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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樟木清     蔷薇引txt下载     蔷薇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东风暗拆看

    陈的手掌很温柔地落在我的小腹,低语呢喃,“青儿,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女孩不都一样吗?”我有些不耐烦。

    “是啊,男孩女都一样。”陈吃吃一笑,“只要是青儿的孩子,朕都喜欢。”

    “陛下已有十一子。”我不动声色地提醒他,他的孩子多得去了,个个都喜欢,他喜欢得过来吗?

    “不一样。”陈松开我的腰,将我的身子扳过来,坚定而执拗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你和朕的孩子。朕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给他,疼他爱他宠他,护他一生平安。只是因为,这是我们的孩子。”

    这么看重这个孩子啊,不知道他知道孩子流掉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光想想我就觉得开心。

    神思恍惚中,我听到陈在问我,“青儿,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故作伤感道,“我在想婉昭仪,她没了孩子,因虎狼之药伤了身子,往后恐怕难再有孕了,真可怜。”我就是要挑你的刺,故意提起你的旧情人和你死去的孩子,血淋淋的事实,一条生命啊,看你还有什么心情在这柔情蜜意。

    果然,陈的脸沉了下来,恼恨地盯着我,一张脸拉得老长。

    许久,我听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对过去的事不能释怀?”他也知道我是在为过去的事记恨他,故意挑他的刺。

    见我不答话,陈只好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我的小腹上,目光奇异地温和,带着为人父的欣喜与期盼,“青儿,这是朕的孩子,也是是你的孩子。你会像朕一样疼他爱他护他,不会伤害他,对吗?”

    这是在警告我不要对孩子动手吗,他一直都知道我在用麝香避孕的事,面上却一直不动声色,暗地里叫梨霏换了我的麝香,维持着表面的虚假的和谐。原来,他也不相信我,害怕我会对孩子不利?

    “这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不会伤害他。”先打消他的疑心再说。

    得了我的保证,陈面色稍松了一点,将我拉到他的怀里,轻轻地抱着我,不敢用力,怕伤到腹中的胎儿。

    我低头,静看一地的花落无声。

    年关的陈周一战,大挫周军,周国在巴州湘州的势力瓦解,陈国彻底统一江南一带,扩大版图。其中清远郡公侯安都功不可没,如今已从巴州胜利班师回朝,陈大喜之下改封其为桂阳郡公,念其有功,特嘉许其亲眷家属进宫探望孔贵妃,以慰孔贵妃眷眷思亲之心。

    因为韩修华的岱妍苑与重华宫挨得近,我去看韩修华,自然免不了要经过重华宫。这日,就让我碰见了进宫探望孔贵妃的亲眷。

    锦衣华贵,广袖飘然,腰缀碧玉琅环,身形挺立,五官分明,目如点漆,神采奕奕,意气风发,尽显张扬风流。

    我望着那位不远处从重华宫缓缓走出来的年轻公子,问身边的云溪,“云溪,你可识得此人?”

    “奴婢识得,此人是桂阳郡公之子侯敦,他也不是头一回进宫探视贵妃娘娘了,奴婢从前就见过侯公子。”云溪自然是有问就答。

    这么说,此人是孔贵妃的表兄了。

    望着那人离去的身影,我略有所思,陈再怎么不待见孔贵妃,可看在她舅舅是开国元勋,国之栋梁的份上,该给她的尊荣和特权还是一样不少,每个月总有那么一次是在重华宫度过的,还能时不时地允许家人进宫探视,这可是后宫多少女子难以企求的事啊。有个有权有势舅舅做后台,就是不一样。

    慢慢走去,驻足于一处樱草花株丛,纤秀花枝旁逸斜出,青枝楚楚,花繁艳丽,妩媚嫣然,日光滟滟,连带着花朵也别有盈光,流光灿目,风姿更胜。

    斜出的花枝上,钩挂着一个玲珑小巧的浅紫香囊,下端的水青色璎珞流苏迎风而动,仿似柳丝摇摇。我弯下身,拾起那个香囊,仔细端详,香囊上绣的是碧叶红莲,鸳鸯戏水,一番小儿女情思的图案。针脚平整细致,线条流畅优美,看来做工之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不过最吸引我眼球的,是刺绣图案上绣着的掉色发白的一个“卿”字。

    云溪好奇地盯着香囊,“这是谁掉的香囊?”

    “是在下的。”是一道沉朗的男声。

    我转过身一看,此人正是去而复返的侯安都之子侯敦。

    “方才在下不慎将香囊遗落于此,娘娘可否将此香囊归还在下?”依我的穿着装扮,他不难猜出我宫妃的身份。

    我并不急于归还,而是问,“侯公子可有何凭证证明这香囊是你的?”

    侯敦不慌不忙道,“这香囊上绣的是红莲鸳鸯,上面还有一‘卿’字。”说道‘卿’字时,他的目光奇异的柔和。

    见他说得并无差错,我把香囊给云溪,示意她还给侯敦。

    “鸳鸯戏水,好一番缠绵的情致。此香囊,想必是尊夫人所赠吧?”我问道。

    侯敦接过香囊,并未否认,只是含笑道:“多谢娘娘。”

    说罢,手指轻轻抚摸着香囊,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像在保护着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唯恐世间之物将它玷污了。

    目送侯敦离开,云溪不禁感慨道:“侯公子将他夫人所赠之物随身携带,爱惜如珍宝,可见他们夫妻情深。”

    我的心思却不在此,而是问云溪,“云溪,你可知道侯公子夫人的闺名?可是有个‘卿’字?”

    云溪摇摇头,“奴婢从未见过侯少夫人,也不曾听人说提过她,又如何得知侯少夫人的闺名呢?”

    “那……”我再三思索,又问,“孔贵妃的闺名可是有个‘卿’字?”

    “咦!”云溪惊奇地叫了起来,“娘娘怎知贵妃的闺名里有个‘卿’字,贵妃的闺名正是‘卿卿’二字。”

    我静默不言,只是转头望向重华宫,心潮涌动。

    也许,看似骄纵霸道,飞扬跋扈的孔贵妃,并不是人们所想的那么蛮横无理,傲慢无知呢?

    每个人,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不为人知的……心酸。

    岱妍苑的布置清新雅致,少见金银珠玉,很是素净。一尊小小的博山炉置于堂前案几上,袅袅生烟,是淡淡的梨花香,如雨如雾,缭绕得满室馨香,好似***里下着一场绵密的梨花霏雨,清甜舒爽,繁花如雪。

    我来岱妍苑,可不是来找韩修华喝茶闲聊的,而是来向她了解复梁会的情况的。从韩修华口中得知,复梁会乃前梁逃亡旧臣组织的势力,隐藏身份,潜藏在建康城各个角落,刺探情报,密谋复国。不过,依我看来,复梁会多是一帮乌合之众,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千百年以来,有哪个国家亡国了还能复国成功的?也就仅此勾践一人,再无来者。他们想要复梁,我看是痴人说梦罢了。

    虽然他们复国不成,不过刺杀陈还是有可能的,何况他们复不复国都不关我的事。我只关心,他们能不能帮我杀了陈。

    经上次重云殿刺杀失败后,本来隐藏得极好的复梁会暴露了一部分势力。陈已经注意到了复梁会,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明察暗访,倒也真让他们发现一批复梁会分子,并大肆追查剿杀,致使复梁会元气大伤,只能静待休整,一时间也不能对陈有什么大动作了。真是遗憾!

    “有些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生孩子,是因为爱这个男人;而有些人,则是想利用孩子保住自己的地位,好让后半生有个依靠;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害怕孤独,想有个孩子陪伴。不知道韩姐姐,是哪一种人呢?”我看着逗弄襁褓里婴孩的韩修华,半疑惑半试探道。

    我突然这么问,韩修华愣了愣,静静道:“自然是第三种,陈叔侄俩是亡我梁国的仇人,我恨他都来不及,怎么会爱他?至于地位,我是来报仇的,地位什么的,对我不重要。”韩修华的表现就像一株娴静的胡枝子,看似柔弱,实则有刺。

    韩修华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缓缓道:“我只是害怕孤独,复国报仇之路漫漫,有可能穷尽我一生都无法等到成功的一天,难道我要孤独终老?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害怕。只有看着这个孩子,我才觉得,我的人生并不是除了仇恨之外就一无所有了,我还有这个孩子,还有活下去的意义。”

    看着韩修华温柔抚摸她的孩子,我凝眸不语。

    只要,韩修华不是对陈动了情就好,不然,我可就危险了。

    许久,韩修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郑重地对我说,“既然你我如今都踏在了同一条船上,有一件事,我就不妨告诉你吧。”

    见她那么神秘的样子,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凝神听了起来。

    “我知道,重云殿夜宴那晚,有个人趁乱推了你一把,害你差点命丧于剑下,我看到推你的那个人是谁了。”韩修华目光凝重,深深如海,“是严淑媛身边的大宫女苏桐。”

    我的眼睫毛微微一挑,讶然道:“我一直疑心那天晚上,是有人想趁乱借刀杀人来除掉我,却不曾想是她!”居然是那个贤淑得体,温厚大方的严淑媛!

    韩修华轻轻一哂,“她本就是深藏不露之人,你还记得孔贵妃是怎么说她来了?”

    忆起霜菊台上孔贵妃的话,我轻吟道:“多智近妖,多仁近诈。”

    “对,多智近妖,多仁近诈。孔贵妃虽然骄横,看人的眼光却是精准,这点,你我都不如她。严淑媛平日里一副处处为他人着想,敦厚良善的样子,有谁会想到她会去害你呢。”

    我定了定心神,道:“多谢你将此事告知于我,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钱《未展芭蕉》“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第四十六章 开帘复动竹

    夏季来临,午后的天渐渐的有些闷热了起来,热气直熏得人昏昏欲睡,加之孕中的我体温偏高,又嗜睡,遂一到午后,一沾榻,便沉沉入睡了。

    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我身边低语呢喃,有温软的东西印在我唇上,酥**痒的,像细细密密的针雨,轻飘飘地落下。

    醒来时,身边没有一个人,空落落的静,我觉得气闷,便往窗前走去,透透气。

    透过打开的镂刻莲花云纹的红格子窗,我看到,明亮澄金的斜阳下,一男一女相对而立,谈笑嫣然。灼亮的阳光烫得少女如玉般的脸盘香汗沁出,颊生红晕,倒像是生出了一朵灿烂迸放的桃花,娇媚动人,更添艳色。

    男子拿出一方细绢,温和轻笑,细细地替少女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少女轻声道谢,粲然一笑,烂漫清澈如穿云破夜的晨光霞彩。

    我心里有点堵,陈和云溪这么亲近,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复回到榻上坐了片刻,却见云溪穿过流蝶恋花枝彩绘屏风走了过来,笑盈盈道:“娘娘,你醒了?”

    “方才陛下来看过你了。”云溪坐到我身边,笑道,“陛下见娘娘正睡着,不忍吵醒你,便这样一直坐在床头看着你,足足两个时辰呢,刚刚才离开,可惜没能等到娘娘醒来。”

    云溪笑颜如斜阳下的碧水波光灿烂,“娘娘,你说,陛下是不是很体贴啊。”

    原来是陈守在我身边,我当是谁呢,睡梦中也搅得我不得安稳,那种奇怪**的感觉,估计是他在占我的便宜!

    “娘娘,我觉得陛下对你挺好的,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在宫里衣食无忧,又有陛下护着,不是挺好的么?”云溪灵动的眼眸投向我,试探道。

    “傻丫头。”我执起她的手,幽幽道,“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帝王的宠爱便如天边浮云,聚时灿烂如锦,美如墨画。散时只消一阵风,顷刻间消失殆尽,半点不留痕。陛下对我,只有宠,没有爱,更多的是不甘,是征服,是占有,迟早会厌倦我的。到那时候,我便岌岌可危,性命堪忧了。”

    云溪听完我的一席话,目色迷茫如春水寒烟渺渺,怔怔不语。

    现在不明白不打紧,以后,她总会明白的。

    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对他,没有任何一点爱意,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的是炽烈焚烧的怒火和汹涌澎湃的恨意。呆在他身边,每一刻都是痛苦与煎熬。我是咬碎了银牙忍着,把血与泪吞进肚子里,压住几欲疯狂破堤的涛涛恨意,才能坚持忍到这一步的。

    一个人独处时,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赤金手镯上的铃铛,掰开拿出里面的药丸,陷入了沉思。

    我本来想服下这药丸,再假装不小心摔一跤,顺理成章地流产。可如今,我得知了严淑媛的借刀杀人之计,那么我就不能轻轻放过她。她害我一次不成,还会害我第二次第三次的,我绝不能坐而待亡,一定要想个法子。

    摸摸小腹,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又是一个阳光流灿的午后,我像往常一般小憩醒来,摸摸手腕,发现一直戴在身上的手镯不见了!

    为了安全起见,我一直把手镯带在手上,从不离身,就是怕被人发现。这手镯好端端的就突然不翼而飞了,一定有古怪!

    难道是梨霏?不不不,不一定是她,先别慌,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娘娘。”熟悉的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我混乱的思绪。

    看着云溪进来,我极力的压制自己慌乱的情绪,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的平静一点,“云溪,你有看到我手上一直戴的那只镯子吗,挂着铃铛的赤金手镯?”

    “娘娘的手镯在我这里。”云溪抬起手,细白的掌上俨然是我的赤金手镯。

    “什么?”我讶然道,“你没事拿我的手镯做什么?”说罢,我伸手就要拿回来。

    云溪却握着手镯往后退了一步,道:“我不会把这手镯还给娘娘的。”声音竟然有些冷淡。

    看着云溪异于往常的举动,我有些不安道:“云溪,你这是在做什么?”

    “娘娘,我知道这镯子不一般,你在里面藏了东西。我拿去问御医了,那是堕胎药!”云溪咬着唇,娇嫩的唇色渐渐的有些发白。

    云溪突然会这样,一定是昨日我拿出药丸让她不经意间瞧见了,我怎么会这么大意!

    “云溪,你先把手镯给我,我慢慢跟你解释。”

    云溪的云袖如秋千一荡,将手镯紧握在背后,隐隐有些颤抖道:“不,我不给。娘娘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这是陛下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你怎么狠得下心来要把他打掉!就算你再怎么不喜欢陛下,可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能忍心去伤害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呢?”

    “他无辜,那我呢?”听着云溪的控诉,类似正义的谴责,我终于忍不住了爆发了,“我不无辜吗,我做错什么了,凭什么要我为我自己最最痛恨的人生儿育女来毁掉我的一生!”

    “你知道我在这宫里经历了什么吗?他利用我,设计我,报复我,折磨我,伤害我!连作为一个女人最宝贵的清白也被他夺去了,你猜我有多恨他?我在这宫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三番几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徘徊你知道么?而这一切,全都是拜他所赐。如果我还愿意替他生孩子,那我简直就是疯了!”长久以来一直被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凄厉的语句仿若香炉炸开,火星四溅。

    看着脸色惨白得说不出话的云溪,我一步步地走近,“如果我真的生下了他的孩子,那么我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这一辈子我都会活在无穷无尽的苦海之中,活在无休无止的痛苦折磨之中苦苦挣扎,生不如死!”说着说着,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我步步逼近脸色发白的云溪,执起她的手,放在我的心口,“云溪,我一向待你不错,视你如妹妹。难道你愿意看到这样的我,愿意看到这样活在痛苦深渊之中,永不见天日,挣扎煎熬的我么?”

    “不,不。”云溪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愿看到娘娘那样,我从没这么想过。”

    云溪的脸上闪过一抹挣扎的神色,颤抖地伸出手来抹掉我脸上的泪,泪珠盈盈,“对不起,娘娘。我不知道,原来你在宫里,活得这么痛苦!”

    我伸手抱住她颤抖的肩膀,轻叹道:“云溪,你是我在这个宫里唯一信得过的人。难道,连你也要来伤害我?”

    肩上传来了云溪低低如冰泉幽咽的抽泣声,“不,我没想过要伤害娘娘。”

    我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引诱道:“那么,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对么?”

    没有答话,但手里的镯子已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我的手上。

    总算,稳住她了。

    公元561年六月乙酉,周国派御正大夫殷不害、礼部大夫杨尚希卢恺等出访陈国。

    听说周国派遣来使访陈,估计周国这次派遣来使是来请求两国修好,和平休战的。陈周两国方经历巴州湘州一场大战,周国落败,陈国虽然得胜,却也耗损了不少的兵力财力,加之如今国库虚空,西南豪强势力蠢蠢欲动,外患方平,内忧欲起,不宜再战。两国之间都需要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周国求和,正中陈之意。

    北周使团一行人在驿馆住了几日,这才接见诏令觐见陈帝,陈决定在宫中大摆宴席为其接风洗尘。

    一听说今日要与周国使者会面,我的心里隐隐有种烦躁和不安,一说到周国,我必然会联想到宇文邕。去年陈用一封书信威胁宇文邕放了安成王妃和世子回国,宇文邕明明知晓实情却还是如了陈的愿,放了安成王妃和世子回陈国,任由陈误会我和他的关系。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这是他的惑敌之计,让陈自以为掌握了的他的弱点,手中握有他的软肋,好放松陈的警惕与防备,以待日后给陈出其不备的一击?

