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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樟木清     蔷薇引txt下载     蔷薇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相逢似梦中

    我的心砰的一下,竟有些激动,抓着静好的手问,“静好,是谁教你唱这支曲子的?”

    静好被我一抓,有些不知所以然道:“莫哥哥啊,他昨天回来了,见我不开心,就教我唱曲子呢。”

    就是孩子们常常提起很是崇拜的莫公子?“他在哪儿?”

    “他不住馆里,住在后山的小屋。”

    “我想去看看,静好,你能带我去么?”

    静好带我去的地方不近不远,穿过一片青绿袅袅的竹林,抬眼可见一座简单朴实的小竹屋,外缘用竹篱围着,沿着一条小碎石子道走进,屋前是一口天井,还有一方用竹子撑起来的支架,爬满了密密青青的蔓藤,结了几个胡瓜,扁圆青脆,十分喜人。

    泠儿很快踩上屋前的短短的木梯,径直进去了。

    我忽然有了些怯意,望而止步,他还记得我么,还认得我么?

    坐着、站着、蹲着,竹屋里满是小孩子。只闻得一道温润的声音在屋内环绕,仔细一听,才知道他在讲战国时苏秦变卖家产,在外东奔西跑,什么也没做成,一身潦倒落魄地回到家里受家人冷遇后,发奋读书,钻研周书阴符,学有所成后,重新出游,游说六国合纵抗秦,任六国相,最终荣归故里的故事。

    一些孩子听了表示以后也要做像苏秦那样搅动风云、权柄六国的大人物,只听得屋内那人轻轻道:“苏秦确实有值得我们学习和敬佩之处,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苏秦为个人功业,一己私欲,鼓动齐国进攻其他国家,挑动战争,置天下民生于不顾,甚至陷百姓于水火,又该怎么看?”

    方才那些崇拜向往苏秦的孩子一时间默然,又听他道:“其实在那个崇尚权诈谋利的时代,苏秦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我们都想当人上人,都想要富贵权柄。我不求你们以后处事都以救国救民为出发点,那样未免太过理想化,但我不希望你们为了追求权力而不择手段,为祸民生,变得面目全非。在这个动荡的年代,人人都已习惯阴谋算计,想要保持一颗善良的心太难了。在名利场之中,别人落难时不去踩上一脚就已经算是善良了,善良反而被人们所歧视,不屑为之。但我希望你们不管以后处于何种境地,都要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不要被权欲迷了心,忘了做人最基本的良知。”

    几个孩子听了方知自己陷入了对功名权力的过度崇拜,定下心道:“莫哥哥,你放心吧,我们一定记住你说的话,绝对不会丢掉作为人的善良品质。”

    听了孩子们的保证,他又加了几句,“不过,善良也要有原则。分清善恶,不可对恶人善良。有时,滥施善良,也会变成一种罪恶。”

    等他讲完,静好才注意到,我还站在屋外,没有进来,向我招手道:“青蔷姐姐,进来啊,你还站在外面干什么!”

    屋内一大把目光纷纷投过来,我心一横,踩上木梯,走进屋子,转向那个人。他青衫墨发,眉目清隽,一如初见。

    他清朗的目光微微一凝,含笑,“萧姑娘,许久不见了。”

    我亦回声,声音轻微得像一片白梅落地,“是啊,许久不见。你,还好么?”

    孩子们都散了,我却还待在屋内,没有走。我问他:“你姓莫,能告诉我你的真名么?”

    他的目光清淡如雪,没有说话。

    我下了决心,清亮的目光大胆地直视他,“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姓萧,萧青蔷。萧何的萧,青鸾的青,蔷薇的蔷。你呢?”

    我固执地看着他,执意要一个答案,他终于道:“莫子忧。莫愁的莫,墨子的子,无忧的忧。”

    莫子忧,我在心里慢慢念着这三个字,原来这就是他的名字。

    屋内有孩子们留下的鞋泥印,莫子忧对我道:“你先坐着,我收拾一下。”

    他说着拿出扫帚,清扫屋子,又拿着抹布,把桌子擦拭干净。

    我怔怔地看着他扫地擦桌,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这样一个男子,若是娶了亲,必定是一个顾家的好丈夫吧。

    待他做完这一切,我道:“我听孩子们说了很多你的事,没想到他们口中热心肠、仗义疏财、智计百出、神一样存在的莫哥哥是你。”

    莫子忧道:“我昨日回来,听一个小姑娘说,她是被一位青蔷姐姐送来的,我就猜到是你了。”

    我看着他发梢上的一抹天光,轻声感慨,“没想到我还会在这里见到你,我还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莫子忧飘忽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上轻响,“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我奔走各地,见到很多人,总是聚了就散了,很少再有交集。”

    我仰头看他,“见到我,你很惊讶?”

    他笑颜淡淡如一株素竹,“是很惊讶,不过,也很高兴。”

    一霎间,我的心上蓦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唇边不知怎的就泛出了一朵花,像是日光下最明艳的蔷薇。

    为了抑制我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我清清嗓子道:“你一个人要照顾这么多孩子,在外奔走,一定很累吧?”

    “是很累,最难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要放弃。可是一想到这些孩子没了我的支撑将会遭受的悲惨际遇,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有一天饿死街头,所以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放弃。”他轻轻淡淡的道来,其中的艰辛却不是我所能想象的。

    我因为这些话受到了震动,这个世道,有多少人为了生存弃他人于不顾,甚至谋害他人。人人都只求自保,不能去害别人就算不错了。可他……还能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不计得失的去救济别人?

    到了中饭的时辰,莫子忧摘了竹架上的胡瓜来做菜,一个人在厨房生火做饭,洗菜做菜。我本来想帮忙的,可却被他以我是客人,应当好好招待为由拒绝了。他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我打量他的住处,这是一座三间的竹屋,东边是卧室,中间是待客的里堂,西边是厨房。我站在门口悄悄观察他的卧室,窄小的屋子,一床一桌,窗明几净,简陋却收拾得十分干净。

    中饭只有一盘热乎乎的素炒胡瓜,莫子忧坐在对面,对我歉然道:“寒舍简陋,粗茶淡饭,你可不要嫌弃。”

    “不会。”我很诚挚地笑道,“你能亲自下厨招待我,我很荣幸。”

    “我以为一般男子是不会做家务的,可你不仅会扫地,会做饭,还把这里收拾得很干净。”

    “因为我不是一般的男子。”他说得一点也不脸红,又补充道,“我从小一个人惯了,什么都是自己做。我会剑术,会吹箫,会擦桌扫地,会做饭,还会下田干活,什么都会一点。”

    我打趣道:“那你岂不是全才了。”

    他很淡定地接话,“我正在努力往那个方向改造。”

    我握着筷子拣起一片胡瓜,嚼了一口,顿时低头蹙眉,“你的胡瓜炒焦了吧?”

    他用筷子拾了一片,吃下去,若无其事道:“没有啊。”

    我挑起一片焦黄的瓜片放到他眼前,铁证如山之下他的脸色有了轻微的可疑的薄红道:“也许吧。”

    “什么也许,根本就是!”我不满地问道,“你究竟做菜几年了,不会是生手吧?”

    他告诉我,“十几年了。”

    我的嘴角一抿,“真难为你十几年了手艺居然还是如此朴素,这菜估计也只有你一个人吃吧。”

    “曾经有一个人。”他淡淡地加了一句,“勉为其难地吃过一次。”

    “那你还端给我吃?”

    他解释道:“我以为几年过去了,会有所改善。”

    我顿时无力道:“你一个人十几年来吃的都是这样的菜,你都没什么感觉?”

    他眼皮一动也不动道:“能吃就好。”

    “原来你对做菜的要求这么低,怪道你的菜做得,如此多姿多彩。”我把整盘胡瓜一翻搅,卖相还可以的胡瓜立刻就暴露了它的本来面目青黄黑相加。

    在我的控诉之下,莫子忧还是一脸平静道:“你方才还说很荣幸的。”

    我斜了他一眼,“荣幸跟菜的好坏有关系么?”

    他还是道:“你说过不会嫌弃的。”

    我怎么知道你的手艺如此不济?算我自打嘴巴,我赌气地夹起一片胡瓜嚼下去,“我没嫌弃。”

    说着还要再夹起一片,他阻止了我,温暖修长的手指蓦然遮住我的手背,“真吃不下去就不要吃了。”

    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手心自身体四处微妙地一颤。我忙把手移开,心不在焉道:“你都吃得,我为什么吃不得?”

    “我习惯了。”

    我不甘示弱,“我的口味宽广,包罗万象。”

    草草吃完饭后,莫子忧很歉然地向我表示,如果早知他的手艺这么糟糕,他一定不会留我下来吃饭的。为了弥补他今日的不周,他决定下回要在饭馆里请我吃一顿。

    注释:

    1标题化用宋代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七十六章 微笑转星眸

    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一回宫便觉饥肠饿肚,幸好泠儿细心,中饭时给我留了馒头,正好垫肚子。

    “姐姐,明明肚子那么饿,回来时还这么开心,是碰上什么喜事啦?”泠儿明媚的大眼睛朝我眨了眨。

    我摸摸自己的脸,开心,我有么?

    我否认道:“哪有你说的那样,你瞧错了。”

    泠儿不相信,“姐姐,你回来时眼里眉里都是笑,你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连眼睛都在发光。你可不许瞒我,快告诉我,今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今日重逢故人,心情是不错,可也没有泠儿说的那般夸张吧。我轻轻淡笑而过,“真没有,不过是今儿天气好,有些畅快罢了。”

    “我不信。”泠儿不依不饶道,“姐姐今日是碰到了什么人什么事,跟我说说呗。”

    “没有的事,净爱瞎猜,我还要去正武殿呢,不同你说了。”

    我起身,躲开她的追问,快步地往正武殿走去。

    日光绵长,墙垣红窗阻断的白光,经薄纱格子木筛得淡淡的如水覆照入殿,明亮的光影薄薄的在宇文邕面上浮了一层,更显俊朗。不同于陈国常服的白色,周国帝王的常服是黑色的,宇文邕穿着一身玄黑广袖落落坐于刻游龙戏珠的御案,手把玩一颗象棋,神情慵懒,秋日闷长,流光总是悄声寂静。

    “陛下。”我把一叠奏章置于案前,“这是大冢宰批阅过的折子,还请陛下过目。”

    政务全是宇文护在处理,宇文邕只需御笔一批即可。他拿起笔,连折子也懒得瞧一眼,随意写上‘依奏’二字,附上日期,后面的折子照葫芦画瓢,很快就批复完了。

    “陛下,骠骑将军宇文神举,小书女冯氏求见。”一个内侍来报。

    宇文邕看了我一眼,“朕记得你同那冯氏还有些交情,如此,你去宣他们进来吧。”

    “喏。”

    我走出殿外,远远瞧见两个人影,一男一女,再近一点,就听到轻微的争执声。

    “本官是有要事禀报陛下。”泠儿的声音。

    “原来似小书女这等清闲之人也有要事,我还以为你成日只会在荷花池旁闲逛,要不就是同齐国公在御花园谈笑打趣呢。”说话的是一个面容英伟的年轻男子。

    泠儿清脆的笑声响起,“本官不过依照礼数同齐国公问候了几句,怎么就成了谈笑打趣了?莫非你……眼睛有问题?宇文大人,神举将军,你视物有碍就直接告诉我嘛,我是不会歧视你的。像现在这样直接被揭穿,你多尴尬啊!”

    年轻男子切齿道:“我眼睛没有问题!”

    泠儿的语声更加欢快了,“那就是措辞有问题了?宇文大人,你学识不够,用语不当我可以理解,可别人就未必会这么想了。不会用词,可是很容易得罪上头,造成很严重的后果的。不过你放心,将来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在心里默默地为你哀悼一刻钟的。”

    看着那男子被泠儿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要发笑,走过去道:“二位,陛下宣你们进殿。”

    二人这才敛容正色,进了正武殿。

    “陛下叫微臣提前安排不日的秋狩事宜,臣已安排妥当。这是秋狩的活动范围和兵力部署分布图,陛下请看。”宇文神举将一张图纸呈上。

    宇文邕大致看了一下,“朕看还可以,就这么办吧。”

    随即又厉声对宇文神举道:“记住,秋狩防卫断断不可出一点差错,否则,朕唯你是问!”

    宇文神举低下头,“臣谨记。”

    宇文邕把目光转向泠儿,“女官冯氏,你有何事要禀报?”

    泠儿一脸正色道:“禀陛下,秋凉将至,内宫少不得要置办些秋衣。贵妃娘娘觉得,以往秋衣花纹样式,太过繁复,华而不实。内宫当节约开支,为陛下分忧。微臣研究了几本前代舆服图志,又结合时下流行的花纹样式,叫司衣司绘制了几种图样,还请陛下裁夺。”

    宇文邕看了泠儿交上来的图本,赞道:“不错,简明大方,后宫是该改一改奢华的风气了,贵妃有心了。你回去告诉贵妃,朕今晚就去看她。”

    宇文邕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我,见我没有反应,对泠儿的语气也不是那么好了,“你也有心了,朕会派少府的人给你赏赐的。”

    泠儿不知宇文邕为何心情不好了,只道:“谢陛下。”

    宇文神举和泠儿退下了,宇文邕一脸气闷。身边的何泉给我打了眼色,示意我去安抚他。我假装不明白,岿然不动,何泉也无可奈何。

    事后,泠儿来找我时,我问她,“你是不是跟那位宇文神举将军有过节啊?”

    泠儿撇撇嘴道:“姐姐,你不知道,那人,可小气了。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会儿,荷花池里的荷花开得好,我摘了一朵,被他瞧见,他竟然斥责我不懂怜香惜玉,我一生气就把花丢到他脸上,谁知他竟然一个跟头掉进荷花池里了,还是我救了他,我不就笑了他一句‘旱鸭子’么,他竟然板着脸就走了,连声谢谢也不说。”

    我听了笑道:“所以,从那以后,你们就扛上了,每逢见面便要互相刺几句?”

    泠儿澄清道:“是我刺他,他哪有刺我的份。就他那点火候,哪里是我的对手。”

    我打趣道:“是是是,我们的泠儿姑娘最最了不得了!”

    笑过之后,我又想起一事,“今天听陛下的意思,像是宿卫军内外都是宇文神举在掌管,之前不是于翼将军在掌管么,怎么变成宇文神举了?”

    泠儿道:“姐姐你还不知道啊,早在陛下南下回宫时,于翼将军就因护驾有功被大冢宰提议升迁为小司徒了,现在掌宿卫军的是宇文神举。”

    升迁为小司徒了?小司徒的官职虽比宿卫军统领高,可是却没有军权,这可是明升暗降啊。难道是,于翼和宇文邕走得太近了,宇文护起了疑心,所以把于翼调走了?

    益坚馆的学堂是一座古朴的瓦房,前面的木门用红漆刷过,墙垛爬上了斑斑的暗青苔藓,往上是半灰旧的红砖墙面,屋顶是一排排斜垂的青灰瓦片,像是雨过烟晕的青山。几株的榆树和果树零落地环绕着青矮的瓦房,绿树掩映于红墙瓦舍之间,倒给这朴素的地方添了几分意趣。

    我来的时候,瓦舍旁正架着一座高高的梯子,莫子忧正坐在瓦房上搭瓦片。静好告诉我因为学堂屋顶有几处坏了漏光,需要修缮。莫子忧正在顶上修房子,一袭青衣仿佛和远处的青空绿树交融成了一片。微风吹发,看不清他的脸色,仅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就能感觉到他的专注和认真。

    忙活了许久,他终于下来了。我给他递过去一碗水,他一见我,微讶,然后含笑接过,“多谢。”说罢,许是渴极了,一口饮尽。

    修好了房子,大家都很高兴。馆长带着孩子在屋舍后面高起的青草坡吹风乘凉,大家聊着聊着就玩起了猜谜的游戏。几个老师在纸上写谜题,我则从他们的手里接过题目,向底下的学生展示并提问。

    “上下一体,打一字。”我举起纸张读道。

    “我知道。”静好兴奋地举起小手,“是卡。”

    “静好真聪明,比这些男孩子反应还快。”我赞完后又读下一题,“内里有人,打一字。”

    见静好出了风头,男孩子们也不甘示弱,当下就道:“是肉!”

    “看来男孩子们也不错啊。”我含笑道,“两点天上来,打一字。”

    “关!”

    “一一入史册,打一字。”

    “更!”

    “早不说晚不说,打一字。”

    “许!”

