房会答应吗?难为今儿个他在这里,这门婚事就能成了?”

    卓芳甸转了转眼珠,道:“母亲?”

    “左右丹古如今在府里住着,还怕没有让他和小七娘认识的机会?”沈氏淡淡的道,“丹古才貌俱全,除了出身,哪里配小七娘都绰绰有余了,然你父亲向来爱才,可不在乎什么出身!你只看小六娘、小八娘都还没婚配,他非要挑选小七娘就知道他是一点都没轻看丹古了,你父亲这样看重丹古,这事情八.九可成,既然如此,今儿何必让丹古出现?今儿这里都是正经卓家人,小七娘记亲戚都记不过来,哪里能对丹古记忆深刻?更何况反而着了痕迹叫大房与四房防备,还不如让他们小孩子私下里去认识走动。”

    卓芳甸眯了眯眼道:“原来如此,到底母亲考虑周到。”

    沈氏又道:“何况今儿叫他出门也是有缘故的,今儿延昌郡王携伴到乐游原踏青,施四郎与丹古约的也是乐游原,以丹古的才华,未必不能在延昌郡王跟前露脸……届时你父亲必定更加重视他!这对我们也是极有好处的。”

    卓芳甸了然的点了点头,沈氏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丹古再好,到底也姓沈,偏你聪慧伶俐却只是个小娘子,你哥哥……却忒不成器了点儿,好好的读着书,才考了个秀才,居然……居然就一头扎进了脂粉堆里去!我费尽心机替他聘到宰相高献陵的嫡**容易么?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最近可还又去过义宁坊?”

    “料想不曾。”卓芳甸小心翼翼的道,“毕竟这几日哥哥他看起来脸色都不大好看,听五房里的人说他常和五嫂争执……”

    沈氏皱起眉:“这东西!”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回头你送些东西到五房,安慰安慰你五嫂。”

    卓芳甸犹豫了一下,道:“母亲,那所谓的花家女,无非就是暗娼罢了,难道不能直接……绝了后患?”她清脆的嗓音里,透露出一抹冰寒!

    沈氏立刻摇头:“你以为若那贱人能动,我会让五郎一次又一次的往那边跑?只是你不知道,这等人家做的是暗娼的生意,户册却是良家,偏那周氏之父就是大理寺卿,五郎之前与花氏的事情早就被看在了眼里,如今大房和四房估计就在等着咱们忍受不住、对那花氏下手呢!”

    卓芳甸皱起眉:“真正麻烦哥哥也真是的!”

    “好啦,他还年轻,高氏虽然是高相之女,生的也不差,却是个冷美人,不解风情的也难怪五郎不喜欢她。”沈氏刚才还在叮嘱女儿去安慰媳妇,如今听卓芳甸埋怨卓芳涯,她又心疼起了儿子,帮他说起话来,“男子么,有几个不爱小意温存呢?偏你那五嫂做不到!”

    沈氏皱眉道,“何况高氏进门也有这两年了,如今才昭宝一个小娘,就会记恨你五哥去花氏那儿,却也不知道给丈夫身边安置些个美妾延续子嗣,那样五郎又怎么会总是惦记着外头?”

    卓芳甸抿了抿嘴,道:“那我还要不要去安慰五嫂了?”

    沈氏道:“自然要的。”又说,“你五哥这个样子……唉,丹古回来,须得让他帮着好生劝上五郎几句……”

    乐游原地势高耸,四面远眺,入眼宽敞,长安之内,俯视如掌,从汉时起,就是关中出了名的郊游胜地,汉宣帝时还出了“乐不思归”的典故。

    如今还没有到“无那杨花起愁思,漫天飘落雪纷纷”的时候,原上草木发生,鹅黄嫩青千点万点的探出了头,明媚招人欢喜。

    一道清澈的溪水畔,仿照魏晋风气,挖渠引水以流觞,鲜衣怒马的少年男女围坐屏前,尽情的嬉戏取乐……

    独一个石青春裳的少年,剑眉星目,顾盼有神,眉宇之间书卷清气浓郁,手捧金樽却没有靠近水边,而是离开人群几步,目光沉沉的眺向远处的长安城,神色无喜无悲。

    “丹古弟!”身后,一个面色酡红、一望可知酒意上涌的少年追了过来,招呼道,“丹古弟怎的在此?延昌郡王方才还在赞丹古弟那篇《春赋》作得好,直问是哪里来的才子所作呢!”

    沈丹古淡然一笑,转过身时,已经露出一贯温和儒雅的神态,道:“愚弟酒量不大,方才喝了几樽,渐觉头疼,所以在这里站一站,倒教施兄费心了。”

    施四郎向来爱他之才,两个人认识也有些时日了,自不和他计较,笑着道:“你却是糊涂,延昌郡王的人带着醒酒汤呢,为何不向郡王府的人讨上一盏?而且你既然不能喝,索性就不要喝了……反正郡王在,也没人敢过分喧嚷……”

    两人边说边重新还了席位。

第四章 镜鸿楼

    回到四房,卓芳礼和游氏少不得又召集下人来认一认四房新归来的小主人,四房的管家纪久是卓家家生子,他的次子纪定本是卓昭质的小厮,卓昭质成家后也渐渐成了他院子里的管事,往下的男仆就很难接触到卓昭节了。

    女仆这边则以冒姑为首,这冒姑是游氏乳母兼陪嫁,生得十分敦厚,行事却很有一套,这从她手底下的使女仆妇皆是装饰不多、衣着整洁又手脚麻利可见一斑。

    下人们给卓昭节磕完了头,又领了游氏代女儿给的赏钱,大多都被打发了下去,只留了数人伺候,卓芳礼和游氏这才问起了卓昭节这些年并路上的情形。

    卓昭节拣着说了,因为毕竟十四年不见,亲生骨肉,她生得又好.性情看着也大方,从刚才回卓芳甸的话来看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娘子,卓芳礼与游氏都怜爱得紧,虽然知道她在游家是没受过苦的,但思及**远隔重山一点点长大,一切喜怒哀乐自己都只能事后听闻,不能及时分享得知,听着听着游氏就忍不住要掉眼泪,她一哭,卓昭琼和卓昭节也忍不住,顿时悲声一片,不似骨肉.团聚,倒仿佛出了什么惨烈之事一样,赫氏劝着婆婆小姑,自己也擦起了眼角,到底卓芳礼按捺住心头情绪,再三发话阻止,母女三个才止住了,这么说了足足半晌,大致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当然宁摇碧并博雅斋的事情卓昭节都含糊了过去一直被冷落在旁的四房幼子卓知安终于找到了机会插话,提醒道:“父亲、母亲,两位阿姐,天色已晚,是不是先点上灯?”

    原来说着哭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卓芳礼咳嗽了一声道:“快把灯点了。”又说游氏,“如今七娘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咱们高兴还来不及,你哭个什么?看把孩子都招哭了。”

    游氏被他这么一说,又是当着晚辈的面,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着道:“我这是喜极而泣。”

    虽然如此,但发泄了这么些时候,众人情绪也慢慢稳定了下来,卓昭质提醒道:“昭节今儿在船上只用了些许点心吧?”

    “快把饭摆上来。”游氏一听,忙吩咐道,又埋怨卓昭质,“你既然知道怎的不早说?害你妹妹饿着!”

    卓昭质笑着道:“七娘才回来母亲就不疼儿子了?我几次想说母亲都没理我来着。”

    卓昭琼是在父母膝下长大的,此刻就调侃兄长道:“难得见着三哥呷醋。”

    “五娘你已经出阁不知道,那镜鸿楼的花木单是今年就翻了三四回,种类都换了又换,可见母亲有多疼七娘,我哪里能不呷醋?”卓昭质顺口笑着应道。

    镜鸿楼正是四房嫡女住的地方,是座独门小院,从前卓昭琼住着东楼,西楼本是为了卓昭节预备的,但卓昭节生下来养不住,只能寄养,就一直空着,如今好容易回来,游氏提前就琢磨起了要怎么补偿这个打小不在身边的小女儿,正好卓昭琼已经出阁,可着劲儿的折腾着镜鸿楼里楼外,卓昭琼夫家也在长安,几次回娘家都没过夜倒不知道此事,闻言就笑着道:“三哥说这话也不害躁,无忧和无忌都在呢!”

    四房这对双生子今年都是七岁,平常一向活泼得很,这会被卓昭琼说到才发现他们好久没吭声了,转头一看,却见兄弟两个歪在旁边一张软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了过去。

    见这情况,众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都没留意卓知安若有所思的神情,游氏心疼孙儿,忙叫人摇醒他们:“怎么没人看着点?就这么睡着万一着了凉呢?”

    伺候卓无忧和卓无忌的人忙跪下请罪,小心翼翼道:“回夫人,方才婢子也劝说两位小郎君回屋去睡,但两位小郎君一意不肯,这才……”

    游氏皱眉道:“在这儿睡着,你们就不会拿条被子来给他们盖一盖?”说着叫冒姑,“看看他们可还好?”

    冒姑过去一探两人额上,道:“夫人,没有发热。”

    “往后都仔细些。”今日卓昭节归来,游氏虽然不满这些下人不留神,但也不想在女儿回来的日子里罚人,训斥了一句,叫她们伺候着两个孙儿回屋去更衣醒神,又道,“饭给他们单独摆过去吧,免得他们来回的跑累着。”

    赫氏忙代才醒来还懵懵懂懂的儿子道谢。

    这样用过了游氏精心安排的晚饭实际上游氏虽然花尽了心思,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江南小菜,但卓昭节旅途劳顿,又接连见过长辈亲人,实在困得很,晚饭也只随便吃了点。

    饭后游氏也看出来她困了,就舍不得留她再说话,道:“五娘你带七娘去休憩罢。”

    卓昭琼为了妹妹,是特别和夫家说好今晚留宿娘家的,连杨淳都一起在侯府暂住一晚。

    闻言就起身道:“我也觉得累了呢,七娘,咱们走吧。”又叮嘱杨淳,“听外祖父外祖母的话,不许胡闹!”镜鸿楼是侯府四房嫡女们的住处,杨淳如今也有近六岁了,快启蒙的年纪,自然不太好跟着去住母亲没出阁时住的院子,游氏另外给他安排了屋子。

    杨淳其实是个极羞怯的小郎君,对忽然出现的姨母表现得既好奇又畏惧,闻言细声道:“是!”

    出了四房的正堂念慈堂,沿着回廊往南而行,沿途可以看见许多影影幢幢的地方,比照白日的印象是假山树木之类,回廊上每隔数步都高悬着一盏气死风灯,倒也不必特别打着灯。

    卓昭琼一边领路一边告诉妹妹:“镜鸿楼分东楼和西楼,上下各三层,原本母亲打算咱们这一房女孩子多起来也住得下,但至今就咱们两个,我如今都出了阁了,就随你自己安排。”

    卓昭节忙请教道:“五姐怎么弄的?说了我也学一学,从前在外祖父家,我住着母亲没出阁前的院子,却没有楼的。”

    “我让使女住着一楼,二楼做成书房、琴室和招待些交好的小娘子的地方,三楼我自己住。”卓昭琼道,“哦,前面的修静庭,是三哥和三嫂住的地方,里头还算宽敞,如今无忧、无忌也暂时跟着住,八弟住的朗怀轩不在这条路上,是在那一边。”

    卓昭琼在黑暗里指了指西北的方向,说话间,就下了回廊,前头引路的使女忙点亮了手里的灯,就照见迎面一个月洞门,门边有两名健妇守着,看到卓昭琼与卓昭节,忙抄手道:“五娘、七娘!”

    “这月洞门是无忧、无忌出生后才修建的。”卓昭琼对两个仆妇不怎么在意,随便点了点头,继续为卓昭节介绍道,“是因为这后面有个小湖,本来是养着些荷花看着的,结果无忧两三岁时淘气,去捞里面的荷花,差点掉了下去,母亲就命人过来砌了这墙和门,使人在这儿盯着,不许无忧、无忌随便过去。”

    卓昭节回头看了看修静庭,的确离这月洞门也太近了点,难怪游氏这么慎重其事。

    过了月洞门,先是一排高高低低的假山,绕过假山才是个不大不小的湖,若在江南如今湖上定然是大大小小的荷叶满着了,但在长安,夜里看去一片波光粼粼,似乎半片荷叶都还没冒出来。

    沿着湖边走了不多远,就见郁郁葱葱的树木簇拥着两幢小楼,楼下院门上挂着灯,引路的使女正待上去拍门,那门却先开了,两个身材粗壮的仆妇笑着迎出来道:“婢子听得人声,仿佛是五娘、七娘来了?”