    心里纷乱的情绪,隐隐不安的跳动,仿若吹风下流亮的微波,闪闪凌动,漾漾不定。

    整理好妆容出去,迎接周国使者的宴席摆在太极殿的东堂,待我盈盈步入殿内时,才发现大殿之内,所有大臣妃子都到了,座无虚席,除了我一个,迟迟未到。

    我面色不变,步朝自己的座位,才走到一半,便听见一阵冷笑声,“方才陛下还称我周国是蛮夷之国,寡学浅薄,不识礼数。我还以为贵国有多博学精深,通晓礼数呢?可这般重要的场合,贵国的爱姬却也姗姗来迟,却原来,所谓的礼仪之国,亦不过如此。”冷冷的语调中充斥着不屑与轻视。

    举目望去,案桌旁坐着三个着墨黑官袍的男子,说话的那一个,英眉朗目,深邃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冷锐。

    这便是周国的使者了?怎么一开口便找我的麻烦?看着坐上陈沉沉的脸色和眉间压抑的怒意,略微一思,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李益《竹窗闻风早发寄司空曙》“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第四十七章 疑是故人来

    陈虽有心与周国议和,却也不愿就此罢休,毕竟巴州湘州一战,陈国耗损有多大,他心知肚明,这是周国先挑起的战争,想要他轻轻揭过是不可能的。方才定是陈给了人家什么难堪,这才使得人家把箭头瞄准了我,拿我当借口反击陈。

    我不急不躁,对上那个周国使者挑衅的眼神,从容笑道:“正因为本宫知道今日之宴不比寻常,这才不愿轻率前来,以免仪容不整,失礼于御前,叫人小觑了我陈国去。”

    说着,冲陈屈身行礼,婉转道:“青蔷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陈朝我赞赏一笑,“无妨,你今日之装扮,端丽冠绝,亦不失雍容典雅,不会失礼,只会让人觉着你更加高贵不可亵渎。”

    “可尚希怎么觉得着娘娘穿得这般素净,倒像是来奔丧的呢?”那人盯着我月白水青色里裙下外罩的绣樱花的芦花白长衫,又轻轻嘲弄起来了。

    这人自称尚希,那他便是礼部大夫杨尚希了。

    我并不急着反击,而是缓缓入座,坐于案桌前,浅浅一笑,“是么?可怜青蔷自幼便无亲无故,如今既无父母叔伯,又无兄弟姐妹,就连陛下,也算不得青蔷的亲人。陛下是君,青蔷是臣,君臣不可僭越,我可以敬他爱他,视他为天,视他为地,却偏偏不能视之为夫君,视之为亲人。可今日乍见杨大人,便觉无比亲切,青蔷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像杨大人这般亲厚的兄长,所以心里不自觉的就把杨大人当成了我的亲人,杨大人可别见怪。”

    陈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忍不住一笑,道:“如此说来,青儿可是把杨大人当作是亲人了。杨大人,你这是在诅咒谁呢?”

    殿内也随之爆出一阵不大不小的哄笑声。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连番辩不过一女子,杨尚希也觉得脸上无光,没再接话,一张脸憋得发红,深邃的眼睛终于肯正眼打量我了。之前他的眼睛一直都是斜着的,根本不把我这个小女子放在眼里。

    待他看清我的脸的那一刻,一瞬间闪过一抹讶异,随即睁大了眼睛,似乎想要把我看着更清楚一些,想要确认什么一样。

    终于,杨尚希一反常态,幽幽笑道:“能得娘娘青睐认之为兄,实乃尚希之幸。说起来,尚希一见娘娘亦觉得十分可亲,娘娘像极了尚希从前认识的一位故人。”

    “故人?什么故人?”殿内有人感兴趣了。

    看着杨尚希脸上那一抹诡异的笑,我的眉头突突地跳了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

    杨尚希眉角轻扬,“这位故人,我认得她,不过她可能记不得我了。”

    “什么样的姑娘是杨大人认得,却不认得杨大人的?”众人的好奇心理被勾起来了。

    “说起来,我与那位姑娘只有两面之缘而已,一次是在我朝大冢宰的生辰宴上,另一次是在第一楼的酒宴后。”杨尚希的目光投向我,“她是大冢宰府里的一个姑娘,长得异乎寻常的漂亮,又相当的聪明,我们陛下对她可是念念不忘呢?自她失踪后,陛下私下派人大江南北的去找她,还到处张贴画像赏金万两的找人。可惜,迄今为止,也没找到人。陛下为她,终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女色亦是少近,后宫妃嫔寥寥无几。当真是红颜祸水!”

    我的心咯噔的一下,想起自己确实见过这人,手指不知不觉攥紧了,心里凉飕飕的,陈的脸色随着杨尚希接下来的话,越来越难看。

    严淑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开口问:“失踪?这位姑娘失踪多久了。”

    “莫约一年前失踪的。”

    “一年前?”坐在陈御座下左侧的孔贵妃瞟向了我,“若本宫没记错的话,妹妹似乎也是一年前进的宫吧?”

    一句话,仿若投入湖底的石子泛起千重澜,多少异样的目光射向了我。方才殿内的一番话,怕已引起他们的怀疑了吧。我全将这些视而不见,若无其事道:“贵妃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子虚乌有之事青蔷早已见惯不惯了。人常说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姐姐可要当心了。”我若在这时候表现出一丝丝的惊惶无措,岂不是坐实了他们的猜想。

    “萧妹妹不必把无关人等的话放在心上,有些人呢,惯会捕风捉影。”严淑媛安抚性的朝我一笑,温婉如春水。

    真是好呢,表面上为我出头,实际上却是故意透漏我的姓氏。

    “娘娘也姓萧?”杨尚希状似疑惑地看着我,旋即一笑,“可真是巧呢,我认识的那位姑娘也姓萧,叫……”

    “当”的一下,剧烈的冲撞声阻断了杨尚希的话,却是陈重重压下酒杯的声音,目光阴鸷,面上却是温煦的笑意,“周国山河壮丽,物产丰饶,朕一直都想多去拜访几次,青儿自幼居于江南水乡,未曾离乡半步,也一直很想跟朕去领略一下北国风光。可惜,朕政务繁忙,一直未能如愿,实乃朕之憾事,亦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圆此心愿!”

    陈明显的转换话题,同时也以我“幼居江南,不曾离开。”撇清了我是杨尚希口中那位姑娘的嫌疑,消去了殿内一干臣子妃嫔的疑心。

    有了皇帝出面作证,底下的人自然不敢再疑心议论,也没人再敢用那种异样目光投向我。一时间,无形中的压力消散了许多。

    杨尚希自然见好就收,反正怀疑的种子种下了,他也算解气了,让我不好过的目的已达到,他没理由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了,便迎合笑道:“陛下能来我大周,自是求之不得,我大周随时打开城门欢迎陛下到来。”

    “风月之事就不必再说了。”陈终于进入正题,正色道,“贵国派三位前来,有何要事?殷不害,你来说说。”

    “自是为议和之事而来。”被陈点到的那个殷不害,倒是风姿隽秀,没有北方人的那种粗犷豪迈。

    “议和?”陈的目光像凝了冰一样,笑,“贵国想议和就议和,那我数万名浴血奋战的江左子弟不就白白牺牲了!”低沉的声音, 隐隐有逼仄之意。

    “非也,两方交战,必有伤亡。”殷不害不慌不忙,沉稳道,“今陈虽据江南,然失两淮之要地于齐,陈齐南北对峙。且南朝积弱已久,国用不足,西南豪强世族又有反陈之心。陈国根基未稳,外有齐国虎视眈眈之虞,内有豪强世族割据之患,若于此时仍与周国交恶,实是不智之举。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齐国野心勃勃,待周陈两国斗得两败俱伤之际,就是齐国坐收渔利之时。若我周陈两国一直争持不下,兵戈相见,不就等于坐看齐国强大而吞我周陈疆土吗?”

    “数万江左弟子英勇牺牲便是为守卫疆土,若陛下任由强齐削陈,失其疆土,那才真真是辜负了数万江左子弟的一片赤诚之心。”

    看着殷不害分明辨形势,晓以利害,字字珠玑。陈目露赞赏之色,这倒是个人才。

    “本朝与陈,日敦邻睦,若为疆土之争构怨成敌,兵戈不休,使齐寇乘隙而入,则彼此危矣。”说着殷不害拱手一拜,屈膝跪地,“不害恳请陛下且先放下旧怨,摒弃前嫌,与大周修邻睦之好,共为犄角,以御齐氏。”

    “殷大人言之有理。”陈终于露出笑意,“快快请起。”

    周陈议和止戈之事,就这样定下了。

    太极殿东堂的会面不过是周陈双方初步达成了共识的开始,具体的议和事项我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周国使者又被陈召见了几次,双方就议和事件进行谈判,最终协议达成。周国使者总算不辱使命,完成任务回了周国。

    可从那日太极殿会面之后,陈就再没有踏进漪兰殿一步,估计是在生气,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妃子的“风流情事”,心里难免不舒服。我和宇文邕的事,就像一根刺,长在了他的心里,他一直计较这件事,却一直闭口不提,隐而不发。如今乍然被杨尚希揭开,狠狠地扎了他一下,这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这段时间他应该都不会再想见到我了?

    可是,要我怎么解释,事实上,我跟宇文邕,什么关系都没有呢?

    我总算知道,当初陈为什么会那么笃定我就是宇文邕心爱的女子,他绝不会仅仅因为一支箫就认定我和宇文邕的关系,陈事后一定派人去调查确定过。而刚好,宇文邕一直在宇文护面前装作爱慕我,我失踪了,他不能不有所动作,否则会引起宇文护的怀疑。他命人遍地张贴画像寻找我的踪迹,是在宇文护面前做戏。

    而陈派人去查探,得知宇文邕到处张贴画像找寻我的消息,这才确定了我和宇文邕的关系。想当初,我为了能活下去,默认了陈的误会,可这如今却成了我活下去的阻碍,现在解释澄清也无济于事了。陈只会以为我是在狡辩,他心里早就认定了我和宇文邕的关系,估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我,只会越描越黑。

    看来,我得做点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了。

    注释:

    1标题出自标题出自唐代李益《竹窗闻风早发寄司空曙》“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第四十八章 泪沾红袖黦

    滟滟天光下,蓬莱池上水光流转,碧波潋潋,沿岸垂柳碧青如玉,一树树繁绿曼曼扑地,千条万条郁青丝绦随风翻飞,碧影云起,风姿袅袅临水照,连带着从湖畔吹来的风也带了一丝绿意,清凉舒爽,怡神静气。

    风过处湖畔花树落英纷纷,扑花如雪,迷乱了蓬莱池上的佳人丽影,更添迷蒙凌乱之美。

    走到白玉石桥上,望着蓬莱池上万顷波光,碧翠明镜,我略微一沉吟,冲着身旁一同前来的严淑媛缓缓道:“淑媛姐姐,妹妹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困扰许久,忧思难解。姐姐聪慧,不知能否为我解开这个疑惑?”

    严淑媛见我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像说笑,面上的微笑滞了滞,道:“瞧妹妹这话说的,妹妹正当盛宠,又身怀龙嗣,深得陛下爱护,妹妹还有何事可忧呢?”

    我略微蹙眉道:“正因陛下对我爱护有加,我才不得不忧心,忧心有朝一日被人暗害了性命去!”

    我看着严淑媛保持平静的面孔继续道:“陛下宠爱我,却也容易招来其他姐妹的怨恨,难保有人不会起害人之意,前头的潘容华刘昭华便是例子。后宫姐妹对我诸多不满,我实在害怕,害怕有一日被她们算计了性命去。淑媛姐姐,你不会是他们当中的一个罢?”

    严淑媛乍听这话,脸色一下子变了,微怒道:“妹妹怎会如此作想,我从来待你如姐妹,敬重爱护,半分轻慢也无,妹妹怎么能疑我会害你呢?!”

    腹下渐渐作痛,我知是来时服下的落胎药丸起作用了,微微咬牙忍着,保持面色如常,冷笑一声,“是么,这宫中之人惯会做戏,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人心难测,我又怎么知道姐姐你平日里的敦厚良善不是装出来的呢?”

    严淑媛面上愕然,似是不明白一向和善的我怎会突然对她冷语相向,直白不讳,忙道:“是不是有人在妹妹跟前嚼了舌根子,才叫妹妹这般误会于我?”

    腹下的痛楚愈加剧烈,我也不想再跟她耗下去了,便道:“是不是误会姐姐自己心里清楚,缕梅园宫宴那晚,姐姐敢说,不是你叫苏桐推的我!”

    严淑媛如画的眉毛一跳,平静的表象终于维持不下去了,只淡笑着掩饰道:“妹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上前一步,纤纤玉指一把扣住她的手,清冷的瞳眸扫向她,“姐姐好算计,趁乱把我推向刺客。事情一旦成功,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死于刺客之手,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身上。就算事情没有成功,当时场面那么混乱,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被谁推的。就算知道了,也可以用混乱中不小心推倒我来作为借口推脱干净。淑媛姐姐,你说我说的对吗?”

    我今日古怪的反常终于引起了严淑媛的警惕,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她有些慌乱地想逃,但仍然保持清醒道:“妹妹你正在孕中,情绪不稳,难免胡思乱想,我就不在这惹你心烦,先行一步了。”

    翻飞的碧波垂柳,斜眼间透过密密成云的绿叶看到一角明黄的绣龙纹的衣袍,我打定了主意,紧紧掐住严淑媛的手腕,故意大声道:“姐姐你今日一定要跟我说清楚,缕梅园宫宴那晚是不是你叫人把我推到刺客那里的,原来你一直以来的温善贤良都是装的,你居然想要害死我,我真是看错你了!”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严淑媛挣扎着想要脱离我的手。

    “你不用再装了,我都知道了,推我的人是苏桐。她是你宫里的人,不是你唆使她的还有谁。你根本就是想趁乱害我性命,真没想到你竟如此恶毒!”

    尖尖的指甲掐进严淑媛玉白柔嫩的手,严淑媛终于忍不住呼痛,一把推开我。我顺势松开手,身子往后倾斜,脚下一滑,便从高高的白玉石阶上摔了下去。腹肚受到重重的撞击,巨大的痛楚中,似有粘稠的液体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我无力地闭上了双眸……

    睁开双眼,依稀看到人影晃动,掌心温热,身体里空落落的好像流失了什么,整个人沉重而僵硬,动也动不了,稍微一动,便觉无数痛楚密密麻麻的漫袭全身,动弹不得。

    视线渐渐清晰,陈惊喜的脸庞映入眼帘,“青儿,朕总算盼到你醒了!”原本交握的手更紧了。

    “我睡了很久么?”刚一发声,便觉得嗓子干哑难忍。陈急忙倒了一杯水过来,我就着杯沿喝了下去,这才觉着好点。

    “淑容妹妹可是整整昏迷两天了,陛下很是担心妹妹。”是韩修华的声音。

    是了,整件事是我们共同设计的,我的计划是把严淑媛约到蓬莱池石桥上,她则负责把陈引到那边去,陈就会看到严淑媛把我推倒这一幕。于是乎,严淑媛谋害皇嗣的罪名就这样成立了。

    我抚摸着已变平坦的小腹,似是不可置信,泪盈满眶,喃喃道:“陛下,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陈不自觉地松开我的手,不忍直视我的目光,两道浓眉痛苦地紧蹙,“青儿,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孩子没了?”我如受重击,不能自己,凄厉的哭喊,“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了,陛下,我们的孩子呢?!”

    我挣扎着起来,手扯住一旁的床帏,丝绣芙蓉荷叶的樱紫纱帐几乎要被我扯得断裂。

    陈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声音带着痛意怜惜,“青儿,你还有我,我在这里。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边。”心痛之下的真心流露,他都忘了自称“朕”了。

    我伏在他的肩头,像一只伤心无助的小兽,凄然泪下,“陛下,孩子没了,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陈的下巴抵在我的一头青丝上,“你放心,朕已将严淑媛治罪,伤害你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宽慰之中又带着一股阴鸷。

    我自觉地靠紧他,哭得愈加悲恸了起来。

    我的伤心并非全然虚假,毕竟是我的孩子,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骨肉,不可能没有一点心痛,若是他的父亲没有这么可恨的话,我还是愿意把他生下来的。我是这么痛恨陈,就算勉强生下这个孩子,我也没办法勉强自己喜欢这个孩子。我不是一个轻易认输和屈服的人,也不会为了孩子迁就我的一辈子,往后必定会千方百计地逃离陈,那么这个孩子的童年将会在缺乏母爱和父爱的阴影下度过,不会有幸福。生下他,于我,是一种痛苦和折磨,于他,更是一种痛苦和折磨。

    我想我的孩子也不会愿意有这样痛苦糟糕的人生,没能来到这人世间,反而会更快乐。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多希望,我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世上。

    没有来到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恨,痛裂撕心,恨入骨髓,破碎不堪。

    “青儿,你既知当初推你之人是谁,为何不早早禀报于朕,以免今日之祸呢?”