    “进水行不成。”

    这个有点难度了,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人说得出来,我揭示答案,“是衍。”

    听我这么一说,孩子们顿时恍然大悟,又懊悔自己怎么想不到呢。

    “蜜饯黄连,打一成语。”

    沉默片刻,有人道:“同甘共苦。”

    “正确,这孩子成语学得很好哦。”

    “盲人摸象,打一成语。”

    又陷入一片思考中,孩子们说了几个都不对,我道:“不识大体。”

    “四通八达,打一成语。”

    “?”全场默然无声。

    “头头是道。”我宣布谜底。

    “圆寂,打一成语。”

    又是杳然无声,我宣布道:“坐以待毙。”

    “哑巴打手势,打一成语。”

    初时的谜题很简单,孩子们大都能猜出来,可到后面难度增大,就渐渐的答不上来了,孩子们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莫子忧。

    在莫子忧的暗示下,一孩子大声道:“不言而喻。”

    “正确。下一道:蓬蓬又松松,三月空中飞,远看像雪花,近看一团绒。打一物。”

    “柳絮。”

    “有根不着地,有叶不开花,日里随水漂,夜里不归家。打一水生物。”

    “浮萍。”

    这大都是在莫子忧的提示下答出来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几个老师发现了,大感不快。干脆招手叫莫子忧上来,“你不是很能猜题么,那么你就上来对答,不用叫这些孩子答了。”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苏轼《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

第七十七章 一点芳心动

    莫子忧不慌不忙,倒也坦然,寻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大大方方道:“几位先生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接过谜题,问道:“山口少。打一称谓。”

    莫子忧先是一愣,随后淡然道:“小君。”

    我忽然想到,小君可是先秦时诸侯妻子的专称,后成为妻子的通称。他对我说这个……我的脸上有些热了起来。

    谜题而已,不必在意,我赶紧定下心神,道:“峨眉山去千里路,打一字。”

    “我。”

    “疏星三点,新月一钩。打一字。”

    “心。”

    “儿在心头总牵挂。打一字。”

    “悦。”

    “与尔相聚人不散。”

    怎么这么简单?越往后读我越发觉不对劲,几个老师存心为难莫子忧,谜题不应该这么简单啊。我,心,悦,合起来不就是……

    我的心咚地一跳,转看莫子忧,他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停口没有说出答案。可下面却有孩子猜了出来,大声道:“我知道,是你,谜底是你。”

    我心悦你。

    唰的一下,我的脸迅速涨红,“哈哈哈”几个老师终于抑制不住笑出声来。看着他们朝我和莫子忧挤眉弄眼的样子,我这才明白他们是在捉弄莫子忧,连带我也被捉弄了。

    听着他们不怀好意的笑声,我又羞又恼,脸上愈加热了。莫子忧目光明亮,温然向我道歉,“萧姑娘,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我刚想说点什么,又听见底下孩子一阵轰笑,原来这些孩子也回味出来了,贼兮兮地盯着我和莫子忧发笑,不停地念叨那一句“我心悦你。”

    “莫哥哥心悦青蔷姐姐!”

    慌乱之下,为了镇住他们,我只好道:“咱们不玩猜谜了,来点新鲜的。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怎么样?”

    也不管他们听不听,我自顾自地说道:“从前有个死囚,午时三刻,烈日当空,监斩官下令,斩!突然死囚一阵哈哈大笑,监斩官问道,你因何发笑?死囚迟疑片刻后道,医者专家没有说错,笑一笑可以延长寿命。”

    底下开始有人发笑,我又道:“有个小伙子,发育比同龄人晚,长了一张娃娃脸,有一天,他邀请他心仪的姑娘一同出去春游,这位漂亮的姑娘冷淡道,我不喜欢和小孩子一同出去。你们猜,那个小伙子怎么回她?”

    “他生气了,骂她了么?”有些孩子开始好奇了。

    “没有,他很有礼貌地微笑道,抱歉,姑娘,我不知道您正怀着小孩子。”

    “他真聪明。”孩子们窃笑。

    一连讲了几个笑话,孩子们渐渐被我的笑话所吸引,不紧抓着刚才那个尴尬的话题。见他们转移了注意力,我这才安下心来。向周边一看,却不见了莫子忧的身影。

    我以口渴要去喝水为由得以走开了,往四处一转,寻到了那一抹见惯了的青影。他正站在一株木兰树面前,无声而立。

    七月上旬木兰花开,花叶大而浓绿,花朵纷纷似白羽次第舒展,又似一支支欣然向上的荷花箭,直挺挺的,依风傲立,花色如玉如脂,花心是微红的,像打了淡淡的胭脂,淡施朱粉而丽。远远望去,一树淡丽,木兰猗猗。

    他看得很专注,连我走近了都没发现,我出声提醒他,“木兰花真漂亮。”

    他这才把视线从木兰花身上移开,淡淡地问我,“你摆脱他们了。”

    我埋怨道:“嗯,你方才怎么都不帮我一下?”

    莫子忧一针见血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只会越帮越忙。而且,你很聪明,笑话也讲得很好,很快就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了。”

    听到他的夸奖,我心里不是不高兴,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盯着那株木兰道:“你一直在看这株木兰,你很喜欢木兰花么?”

    莫子忧澄明的目光不知怎的有些暗了,“曾经很喜欢。”

    曾经?“那现在还喜欢么?”

    “我也不知道。”莫子忧的眸光恍恍惚惚,“也许,我不过是在怀念我从前喜欢她的时光。”

    我隐约觉得这里面有故事,没有再问下去。一阵风起,吹得青色衣袂扑扑作响,他的玄青衣衫,我的淡绿轻裙,被风吹得交缠在一起。莫子忧目光注视着前方,没有注意到这细微之处。我依旧站着没有退开,和他并肩站在一处,听着清风吹过,远处的鸟鸣,天光流逝,有一种微妙难言的温馨。

    明日便是中元节了,宫里请了法师,甜食房要做供品,设道场在西苑做法事,允许宫女女官在西苑河边放灯为亲人祈福。所以这一晚,我和泠儿准备了做莲花灯的材料,仔细做了一盏莲花灯,明晚一起去河边放灯。

    中元节这一夜,灯火流丽。法师一做完法事,一帮宫女和女官早就按捺不住,一脸雀跃地跑到河边放灯祈愿了。一盏盏莲灯往河里轻轻一放,逗起一圈圈青晕的繁漪,火花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小小的银花,燃烧起满河碧水,照得水幕通明。灯火下的水波映入人的眼睛,像是一闪一闪的碧绿星子,分外好看。

    把漂亮的如琉璃盏一般的莲花灯放入水中,泠儿笑容清澈,问道:“姐姐,你许了什么愿?”

    我静静望着碧水灯火,“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魂灵,我希望我的娘亲和师父都能在天上过得好好的,保佑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都能平平安安的。”

    泠儿的笑容在灯火的照映下分外的灿烂,“我许的是,老天保佑我能和姐姐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我不由得一笑,柔声道:“傻丫头,你将来是要出宫嫁人的,怎么能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呢。”

    “不。”泠儿蹙眉抿嘴道,“我不要嫁人,天下男子多薄情,我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最喜欢的人是姐姐,当然要和姐姐一辈子在一起。”

    “好,我倒要看看,等你想嫁人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你说的话。”我不相信地笑笑。

    “我不会离开姐姐的。”泠儿这一刻竟是无比的认真。

    我的笑容一顿,随后又加深了笑涡。不知为何,明明我认识泠儿也才不过一月有余,却一点也不生分,亲密得像姐妹一样,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很自然的就熟稔起来,像是认识了许久一样。

    大约是,这丫头太招人喜欢了。

    正从河边慢慢走回去,这时何泉突然来传话了,说是陛下有命让我准备好,随他出宫一趟,我就这样急匆匆地被带到了宫门。宇文邕早在马车里等我,伸出手来拉我上车,我犹豫一下,却是自己手靠着车壁,一使力,踩上了马车。

    我心里疑惑,这时候宇文邕不该是在宫里设宴和后宫诸妃一起共度中元么,怎么抛下她们一个人出来了?不过看着宇文邕凝了冰的脸色,我也不敢多问。

    马车在西市停下,下了车子,看着满街灯明,宇文邕的脸上才有了些笑意,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抓住我的手,紧紧地不松开,拉着我去买了两盏莲花灯,兴致勃勃的,要我和他一起去城桥河下放灯。

    今日是中元节,长安解除夜禁,出来放河灯的人很多。十五的明月圆,亮,清,透。朗月下碧水粼粼,河岸上有两三株垂杨柳,淡淡青青的影子,斜斜的细柳中可见攒动的人影,绮罗杂衣,热闹的笑声远远飘荡在水面,几百盏莲灯浮于青波上,慢慢漂移,星星的灯火,万点银花撒,衬着水碧的河,水月交织,灯火辉映,惊艳了时光。

    宇文邕一路上把我抓得紧,我只能在放灯时手才得以解脱,并趁机舀一把水洗了手。宇文邕本来很高兴的,见此冷哼了一声,看着我平淡的神情,又慢慢地软了下来,“今日是中元节,我抛下母后,抛下贵妃她们,和你一起出来,就是想简简单单、开开心心的放个灯,你就不能让我开心一点么?”话语中竟有些萧索之意。

    看着他落寞的神色我有些可怜他,可转念一想,他不开心又不是我造成的,每回都是他先找麻烦的,怎能怪我?

    为了缓和气氛,我还是道:“那我怎样才能让公子开心呢?”现在是在宫外,可不能称他为陛下。

    在水波明火的照映下宇文邕的面色出奇的柔和,“跟我说说话,说些知心话,就像平日你对冯小书女那样。”

    我沉默了一下,道:“那我就斗胆说几句,公子可不要生气。”

    “只要你说的不要太出格,都可以,我不会怪你。”宇文邕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

    我望着河的远处,灯火飘忽,尽量把声音放得很轻很淡,“公子从小被父母忽略,如今又处处被人压制,你大约觉得心里很苦。可这世道,谁人不苦?有些人,从小失去父母,饱受离丧,四处流浪,困顿饥饿。没有家,没有亲人。饿得受不了,难受的想哭的时候,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还受人冷眼,被人嘲笑,被人欺负,像蝼蚁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下。怎么哭怎么挣扎都没用,没有人能帮助他们,活得既卑微又渺小。”

    “公子你从小生活优渥,你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么,你有过真真正正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滋味么?纵使你的父母不重视你,可你受了欺负,他们还是会为你出头。还有兄长关心你,纵然你如今受人压制,可你依旧养尊处优,有大把的人供你使唤,你又怎么能明白我们这些人的苦?”

    注释:

    1标题化用南唐李煜《蝶恋花》“一片芳心千万绪”

第七十八章 沉醉花月下

    “因为你们衣食无忧,不愁吃穿,所以你们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争权夺利,算计伤害。你们从来高高在上,使唤别人惯了,凡是你所需要的一定要达成。所以对你来说,为了达到目的,牺牲算计个把人根本不算什么。你不会知道人命的可贵,他们的命对你来说不值一提。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的经历造就了你现在的性格。你心里很苦,可是人怎么能因为自己的痛苦就去伤害别人呢。你的痛苦并不是他们造成的,他们没有理由要去承担你的痛苦。”

    风吹凉凉,柳丝的轻动像是风中的微叹。两个人坐在河岸上,青柳下并肩的身影,宇文邕许久不说话,我道:“这些话,我只在今晚说,也只说这一次。公子若是不爱听,就忘了吧,当我没有说过。”

    说着就要站起身来,未料宇文邕很快将我拉坐下,月色下他的脸上镀了一层柔光,“我从前所作所为,委实有些自私。虽然这些我听着不是很舒服,但是青蔷,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真心话。”

    纵然你能把我的话听进去,可我知道,你还是不会变的。你还是会那么冷漠无情,以自我为中心,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伤害别人。因为这是所有富贵权位者的通病,习惯了高高在上,改不掉的。

    我盯着水面,烟水波光之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宫里斗来斗去的,我也厌了,就陪我在这静静地坐一会儿吧。”

    河面水莲皎皎,明光流照。我的视线转到一边的河岸,蓦地发现了人群中一抹青影,在熙攘的人影中疏疏地站着,望着河边放灯的男女老少,明月灯光里,他的身影竟显得如斯寂寥,像是被人遗忘了。

    他是来看河灯的,不是放灯,没有人陪他过中元么?这么热闹的日子,他竟然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他突然转身往后走,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要去追那抹孤寂的青影,耳边是宇文邕的声音,“你怎么了?”

    我心急解释道:“公子,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就回来。”

    说着,眼看着他的身影就要隐在人群中,我急急忙忙地追了过去。

    穿过一层层的人群,银镀的月光下我焦急地跑着。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好容易才找到那抹青影,转眼又要湮没在人潮如涌中。我着急之下不由得喊出口,“莫子忧!”

    那抹深青的影子一顿,转过来,穿透人群看过来,凝眸驻足。

    我向他跑过去,只见他明眸流亮,笑容清透,道:“萧姑娘,有事么?”

    我冲他明亮一笑,“你忘了,前天你还说要请我吃饭的。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晚就很好,你觉得呢?”

    见他笑而不语,我疑惑地仰头,“你不会是要食言吧?”

    “当然不是。”他故意买了个关子,悠长一笑,“我只是在想,该请你去哪里好呢。”

    莫子忧带我去的是一家面馆,上桌的是一碗冒着淡淡热气的葱丝鸡蛋面,化开的鸡蛋半是透白半是明黄,底下是起伏的细细的面条。乍看就像一轮澄月浮于碧空之中,周围有卷卷的云。

    “这碗面虽然可能没有你娘亲做得那么好,但这是我吃过的长安城中最好的一家面馆,手艺很棒,希望你能吃得开心。”莫子忧坐在我的对面,笑容真挚,温暖明净。

    他还记得,我生辰那天说过的话。眼眶蓦地一热,隔着朦胧的月色看着对面的人,我轻声道:“谢谢。”

    也不知,朦胧的是月色,还是我的眼。

    莫子忧微笑地提醒我,“快点吃吧,不然面要冷了。”

    两个人拾起筷子夹面,吸进嘴里发出的声音,不经意间一对望,都不自觉地笑出声来,然后又低头吃面。

    这晚吃的面,竟出奇的好吃。

    心里是溢满了的欢喜,好像要开出一朵花来,漫天的星光暖暖地洒在我身上。

    吃碗面后,走在街市上,莫子忧提议,“天黑你一个女孩子独自一人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我慢悠悠道:“不急,时间还早呢。”

    “宫里不是一到时间就关门吗,戌时四刻了,落了锁你就回不去了。”

    我的脚步一顿,抬眸问他,声音变低,“你知道我住宫里?”

    “四公子的身份我是知道的,你被他带走,除了宫里没有别的选择。能住在宫女的女眷不是妃嫔就是女官,或是宫女。妃嫔不能随意出宫,女官和宫女倒是可以出宫采购宫中物品,宫女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可以时常出宫。所以,你是女官?”

    “你说对了,我是女官,还是御前三品女尚书。” 我的脸色有些黯了,却还强自撑道,“你不用担心,今日是中元节,宫中有特例,子时才会关门落锁,还早得很呢。”

    宫墙,仿佛无形之中把两个人隔开了,我不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提到宫里的任何一个字眼,就像一道无形的鸿沟,莫名的叫我不舒服。

    “叮铃铃,叮铃铃。”街边小摊一串铜铃的脆响吸引了我,那样清悦欢快的铃响,就像泠儿的笑声。我一时兴起买了一串,小小的青色铜铃挂在手中,手一动,珠子敲击着铃壁,发出欢快的声动。

    莫子忧问我,“你喜欢这个?”

    “不是。”我盯着小铜铃轻快一笑,“这是我买给宫里的一个姐妹的。”

    街上有人在嬉闹追逐,跑来的时候撞到了我,突然啪啦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转身一看,却见一个男子,指着满地的碎片,怒声道:“哪个不长眼的,撞碎了我的琉璃莲灯,这可是我花了好大的价钱才买到的!”

    我急忙道:“抱歉,公子,我不是故意要撞坏你的灯,是方才有人撞了我一把,真的很抱歉。”

    “别的我不管,你撞碎了我的琉璃灯是事实。事实在前,容不得你辩解!”男子依旧怒气冲冲。

    “要不这样,这盏灯多少钱,我赔给你。”我同他商量道。

    男子不依不饶道:“这是我特地从如意坊订做的,仅此一盏,花多少钱你也赔不起,这事不能了了。你!给本公子跪下!”

    好一个盛气凌人的公子,我终于抬头正眼看过去,对面是两个衣饰华贵的公子。一个着暗红衣袍,一个着宝蓝衣袍,后面还跟着十几个仆役,阵仗不小。看到我的脸,那个刚才还怒目相对的暗红衣袍公子脸上的凶恶之色渐渐消散,竟有一丝惊艳迷离之色。

    旁边的那个宝蓝衣袍公子清了清嗓子,出声道:“叱罗兄,要一个姑娘当街跪下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这姑娘也不是故意的,你别这么盯着人看,当心把人家姑娘给吓坏了。”

    暗红衣袍公子正了正神色,眼里却有了调笑之意,“冯兄说的有理,下跪就不用了,本公子方才也是一时气急。不过姑娘你毕竟弄坏了我的莲灯,总得补偿我吧。”

    我看着着他眼里有轻佻之意,语气有些冷了下来,“那公子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附近有家客栈不错,我想请姑娘你去喝一杯。”男子说着就向我伸出手来。

    “我们走,不用理会他们。”莫子忧突然冷冷出声,拉住我的手就要走。

    “站住,你可以走,但是她不能走。”

    那男子竟然拉住了我的手,趁机乱摸。我正要发怒,有人比我还快,莫子忧直接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男子躺在地上痛呼,他的仆役见此就要冲上来,莫子忧抓紧我的手心,低喝道:“走!”

    说着拉着我的手就要跑,我急忙跟上他的步子。

    “我们为什么要跑啊,你武功不是很厉害么,直接将他们打翻就好了。”我边跑边问道。

    “那两个人是大将军叱罗协和军司马冯迁的儿子叱罗金和冯恕,他们仗着背后有父亲和晋国公宇文护做靠山,经常在市井鱼肉百姓,连京兆尹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如果我同他们纠缠下去,市井闹事,到时官府一来,不但不能主持公道,还会查出我的底细,连累益坚馆。我是没有什么,可是那些孩子怎么办?”