    “你们耳朵倒尖。”因为这两个仆妇是在镜鸿楼里守门当差的,卓昭琼倒是介绍了一声,“这是权氏和詹氏,一直在这儿打扫的,料理花木也不错。”

    权氏和詹氏又给卓昭节行礼,卓昭节客气了一句,让明吟各给了个荷包,两人仆妇都欢喜得很,一路陪着姐妹两个进去。

    这镜鸿楼,一进去先是青砖铺着宽阔的直道,到中途又一分为二,折向东西两楼,道旁一路茂密的丛木植过去,卓昭琼是在这儿住到出阁的,虽然游氏为了迎接小女儿特别翻修过,但格局却没大变,她道:“我住的是东楼,你在西边,其实我如今也难得回来住,你若喜欢东边,明儿个叫人把东西搬了也成……”

    卓昭节忙道:“这都不要紧,再说那是母亲给五姐留的地方,我怎么好去占?”

    “那就去西楼看看你住的地方吧。”卓昭琼笑着道。

    据说东楼和西楼其实一样,也就是位置不同,因为是预备至少可以安置上五六个嫡女的标准建造的,虽然有三层,每一层地方都不小,三层都设了花厅、卧房、耳房,另有空处自行陈设,要说不同,却是二层有条复道是通往另一边的二层的。

    卓昭琼道:“现在黑夜里看不清楚,白天你到复道上看看,倒是极有意思。”

    卓昭节闻言,向复道外多看了几眼,但三更半夜的也只有一片黑呼呼的。

    这西楼游氏已经照着卓昭琼说的她的东楼那样粗略安置了,卧房设在三楼,很是宽敞,雨过天青软烟罗帐下琉璃八宝榻华贵非常,上面的玉枕并锦绣绸被流光闪耀,榻下的紫檀木包金脚踏上放着梅花小几,几上一只狻猊鎏金炉,袅袅吐着香烟是清秽扫垢的必粟香。

第五章 卓芳华

    卓昭琼吩咐使女:“把香先灭了。”

    这才对卓昭节解释,“西楼毕竟好几年没人住了,母亲从去年就派了些个使女住进来,又把东西都拿出去晒过,但想着还是拿香薰上一薰的好。”

    卓昭节看了看四周,窗前挂着鲛绡帘,临窗的是一张紫檀木刻双鹤相捧的翘头案,案的两足正是一对仙鹤,雕琢灵活灵现不说,那鹤顶嵌了两块血红宝石,鹤眼更是极深邃的黑曜石,单这么一案已然价值连城,案上文房四宝略具,笔却不多,想来是因为二楼另有预备齐全的书房,这儿的只用来随便写写的缘故,但毫无瑕疵的嵌了夜明珠的羊脂玉镇纸下所压的一叠空白信笺色泽艳丽透出花纹,俱是制作繁复价格不菲的浣花笺。

    案上放着一对琉璃灯盏,旁边另有配套的碧纱罩子,翘头案不远处设着休憩用的贵妃榻,榻边海棠小几上两只青铜小鼎里装着洗净的时果卓昭节略微留意就看出来那两只小鼎应是汉时的真品,鼎旁一套兔毫紫金釉茶具,清一色的芒口镶金,茶壶上还嵌了一颗明珠。

    整个卧房里都铺了猩红底缠枝番莲锦毡,踩下去软绵绵的几可没踝,除了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外,陈设也都精美繁华,古董之外,什么珊瑚宝树、翡翠盆景、水晶雕件、犀角象牙的物事……林林总总随处可见,就连勾起帐子的一对金勾,也各系了一对五彩宫绦,另坠着莲花、木槿形状的香囊。

    沿墙的地方还放着几盆时鲜花卉……

    这西楼单卧房已经如此华贵,但卓昭琼却说游氏只是粗略布置,若不满意可以另外自己调整和补充东西,虽然可以想到这里面有游氏急于补偿**的心理,着意添加,但对于一个小娘子来说也实在太过奢华了卓昭节面上不显,心里却想:“怪道外祖母一直说侯府的富贵不是游家能比的,我每常以为再怎么富贵,外祖父究竟是告老的翰林,比之拔尖的富贵也差不了太多,如今看来外祖母说翰林只是清贵,那一个清字用的好生恰当,这镜鸿西楼才是真正贵气逼人呢!”

    虽然卓昭琼是胞姐,料想自己惊叹也不会被笑话,但卓昭节固然惊讶侯府富贵的程度,却也不怎么在意,毕竟,这儿可是她名正言顺的家,就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卓昭琼道:“这样就好对了,你认床么?”

    “不认。”卓昭节摇了摇头。

    卓昭琼笑着道:“哦,母亲怕你认床,在那边柜子里备了些安神的香料,你若是睡不着就叫人点上。”又道,“你的使女守夜,可以在脚踏上,也可以到外面的隔间,总之,你按着自己习惯来罢。”

    卓昭节点了点头:“多谢五姐了。”

    “和阿姐还说这样的话。”卓昭琼嗔了她一句,细心的为她理了理鬓边步摇的垂珠,叮嘱道,“下头权氏她们每日都烧好热水,楼后专门有厨房的,母亲想着你在江南待惯了,所以原本的厨娘外,另给你聘了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娘,姓戈,据说做的还不错,往后你不到念慈堂那边去用饭,可以试试这戈氏的手艺。”

    卓昭琼又和她说了几句镜鸿楼的人与事,看卓昭节真的乏了,就告辞下楼,经复道回东楼去了。

    明吟和明叶则是跑上跑下的叫人抬水上来,伺候卓昭节更衣沐浴,初秋和立秋帮着铺床、熏被,卓昭节早已疲惫,头挨着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日上三杆,卓昭节才醒来,初秋和立秋守在帐子外,听得叫人忙进来伺候,卓昭节看了眼天色就恼了:“这么晚了,怎也不早点叫我起来去请安?”

    初秋赔笑道:“好娘子,今早明吟姐姐打算进来叫娘子的,但夫人那边恰好使了人过来叮嘱,说娘子昨儿个路途劳顿累着了,今儿反正也不要特别拜见长辈,就让娘子好生睡足了,不许打扰。”

    卓昭节这才缓和了神色,道:“母亲虽然这么说,但你们也不能看着我睡到这会呀?也不怕我到了念慈堂被笑话?”

    立秋在旁恭敬道:“郎主、夫人都极疼爱娘子,婢子看三郎、三少夫人并五娘、八郎也都十分爱护娘子的,又有谁会笑话娘子呢?”

    这时候明吟上了三楼,在外面询问卓昭节是不是起身了,得到回答后进了来,她面色微红,额上略显汗迹,对卓昭节道:“昨儿个辰光不够,娘子带来的东西都只匆匆卸了车,今早才送到楼下,但怕打扰了娘子,所以一直没拆开,婢子如今来问一声,那些东西拿多少出来?又都怎么放?”

    卓昭节寄养游家这些年,敏平侯府当然不可能平白叫游家替卓家养孙女,这抚养的资用都折在了年礼中,班氏本来对嫡亲外孙女就大方,有卓家给的资用更是一股脑的花费出来,这些年陆陆续续添置的各种东西,加上攒下的各种礼物,走时游家上上下下也表表心意,就这么塞了一大堆,这镜鸿西楼如果是空着倒是可以全部放了,但游氏已经把这楼里塞了许多东西,连摆件的位置都不多了,明吟自然要上来问个主意。

    “你看着放吧。”卓昭节看了看四周也觉得放不下多少东西了,就道,“将四表妹绣的那幅《夏日越山图》拿出来,挂到书房里,其他随便放几件就成。”

    明吟得了主意下去和明叶商量,这边初秋、立秋伺候着卓昭节梳洗更衣,照例绾双螺,换上豆绿绣鹅黄竹纹的宽袖上襦,系丁香留仙裙,另罩了件酡颜瑞锦纹半臂,佩了几件钗环,这下楼,高秋和暮秋早已备好了早饭,卓昭节随便用了点,就带着人去念慈堂请安。

    今儿的念慈堂就很安静了,竟只有游氏一个人在。

    看到小女儿睡足一觉,容光焕发的进来请安兼请罪,游氏打心眼里的高兴,叫她到身边,搂着她坐了,这才道:“你是为娘的亲生骨肉,私下里不必拘礼的,平常这安请不请都不打紧,只要年节时不误了你祖父和继祖母那边请安就成。”

    又问她昨日睡得可好、镜鸿西楼里有什么不习惯的不喜欢的,或者又缺了什么,这么问了一大堆,卓昭节一一答了,才寻到机会问:“五姐呢?”

    “她清早就回去了。”游氏道,见卓昭节眼露惊讶,笑着道,“你不知道吗?你五姐是居阳伯世子妇,居阳伯夫人早几年去世,她如今主持着杨家上上下下的中馈,昨儿个能住一晚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能久留?”

    卓昭节顿时红了脸,道:“都没人叫我,也送送五姐啊!”

    “居阳伯府就在昌明坊,也是城南地域,她过来又不难。”游氏笑道,“有什么好送的?你如今反正都回了家了,往后见面也方便得很,你若实在想你阿姐,过几日自己去拜访不就成了?”

    顿了一顿,又继续昨日的话题,问起江南,这次没有卓芳礼阻拦,没有卓知安提醒,母女两个说着说着哭一哭,彼此安慰好了再继续……这样卓昭节好容易把自小到大的事情基本都交代了,游家上下的人都说了又说,游氏才感慨着收了泪。

    这时候卓芳礼恰好领着卓知安进门,见母女两个眼睛都红红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礼毕,卓芳礼一边命人传饭,一边问:“七娘今儿精神不错?”

    “是呢。”卓昭节以为是调侃自己睡得迟了,面上微微一红,不想卓芳礼却对游氏道:“那么明日就过去?”

    游氏点头道:“我倒忘记和她说了,刚才我也是这么想的。”

    卓昭节奇道:“去哪里?”

    卓芳礼和游氏对望了一眼,简短道:“去看你大姑姑。”

    ……卓昭节这才想起来,敏平侯和元配梁氏可是还有个嫡女的,正是卓芳纯和卓芳礼的同胞姊妹、在芳字辈里排行第三的卓芳华,据说卓芳华嫁的是御史阮致,两年前卓昭粹到江南时和卓昭节说过这个大姑姑因为不满敏平侯在梁氏去世后未足百日就续娶了沈氏,卓芳华从此没回过娘家,和敏平侯几近公然断绝父女之情,所以卓昭节昨日拜见合家大小时这位大姑姑不在。

    虽然卓芳华与父亲反目,但却认胞兄胞弟的,私下里来往只是不在敏平侯跟前提起罢了,所以卓芳礼和游氏才要让卓昭节去探望她。

    这件事情定了下来,饭也摆好了,毕竟才团聚,卓芳礼和游氏都对卓昭节百般怜爱,一面叫着吃这个,一面劝她尝那个,两人倒是尽围着卓昭节转,将一同用饭的卓知安冷落在旁,年方九岁的卓知安几次抬头和故意拿放牙箸都没有如愿以偿的引起父母注意,看着忽然出现的嫡姐将父母的关爱怜惜全部占了去,渐渐觉得食之无味起来……

    饭后卓芳礼带着卓知安去书房考察功课,游氏则叮嘱起去探望卓芳华时须注意的地方:“你这大姑姑为人极重规矩,她不喜欢太过跳脱刁蛮的小娘子,你在她跟前稳重些,你那大姑丈倒是个敦厚的人……不过你也不要太过紧张,你大姑姑的女儿、你阮大表姐阮云端前年病逝,此后你大姑姑就很疼侄女,即使很活泼的她也只是轻责两句……”

    卓昭节虽然听卓昭粹提过卓芳华,到底卓昭粹对长辈不便议论,而且他是敏平侯一直抚养着的,又是极顺从长辈的人,对卓芳华这个敢与为了亡母和父亲翻脸的大姑姑虽然不至于讨厌,提起来总觉得有点不自然,所以都是一带而过。

    但对敏平侯存下防备的卓昭节对这个性情刚烈的大姑姑印象倒是很好,这会听游氏说卓芳华的女儿阮云端前年病逝,不由吃了一惊:“阮大表姐病逝?”

    “可不是吗?”游氏叹了口气,道,“月子里落下了病,偏偏随夫在任没个高明的大夫调养,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去了……你大姑姑就这么一个孩子,可怜这孩子去了不两个月,留下来的子嗣也夭折了……也亏得你大姑丈人好,两个人彼此扶持,不然她可真的撑不住了,所以你尽量照她喜欢的小娘子去做,反正就去做客这么一日。”

    卓昭节点了点头,疑惑道:“那大姑姑与大姑丈如今膝下没有人了吗?”

