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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樟木清     蔷薇引txt下载     蔷薇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挥剑决浮云

    “皇兄自小待我亲厚,做什么都护着我,无论我闯了什么祸,他都会为我摆平,我被父亲责罚,他会和我一起受罚,每次都逼得父亲不得不退步。他常说,兄弟一体,血浓于水,手足相连,不可分开,谁也不许抛弃谁,我们永远是一辈子的好兄弟。”陈顼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美好的怀念中,挣扎纠结道,“皇兄一直对我很好,从未有半分对不起我,甚至当初为了把我从周国救回来,不惜割让黔中数州,只为了将我救出来!害死我娘亲的,是大娘,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却把我的怨恨强加到他身上。这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是不是陛下对王爷说了什么?”

    “皇兄事事为我着想,为我好。他甚至说,太子庸懦,不堪大任,要立我为皇太弟,他只差把天下送到我面前了!可我是怎么对他的,我在嫉妒他,怨恨他,伤害他,背地里暗插刀子,我简直枉为人弟!”陈顼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悔恨、歉疚。

    “王爷,你清醒点吧,他已经在怀疑你了,没准他说要立你为皇太弟就是在试探你是否觊觎皇位。你以为他是真心想把皇位传给你吗,他只会把皇位传给他心爱的儿子。他只不过在利用你,利用你们的兄弟情义,让你心甘情愿为他的儿子为牛为马,守住这陈国的江山!”好个陈,居然以情义相诱,搅得陈顼心神大乱的,连夺位的计划都要放弃了。

    “我很清醒,分得清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皇兄没有骗我,是我一直在欺骗他,我对不住他!”

    我又急又怒,“那王爷就打算放弃了么?你的权力呢,你的野心呢,你的志向呢,都到哪去了?你忘了你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了么,你忘了你这么多年的委屈和隐忍了么!”

    “我没忘!”陈顼的神志清醒了,但随即又痛苦道,“但是对皇兄,我下不了手。”

    我心里堵着一口气,又闷又疼,“那我呢,你忘了他是怎么对我的了?他一次次的利用我,羞辱我,折磨我,我失去了一个女人最为宝贵的清白。因为他,我一次次的在死亡线上挣扎;因为他,我失明了,成了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一切都被他给毁了!我一直隐忍到现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耻!可你现在居然跟我说,你心软了,你想过我的感受么!”

    我自嘲冷笑,“也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怎么会在乎我的痛苦,你怎么会知道我是怎么一步一步煎熬挣扎到现在的!”

    我悲愤地拄着拐杖想走,陈顼却一把从背后抱住了我,急急喘息道:“我在乎,青蔷,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的感受,你的痛苦,你的委屈,我都知道。可是青蔷,他毕竟是我血脉相连的兄长……”

    听他这般犹豫不决,我愤怒地挣开他,伤心又失望,激烈道:“放开我,陈顼,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一个意志不坚、摇摆不定的懦夫,我看错你了!既然你想当一个好弟弟,你就安安分分的去当陈一辈子的好弟弟罢,我不奉陪了!”

    情绪激烈起伏之下,我拄着拐杖摸索着步子逃开,却听到陈顼随之跟上来的声音,“青蔷!”

    “别跟着我!”我一声怒斥,冷冷道,“让我一个人走!”

    “青澜,快跟上她,小心你的主子!”背后是陈顼吩咐青澜的声音。

    我跌跌撞撞地跑开,心情极度地混乱,亦不知今夕何处,脚下一软,无力垂地,轻软如烟的裙纱绿柳丝绦般逶迤于地,孤独无助如浪如波地卷上我的身体,所有的怨恨不甘,悲切委屈,全都凝成了眼角的一滴清泪。

    如果要我一辈子呆在皇宫,看着陈坐拥江山,安乐地呆在那个皇位上直至终老,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绝不能,决不能让陈就这么称心如意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闷闷不乐的,不思饮食,终日郁郁寡欢,一连几天皆是如此。陈看着心疼,拿着一本《笑林》讲笑话逗我开心,又派了些乐伎来漪兰殿弹琴歌唱,还唤了安成王世子和王妃进宫陪我说话解闷。如此,我还是愁眉不展,不见欢颜。

    陈发愁,这时蒋裕来出主意了,“陛下,恕奴才说句不敬的话。娘娘自小在宫外生活,自由惯了。如今在宫里,规矩多,处处受拘束,眼睛又看不见,行动不便,难免心情郁抑。陛下不如带娘娘出宫散散心,到了宫外,天然广阔,气象清新,心情好了,心结自然开解了,心境也开阔了。”

    陈对我含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宫外瞧瞧么,朕这回便圆了你的心愿,高兴么?”

    我眉角轻扬,“君子言而有信,陛下可不许反悔。”

    “朕绝不反悔。”

    我顿时心情开朗起来,道:“那青蔷可说好了,青蔷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太聒噪了。我想去一个山林俱静的地方,陛下可不许带那么多人跟随,没的扰了我赏景的兴致,最好只有陛下和青蔷两个人。”

    陈甚少见我这般嗔痴撒娇,不觉欢颜,“好,朕都依你,只是出去一趟,可不许把心玩野了。”

    我依偎到他怀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轻轻道:“青蔷只要能出去看一回,便心满意足了。”

    陈没有食言,他真的带我出宫了,随从也不多,只二十几个人,萧良贴身保护,余下的暗中跟随。今日本该是蒋裕随行的,但他今日不知怎的忽然腹痛不止,估计是吃坏肚子了,蒋裕不能伴驾出行,只能派了个小内侍来跟随。而我,没有带平日与我亲近的青澜,而是梨霏。

    今日之事过于凶险,蒋裕自是不会来,而我,也不想把青澜卷进这漩涡。

    天光和暖,山峦寂静,凉风轻轻吹打我两鬓的发丝,密密地拂在脸上,我似乎可以看到,漠漠的原野,葳蕤的花木,郁郁的青草,阳光里透出一种稀稀疏疏的青青香草的气息,柔柔地晒在我身上,我摸索着折了路旁的一枝玉兰花,幽香的气息便盈满了鼻翼,漫进我的心里。

    道路两旁密密稠稠的草木间忽的响起了沙沙摇晃的声音,仿佛是物体跃地的声响,耳边只听见“当”的一声,陈的将我护到一边,长剑出鞘,贴身跟随的小内侍慌张的一声大喊:“有刺客,快来保护陛下!”

    紧接着就是混乱交加的脚步声,兵刃叮当相击的剧烈声响,混战中,我悄悄摸出了袖子里的匕首,握紧,雪光一现,直直就往陈的心口刺去。

    “陛下小心!”伴随着梨霏的惊呼声的还有一块飞来的石子,打中了我的手,手一疼,剑锋偏了,没能刺中陈的要害,伤口也不深,只进了一寸而已。

    眼见梨霏向我扑来,萧良连忙将我拉扯开,护到一旁。

    梨霏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和萧良,又望着从草木两旁大批涌来的刺客,惊道:“原来你们,竟是一伙的!”

    陈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我冷冷地勾起唇角,“托陛下请来的名医,几日前我的眼睛便好了,只是为了消除陛下的戒心,不得已继续装了几天的瞎子。”

    陈又惊又怒,盯着我半响说不出话来,“好……你很好。这一切是你早就安排好了的吧?”

    没错,是我早计划好的,既然陈顼动摇了,那他就靠不住了。而此时遭受重创的复梁会又已恢复元气,那我何不与他们联手,一起对付陈。我先暗中通过韩修华联系复梁会,设下刺杀计划,又疏通了蒋裕,叫他帮我说话,让陈带我出宫。事前在此设下埋伏,只等陈前来,再一举擒杀!

    梨霏用指责的目光控诉我,“娘娘,陛下待你不薄,你何以如此!”

    “别叫我娘娘。”我厌恶地蹙了眉头,“这教我恶心。娘娘这个名分在你们看来,也许是恩赐,是荣宠,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求都求不来的。可我压根就不稀罕,它让我恐惧,让我厌恶,甚至是憎恨!”

    “憎恨,你就这么恨朕?”陈的眸光心痛又迷茫,苦涩道,“三年,这三年的日日夜夜相伴,你心里当真半点也无朕?”

    “当然有!”我语声如白浪击石,切齿道,“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取你的性命,把你加诸在我身上的伤害和痛苦千百倍的偿还!”

    “你,朕对你还不够好么,你居然想要朕死!” 陈伤口一痛,忍不住痛哼一声,捂住伤口。

    我不屑冷笑,“你那所谓的好,还是留给那些在后宫里盼着你施以雨露的女人吧。我不稀罕,你害死了我师父,今日我一定要叫你偿命!”

    陈的侍卫虽然武艺不俗,少而精,然寡不敌众,哪里能敌得过有备而来的复梁会众人。我眼见陈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越被发动,便不欲与他再废话,扬眉吐气道:“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正在持剑与敌人周旋的陈听到此话,不禁怒吼一声。下一瞬,长剑立即狠狠地贯穿了敌人的身体,鲜血喷涌。

    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狂热的杀意,跳动的火焰之下隐隐有一种绝望和痛苦。他的脸痛苦得扭成了一团,“萧青蔷,你好狠,竟然弑夫,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弑夫又如何,天打雷劈又如何,这世上便没有我萧青蔷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若苍天真的有眼,头一道雷下来,就该先劈死陈这个混账!

    我欣赏地看着陈受伤打斗的狼狈模样,心想着:绝望么,痛苦么,难堪么,可你的绝望和痛苦却远远不及我的十分之一!曾经的我,便是这样,一步步的被你逼到濒临死亡的深渊,无路可退!

    我脸上闪过快意的微笑,痛快地欣赏陈狼狈的身姿,孤立无援的窘迫,只觉得吐出了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一口浊气。

    然而,我的痛快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听到山路下的一声大吼,“陛下,臣等来救驾!”

    我看着山下黑压压冲上来的羽林军,领头的正是许久未见的韩子高,我的眼前一黑,差点没栽一跟头。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李白的《古风秦王扫**》“挥剑决浮云”

第六十一章 意气倾人命

    这是怎么回事,韩子高怎么会来?

    萧良也觉得不妙,连忙吩咐复梁会的兄弟撤退,大手扯过我,高声道:“走!”

    我慌忙跟着萧良跑去,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到底是谁,泄露了此次刺杀的行动,是谁出卖了我?

    “我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狠心,竟然会为了陈要致我们复梁会的兄弟于死地!”萧良一边跑一边恨恨道。

    我想知道他说的是谁,此次刺杀计划是我和韩修华一起制定的,定是她把消息泄露给了韩子高,所以韩子高才会突然出现。我防备所有人,却偏偏忘了防备她!

    她分明是对陈动了真情,不然她也不会愿意替他生孩子。我真傻,居然相信了她那一套说辞。

    此举既可以消灭复梁会,解除复梁会对陈的威胁,又可以除掉我这个情敌,一石二鸟,她打的好算盘!

    “追上他们,将这些复梁会的余孽彻底清除干净!”身后传来了陈狠绝的声音。

    身后大片的羽林军追上来,追杀那些在慌乱中逃跑的复梁会兄弟。耳边尽是叮叮当当刀剑交接的声音,剑光分合,火星四溅。天地之间尽是一片厮杀,鲜血铺地,风声萧萧。

    山下林木里系着一匹马,慌慌张张逃跑中,萧良把我推上马,坐在了我身后。

    我转身看着在身后断后的复梁会众人,尸体堆积,想到这一切的制造者韩修华,眉目冷翘起来,冲着远处的陈高喊道:“陈,今日杀局,非我一人设计,还有韩修华!你一定想不到,她会是复梁会的人。枉你自认聪明,却不知道,你的枕边人一个个的都包藏祸心,处心积虑地算计你,可笑你还以为她们对你情深意重!你以为她们是真心对你的么,你从她们身上得到的,不过是虚情假意的爱罢了,真是可怜!”我笃定,陈在听到这些话后,韩修华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我恶毒地诅咒,“即使你坐拥江山,万人之上,你也无法得到别人的真心,永远都不会有人真心对你。这一辈子,你都是一个人,永远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身后的萧良一甩马鞭,顿时风声过耳,尘土飞扬,渐渐将那群人甩掉,陈的表情,我已看不到了。

    急促策马之中,我听到萧良的声音,“萧姑娘,你仔细听着,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你一定要认真听,且要牢牢记住了。”

    我正疑惑他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却听他郑重其事道:“你也许不知道,我曾是天机师的弟子,左清是我的师父。多年前我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投靠了南梁,为师门带来了灭门之祸,罪孽深重。我千方百计混进皇宫做细作,就是为了能够见师父一面。师父交代了我一件事,萧姑娘,你拿着那枚扳指,去找慧远大师,他会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的。事关重大,萧姑娘,千万要记住了!”

    我心中震惊,没想到萧良竟是师父的弟子!难怪师父死的时候,他的表情,那么哀伤,原是有师徒情分在。

    一路策马逃亡,萧良把我带到了秦淮河岸,彼时夜色将近,繁华的秦淮两岸已是灯火明亮,轻歌曼舞,丝竹声声不绝于耳,隐隐可见几艘商船停泊于河岸。

    萧良停在一艘小船旁,叹道:“几日前我便已安排船家在此接应,本想这次刺杀成功后便送你离开建康城的,没想到……不说了,快上船吧。”

    原来他早早便为我安排了出路,我心下感激,冲他微微一笑。

    正准备上船,却闻得秦淮岸边传来“啪嗒啪嗒”的巨大的声响,交织杂沓的脚步声波涌而来,转头看见韩子高领着羽林军追赶了上来,“叛徒哪里逃!”

    萧良立即慌乱地推我上船,“快上船!”

    我急急挽起裙子踏上船板,萧良紧随其后,急切地吩咐船头那个戴着斗笠的船夫,“快开船!”

    船桨划动,身子还未站稳,便听见岸上的陈喝令,“放箭!”

    瞬间流矢漫漫云集射来,来不及反应,便已看见萧良高大的身体挡在我的前面,同时将我扑倒在船板上。箭雨“咻咻咻”地从身边擦过,虽然萧良及时将我扑倒了,然而,我的肩上仍不可避免的中了一箭,鲜血涓涓。

    一番箭雨结束了,然而身上的萧良脸色惨白得吓人。我看到他的背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箭羽,不禁慌了,“萧良,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萧良的脸色脆弱苍白得如一张薄纸,吃力地想要起来,刚移开一寸,“噗”的一口鲜血猛然喷出,又重重地倒在我身上。

    “萧良!”我惊呼,忍不住去抓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微微的僵硬,像没有灵气的木偶人一般,渐渐的失去生气。

    鲜血如珠溅在我碧青色的衣裙上,开出了一星一星的小花,凄艳惨红。

    萧良勉力地抬起手,揩去唇边的血迹,胸口的呼吸起伏得有些困难,低低道:“我怕是撑不住了。萧姑娘,不,你我同出一门,我本该叫你师妹。师妹,那件事就拜托你了,请你把那样东西交予真正属于它的人,我求你了。”

    我不忍道:“好,我答应你。”

    萧良松了一口气,缓慢道:“那我便放心了,师父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我罪孽深重,也是时候该去向他老人家请罪了。”

    他的气息渐渐微弱,头靠在我的肩上,一动不动,再无声息。

    碧空云影堆积,明月躲在层层云影之后,月晕朦胧,稀稀疏疏的几点碧亮星子闪闪跃动,江波渺渺倒映着碎碎星光,疏星掠影,浮光淡淡。一滴清泪,无声无息地自我的眼眶落下。

    又是一番如流沙的箭雨狂轰袭来,脆弱小船承受不住这样的攻击,开始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好似秋风飒飒中颤颤欲坠的黄叶,就要重重地跌落。

    咚的一声,小船终于翻了,水花飞溅,沉入江底。

    恍恍惚惚中像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的我失重地往下坠落,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半分力气也提不上。浑身恍若被密密麻麻地包成了一个厚重的茧,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甚至不能呼吸。恐惧、害怕、无助交叠在我的心上,压抑的呼吸,窒息的痛苦,只余无边的黑暗迅速地将我吞没殆尽。

    似乎有一只手向我伸来,托住我沉重下落的身体。我想睁开眼看一看,奈何眼皮似被粘住了般怎么也睁不开,随之而来的,是陷入永无止境的混乱交织的梦境。

    “啊,痛,好痛”

    半梦半醒中,胸口一阵钻心的疼,好似粗大的钉子钉住骨头,一下一下的,揪心揪肺的疼,痛中连带着噩梦不断,气闷难当。

    迷茫的痛楚中,我看到迷雾中宇文毓正执着一杯毒酒逼我喝下,我连连后退,“不,我不要喝毒酒,你走开!”

    情景忽而一转,是宇文护阴测测的脸,我冷冷盯着他,“宇文护,你别想拿我当棋子,我不让你得逞的。”

    一只强有力的手从背后抓住我,陈强势地揽我入怀,怒道:“青儿,你都已经是朕的人了,还想逃到哪儿!”