    原来他是担心到时那两个人到益坚馆找事,连累那些孩子。

    手上的铜铃铃铃作响,后面的那些人顺着声音过来追着不放。莫子忧一把夺过我的铜铃,跑到七拐八弯的民巷,把铜铃往左边的巷口一丢。然后拉着我躲到一户人家门口的草堆的下面,全身都用草堆盖住了,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靠近,我的心紧张到了极点,一道声音响起,“这里有个铜铃。”

    “他们一定往这边跑了,追!”

    脚步声远去,我和莫子忧掀开草堆出来,莫子忧警惕地往四周一探,然后拉着我的手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漫金的水月下,他在一端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一点也不感觉到害怕,只觉得紧张又刺激,甚至还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喜悦,唇边不自觉漫出如春花明丽的笑容。

第七十九章 好景君须记

    停下来的时候,我咯咯地笑出声来,莫子忧疑惑地看我,我指了指我和他身上零零落落粘着的干草叶,他不好意思地一笑。

    拍掉身上的草叶,我看他头发上还有几片,往前走一步,靠近他,踮脚抬头帮他拿了下来,等我退开一步看他的时候,他居然在发愣,我笑着提醒他,“你也帮我看看,我头上还有么?”

    莫子忧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帮我摘掉了一片叶子,退开时他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

    这一夜的圆月像一张甜腻腻的金饼,连漫天飞地的月光也是清甜的,吹面而来的风夹杂着青草香花的气息,路边随风摇曳的垂柳唱着轻快的曲子,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妙。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前面不远就是宫门,你自己进去吧。”

    我看着莫子忧朦胧月光下略显疲惫的脸,轻声叮嘱道:“很晚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莫子忧含笑转头,我看他融在溶溶月色下的背影,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路上当心!”

    他转过头,回复我一个淡暖如晨光的笑容,我的心一下子轻盈起来。

    目送莫子忧离开后,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糟了,宇文邕,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他不会还在护城河那里等我吧?!”

    接着,我还意识到一个更糟的问题,我不知道去护城河的路,怎么办?要是宇文邕真在那里等我,我不回去找他,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呆那么久,事后他肯定要发怒,到时我就惨了。

    我叫住一个行人问路,“这位大哥,请问你认得去护城河的路么?”

    “认得倒是认得,只是”那人转过脸来,朗声一笑,“萧姑娘去护城河做什么?”

    我看清他的脸,惊讶了,“杨公子?”

    杨坚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萧姑娘,从这里到护城河的路我很熟悉,我可以为你带路。”

    有人肯带我去,我求之不得,“那就多谢杨公子了,陛下还在那里等我,我们快些过去。”

    等我们赶到河边时,放灯的人已经差不多散了。宇文邕寥落的身影徘徊在岸边,一见到我,抓住我的肩膀,急道:“你去哪儿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宇文邕的话在视线转到一旁的杨坚身上时戛然而止,停了一会儿,审视的目光不停地在我和杨坚之间打转,“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我在他质问的目光下冷静道:“我去买东西的时候,迷了路,不记得回来的路了。幸好碰到了杨公子,杨公子得知实情,便好心给我带路。”

    “迷路了,正好碰见,当真巧的很!”宇文邕放开我的肩膀,阴悒的目光似要在我和杨坚身上扎出个洞来,狠狠道,“何泉,回宫!”

    宇文邕一口气说完,大袖一甩,何泉赶紧小心地上去伺候。

    “今夜麻烦杨公子了。”我客套地同杨坚道别。

    “杵在那里作什么?还不快跟上!”

    宇文邕的怒喝声传来,我只好低头跟上去。

    马车里,宇文邕冷冷地开口,“前几日,杨坚母亲重病,杨坚因此告假还家照顾母亲,你这几日也是频繁出宫,而且一去要很久才回来,是在宫外遇到了什么人,让你舍不得回来么?”

    我隐约明白他为什么态度不对了,道:“微臣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你和杨坚……”宇文邕极力隐忍,止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陛下,臣在宫外没有碰见什么人,只是宫里不比外面自由,外边没那么拘束,所以就多留了会儿。”

    “臣每次出宫都有在司籍司记档,也是经陛下允许的,并没有任何不妥。”我淡淡的提醒他。

    “朕是允许你出宫,但没允许你在宫外与人私会!”宇文邕冷冷加重了语气。

    “臣没有同杨坚私会,也没有同任何人私会。臣出宫除了喜好自由,其实还走访市井乡间,暗查民情,为陛下分忧。”我不紧不慢地澄清自己。

    “暗查民情,替朕分忧,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宇文邕冷哼。

    “陛下若不信,明日可以随微臣出宫,查个清楚。”

    次日一大早,我就和宇文邕出宫,我带宇文邕去街头巷尾、一些贵族的私人田庄、纺织厂、采石场、盐铁厂查看那些任人买卖,被人驱使虐待,免费劳作的奴隶,让他知道奴隶的悲惨生活。又带他去城郊附近的民居,询问农户租税赋税情况,了解苛捐杂税重压下人民的生活。

    这段日子我出宫也不是白混的,去益坚馆的同时也有去附近的农家转悠,询问近年的收成,国家赋税对他们影响如何,兼到各处调查奴隶的各方情况。莫子忧见多识广,也会提供给我相关消息。

    宇文邕顾不上怀疑我是否同人有私了,一脸的沉重,我开始进行心理攻势,“陛下看到这些人的日子了么?”

    “这些年,陛下表面无所作为,可陛下一定在背后暗暗策划如何夺回一切吧。陛下和宇文护,斗心机,斗城府,尔虞我诈,机关算尽,想来陛下心心念念夺回权位,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可陛下有没有想过你的子民呢?你知道你的子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有没有想过要为你的子民做些什么?”

    宇文邕被我的话震动了,震惊又迷茫,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我语重心长道:“陛下,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人之天下。为君之道,当为天下人谋福祉。因为你手中的权力,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所赋予的。”

    “臣希望,陛下不要在阴谋算计中,迷失自己,忘记了最基本的为君之道。”

    整个下午,宇文邕在正武殿偏殿沉思了许久,静静的天光拉长了他的身影。风吹起殿外几片零星的黄叶,沙沙的声音,一下一下的,不轻不重落在人的心里。天光那么亮,那么长,无声流去。

    “也许你说得对,朕这些年,心里充满了仇恨,恨他害了大哥,恨他让朕变成一个傀儡。朕每日都在伪装,都在谋划,都在算计,都在想着如何夺回一切……却忘了朕的责任,是为民谋福祉,而不是一心只想着权谋利益。”

    “谢谢你,青蔷。”宇文邕第一次用那么真挚透明的眼光看着我,“是你提醒了我,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朕一人之天下。朕不该一心沉溺于权术,也该为百姓做些事了。”

    他能想通,我心头轻松了不少,“陛下能这么想,是周国百姓之福。”

    “当下,赋役沉重,陛下理应轻徭薄赋,劝课农桑,致力生产。”我提出建议。

    “奴隶问题一直是前朝几代的痼瘤,奴隶增多,劳力越少,国家赋税也必然减少;奴隶被虐打虐杀也说明了周国的律法制定并不完善,有待修善;长久下去,还会加剧下层人民同上层贵族之间的矛盾,引发事端。所以陛下,释放奴隶为庶民一事势在必行,如若不行,久之必成祸害。”

    “你能有这样的见地,不愧是左清的传人。”宇文邕眼中有过一丝赞赏,随即又有些犹豫道,“轻徭薄赋古来皆有,朝中大臣应不会有异议,只是释放奴隶会触动到一些贵族的利益,朕担心这事恐怕不容易。”

    “况且,朕突然关心民生之事,势必会引起宇文护的怀疑。朕如今也只是个空架子,朝中大臣不是依附宇文护,就是在宇文护的积威不敢出声,这些政举,该如何实施呢?”

    “我们可以借宇文护之手来达成这件事。”我的眉间蕴起一丝深意。

    “如何借?”宇文邕一惊,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宇文护是权臣,但他不是祸害国家的乱臣。他一直致力于周国的治理发展,他也希望周国强大。他会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但大是大非他还是分得清楚的,对国家有利的政举,他不会弃而不用。”抛开跟宇文护的恩怨,我理智地分析宇文护这个人。

    宇文邕沉思,我提道:“就由我同宇文护交涉,同他详细说明,相信他不会不接受的。”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继续道:“若能说服宇文护,此事由他出面,到时陛下只需照常批复同意他的一切政措就好,他不会怀疑的。”

    宇文邕最终同意了我的提议,这一日,我拜访冢宰府。

    “大冢宰请看。”

    我向宇文护递了自己的一篇文章,上面简略说明了我见到的一些农户生存近况和奴隶人数的泛滥增多,提出废除苛捐杂税和释放奴隶的主张。重点在释放奴隶上,指出奴隶大量存在的危害:赋税减少,影响国库收入;滥卖滥杀奴隶,律法受到践踏;加剧下层人民同上层贵族之间的矛盾。并指出释放奴隶的三大益处:增加赋税,劳力增多,促进生产发展;法治改善,政治通明,百姓归心;阶层矛盾缓和,国家稳定安宁,巩固政权。再以光武帝刘秀曾九次下令释放奴隶进一步证明释放奴隶乃大势所趋,不可逆反。

    我分析局势,指明利弊得失,对于宇文护这样一心想兴造国家,企图吞并齐陈两国,有着强烈野心的人,不会不动心。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苏轼《赠刘景文》“一年好景君须记”

第八十章 心乱谁为理

    不出其然,宇文护看完这篇策论,大为惊叹,“没想到青蔷在政事上也有如此见解,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这些日子,青蔷出宫,时常在街上看到一些奴隶备受欺凌,一时忍不过,便去调查。我发现这些奴隶都是在贵族的产业上无偿劳作,不属于庶民,故不用交税,这实在不利于国家的长足发展。青蔷在调查的同时,还了解到附近农户的一些情况,思来想去,不忍看大周子民处境艰难,才提笔写下自己的一些微见,望大冢宰能够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见宇文护还在沉思,没有表态,我继续游说,“其实,青蔷提议轻徭薄赋,释放奴隶,除了对受苦的民众有恻隐之心,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大冢宰。”

    “哦,因为寡人?”宇文护被调起了兴趣。

    “大冢宰手下一些倚重的大臣,仗着大冢宰的厚爱,纵容家眷在民间胡作非为,鱼肉百姓,已经激起民怨了,最可恨的是,大冢宰的名声也因此受损。如大冢宰能施行一些利民的政举,相信就能挽回大冢宰的声誉,还能为大冢宰赢得民心。”

    说到民心这一点,宇文护颇为心动,面上还是掩饰道:“都有哪些人打着寡人的名号胡作非为?”

    “迟罗协和冯迁家的两位公子,常常在市井上欺凌老弱,霸人店铺、田产,强抢民女。”这些可是我刻意打听过的,“前一日,叱罗家叱罗金还在街上调戏我,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宇文护怒道:“竟有这事,真是混账!改日寡人就去一趟将军府,好好训斥他一顿,替你讨回公道!”

    “多谢大冢宰。”

    宇文护沧桑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你的提议很好,寡人会找几位大臣来商议此事,制定相关策略,必定将此事上报陛下。”

    我还是不放心,补充道:“释放奴隶一事,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还望大冢宰多加留心。光武帝刘秀九次下诏释放奴隶才得以成功,可见此事艰巨。诏令一下,一些官员心有抵触,可能执行不力消极懈怠或不愿执行,诏令变成一纸空文。大冢宰需要派些得力的人手到各地监督实施,必要时还需使些雷霆手段,确保朝廷政令落到实处才可。”

    “青蔷当真细心,为寡人想的如此周全,寡人都要自愧不如了。”

    男人不会喜欢女人太出挑,我赶紧道:“哪里,青蔷日后还要仰仗大冢宰呢,青蔷身上的毒,大冢宰可有法子解了?”

    宇文护笑道:“莫急,寡人正四处为你寻找名医,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的。”

    我佯作紧张的样子,“那就一切拜托大冢宰了。”

    从冢宰府出来,我的内心充盈了喜悦,像是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从前,我一向以自保为宗旨,因为怕惹麻烦,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以为在这世道能够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更遑论去帮助别人了。

    我以为我可能会秉持这样的信念过一辈子。可是,我遇到了那个人,他在船上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女子吹箫;知道她沉重的往事又特意去开导她;在她的生辰夜为她唱歌;倾尽所有保住益坚馆,只为一群没有任何关系的流浪孩子……

    他的温暖宽厚,他的侠义心肠,让我受到了震动,改变了我的想法,让我明白人不能那么冷漠,不能只想着自己。善良这个词,并不是那么难以做到,关键看你想不想做,有没有心去做。只要你想去做,就一定能做到。

    一个人能帮助别人,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帮助那些人,就好像拯救了当初那个孤独无望的自己。其实,能帮助别人,就证明自己还是很有能力的。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人,而是能帮助改变他人命运的重要的人。

    不久的以后,那些生活在煎熬之中的人,奴隶,农户,他们就可以解脱,开始新生活了。我突然很想见到莫子忧,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踩过一片清凉茂绿的竹林,小竹屋外围的竹栏是开着的,顺着中间石子路走进去。屋檐下门口旁,正摆着一张书案,莫子忧垂袖坐于案边,低头提笔在写着什么,很是认真。

    我竟有些不忍打扰,提着裙子,轻手轻脚,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轻声地移步过去。

    他到底还是察觉了,抬头望了我一眼,“萧姑娘,你不必如此,正常走路即可。”

    我干脆放下裙摆,轻快地走到他身边,问:“你在写什么?”

    “我在抄书。”他又继续写字。

    “抄书,为什么要抄书,留着自己看不行么?”

    “这几本书很难找到的,这还是馆长托人找朋友借给我看的,过几日要还回去的。我抄下来,方便日后看的。”莫子忧边抄边道。

    我翻看了一下放置在桌上的几本书,《周国地志》《齐国食货志》《游陈国见闻》,全是讲地方风俗人情,山河地志之类的。我忽然明白了,“你时常出门在外,自然要了解一些地方的风土人情,方便办事。”

    “不尽然,途中寂寞,看一些书,也是别有乐趣的。”

    “那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我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

    他平静道:“我也说不准,如果有雇主找上我,我很快就会离开的。”

    “这次回来,你能不能……呆久一点。”我小心翼翼,努力找出挽留的理由,“孩子们都很舍不得你。我也希望,能时常见到你这个朋友。”

    时间仿佛凝住了,他写字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写,没有给出答案。

    写满一张纸,他终于放下笔来正眼看我,“可以啊!”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看到他含着山水清晖的笑容,我才恍然明白他是在回答我方才的话,双唇不自觉溢出笑意,“孩子们大约会很高兴的。”

    在心里暗暗高兴了好一阵子后,我才想起来,我今天来找他是有正事要告诉他的。

    于是我把我去冢宰府劝说宇文护释放奴隶的事简略的跟他说了一遍。

    他听完我的话,有惊讶,有赞赏,笑道:“能说服一向以冷酷多疑著称的宇文护,萧姑娘,你的才干绝对不逊色于一些官场中人。”

    “如若释放奴隶一事真的能实现,周国成千上万的奴隶都要感谢你。你是这件事背后的发起人,是你把这件事提上了议程。萧姑娘,你能帮助这些奴隶,这说明你其实是个善良的姑娘,只是很少表现出来罢了。”

    对视着他的眼睛,我认真说出了我的想法,“不,从前我一直认为我没有能力帮助别人,自私地忽略那些需要帮助的人,选择明哲保身。我以为,只要我不做坏人就可以了,做好人太奢侈。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是你改变了我。”我觉得这话不大妥当,又补充道,“不过,你只是我改变的原因,不是目的。我所有的改变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更明理,更快乐。”

    莫子忧对我笑若清晨晓光,“萧姑娘,我很高兴能成为你改变的原因。你是个心思通透的姑娘,懂得改变,也有自己的坚持。在这一点上,我很欣赏。”

    搬了张矮凳和他一起坐在门口屋檐下,闲聊着日常的桩桩件件。他并不同于其他男子那般有君子远庖厨的迂腐高傲,市井趣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他样样都说得来,让人觉得亲近,很温暖。

    并肩坐着,看着远处很高很高的蔚蓝的天,淡白的云朵,碧绿的山色。晴空下不知名鸟儿的飞声,日光滟滟,渴了,就饮一碗竹叶泡的茶水,青透见底的颜色,凉凉的,驱了热意,平淡又自然的时光,让人不自觉的沉迷。

    在御前做完差事后,回到文书院,拿出纸笔,打算练字,落笔写下“莫子忧”三个字,字体清秀,没有莫子忧的字那般苍劲有力,风骨神秀。不满意之下,又一连写了好几遍,直到写出一点莫子忧字的神韵才作罢。又看到纸上都是莫子忧的名字,觉得单调,又添了自己的名字。一会儿下来,发现纸上满满的都是我和莫子忧的名字。

    萧青蔷,莫子忧。我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2。”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想到这句诗背后的意蕴,我的脸一热,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摇摇头,一定是我最近同他频繁接触,产生了错觉,才会胡思乱想。

    一低头,看到纸上都是我和他的名字,更是心烦意乱,又试着写上泠儿的名字。写了几遍,仍是无法静下心来,只得弃笔。

    门外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姐姐,你在么,我进来了。”

    是泠儿,我赶紧把纸揉成一团,扔在桌子底下,回道:“我在,你进来吧。”

    注释:

    1标题出自西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一》“心乱谁为理”

    2出自《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写恋人间的思念。

第八十一章 山月不知心

    泠儿进来看到桌上的纸笔,问道:“姐姐,你在写什么?”