    “我虽看清了她的面貌,却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是严淑媛宫里的宫女。严氏甚少将苏桐视于人前,青蔷如何能得知?一直到前几日,青蔷无意中看到她,才方知她是严氏宫里的人,一时激愤之下,前去质问严氏,谁知她……”我一脸悲戚,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定是那严氏见事情败露,便加害于你,杀人灭口,一尸两命。”陈眸中闪过冰冷的恨色,宽厚的手掌抚上我的背,清池般的眸子竟闪过一抹害怕,“幸好朕及时赶到,青儿,朕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严淑媛被冠以“残害皇嗣,谋害宫嫔。”的罪名打入了冷宫。

    在我昏迷的期间,陈命人抓来了那个叫苏桐的宫女,她倒是嘴硬,一翻严刑拷打也没能撬开她的嘴巴,直到陈以其家人相胁,这才招出严淑媛曾命她谋害于我的事。经此一事,加上陈亲眼所见,严淑媛将我推下石桥,因此小产。桩桩件件,陈已认定严淑媛罪不可赦,对她厌恨至极。严淑媛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便被陈发落到了冷宫。

    严淑媛此事一出,后宫一片哗然,除了孔贵妃觉得畅快以外,多数人都秉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毕竟严淑媛的温婉和善是后宫有目共睹的。无论宫人还是宫妃,多多少少都受过她的恩惠,心中都不愿意相信严淑媛会残害宫嫔,甚至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害怕,怀疑我为了争宠使计陷害了严淑媛,害怕她们将来的下场会和严淑媛一样。

    平日与严淑媛交好的宫妃前去求情,都无一例外的被陈严厉的一番训斥,有的甚至被禁了足,有了前面这些人的教训,便再无人敢去为严淑媛求情了。

    头一胎就流产,这次小产对我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御医说我以后恐怕很难再怀孕了。这样正好,我以后也不必费心地去想法子避孕,也不必担心陈会怀疑什么了。能不能怀孕的对我倒没什么,反正我也不在意。

    陈对我既歉疚又心疼,更加倍地对我好,心中仅剩的一点的怀疑也消作了云烟。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韦庄的《应天长别来半岁音书绝》“泪沾红袖”

第四十九章 故人心易变

    流光飞转,不知不觉推移到了清凉的秋日。

    期间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秋季天干物燥,最易失火。是日,重云殿失火,火云漫漫,恰逢桂阳郡公侯安都入宫觐见,遇火灾,便率将士带甲入殿救火。事后,陈重赏了侯安都,却面色沉沉,半分喜色也无。

    侯安都带兵入宫虽说是为了救火护驾,本意是好的,可他此番举动落入皇帝的眼里,又是另一番意味了。侯安都功劳再大,官位再高,也不过一介臣子,君臣有别,堂堂天子的后廷,一介臣子都能率兵出入,这不是藐视天子的权威吗?更为严重的是,侯安都居然可以随意率兵出入宫廷,这是不是表示,他日侯安都也可以率将士带甲入宫谋反了?

    侯安都手握重权,为人又骄奢自大,丝毫不知收敛,本就为皇帝所忌惮。这次更加胆大,居然敢率兵入宫。经此一事,我猜,陈对侯安都的忌惮更深了。

    陈越忌惮侯安都,就会对陈顼愈加重视栽培,离我的目标就更近一步。

    陈对我小产一事很是心疼歉疚,为了不惹他怀疑,我也很配合地装出一副郁郁寡欢、精神不济的样子,遂近来陈一得空就来陪我于御花园中漫步散心,纾解心怀,这日便来了华林园的枫林。

    暮云低垂,斜阳脉脉,熔金的天光映得满地落枫成锦,晚风过处带起一树树的红枫烈烈欲焚,橙红簇簇,金黄玉锦,无处不是枫落旋飞,漫天灿烂,积成了一个天地的秋意明媚,粲粲光华,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携着疏淡余晖的灿灿飞叶。

    四下寂静,大约是陈不想有太多人打扰,便只带了蒋裕一人尾随,而我也只带了云溪一个。

    云溪惊叹于此处的美丽,欢笑地去拣拾一片片红枫,我伸手将一片枫叶拢于掌心,枫叶特有的清香萦绕于鼻端,如细雨毛针丝丝扑面,叶味清馨。

    “陛下怎么会想到要带我来这?”我淡淡地问身边的陈。

    陈笑容温和脉脉,仿若西天最美的一抹晖光,“青儿你向来喜静,必定不喜喧嚷之地。此处僻静,甚少有人踏足,青儿大可安心赏景,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我挑眉,眼下不就有一个你在打扰?不过还是要垂下眉眼,道:“陛下费心了。”

    陈执起我的手,手心一阵温暖,陈蹙眉道:“怎么手这么凉?”

    “大约是秋气寒凉的缘故吧。”

    我淡淡地想抽回手,却被陈握得更紧,宽厚的手掌覆在我的掌心,暖意加深,陈满意一笑,“朕抓着你的手就不冷了。”

    陈执意不放手,我也只能由着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地走过漫漫相接的火枫落叶,天水青丝绣的软罗长裙拂过一地烂漫的落叶,轻云流水般地浅浅盈动。

    这就像是一对爱侣牵手林中漫步,可是一想到牵手的对象是我和陈,我就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青儿喜欢这里吗?”走着走着,陈突然问道。

    我正望着旋飞纷扬如繁星般灿烂的落枫,不自觉勾唇一笑,“喜欢。”

    待我回过神来,却见陈直直地盯着我,眸子已不复方才的清明。

    陈的额头抵上我的,眼底的澄明已是迷蒙一片,“咝咝”的似有什么燃烧了起来,越发炙热,“青儿,你方才笑的……看得朕心痒痒的。”说着温热的唇就要覆上来。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我急忙偏头,他的吻就落在了我的脸颊上。身后一直跟着的蒋裕和云溪早已不见踪影,估计是避开了。斜眼间看见枫林深处远远走来一个人,身姿绰约,素白长裙迤逦于地,如云般缓缓浮动。

    想起一直以来心底的疑问,一瞬之间,我打定了主意,手环住陈的腰际,主动贴上我的唇。

    陈一僵,眸子里迸放出惊喜的火花,下一瞬便欺上身来狠狠地回吻我,炙热的唇舌紧紧地纠缠着我,疯狂而激烈,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最后,他甚至将我压倒在一棵枫树上,加深了唇舌的纠缠,大手不安分的抚摸着我的腰线,炽烈的吻甚至蔓延到了我的细颈上,一路游移到了锁骨。

    该死,我的目的只是想试探刺激一下某人,可没过要在这里给人上演一出活春宫!

    我急忙推开陈,目光投向不远处身子僵住的婉昭仪。

    陈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淡然自若一笑,丝毫没有被撞破好事的窘迫,“爱妃也来此处赏景?”不是日常叫的“婉兮”,而是一声寡淡的“爱妃”。

    婉昭仪有一颗清明的心,她都一直明白,帝王的宠爱是最不可靠的,他的宠爱就像一阵风,想给就给,想收就收,没有人能够抓着。后宫佳丽无数,皇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更不会把心交给任何一个女人,所以,不要期盼帝王的真心,更不要对他付出真心。因为明白这一点,婉昭仪一直都能淡然处之。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看到自己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亲热的画面,她真的能不在意吗?

    如果她能淡然视之,说明她是一个合格的细作,如果不能,那么她就完了。

    婉昭仪的脸色几近惨白,声音里带有一丝微微的颤抖,“臣妾偶然来此,不想打扰了陛下和华淑容,臣妾先行告退。”

    说罢,她的身子一晃,几乎要跌下去,却还是强自立定了身子,嘴角绽出一抹清丽如莲的微笑,端正着步子走开了。

    即使伤心,却还是强自保留着最后的一份自尊,以最洒脱的姿态,微笑着远离那个人的视线。

    一直以来的猜疑得到证实。秦婉兮,可真不是个合格的细作,居然会爱上自己的敌人。

    秦婉兮,她最大的悲哀不是移情别恋,而是她居然爱上了一个帝王,和自己对立的帝王。

    蓦地,一只宽厚的手握住我,将我的思绪拉回,我看着陈怅然难解的面色,半戏谑道:“陛下不需要去安慰一下婉昭仪吗,难道陛下忘了,婉昭仪,可是你的最爱呢。”

    陈看着婉昭仪离去的方向,又看看我,眸色复杂,“或许从前是,可如今,有些事情改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朕与婉兮,回不去从前了。”

    “有些事情改变了?到底是陛下变了,还是婉昭仪变了?”

    “是朕的心变了。”陈定定地看着我,“朕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跟婉兮走到这一步。但朕的心的的确确是变了,因为另一个人而改变了。”

    “朕现在有你,只有你,以后也只有你。所以,青儿,不要让朕失望。”手心蓦地抓紧,陈认真而又凝重地看着我,眸子里承载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月凉如玉,轻烟雾绡似的流照于重岚阁的草木稀落之间,流霜月色下年久失修的重岚阁漫出一股子颓败的气息,零星的花木在瑶台镜月下落成疏疏的暗影,月色如波似浪起伏流转于楼阁廊轩之中,照着廊内那人清冷无波的身影,挺直如剑,修长玉立。

    “王爷有事只需青澜传话一声就行了,何需亲自前来呢?”

    陈顼转过身,低沉似半遮玉盘的浮云霭霭,“有两件事要告诉你,好消息和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无论是好是坏,总归要来的,王爷且说。”我的声音淡静似不起波痕的澄净秋水。

    “你倒看得开。”不知是自嘲还是叹息,陈顼沉静道,“好消息是,皇兄已有借我之力压制侯安都之意,昨日进了我的官爵,封中卫将军。”

    我莞尔一笑,“恭喜王爷,终于手握兵权,大业有望。”

    “坏消息是”陈顼顿了顿,道,“我见过婉兮了,她怀疑是你把兰瑶是细作的身份透漏给我的,她已对你我之间的关系起疑,你要小心了。”

    泄漏兰瑶身份的正是当日合欢殿无意间遗落的手帕,那方手帕,除她之外,只有我一人看到过。凭婉昭仪的冰雪聪明,不难会疑心到我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心乱如漱漱秋雨,略微思定,“她是周国的细作,有把柄在你我手上,不会轻举妄动的。况且,依王爷昔日与她的情分,她应该不会做出不利于王爷的事。”

    “情分?”陈顼自嘲一笑,双眸失色,漫天碎星黯淡,“我与她,如今还有情分么?”

    一向沉冷自持的陈顼竟会露出这般落寞的神色,我浅浅一叹,好似北风吹拂雪絮的颤落,问,“是不是婉昭仪说了什么话,惹王爷伤心了?王爷这般伤身,可是为婉昭仪移情于陈?”

    “连你都看出来了?”陈顼苦笑,坐落于廊径的红漆木栏杆上,神色低落,“她竟然求我,她说,她当年之所以会来到建康当细作,是因为宇文护拿我的性命逼迫她,她为了救我才来到皇兄身边的,她是为了我!可笑的是,她肯说出真相,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皇兄。她求我,看在往昔她为我所做一切的份上,不要伤害皇兄。她为了皇兄求我,你说,我是该赞她痴情,还是该怨她薄情,我是该谢她,还是该恨她?!”

    注释:

    1标题出自清代纳兰性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第五十章 秋深对晚晴

    原来,婉昭仪来到陈身边,竟是为了救陈顼!她爱上了陈顼,本欲退隐偕老,岂料遭逢变故,爱侣身处险地性命不保,一片痴心反为他人所挟。为了爱人不惜屈身侍奉陈,本是假戏一场,却又假戏生情,爱上了陈。

    这一场爱恨纠葛,谁的错?山盟犹在情已变,世事造化弄人,阴差阳错,谁又分得清谁的对与错?

    真是一出狗血的虐恋纠葛,兄弟为一女相争的戏码!

    一时间,我无语相劝,只能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倾听者,任他发泄一场。

    “皇兄从小就天资聪颖,加上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父亲格外地疼爱他。而我,不过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即使如此,仍然无法改变大娘对我母亲的嫉恨,父亲去后,她就逼我母亲跪在冰天雪地里为父亲守灵。母亲跪了一天,整个人都冻僵了,第二天早上她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说到这里,陈顼眼眶欲红,双拳紧握,隐隐纵横的青筋几乎要爆出,“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她给我母亲陪葬,我绝不会放过她!我忍着,藏着,憋着,努力地更自己变得强大,为了有一天我有足够的能力,亲手为母亲报仇!可是,没等我出手,那个毒妇她就自己病死了,我多年的隐忍就成了一场笑话!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松地死了,我还没为我母亲报仇,还没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她死了,我该向谁报仇?”

    陈顼的眼眸里尽是迷茫、痛苦、无助,很快他的眼里燃起了一簇火,带着坚定的恨意,“母债子偿,他是那个毒妇的儿子,他母亲的罪孽应该由他来承担!”

    听着陈顼一字一句泣血的往事,我这才恍然明白。一直以为陈顼是为了野心和权力谋位,却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童年缺失父亲的关爱和猝然失去母亲的痛苦,小小的他就学会了隐忍,筹谋,疯狂的仇恨甚至在某一程度上扭曲了他的心灵,看似追逐权力与**的背后竟是深刻隐藏的无人知晓的痛苦。

    “后来,我们兄弟俩跟随了叔父。叔父一生戎马沙场,他是个英雄,我敬重他。可他和父亲一样,眼里只有我皇兄!十年前,梁元帝下诏让叔父的子侄进宫入侍为官,其实根本就是去做人质。梁元帝忌惮于叔父手中的兵权,便想召其子侄入宫牵制叔父。叔父不得不从命,让我和昌弟入了宫,叔父只有昌弟一个儿子,入宫人选必他无疑,他没有选择。可让我心寒的是,他为了保护我皇兄,牺牲了我,让我入了宫,我就是他们随时可以利用抛弃的一颗棋子。就连我的婚事,也是为了叔父谋取利益而采取的联姻,我被迫娶了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陈顼异常激愤,几欲失控,“在梁宫,唯一让我感到那么一点希望,那么一点温暖的,便是婉兮,可就连婉兮,都要被他夺去了!”

    “他们都只爱皇兄,父亲是,叔父是,就连婉兮也是。为什么,上天何其不公!” 尖锐的悲怆和痛苦,波涌一般将人吞咽覆没,五脏六腑剧烈的疼痛。

    说到最后,陈顼就像是一只悲鸣的小兽,缩蜷着绝望地嘶吼,痛苦脆弱得让人心疼。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传送着手心的温暖,与他同坐在栏杆上,柔声如三月的飞花柳絮,“他们不爱你,抛弃你,没关系,王爷还有我,我会帮你的。上天不会一直都这么不公的,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应该所拥有的。伤害我们的人,他们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最后一句,我说的如冰水激激,玉碎铃铃。

    “青蔷!”对面那人回握住了我,紧紧的,这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就像山洞里阴暗生长的小草,偶然得到阳光的照耀,急切地渴望汲取温暖。

    玉色月光无声息地落在两只交握的手上,静谧地拉长了如玉的人影,拉长了寂寂的流光,婉约若梦。

    用过晚膳之后,腹中积食,便携了青澜出来散步消食,彼时秋凉如水,暮晚斜阳里偶有大雁扑飞过,“扑哧”一下光影似的溜走了。一路分花拂叶,渐渐走远,碧水亭两旁花木浓郁,青草采采,密密稠稠的遮住了大半个亭子,流水潺潺抱亭而过,泠泠如玉击,倒映着翠影天光。但闻亭内笑语如珠,人影婉约,不禁加快了步子。

    却见汪贵嫔、婉昭仪、王充华三人围石桌而坐,谈笑嫣然,脆响如珠。

    我冉冉走去打招呼,“诸位姐姐好兴致!”虽然我的位份比王充华婉昭仪的都高,但她们入宫比我早,年纪又比我大,出于礼貌,我还是称她们为姐姐。

    汪贵嫔一看到是我,黑亮如玉的眉冷冷一斜,不说话。王充华尴尬的一笑,“淑容娘娘几时来的,嫔妾都不知道。”

    我顿感委屈道:“你我姐妹,何必如此称谓,没的生分了。”

    王充华也只是扯唇一笑,没有接话。

    我知道她们为什么对我这么疏冷,多半是因为严淑媛。宫中一向以“温和宽厚”著称的严淑媛深得大家的喜欢,汪贵嫔和王充华亦不例外。汪贵嫔素来与严淑媛交好,与我不过是泛泛之交,她虽不像其他人那般排挤我,却也不曾热络,我自是不能与她们的情分相较。王充华虽与我交好,却也抵不过她与严淑媛多年相交的情分,她定是不相信严淑媛害我小产一事的。严淑媛被打入冷宫后,汪贵嫔深为她不平,平日里见着我都是冷着脸,不满之意显而易见。王充华虽不像她表现的那么明显,可到底是疏远了。

    我忽略她们的冷淡,自顾地坐到汪贵嫔身边,甜婉一笑,“如不嫌弃,青蔷便与诸位姐姐同坐了,姐姐们可别恼我扰了你们的兴致。”

    婉昭仪明澈的秋水眸子一睇,芙唇轻启,“能与淑容娘娘同桌,嫔妾自是喜不自胜,哪敢嫌弃。”

    自上次枫林一见之后,她似乎清瘦了不少,乌黑的云发下如玉的脸盘越发的尖瘦,皎白如雪的脸映射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这不但无损她的美貌,反而更添了一种我见犹怜的风致,宛若一枝风姿袅袅的秋水仙,冰雪之姿自有纤弱之态,仙子含忧,芙蓉泣露,楚楚动人。

    汪贵嫔英气的眉一挑,这会倒是肯说话了,“方才我与婉昭仪讲了个故事,颇有教化人心之效,华淑容可有兴趣听?”

