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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周梅森     共和国往事txt下载     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六

    孙成伟在建安煤矿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孙成蕙和刘存义不在家,一切规矩也就不存在了,孩子们一天到晚围着孙成伟笑闹不休,家里一片狼藉,如同狗窝。

    刘援朝认定自己舅舅孙成伟是“英雄”,经常纠缠孙成伟,要孙成伟讲述自己的“英雄故事”。而在刘胜利和刘跃进眼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援朝则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姐弟俩便听着刘援朝的号令往孙成伟脖子上吊,往孙成伟背上爬。孩子们扬言,舅舅再不讲自己的“英雄故事”,他们就要把舅舅枪毙。

    孙成伟被逼无奈,只得讨饶:“好,好,小祖宗们,我讲,我讲!”

    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盯着孙成伟看。

    孙成伟却不知该讲些什么:“你们说说看,让舅舅讲啥呀?”

    刘援朝说:“讲你的英雄故事呗,像坐日本鬼子大牢的事!”

    孙成伟支吾着:“那……那没意思,真没什么意思!”

    刘援朝叫道:“咋没意思?又是辣椒水,又是老虎凳,能没意思吗?舅舅,你快说,鬼子给你灌辣椒水时,你招没招?想没想过叛变革命?”

    孙成伟应付说:“援朝啊,你看你说的,哪能一灌辣椒水就招供,就叛变革命呢?!那还是个革命者吗?!舅舅从干革命的那天起从没想过叛变革命!”

    刘援朝马上转过身教育刘胜利:“胜利,你听到了么?就是灌辣椒水也不能叛变革命,舅舅是我们的好榜样!”脑袋一伸,又问,“舅舅,鬼子灌了你几壶?”

    孙成伟眨了眨眼:“援朝,这问得就不科学了吧?你想呀,那时候谁还顾得上替鬼子记数呀?这和你挨抽时屁股上不觉得冷是一个道理。”

    刘援朝仍紧追不舍:“舅舅,你估计鬼子灌了你几壶?”

    孙成伟哭笑不得:“记不清了,也就是三五壶吧!”

    盼盼问:“舅舅,这壶有多大?比我们家烧水的壶大吧?”

    孙成伟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炉子上烧水的壶:“嗯,比这壶还大一点。”

    孩子们顿时发出一片惊讶的唏嘘之声。

    经过孩子们这番认真“开发”,孙成伟渐渐也进入了角色,当真以为自己是革命者了,在屋里大英雄似地踱着步,没边没沿地信口胡吹起来:“同志们,灌几壶辣椒水还是小意思呀,最厉害的是用烧红的烙铁烙肉,磁磁啦啦响,满屋都是人油的油烟味,呛得你喘不过气呀!那次鬼子山本小队长烙我的时候,我就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刘援朝生出了疑惑:“舅舅,这不对吧?上刑时你这样喊口号,鬼子还不把你毙了?电影里都是英雄牺牲时才喊口号的。舅舅,我问你,你当时是哪部分的?是打仗时被鬼子俘虏了,还是被可耻的叛徒出卖了……”

    刘援朝一认真,孙成伟才警醒了,再不敢胡吹下去,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同志们,舅舅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下面,舅舅要给你们布置战斗任务了!”

    一听有战斗任务,刘援朝不追根刨底了:“舅舅,你快说,我们是端鬼子的炮楼,还是准备反扫荡?”

    孙成伟手一摆:“都不是。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既不是端鬼子的炮楼,也不是反扫荡,而是开荒种地,帮助你们爸爸、妈妈渡过难关。同志们,你们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身体很虚弱,需要补养,对不对?”

    孩子们叫道:“对!”

    孙成伟说:“那我们就干起来嘛,学习八路南泥湾的精神,把咱这房前屋后的地都种上菜,舅舅带你们种。”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舅舅在劳改农场种过菜的,还是种菜能手哩!”

    刘援朝马上质疑:“舅舅,鬼子的大牢也有劳改农场么?”

    孙成伟怔了一下,掩饰道:“当然有了,四面拉着电网,还有狼狗!”

    刘援朝说:“我知道,那不叫劳改农场,叫战俘营。”

    孙成伟只得承认刘援朝的正确:“对,对,是战俘营,舅舅在战俘营种过几年菜。菜子舅舅这里有,肥料问题比较大,舅舅的措施是,从此以后,咱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拉屎撒尿都得撒到咱自己的地上,公共厕所里的粪,也扒搂点到咱的地里来。咱要种胡萝卜,种大白菜……”

    跃进吸溜着鼻涕建议道:“舅舅,再种点油条,油条可好吃了!”

    刘援朝一把推开跃进:“去,去,小家伙,你懂个屁!”热情地拉着孙成伟,“舅舅,说干就干,咱现在就行动好不好?”

    孙成伟手一挥:“好,同志们,我们现在就挑灯夜战!”

    孩子们欢呼着,在孙成伟的带领下,当晚便开始了在房前屋后的开荒种地。

    嗣后,伺弄菜园子就成了孙成伟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每当援朝、盼盼、胜利三个大孩子上学以后,孙成伟便带着跃进在菜园子里忙活。渐渐地,菜园子便像模像样了,四周用树枝打着篱笆,垄沟分明,园里的胡萝卜和小青菜茁壮成长。

    母亲邹招娣因此十分感慨,认为孙成伟这些年也没白坐牢,还真能干点正经事了。尤其让邹招娣动容的是,过去只知道自己享受的孙成伟,竟也懂得了心疼别人。地里种的菜,孙成伟从来舍不得吃,尽让邹招娣和孩子们吃,他自己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盐开水当菜。

    这日中午,孙成伟拾掇完菜园子,又就着盐开水啃菜窝窝头。邹招娣见了,说:“大伟,这里不有新烧的胡萝卜么,你咋不吃?又是盐开水!”

    孙成伟说:“胡萝卜留给孩子们晚上吃吧。”

    邹招娣气了,硬把一碗胡萝卜端过来,逼着孙成伟吃了几口。

    这期间,矿上对他们一家也是十分关心的。刘存义坚决不领党委决定补助的十五斤饭票,矿党委书记汤平就带着矿上的人一次次往他们家送东西。有时是面粉,有时是鸡蛋。汤平说,刘存义是建安矿的有功之臣,孙成蕙又是这么个情况,矿上不能不管,东西不多,算份心意吧!

    这么一来二去,孙成伟和汤平也混熟了。汤平觉得,孙成伟种菜带孩子不但是给刘存义帮了大忙,也是给他和矿上帮了大忙。因此,北京平剧院来矿上慰问演出时,汤平特意让矿工会送了一张一排2号的好票给孙成伟,请孙成伟看一看著名演员柳如花的精彩表演。

    当晚,坐在安徽建安煤矿会堂一排2号座位上看着柳如花主演的《刘巧儿》,孙成伟恍惚觉得又回到了为柳如花捧场的当年,看到动情处禁不住叫起了好……

    也就在这晚,孙成蕙抱着困难和自然一对双胞胎出院了。

    孙成蕙一走进门,孩子们就高兴地围了上来,欢呼跳跃:“哦,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孙成蕙看着孩子们问:“这么晚了,你们咋还不睡觉?”

    刘援朝说:“妈,我们在等舅舅,舅舅去看戏了,也不带我们!”

    孙成蕙马上问母亲邹招娣:“我哥哪来的戏票?”

    邹招娣说:“哦,是汤书记给的,柳如花的剧团到矿上慰问,你不知道?”

    孙成蕙一怔:“柳四姐来了?”

    邹招娣点点头:“是哩,你哥一听说柳四姐来了,一整天眼都是直的。”

    孙成蕙气道:“哥去丢这个人干啥?!现在柳如花是闻名全国的大演员!”

    邹招娣说:“你哥也就是去看场戏嘛,还会去找柳如花叙旧情?”

    孙成蕙说:“这可说不准,我哥这人啥事做不出来?他胆大着呢!”

    刘援朝马上接上来,证实道:“就是嘛,妈!我舅舅连日本鬼子的牢都坐过,光辣椒水就被灌了三五壶,还有啥事不敢干?我舅舅说,他在鬼子大牢里还敢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孙成蕙绷起了脸,问刘援朝:“谁给你们说舅舅坐过日本鬼子的牢?”

    刘援朝说:“我舅舅自己说的,妈,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呀?!”

    孙成蕙不便向孩子们发火,却冲着母亲叫道:“妈,你看看我哥这个人,他就敢这么瞎吹,也不怕吹炸掉!你说说看,这种事要让存义知道了能得了?!”

    邹招娣也直咧嘴:“你……你哥这人也……也真是太没数了!”

四十七

    夜已经很深了,孙成伟仍呆在招待所柳如花房间里不走,和柳如花说个不休。

    柳如花很感慨,说:“大伟,这真是人生如梦啊,一九四九年在北平,咱们谁能想到会有今天?我想不到自己会有这种身份地位,也想不到你会落魄到这种地步。”

    孙成伟说:“不算落魄,老四,我今天不是挺好嘛,照样来给你捧场嘛!”