    “有的。”游氏摇头,道,“你大姑姑因为嫁与你大姑丈后多年无子,你大姑丈又不愿意纳妾,所以就从阮家族里过继了一个父母双故、兄嫂不愿抚养的孩童为子,名叫阮云舒,年前才加冠,表字适之。”

    顿了一顿,游氏若有所思道,“云舒虽然是过继的嗣子,倒是个老实孝顺的好孩子,两年前就得了举人的功名,明年……”

    卓昭节怔了一下,不过游氏显然也没决定,因此说了一半立刻又转了话题,“倒忘记了,你那儿虽然有六个使女,但明吟、明叶这两个快到配人的年纪了,而且都是从江南带来的,未免对府里之事不熟悉,我给你添两个。”

    说着就吩咐左右,“叫阿杏、阿梨来。”

第六章 阿杏、阿梨

    片刻后,两个容貌秀丽、年约十三四岁的小使女衣着整齐鲜丽的走了进来,脆生生的行礼问候。

    游氏道:“左边的这个叫阿杏,右边的是阿梨往后,她们就伺候你了。”

    两个小使女都是人如其名,叫阿杏的生就一张杏子脸,粉面桃腮,齐额刘海下是弯眉大眼,眼神很是灵动,因为年纪的缘故下颔微尖,却不显得单薄,而是透露出一种青稚的秀美来;那叫阿梨的小使女则是圆脸丰颊,明眸皓齿,不笑时脸上也有两个梨涡,两个都是看着就聪明伶俐又可爱的。

    听了游氏的话,阿杏、阿梨都复向卓昭节行礼问安,改七娘为娘子。

    卓昭节打眼一看,这两个小使女倒也投她眼缘,忙谢了游氏,母女两个又说了会话,赫氏就带着管事过来请安顺便说事情,游氏看了看天色,打发卓昭节道:“晚饭你就在镜鸿楼用吧,正好把你带回来的东西都整理一下,放不下的先连册子交与我,我替你收着。”

    “好!”卓昭节点了点头,与赫氏寒暄几句,就离了念慈堂。

    回到镜鸿楼,昨晚夜里看不清楚,今早出来又匆忙,这会才留意到这镜鸿楼的确是翻新了许多花木,冬青、女贞、桂树、杏树、腊梅等等,一年四季的花木都被栽了进来,以使庭中花开不败,两楼之间的复道下,更是栽着一大片的杏树,卓昭节想到昨晚卓昭琼卖的关子,不觉一笑,问阿杏、阿梨:“复道上看的就是杏花吗?”

    如今长安的杏花才探个苞,星星点点的煞是可爱,但离花海盛景还早。

    阿杏却笑嘻嘻的摇头道:“五娘说的那个,娘子须到复道上才能看到。”

    卓昭节来了兴趣,直接上了二楼,到了复道上,果然见复道上缠着丝丝缕缕在底下此刻还不容易发现的绿意,她观察了片刻那茎叶,道:“茑萝?”

    阿杏和阿梨点了点头:“不只是茑萝,还有紫藤、吊兰之类,都栽在复道上方,要从三楼开了窗子才可以看见,过上两个月,这些一齐坠下去,在下面看起来仿佛瀑布,所以这复道又叫彩瀑飞虹……那时候衬着下头杏花盛开可好看了,合称杏海飞瀑,咱们这儿是长安头一家,外头许多人家来看过都是仿照这儿做的呢。”

    卓昭节暗赞这构思精巧,问道:“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阿杏眼神闪动,天真的笑着道:“婢子不知道呢。”

    阿梨却是个实心眼的,想也不想道:“婢子听说是沈郎君随口说后,当时还没出阁的五娘使人弄的。”

    卓昭节好奇道:“沈郎君?”

    她这么一问,阿杏立刻暗中撞了一下阿梨,这才笑着道:“没有什么,就是老夫人的一个侄孙,因为是庶出……老夫人心慈,一直接在侯府里养。”

    “哦!”沈家的人,卓昭节顿时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心情,转开话题道,“下去看明吟她们布置得如何罢。”

    才回到二楼,正好明吟领着高秋从书房出来,见到卓昭节,忙道:“娘子正好看看,那幅《夏日越山图》挂的地方还成么?”一面说,一面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里铺的是姜地折枝芍药锦毡,书案坐榻纯用核桃木,朝南设着一张大案,上头琳琅满目的文房用具,单是笔就大大小小挂了三四个架子,按着用途大小摆放整齐,一刀一刀的精笺叠放有序,砚墨簇新,巴掌大小的黄玉镇纸,雕琢成嫦娥奔月之态,水晶笔洗,碧玉小荷缀珠笔架……

    屋子四角都立着八瓣海棠琉璃灯,东西面的书架上放好了各种典籍,也有许多空处留着让卓昭节自己补充,案边还放了两盆常绿盆景,里头堆砌着巴掌大小的假山,另有个泥塑的老翁背薪柱杖,跋涉山径之中,煞有趣味。

    游灵耗费了近一年辰光绣出来的《夏日越山图》就被挂在了北面的墙上,原本那儿挂的是一幅前朝名家字帖,如今换上绣件倒也合宜,这幅《夏日越山图》是以时斓赠游若珩的亲笔画为范本摹绣出来的,乃是时斓记忆中的夏季越山。

    整个绣件以素绢为底,长约一丈、高约尺余,内中湖泽处处,郁郁葱葱,充满了江南水乡的风情,温软的越山位于绣件正中略右的位置,卓昭节没有去过越山,但从那山腰花残叶茂的杏花林中偶尔探出的书院一角也能确认,蜿蜒的山径在江南夏季茂密葳蕤的草木中时隐时现,天高云淡,鸥鹭时栖,远处天际的朝阳似升非升,游灵长年钻研绣技,虽然年纪不大,技法却已经十分的精妙,山水披上朝阳的色彩变化掌握得极为到位,整个绣件都透露出一种百木发生、骄阳将起的气息。

    卓昭节去年就拿到这幅绣件了,当时就觉得那对碧玉耳坠子换得实在再值得没有,如今看了又看,欣赏道:“四表妹真真是心灵手巧!我过一百年怕也绣不出来这样子。”

    她开口赞了,使女们自然也不能落后,阿杏和阿梨见都没见过游灵,也随着称赞了好几句。

    明吟又趁势提了其他几件摆件,卓昭节一一吩咐,让她把剩下来的东西封好连册子交给游氏保管,又道:“阿杏和阿梨是母亲给我的人,底下的房间也给她们收拾两个。”

    众人答应了,明吟和明叶暗自对望了一眼:原本,她们不但是卓昭节身边最为亲信的大使女,又有打小伺候卓昭节长大的感情在,初秋几个论资历并与卓昭节的感情都比不上她们,一直以来都乖巧的很,如今阿杏和阿梨却是游氏亲自给的人,这样到了镜鸿楼……

    只是明吟和明叶再留意了下阿杏、阿梨的年岁,也松了口气看样子游氏没有立刻把明吟和明叶架空或打压下去的意思,这对小使女分明就是要陪卓昭节出阁的,而明吟和明叶却已经到了就到许人的岁数了。

    而且阿杏、阿梨也没有自恃游氏所遣,藐视江南来的使女的意思,反倒一口一个姐姐,莫说对明吟和明叶,连初秋等人也是极为恭敬有礼的,见状,两边倒也渐渐融洽起来。

    卓昭节等她们彼此寒暄了一番,这才问起阿杏、阿梨,侯府具体的情形和规矩这也是游氏给她这么两个小使女的用途。

    阿杏先道:“郎主和夫人心疼郎君、娘子们,除了年节都不必特别赶早去请安的,连三少夫人也无须立规矩,至于君侯和老夫人那儿,每个月的月初,五房人一起去上一次,老夫人说说话、闲谈几句也就散了,若是有事,提前使人去告个罪,老夫人也都是准的。”

    阿梨继续道:“如今掌家的是大夫人,偶尔咱们夫人、五夫人也帮把手,不过那都是年节之类的大事时,平常基本都是大夫人做主,君侯和老夫人那儿本来是老夫人自己管着,年前倒是教给娘子的小姑练手了。”

    卓昭节点了点头,侯府的规矩并不苛刻,说起来比游家还要宽松点,毕竟在游家,虽然不是每天都要去端颐苑请安,但隔上三.五日总也要过去一回的,她最担心自己在游家受宠惯了,回到侯府面对众多规矩过不习惯,现在看来侯府倒仿佛更松弛些。

    又问:“昨儿我看到大姐、二姐、三姐都不在,大姐不在长安,二姐和三姐也是吗?”

    阿杏道:“二娘子和三娘子都在长安,只是夫家规矩紧,加之又领了中馈之责,不能脱身,所以提前就使人向咱们夫人告过罪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三位姐姐都不在长安呢。”卓昭节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四娘卓绛娘,因为之前卓昭粹介绍时没有详细说明,只说她在府里住着,但就卓昭节来看卓绛娘比卓昭琼还长一些,怎么居然没人说到她的夫家呢?

    顿了一顿,见阿杏和阿梨没有提到卓绛娘的意思,到底好奇,问了句,“四姐今日也回娘家了吗?”

    阿杏和阿梨对望一眼,道:“四娘如今就在府里住着。”

    卓昭节听出似有内情,两个使女却不继续说,就看了眼明吟,明吟会意,出去门外看了看,将几个粗使的仆妇打发远了,回来点一点头,阿杏才继续道:“四娘早几年出了阁,奈何没多久夫婿就去了,也没子女,大夫人就接了她回来,预备有合适的再许人。”

    大凉风气开放,女子再嫁不是什么新鲜事,公主都如此,卓绛娘现在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正韶华之际,就这么守寡终老,也实在太过可惜了,卓昭节心里奇怪卓昭粹在船上为什么不细说,就听阿梨接着道:“四娘回来后大夫人物色过几户人家,但四娘都推了,道要一心一意服侍大夫人,如今都不肯提再嫁的事情了,娘子轻易也莫要说起。”

    这话说了,阿梨又觉得似乎有告诫卓昭节的意思,面上微微一慌,道,“婢子说话不当心,请娘子责罚。”

    卓昭节向来不在乎这些小事,道:“不要紧,你提醒的很好,我才回来,并不知道府中兄弟姊妹们的习性,万一因此使得旁人不痛快了而不自知,岂不遗憾?还有什么要留意的,都说与我听听。”

    见她果然不计较,阿杏和阿梨也都放开来说了

    敏平侯为了上朝方便多半住在永兴坊的别院,他当然不可能一个人住在那里,除了伺候的下人和管事、门客之外,另有两个年轻的侍妾服侍枕席,分别被称为霓夫人与舞夫人,据说都是良家子出身,虽然无所出,但因为敏平侯的宠爱,侯府里也无人敢轻慢。

    侯府五房人中大房和四房一向走得近,因为如今管家的是大夫人周氏,四房要什么做什么向来也是便利的,大夫人没有亲生子,将侍妾所出的二郎卓知义和四郎卓知平都收到膝下亲自抚养,奈何四郎还夭折了,偏偏大房唯一的男嗣卓知义生性怯懦、资质愚拙不说,成婚数年,至今膝下空虚……

    大夫人失望之余,亲生女儿卓昭艳又不在京中,对庶女卓绛娘和卓玉娘就特别上心些,阿杏含蓄的透露,因为大夫人的疼爱,大房的庶**卓玉娘颇为争强好胜,卓昭节没回来之前,这卓玉娘是卓家这一代小娘子里生得最好的一个,向来因此自矜,恐怕以后见着卓昭节,心下生嫉。

    卓昭节不置可否的让她继续说下去,反正卓玉娘再怎么好胜,也不过是大房的一个庶女,若是处不来,往后不相见就是二房、三房因为都是庶出,无论是世子之位还是管家之权都和他们不沾边,向来什么都不出头,一心一意抚养子女罢了,也因为这个缘故,二房三房的同辈向来老实,六郎卓知勇与十一郎卓知行还都是庶出,更加乖巧,还没出阁的三房唯一的嫡女卓昭姝谦和温柔、端庄和婉,上上下下口碑都很好,她的胞兄九郎卓昭嘉虽然深得三夫人吴氏宠爱,也不是骄横的人。

    四房卓昭节已经都亲自见过了,除了庶弟卓知安还没顾得上说话外,兄姐待她都不错……一个庶弟,卓昭节也没放在心上,直接问起了五房。

    五夫人高氏是朝中次相高献陵的嫡**,高献陵甚为钟爱这个女儿,沈氏应该耗费了不少心血,才给卓芳涯娶到手,只是高氏过门后,起初还好,自从九娘卓昭宝出生后,两人就渐渐冷淡起来,这一年来更是时有争吵,好几次闹到了惊动沈氏亲自去劝解的地步。

    不过高氏虽然和卓芳涯有渐成怨偶的趋势,和卓芳甸关系倒不错,据说高氏进门前就先和卓芳甸交情匪浅了。

    说完了这些人,阿杏又不经意的道:“五房旁边的水荭馆里,还住了老夫人的一个亲戚,就是之前阿梨说的沈家郎君,夫人说沈郎君读书辛苦,不宜打扰。”