    我恨恨道:“谁是你的人。陈,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娘娘。”云溪哀伤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娘娘,我对不起你。求求你,不要伤害陛下。”

    我顿时心头一痛,“云溪,为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越想越伤心,我痛苦又绝望,“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只是想要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想想过往发生的一切,加上身体的痛楚,我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泣。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拔出箭上过药了吗,她怎么还是吵个不停?”冷淡又似曾相识的声音,似乎很不耐烦。

    “这位姑娘估计是梦魇了。”一个淡淡如云的声音响起。

    真烦人,不管他们,我继续哭我的。

    忽而传来一缕箫音,好似云中而来,明月照空,清风拂波,碧水潮生,很是入耳。听着这温润的箫音,我不觉止住哭声。清浅柔缓的音调,就像儿时母亲温软的手抚过我的面颊,温暖轻柔的低语,拂去我的悲伤,不知不觉中忘却了一身的孤寒痛楚,恍然中,静静沉眠在这温柔的箫音中。

    一夜长眠。

    费力睁开眼时,眼角刚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光亮,就听到身边有人说,“她醒了,快去通报四公子。”

    眼眸触及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我微微沙哑着声音问,“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那人肃立着,面色冷淡,一个字也没说。

    得不到回答,我又问,“是你救了我?”

    “是我救的你。”

    一个清冷疏落的声音自门口幽幽响起,陌生又似曾相识。

    墨衫云动,俊美深邃,风采翩然,一对黑眸流光濯濯,星辰微动,如水流动静静落在我身上,漠然冰凉。

    注释:

    1标题出自魏晋陶渊明的《拟古九首》“意气倾人命”

第六十二章 凤箫水云闲

    竟是三年未见的宇文邕!

    我乍然一惊,明眸顿时瞪大如铃,眸光凝滞于一点,脑中有混乱的迷雾交织着。

    “何泉,你先下去。”

    一声吩咐,那个一直肃立不语的男子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我盯着眼前之人的面庞,倏地想起坠湖时船上那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船夫,不禁脱口而出,“是你!”

    宇文邕目光凉薄,道:“是我。”

    我注视周围,耳听闻流水激荡的声音,甲板晃动的嘎吱声,这是在船上!我一惊,慌道:“你要带我去哪?”

    “船已行至江河离开建康城了,陈没有追上来,你安全了。”

    “你是怎么瞒过陈的?”

    宇文邕淡瞥了我一眼,却说不出的寒意,“我把你的衣物丢进了秦淮河南流,估计他现在不是以为你被水淹死了,尸骨无存,就是以为你南下潜逃了。”

    想到脱离了陈的魔爪,我略微松了一口气,但随之望着宇文邕,身体一颤,浑身警戒道:“真是难为你了,不惜千里迢迢赶来陈国,那么及时地救了我,周国的皇帝陛下!”

    他能那么及时地出现救了我,准备好这一切,说明他早就得知了萧良要在秦淮河安排船只助我离开陈国的计划,所以特地假扮成船夫来拦截我。这陈国,一定有他的细作!

    谁是他的人,能在我身边洞悉我的刺杀计划的……难道是青澜?

    宇文邕锐利的目光投向我,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刀,一瞬之间便读懂了我话里的意味,“我自有救你的法子,是否及时就不劳你费心去想了。”

    我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才不会笨到认为他是出于侠义心肠救的我,我与他早有积怨,他不盼我死反而救了我,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利害关系,他出于利益考虑才不得不出手留下了我的命。

    “你还不笨嘛。”一抹冷笑自眉梢略过,宇文邕冷冷的目光凝成一点,锁在我的面庞上,“说,天下地志图在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回答得冰冷而平静,可这份平静却像碧海下暗涌的波涛,极力地压抑,心中早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息。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早就查清楚了,左清早已按将那样东西托付于你,况且,萧良临终前对你的请求,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休想对我说谎!我可不是皇兄,轻易被你骗了。”说到宇文毓,宇文邕的神色微微的有些激动,星眸中流露出一丝恨意。

    宇文邕走近床榻,略有薄茧的手压向我受伤的肩胛,一寸寸用力地压下来,眸子里的碎碎星光像是无数的芒刺扎向我,“痛么,伤口很痛吧,一旦我停止给你上药疗伤,它就会恶化下去,甚至你还会因为伤口溃烂发炎而死。”

    用死亡来威胁我?我强忍着伤口被撕裂般的痛苦,唇边绽开一抹冷艳如六月蔷薇的微笑,带着锐利的尖刺,“死便死吧,反正我早就受够了你们这些强权者的压迫了,与其受你们这样毫无人性的迫害,这么痛苦卑微地活着,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没有预期中的屈服,宇文邕有些失望地松开了手,但随即刻薄又残忍道:“没关系,等到了长安,大牢里有千百种酷刑,够你受的,我就不信你不开口。”

    我咬牙恨恨笑道:“牢狱酷刑之严苛,非常人所能忍受,青蔷自然也受不住这般折磨,届时我便会咬舌自尽。死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你什么都别想得到!”

    我说得狠绝,宇文邕并不气馁,沉沉如云的目光定住我,“你别以为我拿你没法子,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的嘴巴给撬开!”

    说罢,墨袖一拂,冷冷离去。

    待他离开,我终于忍不住脱去了狠绝的伪装,捂着肩膀痛哼了一声,瘫软地倒在了床上。

    那样东西的下落,我是不会告诉宇文邕的,别说那是萧良用命护我换来的,就算不是,我也不会说。宇文邕看我的眼神里,隐藏着深刻的恨意,他定是把他皇兄的死算在了我的头上。他恨我,恨不得我死,若不是我还有利用价值,他断不会留我性命。一旦我为了活命,将那样东西的下落告知于他,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我没有任何用处了,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既然说也死,不说也得死,左右抵不过一个死字,那我为何要说,白白如了他的意还搭上了我自个的性命!

    自那日谈话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宇文邕,他每日只派了他的侍从何泉来查探我的情况。门口被人死守着,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每日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怕露了破绽,被他察觉到被缝在靴子内侧的那枚扳指。

    我在小心谨慎的同时,心里还有一个疑惑。从周国到陈国,来回一趟至少要两个月,一个皇帝两个月不在皇宫,不去上朝,难道就没有人察觉,宇文邕难道就不会担心宇文护会起疑,他是怎么瞒过去?

    “姑娘当时被水冲到岸边,人事不知,幸而我们陛下行船经过,这才救下了姑娘。”宇文邕派来守门的两个侍卫赵通杜整简单地向我描述了宇文邕救人的经过。

    “听说萧姑娘与我们陛下是旧识,怪道陛下一见是萧姑娘便抱上船来施救,担心得不得了,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能得陛下青睐,萧姑娘真是好福气。”赵通话说得有点暧昧,想是误会了。

    刻意制造救人的假象,连身边的侍卫都要隐瞒。宇文邕,看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嘛!

    静下心来后,忆起那迷蒙中如梦似幻的让人忘忧的一段箫音,心湖微澜,那到底是真的,还是我在做梦呢?

    入夜,甲板上又传来清雅的箫声,我心神一荡,因疼痛而辗转反侧不成眠的身子松软了下来,静听这如晓风明月的一管箫音。

    飘荡的箫声,清婉悠扬,朗时若晴云当空,清淡袅袅;暖时若春阳照水,波光明媚;清时若风动竹暄,碧玉清润;幽时若绿涧清泉,叮咚叮咚。身上的疼痛奇异地减缓了,心头暖暖的,箫音仿佛带有抚慰人心的魔力,那般清透明净,晚风静好。

    安详入睡,耳听着清淡恬和的箫声,闭眼之前不觉微笑呢喃:原来,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待肩上的伤势好些,能下地走动了,我便想出去看看天,吹吹风,一扫多日来被人控制监视的郁闷。

    天青云淡,碧空薄云下的江水淼淼连天,倒映着远处的青山隐隐流云渺渺。眼眸近处,水流青青,翠波流动,波光粼粼耀映着我临水而立的身影,似有清净凉爽的水汽如雾如雨扑上面颊。凉风浅浅吹来,掀起我的淡碧轻裙,连带着吹散了我的愁闷,心境轻松而开阔了起来。

    沿着江风走了一圈,瞧见明净的天光下,甲板上斜躺着一个人,正是宇文邕。

    他的浓眉轻蹙,似在凝思,他的眼眸,乍看之下,很明亮,伸手便可触及漫天的星子,然而烂漫的星光下却是厚重堆积成夜幕的云层,暗影重重,深不可测。

    宇文邕眼线一眯,自然也瞧见了我,道:“你倒是挺悠闲的,还有心情在这吹风,你可知现在有个人找你找得快要发疯了。”

    我微微眯眼,问:“谁?”

    “陈,他可是对你朝思暮念呢。”

    我轻轻嗤笑,“朝思暮念,陈可是朝思暮念地要我死呢。你别忘了,那天是谁下令放箭射杀我的。”

    “那日他是气恨之极才下令放的箭,未必真心想要你死,否则他也不会在听闻你的死讯之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了。”

    “我的死讯?”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两个字上面,疑惑道。

    宇文邕道:“他南下一直得不到你的任何消息,又在河里发现了你的衣物,认定你是沉尸江河,死了。”

    认定我死了,我心里微微的轻松,终于,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见到陈那张脸了。虽然我很想报复他,为师父和自己讨个公道,但我更清楚,什么对我更重要。我可以报复,但我不会为了报复而搭上我的一生,那样太不值了。

    更何况我还留有后招,太后和蒋裕是不会放过陈的,还有我留下的那幅画,我在画上加了点东西……陈他,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宇文邕继续道:“陈他可是伤心得紧呢,夜夜宿醉,萎靡不振。萧青蔷,你的魅力可真大,能让一国之君为你而倾倒。”

    我不以为然,道:“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想必建康城中,你安插的探子不少吧。”

    宇文邕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你的心思真是机敏,居然能想到这一层。不过,你也当真无情,陈为情所困,你竟然丝毫都不为所动。”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无心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宇文邕终于站起身来,直视着我,“陈当初留下你的性命,一半是为了利用你接近左清,一半是为了利用你牵制我。他的算盘打的不错,可惜的是,他居然对自己的棋子,动情了。”

    宇文邕面色轻松道:“陈是个薄情之人,但他同时也是重情之人,他可以为了皇位,设计杀害堂弟陈昌,也可以为了救回弟弟陈顼,不惜割让黔中数州给我大周。你是他在意之人,你说,要是他知道你在我手里,会用多少地换回你呢?”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图,反问道:“你认为我可以牵制陈?”

    宇文邕轻轻一笑。“不要太小看了你自己对陈的影响力,你对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他都没舍得杀你,足以可见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要了。陈当初自负地以为可以利用你牵制我,岂料今日,你反倒成了我牵制他的工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呢。”

    “萧青蔷,你的用处可大得很呢,就算我暂时无法从你身上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就凭陈陈顼两兄弟对你的重视,我就足以有了要挟他们的资本。”宇文邕审视着我,眼中微有得意的光芒耀动。

    又是利用,我暗自咬牙,难道我永远都摆脱不了被人控制利用的局面么,永远就只能去当别人权谋算计的工具么,一辈子就这么身不由己,这么毫无希望的活下去么?

    不!我不会就这么一直被人控制的,宇文邕,我们等着瞧。

    注释:

    1标题出自南唐李煜《木兰花》“凤箫声断水云闲”

第六十三章 临觞不能饭

    这一夜,一直陪伴我入眠的箫声不再响起,没听到那奇异的美妙得让人忘忧的箫声,我的胸口有些闷闷的,难道我的身体好了,那人便不再吹箫了?

    郁闷之下,我出了房间,走到甲板上,却见泠泠月色下也有一人如我一般站在甲板上,青衫淡淡,长身玉立。

    我一时好奇,多看了几眼,似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那人转过身来。

    烟水朦胧,那人面容清朗如月,漆黑的眸只淡淡扫了我一眼,便飘然走开。这时赵通和杜整来了,劝我回屋,我只怔怔地问道:“方才那人是谁啊?”

    赵通道:“一名花钱雇来剑客而已,不必在意。”

    我躺在床上,兀自沉思。

    这船上的人加上我一共六个人,那名叫何泉的,听他那怪腔怪调的声音,不难猜出是宇文邕身边的侍,宇文邕对我的恶感在他面前也不加掩饰,应该是宇文邕的亲信,那箫声不可能是他吹的。

    至于那两个侍卫,赵通和杜整成日在门口监视我,哪有心情弄箫,若是他们吹的,我不可能不知道。

    宇文邕倒是会吹箫,可他那般讨厌我,不可能那么好心吹箫助我入眠。

    那么就只有一个人了,那名总在宇文邕不远处保护他安全,面色淡淡剑不离身的青衫年轻人。

    据赵通和杜整说,那人是宇文邕花重金聘请来的江湖剑客,负责一路保护宇文邕的安全,完成任务后便离开,跟朝廷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江湖中人。

    会是他吗?

    宇文邕一行人装扮成一般商队一路行船,船行至陆地,又一路车马北上。连日来舟车劳顿,颠簸疲惫,每日都是就着一点干粮和水简单充饥。直至行至周国疆地洛州,宇文邕一行人才停下车马,在路边一家简朴的客栈停下就餐。

    正默默吃着饭,却听到长长的一声叹息,转头一看,却是邻桌的两个人在叹息。

    只听当中一个说道:“如今我大周权臣当道,晋国公把持朝政,恃功欺君,陷害忠良,剪除异己,祸国专权,行止不轨,其心可诛昭然若揭,只可惜……”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旁边一人激愤地接话,“只可惜当今君上昏懦,一心玩乐,无心问政,任由那宇文护一人坐大,独断专权,只差没把大周江山拱手让与宇文护了!”

    “当今陛下沉迷象棋,耽于音律骑射,一概将朝政之事交于宇文护处理,还常常借口称病不上朝,不理国事,成日见不着人,不是研究象棋,就是跑去打猎喝酒,要不就是偷偷跑出宫玩乐去了,种种行径,实在叫人失望。如此,大周危矣!”

    原来宇文邕经常不上朝啊,怪不得他能跑出来这么久都不怕被宇文护发现,这大约又是他的一种伪装吧。

    赵通和杜整、何泉三人在一边听着,脸色愈发难看,年轻剑客依旧面色淡淡,就在何泉按捺不住要发作时,宇文邕按住了他的手,跟没事人一样,用一种淡淡的漠不关己的语气道:“无关人等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没的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因着宇文邕敌视我的缘故,何泉自然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别人不知道我与宇文邕的关系,可我笃定他一定知道,否则这一路上他就不会一再的暗地里刁难我。看着何泉憋气而不得发作的样子,我的心情大好了起来,脸上有了笑容,饭也吃得津津有味了起来。

    何泉见此,忍不住瞪了我一眼,我完全不受影响,笑得更欢,问:“何总管,你怎么不吃啊,这饭菜可比那些馊馒头好吃得多了。”这一路上,他可没少给我馊饭馊水。

    何泉白眼道:“我可不像某人,只会吃白食,光吃饭不干事。”

    我夹菜的动作更欢快了,“那也总比某些人有的吃却吃不下的好。”

    “你……”

    何泉还想跟我拌嘴,却听宇文邕吩咐道:“何泉,备车。”

    何泉愤愤不满地瞟了我一眼才去备马车,我正自得其乐,冷不防被宇文邕碎亮如雪的目光一扫,笑容顿时一滞,随即又回以得意一笑,毫不畏怯。

    等上了马车,和宇文邕挤在一个车厢里,想着方才宇文邕被那两个人狠狠地损了一番,我的心情越发欢畅,连日来被憋闷的委屈消去了不少,仿佛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何泉掀起车帘,试探地问:“那两个市井之徒竟敢妄议朝政,诋毁陛……不,诋毁公子,您看,要不要……”何泉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用。”宇文邕沉冷的声音响起,“让他们活着,好好地活着,活着看到朕手刃宇文护,壮大周国,俯瞰山河的那一天。让他们看看,朕到底是昏君,还是明君。”

    “是。”

    车厢内,我看着宇文邕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脸,笑道:“四公子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装,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宇文邕的眉心一动,仍是淡淡的语气,“闲话少说。”

    我佯装轻轻一叹,“有一种人,惯会伪装,明明心里不开心,还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每个人伪装都是有原因的,有的人伪装是为了欺骗别人,可还有一种人更可怜,他们伪装居然是为了欺骗自己,假装不在意,假装漠不关己,假装强大,真是可怜呐!”说罢,我还恶意地用无比同情的目光投向他。

    手臂突然一痛,却是宇文邕拿住了我的手腕,一把将我压倒,他冷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你在激怒我。”

    难得看到他失色,我心里一阵报复的快意,“我不是在激怒你,我只是在说出事实。”

    宇文邕的指节握得发白,我忍不住,另一只手握拳想要反击,却轻易就被他扣下了。

    差点忘了,这人武艺卓绝,深藏不露,早几年前我便已在翠华山见识过了,我这点拳脚功夫如何敌得过他?

    宇文邕扣紧我的双手,将我摁得紧紧地,雪亮的眸光威逼着我,“不想你的手被扭断的话,就给我乖乖说出天下地志图的下落!”

    被我说到痛处,想转移话题?我冷笑反击,“不想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的话,就别妄想能用武力迫使我屈服!”

    宇文邕手上猛地用力,向后一翻,我便仰面倾倒在了幽暗的车厢里,“你很倔是么?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倔强!”