    “贵嫔姐姐既说了,妹妹自当洗耳恭听。”

    “说的是战国时期,赵简子大猎山中,猎到一头狼,随从中有位东郭先生,不知怎的生了恻隐之心,为狼请命,到后来,这头被救的狼反而咬死了东郭先生。后人作《中山狼》喻作那些忘恩负义、无情无义之徒。”汪贵嫔圆亮如珠的眸子投向我,含着淡淡如浮光的一缕笑意,“诸位姐妹可要引以为戒,莫学东郭先生,救人害己,让那些恩将仇报的畜牲反咬一口,害了自个的性命。不过那头狼亦落不得好下场,最后被一农夫所杀,可见作恶之人是会遭报应的。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好。”

    早些入宫时,我处处受人排挤,严淑媛倒是帮了我说了不少好话,算是对我多有照拂,汪贵嫔这是暗讽我恩将仇报,陷害严淑媛呢。我是陷害严淑媛不错,可那也是她罪有应得。可偏偏,大家都被她那一副伪善的面孔给迷惑了,汪贵嫔和王充华对她如此之信任。此人隐藏之深,心计之缜密,足以想见。

    “做人自要知恩图报。”我素手抚着隐有浅浅不一脉络的石桌,青青如峰峦叠嶂,旋即一翻,话锋一转,“可世事皆非如此简单,世间不乏伪善之人,往往假以仁厚,背后伤人,偏生蛊惑人心,旁人信以为真。何为恩,何为仇?又何为真,何为假?是非善恶,委实难辨。”

    汪贵嫔飞快直爽地接话,“何为真,何为假,何为善,何为恶,旁人自有眼睛去分辨。”

    我语气渐重,如风摇柳絮,水激浮萍,“光有眼睛还不行,还得擦亮眼睛,可别入了幻象,迷了障,三言两语一挑拨,识人不明,便善恶不辨,助纣为虐。”

    汪贵嫔口气清冷回道,“妹妹金玉良言,姐姐定当铭记于心,我必定擦亮眼睛,好好看着,狐媚之人,早晚会尝到恶果。”

    我自当回敬她,“但愿如此。妹妹定不负所愿,必定叫她尝其业果,恨生为人,出了这口恶气!”

    汪贵嫔兀的站了起来,面如冰霜,“我身子不利爽,先走一步。”

    说罢,当下便走,裙底如风,行动间软而轻盈的织着繁复芍药花纹的鹅黄长裙冉冉云动,像濯濯出水芙蓉的舒缓姿态。

    汪贵嫔走了,王充华很快也寻了个借口离开了,石桌旁只余我和婉昭仪二人,相对无声,只闻得周边叶落漱漱,气氛安静得诡异。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张舜民《秋晚三首》“久雨秋深对晚晴”

第五十一章 世事茫难料

    “‘风摇兰舟动,故人来相会。’华淑容冰雪聪明,一定猜到了罢?”婉昭仪率先开口,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凝思道:“摇兰,兰瑶。舟,谐音‘周’,婉昭仪是指这个么?”

    “果然是你。”婉昭仪澄澈如雪的眸子盯着我,认定了兰瑶之死与我有关。

    “是我,那又如何。”我淡薄的眸子投向她,凉凉的话似寒风割面,“我可是很清楚婉昭仪的底细呢,你若想替她报仇,在我这里,你是决计讨不了好的,婉昭仪可要想清楚了。”

    婉昭仪似一带青山起伏的眉黛微微一动,妙目波心一荡,又复归平静,“陛下待华淑容很好,华淑容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番情意,恩将仇报之人可是要遭报应的。”

    我抬目望着渐暗的天色,顾左右而言其他,“看着这天,倒叫我想起一种鸟。”

    “好端端的说起鸟作什么?”婉昭仪惊讶于我的突然转换话题。

    葱白的玉指擦过如云鬓发,我慢慢道:“此鸟名八哥,颇具灵性,善仿人言,极讨人喜欢。世人皆以为八哥伶俐讨喜,受尽疼宠,却不知八哥生于山林,山之精灵,本为自由之身,却无端困于笼中,还要遭受剪舌之刑,如此折磨,有如炼狱,从此只能沦为王孙贵族逗乐玩耍的玩物。受此戕害,仅为一点的人心私欲,偏生还有人把屈辱当成厚赐,以为好吃好喝的供着便是恩赐了么?真真可笑!”说到此处,我内心如置身于火上的煎灼,眸中闪过切齿的恨意。

    虽说八哥不剪舌也能模仿人言,然世人对此认识多有误区,常以剪舌驯之,我这样说他们,也算不得冤枉。

    很快,我露齿一笑,仿佛方才的恨意从不存在,“方才姐姐说的是,陛下待我的好,青蔷铭感五内,必定永志不忘,加倍回报。”我故意咬重了字音。

    婉昭仪眸中闪过一星震色,很快又隐去无痕,平静的眸波中心蕴着了然,显然明白以陈之情意劝我罢手是不可能的了,“后妃与朝臣勾结无外乎谋权,自古谋权上位者皆不得善终,你和安成王,还是收手罢,莫要害了王爷,也害了自己。”

    我的眉间带上几许坚毅,“善终也好,不得善终也罢,这总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好歹我为我自个争取过一回。认命什么的,我是不服的,我总相信一句,事在人为。”

    婉昭仪淡淡提醒道:“事在人为也要看人心可靠与否,靠利益结合起来的盟友安能长久?一旦没了利益,便如一盘散沙,溃不成军。你与王爷,左不过是相互利用,你就不怕,将来没了利用价值,成了一颗废子,被毫不留情地抛掉?”

    “利益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东西,但同时也是最牢靠的,因为利益是永恒的,有了利益,我们才能联系在一起。如果不靠利益,难道靠真心?真心又能有多久,昭仪姐姐也曾对王爷付出过真心,可如今这真心,又在哪呢?”我轻轻勾唇,满意地欣赏婉昭仪此时波动的眉目,微微抖动的粉唇。

    我继续道:“我不怕被利用,怕的是我一无所用,只能任人踩贱,永无天日。只有被利用,敢于被利用,才能反过来利用别人,借他人之手,达成所愿。”

    “凡事皆有所为有所不为,华淑容能保证你今日走的这条路就是对的么?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可寻。”

    “对错皆在心中,我从不屑于后悔,也永远不会后悔。说得好,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犀利的睨了她一眼,“作为一名细作,对敌人动心动情,难道就是婉昭仪的有所为么?”

    被戳中了心事,婉昭仪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纤丽的身影微微的颤抖着,优美的唇线紧抿,吐不出一个字。

    我没心思在这听她为了一个我厌憎的人如何苦心孤诣劝我不要和陈顼谋权,当下敛了衣裙,带着青澜回漪兰殿了。

    这些日子,安成王妃常带着世子来我宫里拜访,一来二往的,世子也跟我熟络起来,有时跟随父亲进宫请安,还常常一个人跑来漪兰殿看我,待我分外亲切,听着小孩子的欢声笑语,我的心境亦开怀起来。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持之2。”

    漪兰殿内,清婉如玉石流水漱漱的女声轻轻作响。

    陈顼最近在教世子读兵法,世子来我宫里时话语闲聊间便向我讨教起了兵法。

    世子在一旁听得迷糊,乌黑的瞳仁里透着山岚浮烟的迷惘,“娘娘,这段话好长啊,我听不懂。”

    我耐心教道:“听不懂没关系,我来给你讲。”

    世子仰起头来,认真地听我讲,我总结了一下,“兵以诈立。这段话要告诉我们的是,伪装,欺骗,也是一种计策。示敌以乱,示敌以怯,示敌以弱,要善于做出假象迷惑敌人来达到目的,让敌人觉得我们畏怯,觉得我们溃乱,觉得我们弱小可欺,放下戒备。这样他们便会大意麻痹,不加防范,届时我们伪装以‘利’诱敌前来,重兵以待,便可一举歼敌。”

    我喃喃道,像是在对世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对待敌人,我们要学会伪装,学会隐忍。示敌以弱,降低其戒心,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给敌人重重一击!”

    世子乌亮的黑瞳滴溜溜地转着,有些泄气道:“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我柔声劝慰道:“没关系,你还小,以后会懂的。”

    示敌以弱,我还能伪装多久?每天逼着自己强颜欢笑,屈服于敌人身下,做着肮脏恶心的事,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头,有多屈辱,有多绝望。忍,我真的还能忍么?

    纤细的十指渐渐扣紧,眼神飘忽,越来越远。

    “娘娘。”小小的手摇晃着我的身子,我回过了神。

    却见世子盯着我的小腹,乌黑的瞳仁里,有担忧,有伤心,“娘娘,你又不开心了,是因为肚子里的小娃娃没了么?”

    因为总不见我展颜欢笑,以为我是因小产而抑郁,陈才让陈顼带世子入宫来看我,劝慰我。可他哪里知道,我是为的什么不快活?

    “不是。”我摇摇头,虽然失去孩子我很愧疚,但并没有伤心。至于那个孩子,就让我日日为他念经祈福,偿还我的罪孽吧。

    “那娘娘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世子不解地蹙着眉峰,“我每次来看娘娘,都觉得你不好,就连笑,也笑得不快活。”

    说着,世子朝我做了一个鬼脸,见我没有笑,顿时有些挫败道:“看来是我做的不像,没能逗娘娘开心。”

    再接着,他的眼仁一转,笑容纯净如春光融雪,“要不,我给娘娘讲个笑话吧,我在王府里常给父王讲笑话听,每次他一不高兴,我就给他讲笑话听,他就高兴了。”

    世子真的讲了起来,“有一个人被前来讨债的人逼得实在没有法子了,便急着说:你难道非要我说出来么?讨债的人怀疑他会揭露自己的短处,便默默地走了,一连几次都是这样。有一天,讨债人终于忍不了了,发狠地说:你愿意说出来就说出来,我不怕你。欠债人又说: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讨债人说:真的要你说。欠债人便说:债,我不还了!”

    世子说得生动有趣,活灵活现,说着连自己也笑出声来了,见我还是没有笑,一张笑脸凝住了,懊恼道:“娘娘,你怎么还是没有笑,是不是我讲的不好?”

    “不是,你讲的很好。”我低柔地安慰他,“只是,我早就看过这则笑话了。”

    “这则笑话你是从《笑林》上看来的吧,能讲得这么清楚完整,看来世子最近跟着王爷和老师识字学了不少了?”我问他。

    世子得意地笑笑,“父王不仅教我武艺,还请老师来教我读书写字,我学会的东西可多啦!”

    我兴趣一来,便道:“那我便考考你,既然你方才讲到了《笑林》,那我便考你书上的几个字,看你能不能写出来。”

    世子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有什么难的。”

    我吩咐人取来了纸笔,手执一本《笑林》,随手翻动,专拣了几个生僻易错的字念给他听,让他默写。他一听我念的字,笑脸就皱成了一团,不复方才的轻快明亮,左思右想了许久,这才动笔杆子。

    待他写完,我取过来一看,不禁一笑,错了一半。看他写的字,不是缺胳膊少腿了,就是多了一条尾巴,这里少一撇,那里多一横,要不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世子,错了一半,看来你的字有待加强哦。”

    我取过笔,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划的给他纠正过来,耐心地讲解。世子羞红着脸,老实地待在我身旁受教,目光随着我的笔游动。

    “娘娘,你的字比我的好看多了。”世子目光闪闪,一脸歆羡地看着我。

    注释:

    1标题出自中唐韦应物的《寄李儋元锡》“世事茫茫难自料”

    2《孙子兵法势篇》

第五十二章 相聚还离索

    那是自然,我好歹习字多年,字迹虽算不上大气风骨,但绝对工整娟秀。

    偏殿外的几株花树开得正好,疏落窗前,漠漠芳馨迎风扑来。一女子执笔临窗,细细勾划,婉声给旁边的小男孩讲解,说不出的静婉美好,云影天光斜斜的洒落在她身上,疏疏地描画着那清丽的身影,斜阳晚风里,花叶扶疏,人影清晕,勾勒成一副宁谧的画境。

    “青儿写得可开心?”突兀的男声打破了宁静的气氛。

    一侧头,便看见陈那立在门边清俊的身影,明眸跳跃着一丝惊艳的星火,面庞上闪过异样的流彩。

    和他一道的还有云溪和安成王,眼见他们进殿,我轻斥了云溪一声,“越发失礼了,陛下来了怎么也不禀报我一声!”也不知他们站在门口看了多久。

    “是朕特意拦着她不让通报的,朕怕扰了你的兴致。”陈笑着向我走来。

    目光不经意间瞥过陈的面庞,他的眸子直直注视着我,清亮的眸子里夹杂着一丝奇妙的不同以往的异彩,就那么专注地看着我,偌大的漪兰殿仿佛只倒映着我一个人的影子,那样的目光,莫名的,我有些心虚了起来,忙低下头,“陛下还说呢,跟没声似的,突然就出声,没的吓了青蔷一跳!”

    陈顼在后面开玩笑似地道:“淑容嫂嫂莫怪,实在是方才那一幕,佳人执墨,红袖添香攘素手,如此美景,皇兄几乎要看痴了,哪里忍心去破坏呢。”

    陈只不过一笑,“顼弟何时也学得这般贫嘴了?”

    陈顼打趣道:“那还得多谢皇兄言传身教,臣弟长久呆在皇兄身边,耳濡目染,想不学得一两分都难呐。”

    陈只得一笑:“好你个老二,越发贫了!”

    玩笑过后,陈顼没忘正经事,领了世子告辞回府,云溪也跟着去送了。

    陈一下子拦腰将我抱起,通向寝殿,一把将我放在床榻上,目光迷离,“朕方才看你,你在教叔宝习字,朕从来没看到你那样的神情,那么温柔婉约,朕从来不知道,朕的青儿,还可以这般温婉。”随之又有些气恼道,“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朕?”

    我偏过头,道:“陛下威仪赫赫,青蔷心中自是敬畏,秉礼有加,怎敢随性放肆?”

    “狡辩!”陈恨恨地往我唇上咬了一口,“朕该拿你怎么办?”无奈的,愤恨的声音。

    说着,双唇复又掠上,深深地吮吻着,轻轻地吻上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尖,呼吸渐渐的沉重起来,一双手,从颈肩自上而下掠过我的身体,停留在腰间,手一拉,解开了我的腰带。

    “砰”的一声,是瓷盏碎落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忙推开陈,转头望去。

    陈亦不耐地望过去,却见云溪惨白着一张小脸,不敢看过来,慌乱地捡起地上碎落的茶盏,仅说了一句,“陛下恕罪!”便慌慌忙忙跑了出去。

    估计是云溪怕我渴了端茶来给我,没曾想碰上这样的场景,想起她惨白的小脸,她一定是吓坏了吧。

    可仔细一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看到了云溪离去时眼底极力隐忍的一丝泪意。

    很快,容不得我多想了,身上的衣裳已然被解开,沉重的身躯压上了我,将我带入一个迷乱的世界。

    欢愉过后,极度疲惫中,我似乎听到他在我耳边说,“明日,朕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累得不行,也没放在心上,便昏昏沉沉地入梦了。

    陈说带我去见一个人还真带我去了,下了朝,他换了一身轻便的玉白常服,便派蒋裕公公过来接我了。

    没想到他带我来的竟是怡和殿,宫内被视为禁地不允任何人踏足的地方,我立马由原先的不在意变成十二万分重视,我可没忘记当初兰瑶的目的是怡和殿,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当下正是秋意深深草木黄落的时节,怡和殿却是一片摇光翠影,庭院里遍植青竹桂树,秋风袅袅,桂花漱漱如雪,香味菲菲热烈地扑上身来,一丛丛碧竹拔地而起,葳蕤华茂,绿光流转,濯濯如一尺碧波随风起伏,淡淡清疏的竹青味与浓郁熏暖的桂花香中和,浓淡得宜,相得益彰。

    怡和殿后堂,零星地分布着几株枫树,树下有人,着灰旧棉布衣袍的男子,手捧着一簇簇枫叶丢进红泥火炉,炉上置甑,甑内注水,一酒瓶置于其间,酒香四散,炊烟漠漠。

    万没想到,陈带我来见的,竟是一个面容清癯的,头发半灰白的中年男子,此时正半挽着袖子生火煮酒。

    “煮酒烧红叶,左兄当真好兴致。”陈衣袖翩翩地走过去。

    那人身子一滞,只不过一瞬,又继续烧火,头都不抬,既不说话,也不起来行礼,只静静地煮酒。

    我的身子仿佛被定住了,眼睛一霎也不离那人的身影,只怕眨眼间他就会消失,时光凝在了这一刻,不知不觉中眼底涌上泪意。

    我俯下身子,跪在地上,堆起一簇小山似的红叶,也不嫌脏,抱了满怀的枫叶,走到火炉前,放下,又捧起满把枫叶,递给那人,声音不觉哽咽,“师父。”

    那人终于肯转过头来了,乍一见我的脸,面容有一瞬间的惊讶恍惚,复又回归平静,手接过叶子,淡淡笑道,“丫头。”

    听到这一声久违的丫头,我再也忍不住,两行泪珠蓦然滑落,“师父,这一年多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怎么也找不到你,发生了好多事,我以为我会孤零零的一个人,再也没有师父了。”

    师父轻轻一叹,“找我做什么呢,都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你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了,没了我,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明明不是爱哭的性子,可我的眼泪此时掉得厉害,怎么也止不住,“师父骗我,你说你会没事的,你说你会来找我的,全都是骗我的。”

    师父仔细地端详我的面孔,头一回用那么亲切温和的目光看着我,“好了,别哭了,这不是见到了么。这一年多,你一个人漂泊在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师父。”我抑制不住,终于埋头在他腿上放声哭泣,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和师父这么亲近。师父不再是高高在上不可触犯的神祗,而是我的亲人,我唯一的温暖,可以让我放心地将长久以来的孤独、无助、委屈通通发泄,完全暴露出来。

    哭泣中感觉陈正在向我走近,师父清冷的声音制止了他,“我说过不要去打搅我的徒弟,可你还是把她牵涉进来了。”

    陈从容道:“青儿挂念师父,游走各地就是为了找寻你的下落,如不让她知道你的下落,她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我抬起头,用袖子拭去眼泪,硬邦邦地抛出几句话,“我与师父许久不见,有许多贴己话要说,陛下可否回避?”