    柳如花说:“你在台下那一声好,真把我叫愣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在这个矿上刘存义领着我们下井参观时也没说起你……”

    孙成伟说:“存义当然不会提我,他提我干什么?我是劳改犯,坏分子。”

    柳如花掏出五百块钱,递给孙成伟:“大伟,不管怎么说,咱总是朋友一场,解放前你也没少帮过我,现在尽管你成了劳改释放犯,我也得承认欠你的情,这五百块钱你拿着……”

    孙成伟忙推辞:“老四,你看你,这是干啥呀?你以为我来看你是图钱呀?我不就是想和你叙叙旧么?我孙成伟再穷,也不至于再花女人的钱了。你可能不知道,和牟月雯结婚后,我一分钱也没花牟月雯的。”

    柳如花说:“这是两回事嘛,快把钱拿着,买点吃的。”

    孙成伟脸涨得通红:“老四,你……你要这么着,我……我可真和你急了!”

    柳如花长长叹了口气,只好把钱先收了起来。

    孙成伟这才好受了些,挺关切地问起了陈梦熊的情况:“哎,老四,狗熊现在怎么样?还好么?一听说你来,这一下午我尽想他。一会儿想着他在大成商店里唱戏,一会儿想着和他一起逛窑子。还想起了那二十八根金条。老四,你知道的,我所有的倒霉事都是从那二十八根金条开始的。我解放前要不黑钱五爷那二十八根金条,就不会被我六叔孙立昆开除,也就不会和牟月雯结婚,更不会成老虎……”

    柳如花说:“你不黑那二十八根金条也没有个好。别人不知道你,我可是知道你的,光解放前天津那些烂事,就够你受的了。你呀,就需要在新社会好好改造。”

    孙成伟言不由衷地道:“我现在改造得比较好了,党的政策暖人心呀。”

    柳如花说:“这话我咋听着不对味?咋和你那难兄难弟陈梦熊一个口气?!”

    孙成伟乐了:“老四,照你这么说,狗熊也没改造好呀?我进大牢时,他不是连大炮都捐了么?满嘴都是进步名词哩。”

    柳如花挺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起来让人痛心,进入社会主义阶段,陈梦熊就站到党和人民的对立面去了。这个资产阶级反动分子,拿着定息还不满意,一天到晚在家里发泄对党和人民的不满,说是自己没了用武之地。也不想想,搞社会主义了,还能给你资产阶级反动分子用武之地呀?!我批评他,教育他,他就是不听,没办法,我们只好离婚散伙。”

    孙成伟觉得有些意外:“哦,你们也离了?”

    柳如花轻松地说:“离了,组织上支持我离的。组织上说了,我们革命文艺工作者和吃定息的资产阶级反动分子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嘛。”

    孙成伟问:“老四,陈梦熊现在在哪里?情况怎么样?”

    柳如花摇摇头:“不知道。听说搞投机倒把活动被抓过一次,后来老申请到香港找他老爹,上面不批也真不能批,像他这样没改造好的反动资本家,到了香港能讲我们**的好话么?以后这人就没消息了。上个月听人说偷渡逃到香港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孙成伟默然半晌,这才起身告辞了:“好了,老四,我走了。今天能见你这一面,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祝你回北京一路顺风,方便的话,代我问候我六叔。”

    柳如花应着“好好”,再次把五百元递到孙成伟面前,说:“大伟,这钱你还是拿着,别推了,我不是给你的,是给成蕙、刘存义几个孩子的。我没时间看他们了,你代我尽尽心好不好?”

    这么一说,孙成伟只好把五百块钱收下了。

    柳如花又拿出一大包食品,要孙成伟带走:“哦,大伟,这些也带上,都是一路上接待单位送的,我孤身一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你替我带给孩子们吧!”

    孙成伟不禁有些动容:“老四,成了这么大的名,你……你心还是那么善!”

    柳如花也说了实话:“大伟,你骨子里其实也不恶,就是在旧社会沾了一身改不掉的坏毛病。”继而又很真诚地说,“大伟,得改造,你真得好好改造,别再下作了,党和人民不会允许你下作的。你一定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啊!”

    孙成伟连连点头,应付着:“那是,那是……”

    回到家里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屋里的灯都关了,四处一片漆黑。

    不料,孙成伟小心翼翼地拉亮灯时,睡在外间的孩子们一下子全爬了起来。

    孙成伟乐了,把从柳如花那里拿来的食品全摆到了桌上:“同志们,大家都没睡呀?好,好,现在都到舅舅这儿来领赏吧。看,饼干、包子、糖块,嘿,还是奶油糖块呢!”

    孩子们接过孙成伟给的东西,全咧着嘴笑。

    刘援朝吃着饼干问:“舅舅,你这是在哪里发了财?”

    孙成伟乐呵呵地说:“舅舅端了鬼子一个炮楼!”

    盼盼说:“舅舅,你不是看戏去了吗?”

    就在这时,孙成蕙从里面房间出来了,冷冷地看着孙成伟,半天没说话。

    孙成伟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孙成蕙:“哦,是成蕙呀,你出院了?来,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成蕙,也给你一个包子吃吧,真正肉馅的……”

    孙成蕙当着孩子的面拉下了脸:“哥,你这脸皮可真厚,不但去找了柳如花,还问人家要东西,你……你就不怕人家背后笑话你呀!”

    孙成伟怔了一下,解释道:“成蕙,不是我要的,是柳如花硬给的……”

    孙成蕙硬生生地说:“你不找她,她会硬给?落到这地步,你去找她干啥!”

    孙成伟脸上挂不住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找她?成蕙,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嫌我给你们丢了人?你们嫌我丢你们的人,我明天就回农场……”

    母亲邹招娣这时出来了:“当着孩子们的面,你们不要吵好不好?”

    孙成伟气呼呼地,甩手出了门。

    邹招娣和孙成蕙便也跟着出了门,到了院内的菜园里。

    站在菜园里,邹招娣才泪眼婆娑地对孙成蕙数落开了:“成蕙,你不要怪你哥,你哥过去对得起你,现在还对得起你。前阵子,你和存义都住院,我忙着侍候你和存义,家里全是你哥在操持。他自己一天三顿喝盐开水,啥都省给孩子吃,还开了这么大块菜园子。今天拿这些东西回来,他也是为了给孩子们解解馋,你却冲着他发火,像话么?!你哥身上毛病不少,老闯祸,也干过坏事,坐过牢,可他总还是你哥,还是我儿子!他真要走,我就和他一起走。成蕙,我再和你说一遍,你哥对不起**,对不起新社会,却对得起你孙成蕙了……”

    孙成蕙眼圈红了:“妈,你别说了,今天怪我,都怪我……”

    孙成伟仰脸看着星空:“成蕙,不怪你,怪我,怪我贱。”转过身子,愣愣地看着这个**员妹妹,眼里噙上了亮闪闪的泪花,“小妹,你说说看,我今天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我真给你这个**员丢脸了么?”

    孙成蕙说:“哥,在外面我是**员,在家里就是你小妹,你别气了。”

    孙成伟深深叹了口气:“我不气,我也得走了,还是回农场就业吧。”

    孙成蕙一把拉住孙成伟的手:“哥,你……你还真生气了?”

    孙成伟摇摇头,这才说了实话:“不是,小妹,你不知道,我留下来对你们真不好。你也许不清楚,咱们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可是厉害得很呀!按规定,我不论到哪里,都要拿着刑满释放证明到当地公安派出所报到的,而且……而且,释放证明上写着哩,要继续剥夺政治权利三年,戴坏分子帽子接受监督劳动……”

    孙成蕙怔住了这一点她可怎么也没想到!

    孙成伟继续说:“小妹,你和存义都是党员,存义还是矿长,家里有我这么一个戴坏分子帽子的人在这里接受监督劳动,你们还咋工作?所以,我非走不可。”

    孙成蕙不无痛苦地问:“哥,这么说,你又钻了空子?”

    孙成伟点点头:“就算是吧,谁能想到矿长家里住着个坏分子呢?”

    孙成蕙又嗔又怒地白了孙成伟一眼:“哥,就这样,你还敢和孩子们吹,说你坐的是日本鬼子的牢,是不是?”

    孙成伟有些窘迫:“小妹,这……这你千万别误会,这都是援朝、胜利这帮小混蛋把我逼的。”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走吧,我只能走了。好在存义的伤好了,你也出院了,大人孩子都保住了,我心也安了。我想明天走,等孩子们上学以后再走,也不要你们谁送。”

    邹招娣抹着泪说:“大伟,妈送你!”

    孙成蕙毅然道:“哥,你走什么?不要走,就在这里住下去吧!”

    孙成伟和邹招娣愣住了:“这行么?”

    孙成蕙眼里涌出泪:“咋不行?哥,我是**员,也是你亲妹妹!”

    孙成伟讷讷地问:“那我到不到矿保卫科或者公安派出所报到?”