    “绝对是你想象不到的!”额上有冷汗沁出,我忍痛扭过头瞪向他。

    越来越痛,犹如一根紧绷的箭弦,随时要断开,我似乎要听到“咯咯”的骨头断裂的声音了。我咬牙忍着剧痛,紧抿菱唇,抬高下巴,灿亮的目光与他对视,倔强的,执拗的,像是穿云破月的曦光,直直地要照到人的心里去。

    近在咫尺的凝视,宇文邕明净如清霜朗月的眸子就那么一直盯着我。许久,久到彼此的目光都要凝成冰时,宇文邕的眸光微动,似是无法承受这逼人的目光,他率先甩开了我的手,将我推到一边,兀自地转过身,没再看我一眼。

    我揉揉发痛的手,顾不上观察宇文邕是什么表情,只是心疼地看着我饱受摧残的手,轻轻痛哼。

    车帘一翻,何泉的声音突然闯入,“陛下,于翼将军已派军前来,正于前方驿站接应陛下。”

    确实有人前来驿站接应,齐刷刷的军队列队相迎,以二十人为一列,排四十行,清一色的玄色衣装,燕锦腰带,肃直挺拔,显示出一种精悍勇武的气势来。

    领头的那名男子翻身于棕色马匹上下来,向宇文邕行跪礼,“晋国公听闻陛下出宫远游,甚是担心陛下的安危,遂命臣前来接驾,护送陛下回宫。”想必他就是何泉口中的那位于翼将军。

    宇文邕毫不在意一笑,“左不过是出宫游走一趟,又不是头一回了,何必兴师动众劳驾这许多人?晋国公委实多虑了。”

    照理说,宇文邕此次应是秘密出行,居然也叫宇文护知道了,看来宇文护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不知道在宇文邕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

    视线触及到站在宇文邕身边的我,于翼一愣,问:“陛下,这姑娘好面生,她是……”

    “是朕的红颜知己。”宇文邕的一只手轻轻地搭上我的肩,含情一笑,“还有,朕微服在外多有不便,你们只须称朕‘四公子’即可,不可泄露身份。”

    “臣遵命。”

    彼时已是暮色四合,苍苍隐隐,宇文邕一行人歇下了赶路的脚步,在一家客栈投宿了下来。

    出行在外,客栈难免简陋。一方陈旧斑驳的榆木桌,上置青釉色茶壶,一张窄小的靠红格窗子的木床,被褥叠得整齐,屋子倒也打扫得干净,整间屋子看起来古旧简单而不失整洁。

    “真是难为四公子了,为了掩饰事实,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演戏,还得委屈自己与青蔷同宿一间。”我侧眉冷淡地瞥了宇文邕一眼。

    “我倒觉得这是一种乐趣,因为我知道有人比我更难受。”此刻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宇文邕自是无需再装,带着笑意的眸子缓缓落在我的脸上,笑意到达眸底时忽而寒光乍现,冰刀一样朝我戳来,“我会盯着你的,无论你多么刁滑狡诈,有多少诡计,我都不会让你从我的手里逃脱,你逃不掉的。”

    我顿觉压抑,坐在桌子一旁,不理他。

    注释:

    1标题出自西晋陆机《为周夫人赠车骑诗》“临觞不能饭”

第六十四章 君子知其言

    我唤来客栈伙计,备好浴桶热水,打算洗浴,谁知宇文邕竟若无旁人似的命令我,“本公子要洗浴,你出去。”

    什么!我瞪大眸子,又气又恼,“这好像是我叫人备的热水吧,你没看到吗,还是你眼睛有问题?”

    宇文邕若无其事,淡然道:“我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看到了你还叫我出去,该出去的人是你吧。”宇文邕一脸漠然,丝毫不为所动,看得我更窝火,“抢别人的东西居然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有些人的脸皮估计是厚到连‘羞耻’这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宇文邕终于肯将他吝啬的目光转了过来,嗤笑,“别人的东西?你确定那是你的?这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是我出的钱,你身上一个子都没有。你现在所用的一切都是我的,你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说那是你的东西?看来有些人不光是脸皮厚,连最基本的自知之明都没有。”

    被他这么一反驳,我一阵气噎,板着脸道:“算了,跟你这种人讲理,只会浪费自己的时间。”

    “那是因为你没理可讲,说多了只会自取其辱。”宇文邕很乐意给我难堪,脸上满是胜者的愉悦和玩弄。

    我毫不气馁地还口,“有理无理自在人心,你以为强词夺理就算赢了我么?不要以为你可以操纵一切。”

    宇文邕斜勾唇角,对上我不服输的眼眸,轻蔑道:“但至少你如今在我手里,你只能听我的。”

    “可我有抗议的权力。”我倔强地往后一退,无心再与他纠缠,打算出去。

    走了两步,我忽然停在浴桶旁,伸出纤细的五指,探入水中又迅速伸出来,轻轻一笑,“水太凉了,我不喜欢,让给你吧。”

    旋即,我眉眼一弯,眸光熠熠如秋月下的明亮霜色,“我娘亲从小就教育我,看不上的东西,就是要留给比自己更可怜的人的。”

    有一瞬间,宇文邕的眉心一凝,面色难看如烈烈夏阳下的黑土,很快又闪电般地隐去了,快得叫人难以捕捉,道:“你说得再多也不过嘴皮子上动动刀罢了,你以为你能奈何得了我?”

    我快意道:“可我光是嘴皮子上动动刀也足够对付你了,你看,你方才不是动气了?”我满意地看到宇文邕淡定的面庞破开了一条裂缝,心下更是畅快。

    正自鸣得意着,宇文邕忽地大步跨过来,抓起浴桶里的木瓢,冷不防地舀起一瓢水往我头上就是一泼。“啊!”我惊叫一声,一边后退一边急急抹去脸上的水。

    “你很伶牙俐齿是吗?嘴巴很厉害是吗?我倒要要看看你有多厉害!”宇文邕强劲不可推拒的手臂把我拖了过去,又一瓢水往我身上泼来。

    我一边躲闪一边挣扎地喊道:“你干什么!”

    “你不是要洗浴吗,我帮你洗!”伴随着宇文邕冷酷的声音的还有倾盖扑面的水。

    “你这个疯子!”我斜着头躲闪,气急败坏道。

    宇文邕拿着水瓢不停地朝我泼水,我挣脱着跑开,可往往没走两步又被他给拉回来,凉凉的水冲刷着我,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混乱中我不停地喊道:“停下,停下,你快给我停下来!”

    宇文邕这会儿竟也像孩子一样赌气,“我就不停,看你能怎么样。”

    我大力地挣开他的手,迷蒙中胡乱地跑开。宇文邕过来抓我,我岂会甘心屈服,自是不遗余力地同他对抗。脚踩在淋湿的地板上,拉拉扯扯中脚一滑,瞬间就往后一仰,跌了下去。

    因为跌下去的时候宇文邕的一只手及时抱住了我,所以当撞倒在地时头也不怎么疼,只是宇文邕的身体侧压在我身上,有点重。恍惚中,似乎有什么贴上了我的眉眼,柔柔的,暖暖的,温软得像天边的云。

    “陛下,萧姑娘”房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是赵通和杜整的声音。

    斜眼扫过去,却见赵通和杜整呆愣愣地望着我们,既窘迫又结巴道:“方才属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属下绝不是有事要撞破陛下和萧姑娘……”

    我愕然,视线逐渐清晰,眸底勾勒出宇文邕清俊讶然的面孔,我一下子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他们的角度来看,我和宇文邕的这姿势,确实是够让人遐想的。我一阵羞恼,立即推开身上的人。

    宇文邕凌厉的眼锋扫过门槛的人,两人顿时打了个寒颤道:“陛下继续……属下这就走。”说着慌似的逃走了,走时还不忘顺手掩一下门。

    我嫌恶地用袖子擦擦被吻过的眉眼,怒气未消道:“四公子玩够了没有?!”

    宇文邕眼里闪过一丝尴尬,见我一脸嫌弃地擦拭,冷下了面孔,“本公子懒得跟你继续玩下去,光是跟你待在同一个房间就觉得呼吸压抑,浑身不舒服。”

    我半个身子跪坐在地上没好声道:“那你就赶紧出去啊,你走了这里才会空气清新,旁人才能呼吸顺畅,心情愉悦,浑身舒服。”

    宇文邕听了我这话倒没有生气,只是直起身子,以一种高傲的姿态看着我,“我是不会自降身份来跟你这种低下的女人吵架的,你不是要洗浴吗,赶快洗,别让我在外面等太久。”

    说罢,宇文邕长袖一翻,到门边把门一拉,就这样出去了。

    洗浴完毕,我自是把房间让给宇文邕洗浴,一个人走出客房。

    夜已晚,大家都已各自洗洗睡了,这个时间点客栈内用餐的人寥寥无几,我一下楼便瞧见了正倚桌饮酒的青衫剑客。

    迟疑了一下,终是迈着步子走了过去,坐到他对面,寻思着怎么样开口。

    见我坐过来,他抬眸,带着笑意的眸子看着我,“姑娘有话要说?”

    被他这么一瞧,我反倒镇定了,开口,“你怎么笃定我有话对你说?”

    他淡淡地笑道:“这一路上,姑娘频频偷看我,欲言又止,碍于身边人不敢开口。这回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憋了这么久,你还不打算痛快说出来?”

    这一路上,我确实有偷偷观察他,一直想问他,夜晚吹箫的人是不是他,却又碍于宇文邕在不好开口,没想到被他发现了,顿时有些尴尬起来,问:“你会吹箫么?”

    “会。”

    我索性再问,“这几天晚上吹箫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他明亮的目光瞧着我,悠悠道,“我吹的曲子有镇痛安眠的功效。”

    “谢谢你。”我轻声感谢道。

    “我这个人一向这样,看到路边冻得可怜的小猫小狗,偶尔就会心血来潮,滥发善心给它们加一条毯子。”

    他一边说一悠悠倒酒,道:“我这么说,你不生气?”

    我微微抬眸,波澜不惊,“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人生在世,还有人肯可怜你,说明你运气好。为什么要把别人的可怜视若洪水?人不应该怕别人可怜,就怕连一个可怜你的人都没有。”

    他执杯的手停了一下,肯定道:“你不排斥别人可怜你,可你也不愿意别人可怜你。”

    我面不改色道:“别人一可怜你,说明你遇到了坏事,生活不如意。只有脑子有病的人才会希望自己生活不如意,难道我看上去像是脑子有病的人?”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不想别人可怜你,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你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人默默地痛着,忍着。你怕别人看到你的软弱,更怕别人发现你的弱点以此来攻击你,伤害你,所以你才把自己包裹的这么坚硬。”

    我不慌不忙地否认,“错,人的性格都是复杂的,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有软弱的一面,也有坚硬的一面,我只不过是更多的向别人展示我坚硬的一面罢了。”

    他的目光一下子停在了我的身上,定定道:“你是个特别的姑娘。”

    心尖蓦地一软,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这么久以来,宇文邕说我诡诈,陈说我冷血无情,陈顼说我心怀不轨。他们骂我恨我,贬低我折辱我,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一句肯定。只有眼前这一个人,用那么温暖的语气对我说,你是特别的,是有价值的,并不是没有意义任人轻贱的蝼蚁。

    我内心触动,面上却淡淡道:“那你说说,我特别在哪里?”

    他静静如流水道:“我见过的许多女孩子中,她们有的娇气,有的文气,有的傲气,有的大气,有的倔气,却没有一个像你一样那么硬气。”

    “硬气?”这似乎不是一个很好的形容语,我淡淡地皱眉。

    “你应该经历了很多伤害,很多磨难,你被一次次地打趴,却又一次次地站起来。你不像别人一味的骄傲不低头,你懂得适当的屈服,而这适当的屈服只是为了最终的反抗。不管被打倒多少次,你都能再站起来,坚定不移地选择自己想要的。虽然很煎熬,也很痛苦,可你一直在坚持,一直在努力。萧姑娘,你很勇敢,我佩服你的硬气。”他沉静地看着我,用真诚而柔亮的目光。

    这个人,竟如此通透,我们才同行多久,甚至彼此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却能把我看得那么透!

    我沉默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缓缓道:“你知道我的多少事情了?”分析得那么透彻,知道的一定不少吧。

    “赵通和杜整,包括四公子,偶尔会说起你的事,我大概能猜得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眸中流光闪烁,像一汪温柔的水,“最重要的不是我知道了你的多少事情,是你要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走出来,然后改变它,想法子让自己的生活更快乐一些。”

    “我们应该享受生活,而不是忍受生活。”

    是么,我怔怔地,竟有些认真地思考起他的话来。

    我从未和师父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谈过心,真是奇怪,我今晚竟然和一个陌生男人说了这么久,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箫声打动了我?

    注释:

    1标题出自北宋曹勋《山居杂诗九十首其一》“君子知其言”

第六十五章 青青河边草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便回了房间,回去时正看见宇文邕则一身清爽地坐于桌旁。

    跟宇文邕周旋了这许多天,我只觉得身累心累,倒头便往床上躺去。

    宇文邕一见到我躺在床上就毫不客气地命令道:“本公子要就寝,你,给我下来。”

    以前在建康皇宫时,我之所以自动把床让给陈,是因为还有一张长榻给我睡,可如今这里就只有一张床,除了床就只有硬邦邦冷冰冰的一张桌两把椅子,下去了要我睡哪里?

    对上我无声的质问,宇文邕努嘴示意道:“这间屋子的空地很多,不用担心没有地方给你睡。”

    虽然猜到了是这种结果,可亲口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我还是忍不住恼火了,“你要我睡地底下?”

    “你不睡地下难道要我睡地下?”宇文邕冷冷斜眼道,“你这种女人,也只配睡在地底下。”

    可恶,当初在长安时受宇文护、宇文毓的掌控,在建康又受陈的折辱,如今还要受宇文邕的摆布。我一忍再忍,历尽艰辛,苦心谋划,就是为了能求得自由之身。可我忍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的苦,换来的是什么,到底还是摆脱不了受人掌控的局面。人人都可以将我轻贱,随意踩踏,那我还忍什么,我不想再忍了。

    见我不动,宇文邕坐到床边威胁道:“如果你执意要违抗我的话,我就把你摔到地上,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

    “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会下来。”我一改拒不接受的态度,翻身起来,明眸中有淡如云烟的讥讽,“四公子必是在宇文护的积压淫威下夹着尾巴做人太久了,满腔怨愤无处可发,所以才来欺负我一介弱女子,以此来获得身为帝王的一点自信。无妨,我今日就让一让你,这样,你才能有一点点的满足感。”

    宇文邕紧抿着唇不说话,我似乎能看到他那如苍山青峦的眉眼下极力压制某种纠结的情绪,心里顿时觉得解气了不少,直起身子就要下床。

    未料,一只手臂横伸过来,快速地把我压倒在床上,宇文邕的双手按压着我的肩膀,将我抵在身下。

    我下意识地挣扎,宇文邕顷刻加重力度,压得更紧,我有些慌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宇文邕嘴角噙着几分淡薄玩味的笑意,眸底却是冰凉一片,“我改主意了,你可以睡床,和我一起。”

    啊?我望着宇文邕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幽暗不明的目光,暗自吞了吞口水,“四公子,这似乎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是想睡床吗,我可是如了你的愿呢。”宇文邕面上含着一丝玩弄的快意,笑涡加深,“还是,你在害怕?”

    眼线一动,心里微微的害怕,却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我回以挑衅的目光,“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宇文邕不以为然地轻视一笑,“是吗,那我怎么看到你的手在抖呢,你在怕什么,怕我会对你做什么?”

    我抿紧嘴巴,不说话。

    “其实你也不用害怕,在陈身边呆了三年,你早已非完璧。如果我真想对你做什么,那也是你的荣幸。”宇文邕用一种恶劣捉弄的目光注视着我,手指抚上我的鬓发,轻轻地往下移,“瞧瞧这如琬似花的一张脸,当真迷人,难怪陈这么喜欢你。”

    随着他的手指一寸寸往下,我的心越加绷紧,十指扣紧,握成拳状。

    他的指尖快要触碰到我的脸时忽地停住了,他的眼神瞬间变冷,用一种嫌恶的目光盯着我,“只可惜,你不是我喜欢的口味,我才不会像陈那么没眼光去碰一条毒蛇呢。”说完他迅速地把手撤开我的身体,似乎连多碰我一下都嫌脏了他的手。

    戏弄我?我当下气愤反击,“起码我这条毒蛇不会先咬人,只有在遭遇危险时才会反击。不像某些男人,把自己的怨恨加诸在一个无干的女人身上,以羞辱女人来掩饰自己的失败和痛苦。这种人,也算做一个男人吗?”