    被我冷冷的目光一射,陈恍若不觉,一例是温柔的口吻,“那朕先回式乾殿处理政务,处理完了朕就来接你。”

    原来害我们师徒分散的祸首就是他,陈!

    我漠然不语,任他离去。

    师父轻拍我的肩膀,用温和的口吻责怪我,“出了外面,就该找个安定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我当初不过是因为怜悯才收留你的,你我师徒情分本就浅,何必找我?”

    我摇摇头,“不,不是的,四年来,师父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关心,但其实你只是不善于表露内心,不知道该怎么亲近别人。师父一直对我很好,我心里明白。”

    “师父骗我离开,是不想把我牵扯到那些是非里,是想保护我。是我不争气,我白费了师父的一番好意。”

    我抬眸,坚定而执着道:“不过,徒儿再不济,也不会让他拿我来威胁师父的。师父,你尽管做你的,不用顾及我,我还是有自保的能力的。”

    “威胁?”师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会。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对着师父的目光,我一时无言,想了想,不知该说什么。

    “做他的妃子,丫头开心么?”师父询问我。

    “师父知道了?”

    师父看着我,目光涌上一丝怜惜,“他昨日告诉为师了,还说要带你来见我。丫头,你是否自愿?”

    我低下头,复又缓缓抬起,冷然道:“我是否自愿,有用么?”

    “怪为师不好,牵累了你。”

    师父久久不动地望着青空,凝重又哀伤。

    “这些野心家趋之若鹜,处心积虑,把师父软禁,就是为了得到师父手上的一张图,那张图到底是什么?”我说出了一直以来心底的疑惑。

    “是一张天下地志图。”师父沉思着开口,“里面汇集了天下兵家要地,记载了各地的金银铁矿,兵势易引起战祸,矿藏会被有心人用来牟取暴利。这张图关乎民生,如不谨慎使用就会祸乱苍生。为师绝不轻易交出,除非找到命定的天下英主。”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苏轼的《醉落魄(席上呈元素)》“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感慨感叹人生到处漂泊,就像浮萍一样。虽然偶尔会相聚,但终究还是要离散。

第五十三章 郁郁涧底松

    “师父,你多年来外出游历,就是为了勘测地势和矿藏,绘制这一张图?”我不赞成道,“师父既隐居山林,就不该再理外事,为何还要冒险绘制天下地志图,你难道不知这会引来野心家的觊觎,招来大祸么?”

    师父总是淡淡的脸上显示出一种坚定,“天下地志图非为师一人所做,而是天机师几代先人的心血,是师门的遗愿,为师必须要完成它。”

    “天机师?”

    天机师开山师祖水镜先生创派于玉溪山,水镜先生看惯皇室的倾轧搏杀,勾心斗角,对朝廷有所成见,产生了厌世之心,遂隐居玉溪山,又不愿一身绝学失传于世,故收徒立派,定下门规,天机师收徒,终生不得致仕,参与朝堂权斗。极少有人知道,几百年前,名动天下的蜀国丞相诸葛孔明曾师从水镜先生,诸葛孔明娴于韬略,算无遗策,知天晓地,精于兵法,运筹帷幄,一直以来都被后人视为智慧的化身,能教出如此智慧超绝的弟子,水镜先生的才能可见一斑。可后来诸葛孔明也因入仕被逐出师门,不为师门所承认,并勒令不得透露师门。几百年以来,天机师的弟子都恪守门规,或为医,云游四方,救人于病痛;或为私塾先生,育人子弟;或为术士,替人占卜,消灾避祸。无一人为朝廷效力,一直传承到师父这一代,出现了变故。

    门下一弟子,因嫉恨师父偏爱大弟子,一气之下跑下山,将天机师百年以来隐藏的秘密告知了当时的南梁皇室,天机师由此遭来了灭顶之灾。师父也因此家破人亡,被南梁皇室所追杀。

    “是什么秘密?”

    “据说师祖生平胸怀天下,却苦于乱世无明君可佐,这才不得不隐世。可他精于天象占卜,临终前曾掐算三百多年后,帝星降于人世,有君天下,统乱世纷争,圣德创世。他秘密嘱咐其弟子,著天下地志图,待三百年之后,寻得明主,助其统一天下,拯救万民于水火。天机师弟子承其师命,几代掌门云游天下,访遍名川大山、兵家要地,勘测矿藏,集几代先师心血,呕心力作,齐心著作这旷无古今的惊世天下地志图。”

    南梁皇室想得到这地志图,师父抵死否认,惹怒了南梁皇室,招来了灭门之祸,师父为避祸逃难,才隐居山野多年。

    听完师父的叙述,我半是迷茫道:“师父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师父轻轻叹道,“从前是不想你卷入这些事非,现在说与不说,你都被卷进来了。”

    此时,火炉的枫叶“啪啪”的颤动燃烧,火星“咝咝”,带起一柱薄薄的蓝烟,柔柔冉冉,迷蒙难测,熏得人的眼睛模糊起来。

    漪兰殿里,寂落无声,静得叫人窒息。

    “青儿,你一路上都不跟朕说话,也不看朕,怎么了?”陈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忍耐不住道。

    我依旧把眼睛投向别处,冷冷清清道:“陛下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与师父的关系的?”

    陈的手僵住了,想了想,终于还是说了,“有一回,左清生病了,病得神志不清,他叫了你的名字。”

    “难怪陛下一直不肯放我走,原来不止因为宇文邕。”我自嘲一笑,语气加重,“更多的是因为我师父吧。”

    先是误认我是宇文邕的情人,利用我牵制宇文邕,后又发现我竟然是手握天下地志图天机师掌门人的徒弟,更加以为我奇货可居,更具利用价值,所以才那么坚决的,用那么极端的手段,让我变成他的人。我还真以为他有几分喜欢我呢,说到底,还是利用。

    “即使没有宇文邕,没有左清。”陈定定地看着我,加重手上的力度,握着我的脸,迫使我转向他,“朕也绝对不会放你走。”

    我不为所动,冷冷的目光对准他,“陛下,想通过我从师父那得到什么呢?”

    陈有些慌了,紧张地看我,“不是这样的,也许朕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陈停了一下,最后坚定道,“你要相信,朕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我讽刺一笑,“陛下大可不必委屈自己这么说,陛下想要什么,直接告诉青蔷好了。”

    陈紧张地看着我,见我冷冷的面庞,目光慢慢沉了下去,眼睛危险地眯起来,“你一直都是这么看朕的?不管朕做了什么,费了多少心思,你都视而不见,因为你心里根本一丁点都没有朕。”

    “你怎么利用我都行,但别打我师父的主意,否则……”我咬了咬牙,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否则你会怎么样?”陈凉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

    我狠狠地回敬道:“我会和你拼命!”

    陈怔了一下,忽然笑了,“你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为了他都不惜跟朕拼命了。他比朕重要得多了,朕算什么,朕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陈松开了手,眉眼中竟带着几分悲凉,“你就笃定朕就是在利用你?朕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

    “呵,朕为什么要去在意你地看法呢,你愿意怎么想便怎么想吧。”

    我别过脸,不愿意再看他,直到他离开,我才无声转头,发出悲凉的叹息,仿若杯酒一波心,落落微澜。

    那日一时冲动之下与陈翻了脸,陈便再没带我去见师父,没有陈的同意,我一步也近不得怡和殿,不由心中懊悔,真不该一时意气,惹恼陈。于是便煨了一碗滋补的汤药去御书房讨好他,软言好语,却只换来陈冷冷的一顿嘲讽。

    自御书房出来,走到华林园的一带假山,猝不及防地一只手伸出来,抓住我的手腕一拽,风一样把我拽进了层层重叠的假山。

    “王爷!”尾随而来的青澜一声惊呼,我看到了陈顼沉黑如夜的一双眸子。

    陈顼示意青澜,“本王有事要与华淑容商谈,你先出去看着。”

    青澜听话地退了下去,未等我发话,就听见陈顼问道:“我得了一个消息,皇兄带你去怡和殿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

    陈顼疑惑地沉思,“怡和殿中人,干系重大,皇兄防得极严,他怎会带你去那里?”

    “若真像王爷说的那样,青蔷也奇怪,陛下为何带我去哪里,他就不怕秘密泄露吗?”我明亮的眸子投向陈顼,“事到如今,王爷不如就对我坦诚相告吧,说不定青蔷还能帮上王爷的忙呢?”

    陈顼的眸光如水静静地流泻在我身上,细细地打量,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两个人挨得极近,近到可以闻到彼此间细密绵长的呼吸。那气息,像是柔软洁白的羽毛轻轻地落在脸上,痒痒的。

    陈顼也察觉了,连忙放开我的书,身子往后退,拉开距离,微红着脸尴尬地道歉,“抱歉,是我冒犯了。”

    我也不纠结于这个话题,而是问,“王爷,你我合作,何须再藏着掖着?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那怡和殿的人究竟有什么秘密?你若不坦诚相对,我如何配合,又如何能帮你?!”

    陈顼眼睫一动,幽幽道:“既然你已深陷其中,那我便告诉你罢。”

    “左清天纵奇才,多谋善断,鉴天文地理,擅数术,博闻强记,凡韬略遁甲诸书,无一不晓,他精通医理,兼修书画,造诣极高,甚至,安墓卜宅,谶纬卦象,亦不在话下。”陈顼大赞师父的才能,郑重道,“最重要的是,他手握令所有权位者都为之觊觎和忌惮的天下地志图。”

    陈作为野心家,自然不会放过这天下地志图,经过多年调查得知师父的下落,派人抓了他,将其囚禁,软硬兼施,企图迫使师父屈服。

    陈顼道:“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这天下地志图,那名叫兰瑶的细作,便是为此而来。皇兄知道了有周国细作潜藏皇宫,正想方设法要将潜藏于皇宫的细作一网打尽呢,对怡和殿的事,更是死守严防。他肯让你接触左清,一定有目的。”

    “无论皇兄有什么目的,你都要当心。这段时间,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找青澜。”陈顼忽然把目光转向我,眼眸中心浮上一层淡薄的忧虑。

    “不会见面……”我问,“王爷是有要紧事要办么?”

    “东阳太守留异起兵造反,皇兄已下令派侯安都同我前往西南平乱,即日征程。我这一去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你一个人在宫里要小心。”陈顼沉黑的眼眸注视着我,凝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心。

    我抬眼微笑,“王爷放心,青蔷会保重好自己的。倒是王爷你,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要当心。”

    陈顼的眸子一霎间明亮了起来,似玉石流光,连我的眼眸也被映得光华流溢,“这算是关心我么?”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回避地侧头,“当然,青蔷会替王爷诵经祈福,愿王爷早日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陈顼不自觉地一笑,整个人宛如珠玉生辉,流光溢彩,“我一定平安归来。”

    注释:

    1标题出自魏晋左思《咏史》“郁郁涧底松”

第五十四章 锦字系征鸿

    虽然陈冷待我,但我仍不放弃,每日照旧端着一碗汤去御书房以表关心,就这样磨了半个月,陈总算松口,让我去怡和殿看师父。

    得了陈的允许,我高高兴兴地去怡和殿看望师父。

    这次去,师父仍是如上回一般烧叶煮酒,自得其乐。

    陈走过去,盯着师父沾了灰尘的衣袖,道,“这些事让宫人来做便可,左兄何必亲自动手,没的脏了衣服。”

    “区区小事,何须惊动宫人,再且我素来自理惯了,不习惯宫人伺候。”清淡如水的声音。

    酒煮好了,置于一旁的石桌上,陈笑坐了上去,“美酒当前,左兄岂可一人独享,介不介意朕与你小酌一番?”

    “陛下请便。”

    桌上只有一只酒杯,显然是师父原先为自己准备的,我忙唤了宫人去取一只杯子过来,亲自为他们斟酒。

    “丫头。”师父随口就叫,旋即望向陈,“虽然她的身份有所改变,但在我心里她依旧是我看着长大的丫头,陛下可介意我这样叫?”

    陈潇洒一笑,“朕许你这样叫,随你高兴,不必拘泥。”

    陈在师父面前谈笑自若,称兄道弟,似是十分熟稔,这般没有架子,可真是稀奇。

    陈一边饮酒,一边感慨,“朝中政务繁杂,千端万绪,朕真是片刻也不得闲,也只有在左兄这,朕才能有些许的闲暇。”

    师父唇边一抹清淡如雪光的笑,“陛下乃天子,受命于天,盛德煌煌,受百官朝拜,万民景仰,此乃天下男儿生平之志。陛下即使是忙无闲暇,也是乐在其中吧。”

    “左兄此言差矣,权柄江山哪及得上快意江湖,朕何不想如你一般,无官一身轻,只是朕有朕的责任。叔父信任我,将这江山交付于我,若我仅为一己之私一走了之,百年之后,黄泉相见,有何颜面面见先帝?”陈说得情真意挚,好似他真的不想要这江山基业,纯为完成故人嘱托一样。

    师父只是慢慢啜酒,不予评论。

    “朝堂之事,朕是越发力不从心了,不若左兄来帮朕吧,有你助朕,何愁江山不稳?”陈清亮的双眸染上了些许夜的深沉,探视着身边人的反应。

    师父只静静如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手下能臣良将众多,自有能人替陛下分忧,何必多我一介闲人?”

    “左兄何须自谦,以左兄之才,足可堪国之栋梁,治世良才。朕若有你相助,必定如鱼得水,若无你相助,实乃朕毕生之憾哪!”

    “陛下过誉了,清素来无心于朝堂,生平只愿无拘无束,云游天下,恐要辜负陛下的一番美意了。”

    “无拘无束?难道这里拘束了左兄不成?”陈淡淡一笑,笑容有些冷,“左兄可是怨朕将你困于宫墙?朕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不得已而为之。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左兄呢。左兄若离开这里,怕是要身陷泥沼,不能自拔了。”

    师父眉眼微挑,带起一抹笑意,不知是无奈还是讽刺。

    陈负手直立,一对瞳眸好似黑夜的流光,带着引诱的诡异,“左兄若是将那东西交付予朕,陈国之大,任君逍遥,左兄想去哪便去哪。朕必定倾尽陈国之力护你周全,不叫你有后顾之忧。”

    师父不为所动,轻轻开口,“说来说去,陛下还是为了那件东西,而非为在下的安全着想。”

    “为何左兄就是不肯将它交付予朕,难道左兄认为朕没有能力,不配拥有它么?”陈的目光忽然直逼向师父。

    师父轻轻阖目,复又睁开,道:“陛下非天命之人,何必强求?”