    孙成蕙迟疑着:“这……这事你让我和存义商量一下再说吧。”

    孙成伟怎么也忘不了当年刘存义为金条抓他的情形,挺没信心的:“小妹,只怕你和存义一说,存义就得赶我走了。”

    孙成蕙摇摇头:“哥,你先别这么说,你不了解存义,我了解他。他现在正在矿上开党委会,这么晚了,也该散会了,我等等他,你们先睡吧。”

    这夜,一直等到快两点钟,刘存义才步履蹒跚地回了家,进门就告诉孙成蕙,整顿调整的基本方针中央已经定下来了,建安矿的调整方案也在紧张研究。按局里的要求和分摊比例,建安矿的下放指标是二百五十人,约占在职职工总数的百分之五。采掘一线和井下职工不能动,要动员下放的主要是机关后方人员和女工。所以,这次党委会开得很不轻松。

    孙成蕙那当儿还没想到调整下放这种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就没多问,侍候着刘存义上床后,把哥哥孙成伟的事讲了,问刘存义该怎么办。

    刘存义愣了好半天才说:“这真是个难题。拿着释放证到公安机关报到绝对不行,白人杰还不看咱的笑话?你哥要么走,要么咱就装糊涂,反正你看着办吧。”

    孙成蕙说:“这事我想了一下,看来只有装一回糊涂了。现在全国哪个地方的日子都不好过,我担心我哥没吃没喝再惹事闯祸。与其我哥到外面去惹事闯祸,倒不如留在咱这里,也给党和国家省点心。”

    刘存义挺公道地说:“你哥留在咱这里,不但替国家省心,也替咱省了不少心嘛,这阵子他在咱家可真是出了不少力哩!成蕙,这事别说了,咱就这么定吧。”

    孙成蕙却又说:“不过,存义,你心里要有个数,你总归是矿长,这事万一闹开了,你就装不知道,我也是党员,让组织上处分我就是了。”

    刘存义摆摆手:“成蕙,处分你,处分我,还不是一回事?”

    孙成蕙又把孙成伟和孩子们瞎吹的事说了说,交待刘存义道:“存义,有空你还得和我哥谈谈,叫他千万夹着尾巴做人,可别再和孩子们海吹胡扯了。”

    刘存义这时已困得睁不开眼,打着哈欠道:“好,好,快睡吧。”

    第二天一早,刘存义上班时,见孙成伟在菜园子里忙活着,想了想,走进了菜园子,笑眯眯地招呼孙成伟道:“大伟,你这地种得不错嘛,快赶上我了。”

    孙成伟抹着头上的汗珠子说:“存义,你不知道,我在农场是种菜能手。”

    刘存义大手直摆:“不行,不行,赶我你还差点,我六岁就跟爹下地了。”

    孙成伟说:“存义,你那是种庄稼,我这是种菜。”

    刘存义四处看着,说:“种庄稼种菜还不都是一个理嘛。”

    孙成伟点头应着:“是的,是的。”突然想了起来,“哎,刘矿长,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咋到现在还没去下井?咋这么看得起我,陪我聊起天了?”

    刘存义笑道:“当矿长的哪能不下井?这就得走。”

    孙成伟说:“刘矿长,你啥时方便,下井时也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刘存义一口回绝了:“大伟,你歇着吧,井下又不是北京的皇城戏园,没有啥角让你捧。哎,对了,我正想和你说呢,在这里,你可别再下作了,和孩子们胡吹什么?啊?你还八路?九路里也没你这号宝贝!吹出麻烦谁给你兜着?”

    孙成伟忙道:“是,是,刘矿长,你放心,我再不和孩子们逗了。”

    刘存义抬头四处看看,见周围没人,才拉了拉孙成伟,半真不假地小声说:“哎,大伟,这话只咱俩说,我和成蕙说了,留你在我们这里住下来,可你别忘了,你还在监督劳动之中。你这劳动就由我监督了,你要给我惹事,我可真不客气当年你可是做过我的俘虏的,我撂下脸来是啥模样,你可比别人知道得清楚!”

    孙成伟连连应道:“那是,那是,存义,你只管放心,我一定老老实实,保证不给你和成蕙添一点乱!”

    刘存义挺满意,起身走了,走到菜园子门口,又想了起来:“哎,大伟,别往菜上淋那么多尿,小心烧死了菜苗。”

    孙成伟挥挥手,笑道:“刘矿长,你下你的井去吧,种菜你真不如我。”

    望着刘存义渐渐远去的背影,孙成伟心里热乎乎的,禁不住想,要是**员都像自己妹夫刘存义和妹妹孙成蕙这样既讲原则,又有人味,他孙成伟也就真服气了……

四十八

    并不是担心下放,而是怕别人提意见,影响身为矿长的刘存义的威信,孙成蕙出院第二天就到矿生活科上了班。一进办公室的门,同事们便纷纷叫着“孙姐”,上来和孙成蕙打招呼。都说困难和自然这对早产的双胞胎能双双活下来是奇迹。

    和孙成蕙坐对办公桌的花桂枝这时最先提起了下放的话头,说:“成蕙呀,你再歇两天嘛,这么急着上班干啥?是不是怕下放呀?下放谁也下放不到你呀!你可是咱刘矿长的太太。”

    孙成蕙笑道:“花大姐,你可别胡说!我的事和刘存义可没关系。”

    统计员小王插了上来:“是哩,下放总要下放那些不干工作的,人家孙姐年年先进,又是党员,能下放她吗?!有的人经常请病假请事假,自己的事总要别人帮他干,哼,我看这种人就该下放……”

    花桂枝马上变了脸:“哎,我说小王,你这是说谁呀?”

    小王眼皮一翻:“你管我说谁?反正我没说你。我点你花桂枝的名了么?”

    花桂枝不依不饶,冲到小王面前叫:“我看你说的就是我!整个生活科,也就是我上有老下有小,丈夫工伤,家里事多,请假多一点,我不也是没办法么?”说着说着,便照例像往常一样哭骂起来,“姑奶奶我可把话撂在这里,谁敢把我整下放,我……我就抱着**包和他同归于尽!”

    孙成蕙忙上前劝:“花大姐,你消消气,小王也没说你嘛。”转过身,又对小王说:“小王,花大姐的情况咱们大家都知道,她丈夫在井下出过工伤,不能干重活,她上有七十的老娘,下有三个没上学的孩子,困难太多呀!”

    花桂枝哭得更凶,哽咽着,把眼泪鼻涕直往孙成蕙身上抹:“成蕙,难为你能为我说点公道话!你……你别说了,从今以后,我……我一天假也不请……”

    例行的政治学习结束后,到三号井食堂发粮时,花桂枝心神不定地扯着孙成蕙问个不休:“成蕙,下放的事你知道么?咱科都有谁?听说科里和矿上正在整下放人员名单,你家刘矿长回家说起过么?”

    孙成蕙说:“下放的事我知道,可下放谁我真不知道,存义也没和我说过。”

    花桂枝哀求道:“成蕙,你能给刘矿长捎个话不?我可真不能下放呀!孩子他爹打从出了工伤就再不能下井了,地面工工资低,计划粮也少,我要再下放了,那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孙成蕙安慰说:“花大姐,我知道你难,想必科里领导、矿上领导也知道。”

    花桂枝说:“成蕙,求你和刘矿长说说好不好?”

    孙成蕙为难地说:“花大姐,我真不好说呢,矿上的事我从没插过手。”

    说这话时,孙成蕙真不知道,他们生活科已经在她住院期间把花桂枝作为头一批下放人员报给了矿上。而花桂枝浑然不知,仍在为自己被下放的合理性不断制造根据,照样和他们刘科长吵架,还经常迟到。

    这天,刘科长捧着一本《毛**选集》,正根据矿党委的统一布置,领着大家学习《反对自由主义》,文章都念了一半了,花桂枝才吃着东西冒冒失失地进了门。

    刘科长不念了,看看手表:“花大姐,你又迟到十四分钟,我没冤枉你吧?”

    花桂枝讷讷地说:“刘科长,我……我孩子昨夜发高烧……”

    刘科长没好气地说:“你别强调了,大家谁没孩子?孙成蕙孩子比你多,五个,可孙成蕙这么多年哪天都不迟到!”

    孙成蕙当时正在打瞌睡,懵懂地抬起头:“刘科长,你叫我?”

    花桂枝发现了,马上不依不饶地叫了起来:“孙成蕙学毛选时睡觉,你当科长的咋不批评?咋就盯上我了?孙成蕙的丈夫当矿长,你就不敢,是不是?”

    孙成蕙怎么没想到花桂枝会把战火烧到她身上,看着花桂枝,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科长却替孙成蕙说了:“孙成蕙就是学习时偶然打个瞌睡,也比你强多了!她的事从来没让别人干过,她团结同志,尊重领导,你呢?别的都不说了,你不服气,就把你们两人这些年的考勤表拿来,让大家看看好了!”

    花桂枝这才老实了。

    没几天,花桂枝下放的事还是透了出去。

    一个对刘科长有意见的男同事悄悄告诉花桂枝,说是生活科的下放名单早就报上去了,因为花桂枝家里事多,被三个孩子拖累着,没法好好上班,头一批下放就有花桂枝,矿党委这几天就要开会研究了。

    花桂枝怔住了,想都没想,就比上了孙成蕙:“我三个孩子,那孙成蕙还五个孩子呢,咋不下放她?她是矿长的老婆就能特殊呀?怪不得那天在三号井我那么求孙成蕙,孙成蕙都不愿给我帮忙呢,原来早就定下了呀!”

    男同事怂恿说:“花大姐,你得快去找找矿领导,一宣布下来就不好变了。”

    花桂枝拔腿就走:“好,我这就去找刘存义!不行就和他拼了!”

    那天,刘存义穿着工作服,带着一帮参观的客人正往井口走,披头散发的花桂枝突然冲到了刘存义和客人面前:“刘矿长,你等等,我找你问个事!”