    “你!”宇文邕气愤不已却又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反驳。

    我可不想再看他的脸色,立即翻身过去背对着他,闭上眼,不吱声。

    沉默了一阵,身边的人也躺了下来,不过在睡前他还忘不了警告我,“萧青蔷,你也不过是嘴巴厉害而已,可别忘了,你现在还在我手里呢。下次你要是再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我会让你的嘴巴永远地闭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把眼睛闭得更紧,不再理会他的话。

    天机发白,晨光流照。清早继续赶路,至襄州一带山脉,远观四周,青峦叠翠,风烟隐隐,云树绕重山,青天里时有白鸟翻飞,长空一过,‘嘀’的一声脆鸣。山间杂草绿藤碧色丛丛,绿藤里点缀着密密的木香花,茫茫宛若香雪,别有意趣。

    这一番幽致的山色,还来不及好好欣赏,马车就不幸遇上山匪了。

    这帮匪徒也够狠,不仅劫财,还要杀人,一言不合就挥刀相向,其动作之迅速,出手之狠辣,令人咋舌。正纳闷着这帮匪徒怎么这么厉害时,青衫剑客出手了。

    普通无华的青黑色长剑,他的剑很快,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他的剑下就倒下了一大拨人。再仔细凝神观察,他的剑招简单、迅速、准确、利落,很扎实,没有缭乱繁杂的招式,不需要追求优美潇洒,故作飘逸空灵,他只用了最简单的剑,最简单的剑招,发挥了最惊人的力量。居然能有人把平凡简单的剑招发挥到极致,迸发震撼人心的威力,真是神秘又可怕。

    一路杀去,他顺利重伤了匪徒的首领,本来他可以杀死他,但他没有。匪首受重伤,必定要撤退人手回去治伤,其他匪徒见指挥人重伤,顿时慌了手脚,又见倒下去的一大片尸体,当中剑客淡笑间血光飞溅,更令人胆寒,只好不甘地撤退了。

    宇文邕在青衫剑客身后笑道:“‘一剑倾城,飞仙夺魂。’果然不负‘一剑仙’的名号。”

    青衫剑客淡淡如水道:“我还是更喜欢别人叫我‘箫剑青’,本就是俗世之人,食人间烟火,如何能免俗为仙?声名太过,反而是一种负累。”

    我看着眼前的他,思考着,箫剑青,这是他的另一个名号么?一箫一剑一青衣,果然很符合他的形象。

    “全天下最厉害、最有信誉、索价最高的剑客,不管你是‘一剑仙’还是‘箫剑青’,我其实更好奇的是你的真名?”宇文邕道。

    青衫剑客轻轻收剑入鞘,“我的任务只负责保护四公子的一路安全,并不包括告知雇主姓名,不过一个称谓而已,公子何必在意。”

    这一段插曲就此揭过,因为和盗匪纠缠耽误了不少时间,加上宿卫军死伤过半,行驶的速度自然变慢,而这一后果就是无法在天黑之间赶到驿馆,直接夜宿山林。

    泼天夜色如墨如漆,寒烟淡起,水月流照下晕出一片朦胧的光色,在烟霭浮动下的郁树丛丛碧森森的交映出重重叠影,林木中堆起一簇簇冉火,焰光濯濯为这森森寒林平添了几分暖色。

    林中自是不比客栈舒适,尤其是蚊虫叮咬的人难受,宇文邕难以忍受抱怨不休,于翼一直从旁宽慰他,我见此悄声问杜整:“杜侍卫,陛下似乎与于翼大人关系很好?”

    杜整莞尔答道:“于翼是平原公主的夫婿,陛下与平原公主至亲姐弟,自然较亲近些。”

    原来是姐夫与小舅子的关系,怪道关系非比寻常。

    我站起身来,宇文邕脸色不好道:“你去哪?”

    我在淡淡月华里幽声道:“去水边洗把脸,顺便寻些艾草来驱蚊。”

    宇文邕十分担心道:“这怎么成,你一个女孩子行走夜路有多危险,万一碰上些毒蛇异物怎么办?赵通杜整你们跟着她去,保护青蔷的安全。”

    说得好听,不就是怕我逃跑,找人看住我么?

    这时箫剑青十分善解人意地站出来,“我陪萧姑娘去吧,赵兄和杜兄都受了伤,当好好休息才是。四公子放心,我必定送萧姑娘完整无缺地回来。”

    得了后面的保证,宇文邕这才放心,假意一脸担忧地嘱咐我早去早回。

    山脚河边,流水蜿蜒,曲曲的河水潺潺东去,漱漱水声清脆如玉环铃铃,河畔长着些许尖细的青草。我蹲下身捧起一干净的水,清清爽爽地洗了一把脸,玉晕的月光里糅合着碧草青青凉凉溪水的清润气息,透过朦胧的水烟波光,我望着身旁清隽如修竹的人影,不禁有些恍惚。

    清朗的声音中断我的恍惚,“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话说有一个小伙子暗恋一个姑娘,鼓起勇气问那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那姑娘说她喜欢投缘的。连问几遍都是一样的回答,小伙子泄气道:头扁的行不行?”

    未了,领悟到话中之意,我忍不住轻轻一笑。月色清霜,水色迷烟,垂眸间才觉一双带着温柔笑意的眸子直视着我,我不禁有些紧张,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注释:

    1标题出自汉代《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第六十六章 顾步咸可欢

    若是旁人敢这样看着我,我定以为他是个放浪登徒子,可眼前这个人,却偏偏叫人感觉不出半点轻薄猥亵,反而有种珍而重之的感觉。

    他弯着唇角,笑容清逸,“虽然你喜欢以淡定来显示你的强大,我还是建议你多笑笑。就像这样,不仅无损你的强大,还会增加你的美貌,延长寿命。”

    “为什么?”

    “因为爱笑的女孩子总是比较受欢迎些,所以她们的路也比较好走。女人的笑容对于男人来说,就如剑客手中的剑一样,是必备武器,而且是必杀技。很多时候你只要笑一笑,也许原本困难的事就会简单得多。”箫剑青温和地看着我,“男人大多时候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如果你肯改变一下你的态度,对四公子笑一笑,也许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定了定神色,“我只喜欢在一种情况下笑。”

    “什么情况?”

    我凝声道:“敌人欺我辱我的时候,他们越想要我痛苦,我就笑得越开心。”

    箫剑青半是无奈半是温柔道:“真是顽强又固执的孩子。”

    他的目光似碎碎的星光洒在我身上,“其实你不应该把四公子当成敌人,你可以把他当做一个难关。一个你的人生中必须攻克的难关,一个考验你的忍耐和智力的难关。这样想,你会好受些。”

    我被说动,心情变好了许多,往林中走去,边走边揶揄道:“说得好像古井老僧讲禅一般,老气横秋的,明明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年龄跟阅历并不一定成正比,年纪轻不代表阅历少,我是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的。我经历的比你多,懂得也比你多,你不用特意地贬低我来平衡你年纪阅历均不如我的自卑心态,其实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配合你一下。”他面色温和,说出的话却带有调笑的意味。

    我睨了他一眼,“听起来你好像经历很多,可以写成一本声泪泣下的小说了?”

    他淡淡回道:“何止泣泪,简直字字泣血。”

    我扑哧一笑,连日来沉重的心情消减了不少,步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月明风清,人影成双。

    从水边回来一路上摘了一大捧艾草,拿着一蓬蓬的艾草回去熏烧驱蚊,少了蚊虫的叨扰,大家都轻松谈笑起来。

    晕黄的火堆旁,宇文邕神色寂寥地拿着水袋喝水,我忽然有了个主意,对周围人道:“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如何?”

    正百聊无赖,对于我提出的这个想法大家顿时来了兴趣,宇文邕没说什么,依旧默默地喝水,我在众人的期待下讲了起来:“某次学堂上,老师给孩子布置了一个任务,要求把以下四句话用短词连接成段。第一句,宇文哥哥瘫痪了。第二句,宇文哥哥顽强地学习。第三句,宇文哥哥学会了多种语言。第四句,宇文哥哥学会了针灸。正确答案是这样的:宇文哥哥虽然瘫痪了,但是他仍顽强地学习,不仅学会了多种语言,还学会了针灸。”

    “结果有个孩子写道:虽然宇文哥哥顽强地学会了针灸和多种语言,可他还是瘫痪了。”

    赵通看了宇文邕一眼,忍着,嘴角一抽。

    “还有个孩子这样写:宇文哥哥不但学会了多门语言,还学会了针灸,他那么顽强地学习,终于瘫痪了。”

    赵通率先忍不住,爆笑。

    “宇文哥哥之所以瘫痪了,是因为顽强地学习,非但学会了多种语言,甚至学会了针灸。”

    这回,杜整同赵通倒在一处,笑翻了。

    “宇文哥哥是那么顽强地学习,不但学会了多种语言和针灸,最后还学会了瘫痪。”

    于翼紧绷的脸裂开,望着宇文邕,低头,笑得发抖。

    “宇文哥哥学会了多种语言,学会了针灸,又在顽强地学习瘫痪。”

    赵通杜整于翼捧腹大笑,身子都直不起来了。

    “更猛的孩子写:宇文哥哥通过顽强地学习,学会了多种语言和针灸,结果用针把自己扎瘫痪了。”

    宇文邕水袋一抖,一口水喷出来。

    三人已倒在地上笑得不成样子,宇文邕气恼地看着我,强自忍着嘴角的抽动,我自己也忍不住铃铃一笑。

    青空云色稀薄,山林里清风漱漱,箫剑青一张晨风晓月般清逸的笑颜倒映在我的水眸。被他这样看着,我不自觉收敛了有些夸张的笑容,沐着清风月色,我的笑容轻绽如梨晕清辉,容色浅浅。

    被我所感染,赵通和杜整几个人也轮流讲起笑话来,乐不可支。

    夜深,各人都各自安睡时,我掀开袖子,这才发现上面一片红点,满是蚊子叮咬的痕迹,看着这些红点我都觉得发痒,忍不住用手去挠。

    一只手轻轻阻止了我,飘逸的青衫宛若三尺碧水,温热的手抓住我的,只一瞬又放开了,再低头时手上赫然一只青白小瓷药瓶。

    指尖触及清凉的瓷瓶,看着那不动声色而来又不动声色离开的人影,我默默打开瓷瓶,轻轻搽药,心跳得有些微妙。

    所幸第二天马车到了专供官员食宿的馆驿,不用再露宿风霜了。

    我和宇文邕还是住一间,等到两个人独处时,我正儿八经道:“宇文邕,我们好好谈谈吧。”

    宇文邕浓眉一挑,“好好谈?我实在想不出你的嘴里还能吐出什么有意义的话。”

    “停止吧,贬低我并不能增加你的成就感,宇文邕。”我加重了语气,“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当初我阴差阳错破坏了你们的刺杀计划,那也是你们要杀我在先。后来你们兄弟联手利用我,我所做的种种都不过是为了自卫罢了,我们之间有必要那么剑拔弩张的么?”

    宇文邕冷笑,脸上有隐忍的怒意,“自卫,你说得倒轻巧。几百名兄弟因为你坠落深渊,死无全尸,武英社因为你被血洗,尚白和菁菁因为你被杀,皇兄被毒害。那么多条人命,是你一句自卫就能轻轻抹杀的么!”

    我笑的更冷,不遗余力地讥讽,“你们宇文家男人的专长就是推卸责任么?在指责我之前先问问你们做了什么,算计我,利用我,害我,又逼我喝毒药,要不是我够机智早就被你们害死了。好啊,你们和宇文护要窝里斗,想怎么斗都是你们的事,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我做错什么让你们这么对我,我不该反击,不该自卫么?你这个自私的胆小鬼,是你们害我在先,是你们伤害我让我不顾一切的想要毁掉你们,是你的愚蠢和自以为是败给了宇文护,害了所有人。是你,不是我!”

    宇文邕额上有青筋抽动,“你闭嘴!”

    “我还要说!”我死瞪着他,“你伤心,你痛苦,于是你就逃避。你把失败的责任全部都推到一个女人身上,你不愿承认自己的愚蠢和失败,就折磨我来掩饰你的失败和不甘。宇文邕,你不是男人!”

    看着宇文邕痛苦颤抖的嘴唇,我只知道我所说的很有可能惹怒他,但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说开,今后我永远无法从他那里得到公正的对待。必须把这个伤疤揭开,让他正视自己的问题。

    我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上你清楚我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承认吧,宇文邕,你就是一个自私怯懦的胆小鬼,一个把自己的失败和痛苦转嫁到一个女人身上的自私鬼!”

    宇文邕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天光寂寥,整个屋内带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低沉如深潭,无言悲痛。

    许久,他终于低低道:“你说的没错,我其实纯粹想找一个人来泄恨而已,我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来解脱我的痛苦,其实你也只是宇文护的一枚棋子罢了。皇兄被毒死,我恨他,想要报复他,却不能做到,更不能表现出来。于是我就来恨你,我把那些罪名强加在你身上,为的是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恨你,折磨你。可这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更加说明了我的无能。”他说完这番话像抽掉了浑身所有的力气一般,语气苍白苦涩。

    我走到他身边,语气变缓,“你能明白就好,这样我们将来共事的时候就不用像仇人一样彼此仇恨了。”

    宇文邕勉强打起精神来看我,“共事,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打算和我同在一条船上了?”

    我点头,“可以这么说。这些日子,我仔细想过了,我身怀天下地志图,走到哪都不得安生了,不如索性找个可交付之人,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师父嘱咐过我,天下地志图要交到真正福泽百姓,雄才大略的君主手里。而纵观天下三分周齐陈,齐国几任国主荒淫无道,内耗十分严重,国力日渐衰退;陈国陈虽勤勉励志,但自侯景之乱2、江陵之变3后江南经济实力就大大衰退,平各方豪强叛乱极大耗损了国库,国力日渐衰微,就算陈励精图治怕也是难以力挽狂澜了。相比齐陈,周国实力蒸蒸日上,是三国中最有可能问鼎天下的,如果……”

    我顿了顿,宇文邕的注意力已被我的话所吸引,黯然的眸子出现了亮光,我继续说:“如果陛下是一位可以统御天下的英主,我会把图交给你,可显然陛下磨练还不够,还需多加历练。等陛下真正具备了作为天下之主的条件,我再把图交给你。”

    宇文邕沉思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承诺会把图交给我,不过前提是我必须具备统御天下的能力才有资格拥有它。”

    我坚决道:“如果你需要,我会在你身边帮助辅佐你成为一名合格的君主。这是师门的遗愿,只有你成为了真正有能力,泽被苍生的君主,我才能放心把图交出来。”

    宇文邕淡淡看了我一眼,似是下定决心,十分豪气道:“不管你说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真想帮助我还是拖延时间,我都要证明给你看,我够资格得到那张图。天下,一定是我的。”

    打开窗,正是日光烈烈,天地疏阔。

    注释:

    1标题出自西晋陆机《日出东南隅行》“顾步咸可欢”

    2侯景之乱:549年,叛将侯景攻占梁朝都城建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陈霸先北上讨伐侯景,平息叛乱,后梁国建都江陵。侯景之乱后,江南地区的社会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加剧了南弱北强的形势。

    3江陵之变:公元554年,西魏攻破南梁都城江陵,梁帝被俘处死,经历战火劫掠的江南至此不复往日繁华,一片衰败。

第六十七章 今夕是何夕

    自那日一番谈话后,宇文邕对我的态度有所好转,虽然还会时不时地讽刺我一下,但至少不再像从前那般恶劣,暗地里为难我了。

    流光飞舞,一夏晴深,我们很快赶到了离长安最近的华州,依旧是住在馆驿里,进馆驿之前,我问杜整:“杜公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杜整道:“六月十二。”

    我有感而发,“六月啊,正是蔷薇花开的好季节。”

    随后又望着头顶的天,微风里轻声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呢。”

    宇文邕抬过头来,饶有兴趣道:“特别在哪里呢?”

    我想了想道:“特别在于我认为它是个特别的日子它就是个特别的日子。”

    宇文邕笑意顿失,只吐出两个字,“无聊。”

    可箫剑青却附和道:“今天的确是个特别的日子。”

    我问了和宇文邕一样的话,“特别在哪里?”

    箫剑青笑意淡淡如天光薄云,“特别在于它是个让人心痛的日子。”

    却又听他补充道:“等到护送四公子回长安我的任务就算结束了,一想到这里离长安还有一天的距离,我还要再等一天。明明不久我就可以自由了,今天却还要委屈自己待在这里,真是让人心痛。”

    我顿时无语了。

    月白染地,烛影摇红。我摸索着走出房间,宇文邕一下子警惕道:“去哪儿?”

    我没好气道:“放心吧,我没想逃跑,这馆驿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我逃得出去么。我只是肚子饿了,想去厨房找点吃的。”

    宇文邕骂道:“活该,谁叫你不吃晚饭的。”

    厨房本来是要关门的,是我强烈要求厨房大娘再给我点时间她才勉为其难同意的。厨房大娘以为我是宇文邕的家眷,她虽不知宇文邕的身份,却也晓得他来头不小,不可得罪,作为宇文邕家眷的我自然也不好得罪了,于是便由了我去。

    我在厨房自己一个人动手下面条,打了个鸡蛋,撒了点葱花,一碗葱蛋面就完成了。这时箫剑青也来厨房里,不过他是来找酒喝的,并且付了钱,不像我,因为身上没钱,厚着脸皮一个子都没给。

    十二,虽不是满月,月亮将圆未圆,倒也清辉四射。

    我端着面到小院子里,本来想找个石桌坐一下的,奈何馆驿简陋,硬是找不到一个石桌,我只好端着面找一处透光的大树底下坐了下来。

    等我靠着树干坐下来时才发现树的另一边也坐了个人,只听他清朗的声音道:“煮了面不回房间吃,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原来是箫剑青,我松了一口气,凝声道:“因为宇文邕在里面。”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我不想同他一起过。

    背对着我的箫剑青转过身来,意味悠悠道:“萧青蔷,听名字你应该是六月蔷薇花开的时候出生的,今天你又煮了面。莫非,这是长寿面。今天,是你的生辰?”

    我不语,算是默认了。

    枝叶横斜,疏影清浅,箫剑青的面容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月色,“看你这样子,你的生辰后面必定有一段悲伤的故事。正如每一个强大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女人,每一个强大的女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每一段故事背后都有一个倾听者,我是否有幸可以作为你的倾听者?”