    陈冷勾唇角,不屑道:“天命?朕不信这个。就算是天命,朕也要逆天而行!”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陈面色青沉,“朕还有政务要处理,青儿你代朕好好陪陪左兄。”说罢,陈冷冷淡淡地拂袖离去了。

    我暗暗握了师父的手,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得了陈的允许后,我越发频繁地往怡和殿里跑,当然此事并无外人知道,陈将此事隐瞒得密不透风。师父是一个很懂生活情趣的人,并且他会以此来打发漫长的无聊时光,比如他极好风雅,喜摘芭蕉叶、竹叶等来蒸煮食物,口味俱佳,常常拉着我与他一起品尝,试验成果;比如他会特意起个大早,去收集晨间的露水来泡茶,泡得一手清香鲜醇的好茶;又比如他会叫人伐了院子里的竹子来做竹箫,亲自钻孔调音,音色清幽,吹奏的曲子空灵悠远,直叫人心醉。

    师父是个真正多才多艺的人,我常常能看见他在研棋、作画、写字、吹箫,他极爱看书,书架上摆满了一摞摞的书籍,皆是名家珍品。我常从架上拣些罕见难懂的书来考他,无论是六艺、诸子、兵书、数术、方技、诗赋,还是游记、医书、天文,他都能不假思索,对答如流,直教我汗颜。

    偶尔他也会反过来考一考我,若是我输了便吹一首曲子,结果不用说,我自是比不上博闻强记、聪颖绝伦的师父,回回惨败。时日一久,我的箫艺亦有所精进。

    陈有时也会过来,不过他大多时候都是被我们晾在一边,我和师父谈天说地,出口成趣,陈就这么尴尬地成为可有可无的那个了。

    “如今我陈国国库不足,东阳留异谋逆已久,发兵作乱,侯卿与顼弟已前去讨伐平乱。战事屡屡,朕决定前往宝林寺上香,为出征的将士祈福,愿我大军早日得胜归来。”今日师父在指点我的箫艺时,陈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段话。

    我正疑惑,却见陈把目光投向师父,缓缓笑道:“左兄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么,这次不如同朕随行上宝林寺,朕会把左兄安插在出行的队伍中,派人保护你,明日便启程。”

    师父面色难辨,只徐徐道:“陛下已把一切安排好了,我还能说什么,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眉目轻扬,淡笑,“说得好像是朕逼的你,朕也是为你好。出去走一趟,纾解一下心情,心境也自然不同了。”

    我面有忧虑,师父却笑笑让我宽心,他转移话题,目光和蔼,“丫头,我最近新得了些桃花种子,今日播种,你过来帮帮忙。”

    说罢,便吩咐人拿了小花锄来,往院子里的空地掘土去了。

    我拿着小铲子过去帮忙挖土,不解道:“师父,桃花播种最好是在春秋时节,如今已是霜月,何不等到开春再播种?”

    师父一边挖土一边笑道:“我等不及了,想快点看到明年的桃花抽芽。”

    陈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掘土挖坑,言笑晏晏,自得其乐。不过这种时刻没有持续多久,他就因宫人传报回太极殿处理政务去了。而我,一边忙活,一边想着陈要带师父去宝林寺上香的事,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忙活了大半天,正准备撒种覆土时,忽然听见师父一声惊呼,“我的玉佩哪去了?”

    我抬头,见他一脸慌张的样子,便知他是在挖土时丢东西了,便道:“师父别急,兴许是不小心被泥土掩住了,我帮你找找。”

    两个人便开始翻开一层层的泥土去找,正翻着翻着,指尖触及硬物,小小的,玉质的温润圆滑。

    “找到了么?”师父转向我,两个人的目光交汇,他的目光异常的清亮,犹如炫目的日光般扎眼。

    未等我回答,他把手下的土一翻,拿起一枚碧翠通透的玉佩,惊喜道:“瞧,在这呢。”

    我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轻笑,“还是师父厉害,先于我一步找到了。”说话间不动声色地将掩藏在土里的物件收在袖中。

    师父乎松了一口气,跟没事人似地笑道:“既然玉佩找到了,那就继续干活吧。”

    两个人投下种子,一土一土地覆上,谈笑甚欢,不消多时,覆上的泥土便将那些土坑掩平了,仿佛有些事情,也随之深埋地下。

    师父临行时,我去送他,他随手便拿了挂于墙壁上的一幅画,说是要赠与我。

    “丫头,琴棋书画中你的画技最为差劲,这幅画就给你练练手。有空的时候临摹一下,练一练画技。”

    是一副青绿山水画,构图自由,疏密有致,画面清新典雅,意境空灵清旷,流露出一种潇洒幽闲的风格。

    我忧心忡忡,总觉得师父另有用意,却碍于蒋裕在旁不好开口相问。

    “丫头,你要好生珍重。”师父凝视着我,笑若凌波微动,在我耳边听来却无端的忧伤。

    师父安详从容地上路,寒风吹得他的衣裳猎猎作响,渐行渐远,远到我只能看得到那一角飘飞的衣袖,像一只被吹飞的叶子,越飞越远,再也抓不住。

    那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我竟不知道,那声“珍重”,不仅是对我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晏几道的《满庭芳南苑吹花》“锦字系征鸿”

第五十五章 高台多悲风

    冬夜寂凉,风声沥沥,耳闻得窗外草木萧萧落叶簌簌,屋宇檐马脆脆作响,连带着殿内的幔帐翻飞如浪,灯影如水般急促地在纸上跃动。我合上书本,吩咐云溪,“起风了,去把窗户关了吧。”

    这时却见梨霏急促地进殿,道:“娘娘,陛下已从宝林寺归来,听说陛下在通往宝林寺的路上遇袭了。”

    “啪”的一下,手中的书本掉落在地,正想开口,云溪比我更甚,神色着急道:“那陛下如何了,可有受伤?”

    “有羽林军保护,陛下安然无恙,只损伤了些侍卫。”

    我无心去探究云溪的异样,想到一个人,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师父......”想到师父之事不能外泄,我又改口,“那你知道都有何人伤亡?”

    梨霏如实答道:“奴婢只听闻损失了些侍卫,其余的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口咚咚作响,总觉得有不祥的预感。

    半夜,我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手里拿着一枚碧色匀润的青玉扳指,仔细地端详。

    师父暗中将这枚扳指交付于我,到底有何用意?难道是与那天下地志图有关?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陈带师父上宝林寺的当口就遇袭了?师父现在是否平安无恙?

    天色一亮,我便急匆匆地赶往怡和殿,去的时候正撞见侍卫统领萧良正派人大肆搜殿,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既惊讶又疑惑,直接便冲过去问,“萧统领,师父呢?”

    我这一问,萧统领的声音便有些低沉哀凉起来,“昨日遇袭途中,左清心疾突发,已不治而亡。”

    “什么?心疾?”我无比震惊,不可置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昨日好端端的一个人便没了?

    “左清一直有心疾在身,全靠丹药吊命才撑到如今。可昨日,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带上那保命的丹药......”

    我努力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事实,保持清醒地问道:“那昨日袭击你们的到底是何人?”

    “属下已经查清了,是周国隐藏在建康的细作,他们是冲着左清来的。可他们没想到左清会突然心疾发作而亡,白忙了一场,还被羽林军全数歼灭了。”

    我听得心痛又茫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看到了萧良眼里隐藏着一丝莫名的悲痛。

    我隐隐觉得,陈是知道什么的,他带师父上宝林寺绝不是偶然之想,而是有预谋的,这件事绝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

    可我很快被席卷而来的悲痛覆盖了,再没心思去想多余的事。我浑浑噩噩看着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浑身僵冷的师父,一开口便是喑哑的声音,“师父,师父......”

    唤了许多声都听不到回应,我颤抖地流着眼泪,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身子蓦地一倒,失声痛泣。

    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突然地就抱住我,不像以往的强势地占有,倒像是一只受伤的需要安慰的小兽。

    “青儿,左兄死了,朕没想到他会死,朕没想过要他死的。”陈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

    我狠狠地推开他,悲痛之下再也无心掩饰了,冷漠而愤怒,“你滚,滚!”

    陈紧张又害怕地看着我,“青儿,你听朕说,左清的死是个意外,朕没想过他会存了死志的......”

    “闭嘴!”我冷漠而尖刻,嘶声力竭道,“是你害死了我师父,是你是你!你这个凶手,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滚,滚!”

    我愤怒地哭喊,发了疯地砸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仍是逼不退陈。最后他紧紧的抱住我,在我耳边诱哄般喃语,“青儿,没事了,没事了。你还有朕,朕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我浑身无力,心中泣血,只能趴在他怀里痛声哭泣,不可抑制。

    陈自宝林寺上香遇袭后,心情很不好,一回来便以“侍奉不周,对上不敬”的罪名杖毙了十几个宫人。一时间六宫上下的宫人人心惶惶,生怕一个不小心触犯天颜,丢了性命。

    “娘娘,奴婢觉着,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青澜将这事报于我时,我正在菱花镜前梳理我的一头青丝,手中的木梳重重放下,清冷一笑,“当然没那么简单,兰瑶一事已让陛下知道了这宫中藏有周国奸细,而且他们的目标正是左清。宝林寺进香一事是他早就计划好的,故意放出风声,让人知道左清会随行,引出那些藏在建康的周国奸细,在途中暗设埋伏,将那些细作一网打尽,同时借此查清有无人里外合应,一举拔清宫中隐藏的细作。那些被他处置的宫人,多半就是细作了。”

    我还没有说出口的是,师父知道,陈让他随行,不过是一场有预谋的计划,他便将计就计。他也知道,他就这么死了,而那样东西又下落不明,陈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与他生前关系最为密切的我,所以他故意赠了我那幅画,以此来作障眼法,迷惑陈,消除陈的怀疑,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样,我手中的那枚扳指就安全了。

    那幅画自是被陈拿走了,不过,他恐怕一辈子也没法从那幅画上弄出个所以然来。他万想不到,这不过是师父临终前的虚晃一招。

    我不知道师父给我这枚扳指有何寓意,但一定与那样东西有关。师父患有心疾,恐怕无法支撑到完成师门的遗命了,所以他将这么重要的信物交付于我,想让我替代他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

    师父,你以死来解脱了陈的束缚,那我呢,你怎么把我一个人抛下了?

    时光渐去,上元节就这么在一年喜庆的气氛中热热闹闹的度过了。据说元日这一天,周国还派使者送来礼物以表祝贺,至于情形如何,就不是我们这些后宫妃嫔可以得知的了。

    天光寂寂,飞雪漱漱,雨雪绵绵不绝地下了好几日,阶前云雪漠漠,雪光濯濯自格子窗投射进来,映得殿内青砖赤柱异常的明亮清澈,盈盈生光,连人亦仿佛置身于流离的晨光皎皎之中,朦朦胧胧的披上了一层柔光,婉约飘逸。

    殿内极静,炭炉内的炭块烧得通亮如玉,“噼啪”作响,热气如云如雾丝丝缕缕地弥漫,烘得整个内殿暖意融融。我手持一卷书,静静地置于着书案前凝眸审读,却听云溪传报,说是蒋裕来了,我起身放了下书卷。

    蒋裕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严肃,我的眼皮突地一跳,内心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陛下请娘娘到显阳殿一趟。”

    虽然内心不安,但我还是叫梨霏取来了伞,迎着风雪赶往显阳殿。

    走进显阳殿正殿,却见殿内各宫妃嫔都到齐了。帝后坐于主位上,面色都不怎么好,尤其是陈,暮色沉沉,仿佛乌云堆积下的风雨暗涌,随时可能倾泻狂倒下来。

    内殿中,突兀的跪着一个人,正是汪贵嫔。我觉得奇怪,却还是依例向帝后请安行礼。

    皇后却不看我,而是盯向汪贵嫔,面色冷肃,“污蔑宫嫔的罪名可不小,汪贵嫔可要慎言。”

    汪贵嫔睨了我一眼,眉眼说不出的冷峭,语声清脆如珠,“嫔妾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华淑容自服堕胎药流产,假意陷害嫁祸于严淑媛,严淑媛是被冤枉的,嫔妾恳请皇后娘娘为淑媛姐姐做主。”

    “啪”的一声,陈手中的茶盏重重掷向汪贵嫔,怒道:“休得胡言!”

    茶盏摔得破碎四散,水花飞溅到汪贵嫔的脸上,汪贵嫔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水珠,急急道:“陛下且听臣妾一言,臣妾所言是真是假到时自见分晓。臣妾相信,以陛下的英明圣裁,华淑容有无罪行,陛下自有公断。”

    这时座下的王充华菱唇一启,清泠如水道:“汪贵嫔向来磊落大方,若非兹事体大汪贵嫔何以如此?说不定当中有什么误会,陛下何不妨听一听。一来,可以查明真相;二来,也可以借此事,证明华淑容的清白啊!”

    陈没有说话,皇后却被说动了,向汪贵嫔问道:“既然你说华淑容陷害嫁祸宫嫔,可有凭证?”

    “华淑容有无私服堕胎药,自是只有她身边亲近的宫女内侍才清楚。”汪贵嫔往殿中的丹柱一望,“她身边的云溪便是人证。”

    乍然听到云溪的名字,我的手心不受控制地一抖,却见丹柱后缓缓走出一个容色清丽的宫女,正是云溪无疑。

    陈知我和云溪向来关系亲密,面上疑色顿起,问:“云溪,你知道什么便说与朕听,切不可有半句虚言。”

    云溪自进殿以来就一直低垂着眼帘,这时望向陈,水眸盈盈,“初时,娘娘听闻有孕的时候,心情很不好,她说她想要出宫,不想呆在这里。有一回,奴婢看见,娘娘私下里在摆弄一只镯子,竟然从那镯子上的铃铛掰下一枚药丸。奴婢觉得奇怪,便趁娘娘午睡时取下她的镯子,拿着那枚药丸去向御医讨教,御医说那是堕胎药!”

    云溪语毕,陈顼惊疑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云溪继续道:“奴婢心里慌张极了,很想将此事告知陛下,可是娘娘当时哭着哀求我将此事隐瞒,娘娘哭得实在可怜,奴婢不忍心……”

    注释:

    1标题出自两汉曹植的《杂诗七首》“高台多悲风”

第五十六章 柯叶自摧折

    “后来,娘娘流产了,说是严淑媛害的。奴婢知道此事有蹊跷,可奴婢不敢说,奴婢怕害了娘娘,但奴婢不说,又会使严淑媛白白受了冤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奴婢良心不安,只一个人偷偷躲在华林园哭,碰巧遇到贵嫔娘娘。贵嫔娘娘心善,奴婢心里慌得六神无主,便将此事告知贵嫔娘娘,求她出个主意。”

    说罢,云溪递上一只镯子,低低道:“这便是娘娘私藏药物的镯子,是奴婢在娘娘流产昏迷时从她手中脱下来的,娘娘一直以为奴婢将镯子处理了。”白皙的掌心呈现的正是我戴过的那只赤金镯子。

    陈拿起镯子,手指转动铃铛,发现铃铛能够掰开且是空心的,看我的目光越来越冷,冷到没有任何一丝暖意,“华淑容,朕记得,你手上戴过这只镯子。”

    方才云溪将此事细细道来,殿中人皆一片讶然,已信了七八分。汪贵嫔目光扫过我,冷冷道:“众人皆知,华淑容与云溪主仆情切,缘何会无缘无故冤枉华淑容?若不是华淑容做得太过,她也不会出来指证华淑容。此事是真是假,相信陛下心中已见分晓。”

    我望着云溪,失望、伤心、愤怒、心痛交织萦绕,心中已经分辨不出是何滋味,只是越来越冷,冷到透底。我走近她,缓缓笑道:“是啊,我向来待云溪如姐妹一般,缘何她会无缘无故冤枉我呢?”

    我扶起一直跪在地上不敢看我的云溪,仿佛还待她如从前般亲切,“云溪,你说,我可曾有半分亏待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我会为你做主的。”

    云溪慌地挣开我,复又跪在地上,抽泣道:“云溪没有任何苦衷,是我对不住娘娘。娘娘尽管恨我怨我吧,只是别再欺骗陛下,伤陛下的心了。”

    汪贵嫔冷厉的目光钉在我脸上,冷然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华淑容还要狡辩么!”

    云溪泪光盈盈地望着陈,低低哀求道:“求陛下饶恕娘娘吧,娘娘在宫里很痛苦,她本无意害人的,她只是想出宫而已啊!”

    云溪这几句话,犹如火上浇油。陈的目光冰冷,几乎要将我冻成冰人,“你在宫里,很痛苦,是么?”这句话,就是要将我定罪了。

    王充华轻轻地感慨,“天下间竟有这样的母亲,竟然忍心戕害自个的孩子?”

    孔贵妃目光若有似无地瞥过陈,云髻上凤凰展翅金步摇如水微动,明光澄澄,“若不是不喜这个孩子的父亲,她如何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可见华淑容心里当真是半分也无陛下。”

    孔贵妃这话倒不是针对我的,倒像是故意要陈难堪的,看着陈青白的脸色,她的目光微微掠过一丝解恨的快意。

    “戕害龙嗣,谋害宫嫔,华淑容的罪过何止于此?”汪贵嫔骤然高声,“华淑容私通周国,图谋不轨,罪无可恕!”

    一直明哲保身,默不出声的韩修华这时呵呵地冷笑,“私通周国,汪贵嫔给华淑容戴的这头帽子也太高了吧!”