    “我在练字。”

    泠儿没有多想,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她最常谈论的小说,“姐姐,我最近看了你给我买的另一本书,十分不快。你最聪明,你给我开导一下,帮我分析一下这类小说现象背后的原因。”

    我嗔了她一眼,“我说了叫你不要老是看那些情情爱爱的小说,多是误人子弟的,看了那些市面上的小说,你不是被同化成爱情观念不正者,就是被气死。”

    泠儿据理力争道:“看多了那些不好的小说也有好处的,我可以从中窥知流行小说的一些思想方面的缺陷,从而著述立论引导写书人往正确的方向写书,培养广大读者正确的人生认知啊!”

    “你就直说,你需要我帮你分析什么?”

    泠儿想好了措辞,道:“我看的书里,女主人公一开始和男主人公的弟弟相恋,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说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女主人公跟性格霸道的男主人公待在一起一段时间后,竟然变心爱上了男主人公。再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她不得不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待了八年,同这个男人之间还有些暧昧情愫。”

    泠儿开始有些语气激动起来,“姐姐,你说她怎么这样啊,一边要求别人对她‘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另一边又和另一个人卿卿我我。她自己都做不到一心人,三心二意,摇摆不定的,这不是恶心人么?”

    我道:“你怎么不说那个男主人公恶心,竟然抢弟弟的爱人,还有没有道德廉耻了。在爱情的美化之下,就什么都可以做么,包括伤害自己的弟弟?”

    泠儿不好意思道:“这个,书本将男主人公美化了,让人不自觉忽略了这一点。再者,我是女的,当然更关注女主人公了。谁知这个女主人公如此不争气,真真气死我了。”

    “如今的小说不知怎么了,宣扬强取豪夺,三心二意。这类书看多了,心智薄弱的人估计就要被毒害,人品都出问题了。”泠儿愤愤不平。

    我理智地分析道:“因为很多女人喜欢强者,渴望征服强者,也希望被强者征服,这会让她们很有成就感。女人讨厌男人三心二意,朝三暮四,可她们又渴望能像男人那样左右逢源,情场得意,在强大的男人之间周旋,暧昧纠葛。可事实上,她们的这种想法其实就是认同了男人不专一的行为,不能不说这是女人的悲哀。现实中求而不得的,只能在书中弥补缺憾,写书的人,大约是个女子。”

    泠儿眼睛发亮,如获至宝,“姐姐,你真厉害,总是能一针见血,说出一些别人想不到的话。我要记下来,作为我以后著述立论的观点。”

    过了一会儿,泠儿像是发现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姐姐,我发现你最近好像有些变了。以前的你总是很平静的模样,就像没有任何涟漪的湖,任谁都搅不动你。可现在,你的眼里有了光彩,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更有灵气,更有神采了,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就像一块璞玉被开发了。”

    “姐姐,你的变化,好像书本上写的一些陷入情网的姑娘,你该不会是……”

    我立即打断她即将出口的话,“我看你是看小说看得魔怔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我身上套,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不然,我要生气了。”

    我作势要生气的样子,泠儿忙讨好我道:“好啦好啦,好姐姐,我不说就是了。”

    我这才平静下来,可面上平静了,心里却像被丢了石子的湖,一层泛起千重漪。

    走在宫道上,底下是铺排的青砖,两边是耸立的宫墙,被宫墙隔住的视线只能看到一方小小的天,窄窄的蔚蓝色,跟在小竹屋那里看到的广阔天色大不相同。想到小竹屋,就不可避免地想起莫子忧,思及泠儿昨日说的话,心头又是一阵纷乱。

    我摇摇头,泠儿胡说八道,你怎的也胡思乱想,其实什么事都没有,一定要静下心来。

    “萧大人!”身后有人叫我。

    我转头一看走上的一身玄色侍卫服的杨坚,道:“杨公子,听说你告假还家照顾母亲,你母亲的病好些了?”

    “好多了。”杨坚神色犹豫,有些担心道,“萧大人,陛下中元节那晚,好像误会了你我……”

    原来他是担心这事,我扬唇笑道:“我已经跟陛下说清楚了,杨公子不必担心。”

    杨坚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宇文护果然递了请求释放奴隶的折子,一些大臣也纷纷附议上奏,宇文邕看到这些折子,心情十分好,写上了大大的两个字:依奏。

    宇文邕心情一好便要出宫,这一出宫自然又少不了去一趟流雪坊,拜会作曲奇才玉公子。趁两个乐痴在三楼雅间相会的时候,我提出去书局买几本书,赵通自然不放心,随我一起去。

    谁知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座府第前,赵通疑惑道:“萧姑娘,不是说要去买书吗,怎么来到杨府了?”

    我得意道:“我若不这样说,你会让我出来?杨夫人说过,要我有空到府里坐坐,现在正是时候。”

    说完也不管赵通错愕的反应,径直踏进了杨府。

    进了杨府,独孤伽罗却不在,招待我们的是杨坚,杨坚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伽罗她今天出去了,你改日再来找她吧。”

    “那尊夫人去了哪里?”

    杨坚思道:“这我不太清楚,估计是去买几本曲谱去了,她一向喜欢这个。”

    正说着,忽有下人来通报,说是小姐不见了。杨坚一急,也顾不上我们了,火急火燎地赶去女儿房间查看情况。

    “丽华,丽华!”连叫了几声也没人应,屋里只有一个丫鬟在,一问三不知,杨坚恼道,“这丫头贪玩,肯定又不知道跑哪儿疯去了!”

    屋里的丫鬟默不作声地把地上的一盆竹子放到窗边的桌子上,我凑过去一看,随意道:“这竹子真好看,是你家小姐养的么?”

    丫鬟摇头道:“不,这是夫人的。小姐看着好玩,便搬到了屋里养着。”

    我想起今日在流雪坊三楼窗口看到的那盆竹子,往窗外一探。没多久,便见一个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往这边走来,谁知她一见了我立刻掉头就跑。

    我赶紧追出去,三两步便把她给抓住,小女孩莫约三岁的模样,嫩黄的衣裙上沾满了泥巴,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了害怕,“你是谁,放开我!”

    我朝她温柔地笑笑,“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看你玩的这一身泥巴,你是怕被你爹责骂才跑的吧?”

    小女孩点了点头。

    我继续道:“你不是看见我才跑的,你是看见那盆竹子才跑的对吗?”

    女孩闻言,睁大了圆滚滚的眼珠子,惊讶地看着我,我笑道:“你和丫鬟约好了,一旦你爹出现在屋里,她就把那盆竹子摆到窗口,而你一看到竹子就知道你爹在里面,然后就跑,对吗?”

    小女孩更惊讶了,“姐姐,你怎么知道的?”

    我弯唇道:“我还知道,这个法子,你是跟你娘亲学来的对不对?”

    小女孩张大了粉嘟嘟的小嘴,“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我故意逗她道:“因为我会算命啊,你做了什么,心里在想什么,我全都知道。”

    “丽华,你给我过来!”杨坚严厉的声音蓦然响起。

    看到一脸怒气的父亲,小丽华吓得就往我身后躲,我劝道:“杨公子,小孩子不懂事,贪玩也是有的。你就别太计较了,她还是个孩子呢。”

    杨坚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抱起小丽华。小丽华被父亲抱走时,还在父亲怀里张着小手天真地对我道:“姐姐,等下次来,你一定要给我算命!”

    正武殿里,宇文邕一手把玩着手中的象棋,一手半撑着头问我,“听说你今日去杨府了,去那儿做什么?”

    我不紧不慢道:“杨夫人对微臣可能有些误会,臣只是想跟她解释清楚。虽然那日她来还臣的簪子时,没有说什么,可臣能感觉到她对臣有一种敌意。”

    宇文邕星眸微讶,“敌意?”

    我意味深远道:“可能是因为杨坚,也可能是因为陛下。”

    话一落,宇文邕便有些不自然了,没有再问下去,转头去玩他的象棋去了。

    正此时,宇文邕的伴读宇文孝伯来了,一来便献宝似的拿出一本棋谱,“陛下,这是孝伯新近寻来的一本棋谱,好玩极了,您瞧瞧。”

    这个宇文孝伯,乃安化公宇文奴干之子,是宇文邕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关系非比寻常。宇文邕即位后更是同宇文护商议,把他召进宫来做侍读。不过这个侍读也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作用就是陪宇文邕下下象棋,吹吹乐器,练练骑射。总的来说,就是不务正业。

    宇文邕把棋谱一翻,果然眉开眼笑,“还是你小子有法子。来,你来陪朕玩一下这书上的新棋法。”

    我低眸一看,发现那本棋谱竟然都是只书写了单面,另一面是空白的,心里暗自腹谤道:“当真糟蹋了。”

    看着两人兴冲冲地摆弄棋子,我的心中浮现出一个问题:“宇文邕耽于玩乐,明显是迷惑宇文护的战术,那么这位看似吊儿郎当的宇文孝伯,是否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注释:

    1标题出自晚唐温庭筠的《梦江南二首其一》“山月不知心里事”

第八十二章 君愁我亦愁

    过了当值的时辰,我从正武殿出来,回文书院的路上,老远便见一个鹅黄的俏影冲我招手,“姐姐!”

    待走近时,只见泠儿手拿着一裹细白丝绢,打开来一看,里面裹的,是豆腐块大小的翠玉豆糕。泠儿将一团细绢包裹的豆糕塞到我的手上,“姐姐,这是今儿贵妃娘娘赏给我的绿豆糕,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留了几个,你拿回去尝尝看。”

    我看着她热心淳朴的笑脸,不禁心里一暖,“傻丫头,连这也想着我。”

    “你是我姐姐,我自然要对你好。” 泠儿说的掷地有声,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

    冷不防一声讥笑声响起,“方才见你怀里揣着护着,我还当是什么宝,原来不过几块糕点罢了。”

    说话的是一身玄衣装扮的宿卫军统领宇文神举,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泠儿回他一个白眼,“几块糕点又如何,这是我给姐姐的。似你这等人,又怎会明白!”

    宇文神举盯着泠儿俏丽的脸蛋,气道:“我这等人?!冯泠儿,我在你眼里,就落不着半点好是么?”

    泠儿回嘴道:“你何曾有半分好,再说了,你的为人如何,与我何干。”

    说罢,泠儿再也不理他,只径直牵了我的手,在八月微凉的风里灿然笑道:“姐姐,咱们走。”

    走时回眸一看,秋风里飞旋的几片落叶打在他的身上,宇文神举的神色似乎有些落寞,许是被秋风秋叶渲染的吧。

    半夜里的一场雷雨使我从梦中惊醒。暴雨风雷,窗外雷声滚滚,一道道电光霹雳而下,震得我心慌胆颤。雷声电声混着肆虐的风声,雨落树摇的声音,还有雨打落叶的声音。一场秋日暴雨哗啦啦的忽而降至,犹如白刃直入大地,连带着秋意的寒凉。我于床榻上裹紧了毯子,抵御这夹杂着寒风水汽的冷意。

    直至初晨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御花园的几株细木已被昨日的狂风吹断,几处老旧的宫殿亦被掀去了零落的瓦片。潮冷的雨天使人格外得心烦,宇文邕把手中的象棋一掷,道:“这些大臣,一提到释放奴婢就联名上书反对,当真可恶!”

    我闻言一惊,“大冢宰不是已经上奏释放奴婢了么,怎么还会出这档子事?”

    宇文邕气哼道:“大冢宰上奏有何用,底下的一干大臣,一旦触及他们的半分利益,便群起而抗之,为了平衡各方利益,恐怕大冢宰到最后也不得不妥协。”

    听说如此情势,我也不得不忧心起来,忧心之余却也想到了一件事:宇文邕这几日都没有上朝,他怎对朝中局势如此清楚?

    我心中担忧着释放奴婢一事到底能不能顺利实施,第一刻便想找到莫子忧快点商议对策,遂雨一停便向宇文邕告假出宫。宇文邕正烦心,没空想其他事情,当下便允了我。

    这个时辰莫子忧应该在益坚馆,谁知在奔向益坚馆的路上又下了雨,我只得买了把油纸伞,赶往益坚馆。

    到了益坚馆的学堂,莫子忧不在里边,一屋的孩子愁眉苦脸的,我询问静好,“静好,你知道莫哥哥在哪儿吗?”

    静好指了指屋后,我讶然,下那么大的雨,他在屋后作什么?

    撑着伞到屋后,莫子忧竟坐在那株被风摧断甚至连根拔起的木兰花树旁。苍茫的雨天里,他一身青衫泥染,失魂落寞,无知无觉的任风雨吹打,湿了整个身子,仍是无动于衷,像极了没魂的木偶。

    我急忙跑过去为他遮住这一身的冷雨凄寒,焦急喊道:“莫子忧,你躺在这里做什么,会把身子淋坏的!”

    他神情恍惚,听而不闻,我伸手去扶他,“你快起来,回屋去。”

    莫子忧却出乎意料地推开了我的手,道:“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你一个人待这做什么,疯了吗,快起来。”

    可是任我怎么去扶他,莫子忧都不为所动,再没看我一眼,也不发一言,就当我不存在似的。馆长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把我从莫子忧身边拉走。

    望着窗外泼天的大雨,想到屋外的人,我怎么也无法平静,“他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子的,一定发生了什么。馆长,你能告诉我么,他为什么会这样?”

    馆长在雨声里皱眉叹道:“今天,是他父母的祭日,再加上,那株木兰树断了。他受了刺激,一时引起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我追问道:“那株木兰,有什么故事呢?馆长,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帮他呢。”

    馆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那株木兰,是他与从前的意中人种下的。”

    我的心“咯噔”的一下,身体僵住了。

    馆长慢慢地把一件陈年往事揭开,“那时候,他们十分要好。子忧是江湖中人,经常接一些江湖中的买卖,要许久才能来这里一次。他把那个姑娘带过来这里几次,他们一起种下了那株木兰,一起为益坚馆筹资。那时,他们是那么的开心,我总以为他们会长长久久下去。一直到三年前,那个姑娘被人劫持了去,失踪了好几个月,劫持她的人是与子忧有恩怨的人。子忧把她救了回来,可他们再也回复不到以往的开心了。后来,那个姑娘就离开了,再也没来过这。子忧为此受了很大的打击,虽然他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苦哇!”

    我只感觉身体越来越僵冷,轻声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分开么?”

    馆长一脸惋惜道:“那姑娘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因为子忧的缘故被人劫持了去,受了不少苦。莫约是害怕了,生了惧意,这才离开他吧。”

    不对,他跟我说过,说他心爱的姑娘因为爱上了别人而离开了他,并非馆长所猜测的那样。

    莫子忧,你怎么这般傻,为了一个早已离你而去的人,值得么?

    我再也忍不住,拿着伞冲出了屋子,冲向外边斜风落雨,无所畏惧。

    “莫子忧,你够了!”哗啦啦的雨声中我冲他大喊,蹲下身子来平视着他,痛斥道,“你为了一段错误的过去、错误的人这样折磨你自己有意思么!”

    “你不是只有她一个,你还有我,还有你那些身后的孩子。”我手指着隔着长长的雨帘站在屋檐下张望过来的一排孩子们,“就算你不在乎你自己,你也不在乎我们么,看着我们这么担心你,你忍心么?你说话呀!”

    莫子忧面如死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可他还是不肯回视我一眼。我一手抓着他的肩膀,激动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恳求,“莫子忧,看着我,看着你身后的这些孩子。就算是为了我们,我求你,求你清醒一点,求你对你自己好一点!”

    莫子忧一动不动的眼眸终于眨了一下,抬头望向我,却还是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我狠下心,索性把油纸伞一丢,直直地盯着他,“你喜欢待这儿是么,今儿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你要不怕我被淋出病来,你就尽管待着!”

    白花花的雨很快将我浇了个透顶,冰冷冷的打在我的眉眼间,刺激得我视物一片模糊,可我仍高昂着脸,倔强地直视着莫子忧,一刻也不移开。

    莫子忧的眼里有了一丝动容,弯下身,拾起了被我丢弃在地的油纸伞,遮住了我头顶上的瓢泼大雨,挽起湿透的袖子,一点一点的,拭去我脸上的水珠,似是怜惜道:“傻姑娘”

    来到了莫子忧的住处,换了干净的衣裳。屋子里生了火盆,我把自个的衣裳架在火上烤。莫子忧却坐在门槛上,手拿着酒坛子,独自一人不发一言的饮酒。

    雨渐渐下得有些稀疏了,地上零星地撒着些许被风雨打落的残叶,被雨和泥土冲刷过的叶子无力地躺着。雨水浸洗过的远山,水雾缭绕着,似真似幻,一片冷绿。和这一样冷的,还有我的心,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言的酸楚。

    “你说过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吃过你做的饭,是她么?”我打破了一屋的寂静。

    莫子忧目光停滞了一下,笑了一声,道:“我做的饭,她是笑着吃完的,没有说一句嫌弃的话。后来我才知晓,她不说,只是因为这是她心爱之人所做的,即使再难以下咽,她也甘之如饴。”

    “那……为何,你们,会走到如今的地步。”我尽量的使我的声音保持平常的语调。

    莫子忧放下了酒坛,低语,“是我的错。”

    许是因为喝了酒,他卸下了心防,慢慢同我讲起了从前的事,“我父母都是梁人,我从小长于梁国。后来发生了侯景之乱2,一家人因为逃难,逃到了西魏。没几年,我父母就病亡了。我遇到了我师父,他又把我带到了东魏。这些年四处漂泊,我从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如果有人要问我是哪国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一国。大梁变成了陈国,西魏成了周国,东魏又变成了齐国,我的家在哪儿呢?”