    我低头不语,箫剑青十分的温和且有耐心道:“我都不介意当你的听众,你介意什么?有些事在心里憋久了反而不好,说出来至少有一点好处,等将来你老了,就有了向子孙炫耀的资本,年轻的时候谁谁听了我的故事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证明你的人生经历并不是那么乏善可陈的,还是有那么一点优点的。”

    疏光下他的目光温暖如灯花,叫人不觉动摇,“放心吧,我会烂在肚子里,不会说出去的。”

    我慢慢道:“我这一生唯一一次过生辰,就是和我娘亲。就在我十岁那年,她被一个坏蛋欺负了,那个坏蛋颇有权势,我们奈何不了他。娘亲很痛苦,更叫人绝望的是,这时候传来了我离家多年的父亲在另一个地方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组建家庭”

    我顿了顿,努力控制自己悲伤颤抖的声音,“那时候她就存了死志,可她还不能走,过几天就是我的生辰了,她要让我高高兴兴过一个生辰。她觉得很对不起我,家里穷得连米都揭不开锅,从来没有给我过一回生辰。家里买不起面,她就去邻居家借,家里养的一只芦花鸡难得下了一个蛋,她很高兴,拿来给我下面条。那年的十岁生辰,我真是开心,第一次吃到长寿面,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只觉得那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就像这样。”我用手指比了比碗里的面,“面条上浮着一个鸡蛋,撒了葱花。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怀念那个滋味,长大后我自己动手做了很多次,可是再也没有那种味道了。娘亲做的那碗面,只能永远地留在回忆里了。”

    “那一天生辰过后,第二天她就自杀了,好多血,我好害怕,娘亲没跟我说完几句话就咽气了。我一直哭,哭完之后我下了一个决定,我没有把娘亲的死讯告诉任何一个人,一个默默地清洗干净屋子的血迹,半夜里到后山去挖坑,挖得手上全是血泡,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痛。我把娘亲的尸体拖到那里埋了,然后我把家里全部值钱的家当全拿去卖了,把得来的钱拿去药铺买了可以让人昏睡的药。干完这些,我跑去跟那个欺负我娘亲的坏蛋说我娘要见他,那个坏蛋色令智昏,没有多想就跟我去了。进了屋,我先笑眯眯地让他喝了碗水,他喝了,然后他就昏迷了。我拿着我娘亲自杀的那把刀插进了他的心窝子,为了防止他突然醒过来求救,我还特地拿布绑了他的嘴巴,还把门给锁上了。”

    眼睛里似有泪水摇摇欲坠,我努力地仰起头,不让它落下来,“在那之后,我就逃了,一直走一直走,再也没回去过。甚至于,我连我的家在哪儿我都不记得了。”

    “你干得好。”他没有指责我如何如何的可怕,小小年纪就手沾血腥,杀伐狠辣,他还是那么温暖地看着我,“快吃面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我拿着筷子低头吃面,泪水就顺着脸颊落进了碗里,一边吃一边道:“这是我第二回过生辰,没想到是和你一起过的。”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擦擦眼泪,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不行啊,过生辰怎么能这么悲伤呢,应该高高兴兴的才对。”

    于是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强笑着唱歌,“今夕何夕,流年一梦。思亲远去,对花对月,对酒成愁,我心伤悲。”

    “昨日离殇,终将过去。伤悲无益,何必伤悲。努力加餐,勿负年华。”

    “人生苦短,且珍行,且珍行。努力加餐,勿负年华,勿负年华……”

    就在我快要唱不下时,另一个声音响起了:

    年少青春本欢颜

    策马风流

    仗剑天涯

    行到水穷时

    坐卧花暖中

    人世有歧路

    一剑定风波

    何惧浮云蔽白日

    总有云开月明时

    该忘则忘矣

    离恨太过则易伤

    心平疏阔

    寻赏心乐事

    看江山如画繁花如雪

    良辰好景莫负

    寻赏心乐事

    看江山如画繁花如雪

    良辰好景莫负

    ……

    我的注意力被歌声所吸引,不知不觉忘记了悲伤,他唱得很认真,很专注,眼睛温暖而明亮。原本只是清秀的脸落在我看来竟异常的好看,只觉越看越好看,连陈的风雅俊秀,陈顼的英挺卓然,宇文邕的俊美深邃,都比不上他这一刻的萧疏清逸,如竹似月。

    曲终,他温言道:“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支歌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吧。”

    我回过神,问:“这支歌叫什么?”

    他道:“《君子行》”

    然后,轮到他问我,“你方才唱的歌叫什么?”

    我毫不在意道:“不知道,那是我临时起意,胡乱唱的。”

    “我帮你起个名吧。”他略微一思量,道,“就叫《且珍行》,如何?”

    我看着他清眸里的淡淡笑意,如月光华,不觉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月影浮动,清风过树,吹起我肩上的一缕云发,同时也吹醒了我的脑袋。我想起他白天说的话,不由好奇问道:“为什么你说今天是个让人心痛的日子,你白天的话不会是空口凭来的。”

    他一怔,旋即移开目光,转向青空明月,“三年前的今天,我心爱的姑娘离开了我。”

    望着他眉间淡淡的痛楚,我突然觉得有些刺眼,问:“她为什么离开你?”

    “因为,她爱上别人了。”淡淡的声音,夹着一丝忧伤。

    我的心沉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离开你,是她没眼光。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还会遇见更好的姑娘的。”

    “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时间。”怅然的一声轻叹。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周密的《齐天乐清溪数点芙蓉雨》“天上人间,未知今夕是何夕。”

第六十八章 身如不系舟

    长久的沉寂后,他终于把目光转向我,面色如常,道:“谢谢你。”

    我想,谢什么谢啊,要不是我多嘴勾起他的伤心事,他也不会这样低落。不过看他恢复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

    正考虑着要不要再说些安慰他的话,忽然听他道:“你的耳环掉了。”

    我摸摸耳朵,真是不见了,往地上一摸索,捡起一只淡红流苏耳坠,往耳上戴。可不知怎的,今日手脚特不灵活,怎么也找不对耳洞,试了好多次都不行。最后连箫剑青都看不下去了,主动拿过我的耳环,忍不住发笑,“我帮你戴吧。”

    他温热的手指掠过我的耳垂,引起我一阵轻颤,身体靠的很近,我闻到他的衣间有疏疏的竹香,彼此呼吸交缠,我的脸不觉热了。

    “好了。”他退开一步,轻轻淡淡道。

    我赶紧转头,不让他看到我的脸,僵硬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背对着他,扔下一句话,“我要回去歇息了。”

    语毕,若无其事地离开,等到离了他的视线,脚步却有些慌乱了。

    回到房间,宇文邕倒没问什么,只是神色有些冷地抱怨似乎听到了我在院子里鬼哭狼嚎的歌声。我没心情和他争辩,只是捂头往床上倒,平静一下自己今晚不太正常的心绪。

    次日早上醒来,我居然发现自己躺在宇文邕的怀里。一直以来虽然我们一直都是睡在一张床上,但中间一直是用被子隔开的,楚汉界限分明。可今天他居然过界了,趁着我睡着了人事不知过界来抱我,气愤之下我直接把他推下了床。

    事后宇文邕强词夺理说是我睡姿不正先抱的他,他只是稍稍回敬我一下。我冷哼,从小到大我娘亲我师父都夸我睡姿安静,不吵不闹,不踢腿蹬被,哪来的睡姿不正?

    夕光淡暖,风吹乱一城烟,长安城上空暮云缤纷流灿,橘红、深紫、海蓝各种颜色交织辉映,如梦似幻。

    再次来到长安,感觉就像一个梦一样不真实。

    车窗的帘子被掀开,箫剑青在窗外道:“四公子,你已平安回到长安,我的任务到此为止,告辞了。”说着就要策马离开。

    我突然一阵心慌,急急跳下马车,“等一等!”

    箫剑青回转马头,问:“萧姑娘有什么事么?”

    “你去哪儿?”话一说完,我才觉得有些不太合适,又换了个说法,“我是说,我们也算朋友了,问一下朋友的去向,日后也好相见。”

    “我们不是朋友。”

    淡淡的一句话,宛如凉水兜头,我怔住了,“你说什么?”

    我清楚地听到他在说,“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偶然有所交集,最终还是要分开的。”

    我努力地弯起唇角,淡笑,“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原是只是过客,算我自作多情了。”

    我垂着眼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道:“萧姑娘,告辞。”

    斜阳清风里,一袭青衫纵马远去。我想笑,笑里却不知怎么带了一种苦涩的味道。心里不是不失落的,我把人家当朋友,人家却只当我是路人,我真是自作多情了。我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以为谈过几次话就算朋友了,可人家根本不这么想。就像他说的,他对我,就像可怜一只小猫小狗罢了,我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么,有什么好失望的。

    回到马车,宇文邕淡淡瞥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说不出的讽刺意味,“我原以为你与别个女子不同,不会整天想着些小儿女情怀。没想到,看你这样子,动心了?”

    我登时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动心,我待在陈身边三年都不曾动心,怎么可能对一个刚认识不久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动心?真是胡扯。

    我只是因为把他当朋友却得不到相应的回应才失望的,根本没有什么,是宇文邕乱说的。对,一定是这样,他想扰乱我的心情。

    我努力压下心中异样的不适,平复心情。

    宇文邕睨了我一眼,“没动心就好,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不要对别人付出太多的期待。否则,你会失望的。”

    “还有,这次回来,总是免不了要和宇文护交锋的,你要是不甘被我控制,还拿三年前那件事来威胁我,我劝你还是别想了。山玄玉佩已经回到我手中了,那封信我也烧了。”

    我惊讶地听他慢慢道:“我挨个查了一遍冢宰府里平时与你关系较好的人,发现你住的那个院子里头平时不怎么有钱的扫地老头突然有钱了,经常出入酒馆。我觉得古怪,一查之下才知道原来你把信和玉佩装进匣子埋在了院子里的某一处,付钱给那个老头叫他代为保管,一旦得知你的死讯就立刻把匣子挖出来呈给宇文护看。那个老头也是不经吓的,吓一吓他就什么都招了。”

    竟然被他查到了,我又是气恼又是不甘,只见他得意洋洋道:“现在,你可没有什么东西可威胁我了,而且”

    “而且什么?”我敏锐的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而且”宇文邕悠悠笑道,“这些日子,我在你的饭菜中下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你已经吃下很久啦,想催吐清毒也来不及了。”

    “什么?”我惊怒,“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是一种慢xing毒药,一年之内若没有我的解药,你就会毒发身亡。”宇文邕目光慎重道,“你不要怪我。萧青蔷,你太聪明了,又不肯轻易服人,你只会假意屈从,一旦瞄准时机就会逃跑,陈就是个例子。为了防止你从我身边逃跑,我只能这样做。”

    叫我不要怪他,可能么,他还真是和宇文毓一样喜欢用毒药来控制人。

    我气怒之下把马车叫停,跑进一家医馆,大夫确认我确实是中了一种慢xing毒药,至于是什么毒药,他也诊不出来,无从对症下药。一连跑了了几家医馆都是这么说,我不再报什么希望了。

    我无奈地蹲在街边,看着街上稀疏的人影,夕阳向晚,天光渐暗,西天一轮红日缓慢地陷落,我感到一种无力的苍凉。

    一只手向我伸来,我抬头看了看疏光中神色不明的宇文邕,无视他伸出的手,直接站了起来。

    宇文邕嘴唇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我不是想要害你,我只是……”

    我抬脚便走,宇文邕追上来,却见前面缓缓走上来一个人,暗紫广袖,黑眸深沉,一声朗笑道:“听说陛下南下带回了一位佳人,原是故人啊。陛下可真是长情,三年了还念念不忘。”

    三年未见的人慢慢向我走来,问道:“青蔷,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当年你一声不响的离开,寡人可是甚为担心呢。”

    我冷淡道:“我去找师父了。”

    “找到了么?”

    “找到了,他死了。”

    沉默了一霎,他道:“你要节哀。”

    宇文邕想要过来拉我,却被我一步避开。宇文护见此情景,会心一笑,“陛下,看样子,青蔷似乎不太愿意跟你回宫呢。要不,臣先把她带回府上,好好劝说一番。”

    宇文邕急道:“不行。”

    宇文护道:“陛下放心,怎么说臣和青蔷也曾有主仆的情分在,臣的话,她好歹会听一点。明日,臣一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宇文邕看看我,又看看宇文护,终于妥协,“那此事就拜托晋国公了。青蔷,你等着朕,朕会去接你的。”

    宇文邕就这样把我交给了宇文护。

    夜色沉凉,碧空浮月晚云间,一许风清如水,吹得冢宰府厅堂内一盏明灯急扑欲坠,烟火明灭。

    宇文护一脸善意地问我,“青蔷,这些年,你的毒解了么?”

    我无心与他虚情假意,看也不看他,只对着一注被风吹得似飞蝶扇翅的明灯道:“早就解了。”

    “怎么解的?”

    我冷冷淡淡道:“怎么解的就不劳大冢宰挂心了,总之我命大,死不了。”

    宇文护一声叹息,“看来你是怪寡人没有帮你拿到解药,所以当年才会不辞而别。青蔷,你终究是不信任寡人。罢了,没有解了你的毒,终究是寡人对不住你。寡人知道你不同别个女子贪恋虚华情爱,志不在嫁人生子,寡人会劝说陛下放你自由,你且在冢宰府安心住下吧。”

    宇文护一点都没有提到我在陈国的事,看来他是不知道这件事了,或许秦婉兮根本觉得我的事不值一提,她也不知道宇文护和我认识,所以没有上报。我就怕宇文护知道我在陈国的事,顺藤摸瓜查到我怀有天下地志图。这件事,一个宇文邕知道就已经让我够头疼了,我可不想再有其他人知道,威胁我的人身安全。

    两日后,宇文护向我表明了宇文邕的态度。

    “陛下决意要纳你进宫为妃,寡人百般劝说才得以让他松口,不过他一定要留你在身边,只改了主意封你为女官,连谕旨都下了。看来,你是一定要进宫了。”宇文护从宫里回来后,如是说也。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苏轼的《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第六十九章 有女如舜英

    宇文邕果然派人来接我进宫了,临走前,宇文护对我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找他,我没有表态。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宇文护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目的。

    我先被带到了正阳宫,宇文邕的寝殿,宇文邕向我透露宇文护的原话,“他说你执意不肯进宫,甚至以死相逼,劝朕不要操之过急,还给朕出主意先封你当个女官,徐徐图之,天长日久,总会软化你的。“

    “他一面说会帮你,一面又在这里可劲地给朕出主意,两边稳住,为的是卖你一个人情,让你欠着他。等你进宫了,他会叫你做一些必要的事情,比如说,监视朕。”

    果然如我想的一样,我讽刺道:“陛下早就猜到了他的意图,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把我交给他,将计就计,为的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以报当年他利用我做诱饵引先帝上钩之仇。”

    宇文邕知道我不满,便道:“青蔷,别忘了,你说过你会辅佐朕,帮助朕的,现在不就是你帮助朕的最好机会?”

    我苦笑,我还能有其他选择么?

    宇文邕下旨封我为三品女尚书,周国沿袭北魏官制,又采汉、晋旧仪,自成一套女官体系。女官主管宫中具体事务,其职秩与外官相对,最高领袖内司,官比尚书令;其次是作司、大监、女侍中,官比二品;其三是女尚书、女史、女书史、书史、小书女,官比三品;其四是六司,司衣、司宝、司计、司膳、司籍、司正,官比四品;最后是六典,典衣、典宝、典计、典膳、典籍,官比五品。

    而女尚书的主要任务就是整理文书,批阅管理宫外奏章,有时还要替皇帝起草诏书、政令、通告之类的。

    等我学习完宫中女官礼仪就可以正式上任了。

    我的住处安排在离正阳宫很近的文书院,这些日子一直在跟教导姑姑学礼仪,学得很累,但也终于学成了。

    院子墙角栽着几株疏疏的青竹,淡淡的月光从青竹的叶子洒下来,似有绿光隐隐,清碧如一湖绿波漾动的水。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一个如白月青竹一般的人,心思一动,想起进宫时宇文邕叫人特地给我送来了一支竹箫,便回屋拿了箫,执箫于唇边吹奏起来。

    箫声悠扬清亮,恍然间似乎听到了那一阵阵清朗的歌声:

    年少青春本欢颜

    策马风流

    仗剑天涯

    行到水穷时

    坐卧花暖中

    人世有歧路

    一剑定风波

    何惧浮云蔽白日

    总有云开月明时

    该忘则忘矣

    离恨太过则易伤

    心平疏阔

    寻赏心乐事

    看江山如画繁花如雪

    良辰好景莫负

    寻赏心乐事

    看江山如画繁花如雪

    良辰好景莫负

    ……

    一曲毕,却见不远处,一道清丽的鹅黄身影踏着月色慢慢走来。

    渐渐的,走近了,身姿轻盈,一头青丝如瀑,肤色白腻,夜色下像一株明媚的风铃草,铃铃而动,料想应是个容色不错的姑娘。

    待她走近,我才吃了一惊,因为这姑娘白皙的脸上竟布满了泪痕。

    没等我说话,这姑娘先开始说道:“不好意思啊,这位姐姐,我听了你的箫声,太感人了,就忍不住这样了。”一边说着一边抹掉眼泪。

    《君子行》总体基调是明朗轻快的,居然能把她弄哭,这位姑娘的哭点也太低了。我看着她擦掉眼泪后细眉秀目的一张脸,道:“你是三品女官中的哪一类啊,是女史、书女、还是小书女?”宫中规定三品女官着黄色鞠衣。

    她道:“我是小书女,你是新来的女尚书吧。我叫泠儿,不过我小名叫阿袖,很质朴亲切的名字。你听说过么?”

    我摇摇头,“没听说过,确实很质朴。”

    她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望,不过很快又恢复神采,“你叫萧青蔷,那我以后叫你青蔷姐姐好不好?”

    方才乍一见她泪痕满面,还以为是个忧伤多愁的姑娘,没想到一说话这么热情开朗。

    我忍不住道:“你今年年岁几何了?”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啊,确定我是姐姐?