    “并非是臣妾胡说,陛下可还记得,去年周国来使,那位杨尚希大人说的话?”汪贵嫔徐徐凝视陈,郑重道,“杨大人口中所说的周国皇帝爱慕的那名女子,不仅酷似华淑容,连姓氏也与华淑容一般,就连失踪的时间也与华淑容来到皇宫的时间相符,这绝不仅仅是巧合。自那日后,臣妾便疑心华淑容与周国有联系,便暗中派人调查她的来历与动向。臣妾发现,她非我陈国人,是从周国而来的。臣妾由此断定,她必是杨大人口中所说的那名女子无疑。”

    “还有一事,前日上元节当晚,周国派使者前来送礼祝贺,有宫人看见华淑容宫中的一名内侍偷偷摸摸地去见了其中一名周国使者。臣妾已将这两人拘禁,并在那个内侍的身上搜到了一封华淑容写给周国皇帝的亲笔信。华淑容宫里的内侍早已将一切罪行招认了,那名使者虽抵死不认,无非是嘴硬罢了。”汪贵嫔吩咐身边的内侍,“去将那名内侍带上来。”

    我冷笑,“汪贵嫔真是好大的架子,居然可以未经陛下允许便私自拘禁宫人和周国使者,是谁给你这样的权力?”

    汪贵嫔亦是冷冷回道:“只要能够肃正宫闱,清除祸乱,就算是私禁宫人为陛下所责罚,臣妾也在所不惜。”

    一名内侍被带了上来,随之呈上来的还有一封信。我看了一眼,确是我宫里的内侍。他一脸漠然的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想是被人控制了。陈拆开信封一看,眼中登现火花,怒意越盛,眼眸里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无边的火海所吞噬。

    “你自个看看!”陈一把将信纸扔到我脸上,眼眸里写满了愤怒、嫉妒与痛心。

    我展开信纸一看,确是我的笔迹:见字如晤,汝托之事,吾正思计窃陈之机密,必不负君之所托,妾心匪石,不可转也。思君切切,郎心勿念。青蔷敬上。

    我倒吸了一口气,真是情意绵绵,难怪陈那么生气。

    “怨不得华淑容不愿为陛下生孩子,原来是心里有人了。”汪贵嫔先是鄙薄了我一眼,又转向陈,“陛下,此女居心歹毒,必定是周国派来的细作。当初严淑媛安排苏桐对她下手便是发现了她的身份,可惜苦无证据,又怕她狐媚陛下,这才出此下策为陛下、为我大陈除祸。严淑媛对陛下一片真心,天地可表,恳请陛下为其主持公道,澄情冤情,处置此女,以正宫规!”

    我整理情绪,正对上陈,“陛下,这封信非我亲笔。青蔷日日在漪兰殿练字,必是宫人模仿了我的笔迹嫁祸于我,青蔷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平时我练的字都是由云溪和梨霏整理的,只有她们才有可能模仿我的笔迹,不是云溪便是梨霏,我冷冽地扫了云溪和梨霏一眼。

    云溪一副茫然的样子,急急向陈解释道:“陛下,娘娘是绝不可能私通周国的,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娘娘是清白的。”

    汪贵嫔道:“华淑容极擅伪装,你心思单纯,自是不知她背地里的勾当。”

    云溪有些苍白无力地解释:“不是这样的,娘娘她……”

    云溪水眸汪汪地凝视着陈,分外楚楚动人,似乎夹着一丝缥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想起云溪那天撞破我和陈亲吻时眼里的泪意,还有她对陈莫名的关心,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对陈,起了这样的心思。

    梨霏是陈的人,陈不可能会叫她模仿我的笔迹写这么一封情书给自个戴绿帽子。那么,模仿我笔迹的,便是云溪了。

    我目光如冰地戳向站在我身边的云溪,我一向待她温和,乍见我如此,云溪有些颤抖地往后退。

    看来,我身边的人,没一个是靠得住的,梨霏如此,云溪,亦是如此。

    我徐徐地环视殿内的人,最后落在汪贵嫔身上,呵呵冷笑:“今日这一局,想必布置很久了吧。汪贵嫔一向爽直,最不擅这些阴谋诡计。可今日之事,布局缜密,心思奇巧,想必不是你的主意。汪贵嫔,你就那么相信她,那么笃定我有罪,你就不怕被人当了刀子使,成了他人排除异己的工具!你以为你是在行善积德么,你怎知你不是在为祸作乱,助纣为虐!”

    我逼视得厉害,汪贵嫔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平复下来,“是你自身德行有亏,休要扯到旁人。”

    “是么?”我冷冷地扫过云溪还有那个跪在地上不知名的内侍,愤怒冷笑,“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她身处冷宫还能把手伸到宫外来,给我设下这一套又一套的陷阱,设计我,栽赃我,甚至什么时候和我身边的人勾结起来我都不知道。我真是,太小看她了!”

    “你说她们陷害你?”陈缓缓地走到我面前,楸起我的手,几乎要将我给折断。他恨恨地瞪着我,冷厉的话语中夹一丝苦涩和痛楚,“你与他人有旧情是真,你打掉孩子是真,你陷害严淑媛是真,你还敢说你是冤枉的?你竟然……杀害了我们的孩子,你真该死。”

    说罢,我便被他重重地推倒在地,阵痛中我听到陈冷冰到极点的声音,“淑容萧氏,扰乱宫闱,即日起禁足漪兰殿。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一步!”

    “陛下,华淑容罪不容诛,怎可放过,留下此女,必定祸患无穷,还望陛下三思!”是汪贵嫔不甘的声音。

    “住嘴,朕说话,哪有你质疑的余地!”

    经今日这一遭变故,我身心俱疲,只最后望了云溪一眼,无不讽刺道:“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回到漪兰殿,一直强压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想起云溪往日烂漫明丽的笑脸,越扎得我心痛。那个曾经给予我明光温暖的单纯的小妹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姐妹情谊又如何,她还不是为了一个男人就背叛了我!我怎么这么傻,竟然会相信这宫中会有不变的姐妹情意?是我太贪心了,贪恋人间的那一点点温暖,结果相信一个人,付出真心的代价就是一颗真心被作践,直至把自己伤得鲜血淋漓,残破不堪,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不是吗?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光影交错中挣扎,倾尽一切努力地想要活下去,跌跌撞撞,踽踽独行,无论苦涩或哀愁,伤心或痛苦,永远……都是我一个人。

    注释:

    1标题出自魏晋陶渊明的《拟古九首》“柯叶自摧折”

第五十七章 三杯浑白酒

    我就这样被禁足在了漪兰殿。

    漪兰殿成了一座死寂的冷宫,云溪被调去御前服侍了。宫人们都是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没人敢来服侍我一介待罪在身的宫嫔,除了陈顼安插在我身边的青澜。如若安成王还在,或许还能想法子救我出来,可如今他出征在外,根本无法得知我的遭遇,我竟没有一个能够指望得上的人。

    宫人送来的饭食日渐粗粝,到后来送来的只有些腐烂馊霉的饭菜,茶水断了,炭火也断了,每日手脚几乎要冻僵,又冷又饿又渴,种种百般的苛刻待遇,我只得忍了下来。

    今日照例送来了冷硬馊霉的饭菜,硬得实在难以下咽,咯得我喉咙疼。我只好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里的浮冰敲碎,舀了一碗水倒进茶壶,拣了些干树皮,用刀把冰片切成一个凸透镜,透过阳光聚焦照射树皮生了火,将水烧开,再将烧热的水用来泡饭,泡得软和些了,这才勉强把饭吃了下去。

    青澜看得心疼,道:“奴婢已经放出信鸽到宫外了,会有人替我们把信传到王爷那里的,王爷一定会回来救娘娘的。”

    我苦笑,“即使他收到信了又如何,他是不会为了我一介小女子放下手边的要事回来的。即使他想回来,战事吃紧,也不是他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我慢慢地吞嚼饭食,眼角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角明黄的裙角,我登时放下碗筷,抬头望着面前的那个人,眉眼清冷,“我还以为陛下永远都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了呢。”

    陈容色之间竟有一丝憔悴,他冷冷呵气,“如果可以的话,朕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

    陈的目光捕捉到地上那半碗的冷饭,蹙了一下眉,随即又讥讽道:“你倒挺能忍的。”

    我懒懒地掠过他的面庞,道:“陛下到此有何贵干?”

    “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给朕生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杀了我们的孩子。”陈的声音低沉又愤怒,冷肃又苍凉。

    居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他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会为一个凌暴我的人生孩子吧?真真可笑!

    陈的烟眸里有不加掩饰的愤怒和痛恨,步步逼近我,“朕事事宽纵你,事事迁就你。朕以为只要朕对你好,千方百计地讨你欢心,总有一天朕会把你这颗心给捂暖捂热了。朕甚至可以容忍你心里有别的男人,可是朕错了。你就是颗又冷又硬的石头,无论朕做什么,你都不会领情的,你根本就没有心。”

    难不成他以为他在凌暴我以后,对我温情脉脉,施以小恩小惠,我就会爱上他?除非我的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发疯爱上凌暴自己的人,我的脑子可是正常得很,没有受虐的怪癖。

    我冷漠一笑:“我承认是我打掉了孩子,至于嫁祸严淑媛,那是因为她该死。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那只竹箫只是宇文邕为引诱利用我才送给我的,并不能代表什么,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当初我是为了活命才承认下你对我和宇文邕凭空臆测的关系,我和宇文邕之间,没有爱,只有怨!所以,那封信绝不是我写的,那是有人设计陷害我的,陛下如果够聪明的话,就应该不难想到这是一个局,一个要将我置于死地的局!”

    陈面上先是震惊,继而是嘲讽,他冷冷笑道:“你以为朕还会相信你的话么,一直以来你都在欺骗朕,假意顺从,虚情假意,谎话连篇。你的嘴里从来就没有一句真话,朕不会再相信你了!”

    我扬起下巴,郑重道:“事实就是如此,陛下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陈有一瞬间的迟疑,紧接着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我始终没有得到关于陈顼的任何消息,直到冬雪消融,梨花盛放,我已经被囚禁了三个多月。

    时近五月,院中的梨花隐隐有落败之势,我正一个人坐在梨花树下数着掉落的梨花瓣时,青澜捡到了从院外扔进来的一张纸条。

    摊开纸条细读:汝之遭遇,顼已得知。顼自当尽力将汝救出,切记勿燥,静待佳音。

    青澜惊喜道:“是王爷的字迹。娘娘,王爷回来救我们了,他正想办法救我们出去呢!”

    据青澜向守门侍卫打探得来的消息,安成王恰逢今日回朝。几个月前,陈顼便向皇帝请示回朝,然大军虽于东阳大胜,夺取东阳郡,留异叛军等却逃窜到桃枝岭,久攻不下,未能全歼。战事未歇,皇帝自是不允陈顼回朝,可陈顼并未就此放弃,多方书信表示,思念家中妻儿,归心切切。几番下来,皇帝也被他的一番情深意挚所打动,加之有侯安都坐镇大军后方,皇帝便成全了他的一番心愿,允其归朝。

    陈顼这么心急地回来,难道真是为了我?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不仅仅是颗棋子那么简单了。而是,作为与他并肩作战的朋友么?

    天阔云积,暮霭沉沉,浮光云影下的梨花雪海烂漫繁华到了极致。熏暖绵绵的风吹过,无形中宛如一只手拂过那一树树清丽的梨云香雪。花雨霏霏中走来了一袭淡雅青影,大捧大捧的飞花簌簌,落得满身都是,连带青裙盈盈也沾上了梨香袅袅。

    我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缓缓走来的婉昭仪,水眸流盼,肤光胜雪,曼妙的身影被梨花雪光一映,当真如明珠生晕,天仙绝色。

    皇宫中潜藏的周国细作都被陈设计拔除了,她却能安然无恙地躲过不被发现,此人不可小觑。

    我没有过多地把视线停留在秦婉兮身上,只是沉静如一潭秋水道:“听说陛下早已拟旨将我处死,为何这旨意却迟迟不下?”

    秦婉兮远山黛眉一扬,微讶道:“你禁足于漪兰殿,怎会得知外面的消息?”

    我含着淡薄如流霜的笑意,道:“没办法,外面的人想方设法地要让我知道,我不接受她们的好意也不行啊!”

    “你当真不知道陛下为何迟迟不下旨?”

    “不知道。”干净利落的回答。

    “他是不愿,也舍不得你死。”说这话时,我从秦婉兮的眼里看到了莫名的心痛。

    “呵!”我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冷笑,“他若是不想我死,又何必拟旨,这样假惺惺的拖延时日作什么,是不想让我死的那么痛快,想让我在等待死亡的恐惧中日日不得安生吗!”

    “他没有这么想,陛下他是真心喜欢你的。”秦婉兮似乎急切,又似乎心痛道。

    “真心喜欢?”我的眉角冷蔑一挑,“他对哪一个妃子不是真心喜欢,就像喜欢一只小猫小狗一样,高兴时玩玩,不高兴时扔掉,要生就生,要死就死,这就是帝王的真心。”

    秦婉兮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只纤手搅动着素帕,“他对你不一样。”

    我唇角微弯,笑容缥缈如一缕流岚,“当然不一样,他视我为仇人。”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陛下?”秦婉兮一边问一边打量着我,似乎在探索什么。

    难不成她还以为,我会和她一样,爱上陈,陷入陈的温情蜜意而不成自拔。对他期望,为他伤心,为他痛苦?

    我带着一种悲哀又怜悯的目光看着秦婉兮,吐出的话似凉凉的秋雨而下,“有的人会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有的人会爱上自己所伤害的人,还有一种人会爱上伤害自己的人。你既是第二种也是第三种,可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你,因为不管是爱上自己所伤害的人还是伤害自己的人,都太不正常了。”别怪我说得不好听,这是真话,也算是提醒。

    “你恨陛下吗?”秦婉兮目光苦涩,却静如秋叶般立着。

    我的唇边绽出一丝刀锋般冷锐的笑意,“他给了我一生的屈辱,你说呢?”

    “跟朕在一起让你觉得屈辱了?”熟悉的声音,带着挟天盖地的怒意而来。

    明黄的身姿,乍然出现,衣袍上金绣的五爪飞龙腾云而上,五爪金光刺目逼人,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我有一瞬间的厌倦疲惫,这个男人,霸道自私,骄傲自负。他以为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以为他能掌控得了我,可却一次次的在我这折戟沉沙。骄傲如他现在也应该明白了吧,不是谁,都可以被他掌控的。

    我看也不看陈,只是伸手接住漫天漫地的梨花瓣,拢在手心细细地把玩,似乎眼前没有陈这个人一样。

    陈的眸子一下子阴沉了起来,脸上落满了霜雪,冷的吓人。终于,他一字一字近乎咬牙切齿道:“淑容萧氏,图谋不轨,私通周国,其罪当诛。赐鸩酒,死!”

    我心里登时一惊,拖延了这么久陈都没有处决我,难道就在今日他就要取我性命了,怎么办?

    我垂头思索,根本没顾得上看陈的脸色。陈怒极反笑,大袖一挥,流星而去。

    两个内侍走过来,托着棕黄木盘,端着豆青釉色的酒壶,倒了一杯酒,一脸凝重道:“娘娘,该上路了。”不容抗拒的口吻。

    不行,我绝不能就这么死了,否则我这么久以来的隐忍、屈辱,日日于晨昏交替间的苦苦挣扎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活下去么!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么我一直以来的隐忍努力就白白成了一场笑话了!

    注释:

    1标题出自明代唐寅(唐伯虎)《醉诗》“三杯浑白酒”

第五十八章 春风吹又生

    对,还有一个人可以救我,安成王陈顼!可是漪兰殿有侍卫把守,不许殿中人踏出去一步,青澜是不可能出得了宫门替我传信的,那么就只有眼前的秦婉兮了,如果她愿意救我……

    我没有接过酒杯,而是轻轻附到秦婉兮的耳边,低而沉重道:“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托人带个口信给安成王,就说陛下要杀我,恳其相救!”声音虽轻,却是十万火急的口吻,我恳求而急切地看着她,“念在你们旧日的情分上,你说什么安成王都会听你的,求你,帮我!”

    秦婉兮轻轻回握住了我的手,旋即急急赶回宫,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知道,她答应了。

    我心急如焚,盼她能早点请到陈顼来救我,又怕她赶不及。两个内侍不断地催促我,甚至拿着酒杯想强迫我喝下毒酒。

    我往后一退,怒道:“大胆,我是陛下亲封的华淑容,我看你们谁敢!”这时候也只能拿出陈的名号来震慑他们一下了。

    两个内侍“嗤”地冷笑,“谁不知道娘娘如今不过一介罪人,死期将至。今时不同往日了,娘娘从前再风光,如今也不过阶下囚而已,还想摆主子的款儿!”

    我冷哼,扬声道:“如今我再落魄,也还是主子。我若是不想喝,你们谁也别想迫我。若是让陛下知道,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内侍“嘿嘿”的冷笑,“陛下要娘娘死,只要娘娘死了奴才的差事便完了,谁会知道娘娘是甘愿就死的还是被迫的。”

    眼见那两个内侍目露凶光,我心知不妙,握紧双拳想要以武力反抗,却发现浑身使不上力气。鼻翼间闻得那两个内侍身上的一股异香,心中暗叫糟糕。这两个内侍必是严淑媛安排过来的人,她怕我不肯甘心就死,竟然用香来迷软我!

    身子被那两名内侍按住,我死命地挣扎,绝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挣扎中,我重重地摔倒,头部被石阶上的棱角一撞,顿时头痛难忍,眼前一片昏花。

    混沌中被两个内侍强抓起来,下巴被捏住,毒酒顿时灌进了我的喉咙。

    “住手!”

    “传太医,快来救人!”