    注释:

    1标题出自南北朝的《西洲曲》“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2侯景之乱:公元549年,叛将侯景攻占梁朝都城建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侯景之乱后,江南地区的社会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

第八十三章 始知情滋味

    “师父把我带到了他隐居的山上,在那里,我遇见了书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因为贪玩被师父罚跪,肚子饿得紧,她拿着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对我说:给你。她是太守的女儿,父母为了躲避战祸把她送到了山上,托付给了师父。每回我被师父罚思过不许吃饭时,都是她偷偷地来给我送吃食,为此,她不知道挨了师父多少骂。”

    “后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可以回报师父时,师父却先于我们一步走了。在师父的灵前,她告诉我,她会一辈子陪着我的,我信了。可她父母把她接了回去,并不许我再见她,他们认为我一无所有,配不上书瑶。我决心要闯出一片天来,将来才有资格娶到她。我接了很多江湖上的买卖,本想挣够了钱就去向她父母提亲,可我一看到那些因为贫穷、战祸而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我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些孩子接来,一次又一次花光了所有的钱银来接济他们,始终没能去向她提亲。她知道了以后,不但没有怪我,反而同我一起想法子救济这些孩子。每年,她都会瞒着他父母,偷偷地来这里见我。直到那一次,她被斛律恒伽给带走了。这一走,改变了我们所有人。”

    莫子忧的神色渐露痛苦,“她是因为我,才被斛律恒伽给劫走的。那一年我接了一桩买卖,有位姑娘被仇家追杀,她雇用我保护她,把她从齐国安全地护送回周国。追杀她的人,就是斛律恒伽!我真后悔,接了那桩买卖!斛律恒伽劫持了书瑶,逼迫我说出那位雇主的下落,可雇主与雇员,从来都是买卖过后,一拍两散,我哪里知道她的下落呢。我费尽心思寻那位姑娘而不得,只好把目光转移到斛律恒伽身上,我查到他在外边买的一座宅子,终于把书瑶从里面救了出来。可她却没有半分开心的样子,回来后,反而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的。我知道她变了,她也不愿再欺骗我,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就是斛律恒伽。虽然我不知道她消失的那几个月跟斛律恒伽发生了什么,但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是在说笑,是真的。”

    “后来,她就离开了你,是么,还发生了什么?”

    莫子忧深深地一闭眼,手抓成一团,“她回去后,接受了她父母给她安排的亲事,成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只有利益没有感情的婚姻。你说,她能幸福么?”

    “如果不是我迟迟不提亲,如果不是我接了那桩买卖,惹上了斛律恒伽,她就不会遭遇那样的事。如果不是她要来找我,就不会在路上被劫持,就不会爱上斛律恒伽,更不会心灰意冷接受亲事,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得她一生都不得幸福,我是罪魁祸首!”

    莫子忧神色激动,陷入了深深的内疚和痛苦之中,失控得不能自己。我急忙抓住他的手,“不是这样的,没有人能预料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路是她自己选的,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怪你的!”

    “真的么?”得到了肯定,莫子忧的身心放松了下来,身子一软,倒在了我的腿上。

    他伏在我的腿上,眉宇间满是痛苦纠结。我伸出手,又迟疑在半空,许久,终是落在了他的发间,轻抚着,期望能够减轻他的痛苦。

    只听他醉中喃喃自语道,“爹娘走了,师父走了,书瑶也走了。为何我所爱的人都要一个个离我而去?”

    闻言,我心中竟难受异常,似有什么就要涌上眼眶,仰起头,努力克制几欲夺眶而出的东西。到底忍不住,一行泪珠刷刷地自眼中坠落,越来越多,再也止不住。

    长长的宫道上,我一个人,撑着油纸伞恍恍惚惚地走着,飘飞的雨打湿了半个身子也无知无觉。雨水沿着伞滴入积水的青石砖,“嘀”的一星小水花,转眼就没了。

    “姐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都急死了。”耳边是泠儿温暖清脆的声音,好似梦里传来的。

    抬起头,只见青天雨幕里,一抹翠黄的身影赫然立于白色油纸伞下,像雨天里盛放的向日葵,灿烂夺目。

    “姐姐,你怎么了?”隔着细密的雨,泠儿担忧地看着我。

    我缓慢地挪步,一张口,声音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泠儿,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这么痛。”

    这难道就是人世间的男女之情么?

    一行清泪轰然滑下。

    娘亲,你告诫我不要对男人动情,可你却忘了告诉我,情之一字,是不由人控制的。

    原来,我也不过俗世中的女子一个,本以为自己能够超脱于男女情爱,可终究,还是逃不掉,动了情。

    一场秋雨过后,天晴气朗,一种空山新雨后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使人倍感清爽。可我的心情却无法像这天一样畅朗,思及莫子忧昨日消沉的状态,我的心怎么也无法安下,整理文书时,心神不定的。

    “怎么了?”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宇文邕斜着头问我,“是不是又想出宫了。”

    我赶紧低下头,脑中迅速地想着应对的措辞,“禀陛下,微臣昨日在一家店里瞧上了一些漂亮的首饰,极为喜欢,本想把它买下,只可惜,钱没带够,囊中羞涩,只能抱憾而归。方才微臣不觉想到此事,出了神,还望陛下恕罪。”

    宇文邕不以为然,“芝麻大的事也值得你如此心神不定的,不就一些首饰,改日再去挑些好看的不就成了。”

    我忙道:“不成,微臣只喜欢那家店的首饰,去晚了,只恐要被人先买走了。”

    宇文邕见我纠结的样子,大手一挥,“说这许多,不就是想出宫,朕准了!”

    我顿时笑道:“谢陛下!”

    匆匆出宫,瞧见街上有人呼喝着卖花,只见花堆中一盆白菊静静开放,纯白不染,如玉无瑕,于各花中显清逸飘然,潇洒出尘。我出钱买下了那盆白菊,我觉得这花的品格与莫子忧极为相像,再思及莫子忧昨日萧索的神情,说不定把这花带去给他能让他的心情变好呢。

    抱着盆花来到莫子忧的竹屋,却见竹门敞着。再往里去,只见馆长坐在莫子忧的床边,而床上的莫子忧,脸色异常,唇色发干,竟是十分难受的样子。

    我急忙放下花盆,冲到床边问:“馆长,这是怎么回事,莫子忧怎么了?”

    馆长看着我,又看看莫子忧,忧心忡忡道:“我昨夜来看他,就发现他成了这个样子。大夫说他是淋雨受寒,又雨后饮酒,加上心气不畅引起的高热。轻者,吃了药,熬过一夜,烧退了便无碍了;重者,可能好几天才会醒过来,也可能……”

    我惊道:“有这么严重?”

    馆长一脸沉重,直起身子,“萧姑娘,你来了也好,帮我照看他一下。我去给他煎药,能不能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坐到床边,把莫子忧头上的湿布拿下来,就着床头的水盆洗了洗,又把它拧干,轻轻拭去莫子忧额上、鬓间、脖子上的细汗,最后手把着湿布敷在莫子忧的额上。看着莫子忧紧锁的双眸,我的心乱如麻,真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接过馆长熬好的药,我拿着小木勺舀起一勺药喂莫子忧进药,却发现昏迷中的莫子忧根本喝下去,药到嘴里又全都流了出来。我着急道:“怎么办,他喝不下去?”

    馆长一手捏住莫子忧的鼻子,指挥我:“只有这个办法了,快点,把药给他灌进去。”

    我很快反应过来,把药往莫子忧嘴里一倒,他果然很快就喝下了。放下药碗,我拿着湿布拭去莫子忧嘴边的药渍,才暂时放下一颗心。

    “馆长,莫子忧是习武之人,按理说,身子不该这么弱啊。怎会淋了场雨,就病成这般,到现在都没醒。”我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馆长看着莫子忧憔悴的脸色,无奈道:“我看呐,他是心病多于身病。他要是不愿醒过来,我们着急又有何用。”

    馆长要回去照看孩子,暂时把莫子忧托付给我照顾。我伏在床边细细地瞧着他的眉眼,这白月青竹一般的男子,永远那么温暖美好,给人带来快乐。却没想到,他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天光渐渐流失,白日西斜,如水的夕光自门口映入青竹地板,夕阳的清晖疏疏地洒了一地,像积了一地澄明的水。我把那盆白菊放到向北的窗子,又看了看自南窗斜落的清夕,只盼着莫子忧能早点醒来,也能赏到这般的景象。

    我坐在莫子忧身旁,想到他如此沉迷不醒的缘由,心中有如锥刺,眼泪止不住就扑簌而下,“莫子忧,你快醒过来吧,我真怕你就这样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我会为了除娘亲和师父以外的人流泪,这都是你害的。”

    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低泣,道:“你说你的爹娘、书瑶,一个个的都离你而去,可你还有我们啊。我不会离开你,孩子们也不会离开你,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的。你说你没有家,我们就是你的家啊。我们会永远陪着你,不离不弃,至死相伴。”

    我伏在床边,几乎哀求道:“你知道你对我们有多么重要么,是你让我重拾了对抗一切的勇气,是你让孤苦无依的孩子们有了栖身之所,是你给了他们一个家。孩子们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我们都不能没有你。求求你,醒过来吧,别让我们失去你。”

第八十四章 吹笛唤君归

    我握住他的手,摊开他的掌心,我用手指一字一字地在他手心写下“醒过来”的字样,写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让他有所感应,就能唤醒他一样。

    找到莫子忧放在屋里的竹箫,默默地吹起他教我的《君子行》,悠扬的箫声落满了整个屋子,可直到吹完,莫子忧也没有睁开眼。我抬头望着窗外渐落青山的红日,知晓我得走了,再不回去宫门就要落锁了。

    我站起身子,看着一米外桌子上叠放的两本书,是《周国地志》,两本都是敞开的。一本已苍黄泛白,显然有了些年月,另一本是新缝制的,书上是莫子忧的笔迹,内容不如前一本齐全,书边还放置着早已干涸的笔墨,想来应该是莫子忧的手抄书了,是前两日放的,笔墨都没收拾。

    我垂眸微思,收起两本书,抱在怀里,又回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莫子忧,语声轻柔道:“我明日再来看你。只要你一日未醒,我就还会来,直到你醒来为止。”

    所幸赶在宫门落锁前回来了。文书院里,我放下怀里抱着的两本书,点亮一盏油灯,寻来笔墨。细碎的灯光跳跃在书本上,我执起笔,照着那本《周国地志》,细细地抄了起来。

    抄到夜半,倦极了,不知不觉就躺在桌子上睡着了,天色破晓之时才惊醒过来,急匆匆的一番洗漱,就去正武殿当值了。

    宇文邕今日难得去上朝了,还是宇文护遣人请他过去的,据说是去听大臣们关于释放奴婢一事的最后决议。宇文邕上朝还没有回来,李贵妃就带着两个皇子来请安了。

    宇文邕上朝未归,李贵妃就带着两位皇子暂且在正武殿等着,随李贵妃一起来的还有泠儿。泠儿一见到我,眸子里就盛满了笑意,站在李贵妃身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两位皇子尚且年幼,难免好动,不一会儿就脱离母妃膝下,摇摇晃晃地四处走动。年仅两岁多的二皇子细嫩的小手时不时地抓一抓小脑袋,大而黑亮的眼睛充满了好奇,上爬下钻,竟钻到了御案下,又爬上御案拿走了一幅字画。我急忙把二皇子抱起来,劝哄他把字画给我,谁知小孩子竟死抓着不放手,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张嘴就对着字画“吧唧吧唧”地舔了起来。

    宇文邕一进殿看到这幅场景顿时脸色大变,冲过来就一把夺过二皇子舔得正欢的字画,迎头就骂道:“谁让你动朕的字画的!”

    二皇子被吓着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宇文邕正气头上,对李贵妃道:“还不过来把孩子抱走!”

    李贵妃只好领着两个孩子先出了正武殿,宇文邕余怒未消,把殿内所有的宫人都屏退了下去。

    既然宇文邕怒意正盛,我也不好触这个霉头,只好找内侍总管何泉禀报出宫一事。何泉倒也没有十分难为我,只叫我快去快回。

    竹栏是开着的,顺着石子小道走进去,只见竹屋当中一人,白衣落落,斜坐于门槛上,头倚在门上,望着高高的碧绿的天色。青空下一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竹叶,悠悠落在他的身上,白衣碧叶,不胜潇洒,晨时的白光疏疏洒落他的一身白衣,宁谧无声,岁月静好。

    顺着晨间的疏光走进去,我既惊喜又不可置信,“你醒了?”

    莫子忧转头一见是我,星眸一转,亦是十分欢欣,“萧姑娘!”

    见我欣喜又疑惑,他才回过神来,道:“我昨夜就醒了,真是对不住,叫你们担心了。”

    一阵秋风过,鼓起他的白衣如叶翩飞,我忙扶起他,急道:“外边凉,你的病才好,不宜吹风,快进屋去。”

    莫子忧被我扶到屋里边坐下,见我急着就要去关窗,忙拦下我,有点哭笑不得道:“萧姑娘,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没事了,这点风我还是受得住的。”

    我回过身来坐下,对他道:“你是病人,病人说的话作不得数。”

    莫子忧瞧着我,幽幽一笑,“病人说的话作不得数,那谁说的话才作数?”

    我一时梗塞,随即又理直气壮且严肃道:“我说的才作数,大夫说发高热的人身子很虚弱,需要好好调养。你既然不懂得照顾自己,就得听我的。我现在命令你:好好休息,不许乱动!”

    见我一本正经,莫子忧一笑,半是玩笑道:“好,我听你的,你就是我的大夫,我的东家,我的主上,一切都听你的。”

    我被他的说辞弄得一笑,也半开玩笑道:“那么主上现在命令你:好好坐着,不许抗议,不许有异心。你服不服从?”

    莫子忧正视着我,不再是玩笑的神色,清亮的眸子专注地看着我,好似凝了漫天的星光,认认真真道:“只要是你说的,我绝对服从。”

    心中“怦”的一跳,耳根子也发热起来,我忙站起来,道:“你这两天病着,都没吃什么东西,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转身往厨房去,蓦地,一只手却被身后的人抓住了,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我的,像叶子掉落掌心一样,酥**痒的,却又异常的舒服。只听身后的人道:“昨日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男子粗糙的掌心磨得我的手心发烫,我甚至能听得到自己手心不规律的脉动,我心慌意乱道:“你听到什么了?”

    莫子忧的语气轻柔的像月下的竹声,“昨日我虽然昏迷,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我恍惚听到了你在同我说话。你求我醒过来,你说你和孩子们会永远陪着我,不会离开我。我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你们不能没有我。起初我以为我在做梦,后来我感觉到你在我手上写字,我就知道,这不是梦,是真的,是你在叫我醒过来。我当时很想睁开眼,可是怎么也睁不开。后来,我还听到了你的箫声,真好听。”

    我此时心乱如雨落芭蕉,道:“我昨日一时心急,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总之,你能醒来,我就放心了。”

    他的手依然抓着我的,说得诚挚又认真,“我已经完全放下了,不会再为过去的事情而困扰了。青蔷,谢谢你。”

    青蔷,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我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化开了,心头一片柔软,“你能想开就好了。”

    想到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我渐觉脸上发热,微微挣扎了一下,感觉到我的挣扎,莫子忧略微一松手,两只手便脱离了,我逃也似的奔向厨房了。

    “你病才好一点,不宜食用油腻之物,宜食清淡一点的。我给你煮了点稀粥和鸡蛋汤,你尝尝看。”

    桌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大碗糯软清香的白粥和黄白相间的鸡蛋汤,莫子忧舀了一碗粥,笑着尝了起来。见他吃得香甜,精神焕发,不似前几日神色恹恹,无精打采,我心下也放心了不少。

    “很好喝,这是除了我娘亲之外做得最好喝的粥和汤了。”莫子忧看着我,笑容温煦如淡淡晨阳。

    我心里有些得意,却还是说道:“你可别净说些好话来哄我。”

    莫子忧放下勺子,一本正经道:“我说的是真的,绝不是哄你的。在我心里,你是除了我娘亲之外做饭做得最好吃的一个。”

    “若是你以后遇到了旁的姑娘,恐怕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浅浅一笑,一边高兴,一边又控制不住内心淡淡的失落。

    “不会的,就算我以后遇见再多的姑娘,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没有人能比得上你。”莫子忧眸光熠熠地望着我,笑如清风吹面而来,“我向你保证。”

    我心中愉悦,不觉与之对视一笑,仿佛千树万树繁花盛放。

    吃完饭,莫子忧主动收拾饭桌,不让我再忙活,自请洗碗。莫子忧一边有条不紊地洗碗一边道:“你帮我做饭我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怎能连洗碗这等琐事也要麻烦你呢。我只是病了一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洗碗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看着他专注地洗碗的样子,笑道:“除了做菜差点,你也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夫良父了。将来谁要是嫁了你,定是个有福气的女子。”

    “你也是个好姑娘,谁要是娶了你,定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莫子忧回道。

    我忽然想起一人,声音变沉了下来,“福气……是么?恐怕是冤孽吧。”

    莫子忧见我面色一变,手中动作停了下来,“对不起,让你想起了那些不开心的事。”

    “不是你的错,是我,总也忘不掉那些噩梦。”我闭眸又睁开,试图忘掉闪现在脑海里的画面。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宇文……四公子抱着湿漉漉的你回来,你受了箭伤,躺在床上,一直做噩梦,很痛苦,梦里说了很多胡话,叫了很多人的名字,其中就有陈这个名字。后来我听说陈的一位宠妃与复梁会密谋弑君,叛逃出宫的事,再加上四公子偶尔的只言片语,我就猜到,那个叛逃的人,是你。青蔷,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莫子忧焦灼而忧心地看着我。

    我的声音如一团死水,“你不是都猜到了么?”