    卓昭节嗯了一声,她对外人没什么兴趣,再说如今四房还没摸熟悉呢,五房那边她才懒得过去,琢磨了一会以后如何与堂姐妹们相处,又叫明吟上来帮着挑选明日去阮家着的衣裙,一群使女唧唧喳喳的帮着出主意,这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第七章 温坛榕

    阮府在通善坊,距离曲江芙蓉园不远,御史府旁边就是相府吏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温峥的府邸,这并不是巧合,而是因为阮致自幼父母双亡,由舅父温峥抚养长大,因此置宅后两家特意选在了一起。

    昨日游氏就打发人过来投过帖,马车才到阶下,早有认识车夫的小厮飞跑进去回报了,不多久,就见一个素衣简钗的妇人,由一名华服简冠的少年陪伴,带着一群侍者迎了上来,游氏忙为卓昭节介绍:“这是你大姑姑。”

    卓芳华只比卓孝理小一岁,如今论起来也有四十多了,望之却只如才及三旬,她长的非常像敏平侯,所以不甚美貌,但自有一种威严气度,虽然此刻神色中带着亲近,但尽力放柔和的语气里还是难掩凌厉之势,稍一打量卓昭节,便点头赞道:“活脱脱一个小美人儿。”

    游氏对这个大姑子格外客气,含笑道:“昨儿个本就该过来给大姐看看的,偏这孩子前一日困得紧,一下子睡过了头。”

    卓昭节闻言面上不禁微红,卓芳华倒不在乎,道:“秣陵到长安千里迢迢呢,我在这儿又飞不走,何必催着她这样出门,仔细累着了。”细一端详卓昭节,眼圈儿就是一红,那股凌厉就消散了许多,失神道,“真像母亲。”

    这话卓昭节早就听得多了,思忖着这位姑母的喜好,就腼腆一笑,垂下头去。

    “大哥和夫君也说像。”游氏知道卓昭节生得极似婆婆,在大房和卓芳华跟前那是极占便宜的,微微一笑,道,“我倒觉得她究竟欠了几分母亲当年的风流气韵。”

    卓芳华眼神飘渺了一下,苦涩一笑,道:“咱们去里头说话罢。”又亲自携了卓昭节的手,道,“好孩子,近些来给姑母看看。”

    游氏对卓昭节使个眼色,示意她跟好了卓芳华,两人边说边走,到了正堂分主宾坐下,卓芳华才想起来介绍身边那华服少年,道:“这是你阮表哥。”

    那华服少年阮云舒陪着养母进进出出半晌才被想起,面上却无不耐烦之色,微笑着起身与卓昭节见了礼,又静静的作陪。

    卓芳华虽然侄女不少,但对大房和四房的晚辈总归不一样点,何况卓昭节极像梁氏卓芳华可是为了梁氏抱屈到了多年不和娘家来往的地步的,对这个侄女不免格外的怜爱,卓昭节又比照着游氏交代的她的喜好,处处逢迎,卓芳华对她喜欢得紧,留母女两个用过午饭,想了想,就道:“云舒你带七娘去咱们家园子里看看,暖房里那株火炼金丹约莫下个月就要开了,若七娘喜欢,分一株让她带回去。”

    看这样子她是有话要和游氏说,阮云舒忙起身相请,卓昭节也暗松了口气卓芳华虽然喜欢她,但这位大姑姑那通身的气度实在使人有些战战兢兢,她打小受宠,见敏平侯时因为受班氏影响带了三分怨怼,也不觉得害怕紧张,在这大姑姑跟前倒是有种不得不乖巧的感觉,也难怪敏平侯那么强势的人,在家中积威如斯,竟然也压制不住这个嫡长女。

    表兄妹两个出了门,阮云舒就道:“表妹要直接去看那火炼金丹,还是先看看园子?”

    卓昭节道:“表哥做主就好。”

    阮云舒是个守礼谦和的少年,阮家客人向来就不多,他少有招待女客的经验,尤其卓昭节容光慑人,在这春山渐醒的时节望之越发迫人,他微微侧了侧头,避开些那灼灼容光才能微笑如常道:“咱们沿着园子慢慢逛到暖房那边去吧。”

    沿途阮云舒少不得要为她介绍些景点、草木,卓昭节和他说着话,忽然想起来从前秣陵吕老夫人寿辰时,那叫白子谦的少年也是这样陪着自己去见老夫人们,后来……

    她微微失神,心想当初宁摇碧和自己告辞时说长安见,如今自己虽然到了长安,但深宅大院的,哪里能说见就见呢?何况两家还不和睦这么想着,不禁有些惆怅,对四周景致也没了心思细看。

    阮云舒察觉到她的走神,只当她对园子兴趣不大,就择了条近路,直接到了暖房,阮家这个暖房占地倒不小,单是搭起暖房的琉璃就不是个小数字,阮云舒介绍道:“这暖房是母亲一手为之的,里头好些花木,包括那株火炼金丹都是母亲亲手打理。”

    卓昭节打量几眼那株号称最艳丽的牡丹,如今还没开放,只从苞上偶尔露出的一点殷红,的确是极艳的颜色。

    兄妹两个就着牡丹的话题说了开去,阮云舒道:“洛阳那边每年都有牡丹花会,咱们长安这两年也有,表妹若是喜欢,届时可以去看看。”

    “咦,是什么时候呢?”小娘子们很少有不喜欢花的,何况牡丹号称国色天香,卓昭节忙问。

    阮云舒道:“往年都是三月里就开始的,今年估计也差不多。”那就是下个月那也没几天了。

    正说着牡丹花会的事情,暖房外忽然走进来一个穿芙蓉白凤雨丝锦交领上襦、系樱桃红留仙裙的小娘子,和卓昭节一样梳着双螺髻,簪着一对琉璃步摇,鬓边饰了几朵粉色芙蓉花,这小娘子面若满月,远山眉、杏子眼,鼻梁挺直,樱唇如染,身后跟着两个俏丽的使女,她口角含笑的进了门,正欲和阮云舒招呼,瞥见卓昭节,不由一愣。

    “温表妹。”阮云舒见着她倒不惊讶,招呼了一声,便给两人引见,“这是隔壁温相家的温小六娘。”

    又介绍卓昭节,“这是卓家表妹,小七娘,才从秣陵回来。”

    那温小六娘抿嘴一笑,友善的道:“你一定是敏平侯府四房的嫡**!我听表婶提过许多次,说你及笄后才能回来,如今可算见着了。”她指了指自己,“我的排行阮表哥已经告诉你了,我叫坛榕,八月才及笄,如今还无字。”

    卓昭节忙道:“我叫昭节,正月里加笄,字初岁。”

    “初岁元祚?”温坛榕笑着道,“昭节四季之首,初岁又为元祚,论季论月都占了先怪道卓姐姐你生得这样好看。”

    对于自己容貌得到的称赞卓昭节早就听习惯了,大方的笑了笑道:“温妹妹你可别只说我,你不也是个美人儿?”

    这么寒暄了几句,阮云舒在旁细声慢语的说明,原来阮、温两家因为阮致和温峥的舅甥关系,比邻而居,加上关系和睦,索性在院墙上开了一道侧门,方便来往,这温坛榕是温相的孙女,算起来须叫阮致和卓芳华一声表叔、表婶,阮家因为子嗣不丰,无论阮致还是卓芳华都很喜欢温家的晚辈过府玩耍,尤其两人唯一的骨血阮云端去世后,温家老夫人特别让孙女们不时到卓芳华跟前走动,以作慰藉。

    而温坛榕的气质与阮云端很相似,都是温婉淑贤的女子,卓芳华尤其喜欢她,她又有耐心,肯陪卓芳华追忆爱女,悉心安慰劝解,久而久之,几乎每天都要过来一回,阮家下人都不禀告、熟悉得仿佛是在相府一样了。

    卓昭节听说她从阮云端去世后差不多每天都要过来陪阮致、卓芳华一两个时辰,风雨无阻,不禁肃然起敬,真心实意的道:“温妹妹真是贤德淑良,比起来我实在是不孝。”

    温坛榕嫣然道:“卓姐姐这话说的,你才从江南回来,从前就是想尽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说也不能全说我过府是陪表叔和表婶,也是表叔、表婶疼我呢,说起来我才是占便宜的那一个。”

    这温坛榕身为宰相孙女,父亲也是一州刺史,自己年少美貌,却鲜见高门贵女的或刁钻或骄横之气,反而显得平易近人、温婉谦和,她的温婉谦和与卓昭姝的温婉谦和又不同,卓昭姝是带着书卷之气的文静,使人想起案头亭亭玉立的文竹,温坛榕却更趋向于如兰的娴雅贞静,更有大家风范。

    如此一位小娘子很难不让人对她产生好感,片刻光景,卓昭节已经和她说得融洽,将原本作陪的阮云舒冷落到一旁,阮云舒好脾气的笑了笑,也不在意这样温坛榕与卓昭节约好了到时候一起去牡丹花会,又唧唧喳喳的说了半晌小娘子们感兴趣的话题,一直到卓芳华打发人来请他们回去,还是意犹未尽,相见恨晚。

    到了正堂,卓芳华看见温坛榕,面上露出和煦之色,道:“日日都辛苦你过府陪伴,也不知我与你们表叔哪辈子积下来的福,才有这样的好处。”

    温坛榕笑颜如花道:“我方才还在和卓姐姐说,这两年我每天都过来叨扰,表叔和表婶从不计较,才是有福气遇见了这样好的表叔、表婶呢!”

    游氏抿嘴一笑:“怪道大姐每常要赞温小娘,再没有比这话更宽慰更心甜的了。”

    卓芳华本拟留卓昭节在阮府小住,但游氏沉吟之后到底还是拒绝了,理由是与大夫人商议好了,过两天要为卓昭节归来设个宴,邀请各家小娘子到场,也是给卓昭节认一认人,卓芳华道:“这宴,在这儿不是一样开吗?我如今正闲得紧。”

    虽然这么说了,但卓芳华转念想到游氏虽然不只一个亲生女儿,可卓昭节是隔了这许多年才回来的,回来不到两天就被留在阮家住,难怪游氏舍不得,所以游氏又寻了借口推脱,她心有遗憾也先答应了,只叮嘱道:“过些日子,让她过来陪我一陪。”

    游氏自是答应下来,旁边温坛榕静静的听着,微笑着道:“我也盼望卓姐姐在表婶这儿住下来呢,这样我倒多个玩伴……敏平侯府设的宴,帖子我可要厚颜要上一张。”

    温坛榕和卓府几位小娘子也是认识的,就算没有今日与卓昭节在暖房里的相识,这帖子也少不了她的,游氏含笑道:“哪里能忘记温小娘?”

第八章 公主请贴

    回府的路上,游氏叫使女去坐了卓昭节的马车,让卓昭节上了自己的车,卓昭节看出她是有话要说,果然马车出了通善坊,游氏就轻声问她:“你与你阮表哥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呀,就说了大姑家园子里的景致,阮表哥说到牡丹花会,恰好温妹妹也到了暖房,我就和她谈上了。”卓昭节道。

    游氏有点遗憾:“这温小娘心是好的,这两年你大姑姑亏得有她悉心安慰开解,不过今儿到的也真不是时候。”

    卓昭节被班氏变着法子教诲提点,一听这话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面色瞬间涨红,羞怒道:“母亲!”

    “你急什么?你大姑姑虽然有这个意思,可你才回来,也不会叫你立刻出阁呢。”游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瞥她一眼,卓昭节急道:“母亲能推了这事么?”

    “为什么呀?”游氏轻轻蹙起眉,不解的道,“你阮表哥……待你不好吗?”

    卓昭节道:“大姑姑亲口吩咐他招待我,他哪里会失礼?可就这么说了几句话有什么好与不好的?”

    游氏道:“啊哟,你这话说的,难为还要怎么个见法?之前我嫁给你们父亲时也才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而已,再说往后成了婚还怕没有相见的时候?”

    “我……”卓昭节有心说出宁摇碧,到底才到游氏身边,总不像在班氏面前那么熟悉自在,顿了一顿才道,“我才回来,母亲就这样不想我在身边尽孝吗?”

    “好吧好吧,你既然有这个心,那过些时候再说这事。”游氏闻言,目光闪了闪,微笑着道。

    安抚住女儿,游氏心里却想着卓昭节果然没有对自己说实话

    卓昭节与雍城侯世子通信不断的消息,游氏当然是知道的,虽没告诉卓芳礼但游氏自己就不看好这门婚事,一来宁摇碧在长安名声实在不怎么样,也亏得他有个长公主祖母,又对他宠爱万分,否则单凭雍城侯也挡不住御史的弹劾;二来敏平侯与雍城侯可是死对头,敏平侯哪里肯把孙女许配到宁家二房里去?就算宁摇碧那边能够求得宫中赐婚,压住了敏平侯,这样等若是把卓昭节的前途全部压到了宁摇碧一辈子不变心上去,游氏才不信这个,她和卓芳礼感情也算不错了,四个嫡子嫡女、嫡长子都成家了,卓芳礼还不是弄了个庶子卓知安出来?