    迷蒙中我似乎听到了陈顼的声音,那么急切,那么慌乱,那么悲痛。

    身子摇摇晃晃地跌下去,眼帘沉重得再也睁不开,仿佛有漫天满地的梨花扑在我身上,软绵绵的蒙住我的身子。我吃力地苦涩一笑,我是要死了么,还有这漫天的梨雪作被,为我送行?

    似乎有什么人在摇动我的身体,叫唤声,哭泣声交织在我的耳畔。仿佛是陈顼疯狂急切的呼唤,又仿佛是秦婉兮低低的抽泣。可惜,我听不到了……

    严淑媛死了,是我亲自命人把毒酒灌进她的嘴里的,就像当初那两名内侍把毒酒灌进我的嘴里一样。

    我的命,是陈顼救回来的。据说,当初陈顼唤来御医救我的时候,御医皆因我是被皇帝下令处死的罪妃而不敢救治,还是陈顼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以性命相迫才逼得他们救回了我的性命。之后,陈顼为擅闯后宫去向陈请罪,再三请求陈重新调查我私通周国一事,力证我的清白。陈被说动了,下令彻查此事,终于查出云溪和那名内侍皆是受严淑媛指使,伪造书信,仿造我的笔迹陷害于我。陈大怒,将这二人发落,遣送那名被拘留的周国使者回国,杖毙那两名强灌我毒酒的内侍,同时下旨赐死严淑媛。

    至于汪贵嫔因察人不明,不能明断是非,险铸大错而被罚禁闭,连王充华亦被禁闭一年。然不久,御医察汪贵嫔怀有身孕,念其子嗣,皇帝便免了汪贵嫔的责罚。

    仿佛一切尘埃落定,陷我于死地的罪魁祸首严淑媛终于死了,可说是幸事一件,可我却失明了。

    我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御医说我是脑部受到重创,瘀血凝滞,堵塞了眼部经脉,造成了失明。

    陈的下巴抵着我光洁的额,紧紧抱着我,“朕相信你和宇文邕没有私情,朕只要你还在朕身边,以往之事,朕都不计较了。”

    我漠然的一言不发的由着他抱着,胸中汹涌的种种屈辱和不甘,痛苦和愤恨几乎要将我的心口撕裂。然而我只是死死的咬着双唇,死死的,忍住了。

    侯安都自东阳平乱回朝,加之此时传来孔贵妃有孕的消息,侯安都大喜,与皇帝宴饮,酒气酣畅之时,侯安都问:“陛下如今比之从前做临川王如何?”皇帝不答,侯安都再三追问,皇帝无奈,只得答道:“此虽天命,亦是侯卿之力。”宴会结束后,侯安都向皇帝借用龙舟彩船游玩,还打算带妻妾入殿堂欢宴,皇帝虽应其请求,然心中甚是不喜。次日,侯安都在宫中大宴宾客,居然坐在了皇帝的位子上,皇帝心中更是不喜。

    七月,东阳留异叛军方平,临川镇南将军周迪又反,众臣一力推荐侯安都。然皇帝不顾朝中大臣劝谏,改诏令安右将军吴明彻、安成王陈顼前去讨伐,调集军队出兵临川。

    由此可看出,皇帝对侯安都是日益不满了。侯安都此人,自认功劳盖世,不拘礼法,倨傲不恭,恃功骄横,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一样,妻妾欢饮,连皇帝的位子都敢坐。如此傲慢不敬,难怪皇帝对他不满,疑其有反心,心有戒备。

    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一个臣子逾越于自己之上,不守君臣礼法,侯安都,怕是不得善终了。

    公元563年,皇帝于嘉德殿宴请侯安都,席间将其收捕,囚禁西省,又将其部下召集尚书朝堂,夺其兵器释放,中书舍人蔡景历明文宣读,公布侯安都谋反罪状。次日,侯安都被赐死。皇帝念其生前于社稷有功,下诏厚葬侯安都,宽赦其家眷。

    这年,汪贵嫔诞十二皇子,取名伯智。孔贵妃诞十三皇子,取名伯谋。

    听说孔贵妃要见我,我便由青澜扶着我去了。这是我第一次来重华宫,听说孔贵妃性喜奢华,重华宫布置得穷奢极丽,砌壁雕彩刻画,金砖铺地,琐窗曜日,翡翠火齐遍处可见,富丽至极。可惜,我是无福观赏了。

    “听说昨日,侯敦大公子不幸意外堕马身亡了,贵妃姐姐可要节哀。”我不咸不淡地复述青澜打听得来的消息。

    “呵!”耳听得孔贵妃无不讽刺地冷笑,“意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意外,是有人想要斩草除根呢!”

    眼睛看不见,嗅觉便异常灵敏起来,坐在身旁的孔贵妃身上有一种清清淡淡的杜蘅熏香的味道,我柔和一笑:“贵妃姐姐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杜蘅香气呢,我与贵妃姐姐坐的这么近,身上都不曾沾染半分杜蘅香。可巧了,从前在宫里,我见过侯敦公子一回,他的身上,好香的一股杜蘅香味呢。侯敦公子与贵妃姐姐到底是挨得有多近,身上才会有那么香的杜蘅熏香呢?”

    孔贵妃的声音警觉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神态安闲,不急不缓道:“侯敦公子不小心掉了一个香囊,被我捡到了,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还绣了一个‘卿’字。我问侯敦公子香囊是否为侯夫人所作,侯公子没有否认。可依我看来,那个香囊,并非侯夫人所作,侯敦公子在有意隐瞒。”

    “那上面的‘卿’已掉色发白,必是侯敦公子日日拿来翻看所致。正所谓睹物思人,侯夫人日日陪伴夫君,相见相亲,若真是侯夫人所作,只需将香囊珍藏,何须日日观看?可见绣此香囊之人,是侯公子心爱不可得之人,只能以物窥人,相思相望。真是可怜,有情人却不能成眷属,被迫各自天隔一方。”我幽幽的感叹,唇角又勾起诡异的笑,“可巧了,贵妃姐姐的闺名也有个卿字。卿卿,真是好名字。”

    “你还知道什么?”孔贵妃的声音异常锐利起来。

    “大家都说贵妃骄横跋扈不得帝宠,却不知姐姐正是因为无意于陛下才故作骄横跋扈惹陛下生厌的。别人都以为姐姐空有美貌,却没有脑子,不懂得讨陛下欢心,其实姐姐是最最聪明的了。侯安都没有女儿,便送了自己的侄女入宫。姐姐你入宫原是为了报答舅父的养育之恩,谁曾想侯安都大人会落得如此下场,连侯公子亦不得幸免。姐姐心里,一定恨极了陛下吧。”

    “你又何尝不是恨极了他?”孔贵妃的声音因恨意而微微颤抖,“别人皆以为你萧青蔷占尽恩宠,风光无限。可只有我知道,你不开心,你的眼睛里流露出恨意与不甘。你恨他,你不甘心一辈子被锁在这个冷冰冰的皇宫里。就像我一样,恨不得生了双翅膀,时时刻刻想飞出这里!”

    “舅父许是骄横了些,鲁莽了些,但他对陛下忠心耿耿,绝对没有反意。陛下若对他不满,大可罢了他的官职,何必要杀他呢。他竟然这么无情无义,不顾多年的君臣之谊,就以谋反罪论处,让舅父含冤而死!”似是痛到不能忍受,我听到了孔贵妃极力压抑的哭音。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第五十九章 长信深沉路

    孔贵妃吸一吸鼻子,努力地压抑情绪,“不过,无情无义的事,他做的也不止这一桩了!你可知当年陈并非先皇属意的第一皇位人选,先皇中意的,是远在周国被拘禁的陈国太子陈昌,也是先皇唯一在世的儿子。”

    我点点头,“此事我略有耳闻,据说是周国不愿放人,先皇不得已才把皇位传给陈。后来,周国得知此事,想引起陈国内乱,便放了陈太子回国,谁知行船途中,陈太子不幸溺水身亡。陈甚为伤感,封其为衡阳王。当时前去接船的,还是侯安都大人呢。”

    孔贵妃嘲讽道:“什么伤感,他开心还来不及呢,什么溺水伤亡,那不过是他的阴谋,用来糊弄人罢了!一山不容二虎,陈昌回来他陈势必得让位,陈岂会甘心放弃到手的皇位。舅父他是为了保存陈国基业,不让周国的阴谋得逞,才忍痛将陈太子困于麻袋,扔进水中,做出太子溺水的假象的。舅父他......也是为了陈国的基业啊!”

    如此说来,是陈示意侯安都将陈昌杀害的。果然最是无情是皇家,兄弟、手足皆可相残。

    “舅父一生光明磊落,唯此一事,觉得万分愧对先皇与太后,若不将此事道出,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对先帝。舅父虽鲁莽,却也知道陛下忌惮于他,迟早有一天陛下会容不下他。”孔贵妃一边说,一边将一块绢帛轻轻放进我的掌心,“所以舅父生前便写下了这一封血书,以备将来之需。只是没想到,陛下,会对他下手这么快。”

    想来,那血书上写的,便是陈昌真正的死因了,我幽深一笑,“贵妃姐姐想让我做什么?”

    孔贵妃柔腻纤细的玉手覆在我的手上,轻柔的话语下暗藏机锋,“我知道这东西在妹妹的手里一定能物尽其用的。这些年,妹妹在宫里,几经风浪,屡遭暗算,却还能走到今天。从陛下得知妹妹堕胎后却还能对妹妹垂怜有加的时候,我就知道,妹妹不是一般人,妹妹一定会好生利用这东西,不会叫我失望的,对么?”

    我轻轻地收起绢帛,微笑,“当然。”

    我去了慈训宫一趟,将那方绢帛给太后看了一遍,太后看了之后,只苍凉的叹了一声,“果然如此。”想来她早有此猜想。

    “太后睿智,想来当年也猜得出太子之死另有隐情,只是太后不愿意相信,或者说是不得不相信太子是死于意外。当时陈国初建,根基不稳,正需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若太后为此事与陛下翻脸,只会陷陈国于不利之地。为了保住先帝辛苦打拼下来的江山,太后不得不扶持他。”我的语调锐亮如雪,循循诱导,“可如今陈国与周国一战,已收复长江以南的领土,西南割据势力已不足为患。外乱既除,内政已稳,太后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您何必再忍气吞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杀害您儿子的凶手安坐于皇位之上呢?”

    “昌儿,我的孩子!”太后沉痛的一声低呼,隐有抽泣之意。

    我继续道:“况且如今陈国的太子陈伯宗,性情温和懦弱,只会吟诗弄词,风花雪月。这样的人,将来如何挑得起我陈国的基业?青蔷有一法子,既能报太后杀子之仇,又能保陈国基业,太后可要听听?”

    “你这丫头,倒是不简单,说的头头是道。”太后已然恢复神智,从悲痛中缓了过来,“你说说看,是什么法子?”

    我正色道:“另立新君,扶持一个更有能力有远见的可以壮大我陈国的亲王即位。”

    “如今非皇帝亲生子又是亲王的只有一位。”太后略微沉吟,恍然悟道,“你是说......”

    我郑重地点点头,“对,就是他,安成王陈顼。”

    太后收下了那方绢帛,从慈训宫出来,我满意地勾唇一笑,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晚春的天渐渐的有些热了,阳光微微的有些刺目,我能感觉得到,如水的阳光正漫过我的身体,流过我的指尖,每一丝每一缝。我摊开手掌,想抓住这指间跳跃的天光,留住掌心的那一丝暖意。

    掌心一暖,一只带着粗砺厚茧的手掌搭上我的手,我慌地想拿开,却又被及时地握住。这宫里敢碰我手指头的男人就陈一个,可我能感觉得到,这个人不是陈,手指的手感比陈粗糙,身上也没有陈那种浓重龙涎香味,而且,他的气息很熟悉。

    正胡乱思索着,耳畔响起一个清凉如玉的声音,“怎么,将近一年不见,不记得我了?”

    这声音我既惊喜又意外,“王爷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暖如春光般的声音。

    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他犹豫又不安道:“你的眼睛,真的不能复明么?”

    我的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苦涩道:“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不会的!”手上的力道加紧,急切又莫名夹着一丝心疼的声音,“我一定会找到全城最好的医者来给你治眼睛的,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我的眼睛有点湿润,刚想说声道谢,耳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来自远处两个人的脚步声,我急急睁开陈顼的手,唤青澜来扶我。

    “皇兄。”陈顼恭和有礼的声音。

    “顼弟回来了。”陈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朕都没能见到顼弟,反倒让青儿先见着了。”

    陈顼不忙不迭地撇清嫌疑,“臣弟原是想先去向太后请安,再去见皇兄的,谁曾想华淑容刚从太后宫里请安出来,碰巧见着了。”

    “你是怎么服侍主子的,主子行动不便你居然不去帮扶,反倒让王爷帮扶,笨手笨脚的会不会做事!”陈在训斥青澜。

    我磊落一笑,“陛下莫怪她,是我想一个人走走,才不让她帮扶的。谁知我眼睛看不见了,身子也不利落了,刚走几步就要摔倒,幸而王爷好心,扶了我一把。”

    我说的这样磊落,叫他放心了。陈心疼地过来扶住我,关怀道:“你眼睛不好,便不要一个人走动了,没的伤了自己。你放心,朕一定会为你寻到全天下最好的医者来治你的眼睛,不惜一切代价!”

    我回以感激一笑,乖顺地依附在他身上。

    夜晚就寝时,我的头倚在陈的肩上,以为这个夜晚会就这样安静的过去,谁知陈突然道:“朕的顼弟,对你似乎很是关心,当初为了救你不惜擅闯后宫,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朕还从来没看到过他对谁这样呢。”

    我心中略有不安,佯装平静一笑,“我与王妃世子交好,因着世子的关系,安成王自是对我颇有照顾,更重要的是,因为陛下。安成王关心青蔷,只是希望青蔷能够替陛下分忧解难,不叫陛下为琐事所烦扰。王爷还常常向青蔷问起陛下,关怀陛下的起居,与其说安成王是关心青蔷,还不如说安成王关心的是陛下呢。”

    陈一笑,“是么,朕还真看不出来,朕这个弟弟,这么关心朕。”

    “你与他有来往并无大碍,只是不要来往太过了,后宫与前朝干政,是最要不得的。”

    似是无意说出来的话,却叫我心头一惊,面上却还是含笑道:“陛下说到哪里去了!”

    陈没再说话,我只静静地趴在他的肩头,不敢再言其他,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

    又到了重岚阁相见的夜晚,我拣了些紧要的事说与陈顼,重点在于告诉他我们与太后合作的计划。

    “蒋裕是跟着先皇过来的,他忠于陈,是看在先皇的面子上,太后是先皇的结发妻子,便是代表了先皇。蒋裕虽忠于陈,但他更忠于太后,太后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蒋裕自然也就是我们的人。以后陈的一举一动,就靠他盯着了。太后在朝中也有些势力,他们都是忠于先皇和太后的,若你要登位,你们自是支持你的。”

    “辛苦你了,替我多番筹谋至此。”陈顼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肩。

    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移开,“你我之间是盟友,不必言谢。”

    紧接着,想起陈那晚的话,我面色严肃了起来,“陛下似乎对你我的关系有所起疑,往后你我见面可要谨慎些,最好能不见就不要见了。”

    见我如此正经严肃,陈顼应了下来。

    自我失明以来,宫中御医多次为我切脉诊治,施以多种疗法,多种药方,仍是无功而返,所有御医皆束手无策,垂头叹气。陈也曾从民间找寻医术高超的大夫来给我治疗,多次治疗,仍是毫无起色。渐渐的,我也厌倦了,麻痹了,对复明不抱任何的希望了。

    这次陈又从民间寻来了一位大夫来为我医治眼睛,反正我对治疗已经麻木了,便由着这位大夫摆弄。他每日对我进行针灸,辅以药石,外敷内服皆有。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拆开纱布,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陈又一次失望,却还安慰我一定会为我找来医术更精湛高超的大夫来为我治眼睛,信誓旦旦向我保证一定会让我复明。

    本以为上次见面之后,以后我和陈顼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见面了,谁知这日青澜又传话给我,说陈顼要见我。

    “不是说如果能不见最好就不要见么,王爷有何事便快说吧。”我匆匆而来,语气有些不耐烦。

    陈顼似乎丝毫不察我的不满,沉寂许久,才缓缓开口:“青蔷,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对皇兄,是不是太过分了。”

    什么,有一瞬间,我都怀疑我自己听错了,“王爷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注释:

    1标题出自明代朱静庵《长信秋词》“长信深沉天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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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引介绍:
有的人会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有的人会爱上自己所伤害的人,还有一种人会爱上伤害自己的人。
有人问萧青蔷,“你会喜欢一个辱你骂你打你强迫你的男人么?”
“不会,除非我脑子有病。”
“可书上就是这么写的,难道现在的姑娘都有病?”
“只能说,现在的姑娘对男人的要求都太低了。”
“如果把你书上的男主换成一个样貌一般没钱又没权的男人,你看她还会不会爱他?”
“原来只要生的好看,有钱又有权,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啊!”
简单来说,这是一群男女想要炮灰女主反被女主炮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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