    “我只是能猜得出一个大概,却不知你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青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莫子忧抓住了我的手。

    “你从来也不问我的事,为什么你现在突然想知道我的事?”我低眸问他。

    莫子忧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定定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之间,我就是想知道你的事情。”

    “我被师父收养,隐居在深山里,后来有人要抓我师父,我们师徒分散了。我来到了长安,落到了宇文兄弟的手里,他们想利用我。我好容易才摆脱了他们的控制,离开了长安来到建康,却又落入陈的手里。原来师父在他手里,后来师父没了,我历尽千辛万苦才从他手里逃出来,没想到又重新落到了宇文邕的手里,真是怎样都摆脱不了被人控制的命运。”我轻描淡写地概括我这一路的经历。

    手臂被握得越紧,莫子忧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帮到你?”

    “你帮不了我的。”说罢,我轻轻挣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一步一步顺着石子小道走出去,身后莫子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日你还会来看我么?”

    我回头,看到他期待的眼神,怎么也无法拒绝,只轻声道:“会的。”

    语毕,走出竹栏,通向竹林深处。

    注释:

    1标题化用唐代李益的《春夜闻笛》“寒山吹笛唤春归”

第八十五章 红豆生南国

    回到宫中,照常处理宫务,到了夕食的时辰,我和同在正武殿当值的纪女史各自回自个的住处拿食具去尚食局领夕食。领完饭食,纪女史一时兴起,要到我的文书院里去用餐。我不好推拒,也就随她了。

    纪女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萧尚书,你说,陛下今早怎么生那么大的气,把小皇子都吓哭了。平时小皇子在正武殿随手弄坏了多少珍品,也不见陛下生气,偏偏今儿发了好大的脾气。”纪女史心里有事藏不住,满腹疑惑。

    “许是陛下特别钟爱那幅字画,一时失控也是难免的。”我淡淡地推测。

    “钟爱?”纪女史絮絮叨叨道,“说来也奇怪,每回孝伯大人送来的东西,陛下都看似特别欢喜,可一转头又很快把那些棋谱、字画什么的给烧了,真是想不明白。”

    “你是说,今早的那幅字画是孝伯大人送来的?然后陛下又把它给烧了?”我开始感到惊讶。

    纪女史点了点头。

    “你是如何知晓陛下烧了孝伯大人送来的东西的?”

    “起初我也不知,但我是女史啊,负责记载陛下的日常起居。陛下的每一言一行,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收了什么赠品,我都有记录在册。可我发现,只要是孝伯大人送来的书籍字画,过后都会不见了。我一直想不通,后来,我有一回无意中撞见,陛下一个人在寝殿里,把孝伯大人送来的棋谱投进了火炉,我才知晓其中的缘故。”纪女史说完还一脸遗憾道,“你说陛下无故干嘛要把那些东西给烧了呢,多可惜啊!”

    “宫闱之事,不宜多议,小心祸从口出。这些事你跟我说说就可以了,可千万别跟旁人说,免得陛下治你口舌之罪。”我嘘声提醒她。

    纪女史被我这么一提醒,也紧张了起来,“你放心,这事我还没跟别人讲过,就是今日忍不住跟你说了一回,就一回。”

    正当我准备用食,却听到纪女史一声惊呼,“冯小书女,你何时来的,也不出一点声,吓死人了!”

    泠儿自门槛走进来,不解道:“我刚来啊,你这是怎么了?”

    纪女史神神叨叨的模样,“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才到门口,就听到你这么一叫,还以为怎么了呢,能听到什么。”泠儿一脸迷惑。

    纪女史松了一口气,“没听到就好,没听到就好。”

    “这是怎么了?”泠儿愈加迷惑,转向我,问道,“姐姐,你和纪女史方才在说什么,有什么事瞒着不能叫人知道的。”

    纪女史立即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我则云淡风轻道:“就是些女孩家的私事,纪女史害羞,不好说出口,你就别为难她了。”

    纪女史见状忙配合我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泠儿虽有疑惑却也不好再追问。三个人坐在一起很快聊了其他的话题,此事算是揭过了。

    入夜,月色纷纷,风声漱漱。我望着桌上那本未抄完的《周国地志》,借着灯月交融的明光,握着笔杆,垂眸落笔。

    “今赋役繁多,奴婢数重,朕与晋国公思民之苦,意革其弊,着司农以府库及三台杂物散之百姓,税减三成。江陵年六十五以上为官婢者,已领赦免。其公私奴婢有年至七十外者,所在官司,宜为庶人。”

    看着宫外各个城门张贴出来的告示,我心内一声叹,释放奴婢一事,实施起来果然阻碍重重,各方势力平衡之下,只能得到这个结果。

    城门的张榜告示令我烦忧,可想起等会儿要见到的人,我的心中又说不出的愉悦,像沾了蜜似的甜。我揣好怀里用布细细包裹好的书,加快了步伐。

    竹栏里边是一片孩子的脆声笑语,莫子忧正在院子里陪一帮孩子玩瞎子摸象,眼睛被蒙上白绫,在画好的圈子里摸人。彼时天和气清,青天下时有白鸟飞过,落了一地的疏白日光。天光落在莫子忧和孩子们身上,澄清如雪,被日光晕染的场景,异常的美好。

    有调皮的孩子大胆地喊道:“莫哥哥,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小心呀!”

    “小鬼,抓到你了!”莫子忧抓住了一个小男孩。

    吵嚷中静好率先发现了站在竹栏门前的我,欢喜地叫道:“青蔷姐姐来啦,青蔷姐姐来啦!”

    莫子忧一愣,解下白绫布条,清朗的眸子慢慢转向我。一阵风来,吹起他手中长长的白绫,如雪的长绫在空中打了个圈后,又飘飘荡荡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隔着白日流光,莫子忧向我走来,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落于我的肩上,轻轻地拿下半垂在我身上的长绫,用他淡淡如月的眸子冲我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孩子们继续竹屋外玩瞎子摸象,玩得不亦乐乎。莫子忧看了我给他带来的城门布告,道:“有些事情我们想得很美好,可实施起来却并不容易。想和做是有差距的,并非事事都能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释放奴婢必然会触动到朝中各方官员的利益,平衡各方利益之下必然会有妥协。不过你也不用灰心,这次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起码能让那些年迈的奴婢得到赦免,不至于被欺压终老,也算一件幸事了。”

    我遗憾道:“到底也只能做到这些。”

    莫子忧安慰我道:“能做到这些已算十分不易了。”

    片刻沉寂后,莫子忧注意到了我手里的布裹,问我,“你怀里的是什么,方才就见你一直拿着。”

    我缓缓拆开,把布里的两本书递给他,“你的书。”

    莫子忧眉间微讶,接过书,翻了翻,道:“难怪我这两日一直找不着,你全都帮我抄完了?”

    我解释道:“那日我见你病着,就把这书带了回去,抄完了余下的。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莫子忧清亮的眸子看着我,柔软得像天边的一卷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多谢你,帮我抄完了这一本《周国地志》。你的字,也很好看。”

    听他这般说,我的心湖好似被什么破开了,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绿漪,带着不知名的欣喜。

    莫子忧望了望窗口那一盆玉白无瑕的白菊,唇边带着一抹笑意道:“我窗口的那盆白菊是你放的么?”

    “是我买来送你的,原本是想让你心情好点,也让这屋子添些生气。谁知,你病了,后来,也没来得及跟你说。”

    莫子忧唇边的笑意愈浓,“花儿很好看,我很喜欢。你送的花,我定会仔细看顾的。”

    “青蔷,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莫子忧含笑看着我,目光温柔似流水月色。

    我忽然有点不敢正视他的目光,慌忙垂眸道:“何必言谢,你我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照顾不都是应当的么。”

    “是么?”莫子忧的语声里有淡淡的失落,我不敢看他,怕他瞧见我发热的面庞。转了头望向小院里玩得起劲的孩子,冲他们笑了笑。等到恢复平常,转头看莫子忧,他正专注地瞧着那本《周国地志》的手抄本,珍而重之地把它给收好。

    见他如此珍重,我转向满院的孩子,笑意更盛,心情灿烂得像漫天倾飞的日光。

    “今儿又出宫了,听何泉说你最近几日频频出宫,都快乐不思蜀了。朕看你直接搬到宫外去,不用回宫了!”宇文邕把手里的青枝缠莲纹酒杯重重一倒。

    我跪在殿上,俯头道:“微臣不敢,微臣前几日出宫是有要事要办。今日事已办完,必不会再去宫外逗留,请陛下恕罪。”

    宇文邕的语气这才变缓,“朕许你出宫令牌,可不是让你在外边把心玩野了,不思正务的。起来吧,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谢陛下。”我缓缓起身。

    “何泉,过两日便是秋狩,你吩咐宫人准备一下相关事宜。”宇文邕转身吩咐身边的何泉。

    何泉低眉应下。

    随后,宇文邕单独把我与何泉叫出了正武殿。

    太液池上一只小船轻摇,盛夏的一塘莲花已开尽,秋凉的时节只余几朵零星的白花,孤零零地立于水中,碧波池上聚拢起一层又一层的青萍。何泉摇着船桨拨开这碎碎的青萍,坐于船中的宇文邕悠然吹起一管玉箫,悠亮的箫声直破江面,仿似碧湖风动,白江浪起。一管箫音,高高低低,乍起乍落,吹得淋漓尽致,竟是我与师父所创的一曲《流水迢迢》。

    宇文邕放下一管玉箫,问我,“朕吹的如何?”

    我说的客套,“陛下吹的,自是悠扬清绝,百听不厌。”

    “可惜还是不如你,你可是箫艺中的大家。还记得么,朕第二回见到你,你当时吹的就是这一支曲子。”

    “时隔已久,微臣早就不记得了。”

    宇文邕有点失落,又道:“说来也奇怪,朕当时明明厌极了你,却总也忘不了你的箫声。青蔷,你总有办法叫人对你念念不忘,不管是喜欢你的,还是厌憎你的。”

    我的眉心一紧,道:“我情愿他们不记得我。”

    就是因为被你们这些人惦记着,我才会沦落至此。

    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宇文邕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你身上中的是什么毒么?朕现在就告诉你。你中的是由雷公藤、夹竹桃、乌头、雪上一枝蒿、情花等多种奇毒炼制成的毒药,叫相思无解。”

    我凝神听着,宇文邕继续道:“不过,相思无解并非无解。相思相思,唯有忘情可解,它的解药便是忘情丹。”

    “朕知道你怨朕,可朕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你就像只浑身尖爪的小猫,随时会从人的手边逃开。朕只有这样,才能把你控制在朕的身边。”

    我努力控制着心中的冷意,面上佯作淡淡的样子,不去看他,却听宇文邕道:“青蔷,朕不会害你的。一年之内,朕一定会给你解药。”

    我抬眸,只见宇文邕一脸认真,甚至举手立誓,“朕发誓,朕一定会给你解药。如若不然,就让朕永失所爱,子女不孝,天不假年,不得善终。”

    注释:

    1标题出自唐朝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第八十六章 接汉疑星落

    御花园里交纵着各色青石小路,道旁连绵着古木繁花,山石绿苔,还有供人休憩的红亭。我走在青砖石道上,穿梭于斜红草树之间,思及宇文邕方才的那番话,不像作伪,我能相信他么?

    “萧尚书,过来!”前方的清凉亭里,纪女史在向我招手。

    我应声过去,在清凉亭里坐下。纪女史出于好奇,问我,“方才陛下把你叫出去,说了什么?”

    我只淡淡如风道:“没什么,只是嘱咐我准备好秋狩事宜。”

    “只是这样?”

    纪女史颇感失望,觉得无趣,又转了话头,“萧尚书,你有没有觉得冯小书女同齐国公有些不寻常?”

    我的眉眼一挑,“有何不寻常?”

    “他们常在一处说些悄悄话,我都见过两回了。萧尚书,你同冯小书女走得近,她就没有同你说点什么?”

    看着纪女史一脸探秘的兴奋模样,我依旧淡淡道:“冯小书女只一心侍奉贵妃,并无其他想法。”

    纪女史不相信,道:“萧尚书,这宫里谁不想飞上枝头享富贵。退一万步说,就算冯小书女无意,可也耐不住齐国公对她有意啊。齐国公一表人才,又是皇亲贵胄,被这样一个出众的男子缠着磨着,她能抵抗得住?”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惨叫。我与纪女史忙出亭子一看,只见前方一人狼狈不堪地卧倒在地,走近一看,正是宇文邕的侍读宇文孝伯。我和纪女史忙把他扶起来,纪女史问候道:“孝伯大人,你没事罢?”

    宇文孝伯鬓发散乱,望着地上的一滩桐油,抱怨道:“这是哪个混账,竟把桐油洒在这道上,害我受罪。混账,当真可恶!”

    宇文孝伯大发脾气,把一旁花丛中侍弄花草的宫女都吓得缩起来。我见地上滚得远远的一幅画卷,忙过去把它捡起收好,递给宇文孝伯,“孝伯大人,这可是你的画?”

    宇文孝伯接过被我卷成一筒的画,正了正身子,道:“行了,不用你们扶了,我自个能走。”

    说罢,理了理袍子,悠悠荡荡的一个人走了。

    纪女史望着他的背影猜测道:“孝伯大人怕是又要给陛下献什么字画去了。”

    “你说,那幅湘妃图是不是你拿的!”宇文孝伯的手抵在我的锁骨处,阴沉沉地逼问我,只差没用手掐住我的脖子了。

    宇文邕上前喝道:“孝伯,你冷静点,放开她!”

    被宇文邕这么一训斥,宇文孝伯不甘不愿地放开了我。

    今日午时,我才一进正武殿,就被宇文孝伯狠狠逼话,一听之下才知晓,原来他昨日进献给宇文邕的那幅湘妃图被人给换了,而昨日接触过那幅湘妃图的人除了他二人之外就只有我。故而宇文孝伯怀疑是我趁他摔跤时拿走了那副真的湘妃图,偷换了另一幅假的湘妃图给他。

    我辩解道:“真的不是我,那日在御花园碰到孝伯大人只是偶然。就算我有心要换走大人的画,我又如何知道你要在那天献画给陛下,又如何知道你要献给陛下的是一幅湘妃图呢?”

    宇文孝伯冷哼道:“那可说不准,你的手段厉害着呢。谁知道你从何处打听来了我要献画给陛下的消息,布置好这一切!”

    宇文邕阻止了他,“朕相信她,窃画之事不是她所为。朕已命何泉着手去查了,相信不日定能查出真正窃画之人。”

    宇文孝伯急道:“可最有作案时机的是她,最有嫌疑的也是她。陛下为何不先查她!”

    宇文邕声言疾厉,“朕说了,朕相信她,不许你再为难她半分!”