    她扳一扳手指头,笑颜如花,“我是七月十二出生,今年十九,比青蔷姐姐你小一个月。”

    果然是我比较大,看来她是去看过我的宫藉了,所以一见面就叫我姐姐。

    这晚上,这姑娘把我的院子走了个遍,还挨个细品鉴赏,评头论足,末了还表示,她以后还会常常来这里喝茶听箫的,希望我不要嫌弃。

    这一日我按照规定穿上杏黄间色条纹裙,带上假髻,发髻按照三品女官的样式,头戴花数为五,两边各自簪两朵小小的青翠珠花,中间簪一朵晶澈如水的木兰珠花。一切准备就绪,正式上任到宇文邕身边整理文书。

    很快我就摸清了宇文邕的大致生活规律,宇文邕常常称病不上朝,一切朝政都交给宇文护。古来君王要么对吃喝感兴趣,要么对美色感兴趣,而他显然不怎么对吃喝感兴趣,至于美色,自打他回来就没进过哪个妃子的宫门。他主要把精力放在吃喝玩乐的‘玩乐’上面,他好音律书画,喜骑射,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玩象棋,他对象棋的痴迷甚至已经到了忘乎所以、不问世事、荒废朝政的地步。据说象棋是他费尽心思从先人古籍的记载中自己动手创造发明的一项玩乐活动,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宇文邕不仅自己玩象棋,还大力向他的臣民推广。每有朝臣来向他禀告陈情,都会被他拉来玩象棋,一心想把自己发明的象棋发扬光大。

    我辛辛苦苦用了一早上的时间分类好的奏章,宇文邕却看也不看,直接大手一挥,叫何泉拿去交给正在尚书省议事的宇文护了。

    然后宇文邕交给了我一个任务,“分掌六司之职的大监病重,无法管理二司事务。朕就先交由你暂行代理大监之职,好好干,可别让朕失望。”

    我正要出正武殿时,宇文邕突然一把拉住我,把我的手按在绘仙鹤流云的御案上,身子悄然靠近我,高挺的鼻子有意无意的擦过我的鬓发,在我的耳边吐气如兰道:“珠花快掉了。”

    我一怔,只见他修长的手指从我的颊边掠过缓缓地落到发髻上,帮忙正了正发髻上的珠花,唇角满意地弯起了逗弄的笑痕,“弄好了。”

    我被他这么一作弄,顿时无比尴尬,逃也似的出了正武殿。等出了门口方才清醒一些,这宫里有宇文护的奸细,他方才故意做出暧昧的动作,有可能是给宇文护看的。

    我回头望了望正武殿门口当值的侍卫,忽觉得有一人看上去很熟悉,仔细一想方才忆起那人不就是我刚来长安不久时在解忧酒家见到的杨坚么?

    从宇文护说话的蛛丝马迹中可以得知杨坚的妻子曾经和宇文邕有一段过去,如今,他在帮妻子的旧情人守卫宫门,不知心里是何感受?

    二品女官作司、大监、女侍中分掌六司,作司掌司衣司、司宝司;大监掌司计司、司膳司;女侍中掌司籍司、司正司。虽然是暂行代理大监职务,可我也不能闲着,于是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把司计司、司膳司的账簿看了一遍,发现了不少问题,于是把郑司计和薛司膳叫了过来。

    我翻看账本,一边翻一边指着账本上的某一处道:“这账上的所采买的用品价位怎么这么高,比如近年的米价盐价,据我所知市场上的米价最多不过三文钱一斗米,盐价四十文钱一斤。怎么账本上记载的米价是六文钱一斗,盐价六十文钱一斤,高出市面许多?”

    “这”郑司计支吾笑道,“虽说都是米盐,可各家米铺盐铺贵贱不同,自然价位也是不一样的,宫中所用米盐总是挑比较精贵的。”

    我不满意道:“即使各家米盐铺价位有所不同,可价位再差也不过差一到十文,怎么会高出那么多?”

    郑司计笑脸道:“我们只管买米,买的时候它就是这个价,这各家米铺盐铺的价位的事我们怎么能清楚呢,大人您不是为难我们么?”

    这么糊弄我,以为我是不知柴米油盐的闺阁少女么,我沉下脸,又道:“那这条呢,武成初年七月,司计司采入五十匹云雾纱,后宫支出四十匹,其余十匹都到哪儿去了?”

    郑司计想了想道:“或许是在运货的过程中有所损坏或不慎丢失了?”

    我忍气道:“若是这样,那为何没在账本上写明原因,十匹云雾纱,价值金贵,竟说丢就丢了?”

    郑司计道:“底下宫人粗心也是有的。”

    我再翻本子,对薛司膳冷声道:“这里明明记的是四十六两的燕窝,怎么减去三十两后,变成了六两?”

    薛司膳赔笑道:“大人,我们司膳司底下的宫女不同你有先天的条件,受过教育,识字又懂数术,算数有些差错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板着脸道:“底下人出错误,难道你们不会查看账本及时纠正,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好,那还要你们干嘛!”

    “大人,这帐你就甭操心了,等大监大人病好自会操心,你只是暂行大监之职,无需如此操劳。”薛司膳语气柔和,眼底却隐隐透着不耐烦。

    我摔下账本,冷着脸叫她们出去,这俩人百般遮掩,账本上的猫腻定是与她们有关。

    看我只是暂行大监之职,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净是敷衍。不行,就算是暂行代管二司,我也要做出点成绩来,不能叫她们小看了我。

    注释:

    1标题出自先秦的《诗经国风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第七十章 美人隔云端

    六月里草木浓绿,文书院里一株橘树叶密葳蕤,绿光流转,绿枝上缀着些细白袅娜的白花,清香醉人,横斜的碧叶丛挡住了火燃的日光,投下一大片阴影。

    阴影里,一个着明艳黄衣的姑娘正捧着一本书幽叹,“哎,男主人公不是妖孽无情,就是邪魅残忍,要么冷酷霸道,要么腹黑强势,好男人都是走极端的么,我怎么觉得这么变态?难道是我的品位有问题,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作者和其他读者不正常啊!”

    一见到我,她白皙的脸上立即展现出明媚的笑意,光彩熠熠,捧着书到我面前问:“你会喜欢一个辱你骂你打你强迫你凌暴你的男人么?”

    我眉心一跳,目光如寒冬空中的细细碎雪,“不会,除非我脑子有病。”

    “可书上就是这么写的,难道现在的姑娘都有病?这样被百般虐待,她最后还能爱上他,真是不能理解的逻辑。”泠儿捧着一本封面写着《非吾倾城》的书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她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只能说,现在的姑娘对男人的要求都太低了。”

    我淡淡地提醒道:“如果把你书上的男主人公换成一个样貌一般没钱又没权的男人,你看她还会不会爱他?”

    泠儿恍然大悟,“原来只要生的好看有钱又有权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啊!”

    泠儿很认真的问我,“这本书是在红袖书局买的,写的是女主人公被男主人公辱骂、鞭打、凌暴等种种惨无人道的遭遇后最终真爱胜过一切两人幸福生活的故事。姐姐,你对这本小说有什么感受?”

    我无比感叹道:“女主人公的心脏真是强大。”

    泠儿很是赞同道:“其实更强大的是作者,她总是有那个能力让很多人觉得渣男深情到不行。这样的写作功底,当真叫我佩服。”

    我看着她,突然想道:“这本书你是从哪儿来的,宫里应是没有这种书的?”

    泠儿笑眯眯道:“这个啊,郑司计和薛司膳姐姐经常出宫采买,我托她们在宫外给我买的。”

    “你和她们关系很好?”

    泠儿眨眨眼,浅笑明媚,“我在贵妃身边伺候笔墨,她们少不得要同我多走动走动。”

    宇文邕没有皇后,叱奴太后又成日在含仁殿不管事,后宫最大的也就只有李贵妃了。泠儿作为李贵妃身前的红人,郑司计和薛司膳少不得要去巴结巴结。

    我冲她一笑,颊边笑容如一朵清雅的木兰,“泠儿,其实不止是她们能出宫帮你买书,我也可以的,且保证比她们买的要好要多。”

    泠儿灵动的大眼睛一眨,“真的么?”

    我含笑点头,“真的,不过,你得帮我办一件事。”

    泠儿笑意有些淡了下去,不过很快又笑颜明亮如夏花,“这个我考虑考虑,如果很难的话我就不干。”

    我轻笑道:“不难,很简单的,你只要在同郑司计和薛司膳谈话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她们打听她们平常都是在哪家店铺采买的,回来再告诉我。”

    宇文邕当然不只是在宫里玩象棋和琴瑟笙箫了,闷的时候,他三天两头就会出宫玩一趟,宫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这一日他打算出宫时,我适当地提了一下我也想出宫的意愿,他就带我一同出去了。

    宇文邕去的是长安城最热的歌舞坊流雪坊,流雪坊是近年来长安新兴的歌舞坊。此坊构思出奇,不似别家单纯以歌舞取悦观客,而是以歌舞演绎故事,每一出歌舞后面都有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一段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传奇。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爱看。它以精彩绝伦的歌舞、引人入胜的故事、美如天籁的乐曲在长安站稳脚跟,渐渐有独领长安歌舞坊一枝秀的势头。

    流雪坊有一位作曲奇才玉公子,据说很多长安流行的乐曲都是出自他手。宇文邕酷爱音律,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来流雪坊拜会这位玉公子,与其一同探讨乐理。

    马车停在流雪坊的前面,下车时,我抬头看日光,忽的发现三楼的一个窗口旁摆放着一盆细密有致的绿竹盆栽,十分的青绿可人,待要仔细一看时,宇文邕却冷着脸催促我下车。

    进了流雪坊,宇文邕去拜会玉公子,他同玉公子在三楼雅间探讨乐理,我和赵通杜整三人只能干巴巴地在楼下等。一楼虽有表演歌舞,可我却无心观看,便想在宇文邕不在的时候出去转转,赵通提出陪我一起去。

    赵通见我走了许多家店铺,却不买东西,只问价格,觉得奇怪便多问了几句,都被我谈笑搪塞过去了。最后,我还不忘去了泠儿所说的红袖书局,问了掌柜当下有什么流行的小说,挑了两本书名看起来不错的小说。

    逛完了店铺,回到原处,却见宇文邕一脸黑脸的在门口,一见我就道:“你还知道回来,我还道你乐不思蜀不想回来了呢。”

    杜整笑道:“萧姑娘,陛下这是在担心你,更怕你不见了,他不是真生你的气。”

    宇文邕回头狠瞪了杜整一眼,“谁说我担心她了,她爱上哪上哪!”

    说罢,宇文邕一把掀开车幔,气呼呼地进了马车。我随后紧随其上,上了马车,我轻声道:“陛下放心吧,我身上的毒还没解,怎么能走得了。”

    宇文邕盯着我的目光一沉,“这么说如果你没中毒就会走了,还好朕有先见之明,事先断了你的后路。”

    “还有,朕不是担心你,朕只是担心你走了朕就拿不到天下地志图了。”宇文邕特地强调这一点。

    我无奈道:“陛下,这一点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不用特地说明。”

    静了一会,我闻道马车里有一股清香的木兰花味,我道:“陛下,你身上怎么有一股木兰花的香味?”

    宇文邕先是疑惑,闻了闻衣袖,才道:“方才出来时撞到了坊里的许多姑娘,这大概是流雪坊里哪个姑娘身上的香味吧。”

    就在这时,原本驶得平稳的马车猛地一动,猝不及防我的身子一倒,直接就撞到了宇文邕的怀里,我赶紧爬起来。谁知车子又是一荡,直接又把甩到宇文邕身上。我又起身,车子又是一震,这回宇文邕直接抱住了摔倒的我。我挣扎起身,却听得耳边宇文邕一声低吼,“别动!”

    见我仍继续挣扎,宇文邕有些气恼道:“朕这是为你好,不想跌倒的话就别动。”说着手上越发抱紧。

    车子跌跌宕宕的,昏暗的车厢里,两具身子紧紧相贴,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咚咚咚的心跳,呼吸若即若离,宇文邕的眼神有些迷离起来。

    我趁此机会推开他,在车子跌跌撞撞中勉强爬出车厢。车外的杜整时不时鞭打一下马腿,笑容悠深得意,回头却瞥见我冷冷瞪着他的面容,顿时笑容僵住了,“萧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原来方才是杜整在搞鬼!

    我笑容轻漾似一株凝丽的蔷薇,“杜公子,想必你驾车也累了,就让我来为你代劳吧。”

    杜整吱声道:“不,不用了。”

    “当然用!”我不由分说夺过他手中的缰绳,一手狠狠地把他推进车厢,“你就在里面好好待着吧!”

    “我保证会让你坐得舒舒服服的!”

    手中马鞭一甩,车子一晃,里面传来了“啊”的一声惨叫。

    一大早我就召集了司计司和司膳司所有人于正堂内,起先宫女们窃窃私语,暗自揣测我要干什么。我围着她们走了一圈,她们被我严厉的眼风一扫便不敢再吱声了。

    环视在场的人,我面色沉着道:“诸位要明白,现在是由本官来掌管司计司和司膳司。陛下信任我,把司计司和司膳司交到我手上,作为臣子自当尽心尽力。你们要做的就是配合我管理好各司事务,而不是马马虎虎,敷衍了事!”

    “前些日子,我查阅两司账目,发现了不少错漏,有心要把账目查清,却发现有些人欺我初来乍到,以为我愚钝无知,净一味地搪塞我,对我的命令置若罔闻。本官最恨的便是这些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小人”

    说到这里,我凌厉的扫向郑司计和薛司膳,“郑司计,薛司膳,你们可知罪?”

    两人被我这么一扫,身子一颤,郑司计强自镇定道:“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我厉声道:“你二人在账面上弄虚作假,欺上瞒下,趁隙捞钱,还不知罪!”

    二人皆吃了一惊,薛司膳当下一慌便道:“大人,下官没有啊!”

    郑司计虽然害怕但还是愤愤道:“大人,贪污可是大罪,您可不能平白无故的冤枉人,您有证据么?”

    我手中扬起一本账册,“证据就在这里,这是过去几年你们在朱家米铺、周家丝庄、卢家药铺、方氏盐铺等所采购物品的清单。周家丝庄记载,武成元年七月初三,郑氏采购云雾纱四十匹,四百文一匹,共计一万六千文;朱家米铺记载,武成二年四月二十,郑氏采购大米一万八千斗,三文钱一斗,共计五万四千文;方氏盐铺记载,保定元年五月十一,薛氏购盐二十斤,四十文一斤,共计八百文;卢家药铺记载,保定二年三月十一,薛氏采购燕窝三十六两,两百文一两,共计七千两百文。可你们却在账本上记录米价是六文钱一斗,盐价六十文钱一斤,云雾纱五十匹,燕窝四十六两,抬高价钱,虚报数目,中饱私囊。那几家店铺的掌柜已亲口向我说明并立下字据,人证物证俱在,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还需要我一一说出来么?”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李白《长相思》“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七十一章 青苔暗阶除

    薛司膳听我说的头头是道,又兼有人证物证,已是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脚了,郑司计仍嘴硬道:“你这是栽赃,是陷害。我要求见陛下,请他主持公道!”

    我把早站在门外的侍卫叫进来按住激动的薛郑二人,道:“我已经给陛下递了折子,禀明情况。你放心,陛下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把她们押下去!”

    薛郑二人被押了下去,经此一番,在场的宫女皆心惊胆战,看我的眼神多了害怕和敬畏,不敢再像前几日那般轻慢了。

    “诸位都看到了,若是今后再有谁敢在账目上做手脚,从中图利,郑司计和薛司膳二人就是你们的下场。一经发现,我萧青蔷绝不手软!”

    一番警戒后,我道:“郑司计和薛司膳串通一气,把司计司好司膳司的账目搞得乱七八糟的。既然处置了罪魁祸首,接下来,整理账目已是迫在眉睫,必须立刻执行,诸位必须配合我校正账目,查清亏空。若有人胆敢违抗命令或是暗中使坏”

    我抓起放置在正堂两边的木杖,微笑道:“按照宫规,就当杖责三十。谁要是不认真做事,就别怪我手中的杖子不留情了!”

    在场宫女皆是一颤,我又道:“不过,我做事一向赏罚分明,做得好的,我会按照功劳进行赏金,还会酌情考量禀报陛下提升你们的品级。”

    众人一听,稍稍放心了许多,面露喜色,有了跃跃欲试的神色,我令人搬来账册,分布任务,“我朝创建已有七年,这是两司七年间的账目,一共一百一十本。由典计和典膳带领,各自分组,分别整理各司的账目。每司分七组,每组负责处理一年的账目。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组员,也可以来问我,我会同你们一起查帐,并肩作战。一百一十本账册对于司计司和司膳司一百二十人并不难,相信今天之内就可以校对勘正完毕。”

    在我的发动下,各组都拿着我从几家店铺那里拿来的正确清单对着账本核查校正,一直到天黑,账目才算核查完毕。我依言给完成的较快的前三组成员发了赏金,自己又核计了一下账目上的亏空,发现一共亏空了近两万黄金。这两万的亏空我是没钱补,还得郑司计和薛司膳补上,我非得让她们把私吞下去的银子给吐出来不可。

    于是第二日,我到牢里去对郑司计和薛司膳一番威逼利诱,保证会向陛下求情保她们一命之后,总算肯把窝藏赃款的地方供了出来。所幸她们贪这些银子只是想出宫时买一套房子好安度晚年,并没有花掉太多,这亏空到底是补上了。

    处理完这些事后,我本想去泠儿住的院子去找她分享我的喜悦,却被告知她不在,去了上林苑2赏凤凰花。

    我在上林苑走着,往栽有凤凰树的地方走去,七月里的凤凰花开得如云似火,红橙橙的花朵满树都是,凝了半边天的夕光霞彩,蓬蓬的火焰自弯弯曲曲的树枝上倾下,一簇一簇的,红光流灿。

    泠儿站在树底下,踮着脚尖,伸出素白的手去抓头顶上低垂的红硕花朵,抓了好几次都抓不到。最后她干脆挽起裙角,使劲一跳,终于如愿以偿抓住了一朵,光洁如玉的半个侧脸露出满足的微笑,把花朵放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唇边笑容愈渐浓丽,透出一种甜媚妖丽的风情,叫人为之不觉为之一怔。

    弯曲的树枝上一朵凤凰花忽的斜飞下来,打到泠儿的头上。泠儿拿掉头上的花,往树上一看,竟有些恼了起来,一把将花丢掉在地上,转身就走。

    “青蔷姐姐!”泠儿一转身就看见我,甜甜笑着跑过来。

    “司计司和司膳司的事情处理完了么,我提供的消息有用么?”