    如果卓昭节得罪了祖父,没有娘家的撑腰,以宁摇碧的身份,喜欢的时候也许对她很好,一旦变心,谁知道这败家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到那时候卓昭节跟谁哭去?

    更别说宁家大房和二房直如仇雠,纪阳长公主什么都顺着二房来,大房慑于长公主的身份和辈份不敢多言,这些怨恨都归到了二房头上,长公主在,大房不敢怎么样,长公主若去了,祈国公与雍城侯不翻脸才怪!到时候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有更多。

    再说后院,虽然雍城侯如今没有正妻,按理世子妇是没有婆婆管束的,但谁不知道纪阳长公主从来偏爱二房,尤疼宁摇碧,将来宁摇碧的妻子能不经常到长公主跟前伺候请安?国公府、长公主府、侯府可都是连在了一起……宁家九少夫人的位置有那么好坐吗?

    相比之下,阮云舒虽然只是阮致和卓芳华收养的嗣子,但他父母都已去世,自幼被卓芳华养在膝下,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了,这小郎君向来孝顺,性情也好,最重要的是,他是阮家人,卓芳华即使疼义子,能委屈了与自己有血脉关系的嫡亲侄女吗?而且还是生得如此肖似祖母的侄女?

    嫡亲姑姑是婆婆,卓昭节可以少受许多气,卓芳华断然不会为难自己侄女的,再说阮致和卓芳华恩爱,卓芳华过门后多年无子,阮致宁可从族中收义子来延续香火,都不肯纳妾蓄婢,这样的家风,阮云舒将来岂能亏待妻子?

    别看阮致只是御史,阮云舒的身份不如宁摇碧尊贵,但就长安城中真心疼爱女儿的夫人们来看,阮云舒才是最好的女婿人选,单是阮致宁可收义子都不纳妾的做法,足够无数人家动心,何况阮云舒书读的也不错,明年春闱,金榜题名的把握不小。实际上从阮云舒束发后,阮家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了满长安不知道多少人家的小娘子等着卓芳华挑三拣四,她主动提出这件婚事,实在是为了侄女考虑。

    照游氏来看这门婚事也是最合适的,但如今看来母女两个究竟才见面不久,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之前班氏另有谋算,任凭卓昭节与宁摇碧通信近年,两人之间多多少少已有感情游氏自己也是从卓昭节这个年纪过来的,清楚这个年纪又是向来被家里宠着的小娘子不可用强,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何况她也舍不得用强。

    虽然此刻有心提点女儿取舍,但话到嘴边几次,到底还是咽了下去,游氏暗自思忖着,从今儿起当多与**相处,好歹去了生疏感,再提这些事……反正,卓昭节还不急着出阁,阮云舒虽然已经加冠,但卓芳华没有不肯等上侄女一两年的。

    回到侯府,冒姑姑迎住了母女两个,问候之后,倒先呈上一份帖子,道:“义康公主府有请贴来。”

    游氏道:“咦,今年春宴提前了?往年都要到三月里的但怎么把帖子送到咱们房里来了?”一面打开一面对卓昭节解释,“义康公主是今上的**,比你长十岁,喜欢热闹,尤爱牡丹,每次牡丹花会前后,她都要广邀宾客……只是她向来只请没出阁的少年男女。”

    说话的光景游氏也看完了请帖,笑着道,“我正以为是大房或三房的帖子送错了地,原来公主消息灵通,这请帖是给你的。”

    卓昭节好奇道:“我的?”就从游氏手里接了请帖看,果然帖子里龙飞凤舞的写着邀她三日后参加乐游原上公主别苑里举行的春宴,里头还提醒了宴饮将持续数日,公主别苑有住处,只须自己携带更换的衣物。

    游氏道:“本来你继祖母说要给你设个宴,认识认识长安的小娘子们,现下有了公主春宴的请贴倒是正好……公主宴上差不多各家小娘子都会去的,比咱们家请人可齐全多了,你在里头认识的伴,正好再请到家里来熟悉熟悉。”

    闻言卓昭节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帖子里头的提醒,狐疑道:“要过夜吗?”虽然是公主举办的宴饮,不可乱想,但这位义康公主只请未婚之人……又是留宿……

    “既然说备了住处,恐怕有夜游园之类的吧,而且今年这宴开的早,估计公主新得了早开的牡丹要邀人玩赏。”游氏瞥了一眼帖子,道,“叫人多带几套衣裙去更换就好。”

    见卓昭节目有疑色,冒姑先笑了:“七娘无须担忧,义康公主这一回选在乐游原上的公主别苑已经算近了,往年还有把春宴设到洛阳去的。”

    游氏也道:“义康公主生性诙谐喜欢热闹,并没有多少公主的架子,你去了,跟住姊妹们行事就好不必担心,公主只请未婚之人是因为这春宴一开就是数日,往往还不在长安,成了家的难免有拖累不能尽兴,倒是公主的体贴。”

    想了想,因为公主之宴就在三日后,恐怕卓昭节在这之前没接触过宗室之人,见到公主有所紧张,游氏对冒姑道,“你一会去大房、三房一趟,与大嫂、三嫂说一声,请六娘、八娘届时照料些咱们七娘。”

    冒姑点头道:“婢子晓得。”

    正说着,外头使女来报:“二娘来了。”

    侯府如今有两个二娘,一个是卓芳甸,一个是卓昭丽,为了区分,卓昭节这一代的排行前一般加个小字当然这么叫的大半都是敏平侯和沈氏之流,并他们的身边人,各房里还是直接叫排行的,反正卓昭丽已经出阁,鲜少回来。

    此刻过来的二娘自然是卓芳甸,她是沈氏所出,大房和四房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但游氏也不能赶她走,皱了下眉道:“请她进来。”

    卓芳甸一身桃红诃子裙,带着两个使女进了门,笑着与游氏见礼,许是知道游氏并不欢迎自己,开门见山道:“我听说四嫂才从大姐那儿回来,本不想这会就来打扰的,但因为义康公主的请帖来了,想到小七娘才回长安,如今接了帖子恐怕不知道赴公主之宴要预备些什么,所以过来与她说一说。”

    她这么言笑晏晏,又一片好心的样子,游氏也不能说什么,只得道:“却是劳烦妹妹了,我本想着妹妹与晋王郡主相熟,不便拜托,却先托付了小六娘与小八娘。”

    卓芳甸笑意盈盈,道:“四嫂这话可就见外了,我虽然与晋王郡主相熟,但也不可能没空照拂小七娘呀!何况如今还不到动身的时候呢,与小七娘说几句赴宴要备的东西打什么紧?”

    游氏知道她狡诈,不放心她和卓昭节回镜鸿楼去,就笑着道:“那可麻烦你了,正好我也打算替小七娘备着呢,这儿说了我都叫人记下来,省得她回去路上忘记了。”

    卓芳甸微微一笑,也不说去不去镜鸿楼的话,当真悉心提醒起去公主宴上留意的地方来……

    等她说完,差不多到了晚饭光景,游氏虽然不想留她饭,嘴上也要客套客套,卓芳甸笑着道:“平常四嫂留饭,我不敢不从,但今儿母亲那里特意给我做了几道小菜,我可不能错过了,却只能辜负了四嫂的心意。”

    游氏本来就不是真心留她,闻言求之不得,忙道:“既然母亲那儿特别给妹妹备了菜,我却不敢与母亲抢妹妹的。”

    卓芳甸笑了笑,飘然而去。

    她走时恰好遇见卓芳礼带着卓昭粹和卓知安,自然又要彼此见礼,卓芳礼对这个幼妹很是冷淡,轻描淡写的问了句她的来意,听说特别来给卓昭节讲解赴宴之事的,也没什么谢色,反而道:“这些昭粹也清楚。”言下之意就是责她多事了。

    卓芳甸对他的态度不以为然,嫣然笑道:“我看小八郎跟着父亲进学甚是忙碌,正好我是个空闲的,这才过来寻小七娘说说话呢。”

    她总是这么笑脸迎人,卓芳礼虽然不喜欢她,也不能说更不好的话,淡淡的哦了一声。

    等用过了晚饭,众人接了茶水漱口际,卓芳礼道:“昭节。”

    卓昭节忙正襟危坐,卓芳礼叮嘱道:“义康公主之宴,你这小姑恐怕要盯住了你,你须警醒些。”

    “是!”卓昭节点了点头,卓芳甸对自己这么热情,以四房和沈氏母子的关系来看实在不正常,没有卓芳礼的提醒她也觉得其中有诈。

    卓芳礼又道:“若她一定给你介绍什么小郎君认识,都不要理会。”

    从阮家回来时游氏才隐约的提到与阮家的婚事,如今卓芳礼又再次提醒……卓昭节心中郁闷得紧,道:“是。”

    没想到卓芳礼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她要领你去什么僻静处也别理会,公主林苑地方大,虽然其中有侍卫巡逻侍从如云,但也难免有无人的地方,仔细着了她的暗手!”继续说,“你休看她是你姑母,又待你热情,终究是沈氏所出,与咱们大房、四房向来面和心不和,她这么迫不及待的接近你,定然有所图谋,你当谨慎,不可被她外表欺骗了去!”

    “…………”卓昭节很是无语,复道,“是。”

    …………难道我看起来这么好骗么?

    卓昭节暗自郁闷。

第九章 赴宴途中

    三日的功夫过的很快,到了义康公主春宴这日清晨,城中香车如云华盖似雨,一起拥向东面的城门,俱是往乐游原上的义康公主别苑赴宴。

    卓昭节挑着车帘看到外头浩荡的车队,不由咋舌,道:“公主到底给多少人家发了帖子?”

    随同赴宴的阿杏掩嘴笑道:“娘子,义康公主最爱热闹,这春宴基本上从四品往上、封爵之家,略微出彩些的郎君、娘子都能收到请帖。”

    单论从四品官职和有爵位的人家虽然谈不上这样人潮如海的场景,但一个符合这标准的官吏或爵位下头子孙可不止一个,单是敏平侯府,今日赴宴的就有三郎君四娘子,足足七个人,三位郎君乘马,四位娘子坐车,加上随从,出府门时卓昭节甚至觉得颇为张扬了,可还没出坊呢,先遇见同坊另外几家接了请贴去赴宴的车队,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如今到了大道上,卓玉娘、卓昭姝的马车因为一直紧紧靠着卓昭节的马车,在附近还能看见,至于卓昭粹等人早就不知道被挤到了什么地方,连卓芳甸的马车都不见了影子……

    以此类推,可想而知赴宴的人数了。

    卓昭节忍不住道:“这么多人,义康公主认得全么?”

    “公主这春宴从下降起就办到现在了,而且请的都是有机会入宫的人,这几年下来,基本上都能看着眼熟,偶然有头次去的,如娘子这样,公主也会特别留意下。”阿杏脆生生的道,“而且公主就喜欢人多,倒也不在乎能不能都认识。”

    这么爱热闹的公主还是头一次听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么爱热闹的人也不常见。

    卓昭节心想阿杏说的义康公主会特别留意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特别召见自己?不过众人都说这位公主善谑宽厚,料想不是难相处的人,那么觐见也应该不打紧罢……

    敏平侯府的车队夹在车流里浩浩荡荡的经延兴门出了城,乐游原在曲江之北,自古就是水草丰茂、风光绚丽之地,如今正逢春时,可谓是芳草碧连天,逶迤踟躇的车队行在原上,望之如流,卓昭节生长江南,还是第一次看到北地的春天,这种一望无际的平坦辽阔是人烟稠密又山水相依的江南所没有的,她不禁叫阿杏高卷车帘,趴在窗边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旁边一驾马车的帘子揭起,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容,招呼道:“这位娘子看着眼生,未知是谁家之人?莫非头一次赴公主之宴吗?”

    卓昭节打量了一下这主动招呼之人,见她和自己年岁仿佛,穿着掐金丝铺石地折枝花纹蜀江锦春衫这料子她听班氏提过乃是贡品,寻常人家鲜少能弄到,从前卓家的年礼中有过那么几匹,班氏舍不得给旁人,全部给她裁了也才只做成两套衣裙,没到一年就小了不能穿了……这小娘子衣着不俗,装饰也不菲,垂练髻上明珠辉耀、玳瑁流光,衬着雪肤花貌,不似寻常官家之女,便客气的道:“家祖父敏平侯,我自小寄养江南外祖家,数日前方回长安,的确是头次赴公主之宴。”

    “咦?”那小娘子听说她数日前才回长安,眼中有些惊奇,还没说什么,她马车里另外有个小娘子道:“啊哟,敏平侯府居然还有个小娘子,让表姑这般留意吗?”