    刘存义站下了,见花桂枝一脸怒气,便问:“怎么了?花桂枝同志,看你气呼呼的样子,是和我家成蕙闹气了,还是和你们刘科长闹气了?啊?”

    花桂枝张口就骂:“你刘存义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凭什么欺负老娘!”

    刘存义愣了:“花桂枝,我哪里招惹你了?你火气这么大?走开,走开,有事找你们刘科长去,我现在有工作,要下井!”

    花桂枝脚一跺:“你下屁的井!老娘的事不说清,你刘存义啥也别想干!”

    刘存义火透了:“我劝你注意点影响,不要在这里胡闹!给我把她拖走!”

    调度室的两个同志上前去拖花桂枝,却不料,花桂枝先冲了上去,狠狠打了刘存义一个耳光:“刘存义,我和你说清楚,要下放,下放你老婆孙成蕙去!你们敢让我下放,老娘我就抱着**包和你们同归于尽!”说着,又去撕扯刘存义。

    刘存义捂着脸,挣扎后退着:“你……你花桂枝真是无法无天了!”

    参观的客人也看不下去了,和调度室的同志一起死死扯住了花桂枝。

    花桂枝仍跳着脚大吵大闹:“刘存义,你听着,我丈夫是在井下出过工伤的,为国家出过大力,你们当干部的别他妈的不凭良心……”

    刘存义哆嗦着手,整着被花桂枝扯乱的工作服,怒不可遏地说:“花桂枝,我明确告诉你,你是不是被列入了下放名单,我不知道,因为这事不是我分管的。对这事有什么意见,你可以提,但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像一个工人,而像一个泼妇!你再这么闹下去,就是破坏生产,我就让保卫科把你抓起来!”

    这事当天便传到矿党委书记汤平耳朵里,也正巧,当天晚上要具体研究生活科等单位的下放人员名单,汤平就在矿党委会上发了大脾气,拍着桌子说:“这个花桂枝,也太不像话了!当着外面参观客人的面打刘矿长的耳光!这样的人不下放,我们还下放谁?!我还就不信她敢抱着**包和我们同归于尽!我提议,矿生活科头一个下放的人员就定这个花桂枝。”

    主持下放工作的党委副书记白人杰当即表示赞同,也很气愤地说:“汤书记这个意见我同意,这样的人不能留,花桂枝今天敢打刘矿长,明天就敢打我们。”

    在座的其他矿领导也纷纷点头,表态同意。

    只有刘存义不做声,阴沉着脸,独自坐在会议桌的另一头闷头抽烟。

    汤平敲敲桌面,问:“哎,刘矿长,你咋不说话?你的意见呢?”

    刘存义这才掐灭手上的烟,长长叹了口气说:“我看,还是给花桂枝一个行政处分,比如记大过什么的,但是,还是不要下放吧,这不太妥当!”

    汤平、白人杰和与会的矿领导们都愣住了,全盯着刘存义看。

    刘存义不卑不亢:“当众挨了花桂枝的打,我气不气?说实话,我很气。我刘存义自从一九四二年参加革命,还没有谁敢这么对我呢。可气归气,我们还是不能意气用事呀。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花桂枝被列入了下放名单,如果知道,我一定会反对的。为什么呢?因为花桂枝的丈夫祁世成是在井下出的工伤,而且不是一般的工伤,是我们工区干部瞎指挥造成的工伤,我们当领导的是有责任的。”

    列席会议的刘科长说:“刘矿长,你不知道,这个花桂枝平时也太不自觉。”

    刘存义像没听见,继续着自己的发言:“几年前,在井下1056工作面,他们工区一位书记为抓产量,要花桂枝的丈夫小祁违章带电作业,让小祁触了电,差点儿送了命。”

    汤平注意地看着刘存义:“哦,有这种事?那位工区书记是咋处理的?”

    刘存义口气平淡地指了指白人杰:“汤书记,这事你问白书记吧。”

    白人杰怔了一下,沉下了脸:“刘矿长说的那位瞎指挥的工区书记就是我,我被记了一次大过,还在全矿大会上做了检讨……”

    刘存义这才气愤地看了白人杰一眼,扯着嗓门说:“白书记,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和汤书记讲?我想问一下,作为领导和主持全矿下放工作的党委副书记,你公道吗?作为一个曾给花桂枝家庭带来过灾难的人,你讲良心了么?”

    白人杰一推二六五,冷冷地道:“什么公道?什么良心?花桂枝的名单是生活科报上来的,与我白人杰有什么关系?刘矿长,我也想请教你一下,咱矿生活科不下放花桂枝,那么又该下放谁?”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刘存义马上站了起来:“下放谁?我提一个,就下放孙成蕙吧!”

    汤平手一挥:“老刘,这是研究工作,你可别赌气,坐下,快坐下。”

    白人杰见刘存义认了真,也忙不迭地解释:“刘矿长,争论归争论,我可真没有要下放你家孙成蕙的意思哦,这一点请你务必不要误会!”

    刘科长提醒说:“我们生活科报给矿上的名单上根本没有孙成蕙。”

    刘存义闷闷地说:“没有就添上嘛。上次党委会上大家不是都表过态了吗?要为党和国家分忧,咱领导干部的家属要带头。为啥一动真格的,都做缩头乌龟了?现在矛盾那么大,群众的工作那么难做,我是矿长、党委常委,我老婆孙成蕙是党员,这个头我就带了!声明一下,我不是赌气,也没那个闲心和谁赌气!”

    汤平认真了:“老刘,这……这事你征求成蕙的意见没有?”

    刘存义手一摆:“汤书记,我老婆的工作我来做,不要你和大家操心。”

    刘科长急了:“刘矿长,可孙成蕙同志在我们科年年是先进,如果连她都下放了,我们科一大半人都该下放了……”

    刘存义粗声粗气地说:“这不很好吗?这一来,我们矿党委的工作不就好做了吗?如果下放的都是后进职工,我们怎么向人家解释下放是为国分忧?!”

    汤平眼里蒙上了泪光,离开座位走过去,一把拉住刘存义的手说:“刘存义同志,我……我代表建安煤矿党委,代表全矿党员干部谢谢你!真诚地谢谢你!”

    刘存义笑了,说:“汤书记,这话有机会你自己去对成蕙说吧,是她做出了牺牲,不是我做出了牺牲。”

    却不料,这事当夜就在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孙成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为矿长的丈夫会这么不尊重自己,没听刘存义把话说完,一肚子情绪便爆发了:“刘存义,你……你也太过分了!你有什么权利代我做主?有什么权利?我是你老婆,不是你的仆人,我……我有工作的权利!从一九五六年跟你一起从北京调到建安煤矿,我……我孙成蕙的工作是有目共睹的!不错,我生了五个孩子,可我没为五个孩子请过一天事假,一天都没有!你这个当矿长的可以到考勤组查查我这六年的出勤表!”

    刘存义赔着笑脸说:“成蕙,我知道,这我都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成蕙,我得和你说句心里话,为党为国分忧只是一个因素,还有个因素就是,我怕你太累呀!自然和困难都这么小,因为早产,你身体又不好,要是把你拖垮了……”

    孙成蕙愤怒地道:“刘存义,你不要说了,我今天总算看透你了!你骨子里是个封建大男子主义者,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在北京部机关,你说要到基层煤矿就到基层煤矿,根本不和我商量;你调安徽,又让我随你调安徽;今天,你竟又代表我表态下放!刘存义,我请问一下,你什么时候考虑过我,一个普通党员、普通公民的感情?你知道不知道我离开讲台的滋味?你知道不知道,从那以后,我都不敢从任何学校门前走,我怕自己会在那些上学的孩子面前哭出来!为了你,我从一个人民教师变成了一个煤矿的食堂管理员,现在,我不能再为了你,从食堂管理员变成一个家属!这……这太过分了!”说罢,抱头大哭起来。

    刘存义也流泪了,苦涩地说:“成蕙,这一切你既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国家,为了我们自己的国家呀!如果明天国家让我做出牺牲,成蕙,我会和你一样,一定会和你一样做出牺牲的,哪怕粉身碎骨……成蕙,今天,你想说就说,想骂就骂,说我、骂我吧!可说完骂完,你还得作出这个牺牲!因为你丈夫刘存义是这个大型煤矿的矿长,是个在战争年代入党的老党员,他不能看着国家作难!”

    孙成蕙擦干泪,冷冷地看了刘存义好半天才说:“对不起,刘存义,不论你怎么说,我仍然认为你无权代我表态!明天,我自己去和矿党委,和汤平书记谈!”