    我对她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处理完了。泠儿,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能帮到姐姐就好。青蔷姐姐,这次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你有没有变得更喜欢我一点啊!”泠儿笑声清悦,像风中的脆铃。

    “喜欢,比从前更喜欢了。”拥有如此明媚笑颜的人谁不喜欢呢?

    泠儿听完更高兴了,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论起我给她买的小说,“青蔷姐姐,你买给我的书我看了,可是我不是很喜欢。”

    我唇角一顿,当时我着急办事,匆匆忙忙就给她挑了两本书,也不知道内容如何,希望不要太糟糕才是。

    泠儿郁闷道:“女主人公明明有一个很好的恋人,两个人感情很好,却被男主人公横插一脚,强取豪夺,硬生生把两个人分开。最不能理解的是,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虐来虐去,最后居然还爱上他了。女主人公那个可怜的恋人,什么都没做错,就生生沦为了他们轰轰烈烈爱情的陪衬。”

    “里面有个女的破坏别人感情,大家都骂她贱人,不知羞耻,可男主人公用那么卑鄙的手段破坏别人,大家居然都觉得他很霸气,很痴情。怎么同样是破坏别人感情,差异怎么这么大呢?”

    我开导她,“这就是男人女人之间的差异了,他们总是用双重标准看人,却还不自知,更不愿意承认。”

    泠儿看小说看得有些入戏了,愤愤不平道:“我就不信,如果把男主人公换成一个生的一般,没有钱,又没有权势的人,看他们还会不会说他霸气,说他痴情。”

    我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道:“这就是世俗啊。”

    然而泠儿的愤愤不平也仅仅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爱笑的她很快就维持不住紧绷的脸了,扑哧的一声又笑了出来。

    两个人渐渐走远,却没有注意到,从树上跃下来的男子,一双黑玉眼睛静静注视着她们。

    宇文邕听说了我整顿司计司和司膳司的事,便特意下旨,让户部的人来清查六司账目。官场上,向来是水至清则无鱼,各司账面上多多少少会有些亏空,而司计司和司膳司经我前一阵子整顿,户部的人硬是查不出什么错漏。

    司衣司、司宝司、司籍司、司正司掌事的女官均被处罚,可她们都把大部分的责任推给了底下的宫女,一些无辜宫女就这样被当成了替罪羊。

    宇文邕对我的处事很满意,决定要犒赏我,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向他讨要了一张出宫令牌,这样我以后出宫就方便多了。

    出了正武殿,隐约闻道一股清香的木兰花味。侧眸一看,殿门树立的侍卫杨坚,一身玄黑侍卫服上系着一袋香囊,上面绣着疏疏三两只木兰。我微笑道:“杨公子,能冒昧问一句么,你的香囊里装的可是木兰花瓣?”

    杨坚虽然惊讶,却还是道:“是木兰花。”

    我笑道:“我没闻错,真是木兰花香。我一向以为一般只有女子才喜欢佩戴香囊,没想到,杨公子也喜欢。”

    杨坚解释道:“这原是内人的香囊,只是近日她突然不戴了,我觉得弃了可惜,便顺手拿来用了。”

    我明了道:“原来是尊夫人的,杨公子对尊夫人可真是情深意切,连尊夫人的香囊都如此珍惜。”

    杨坚努了努嘴,想辩白什么,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我一脸会心地笑着走开了。

    韶光荏苒,远山生晴霭,云气溶溶。

    这日晚晴,结束了在司计司和司膳司的事务,我便去正武殿向宇文邕汇报一日的工作情况。走在路上,青石铺砖上乍然出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挡在我的面前,仔仔细细把我盯了个遍,又惊又喜道:“青蔷姐姐,真的是你,你回来啦!”

    我认真把他的脸看了一遍,脑中闪过记忆的光,带着几分不确定道:“小国公?”

    少年问:“青蔷姐姐,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你怎么突然就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真的是宇文直,三年不见,他的个子竟蹿得这么高了,面庞显出了几分成熟的轮廓,声音也变了许多,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解释道:“我当时有急事要办,时间紧迫的很,所以没来得及通知你。”

    宇文直有些低落道:“你这一走就是三年,都没人陪我玩了。”

    我欣慰地看着他,“如今不同了,你长大了,怕也是不想玩了吧。”

    “是啊,我长大了。”宇文直的眼神蓦地变得有些冷了起来,“皇兄总是训斥我不懂事,不务正业。我长大了,就不需要有人陪我了。”

    “青蔷姐姐,你还要去见皇兄是吧,我就不耽误你了,你去吧。”

    宇文直的态度明显冷漠了许多,说完就一个人走开了。初始重逢的一点欣喜很快消去,渐渐化为疑惑。这些年,这个孩子似乎变了,而这变化似乎多多少少还和宇文邕有点关系。

    到了正武殿,只见何泉很着急对我道宇文邕不见了,问其原因才知道,宇文邕高高兴兴地去含仁殿给叱奴太后请安,正好宇文直也在,三个人本来说的好好,宇文邕突然就板着离开了,出了含仁殿,他还不许何泉跟着,一个人走掉了。何泉无奈,怕宇文邕出事,眼见天色渐晚,宇文邕还没回来,便着急的派人去寻找了。

    我自然也被何泉叫去找人了,宇文邕在哪我自然不会关心,只打算在宫里随便转一圈,做做样子就算了。

    注释:

    1标题出自西晋陆机《班婕妤》“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

    2上林苑:上林苑是古代园林建筑,建于长安,规模宏伟,宫室众多,景观优美。

第七十二章 漏断人初静

    走到一处荷塘,荷塘沐着轻纱的月色,凝成半是蒙昧半是明亮的烟波水月。凝绿的水上,亭亭青荷次第如云,一塘的荷风送凉,吹衣乱发,衣间有清幽荷香。

    荷风深处倏地响起一缕清越的箫声,明明是豪气云天的《大风歌》,却叫人无端的听出了忧伤的味道。一条幽致的小路直伸展到吐红摇翠的荷塘中间,我慢慢走过去,想知道是谁这么晚了还在荷塘旁吹箫。

    摇风荷影处,宇文邕执箫吹坐,容色寂寥,我吃了一惊,忙要避开。宇文邕却已看到我,放下青箫,一手抓住我,荷风中听到他轻轻的声音,“没想到第一个找到朕的人竟是你。”

    宇文邕把我硬拉着坐下,荷塘水色中他道:“朕方才一直在想,只要有一个人能在这里找到朕,朕就把什么都告诉他。”

    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宇文邕半是惆怅道:“今日朕去向母后请安,她对六弟说,过些日子就是六弟的生辰了,她要为他好好大办一场,母慈子孝的场面,真是刺痛啊。母后她,可从来记不住朕的生辰。”

    我一怔,这就是他生气出去的原因?

    这个在我面前一向以冷峻、强硬示人的宇文邕,此刻竟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露出脆弱的神情,“朕出生那天,二哥莫名其妙的发高热去了,大家认为朕不详,连父王母后都这么认为,于是他们就把我丢给了大臣李贤抚养,一直到我六岁那年才接回来。那时母后刚生了六弟,根本没时间照顾我,父王最疼爱大哥和三哥,他的孩子很多,政务又繁忙,没有太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和我这个从小不在身边,感情又生分的孩子来培养感情。父王和母后,离我好远。后来,我喜欢伽罗,父王忌惮她父亲的势力,不许我见她,把我禁闭。再后来,伽罗嫁人了,父王病逝了,可直到父王病逝,我也没能得到他的多少关注。但是没关系,我还有大哥,大哥照顾我,教导我诗书、礼乐、骑射,可是就连这一点微薄的温暖,也在大哥死后荡然无存了。母后只疼爱六弟一个人,我常常怀疑,她是否还记得还有我这个儿子?”

    宇文邕似乎很伤心,说着说着连‘朕’都变成‘我’了,这时我才发现,他旁边还有一坛子半开的酒,他是喝了酒才会如此失态的。宇文邕苦笑道:“有时候看着母后和六弟和乐融融的样子,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我只是一个外人。六弟,他什么都有了,真是叫人嫉妒。”

    宇文邕半醉地把头靠在我的腿上,我想推开他,却被他半抱住,用一种可怜兮兮的语调哀求道:“让我躺一会儿好么,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就一会儿。”

    我没动,这荷间小路这么狭窄,一不小心两个人就可能在挣扎间掉进荷塘,而且,我心里不是不怜悯他的。我懂得那种被父母忽略,没有父母疼爱的孤独,我虽很早失去了双亲,可我起码拥有过母亲的疼爱。可宇文邕,他连得到都不曾得到过。

    “你能给我吹一支曲子么,我想听那晚你在馆驿的小院子唱的那一支曲子。”宇文邕低低道。

    思及那晚,那支《且珍行》还是那个人给取的名呢,只是不知今时今日,他在哪儿呢?

    随即又摇摇头,想他做什么。人家又不把你当朋友,你何必把他当朋友,不过是人生中一个过客罢了。

    我执起箫,决心要把脑海中的不快消去,收拾心情,按住箫孔,吹起一缕明丽的箫声。

    今夕何夕,流年一梦,思亲远去,对花对月,对酒成愁,我心伤悲。

    昨日离殇,终将过去,伤悲无益,何必伤悲,努力加餐,勿负年华。

    人生苦短,且珍行,且珍行,努力加餐,勿负年华,勿负年华……

    那晚之后,宇文邕又恢复了一往如常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一场风吹过就散掉的烟。

    “青蔷姐姐,听说昨儿个你和陛下在一起,赏荷夜话,月下吹箫,说不尽的温柔。是真的么?”泠儿不知从哪听来的风声,兴致勃勃地跑过来问我。

    我眼皮抬也不太抬道:“没有的事,他们夸大其词了。”

    “月下风荷,玉人吹箫。此情此景,花前月下,最易催动人的情思了。姐姐你就一点都不动心?”泠儿试探地问道。

    “那让我来告诉你,在月下荷边吹箫的结果只有一个被蚊子咬得一身的包。”我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浪漫幻想。

    一重幻想被打破,泠儿有些失望,但她很快又转动灵动的大眼睛道:“姐姐不用否认,自古女官与皇帝总有点不得不说的故事。”

    泠儿自我想象了一番,这才满意地对我想象道:“他会纳你为妃,囚禁在深宫,而你有一个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就在你以为念念不忘的过程中遗忘了,不知不觉爱上了身边的人却又因为自尊不肯承认。而他会因为你的青梅竹马吃醋、嫉妒、发疯,在身体上折磨你,你又在心理上折磨他。正所谓真爱就是折腾,折腾才有真爱。搞不好你还会逃出宫,又意外发现怀孕生下了孩子。多年后你们夫妻在某地重逢,一番纠缠后,误会化解,互相表明心意。他为你解散后宫,三千宠爱独你一人,至此圆满。”

    我淡淡斜睨了她一眼,“你觉得这可能么?”

    泠儿自以为然就道:“古往今来故事套路就是这样的啊,故事告诉了我们一个真理:恋爱就是折腾,无折腾不成真爱。总要有点矛盾啊误会啊,人生才会圆满。”

    这姑娘估计是看小说看走火入魔了,不能再离谱了。

    泠儿最大的兴趣就是研究小说,并整理出一套理论。她立志要看尽天下小说,再总结分析,著述立论,讨论小说的利与弊,包括从中所反映的世情百态,人性挣扎,挣扎中的理想、名利、感情、家国大志,进而升华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境界,著成一本传世名作,虽然我委实不知道她能从里面研究出什么来。

    再一次出宫,想到流雪坊瞧一瞧,却发现三楼窗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上回来时瞧见的那盆绿竹盆栽不知去哪儿了。顿时没了兴趣,掉了个头,去解忧酒家。

    解忧酒家盛名犹存,仍是长安最受欢迎的酒家。

    我重游故地,进店走了一圈,寻了个好位置坐下,含笑望着对面的人,“杨公子今日不用守卫,怎么不回家陪伴妻儿,反倒一个人在这?”

    杨坚反问我,“萧姑娘不在宫里陪伴圣驾,怎么一个人出宫了?”

    “陛下许我一块出宫的令牌,我可以随时出宫。”

    杨坚一听,羡慕道:“陛下对萧姑娘当真爱重。”

    “依我看,杨公子对尊夫人更加爱重。曾得陛下倾心,又令杨公子如此痴心专情的女子,青蔷很想知道,杨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似是好奇,问,“她是否有什么过人之处,精通琴棋书画?会唱歌?会作曲?容貌绝世?善解人意?”

    杨坚听了我这一连串的猜测,笑道:“她是鲜卑人,并不如汉人女子那样精通琴棋书画,不会唱歌,容貌不差但不是绝世,善解人意谈不上,唯在作曲上,颇有造诣。但她就是她,是无一独二,不可代替的。她的好,只有我知道。”

    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他是真心爱他妻子,我真心道:“能得你如此对待,是尊夫人的福气。”

    杨坚亦道:“此生能得她为妻,亦是杨坚的福气。”

    “算了,不提杨坚的家事了。作为臣子,我们行走市井民间,当时刻有替陛下巡牧之心,体察民情。你出宫,可有发现什么?”杨坚转了话头,眸光别有亮色。

    我眸光一顿,“发现什么?”

    为了让我深刻体验民生疾苦,杨坚特地把我带到了城郊外的一处采石场。他告诉我这里做苦力的大都是昔年江陵之乱2军队从江陵掳来的无辜百姓,他们流落异乡,被迫成为了可任意驱使的奴隶,从事生产劳动,没有人身自由,可以被当成商品一样任意买卖,不受律法保护,过得其极悲惨。

    “在长安,还有很多这样的人,这样的地方,百姓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不止在长安,还有很多地方,无辜的百姓沦为了任人宰割的奴隶。杨坚以为,一个国泰昌盛的国家不应该有太多的奴隶,那只会显示国家的无能。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应该让子民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不再受人欺凌,变得强大起来。”

    我望着杨坚别有深意的目光,道:“我只是一介小小女官,杨公子跟我说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呢?”

    杨坚目光熠熠道:“不要轻看了自己的作用,你深得陛下的宠爱和信任,又曾是大冢宰身边的红人,萧姑娘或许认真地跟陛下和大冢宰提一提,事情就会有所不同呢?”

    说话间,我看到一个莫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在搬石块时不慎砸伤了脚,还被工头鞭打着催促干活,我看不下去,喝止了工头。一问之下得知,这小女孩是奴隶结合的孩子,她的父母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病逝了,奴隶主自然不能白养她,便强逼着她上山干活。

    着实可怜。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2江陵之乱:公元554年,西魏攻破南梁都城江陵,梁帝被俘处死,大量百姓被劫掠到长安。

第七十三章 倾国两相欢

    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下这个小女孩,奴隶主看这个小女孩本来也干不了什么活,自然乐意低价卖给我。我和杨坚把小女孩带到医馆治伤,我要回宫,不能把她带在身边,于是同杨坚商量看能不能把她带回家照料,杨坚拒绝了,说自己能帮她一时,却不能帮她一世。他向我建议,把小女孩送到城郊专收留无家可归孩童的益坚馆。

    我向馆主大致了解了一下益坚馆的情况,益坚馆是七年前的一位好心的公子资助建立的一处收容孤儿的住所。不过,这些孩子并不是白吃白住,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去修桥修路或建房的工程地干活,赚取每个月的生活费,这是为了锻炼孩子们在艰难环境下独立生存的能力。午间回来,会有专门的教书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让他们日后能够识字谋生。不过仅靠这些孩子赚取的钱并不足以支撑整个益坚馆的花费,所以那位好心公子每月都会寄来一笔钱,维系益坚馆继续支撑下去。

    我惊讶于馆主的心思周到,不仅让孩子读书识礼,还培养孩子独立生存的能力。馆主不好意思道:“哪里,这都是莫公子给出的主意,我只是替他照看罢了。”

    我暗思,不知这位莫公子是何人,竟如此善良温厚。

    小女孩见我要走,什么也不说,只是害怕地拉拉我的袖子,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安慰了她好一阵子,说这里人都很和善,会有很多哥哥姐姐陪她玩,照顾她,保护她,并保证我很快就会来看她,她才肯放开我的袖子。

    入馆的人必须要登记名字,小女孩没有名字,于是我给她起了一个名。萧静好,寓意一世平安,岁月静好。

    走在回宫的道上,一辆车马从宫门缓缓驶出,我认出那是宇文护的车驾,骤然觉得眼前马车一晃,随即便倒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在冢宰府,宇文护目光凝重,对我道:“青蔷,大夫给你把过脉了,说你是中毒了,中的是一种慢xing毒药。”

    我佯作一惊,“我中毒了?怎么会”

    宇文护问道:“你知道是谁给你下的毒么?”