    先前和卓昭节说话的小娘子笑着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楚国公的孙女,我行十,名桑若,同车的是我妹妹十一娘,名桑酝。”后来说话的小娘子闻声也凑到车窗边和卓昭节招呼了一声,她们姊妹长的很是相似,装束也差不多,只是桑酝看起来面颊更圆润些。

    楚国公是皇后兄长淳于佳的封爵,大凉上下谁不知道淳于皇后与今上恩爱和谐,诸皇子公主皆出于皇后不说,六宫都是形同虚设,虽然淳于皇后不临朝听政,但在朝事上也足以左右今上的决策……有这么位皇后在,淳于家在长安向来就被贴上不可招惹的标签,就连一些闲散宗室都不敢得罪后族中人。

    “原来是淳于家的娘子!”卓昭节忙道,“我行七,名昭节,字初岁。”

    淳于桑若道:“原来你已经及笄加字了,我方才问你之前还道你是年纪小,才是头一次赴宴来着。”又说了自己和淳于十一娘的字,淳于桑若字陌皎,淳于桑酝则是字陌醇,这字一听就是出自于“郁郁陌上桑,皎皎云间月”的典故。

    既通名姓,叙起长幼,淳于姊妹都比卓昭节长了一岁,卓昭节也知道了她们乃是堂姐妹,彼此只差了一个月。

    这么寒暄了几句,淳于桑若就好奇的问:“你才从江南归来,怎么就接到了帖子?”

    被她这么一问,卓昭节不由愕然,道:“这帖子不是……很多人都有的吗?”

    “我不是说你不够资格接请贴。”到底是后族中人,淳于桑若说话直接得很,道,“只是你才回长安,义康公主哪里知道你呢?没人在义康公主跟前提到你,义康公主又怎么会想到发帖子给你呢?按说能够叫义康公主留意的人咱们也该有所听闻才是。”

    卓昭节有些不悦,道:“我才回长安,哪里知道这些?既然接了公主请贴就来了,若是……”

    说到这里,车里的淳于桑酝笑着道:“十姐你说的话,得罪人了。”就见淳于桑酝俯在淳于桑若肩上凑到车窗边,探首向卓昭节道,“我十姐就是这么直来直去的性.子,阿卓你别和她计较……咱们就是好奇,随口问问,你别往心里去。”

    淳于桑若被堂妹提醒,也有些不好意思,回头嗔了她一句:“还不是你提起的?”转头对卓昭节点了点头道,“对不住,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只是好奇你这么快就被公主邀请罢了。”

    见她们如此,卓昭节神色也缓和下来,也歉意道:“是我小气,让你们见笑了。”

    就听淳于桑酝拍手笑道:“这么说话不就好了吗?咱们无冤无仇的,为了一两句话就在大路上吵起来有什么意……”这句话还没说完,偏巧道上有处凹地,因着道中拥挤,马车猛然一偏偏偏淳于桑酝为了和卓昭节说话,整个人压在了淳于桑若身上,这么一下,猝不及防,她整个人竟然一下子从马车里飞了出来!

    “十一妹!”淳于桑若本来还笑吟吟的,见状大吃一惊!赶紧探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裙角!

    卓昭节也吃了一惊有心相救,奈何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小娘子,下意识的探出半个身子去接,却仍旧迟了一步。

    眼看淳于桑酝就要摔到地上、被后面跟着的马车压到,忽然一道赤影闪过,刷的卷住淳于桑酝,硬生生的将她往上一拉!

    接着一抖一挥,就见淳于桑酝被一股柔劲好好的放到了道中,与此同时,正冲向她的马车猛然一停,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了那赤影原来是一条石榴红的长帛,正被收进那停下的马车里去。

    淳于桑酝惊魂初定,以手按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见状,淳于桑若和卓昭节都叫车夫停了马车,双双跑下车去看她,却见淳于桑酝好端端的,裙角都没沾上尘土,可见那条长帛救援之及时。

    淳于桑若松了口气,忙拉上堂妹,回身对那马车谢道:“时家阿姐,多谢你了。”听起来她却是认识后头这马车里的人的。

    果然那马车里传出一个清冷到凛冽的声音,道:“既然无事,那就继续前行罢,免得耽搁了后面的人。”

    淳于桑若虽然是皇后侄孙女,对这车中的时家阿姐却十分信服,丝毫不在意对方连面都不露的态度,反而用近乎恭敬的态度道:“是。”这才拉着醒过神来谢不绝口的堂妹回了车,让战战兢兢的车夫继续赶路。

    经过这么一下,两边也不敢继续隔着马车聊天了,都乖乖的正襟危坐车中,扶好了车轸,免得再出事情。

    这样到了义康公主的别苑这座名叫怒春苑的林苑位于乐游原之东,位置已经到了河畔,再往东去些,就是白鹿原了。

    林苑在高崖的位置,虽然不是最高处,但在苑门处挑起车帘看出去,也是坡度明显,碧沉沉的茂林,仿佛一路倾轧下来……

    在怒春苑之东的高崖上另有一座雄伟高阁,掩映林间,却并不在怒春苑的苑墙内。

    阿杏回答卓昭节的疑问:“那座楼阁本来就不是义康公主的,自然不好圈进来。”

    “那是谁家之阁?”卓昭节好奇的问。

    阿杏掩袖笑道:“那是月灯阁,原本是供贵胄雅士放灯河所建,不过另外个用处倒更出名就是球会。”

    卓昭节道:“球会?”

    “春闱之后,新取进士及第庆贺,有跨马游街、曲江赐宴、雁塔留名,还有一个,就是此阁击鞠。”阿杏知道卓昭节是小娘子,无须考取功名,自然不会留意这些,笑嘻嘻的解释道,“击鞠之后也有赐宴……据说每次新取进士于此击鞠,观者如云,彩棚栉比,热闹得紧呢!平常也常有人过来击鞠,虽然不及新取进士下场时的人山人海,向来也是络绎不绝的。”

    卓昭节抿嘴笑道:“是吗?难怪义康公主的林苑离月灯阁这样近。”

    由公主府早已习惯了这许多赴宴之人的下仆指引着下了车,带着随从往苑内而去,但见一辆辆马车里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俏郎君,如云如林的出来,汇聚如河,这时候离真正的百花盛开还有半个月光景,众人身上的彩帛锦衣倒给林苑增色许多。

    卓玉娘和卓昭姝受长辈们叮嘱要照顾好卓昭节,是以一下车就来寻她,却见淳于姐妹已经站在卓昭节身边说话了,敏平侯虽然比楚国公爵位低了一等,但也是天子重臣,两家门楣相若,又常一起赴义康公主之宴,虽然谈不上深交,但都不陌生,彼此招呼过了,卓玉娘就道:“你们都已经认识了吗?”

    淳于桑若道:“方才在路上已经认识了。”

    卓昭节点一点头,淳于桑酝路上吃了一吓,到底年少忘性大,到这会就已经恢复了,笑着道:“原本还能更熟悉点的,可惜我运气不好,若非后头恰好是时家阿姐,今儿可就惨了。”

    卓玉娘和卓昭姝的马车虽然就在卓昭节附近,但当时道中嘈杂,她们两个又不像卓昭节初到关中看什么都新奇,一直挂着帘子遮挡灰尘与杂声,一路养精蓄锐,连看都懒得看外头,所以根本不知道淳于桑酝险些出事的那一幕,此刻听了不免要问上几句。

    淳于姐妹大致说了经过,忽然喜道:“看,时家阿姐!”

    卓昭节好奇的随她们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红衣烈烈的女子,乌发堆云,臂缠赤帛,正背对着她们,负手站在一名锦衣少年跟前。

第十章 时家姐弟

    这红衣女子身量高挑,那锦衣少年看起来总也有十五六岁了,居然生生比她矮了一个头,又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起来似正被那红衣女子教训。

    两个人卓昭节都不认识,但淳于姐妹与卓玉娘、卓昭姝却是认识的,淳于桑若最是活泼,一瞥之下,拍手笑道:“我说时家阿姐做什么呢,原来是时五.不走运,恰被阿姐她撞上了!”

    淳于桑酝取笑堂姐道:“你说的好像遇见时家阿姐就是不走运一样。”

    “我说时五.不走运。”淳于桑若道,“咱们是巴不得呢今儿还亏得遇见了。”

    卓昭节好奇的问:“为什么那时五遇见时家阿姐就不走运?”

    淳于桑若笑着说道:“你才到长安不知道,这个时五,即时相的孙儿,是时家阿姐的嫡亲弟弟,却也是时家最不争气的一个孙儿了,莫说和他兄长时雅风比,就是时家阿姐论才干武艺谋略都甩他十条街,偏偏他还不以为然,终日沉迷烟花地不说,又和一些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越发往不成器上走,虽然时相忙于政务无暇管他,时雅风是个谦谦君子,奈何不得他,但时家阿姐却恰好能够克住他他向来也最怕时家阿姐,从来都是绕着时家阿姐走的,往常义康公主设宴,为了躲时家阿姐,他从来不肯来,今儿也不知道是看中了谁家小娘子,色胆包天的过来了,正好被时家阿姐逮个正着!”

    卓玉娘也道:“这时采风据说连家都很少回,如今过来,必然有所图谋,怪道时家阿姐要提前告诫他。”

    她说的是告诫,那边时娘子看样子都快要动手了,才见那时采风委委屈屈的连连点头,姐弟两个又说了几句话,时娘子这才放过他,转身往这边走来,时采风很是沮丧的跟在她身后。

    淳于桑酝刚才路上被时娘子救了,她们姐妹又对时娘子十分的仰慕,自然要等着与她招呼,并再次致谢。

    这时娘子到了近前,卓昭节仔细打量,却见她年约双十,却还作着未出阁的装扮,容貌虽然只是清秀,但一双不描自黛的长眉斜飞入鬓,平添了三分英侠之气,一双眸子流转之间竟有寒光四射之感,乌鸦鸦的长发绾成简单的锥髻,上头居然一点珠翠也无有,只随意插了一支木簪定住发髻,黑发如夜、红衣胜火、素面含霜,构筑出一种熊熊燃烧又冰冷暗沉的美感冷艳中甚至有几分凄绝。

    同为相府女眷,这时娘子与温坛榕根本就是两种人,卓昭节觉得她很不简单,这不仅仅是她救下淳于桑酝,以及淳于姐妹对她的态度,更多的却是在这时娘子身上,她感受到了谢盈脉与陈珞珈对峙时才有的那种凛冽杀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凛冽出现在相府出身还是长公主孙女的时娘子身上不能不叫人惊讶,好歹谢盈脉还跟随师父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再说谢盈脉过的日子也不过是小康之家,这时娘子照理也该是锦绣堆里养大的……又是怎么会有这样连寻常江湖中人都不及的搏杀气势?

    跟在她身后的时采风,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与这个胞姐相反。

    时采风轻袍缓带,相貌堂皇俊雅,举止风流,气度优雅从容,那种生来就该衬托着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贵公子之态并含笑时说不尽描不清的温柔缱绻,自然而然就有一种能够吸引小娘子的魅力,淳于姐妹和卓玉娘方才提起他都用了有些不齿的语气,但见着时采风的面也不能不承认他确实有吸引小娘子的资本长安城中,俊秀风流的小郎君不少,俊秀风流又出身高门大户的小郎君也不少,可如时五这样小小年纪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甚至到了被他抛弃的小娘子都鲜少肯说他坏话的程度也实在不多了。

    对淳于姐妹的道谢,时娘子表现的很是淡然,那种淡然不是故作淡然,而是完完全全发自本心的不在乎,甚至客气话都没说,只是点了下头,淳于姐妹显然早就了解她的性情,连卓玉娘和卓昭姝也不惊讶。

    不过时娘子虽然淡然,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淳于桑若提议一起进去,她没怎么考虑就点了头。

    路上淳于姐妹追着她唧唧喳喳的道谢和问东问西,卓昭节注意到,她们问的多半是些武略,卓昭节对这时娘子越发好奇:她一个女子,会些武艺不奇怪,居然还懂得武略吗?

    卓玉娘与卓昭姝显然对武略没兴趣,懒洋洋的看着四周的风景,并不插话,走了片刻,卓昭姝性.子温柔体贴,担心卓昭节被冷落了,正想寻个话题与她说,忽然时采风轻咳了一声,向卓昭节略移了两步,柔声道:“这位娘子有些眼生?”