    刘存义没办法了,痛苦地抱着脑袋,蹲到了床下的地上。

四十九

    第二天一上班,孙成蕙真的去了矿党委,想和汤平书记好好谈一谈,留在工作岗位上。孙成蕙相信自己是问心无愧的,相信汤平和矿党委能理解她,并且能公道地对待她。可让孙成蕙没想到的是,那天上午矿党委门前竟汇聚着那么多人。这些人都是即将下放的工人,其中大部分是女工,有的女工怀里抱着婴儿,手里拉扯着孩子,吵吵闹闹,哭声骂声不绝,像是面临着世界的末日。孙成蕙注意到,花桂枝闹得最凶,带着自己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坐在楼梯口上,堵住了上下楼道。党委大院内的各科室门口,许多干部正伸着头往楼上党委书记汤平的办公室看。

    汤平已经下不了楼了,只好铁青着脸站在楼上走廊上,和楼下的女工们对话,语气言词中透着无奈:“同志们,同志们,大家先回去吧。下放是国家调整、整顿的大政策决定的,不是我们矿上决定的,谁吵都没有用。至于最后会下放谁,矿上会根据文件上规定的条件反复研究,慎重决定……”

    楼下的女工们根本不理,仍是吵吵闹闹,有人扯着嗓门骂起了娘。

    孙成蕙站在吵吵闹闹的女工中,看着面容憔悴的汤平,心里真不是滋味。

    汤平说得恳切:“同志们,姐妹们,你们的情绪我能理解,可我也希望你们能理解党和国家的困难啊!党和国家没有困难,是不会被迫走这一步的。姐妹们,你们今天从工作岗位上下来,是一种奉献,是一种牺牲,不证明你们工作不好,反倒体现了你们的觉悟……”

    花桂枝一跳多高:“别说这些屁话,你们领导的家属咋不体现一下觉悟?”

    汤平注意到了花桂枝,指名道姓地问:“花桂枝同志,你怎么知道领导的家属就没有觉悟?我提醒你一下,你的事并没有完!你无理取闹,当着参观客人的面打骂刘矿长,影响非常恶劣,矿上是要处理你的!”

    花桂枝“哼”了一声:“处理吧!姑奶奶马上要下放了,还怕你处理吗?”

    汤平马上问:“花桂枝,谁告诉你你要下放了?”

    花桂枝一下子怔住了,仰着脸看着汤平,将信将疑地道:“不下放我,我们生活科还会下放谁?你们能下放刘矿长的老婆孙成蕙么?我还就不信你们干部家属会有这种吃亏的觉悟!”

    汤平激动了,手一挥:“花桂枝同志,你这话说错了!至少对刘存义矿长,你是看走眼了!在这里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下:正是刘存义矿长主张留下你花桂枝,还代表他老婆孙成蕙表了态,生活科就下放孙成蕙!”

    楼下乱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住了,许多相熟的女工把愕然的目光投向了孙成蕙。

    这时,花桂枝和楼上的汤平才发现了人群中的孙成蕙。

    汤平像是看到了救星,在楼上连连向孙成蕙招着手:“来,来,成蕙同志,你来得正好,快上来吧,我有话和你说。”

    花桂枝拉开堵住楼道的三个孩子,让孙成蕙上了楼。

    不料,孙成蕙上了楼,还没走到汤平面前便说:“汤书记,我这次来找你,也有话要说。我要声明一下,刘存义代表不了我。我首先是一个党员,是一个公民,是建安煤矿的一名职工,然后才是他刘存义的老婆!”

    汤平目瞪口呆了:“成蕙同志,你……你的意思是说……”

    孙成蕙拢了拢额前的乱发:“汤书记,我的意思很清楚,刘存义说了什么是他的事,与我孙成蕙没关系,他没有权利要求我下放!这话我和刘存义也说了!”

    汤平看着大义凛然的孙成蕙,苦笑着摇摇头:“好了,好了,成蕙同志,你不要说了。你的意见是对的,不论是在矿上,还是在党内,作为同志,你和存义是平等的。刘存义同志无权在违背你意志的前提下代表你作决定……”

    花桂枝当即在楼下叫起来:“汤书记,我看你们就不要演戏了!我早就说过,你们当官的是不会自己吃这种亏的,倒霉的,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恰在这时,孙成蕙又说话了,看了看楼下的花桂枝和花桂枝身边的女工们,平静但却是郑重地对汤平说:“汤书记,现在,作为一个一九五二年入党的党员同志,我自愿为党和国家分忧解难,我……我自己主动申请头一批下放!”

    汤平又是一个意外,怔了一下,一把握住了孙成蕙的手:“成蕙同志!”

    孙成蕙甩开汤平的手,捂着脸,满面泪水往楼下走。

    女工们带着发自内心的肃然敬意,默默地为孙成蕙让出了一条通道。

    孙成蕙已走下了楼,汤平才从惊讶中醒悟过来,十分激动地说:“同志们,这是演戏吗?哪位同志还能像孙成蕙一样,在党和国家困难的时候无私地演一出这样的好戏?!孙成蕙同志是一九五二年入党的老党员,建安煤矿的优秀职工,她都带头响应党的号召了,你们怎么办?你们还有什么可委屈的?我再重申一下:今天主动下放的同志,都是政治觉悟高的表现,都是党和国家的好儿女!困难是暂时的,国家的经济形势一旦好转,我们会敲锣打鼓地把你们接回来!党和国家决不会亏待每一个为她做出过奉献的好儿女!同志们,我希望大家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

    汤平声泪俱下地大声疾呼时,孙成蕙已悄悄离开矿党委大楼,走出了矿东门。站在矿东门口,回首看着两层的矿党委大楼,看着矿党委大楼后面的井架、天轮和矸子山,孙成蕙默默在心中做着最后的告别,含泪向那些熟悉的景致悄悄挥了挥手。

    刘存义因此大为感动,拉着孙成蕙的手说:“成蕙,真委屈你了!”

    孙成蕙甩开刘存义的手,汪着满眼泪水说:“一九四九年在北平报名参军时,我……我没想到会有今天;一九五年在文化速成学校教你们学文化时,我……我更没想到会……会有今天!我……我工作了这么久,竟……竟会成矿工家属!”

    刘存义眼圈也红了:“别说了,成蕙,都是我拖累了你,我心里也难过。”

    孙成蕙擦干了泪:“存义,你这个矿长呀,可没给我带来一点好处!”勉强笑了笑,又问,“存义,你说说看,如果当初我选择了赵营长,今天又会怎么样?”

    刘存义开玩笑问:“小蕙,你后悔嫁我了?”

    孙成蕙摇摇头:“我不后悔,你日后也不要后悔。从此以后,我不是国家职工了,是矿副业生产大队的家属,挣多少工分得多少钱,生活可能会更紧……”

    刘存义动情地搂住孙成蕙:“我不后悔,永不后悔……”

    就在这时,院里响起了邹招娣的声音:“存义、成蕙,有人找你们!”

    孙成蕙怎么也没想到,来访的竟是花桂枝!

    花桂枝带着两包粗点心,怯怯地站在院子里,对迎出门的刘存义和孙成蕙说:“刘矿长、成蕙,我……我来给你们赔情了,我……我花桂枝错怪了你们……”

    孙成蕙心里仍有气,可表面上还是很热情:“花大姐,快进屋坐。”

    花桂枝一进屋,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说:“刘矿长、成蕙,我……我愧呀,生活科下放谁也不该下放你孙成蕙呀!”

    孙成蕙心里的气这才一下子消了,忙上前去拉花桂枝:“花大姐,你起来,别说了,这是我自愿下放的,与你没什么关系……”

    花桂枝仍长跪不起:“成蕙,刘科长和科里的同志都说是我把你挤走的!”

    孙成蕙说:“花大姐,你起来!我和你说清楚,我不想走,谁也挤不走我!我再声明一遍:我是自愿下放的。你要是我的好姐妹,就把我的那份工作也干起来,为国家、为矿上多出点力!”

    花桂枝这才站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连连点着头。

    刘存义又把花桂枝带来的两包粗点心递到花桂枝手上:“花桂枝同志,这个请你一定拿走,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小祁身体又不好,你日子过得不容易……”

    花桂枝益发动容,禁不住搂住了孙成蕙:“刘矿长,成蕙,你们党员干部的觉悟和我们群众就是不一样,我……我花桂枝服了,真服了!”

五十

    遍地饥荒仍在蔓延,非正常死亡人口仍在增加,复苏的迹象杳无踪影。

    县委书记龙志飞心急如焚,终于决定押上身家性命拼一回,在全县范围内组织包产到户试验。主持召开县委紧急会议时,龙志飞一开场就宣布:我们今天这个会议一不宣传,二不记录,三不对上汇报。一句话,只做不说。做什么呢?就做一件事:把土地包下去!在春耕春播之前包下去!

    到会的干部们全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

    龙志飞当时的情绪很激动:“同志们,这是救命的工作呀!大家可能都听说了,我们省委主要领导同志都含着泪向全省人民请罪,那么,同志们,我们在座的一县领导者们要不要向全县人民请罪呢?把什么都推给上面,我们脸就不红吗?我们没放过亩产二十万斤的大卫星吗?作为党员干部,我们实事求是了没有?所以,要实事求是,要给我们农民休养生息的机会,不能再头脑发热了。土地包下去,公有制性质没有变,土地还是集体的,公家的,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却调动起来了,这对吃饱肚子、恢复元气是非常有利的。”

    老县长迟疑着问:“龙书记,关于包产到户,省委和中央有文件么?”

    龙志飞摆摆手说:“中央没有文件,省委领导同志却有这个精神。”

    老县长说:“龙书记,这可很危险,搞不好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哩!”