    宇文孝伯不敢再吱声,只是犹自愤恨地盯着我。

    “孝伯大人,你再好好想想,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你要献湘妃图给陛下,消息许是从他那里泄露的。”我尽量语声委婉道。

    “湘妃图一事我只和阿宪说过。”宇文孝伯话锋一转,十分肯定道,“不过肯定不是他。他说过会替我保密,绝不透漏半分的。”

    齐国公宇文宪?看宇文孝伯如此肯定,我也只好往他处推想。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闪现昨日宇文孝伯在清凉亭一带摔倒的画面,脑子里忽的闪过那个侍弄花草的宫女的身影

    “我知道了。”我一下子喊出声来,“还有一个人有作案的时机。”

    何泉很快调出了昨日在清凉亭一带负责修剪花草的宫女,一共四个。我前去认人,前面三个宫女都不是昨日见到的那个,还有最后一个名叫绿茗的宫女,大家却都不知晓她去哪儿,一整日都没见到她。何泉立即发动宫女内侍去找人,最后在御花园里一座隐秘的假山处发现了她。

    人已经没气了,尸体冰冷,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右手臂伸出,四指紧拢,食指却直直地指向北的方位。

    验尸官在她的脑后发现了一枚银针,她是被涂了见血封喉的毒针插入脑后,中毒而亡的。除此之外,我还在假山附近发现了一只小小青翠珠花,是宫中三品女官才有的头饰样式。

    一切都明朗了,三品女官,向北。宫中有四位记录在册的三品女官:萧青蔷、纪晚秋、冯泠儿、钟玉。所有三品女官都住于文安殿,我住于东边的文书院,纪晚秋住于西边的扶云阁,冯泠儿住于南边的汀兰榭,钟玉住于北边的降雪楼。

    钟玉很快被抓入司正司的牢房,可她倒是个硬骨头,任是严刑拷打也不松口,坚持自己的清白。倒叫人疑窦丛生,无从下手了。

    此次秋狩设在长安城郊外的骊山行宫。骊山一脉山色青青,碧水环抱,清明如镜,只山间带着淡绿水汽的微风一吹,满身燥热即可散去。清凉如许,正是出行射猎的上佳之选。

    后宫妃嫔中,宇文邕只携了李贵妃一人前往骊山,随同前往的还有诸位王公大臣及其家眷。令我意外的是,孤独伽罗居然也在这次随行之列。杨坚虽是杨国公之子,可他如今的职位还只是一介宫伯下士,还不具备携带家眷出行的资格。可作为他妻子的独孤伽罗却被选入了秋狩的随行人员名单,可见宇文邕待她的特别。

    秋狩在骊山围场展开,先是宇文邕同宇文护、宇文宪、宇文直等人进行骑射比赛。久经沙场,早已轻熟就驾的宇文护,自然在赛马比试中首个到达,其次是宇文邕、宇文宪、宇文直。在接下来的射猎比试中,宇文护所获最多,宇文邕所得猎物虽不及他,却惊喜获得了一只麋鹿,开了一个好彩头。宇文宪紧追其后,年纪最小,经验不足的宇文直落于最后,不免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皇家的比试结束,接下来就是武将的博弈了。令人意外的是,在箭术比赛中,身为宫伯的杨坚竟和侍卫统领宇文神举不分上下,平分秋色,赢得了诸位的一片喝彩。独孤伽罗看着赛场上大显身手的杨坚,明艳的脸上闪过一抹骄傲。

    趁着赛后众人宴饮之际,我抽身退出,穿过葱茏的碧树,踩过细细的秋草,来到一清水碧潭处。一潭深水清透如琉璃,往上可见上游浅浅的水流自白石穿过,淙淙汇入清潭,凉绿的水汽扑面袭来。天光水色,和着潭边低垂的青郁树影,当真使人恍入画境。

    捧起一潭水,洗了一把脸,惊觉身后有人临至,我忙起身转后,一见来人是独孤伽罗,眸色深深,心中便有了几分警惕,“原来是杨夫人。”

    我方离潭边几步,却见一把澄亮的匕首如电般迅速地抵在我的脖子上,“别动!”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杨夫人这是做什么,你再这样,我要喊人了!”

    “你只要敢喊一声,我的匕首便会即刻割破你的喉咙,你喊一声试试!”这个如火莲一般明艳的女子此时的脸上尽是冰冷。

    “你说,我要是轻轻一推,把你推入水中,让你淹死在这里,如何?大家也只当你是失足落水,谁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看着独孤伽罗凛冽的眼神,我努力控制自己害怕的心跳,问:“青蔷到底是哪里招惹杨夫人了,缘何杨夫人要杀我?”

    独孤伽罗一双明眸似笑非笑道:“若我说是为了杨坚,为了陛下呢?我夫君杨坚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旁的女子,可他不但在我面前提了你,还赞了你。陛下如今也对你百般维护,可见你手段非常,善惑人心,我今日定要将你这祸害除去!”

    害怕到极致我反而冷静下来了,对着独孤伽罗,清亮如雪道:“为了杨坚和陛下?我不信,独孤伽罗是智慧通达,胸怀大志的奇女子,又怎会同那些囿于情爱,为了小儿女间的争风吃醋而较真的寻常女子呢。”

    我的话引起了独孤伽罗的兴趣,她道:“智慧通达,胸怀大志?你又如何断定我不会为了争风吃醋而杀人呢?”

    “坊间大名鼎鼎的玉公子绝计不是如此心胸狭窄之人!”

    “你”独孤伽罗明丽的面庞这才真正失了色。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卢照邻的《十五夜观灯》“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第八十七章 庐山真面目

    看独孤伽罗神色大变,我有了一种占回上风的感觉,道:“很奇怪是么,我是怎么知道,你就是玉公子的。那我就一件一件的同你讲吧。”

    “玉公子,玉公子。常人一听到公子,便以为是男的,却没想过,玉公子,其实也可以是女的。毕竟没有人见过玉公子的真面目,除了宇文邕。你深爱佩戴木兰花味的香囊,所以宇文邕每回同你见面后身上都会沾些木兰香味。我头一回去流雪坊就察觉到了宇文邕身上的木兰香味,你们怕引起我的怀疑,所以你丢掉了你一直佩戴的香囊。却没想到,你的夫君杨坚,把你丢掉的香囊收了起来,还佩戴在身,被我看到了。后来我发现,每回宇文邕去流雪坊,在你们单独见面的三楼雅间的窗口都会摆放一盆青竹,而在平时,那间屋子,是不摆竹子的,这可就耐人寻味了。直到我去杨府,看到你的女儿也用同样的方法以青竹为暗号躲避她的父亲时,我就更加确定了我心中的想法玉公子和宇文邕便是以窗边摆的青竹作为会面的暗号的。那什么样的会面,需要如此谨慎小心呢?”

    “风月场所,向来是探取情报的绝佳场所。流雪坊是长安城最出名的歌舞坊,是达官贵胄常来常往之地,只要有心,便能从这些官员口中套取一些消息,甚至是秘密。”

    “杨坚跟我说过,他的妻子是一位善于作曲的才女,恰巧,玉公子也是一位作曲奇才。你喜好佩戴香囊,你善于作曲,你的女儿耳濡目染,从你那里学来了以青竹作为行动暗号的法子。这种种联系在一起,让我确定,你就是玉公子。而你,其实是流雪坊收集整理朝廷官员情报的负责人。你和宇文邕的每次会面都是在传递情报,为了他能够随时掌握朝中的动向,对抗宇文护!”

    我定定看着她,独孤伽罗一脸震惊,道:“你当真是心细如发,仅从观察就推测出了全部,难怪阿邕哥哥叫我不要小瞧你。”

    “我知道你的父亲是被宇文护所害,你做这一切是为了要给你父亲报仇吧。”我尽量忽视我颈间的匕首,用和善的目光降低她的心防,“独孤伽罗不是拘于儿女私情的女子,你要杀我,其实是为了那幅画的事吧。你认为那幅湘妃图是我偷的,你不相信我是站在你们那一边,不相信我是假意投靠宇文护,对么?”

    独孤伽罗忽然警惕了起来,“画的事,你知晓多少?”

    “宇文孝伯和你一样,也是为宇文邕收集朝堂消息的重要人物之一。他每回给宇文邕进献书籍字画,都是在给宇文邕传递消息。那天,二皇子舔那幅字画,是因为上面有糖,小孩子好甜,就会舔个不停。故而我猜测,宇文孝伯传递消息的法子是:用糖水在书或者字画的空白处写上字,宇文邕只要用火一烤,那些字就会显现。所以,宇文孝伯献上来的那些书,才会总是单页,只写一面,另一面留白。宇文邕才会每次一看完他献上来的东西就烧掉。”

    看着独孤伽罗惊掉的样子,我耐心劝道:“你看,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如果真是我偷了那幅画,我真是宇文护的人,流雪坊早就被抄了,你和宇文孝伯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到如今。我没有把你们的秘密告诉宇文护,这还不能证明,我是你们这一边的么?”

    独孤伽罗心防渐松,我正要继续劝说时,忽而听到一声暴喝,“伽罗,放下刀!”

    却见宇文邕和宇文孝伯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来,独孤伽罗本来就心神松懈,听他这么一喊,更是放弃了伤害我的念头,终于放下了匕首。

    “你怎么样,没事吧?”宇文邕一赶来就把我拉到一边,生怕独孤伽罗再有异动。他十分紧张,仔细检查我的脖子,确定没有划伤之后,才松下一口气,转而训斥独孤伽罗,“伽罗,你也太胡闹了!”

    “阿邕哥哥”见宇文邕冰冷冷的样子,独孤伽罗只得改口,“陛下,是我太冲动了,误会了萧尚书,以后不会这样了。”

    “没有以后了,朕不会再让你伤害她一丝一毫!如若不然,休怪朕无情!”

    宇文邕撂下如此狠话,独孤伽罗和宇文孝伯都吓了一跳。宇文邕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带离了方才惊险一场的碧潭。

    入夜,独孤伽罗来向我道歉:“今日是我太冲动了,误会了你,我向你道歉。”

    独孤伽罗说得十分真诚,如水的月色落在她姣好的面庞上显得格外的动人,我回以一笑道:“不怪你,你也是一时心切,如今误会解开了便好。”

    独孤伽罗一愣,道:“你没有计较我的无理,足见你的大方,难怪阿邕哥哥会……”

    我止住了她的话头,说起另一事,“杨夫人,你有没有想过,杨坚为何要把你丢掉的香囊收起来呢?”

    “为何?”

    我笑若晴风,“因为他心里有你啊,因为爱你,他才如此看重你的一切,甚至你丢弃不用的东西,他都要捡起来仔细珍藏。他还跟我说过,你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你还不明白他对你的情意么?”

    独孤伽罗眸光一震,继而明了,眉目间半是惊喜半是感动。

    我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道:“也许当初你们的结合是政治联姻,是一桩利益交换。可如今呢?对你来说,还仅仅只是利益么,你能说你不在意他,对他没有感情么?”

    听我这般问,独孤伽罗欲言又止,陷入了无声的沉默。

    我有心提点她,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在你面前赞我,许是想让你醋上一醋,看你是否在意他,心里有没有他。他做这些,其实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关注罢了。”

    看着朦胧月色下深有触动而不知所措的独孤伽罗,我继续诱导,“其实你是在意他的,对么,那你为何不告诉他呢?还引得他拉上我,对你百般试探。”

    纵使爽烈如独孤伽罗,面对情之一字也不免忸怩起来,迷茫道:“我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怕什么,你们是夫妻,彼此心悦不是很正常么?”我不禁微笑,决心鼓励她。

    “其实你也明白,陛下只是你年少时的一段记忆,你如今真正爱的人,是你的夫君。可他不明白,你得说出来让他明白。”我指出他们夫妻的问题症结所在,“你只消一句‘在意’,所有的问题都可迎刃而解。我常听人说,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便是坦诚相待。如果你连坦诚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都做不到,那还谈何夫妻?”

    流光月色无声静泻,一番纠结沉思后,独孤伽罗终于想通,“我懂了,萧尚书,谢谢你。”

    望着淡凉月色下独孤伽罗疾步远离的身影,我的眉心一展,我这算不算,做了一桩好事呢。

    “青蔷真是热心肠,大晚上的在这儿帮着陛下的旧日情人开解心结。”冷不防,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一身玄色衣袍的宇文护乍然出现,玄袍上银绣的白雕飞天图纹在月光的映射下越见刺亮。我心下暗松一口气,幸好方才我并没有同独孤伽罗说什么危险的话题,不然可就糟了。

    我向他屈身行礼,“大冢宰。”

    “你跟在宇文邕身边的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异常?”宇文护突然发问。

    我思索道:“他整日就是下下象棋,玩玩字画,吹箫弄乐,骑马练剑,再有就是出宫游玩。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你觉得宇文孝伯此人如何?”

    我的心微微一跳,很快恢复平静,“此人胸无大志,成日只会跟着陛下吟风弄月,不务正业。怎么,大冢宰怀疑他?”

    “倒不是怀疑,许是寡人多心了。”宇文护犹疑道。

    我道:“大冢宰放心,我会盯着他的,一旦宇文孝伯有任何异动,青蔷会立即告知大冢宰。”

    宇文护对月长空一叹,“但愿是寡人多心了。”

    同宇文护会面完后回到骊山行宫的住所,踩着白石小道孤身走着,宫墙上的月色凌凌而动,水漫的月光浸过我杏黄的间色条纹裙,浑身都是透白的,轻轻扬袖,好似水光波动,仿佛置于深湖水月之间。再看周围一树的叶子镀了银似的,碧亮碧亮的,发着光,真是如梦如画。

    抬头,望着青空白月,烟眉轻拢,不觉一股怅然。我觉得,我是有点想念莫子忧了。

    忽见如雪月色下,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人,我凝目一望,竟是泠儿。便走过去,道:“泠儿,月色凉,你一个人站这儿做什么?”

    雪白的月色照得泠儿的面容有些苍白,“我在等姐姐。”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道:“你怎么了,一脸愁容,这不像你呀。”

    “许是小说看多了吧,莫名的有些伤感。”泠儿雪亮的面容上不见了一贯的明媚,“忽然觉得,人心易变难测,就像书中写的那样,一会儿爱这个,一会儿爱那个。一会儿恨这个,一会儿恨那个。今日是朋友,明日便有可能是敌人。世事变幻无常,真叫人难以捉摸。”

    “人心是难测。”我略微低吟,随即又冲她笑道,“不过这定然不包括泠儿你。我们的泠儿,心思最是简单了,肯定不会骗人的。对么?”

    泠儿回以我渺如星光的一笑,片刻寂静后,坚定道:“不过,不管人心如何变,世事如何变,我都会站在姐姐这一边的,泠儿永远都不会背叛姐姐的。”

    我有些感动,柔声嘱咐她道:“天凉,你仔细些身子,早点回去休息吧。”

    泠儿点点头,回去时还转头朝我一笑,笑得像白日底下最灿烂的太阳花。

    我目送泠儿离开后,走到门口,脑海里突然闪现莳花宫女绿茗死时的情状,还有那支三品女官的珠花样式,一时间思绪混乱了起来。

    书女钟玉死不承认,也许她真的是冤枉的呢?可是,死人应该不会说谎的,绿茗那伸向北的手指不就是暗示我们凶手的方位么,难道是我们会错了意,她指的不是方位,而是其他?

    齐国公宇文宪,只有他知道宇文孝伯要献湘妃图的事。虽然宇文孝伯再三保证宇文宪不会泄密,可若是宇文宪无意中说漏了嘴,被人利用了呢。

    我觉得,我有必要去拜会一下宇文宪。

    思虑再三,我还是迈开步子,往宇文宪住处的方向走去。

    为期两天的秋狩结束,一行人马启程回长安。我坐在马车上,想着昨夜宇文宪跟我说的话,眉锁重重,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

    “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模样。”宇文邕看出来我的异样。

    我摇摇头,否认,“没什么,许是这两日秋狩太累了,有些精神不济,缓缓就好了。”

    宇文邕一脸狐疑,我转向车窗外的山光树影,心潮起伏,甚至都听不到耳边车轮子轱辘轱辘转动的声音。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苏轼《题西林壁》“不识庐山真面目”

第八十八章 风翦荷花碎

    “姐姐,这是御膳房新做的糕点,是贵妃娘娘赏给我的,可好吃了,你尝尝看。”泠儿兴冲冲地把一包松子糕摊开在我面前。

    我却不急着尝糕点,而是提着笔在纸上漫无目的写着几个字,偶尔抬头道,“泠儿,听说钟书女在牢房里过得很不好,我们抽个空去看看她吧。”

    泠儿脸上的笑容滞了滞,“姐姐,我就不去了罢。”

    我把剩下的几个字写完,放下笔,道:“你也认为她是凶手?”

    泠儿想当然道:“除了她还能有谁,那名被害的宫女不是在死前指认她么,向北,不就是指住在北边的钟书女么?”

    我不赞成道:“可她被打得那般惨,仍然坚持自己的清白,十分有骨气,不像是那种会杀人的人。”

    泠儿侧脸沉思,窗边的一抹天光映在她的脸上,透着一股天真明媚,“姐姐,她许是装出来的呢,你可不要被她的假象给蒙蔽了。”

    “我觉得她是被冤枉的,凶手其实另有其人。钟书女真可怜,明明是无辜的,却在牢里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凶手的良心何安呢。”

    我认真地问泠儿,“泠儿,你说,凶手会是谁呢?”

    泠儿偏头,肯定道:“凶手就是钟玉啊。姐姐,人心难测,她的可怕不是你我能想象得到的。她是在装可怜博取别人的同情呢,你不要被她骗了。”

    “是啊,人心难测。”我一双幽亮的眸子对准泠儿,“泠儿,你的心也一样不好测啊。”

    泠儿甫一听,眸光有些乱了,“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真正伪装欺骗的人不是钟玉。”我的目光雪亮,声音陡然变冷,“而是你泠儿,你一直都在欺骗我。”

    泠儿慌了神,“姐姐,你在胡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欺骗你呢,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啊?”

    “够了,别再装了!”见她如此模样,我愈加寒心,“可怕的人是你,不是钟玉!你看着她因你而下狱,居然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你实在太可怕了。”

    泠儿见我面色冰寒,犹疑道:“姐姐,你不会怀疑我是……”

    “对,就是你。是你收买了莳花宫女绿茗,让她在宇文孝伯的必经之路上倒了桐油,设计让宇文孝伯滑倒,然后趁他滑倒不留神之际,偷换了那幅湘妃图。事后,你们在约定的假山旁交换画卷,你怕绿茗会泄露此事,所以你趁她不备,从背后用毒针杀了她。”我说出了我心中一直害怕的事。

    泠儿犹自一脸迷茫道:“姐姐,你怎会如此想我?你忘了,杀人凶手在北边,我住南边,凶手是钟玉啊,怎么可能是我!”