    卓昭节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名声不佳,但如今时采风也没有逾礼的地方,还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我头一次来。”

    “哦。”时采风微笑着道,“难怪,我就想我若见过娘子那是决计不会忘记的。”

    这样的称赞只让卓昭节略蹙了下眉尖,权当没听见。

    时采风并不气馁,继续道:“未知娘子如何称呼?”

    卓昭节微一蹙眉,想了一想,才道:“我姓卓。”

    “这儿可是有好几个阿卓的。”时采风自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哗啦一下抖开,轻摇数下,笑着道,“娘子行几?”

    看着他不畏春寒摇扇的模样,卓昭节又想起了宁摇碧宁摇碧也爱在手里拿柄扇子,没事摇几下,只要不是深秋或严冬……难道长安小郎君们都时兴这个吗?

    她走神了下,卓玉娘已经代她回答道:“咱们七娘不怎么爱说话,时五你不要逗她了。”

    卓玉娘这话虽然是为卓昭节解围,也是让时采风不要继续纠缠,但语气却有些僵硬,也不知道是对时五.不满,还是觉得卓昭节给自己找了麻烦。

    时采风并不在意卓玉娘的态度,淡笑着对卓昭节继续道:“原来是卓家小七娘?噫,听说你才从秣陵回来?”

    这话立刻暴露了他其实早就知道卓昭节排行的事情连卓昭节才从秣陵回来都知道了,还能不知道排行吗?再说行六的卓玉娘与行八的卓昭姝中间恰好少了个七娘,卓昭节看年纪就和她们差不多,猜也能猜到。

    卓玉娘皱起眉,卓昭姝也有些头疼,她不像卓玉娘那样说话直接,因此想着把话题从卓昭节身上岔开,轻声慢语的道:“时五郎,你今儿怎么也来赴宴了?”

    她不问这个还好,一问,时采风的脸色迅速黑了下来!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道:“误交损友,如之奈何?”

    这么说时,时采风怨恨的盯住了卓昭节。

    卓昭节一头雾水。

    卓昭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顿时语塞。

    冷场片刻……

    时采风忽然转头问稍前的淳于桑酝:“十一娘,你十三哥昨日去什么地方了?”

    淳于桑酝闻言嘁道:“我还要问你呢,若不是你从前成日里带他去那些烟花地,他如今也不会三不五时的在外头留宿,惹父母生气了!”

    “我这几日可没见过他。”时采风斜睨着卓昭节,却催促淳于桑酝道,“他昨日去了什么地方?”

    淳于桑酝啐道:“我哪里知道?反正他好几日没见人影了,今早父亲还说等他回去了要动家法……恐怕又是宿在了娼家!”

    时采风阴险一笑,慢条斯理道:“哦,你不要急,宁九说过今日要过来的,淳于这几天好像是和他一道,到时候你劝劝淳于早些回去向令尊请罪不就是了吗?”

    宁九?!

    卓昭节一惊,差点就要问:“长安有几个宁家?你们说的又是哪个宁九?”

    已经听淳于桑酝抱怨道:“你们三个凑到一起就没有好事,今儿又想做什么?我十三哥都好几天不见人影了,我母亲也担心得紧呢!偏他常去的几家楼阁都没寻着人影!”

    “咦?他们常去的几家楼阁都找过了吗?”时采风满意的瞥见卓昭节脸色迅速阴沉下去,轻咳一声抑制住狂笑,尽量若无其事道,“也许去了其他地方?可去长公主府问过?”

    淳于桑酝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时采风利用上了,兀自道:“他和宁九常去的地方都寻过,至于纪阳长公主那边倒还没问十三哥他当真和宁九在一起?”

    不用问了!纪阳长公主!纵然这长安有好几个宁九,纪阳长公主的子孙总不能排上几个九吧?这位长公主可只有两个儿子!

    卓昭节心中腾的一下,怒火熊熊而起!

    时采风微微一笑,风姿翩然:“自然,我骗你做什么?”

    这两句话提醒了正气得全身微微颤抖的卓昭节,她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既然淳于十三昨日宿在娼家淳于桑酝没有理由污蔑自己兄长宁摇碧与他一起,那么如果今日淳于十三和宁摇碧一起过来的话……

    宁九你……若当真做出夜宿娼家的事情来当初分辩我误会你的书信字迹仍旧鲜明,你却……这样欺人太甚,我……

    满意的察觉到卓昭节眼神中的凛冽、蓦然紧咬的银牙,时采风在心中无声的笑了:宁九啊宁九,我叫你逼着我来赴宴、被阿姐逮个正着,当着众人的面挨训……你不会想到你在人群里找来找去,倒是我先遇见了你这心上人吧?

    这真是苍天有眼!

    反正如今虽然还有些春寒,但总不至于飘雪了不就是被丢下水吗?去年我特意学了凫水!

    时五郎拿扇子遮住脸,笑得阴险快意。

    义康公主的宴席并没有很严格的规矩,也不怎么按众人门楣安排,这怒春苑中过了两道门,正式进入苑内,就可以看见依着地势、林木、景致设好了一座座矮榻长案,有置于室内的,有廊上,有庭中,花前池畔、深丛栏外,众人可随喜好择席入座,按着先来后到的规矩,并不论什么贵贱,从这样的安排里可以看出义康公主的确不是苛刻的人,反倒透露出一种恣意疏放的意态。

    当然,这林苑最中心、即义康公主自己的席位附近还是特别留了几席的,估计是给来客中与义康公主关系最亲密或身份特别尊贵者预备。

    公主设宴的规矩大部分人都清楚,而且虽然除了那特别留的几席外,其他席位但凡空着就能入席,但来赴宴的人心中都是自有分寸,各自按着父兄长辈的官职、爵位、权势判断自己该择之席,纵然有一二特别争先以图表现者,旁人见了一哂了之,反正苑中席位尽有……义康公主喜欢设宴,却最恨扫兴,谁若赴宴时引出争执,除非极明显的一方有错,否则两方都要被公主追究得死去活来义康公主设宴多年,这样没眼色的人早就绝迹了。

    淳于姐妹后族出身,论起来都是义康公主的表侄女,时家姐弟的祖母是华容长公主,也要叫义康公主一声姑母,他们常选的席位距离义康公主并不远,卓家只是侯爵,自然要远上一点,但既然和淳于、时家走在了一起,淳于桑若开口相邀,卓家三姊妹也不扭捏,随他们坐到了一起。

第十一章 重见不须惊

    这几席恰好设在了一座爬满薜荔的假山下的一片空地上,初生茸茸的草丛上设了一人高的寿山石嵌人物雕空龙寿纹十二扇围屏挡了几处风口并略远处席位的窥探,一望可知是专门供一道前来又不希望被外人打扰的人预备的,环着围屏一色琉璃矮榻,琉璃在春日的暖阳下,赫赫生辉。

    榻前置着一张张铁梨象纹翘头案作为食案,曲边卷云纹,四角镶云纹角牙,包金嵌云母,单是一张已经价值不菲,如今却满场都是,足见公主富贵。此刻案上已经备好了开宴前的时令瓜果,并四色点心,都盛在水精盘中,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拂林银壶里装的是五色饮,每案各不相同,壶边另配着金樽银碗,供彼此交换喜欢的饮品,为这仿照魏晋高士的聚饮之宴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席位之间放着鸡翅木镂雕镶大理石八角双层几,上层放着暖房里催开的海棠盆景,迎着残存的寒意吐蕊绽放,略作间隔,下层则放了笔墨等物,让起了诗兴的人随时取用。卓昭节心想这样的广宴,也亏得公主有这许多人手布置,她估计了下,今日赴宴的少说也有数百人,再加上随从侍儿,如今怒春苑里至少有上千人,虽然侍者不入席,但这些围屏、琉璃榻、翘头案上并无露水,估计多半是今早才拿出来备好的,也不知道公主府为了这次春宴究竟动用了多少人手,才能够在众人抵达之前把一切预备好。

    他们这一干人虽然谈不上交情深厚,但约在一起坐就是为了说话,就嫌鸡翅木镂雕镶大理石八角双层几并海棠盆景麻烦,都让随从将这些小几连盆景搬到一角,以便交谈。

    落座之后,卓昭节方知道被淳于姐妹极为推崇的时娘子名未宁据说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后来改的,是时相与华容长公主唯一的孙女,时相和华容长公主只生了三子,膝下无女,对这个孙女自然格外疼爱,而时未宁也的确才华横溢,非但文武双全,而且尤擅军阵武略就连当今圣人都戏说她大有古时木兰风范,只可惜如今大凉四境安宁的很,休说她一介女流,就是正经的武将也是无用武之地。

    “初骑竹马咏芭蕉,曾忝名公诵满朝。五字便容登要路,一枝还许折青霄。岂知流落萍蓬远,不觉蹉跎岁月遥。国计未宁身未遇,窜身江海混渔樵。”卓昭节嘀咕着这首前人咏芭蕉的诗,心想,“这时娘子特意自己改名为未宁,如今虽然不是国计未宁的时候,但她身为女子却胸中有如此抱负还真是身未遇了。”

    时未宁志向高远,对寻常小娘子感兴趣的话题都不屑开口,淳于姐妹追着她问多了,时未宁频频蹙眉之余就索性不置一言。

    见这情况,淳于姐妹也讪讪住了声,转而与卓家这边说起话来,卓玉娘看了眼四周道:“今早我们一出门就和其他人被冲散了,也不知道他们如今能寻到咱们不?”

    淳于桑若笑着道:“使个人到外头去看看么,如今人都往这边走,必定能够见着,到时候恰好招呼过来坐。”

    卓玉娘被她提醒,就打发了一个使女沿途到苑门去探看,淳于桑酝见状,也问时采风道:“我十三哥今儿个当真来吗?昨儿他没回去,父亲已经很生气了,今儿再不回……”

    时采风斜睨她一眼,道:“他若来了迟早会过来这边的。”

    淳于桑酝又下意识的看了眼时未宁,想了想,抿嘴笑道:“这倒是。”

    卓昭姝忽然侧过头,小声问时采风:“五郎,今儿时家就你与时阿姐来?”

    “我来还不够吗?”时采风闻言,朝她微微一笑,神采飞扬,卓昭姝没来由的脸一红,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卓玉娘瞥她一眼,不屑道:“你不就是想问二郎吗?都开口了,这样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没的让人以为你做了亏心事呢!”

    卓昭姝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性格温婉,不喜吵闹,虽然这会被堂姐揭穿心事,羞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但也只是默默低了头掩盖。

    时采风懒洋洋的道:“二哥他没说一定来,不过……也不一定……”见卓昭姝虽然红着脸低着头但也似有喜意,他又促狭一笑,“因为据说苏表姐新谱了曲子,正缺个人弹奏,二哥未必躲得过去。”

    听到苏表姐三个字,卓昭姝下意识的抬了下头,似有沮丧之意……

    卓昭节冷眼旁观,阿杏察言观色,借着替她剥一只橘子,凑在她耳畔轻声道:“娘子,他们说的时家二郎就是时雅风,这位郎君温润如玉,才艺冠群,却不似时五郎那样喜好渔猎女色,一向洁身自好,待人谦和细致,极具君子之风……向来为人所仰慕……”

    “时五郎说的苏表姐又是谁呢?”卓昭节轻声问道。

    阿杏剥完了橘子,慢慢抽着橘络,道:“就是苏太师的孙女,苏太师的长女嫁给了时相的长子,即时五之母,所以时五郎称之表姐。”顿了一顿,阿杏继续道,“这苏娘子是长安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擅音律,她先后师从琵琶国手李延景、曹宜,得两位国手之长!还擅长古琴与箫……估计今儿新谱的曲子就是古琴,因为时二郎是长安公认古琴第一人。”

    卓昭节唔了一声,忽然时采风看了过来,含笑道:“七娘头一次来赴宴,对这怒春苑想是不大熟悉?如今距离宴开还有辰光,不如我带你四处看看?”他微笑着道,“说起来家祖父乃令外祖之同窗师弟,又是同科取士,家祖父这几年每常梦到江南,对令外祖、崔山长也是极为思念的,七娘若是愿意,不如也告诉我些如今江南的人与事,好叫我回去说与祖父听,聊解他老人家的思乡之情。”

    原本卓昭节想也不想就欲一口回绝的,但时采风提到了两家长辈的交情,她倒也不能就这么拒绝,略作沉思,才道:“多谢时郎君了,不过我回长安之前,家外祖父倒是有信笺等物托家兄卓昭粹转呈时相的……这两日,我忙着拜见各位长辈,倒不知道家兄还没有送达时相手中……”

    时采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折扇一开,轻摇数下,悠悠道:“信笺么家祖父倒是收到了……不过家祖父对秣陵的思念,可不只是一封信笺能够舒缓的……”

    ……难道还要我去陪当朝宰相、天子跟前首屈一指的重臣时斓时锦章去细说秣陵十四年之变迁?