    龙志飞不悦地看了老县长一眼:“我说句不怕犯错误的话,别管它是什么主义,只要能让农民吃上饭,能让经济迅速恢复元气,就是最好的主义!同志们,在这种天天都在死人的情况下,我们能不能少谈点主义,多解决点问题?!怕这怕那,在人民的痛苦面前闭上眼睛,决不是真正**人的工作作风!我希望在今天这个县委会议上,就包产到户问题形成一个内部决议。”

    内部决议在龙志飞的力主下形成了,全体县委常委,包括心有余悸的老县长都投了赞成票。严峻现实,逼出了这批基层**人的胆量。包产到户的试验在全县范围内半秘密半公开地迅速推开了。

    就在这当儿,孙立昆以中央调研员的名义从北京赶赴该县进行调查研究工作。

    龙志飞那时还不摸孙立昆的底,在孙立昆面前自然不敢提包产到户,只一味唱高调:“……情况困难是事实,可我们已经在省委正确领导下,积极采取措施了。我们的措施是,继续高举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坚持集体经济不动摇,坚持社会主义方向不动摇,坚持……”

    孙立昆厌烦了,汇报听了没几句,便连连摆着手说:“哎,哎,我说龙志飞同志,你这些大话套话就不要说了好不好?我这一路上大话套话听多了!龙志飞同志,你觉得这种大话套话能解决农民的吃饭问题吗?你们这个县可是重灾区呀!”

    龙志飞心中不禁一热,马上停止了汇报,试探地看着孙立昆。

    孙立昆说:“当年我们共产***人民起来闹革命,讲的是什么?讲的是打土豪分田地,讲的是打倒大地主,天天吃红薯,打倒资本家,天天吃南瓜。现在,大地主、资本家都打倒了,我们的农民咋连红薯、南瓜都吃不上了?人家饿着肚子,凭啥再跟你干革命?啊?志飞同志,你说说看!”

    龙志飞眼睛亮了:“首长,您的意思是?”

    当时,他们乘坐的吉普车正往红星公社去,孙立昆看着道路两旁荒芜的田野,语重心长地对龙志飞说:“我的意思很清楚,我们各级党的领导干部,要实事求是,要根据各地的实际情况动脑筋,想办法嘛!你们省委负责同志有个设想,搞包产到户试点,我觉得很好,准备向中央汇报。你们县里的情况这么困难,为什么不能先试一试呢?”

    龙志飞乐了,这才向孙立昆汇报起了包产到户试验的事。

    孙立昆听得很认真,特别指出包产到户的试验不能把地富反坏右排斥在外,地富反坏右也是人,也要吃饭,肚皮是没有阶级性的。

    到了红星公社,在对公社书记赵四宝等一帮乡村干部讲话时,孙立昆又说:“同志们,我们要实事求是。实事求是是我们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一旦脱离了这种优良传统,我们就要犯错误,就要走弯路。我党历史上,这种教训不少。大革命后,明明一片白色恐怖,革命进入低潮,可就是有人看不清这一点,四处宣布革命**已经来临,结果把白区党的力量彻底搞垮了,红军被迫进行长征。现在说是长征,当时就是撤退嘛。今天情况又怎么样呢?是**还是低潮?当然是低潮。工业要整顿、调整,基本战线要全面收缩,有一部分国家职工要下放离岗。农业这一块怎么办?中央领导在思索,下面也在思索。一大二公肯定是不行了,放开肚皮吃饭肯定是不行了。包产到户行不行?不知道。我也是到了安徽才听说,你们安徽不少地方要搞包产到户试点,大家积极性都很高。这很好嘛,大家都有积极性,就不妨试一试,农民同志欢迎,我们为什么不能大胆试试呢?”

    赵四宝和乡村干部们一个个都很兴奋,不少人拿着本本在记录。

    孙立昆又说:“当然,实事求是,大胆试,并不是说就不要总路线、***、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不要社会主义的原则和方向了。我在调研时,听到有些农民说,党又把土地还给农民了。同志们,这话就不对了。社会主义道路我们是肯定要走的,土地是不可以再还给农民进行私有小生产的,这是我们共和国的宪法上写明了的。现在的包产到户试点,我们只能理解为过渡时期的一种过渡办法。”

    龙志飞、赵四宝和乡村干部们都表示要好好落实孙立昆的指示。

    孙立昆却严肃地说:“哎,同志们啊,你们不要把我的话理解为指示,我无权在这里发布什么指示。我这次下来的任务,中央领导同志说得很清楚,就是多听,多看,多思考,为中央领导的政策决策提供参考意见。”

    龙志飞真诚地说:“首长,您讲得真好,既讲到了包产到户的必要性,又讲到了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大原则和大方向,我们真是很受启发。”

    赵四宝也说:“是呀,首长,我们可是多少年没听到这样的讲话了。”

    孙立昆却心思重重,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就说这么多吧!我可再强调一下,今天说的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并不代表任何组织的……”突然抬起头,问,“哦,对了,志飞同志,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监督劳动的右派剧作家?”

    龙志飞一怔:“周秀玉?首长,您也喜欢她写的戏?”

    孙立昆摇摇头,却又点点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见她一下。”

    龙志飞忙让赵四宝去叫周秀玉。

    这日,因为孙立昆这位首长要来,公社照例采取了措施,把周秀玉和公社的地富反坏右全集中在公社后院学习《敦促杜聿明的投降书》。听到赵四宝的招呼,周秀玉从自己坐的矮木凳上已站起来了,可得知要见她的首长是孙立昆时,又坐下了。

    赵四宝火了:“周秀玉,你竟敢对抗中央!”

    周秀玉平淡地说:“赵书记,我告诉你:孙立昆代表不了中央。”

    赵四宝无奈,只得赔着笑脸去向孙立昆汇报,问孙立昆咋办。

    孙立昆长长吁了口气,把二百元人民币递到赵四宝手上:“老赵同志,拜托你一件事,把这二百块钱买成食品,以你们的名义转给周秀玉。”

    赵四宝看看孙立昆,又看看龙志飞,茫然地接过了钱。

    龙志飞说:“首长,周秀玉的戏我也喜欢看,《3442高地》写得最好。”

    孙立昆声音哽咽了:“志飞同志,你别和我谈她的戏,别谈……”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真相,“你们不知道,周秀玉是我前妻呀!”

    龙志飞和赵四宝都愣住了,一时间真不知该和孙立昆说什么好。

    还是孙立昆打破了短暂的窘迫,强作欢颜:“好了,志飞同志,哦,还有你,赵书记,你们直接把我们送到建安煤矿去吧,我还要看看那里的情况,他们矿务局的领导们还在等我!祝你们包产到户的试点取得成功!”

    龙志飞紧紧握住孙立昆的手:“首长,我们一定争取成功!”

    孙立昆和他的秘书、随从上车走了,走的时候孙立昆可没想到,自己和龙志飞这次是初识,竟也是永诀。龙志飞因积极推行包产到户,一九六七年被批斗折磨致死。而红星公社党委书记赵四宝却因为包庇大右派周秀玉,被打伤致残。

五十一

    到了建安矿,孙立昆的情绪才好了起来。在局党委书记靳维民、矿党委书记汤平和矿长刘存义的陪同下井上井下四处参观时,孙立昆便谈笑风生,不断和刘存义开玩笑:“……靳书记、汤书记呀,你们可不知道存义同志是咋当上矿长的!一九五三年这家伙走了我的后门哩!说是在部机关蹲得骨头要发霉了,缠着我不放……”

    刘存义直乐:“哎,老首长,我可没缠你哦,是你主动帮的我。”

    孙立昆说:“好,好,存义,就算我主动帮你吧现在我千里迢迢到你一亩三分地上来了,你这个老部下怎么谢我呀?”

    刘存义大大咧咧地道:“政委,我请你吃一次红烧肉,而且保证全是肥肉!”

    汤平笑着插了上来:“哎,哎,老刘,我和靳书记你就不请了?”

    刘存义说:“你们都来我就请不起了,我可不是土豪,现在是贫下中农哩。”

    孙立昆拍了拍刘存义的肩头:“好嘛,存义,我还没去吃你的红烧肉呢,你就先叫苦了?你叫苦我也得去,成蕙可是我亲侄女,我既来了,总要见见的!”

    靳维民哈哈大笑:“存义呀,这回你可逃不掉了,看来是非拔毛不可了!”

    孙立昆的突然到来,让孙成蕙一家人都兴奋不已。刘存义乐滋滋地跑到街上买了八两肥肉,挽起袖子亲自下厨,炸花生米;还到菜园子里拔了些青菜、萝卜,说是肉不够,青菜、萝卜凑。邹招娣不同意刘存义的意见,说是不能凑,八两肥肉还是单烧,尽孙立昆吃。

    夫妇俩和邹招娣在厨房忙活时,孙立昆已在院里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孙立昆一手抱着困难,一手抱着自然,身边偎着援朝、胜利、跃进和盼盼,喜笑颜开:“好嘛,真是个大家庭了,光孩子就六个,半个班!来,来,小同志们,六姥爷今儿个要检阅你们,快站队,站队!好,立正,向右看齐!”

    四个大孩子纷纷听着孙立昆的号令,立正,向右看齐。

    孙成伟指着孙立昆,讨好地向孩子们介绍说:“同志们,你们不是要听打鬼子的故事吗?就让你们六姥爷讲吧,他可是真正的老革命!打死的鬼子成千上万!”

    孙立昆笑道:“大伟,你别瞎吹,我可没打死过这么多鬼子来,小同志们,我们先唱个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预备,起”

    孩子们马上唱了起来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歌没唱完,小跃进耸耸鼻子,第一个不唱了,跳出队列欢呼道:“噢,大肥肉烧好了,我闻到香味了!哥,姐,你们吸吸鼻子,闻闻看呀!”