    我害怕的摇摇头,“我不知道。”

    宇文护沉思,分析道:“前些日子,你整顿司计司和司膳司事务,虽然遏制了内宫的贪污风气,但也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有可能是对你怀恨在心的女官做的。再者,你和陛下在一起坐月吹箫的事多少也传到了后宫妃子的耳朵里,保不齐她们会心生嫉妒,使计谋害你。”

    “青蔷,这宫里危险重重,你可要小心呢。”

    我决定继续误导他,心惊道:“那我该怎么办,不成,继续待在宫里我会被害死的,我要出宫!”

    宇文护阻止道:“出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没有陛下的允许,你一辈子都得老死深宫。就算你逃走了,陛下还会把你抓回来的。”

    我激动道:“那又怎么样,我一定要出宫,我再也不想在那个地方呆下去了!”

    六神无主之下,我抓住宇文护这根救命稻草,“大冢宰,你帮帮我,我不想死。只要你能让我出宫,我什么都愿意做。”

    宇文护深邃的眸子精光一闪,慢慢道:“寡人会为你寻来名医替你解毒的,你想要出宫,寡人也可以帮你。不过,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我坚定地重复道:“只要能让我出宫,我什么都愿意做。”

    宇文护幽幽道:“那好,记住你说的话。”

    回宫之后,我向宇文邕禀报了我和宇文护的对话,宇文邕得意道:“鱼儿终于上钩了。”

    然后宇文邕又想起了我,关切道:“你怎么样了,昨晚没事罢?”

    说着还想伸手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我倾身避开,面无表情道:“青蔷无碍。只要陛下大计能成,其余的,都不重要,不是么?”

    宇文邕的手停滞在半空,自知理亏,不敢再向前一步,只是轻声道:“你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语气中带着柔软小心翼翼的味道。

    我侧身告退。

    我满身疲惫地走回文书院,一到门口便见泠儿站在门口等我,“青蔷姐姐,你可回来了。昨天我来找你,发现你没回来,怕你出事,急得去向陛下禀告。后来大冢宰派人来说,姐姐你晕倒在宫门,暂且留宿冢宰府一晚。我还是担心,一早就在这等你,还好你平安回来了。”

    我走进院子,她亦跟着进,我看着她额上细细沁出的汗珠,有些感动,忍不住抬袖替她拭去,“你在这等了多久?”

    泠儿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多久,总之青蔷姐姐你回来就好。”

    我摸出怀里的钥匙,打开房门,请她进来,拿起桌上的瓷白水壶,倒了一杯水给她。泠儿显然很渴,但她还是没接过水,只见她又倒了一杯,端着水杯,眉眼弯弯如春日的溪流,“青蔷姐姐你也渴了吧,我们一起喝。”

    我看着她细心关怀的神情,不禁笑笑,饮下白水。

    喝完水,泠儿问,“对了,青蔷姐姐,你怎么会晕倒呢,是不是生病了?”

    我拈着水杯,轻轻放下,“我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泠儿关切道:“既然青蔷姐姐身子不适,司计司和司膳司的事就先放着,反正有典计和典膳看着呢,不会出乱子的。姐姐不宜操劳,当好好休息才是。”

    泠儿细心地将我扶到床上躺着,再三嘱咐我好好休息,临走时还帮我把门掩上了。

    一觉醒来,发现院子里有的响动,轻轻推开红格子门,发现泠儿正从院子里的橘树上爬下来,树上垂了两根粗粗的绳子下来。泠儿拿起树下的一块木板,拿着绳子就着木板的小孔穿去,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绳结,又在绳子上系了两三条蓝白的带子。这时我才恍然明白,泠儿是在架秋千。

    泠儿坐在秋千上试了试,秋千一荡一荡的,蓝白的带子随风飘飘,隔着少女明媚如晚霞的面容,清悦的欢笑,如此美好,真像是梦里走出来的一样。

    泠儿目光瞥见我,忙从秋千上跳下下,道:“青蔷姐姐,我瞧你这院子闷得很,便帮你扎了一架秋千,想让你开心点。你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我含着风消细雪一般的笑容走了过去,“你为我这般用心,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呢。”

    听我这样说,泠儿又高兴地坐回秋千上,指着秋千上的空处道:“青蔷姐姐,你也来试一试吧,很好玩的。”

    我坐到秋千板上,泠儿纤白的手覆住我的,我亦回握她。两个人一只手抓着绳子,另一只手紧握彼此,轻轻荡起秋千,越荡越高。长长的蓝白带子打在脸上,痒痒的,很舒服。在这种欢畅中,身边人欢笑如铃,我亦敞开心怀,咯咯地笑出声来。

    我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很快就出宫去看静好,还把宇文邕派人打赏给我的翠玉豆糕、葡萄干、梅子等细心地包好,带出宫去,分给益坚馆的孩子吃。益坚馆的孩子很少吃到这样的好东西,小孩子心思单纯,对送给他们吃食的我很有好感,开心的同我交谈起来,说了不少趣事。

    “莫哥哥的剑术很厉害,有一回有人来向他挑战,他笑道,同禽shou交手有三种结局:胜了比禽兽还禽兽;败了禽兽不如;平了跟禽兽没两样。所以我不会同你交手的。那人一听气得拔剑刺过来,不过莫哥哥几下就把他制服了。那人不甘道,你到底同我交手了,那你岂不是比禽兽还禽兽了?莫哥哥笑着回道,你终于承认你是禽兽了,不过,这位仁兄,你是不是眼睛有问题,我什么时候和你交手了,我明明和你交的是剑。那人一听,气得彻底晕过去了。”

    “我们馆里有个女孩叫栗粒,脑袋不太灵光,老师问她问题她老是答不上来,肖鸣常常嘲笑她是笨蛋,栗粒经常被他气哭。可是后来,他再也不敢嘲笑栗粒了。因为他每次一说她是笨蛋,栗粒就会反击,你不用总是把自己的名字挂在嘴上,我们都已经知道那是你;跟笨蛋说话,你岂不是更笨;笨蛋也能听懂你的话,你的话也太幼稚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话,都是莫哥哥教她说的。”

    “有一回我们去帮人修路,遇上了一个特别刁滑的雇主,修好路后迟迟不给钱,莫哥哥就亲自上门要钱,雇主的下人说,对不住公子,工钱已经计算好了,但是东家没有发话,所以还不能发钱。莫哥哥问,早就该发钱的,他为什么还不发话?下人说,因为东家腿受伤了,躺在床上。莫哥哥当时就冷笑,原来我们能否得到工钱还得取决于他的腿,真希望他的腿早点好起来,因为我想看看他是用哪条腿发话的!”

    “那个下人被驳得哑口无言,最后还是莫哥哥告诉他,要是他们再拖欠工钱,他明日就把这件事张贴布告长安城各个大街小巷,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看以后还有谁还敢来为他们做事,那东家一下子就怕了,赶紧命人发工钱。这事才算了结。”

    静好刚来,不知道这些趣事,听得咯咯发笑,眼里流露出敬仰。

    听着孩子们讲他们崇拜的莫哥哥的英雄事迹,我也不禁发笑。这位莫公子还真是善良机智,又不失风趣犀利,总是能一针见血,倒是个人物。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李白《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第七十四章 此事本分明

    听孩子们说那位莫公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长安住一阵子,在这一段时间里和孩子们相处玩耍,接到雇主的任务之后,再赶去各地赚取供给益坚馆花销的钱银。

    我心想,等下回这位莫公子回来,我一定要好好见识一下这位奇人。

    这阵子司计司和司膳司的司务,典计和典衣渐渐上手,两司运作回归正轨,我只须每日按例巡查一番即可。最繁忙的时候过去了,宇文邕又把我这个女尚书召回了身边。

    这日晨光晓色,风清云开,宫柳烟波处,我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杨夫人独孤伽罗。

    青水湖上柳色青青,暖暖的晨光一寸寸拂过微浮的水波。绿柳青波里,一袭绯红衣裙,明艳张扬,面容秀雅明朗,明眸光彩莹澈,浓黑的眉中透着一股刚强的气质,像是艳阳下烧出的一株火莲,这样好看。

    我见到的不只是独孤伽罗,还有宇文邕另一个很重要的女人。李贵妃李娥姿,年长宇文邕八岁的妃子。宇文邕不好女色,后宫中算得上得宠的,也就只有这位李贵妃了。

    李贵妃不像青葱少女那般娇媚可人,但她自有一股成熟的风情,气质温柔可亲,温婉又不失坚毅,就像一朵解语花,温柔一笑间如沐春风,见之忘愁。

    事情是这样的,独孤伽罗进宫向李贵妃请安,两个人一起到湖边散步,正好碰上了同是到湖边散心的我和宇文邕,然后帝妃之间自然是免不了一番温存蜜语。

    就在他们谈话的空隙,独孤伽罗说与我很是投缘,想要与我借一步说说知心话,将我拉到一处。独孤伽罗向我伸出手,掌心一支透天青色的梨白玉簪如一弧细柳浮于水上。

    “这是夫君几日前与萧大人在宫外偶遇,意外拾到的,料想是萧大人的簪子。夫君本想尽快还给萧大人,不想这几日事务繁忙,竟给忘了。正好我今日要进宫向贵妃请安,便顺手帮夫君拿了来。萧大人看看,可是这一支?”独孤伽罗笑若水泽盈盈,眉间却不自觉带出了一点冷意。

    我含笑接过,“多谢夫人。”

    心里却在暗恼杨坚,明明捡到了我的簪子却迟迟不归还,分明是想借此事试探独孤伽罗的态度,竟然这样利用我,把我置于尴尬的境地。

    独孤伽罗红衣轻扬,试探道:“萧大人与夫君关系很好?”

    我说得如云清淡,“我与杨公子并不熟,只是偶然在宫外遇见罢了。”

    独孤伽罗笑容明亮,道:“是么,夫君对萧大人可是赞不绝口呢,他夸你心肠好,还在宫外救了个孩子。我今日一见,也觉得同你十分投缘。改日出宫,萧大人可一定到府上看看,我一定同夫君好好招待你。”

    我含糊地应下了,一回头,宇文邕一双如星般的眸子正冷冷瞧着我。

    回正武殿的路上,花色纷纷,栽种的千日红开得鲜妍生光,一颗颗花球饱满如紫红的大圆珠子。宇文邕很烦躁地扯了一朵,问我,“你什么时候和杨坚扯上关系了?”

    “下官与他没有关系,只是偶然碰见,谈了几句而已。”

    宇文邕盯紧我的眸子,“都谈了什么?”

    我菱唇微咧,“谈杨公子对其夫人如何痴心爱重,曾让陛下倾心的夫人品性如何,是否有其过人之处,能让陛下对她念念不忘。”

    宇文邕的面容僵了僵,丢掉手中的千日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朕并没有对她念念不忘。”

    又想了想,警告我,“以后不许跟杨坚走得太近。”

    宇文邕、杨坚、独孤伽罗这三人,曾经的爱人,如今的夫妻,真的没有一点芥蒂?

    趁着午膳后休息的时间,我和泠儿一时兴起摘了些芭蕉的叶子,撕成细细的绿条子,用来编花。两个人在半高的假山上坐了下来,看着泠儿娴熟地编成了一朵花,我也学着她的手法编起来,泠儿笑着问我,“姐姐没有编过花吗?”

    水眸微凝,纤白的手指继续编花,“小时候编过,可许多年过去了,早忘干净了。”

    泠儿明亮的眉眼有些淡了,几不可闻地微叹,“其实我原本也不会这个,还是小时候一位姐姐教我的。”

    从假山上下去的时候,泠儿有些心不在焉,鞋尖踢到假山的凸起,身子就要歪倒。我忙伸手去拉她,谁料非但没有拉起她,反而被她一起拖了下去。

    双双跌倒在地上,痛死了。正勉力爬起来,身体登时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一只手圈住我的上身,微扶住我,男子醇厚的气息在我的耳后吹拂,“你怎么样了,疼不疼?”

    听得是宇文邕的声音,我慌忙站起来,脚踝却一痛,控制不住倾倒在他怀里。宇文邕有些气恼地一把讲将我横抱起来,我不安地想要摆脱,却被宇文邕一瞪,“别逞强,朕带你看御医。”

    我一急之下只好把尖尖的指甲扎进他的手,宇文邕一个吃痛,不禁松了手,我趁隙跳出他的怀抱。

    “你!”宇文邕气恼地看着我。

    在宇文邕盛怒之下,我顾不得脚痛,强自忍着跪下来,道:“陛下恕罪,微臣并无大碍。微薄之身怎敢冒犯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宇文邕气急道:“你的脚……”

    我截断他的话,“臣的脚已经没事了,多谢陛下关心。”

    斜目间,我看见泠儿正从另一男子的怀里挣脱向我走来,泠儿亦是忍痛问道:“姐姐,我扶你起来。”

    见宇文邕目光复杂地盯着我,我也有些后怕,道:“微臣告退。”

    我和泠儿两个人相互搀扶走开,只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宇文邕眼前。走了一会,感觉脚好些了,便问泠儿,“方才那个扶着你的人是谁啊?”

    泠儿不甚在意道:“是齐国公。”

    就是宇文邕的五弟宇文宪?我轻轻蹙眉,“你认识他,跟他很熟?”

    泠儿摇头道:“我只是在宫里见过几回。一回是我在凤凰花树下摘花,他当时就在树上,还拿花来丢我。一回是我随贵妃去太后宫里请安,恰巧他也去向太后请安,我趁着贵妃和太后闲话,拿了一本书来看,被他撞见了,他说他也要看看,然后他就拿走了我的书。还有一回,就是方才,我们摔在地上,他来扶我。就这几回。”

    原来是这样,我看着泠儿为她被拿走的书一脸痛惜的样子,轻声提醒道:“泠儿,这些王公子弟我们招惹不起,以后你得远着他点,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泠儿一听,开朗一笑,“放心吧,姐姐,我以后一定躲得他远远的。这世上,除了姐姐,谁我都不在意。”

    看着泠儿笑容明亮无忧,应该不会对齐国公有什么想法,我也就放心了。

    泠儿问我,“姐姐,你脚好些了么?”

    我笑道:“已经不疼了,你呢,还疼么?”

    泠儿朗朗若秋水一笑,“不疼了,姐姐,我们又不是娇贵的主儿,谁没有磕磕碰碰的时候,疼一阵就好了。哪里就要搂搂抱抱的,还要去看御医,我看陛下是存心占姐姐的便宜。”

    我忙噤声道:“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泠儿压低声音,偷偷笑道:“放心吧,姐姐,这些话我只在你面前说,决计不会在别处乱嚼舌头的。不过,姐姐立场坚定,坚决不跟陛下暧昧纠缠,这点我很欢喜。要是换了旁的人,只恨不得粘在陛下身上呢。”

    我弯起唇角,笑意淡若晨晓,不喜欢的,我断断不会纠缠不清。

    晚上宇文邕派何泉给我送来了治淤伤的药,我没放在心上,结果翌日就发现我的脚踝、膝盖处都起了几处淤青。泠儿担心我,给我带来了一瓶伤药,竟同何泉送来的一模一样。泠儿不可能有这么名贵的药,一问之下,泠儿只好吐露实情,道明这药是她随贵妃去含仁殿向太后请安时,齐国公塞给她的。

    哪就那么巧,偏泠儿随贵妃向太后请安时,齐国公也在。拥有灿烂笑颜的泠儿很容易就能吸引住别人的目光,这丫头不会是被齐国公瞧上眼了吧。看着泠儿活泼轻灵的眉眼,我一时有些担忧起来。

    这日天朗气清,风晴明媚,我带了些吃食出宫去益坚馆探视静好。静好开开心心地吃东西,边吃边同我讲她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新交的朋友、学堂的趣事、老师传授的知识。她还高高兴兴的捡起一根树枝,向我展示她新学的字。看着她用树枝在地上写的字,我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夸赞她。得了我的肯定,静好更加开心,得意之下随意哼起了曲子。

    今夕何夕,流年一梦,思亲远去,对花对月,对酒成愁,我心伤悲。

    昨日离殇,终将过去,伤悲无益,何必伤悲,努力加餐,勿负年华。

    人生苦短,且珍行,且珍行,努力加餐,勿负年华,勿负年华……

    我愣住了。

    怎么会……知道这支曲子的,除了宇文邕之外,就只有我和那个人,她怎么会唱?

    难道……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张《水调歌头雪月两相映》“此事本分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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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716/ 第一时间欣赏蔷薇引最新章节! 作者:樟木清所写的《蔷薇引》为转载作品,蔷薇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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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引介绍:
有的人会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有的人会爱上自己所伤害的人,还有一种人会爱上伤害自己的人。
有人问萧青蔷,“你会喜欢一个辱你骂你打你强迫你的男人么?”
“不会,除非我脑子有病。”
“可书上就是这么写的,难道现在的姑娘都有病?”
“只能说,现在的姑娘对男人的要求都太低了。”
“如果把你书上的男主换成一个样貌一般没钱又没权的男人,你看她还会不会爱他?”
“原来只要生的好看,有钱又有权,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啊!”
简单来说,这是一群男女想要炮灰女主反被女主炮灰的故事。
蔷薇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蔷薇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蔷薇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