    卓昭节腹诽了一句,假装以为这番谈话结束了,偏过头去问阿杏:“兄长与堂弟们怎的还没有到呢?”

    阿杏道:“回娘子,许是人多,郎君们以为娘子们还没有到,正在人群里寻找。”

    正说着,就见方才卓玉娘打发去找人的使女引着卓知润并卓昭嘉走了过来,一番见礼后,也受淳于姐妹的邀请在附近择了空席坐下,卓昭节忙问卓知润:“七哥,八哥也和你们走散了吗?”

    三房实际上的长子卓知润只比卓昭粹长三个月,肖似生母,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闻言轻声回答道:“八弟遇见了古家小娘子,要过会再过来。”

    “古家小娘子?”卓昭节奇怪的问了一声,袖子立刻被阿杏扯了一下,阿梨低笑着提醒她:“娘子忘记了吗?古家小娘子,是八郎没过门的妻子……”

    卓昭节这才想起来两年前,卓昭粹被游若珩仓促打发回长安,用的理由就是他未婚妻的祖父、当朝古太傅病重的理由,不禁面上微红,自嘲道:“这几日忙来忙去倒是忘记了。”

    既然卓昭粹遇见了未婚妻,如今过来不过来还两说,卓昭节不再问他,与淳于姐妹说笑起来。

    如此片刻后,淳于桑酝忽然双眉一扬,目注卓昭节之侧后,道:“啊哟,时五你这次可算没骗我。”

    淳于桑若顺她视线看去,道:“哦,十三哥来了,果然他和宁九在一起。”

    卓昭节听了后一句话,脸色微微一沉,但随即掩饰起来,将盛着小半扶芳饮的银盏往翘头案上不轻不重的一放,刷的回过头去!

    就见围屏外的花径远处,两名少年一前一后,被锦衣侍者簇拥着过来,当先之人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绯红绣袍,头顶玉冠,眉宇轩昂,想来就是淳于姐妹的兄长淳于十三郎了,他正朝这边挥着手招呼,卓昭节只看了此人一眼就移开

    落在后面的那个韶秀少年,缥袍衬绛服,玉带配青靴,发束金环,手中折扇开开合合,矜持傲慢的神色里略带焦灼不是宁摇碧又是谁人?他却是有些心不在焉,边走边不时往后或左右打量……

    这副模样落在卓昭节眼里,自然更加的可疑,眼眶都差点红了,心想:他心里还不知道在惦记着那些温柔乡里的什么人呢!连公主之宴都没心思待!

    正恨恨的要扭回头,不想宁摇碧偶然之间望见了她,顿时露出狂喜之色,三步两步越过几名侍者,因为淳于十三身材魁梧挡在花径上,又没及时让路,被他连招呼声的心思都没有,直接用力推得一个踉跄,淳于十三毫无防备之下差点一骨碌栽进路边的花丛里去,眼疾手快抓住旁边的树枝才稳住,一只脚已经踩进花间,惊讶道:“宁九你干什么?”

    宁摇碧根本没听见他激动的捏着柄折扇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围屏内,看都没看旁人,欢欢喜喜的对卓昭节道:“昭节!”

    众人见宁摇碧居然是冲着卓昭节来的,都有些惊讶,尤其卓玉娘等人更是难掩讶色,只有时采风一脸慷慨就义,抓紧时机,大口大口的灌着酒……嗯,酒能驱寒么……河如今虽然已经解冻,但水应该还是很凉很凉的吧……

    不出时采风所料,卓昭节见到宁摇碧,半丝喜色都没露,反而有些恨恨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回头看了看正走过来的淳于十三,思索片刻,在宁摇碧的万分期盼中,淡淡的、不冷不热的,毫无惊喜或激动的,道:“世子好。”

    “…………”她态度里的冷淡和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宁摇碧满腔欢喜被这样冷遇,不禁一头雾水,郁闷的道,“你怎么还叫我世子?”

    只是他终于等到这个重见的机会,心中实在高兴,不待卓昭节回答,就自动替她解释:嗯,时五说,小娘子家都害羞,如今这儿人多,昭节又是才和他们认识,难免不好意思在这些人跟前与我亲近……

    这么想着他扫了一圈四周的人,觉得所看到的就没有不讨厌的,正琢磨着如何把人都打发了,或者索性将卓昭节带走,好奇心最重的淳于桑若已经忍不住问:“宁世子,你认识初岁?”

    宁摇碧飞快的斟酌了一下他认为卓昭节此刻想听的回答,爽快的道:“不错!从前本世子南下的时候,和昭节她……”

    卓昭节此刻对他存了疑心,就不冷不热的打断道:“之前在秣陵的时候,苏史那将军与家外祖父颇为熟悉,世子当时也到家外祖父家中过几回,所以认识。”

    看她脸上满满的写着“我很生气”、“我跟你不熟”、“你离我远点”,宁摇碧茫然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理所当然的落到了时采风身上……

第十二章 流花居

    察觉到宁摇碧的目光,时采风果断的丢开金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将案下放的大半坛二十年陈女儿红抱起,豪爽仰首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酒尽、坛坠、人倒……倒下之际,他欣慰的想,不愧是陈酿啊……

    看他醉得如此杀伐果决,连刚刚走过来、正欲和时未宁招呼的淳于十三都呆住了,吃吃问道:“宴还没开,他怎的就如此喝酒?”

    时未宁淡然的眼波也微微一动,想了想,问苦着脸替时采风擦拭襟上酒渍的小厮时辰:“他最近可是惹了事?”

    时辰不敢不答,抄手道;“小的不知。”

    “你成日跟着五郎会不知道?”时未宁冷声问。

    一滴冷汗,顿时挂了下来……时辰小心翼翼的道:“这个……郎君最近没有惹事啊!”

    时未宁道:“那宴还没开,他为什么就急着把自己灌醉?”由于时采风的前科,时未宁立刻想到

    “莫非这小子招惹了谁家小娘子,被逼着到这儿来赴宴……所以想了这个法子耍赖?”

    想到此处,时未宁又皱了皱眉,她虽然不喜时采风沉迷声色,但当众戳穿胞弟底细的事情还是不欲做的,既然起了这个念头,就不敢再多问,挥了挥手道:“扶他下去换身衣服,醒醒酒……别误了开宴!”

    时辰如蒙大赦,赶紧招呼几个随行的时家下仆,架起时采风往附近寻供休憩的屋子去了。

    经这么一打扰,淳于姐妹也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议论时采风为何急于在开宴前就醉得不省人事上,淳于十三很自然的占据了时五的席位也就是离时未宁最近的一席。

    宁摇碧则是看了看卓昭节左边的淳于桑若又看了看卓昭节右边的卓昭姝,觉得卓昭姝这边与卓昭节说话最是方便,就径自到她席前,低声道:“这位卓娘子,你有没有觉得那边席旁堆在一起的海棠花特别好看?”

    卓昭姝没想到他会过来和自己说话,因为雍城侯与敏平侯的不和,她们虽然认识宁摇碧毕竟雍城侯膝下就这么一个子嗣,而且宁摇碧骄横霸道的名声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但宁摇碧从来没有主动理会过敏平侯府的人,哦,他对付卓昭粹不算的话……

    闻言自是吃了一惊,正要答话,没想到宁摇碧忽然提高了声音,以附近人都能听到、且听得清楚的声音道:“咦,这位卓娘子,你喜欢那边的海棠花,打算换席?那正好,这席就给本世子吧。”

    “…………”卓昭姝和因为离得近又屏息凝神的留意着,完全没漏听前一句的卓昭节都是一阵无语。

    眼看宁摇碧都快要亲自动手替卓昭姝收拾东西换席了,卓昭姝看了看卓昭节又看了看他这位卓八娘性.子温婉,向来不爱争执,虽然此刻心里哭笑不得,但见卓昭节没有明显不喜宁摇碧坐下来的意思,叹了口气,无奈的道:“好吧。”

    宁摇碧等卓昭姝收拾东西移到那因为偏僻所以被小几、海棠盆景一股脑堆过去的席上,看了眼鸾奴,鸾奴会意,直接将琉璃榻一推,靠到了卓昭节的榻上,卓昭节板着脸,冷冷的瞪他一眼,嘴唇张合,无声道:“做什么?!”

    “喂,你怎么了?”宁摇碧撩袍坐了,凑到她跟前,一头雾水的道,“上回写信时不是还好端端的吗?可是恼你回长安那日,我在船上没和你多说?苏伯说你祖父很不喜欢我,怕我给你惹麻烦来着……”

    卓昭节阴着脸,心想宁摇碧夜宿娼家之事有七八成是真的,可不开口向他问个究竟实在是不甘心……但这种事情到底要怎么开口问呢?而且确定了又能怎么样?难为自己堂堂侯爵孙女,和些个贱籍女子拈酸喝醋的丢脸不丢脸……

    思来想去,觉得这一切都是宁摇碧的错!又想着自己在秣陵时收到的那些信,临行前连明吟和明叶都不放心,亲自收拾随身携带,那时候宁摇碧可是在信里指天发誓他不涉足烟花之地的不想到了长安竟然是这样的结局,所谓痴情女子薄情郎,话本里那些个才貌俱全的小娘子却偏偏遇人不淑最终落得下场悲凉的故事,难道今天要落到自己身上?!

    想想就觉得委屈得没法说!

    ……她正自怜自艾,宁摇碧等了片刻见她不回答,索性伸手试了试她额上:“你脸色怎的这么难看?莫非这几日你在家里受委屈了?还是这儿谁委屈了你?”他立刻就有挽袖子的意思,“你说是谁!我来替你出气!”

    卓昭节闻言,面色更沉,又瞪了他一眼!

    宁摇碧讪讪的收回手,郁闷的道:“你别不说话呀到底是怎么了?”

    两人僵持片刻,卓昭节到底按捺不住心头郁懑,低声道:“你昨儿过的好吗?”

    打从你回长安起我就盼望着今日了,昨天想到今天就可以见到心上人还不必像灞陵渡口那样委屈连话都不能说……心情能不好吗?

    所以宁摇碧立刻展容一笑,诚实的道:“自然很好!”

    “……”卓昭节想了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这几日你都和淳于郎君在一起?”

    宁摇碧点头,笑着道:“我想到今儿就能见到你,昨儿就有些睡不着,就叫上淳于一起消磨辰光……”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见卓昭节脸色一瞬间变得震怒无比,顾忌着四周之人才没摔樽掀案发作,深呼吸几下稳住,才颤抖着声音、咬牙切齿的问:“那么,你们昨晚住在什么地方?!”

    “……流花居,怎么了?”宁摇碧讶然问。

    不用怀疑了!卓昭节知道的勾栏之地有醉好阁、永夜楼,这流花居的名字一听就是一路货色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卓昭节低下头来掩饰自己面上的狰狞,她握着拳颤抖片刻,忽然侧首朝宁摇碧笑了笑,道:“宴开还有多久?”

    宁摇碧被她笑得忽然有些毛骨悚然,顿了下才道:“还有些时候须等小姑……就是义康公主并驸马、晋王、光王这些人到后才开始。”

    卓昭节这个时候根本就没心思细问这几个人,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宁摇碧,忽然回头问阿杏、阿梨:“这附近有更衣的地方?”

    阿梨道:“是……”

    阿杏眨了眨眼睛,忽然端起盛着扶芳饮的银壶,借着身子掩护,泼出少许在卓昭节衣上,举袖掩嘴,低呼道:“哎呀,娘子,对不住……婢子这笨手笨脚的……”

    卓昭节和宁摇碧同时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

    旁边淳于桑若闻声回头,道:“弄脏衣裙了吗?不要紧,那边就有精舍可以更换,你若没带衣裙,咱们身量差不多,我借你套?”

    “多谢,我带了的。”卓昭节理直气壮的站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卓昭节离开不到半刻,宁摇碧也欣然离席而去他是连个理由都懒得留,而且淳于十三忙着和时未宁攀话,余人也没人敢多问。

    看着他追着卓昭节离开的背影而去,卓昭姝微微蹙起眉,卓知润和卓昭嘉对望一眼,也露出难色,卓玉娘停下和淳于桑酝谈论牡丹,侧头轻轻对卓知润道:“七哥,八哥还没过来吗?”

    卓知润听出她的意思,暗叹了一声,吩咐身后的小厮:“去请八弟来,就说……七娘这儿有些事情。”

    四房的事情,还是交给四房的人去操心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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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名满江南的风流才子;【非穿越非重生,本土女主】
伊,身世坎坷却天资卓绝的表哥;
伊,狡黠多谋武艺高明的异族……大伯,记住是大伯不是流行的大叔。
伊们,盛世长安锦绣繁华里或疏狂或内敛的五陵少年郎……
纤纤十指兰花状捏绣帕作羞怯态的侯府小七娘,别在心中狂笑窃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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