    孙立昆把困难和自然交给孙成伟,把跃进拉到怀里,笑道:“小馋猫,别急,大肥肉烧好以后,你们妈妈就会端上来,我保证你们人人都有一份!”

    援朝毕竟年龄大些,有些经验,便问:“六姥爷,真的?也有我们的份?”

    胜利说:“哥,当然是真的了,六姥爷还能骗我们小孩吗?对吧?六姥爷?”

    孙立昆连连道:“对,对,六姥爷从来不骗小朋友。”

    就在这时,孙成蕙端着一小碗肉和一盘花生米从厨房里出来了,一出来就说:“盼盼、援朝,你们带着胜利、跃进去到菜园子里给菜浇水,让你爸和你舅陪六姥爷喝酒……”

    胜利马上叫了起来:“菜地刚刚浇过水!”

    援朝也咽着口水说:“妈,我们要听六姥爷讲打鬼子的故事……”

    孙成蕙气了:“援朝,你这么大了,咋也不懂事?快把胜利他们带走!”

    倒是盼盼最懂事,一手拉着援朝,一手拉着胜利:“走吧,走吧,菜地里的草也得拔了,咱们去拔草吧。”

    跃进坚决不走,两只发亮的小眼睛直盯着冒热气的肉碗看。

    孙立昆抱起跃进,把正要往菜园子去的大孩子们也拦住了:“哎,哎,小同志们,大家都不要走,都不要走嘛,六姥爷说过的嘛,今天吃肉,人人有份!”

    孙成蕙阻拦道:“六叔,您难得来一趟……”

    孙立昆红着眼睛夺过孙成蕙手上的肉碗,让胜利找了四个小碗来,把那碗红烧肉分成了四份,盼盼、援朝、胜利、跃进一人给了一份:“好了,孩子们,端走吧,都吃一次大肥肉!可别馋着你们六姥爷呀,都到小桌上去吃吧。”

    看着孩子们欢呼着吃肉去了,孙立昆才又对刘存义说:“我们喝酒,花生米就很好嘛!存义,你还记得么,为吃花生米,你可出过大洋相呀!啊?!”

    刘存义心里难受极了,声音哽咽着叫了声:“政委”

    孙成蕙心里不仅是难受,简直是无地自容。六叔大老远地从北京赶来看她,她竟连顿肉都没能让六叔吃上,这如何说得过去?刘存义、孙成伟陪着孙立昆喝酒时,孙成蕙根本不好意思过去,先是在厨房里收拾,后来就默默地走到菜园子里,立在月光下发呆。这期间好像还流了些泪。

    不知啥时,孙立昆走了过来:“小蕙,你哭什么?真没出息!”

    孙成蕙忙抹去脸上的泪珠子:“六叔,没能招待好您,我心里难受!”

    孙立昆说:“难受什么?不就是目前有些经济困难吗?可以理解嘛!”在菜园里走着,看着绿油油的小青菜,孙立昆赞叹道,“小蕙呀,这么好的小青菜,北京可是不多见呢!”

    孙成蕙强作笑脸,介绍说:“哦,这都是大伟带着孩子们种的。”

    孙立昆拔了棵萝卜,掏出手帕擦了擦,有滋有味地吃着:“那个会唱花鼓的小盼盼是怎么回事?听大伟说,是你和存义收养的?”

    孙成蕙点点头:“是援朝带回来的一个孤女,全家人都饿死了……”

    孙立昆沉默片刻,又问:“这么困难,你们还收养了她?”

    孙成蕙叹了口气:“那时我还没下放,日子还没有这么难过。”

    孙立昆想了想:“成蕙,这个小盼盼我带走好不好?小家伙能唱会跳的,我介绍给部队文工团当个小文艺兵吧!也给你们减轻点负担。”

    孙成蕙眼睛一亮,连连道:“好,好。这……这可太好了!”

    次日一早,孙成蕙给盼盼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从菜园子里拔了一捆绿油油还带着湿泥的小青菜,走进了矿招待所孙立昆的房间。

    孙立昆正在房间里等她们,见了穿着新衣服的盼盼就说:“好嘛,盼盼同志,像个小大人了嘛,啊?来,坐,坐,小蕙,你也坐!”注意到了孙成蕙手上的那把青菜,“哦,这青菜是送给我的吧?”

    孙成蕙惭愧地讷讷着:“六叔,实在没什么东西好送您……”

    孙立昆笑道:“送了我这么好的青菜,还说没什么好送的,你这个小蕙呀!”说罢,接过青菜交给了身边的陈秘书,“小陈,这么好的青菜可真不多见,快去找个盆,给我把青菜养上,带回北京!”

    陈秘书应着,接过青菜就要走。

    盼盼看了孙成蕙一眼:“妈,我去帮叔叔种青菜,他别弄死了。”

    孙成蕙微笑着挥挥手:“去吧,注意点,别把衣服弄脏了。”

    盼盼随陈秘书走后,孙立昆才说:“小蕙呀,我真没想到你和存义的日子会过得这么难!昨天,你说你没让我吃成肉,心里难过,说实话,我心里比你还难过!”说罢,掏出三百元递给孙成蕙,“拿着,给孩子买点肉吃!”

    孙成蕙忙推辞:“不,这可不行,六叔,我……我不能用您的钱!”

    孙立昆生气了:“小蕙,你咋就不能用我的钱?我是你六叔!还是存义的老政委!我不能看着你们的困难无动于衷!你小蕙今天要是认我这个六叔的话,就把钱收下,不认的话,你就走吧!马上走!”

    孙成蕙这才把钱收下了,攥在手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无痛苦地问:“六……六叔,您还记得一九五五年我离开北京时,您……您和我说的话么?”

    孙立昆挥挥手:“记得呢,我说过嘛,革命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

    孙成蕙很认真地道:“您还说过,我们马上要跑步进入**,齐步走都不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困惑地看着孙立昆,“可六叔,我咋觉得这几年一跑步,**倒好像离咱越来越远了?连影儿都看不见了。”

    孙立昆默然了,难得地抽起了烟。

    孙成蕙仍自顾自地说:“我们矿副业生产大队的人私下里都传,说**都吃不上肉了,还有人说,是**看着国家这么困难,自己主动不吃肉了六叔,这都是咋回事呀?你们这些当首长的,咋就看着国家搞到这地步?咋不给党中央和**提个醒?”

    孙立昆沉痛地在屋里踱着步:“小蕙,应该说我们犯了错误,犯了大错误,包括你六叔在内,对这错误都有一份沉重的责任。你刚才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是说过跑步进入**这种错话的。不但和你说过,也许还和别人说过,在公开的场合说过。这就是大错误呀!是主观愿望脱离客观实际呀!不过,小蕙,我们不能因此就丧失信心,就觉得**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看**倒是越来越近了嘛,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犯过这种冒进错误之后,就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你说是不是?”

    孙成蕙仍然信服着自己当着大干部的六叔,点点头道:“这说的倒也是。”

    孙立昆亲昵地拍打着孙成蕙的手背:“小蕙,你是党员,是个为国家的调整、整顿的方针作出了个人牺牲的好党员,党和国家感谢你,六叔也感谢你。可六叔仍然要求你进一步严格要求自己,继续做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

    孙成蕙说:“六叔,这一点请您放心,到啥时我孙成蕙都不会和党和国家离心离德的,下放离岗,到了副业生产大队以后,我就想了,一定要和那些大姐大嫂们一起好好干,就是再苦再累再难,也得让**他老人家吃上肉!”

    孙立昆一下子热泪盈眶:“好,小蕙,你说得太好了!太让六叔感动了!有千千万万像你这样的好党员,好群众,我们党,我们国家就大有希望了!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我相信,用不多久,不但是**,咱全国人民都能吃上肉!”

    这时,陈秘书和盼盼一人端着一盆绿油油的青菜进来了。

    孙立昆冲动地一把拉住盼盼:“盼盼,快给你妈妈行个鞠躬礼,到哪里都别忘了,你有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最善良的妈妈你妈妈的名字叫孙成蕙!”

    盼盼没行鞠躬礼,扑通跪下,口口声声叫着“妈妈”,给孙成蕙磕了个头。

五十二

    孙立昆这一次说对了,经过艰难的整顿、调整,中国的国民经济开始得到恢复,从一九六三年开始,饥饿的阴影渐渐消失了,城镇居民的粮油、肉食品供应量逐步增加。然而,也就是在一九六三年,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召开,毛**在会上发表了著名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讲话。

    八届十中全会的文件一传达,刘存义又在家里发起了牢骚:“我真弄不懂了,新中国成立都十四年了,怎么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反倒越来越激烈了?!”

    孙成伟不无讥讽地说:“刘矿长,你们**的哲学不就是斗争哲学么?不搞阶级斗争,也就没有你们**了。”

    刘存义说:“和他妈谁斗呀?啊?这地富反坏右不早就斗垮了吗?!早几年还说,进入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斗争不是主要矛盾了,主要矛盾是先进的生产关系和落后的生产力的矛盾。咋突然阶级斗争又激烈起来了?真闹不懂。”

    孙成蕙插上来说:“闹不懂就别去闹,好好抓你的生产。”

    刘存义说:“倒也是。不管咋着斗,为国家多出煤总不会错。”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时,刘存义又对孙成伟交待,“大伟,你可小心点,一搞阶级斗争,准没你的好事,矿上最近可正搞外来人口清查哩。”

    孙成伟怔了一下:“存义,你估计会查到我头上么?”