    “不错,绿茗用她残存的意识给我们留下了凶手的线索,但凶手又怎会任由她指认,而不挪动尸体改变方位呢?绿茗看到了你无意中掉落的珠花,于是拼尽最后一口气指向北边,让凶手以为她是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指错了方向。凶手以为这样既可以摆脱自己的嫌疑,又可以嫁祸他人,所以没有挪动尸体,却没想到绿茗是故意而为之,目的是为了不让凶手破坏尸体,留下真正的线索。”

    “在五行之说中,五行与五季、五常、五方、五官相对应。指北,不一定是五方之北,也有可能是五行之水,五季之冬,五常之智,五官之耳。”

    “而五方对应五行,分别是东西南北中对应木金火水土。”

    我把方才写满字的纸张展开在她面前,所有的谜底顿时跃然纸上:

    东木(萧青蔷)

    西金(钟玉)

    南火(纪晚秋)

    北水(冯泠儿)

    看着她渐渐苍白的面庞,我把纸张重重地丢在桌上,“所以,指北,不是指北边的钟玉。而是指五行之水,说的是你冯泠儿!”

    泠儿仍是不承认,道:“姐姐,你方才也说了,指北,不一定是五方之北,也有可能是其他。那它也不一定指五行之水啊,你怎么能单凭推测就认定是我呢。”

    我目色灼亮,道:“我当然不会只凭这个,所以,我去见了宇文宪。”

    泠儿的面色在我说出宇文宪三个字时,不出意外地闪过一抹慌乱。

    “宇文孝伯和宇文宪情如兄弟,知道宇文孝伯要送湘妃图给陛下的就只有宇文宪一个,宇文孝伯不可能自己泄漏消息,那么泄密的就只能是宇文宪了。你利用宇文宪对你心存爱意,从他口中套出了消息,事先准备好了一幅假的湘妃图,再设计换下了真的湘妃图,这就是全部。”

    “我问过宇文宪了,他说宇文孝伯要送湘妃图一事,他只在无意中跟你透露过。只有你,才有可能提前设下这么一个局。”我的目光直指向她,“你还要再否认么!”

    泠儿强撑着发白的脸色,道:“就算如姐姐所说,那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窃画杀人,总要有个动机吧。”

    “因为你是宇文护安排在宫中的细作!你故意接近我,是为了监视我。那日陛下因为字画一事大怒,你又在门口偷听到了纪女史跟我说的话,由此产生了怀疑,你怀疑陛下跟宇文孝伯借书画暗通消息。所以你设计偷画,就是为了验证你的怀疑。”我一步一步说来,内心却因泠儿的心机可怕而倍感冰凉。

    “泠儿,你藏得好深。你假装天真,假装单纯,假装是我的好妹妹。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失望、痛心、愤怒瞬间爆发。

    “不是的,姐姐!”泠儿终于乱了,急切地抓住我的手,“我对你是真的,我没有把陛下和宇文孝伯暗通消息的事告诉大冢宰,因为我知道你是陛下的人,所以我把事情瞒下来了,我是不会伤害姐姐的。”

    “够了,别再装了,我不会再相信你,你给我走!”想到她这么久以来的欺骗和利用,我就如坠冰潭,浑身发冷。

    泠儿紧紧抓着我的手,恳求道:“姐姐,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

    全都是骗人的,我不想也不愿意听她说的任何一句话。我把她推开,她却死死地抓着,我只好用力,使劲一推。

    “哐当”的一下,连带木凳翻落的声音,泠儿被推倒在地。她的一双清眸哗然落下一行泪,凄楚的目光看着我,“姐姐!”

    那目光刺得我心痛,我几乎就要伸手去扶她,可是一想到她的欺骗,那些明亮温暖的笑容,干净纯粹的目光,总是像风中铃动一般好听的“姐姐”……一切的一切都是伪装,都是虚情假意。

    我克制住了自己即将伸出的手,闭眸复又睁开,狠下心道:“你走,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妹妹,我与你恩断义绝!”语毕,不知怎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自眼底滑落。

    泠儿面色灰白,眸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带泪一笑,“姐姐果然是最聪明的,什么都让你猜中了。我就知道,在姐姐面前,我永远是输家。”

    “姐姐不想再看到我,那我便不会再出现在姐姐面前,惹姐姐心烦,姐姐再也不用看到我了。”泠儿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肩头发颤,眼泪复又落了下来。

    “砰”的一下,房门被推开,我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去,却是宇文邕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口,身后是同样面色冰冷的何泉与宇文孝伯。

    宇文邕冷冽地盯着倒在地上的泠儿,只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何泉,把她带走!”

    泠儿被秘密拘禁了,为了掩人耳目,只对外宣布,说她说染了急病,需要隔离医治一阵子,谁也不知道她被送往哪里了。

    我一个人走在宫道上,看着宫里的红墙绿瓦,碧树繁花被夕光晕染得一片橙红,像是被妆上了胭脂,西天的云霞似火般烧了半边天,一片红亮绚丽,可我看着满天红霞却感到一种无力的沉重感,心中无端的凄冷。

    是因为,那个总是笑若太阳花般灿烂的女孩不在了么?

    心中空荡荡地走着,忽然一股大力将我一扯,竟将我拉到了重叠隐秘的假山之间。

    看清拉我进来的人,我一阵恼怒,“神举将军这是做什么?”

    “在下有要事要跟萧尚书单独谈谈,事情紧急,如有冒犯,还望萧大人见谅。”宇文神举抱拳向我致歉。

    “你找我何事?”我问他。

    宇文神举的面上有一股焦灼之色,“跟我去见冯泠儿。”

    “你知道冯泠儿被关在哪?”我狐疑道。

    宇文神举道:“她被关在陛下秘设的一座地牢里,现在伤的很重,你得去看看她。”说着就要拉我走。

    我却迟疑一下,心里忽然就明白了,道:“你是陛下的人,于翼只是一个幌子。陛下故意和他走近,让宇文护起了防备之心,把于翼从陛下身边调走,由你来继任宿卫军统领,实则是中了陛下的套。”

    宇文神举不满道:“你一点都不着急,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冯泠儿么?你知道她在地牢里伤得有多重么,她什么都不肯说,只说一定要见你一面。她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喊着:青蔷姐姐。你却对她半点都不关心,枉费她那么挂念你。”

    我听他一说,被触动了,道:“她现在在哪儿?”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韩《送客之上谷》“风翦荷花碎,霜迎栗罅开。”

第八十九章 往事如风絮

    地牢里,阴暗潮湿,我隐隐能闻倒发霉的青苔的味道,只见凌乱的干草中,躺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我走过去,只听得气若游丝的一声叫唤,“青蔷姐姐,你终于来看我了。”

    泠儿浑身带血,唇色发干,脸色惨白憔悴,哪有往日的半分神采。见她挣扎着,痛苦低吟着要起来,我心有不忍,过去扶起了她。

    泠儿无力地靠在我身上,虚弱地一笑,“姐姐,我一口气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要等你来,现在终于能见到你了。我好高兴,便是死也无憾了。”

    “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得把伤养好,好好地活着。”我的心蓦地一软,手指抚上了她的发梢。

    “姐姐,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么?”泠儿见我神色不解,眼里闪过失望,随即又道,“没关系,你不记得了,我还记得,我记得就好。”

    “可我还是希望你能记起我。”泠儿目有泪花,“还记得么,小时候,我那个酒鬼父亲常常打我,那些讨厌的男孩子也总来欺负我,那时候我只会哭,什么都不会。可是你来到我面前了,你教我用石子打回他们,教会我要反抗,不能一味的软弱,软弱只会叫人欺负得更狠。你还说,他们欺负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对付他们的,你说你会保护我,还要教会我保护自己。姐姐,你的话,我一直都记得。”

    “那真是我最开心的时光了,你教我写自己的名字,还让姨姨教我识字。我们一起打跑那些男孩子,一起去玩水,一起荡秋千,一起读书习字,一起抓蚂蚱,一起数星星。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你还教会了我很多事。你教我女儿当自强,教我握笔,教我抓子,教我爬树,教我编花,用芭蕉叶子编花就是你教我的,可惜你不记得了。”

    听着泠儿缓缓的诉说,一些模糊的片段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我试着想去抓住什么,却很快如风转瞬即逝,什么也抓不到。

    “可是,后来,你突然不见了,姨姨也不见了。他们说你杀了人,逃走了。我不信,青蔷姐姐怎么会丢下我一个人逃走呢,她对我最好了,她一定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的,她还会回来找我的。可是我等啊等,等了一日又一日,青蔷姐姐也没有回来。我那个酒鬼老爹把我买到一户人家去做丫鬟,那家的主人可真凶,成天逼我干活。我好累,好想念青蔷姐姐。后来我想,青蔷姐姐不回来找我,我可以去找姐姐啊。我从那里逃了出来,却碰到了一个讨厌的老鸨,她骗我说她可以帮我找到青蔷姐姐,我信了。可她却把我骗到青楼,说等把我养大后就要我接客,我不听,她们就拿鞭子抽我,鞭子抽在身上好疼。后来,我假装答应了,等他们放我出来,我就跑,在街上抓住一位老伯,叫他救我。那个老伯就是宇文护,宇文护觉得我有胆气,是个好苗子,他要把我培养成一把利器,一把为他所用的利器。我和一帮女孩被送到了一个秘密地方去训练,学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在无声无息间杀人,我是所有人中最出色的。”

    听着泠儿轻言淡笑间道出这些往事,我只觉得一阵揪心,这般瘦弱的身躯,她是怎么撑过来的?

    “这些年跟着宇文护,我的手上不知沾满了多少血腥。我知道,我早晚有一日是要下地狱的,可我还不能死,在我没见到我的青蔷姐姐之前我绝对不能死。宇文护叫我去监视新封的女尚书,在我见到你的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我的青蔷姐姐。这么多年,我没有白等,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姐姐。”泠儿定定地望着我,似要把我刻进心里一般,含着泪笑了。

    “我本来想趁着秋狩去跟宇文护报信的,可我听到了你跟独孤伽罗的谈话,我就没有去。我是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姐姐的,宇文护也不能。姐姐,你相信我,我没有说出去,我没有骗你……”

    说到激动处,泠儿连连咳嗽起来,我忙道,“泠儿,你别说了,我相信你,姐姐相信你。”

    泠儿发白的唇终于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的,你不是故意忘记我的,只是时隔太久了,你记不住。你不是故意要忘记我的,对么?”

    看着泠儿殷切的目光,那些尘封已久的模糊的记忆忽然泉涌而出。何曾几时,我看着被欺负的孤立无援的女孩,用石子打跑了顽劣的男孩子们,牵起她瘦弱的手,对她说:以后我来保护你,不对,我要教你自己保护自己。

    我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下她的名字,对着羸弱的小女孩笑道:看,这就是你的名字阿袖。阿袖,阿袖。多么质朴亲切的名字啊,谁说你的名字不好的。

    难怪,她一见我就叫我“姐姐”,还有那一句“我的小名叫阿袖,很质朴亲切的名字,你听说过么?”分明是期盼。而我,却把她给忘了。

    越来越多的记忆涌现,那些刻意的被我模糊或遗忘的人和事渐渐清晰。当初我离开的时候,只觉得那个地方充满了痛苦和不堪,所以,我刻意地遗忘了那里的一切,模糊了所有人的面孔,除了娘亲越发深刻地在我的脑海里,其余的人都自动被我模糊化了,甚至连那个地方在哪儿我都不愿再想起,选择了把它从记忆中抹去。

    我把那里的一切视为魔障,视为罪孽,拼命忘掉那里的一切,也确实做到了。可我怎么能忘了,那个总是抓着我的袖子,跟在我身边,一脸崇拜地叫我“姐姐”的小女孩,我怎么能把我的阿袖给忘记呢?

    我看着靠在我怀里的泠儿,泪水渐渐漫上我的双眸,哑声道:“阿袖,你是我的小阿袖。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泠儿很高兴,回以我欣慰的一笑,正想说什么,那笑容却如明火扑灭,似是支撑不住了,她闭上了眼眸,身子无力地垂倒。

    我慌了,试图摇醒她,“阿袖,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不要吓姐姐!”

    一旁的宇文神举见状也赶过来,手探了探泠儿的鼻息,瞬间方寸大乱,慌忙起身,“我去找陛下,让陛下找御医来救她,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我顿时如遭雷击,看着我怀里面无血色的人,急乱道:“不会的,阿袖不会有事的。阿袖,你醒醒,都是姐姐不好,姐姐怎么能不记得你呢。你不是一直在等姐姐么,现在姐姐就在你身边啊,你怎么能睡呢。你不要睡,你给姐姐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

    眼泪如雨而下,我只觉心内一片绞痛,忍不住伏在她身上哭泣。

    宇文邕带着御医赶过来了,我抓着宇文邕的袖子,几乎是跪倒在他面前,哀求道:“陛下,我求求你救救阿袖,不,救救泠儿。她不能死,她不可以死。求求你,救救她。”

    宇文邕一把按住我,安抚道:“青蔷,你冷静点。御医已经来了,他会救活冯泠儿的,冯泠儿不会死的,你别哭了。”

    对,泠儿不会死的,我转头望向正在进行施救的御医,眼神一刻也不离开,只盼他快点救活泠儿。

    深夜了,我仍待在地牢里不肯走,不想吃,不想睡,只想看泠儿醒来。宇文邕无奈,只好一掌把我劈晕,我的身子一麻,无力地倒在他的身上。

    迷糊中,我感觉自己被人抱出来了,带着厚茧的手指拂过我的脸,只听得一声叹息,“你若是有在意她一半的心来在意朕,那该有多好。”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我醒来时,宇文邕就在我身边。他告诉我,泠儿已经从鬼门关熬过来了。我急忙下床要去看她,可宇文邕说泠儿身子很虚弱,正昏睡着,需要静养,不宜受人打扰,我只好暂时作罢。

    待泠儿醒了,我去司膳司命人熬了一碗鸡汤。泠儿已经被移出地牢了,正被安置在一所秘密宫苑里。为了不走漏风声,我只能悄悄去探视。只见泠儿一身素衣,躺在干净整洁的床榻上,眉眼是睁开的,不再是前日那面色雪白得没有人气,双眸紧锁似要永远睡过去的模样,我沉重的心顿时松了不少。

    “来,喝点汤,补补身子。”

    我舀起一勺汤,泠儿低头地喝下去,像是做梦一般,泠儿有点不可置信道:“姐姐,你原谅我了,不生我的气了。”

    我又继续给她舀了一口汤,喂她喝下,道:“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阿袖,是姐姐不好,我为了逃避痛苦,竟然把你给忘了。”

    泠儿忙摇头,略白的脸上又恢复了一丝神采,“姐姐,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只要姐姐心里有我,记不记得,都无所谓。”

    我用手帕轻轻拭去她唇边的汤渍,仔细地看着她,隔着九年的光阴,认真地瞧着我的小阿袖,柔声道:“小阿袖,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受这些苦都不算什么,只要能见到姐姐,一切都值了。”泠儿抓着我的手,明亮的眸子带着往日明媚的笑意,“姐姐,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对了。”我想起一事,问道,“你是宇文护的人,陛下怎么肯轻易放过你呢,你们之间,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议?”

    泠儿道:“宇文护在宫内安插了一批眼线,这其中一半的人都供我调遣。我手中掌管着这一半细作的名单,陛下怎么肯放过。他要我把那一半的名单供出来,按兵不动,继续给宇文护传递消息。只不过,传递的,是由陛下提供的消息。”

    “你就这么听从了?”

    “那有什么法子。”泠儿假装无谓地轻轻一笑,“谁叫姐姐是陛下的人呢,我不能背叛姐姐,就只能背叛宇文护了。”

    我感到一阵心酸,抚着她的发丝道:“难为你了。”

    泠儿认真道:“我从前为了活下去,只能成为宇文护手中的一把利器。现如今不同了,我有了姐姐,我不会再做宇文护的傀儡了。”

    我心受感动之余,又想起一事,“你手中掌握着一半的名单,那另一半,掌握在谁的手里?”

    泠儿道:“在杜整的手里。”

    我一惊,“杜整也是细作,那他也知晓你细作的身份么?”

    泠儿摇摇头,“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我们手中各掌握着一半的名单,宇文护为了安全起见,是不会让我们双方知道彼此的。这是有一回,我无意中偷听到的。”

    杜整是宇文邕的近身侍卫,居然也是细作。难怪宇文邕在陈国救起我时,都不敢让他和赵通知晓真相。他是早就有所察觉,故意不动声色地防范着。

    注释:

    1标题出自宋代周紫芝《蓦山溪月眉星眼》“往事如风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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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引介绍:
有的人会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有的人会爱上自己所伤害的人,还有一种人会爱上伤害自己的人。
有人问萧青蔷,“你会喜欢一个辱你骂你打你强迫你的男人么?”
“不会,除非我脑子有病。”
“可书上就是这么写的,难道现在的姑娘都有病?”
“只能说,现在的姑娘对男人的要求都太低了。”
“如果把你书上的男主换成一个样貌一般没钱又没权的男人,你看她还会不会爱他?”
“原来只要生的好看,有钱又有权,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啊!”
简单来说,这是一群男女想要炮灰女主反被女主炮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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