    刘存义看了孙成伟一眼:“我咋知道?这事是党委白人杰副书记抓的。”

    孙成蕙紧张了:“存义,这事你是不是主动和汤平书记谈谈?要不,我去谈?”

    刘存义当时没当回事,冲着孙成蕙挥挥手:“算了吧你,大伟这两年又没干什么坏事,咱心虚什么?矿上清查外来人口,主要目的还是对付这两年逃荒过来的盲流。现在情况好了,这些人也该回家了。”

    孙成伟松了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

    孙成蕙却不敢松气,当晚侍弄着自然和困难两个孩子上床睡觉时,又对刘存义说:“存义,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白人杰抓这事,咱就得小心了。再说,这事也怪我,当初是我主张留下我哥的,我看,还是我主动找找汤书记比较好。”

    刘存义已经上了床,显得很不耐烦:“成蕙,做了就不要怕嘛,谈什么谈?你以为谈了就没事了?人家想做文章还不照样做嘛!好在汤平和局党委都是了解我的,谅他白人杰也不能把这文章做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白人杰真就做上了这篇阶级斗争的大文章。清查外来人口的工作搞了没多久,白人杰就很严肃地向汤平汇报说,根据矿保卫科和有关部门的调查,外来人口的情况比较复杂,确有一些阶级敌人趁着前两年的自然灾害,躲到矿上逃避群众监督。最为严重的是,身为矿长的刘存义竟然长期包庇自己坏分子的大舅子孙成伟,使其逍遥法外,阶级斗争实在是触目惊心。

    汤平直到这时才知道,孙成伟竟然是劳改释放犯,带帽子的坏分子!更不巧的是,偏在这时候,局党委准备让刘存义作为全国煤炭战线劳动模范代表,到北京去参加群英会。白人杰在这当口把“阶级斗争”问题提了出来,真让汤平作了难。

    想了两天,汤平不得不和刘存义谈了,是把刘存义请到家里谈的,还特意准备了几个小菜一壶酒,说是和刘存义小酌一番,随便聊聊。

    刘存义不相信是随便聊聊,一坐下就说:“小汤,该不是给我设鸿门宴吧?”

    汤平笑道:“好你个老刘,我算服你了!到底是我的老大哥呀,了解我!我这人是有名的铁公鸡,无事不拔毛,既然让我拔了毛,请了酒,肯定得谈事。”

    刘存义试探着问:“我们小孩子舅舅孙成伟的事,是不是?”

    汤平不开玩笑了:“老刘,你猜得不错,这事只是其一。”

    刘存义不动声色地问:“那其二呢?”

    汤平说:“其二就是好事了,局里准备把你推荐为全国煤炭战线劳动模范,让你到北京出席群英会。靳书记专门打了电话过来,要我们矿党委准备材料。”

    刘存义忙摆手道:“哎,别,别,我说老弟,要争咱们为建安矿争个英雄矿井好不好?我当这个劳模干什么?活又不是我一人干的!前些时候局里不是有意思要给我们争个集体荣誉么?”

    汤平说:“在全局这么多矿长中,你的表现太突出了,而且是多少年如一日,咱靳书记向部领导汇报后,部领导说,这样的模范矿长要树为典型!”

    刘存义苦笑起来:“典型什么?老弟,你只要让白人杰少找我的麻烦就行了。”

    汤平一脸的正经:“哎,老刘,也不能说老白就是找你的麻烦嘛,清理外来人口也是工作,不做不行嘛,阶级斗争写进了党的全会公报,咱能不抓吗?老刘啊,你也是的,咋就这么糊涂呢?这事咋一拖就是两年?万一你大舅子因为脱离监督再犯了法,你这个老党员咋向组织交待呀?”

    刘存义说:“我和成蕙两个党员监督孙成伟还不够么?事实上,孙成伟这两年表现是不错的,老老实实在家种菜带孩子,啥反动的事也没干过,汤书记,你可以让白人杰和有关部门仔细调查。”

    汤平“哼”了一声:“老刘,你以为老白没调查呀?里里外外都查清了,连河北的劳改农场都派人去外调过了,孙成伟这两年如果真有问题,那就不是我给你谈的事了。”长长吁了口气,“老刘,你是不是和成蕙商量一下,快让孙成伟到农场就业去吧。我想了一下,准备过几天让矿保卫科开个证明,证明孙成伟在我矿期间没有脱离管制,而且是因为你和成蕙的工作需要,应我们的要求来矿帮忙的。”

    刘存义一怔:“老弟,这……这么做,就不怕挨批评、受处分呀?”

    汤平淡淡地道:“为你这拼命的老大哥,就算受点处分,我也认了!”

    刘存义冲动地一把握住汤平的手:“小汤,我和成蕙谢谢你了。”

    汤平却提醒说:“老刘,以后这种事千万注意,别让人抓小辫子。”

    刘存义说:“那劳模的事,我看就算了吧?啊?”

    汤平手一摆:“别,别,这事是局里、部里定的,你就别再推了。”

    这日谈得很好,刘存义爽快地答应让孙成伟离开建安煤矿,汤平以为自己的麻烦已经结束了。不曾想,白人杰竟不辞劳苦地跑到局里,又找局党委书记靳维民告了状,而且,连他一起告上了,说刘存义长期包庇坏分子,汤平竟不让讲,竟还以党委的名义推荐刘存义做全国煤炭战线的劳模,这就丧失原则性了。

    白人杰这边一走,靳维民那边马上打了个电话给汤平,明确指示汤平说,刘存义的全国劳模不能当,就定建安矿一个先进集体吧,说是汤平如果不好谈,他就亲自去和刘存义谈,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刘存义会顾全大局的。

    汤平在电话里难得对靳维民发了火,说:“靳书记,这么做公道吗?咱局十六个矿里,还能找到比刘存义更优秀的好矿长吗?我们建安矿连续六年稳产高产,连续六年是省局先进,刘存义功不可没呀!就连矿上最捣乱的矿工都服这个矿长,都夸刘存义同志是真**!”

    靳维民书记也火了:“你小汤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身为党委书记,自己的副书记跑来告状,让我怎么办?让我们局党委怎么办?!”说毕似乎有些后悔,又补充了一句,“当然,白人杰反映这些情况也是应该的,他有这个权利。”

    汤平无话可说了,握着话筒想了好半晌,才说:“靳书记,我觉得和白人杰是很难共事了,我请局党委考虑一下,要么把我调走,要么把白人杰调走!”

    靳维民道:“小汤呀,你是不是想将我的军呀?我现在有什么理由把白人杰调走?把你调走,白人杰能和存义好好合作吗?建安矿还要不要稳产高产了?”

    汤平说:“那把刘存义也调走,我还和刘存义做伙计!这是干工作的好伙计!”

    靳维民书记也动了真情:“你知道存义是好伙计,我就不知道吗?我不知道,还向部领导汇报干什么?!汤平,你别给我耍赖皮,说清楚,你到底想干啥?”

    汤平说:“靳书记,我就想让刘存义去北京开群英会。个人劳模不行了,就让刘存义代表我们建安矿去北京开群英会!一定得让他去!”

    靳维民笑了:“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嘛!绕这么大弯子干啥?完全可以!”

    和汤平通过话后,靳维民想了想,觉得还是把问题和刘存义说开好,免得日后造成误会,影响工作,便又给刘存义通了个电话,说:“存义呀,有个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和你说说呀!你这同志很能干,建安矿的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大家都看到的,局里也一直是充分肯定的,可你家大舅子的事,我也得批评你呀,这是丧失阶级立场呀!而且又是在这种时候!太成问题了嘛!”

    刘存义忙说:“靳书记,汤平和我谈了,我准备接受组织上的处分。”

    靳维民说:“存义同志,你有这个态度就好。处分我看就算了,总没造成什么后果嘛。只是,我也不瞒你,鉴于这种情况,个人荣誉这一次你就让了吧。啊?把你们建安矿作为英雄矿井上报。作为英雄矿井的矿长,这集体荣誉里也有你很大一部分嘛,你说是不是呀?”

    刘存义笑了:“靳书记,你就为这事专门打电话来的?”

    靳维民说:“是呀,总要和你通通气嘛!免得你想不通。”

    刘存义对着电话直乐:“嘿,靳书记,我有啥想不通的?这样最好,建安矿的工作又不是我一人干的,我一直也要求报我们先进集体的……”

    靳维民说:“好,好,北京你还可以去,代表建安煤矿去,汤平也和我说了。”

    刘存义说:“别,别,靳书记,就让汤平书记代表建安矿去吧!”

    靳维民说:“那你们商量吧,只要你们没意见,局里都同意。”

    汤平却不知道靳维民已和刘存义通了气,还想在刘存义面前隐瞒事实真相。次日一上班,汤平就端着大茶杯找到了刘存义办公室,做出一副轻松的笑脸对刘存义说:“老刘啊,我觉得咱们还是弄个英雄矿井比较上算。你想呀,弄上了英雄矿井,你就是英雄矿长,我们也跟着沾光。所以,昨天夜里我根本没征求你的意见,就在电话里缠着靳书记给咱改了方案,老大哥,你可别有意见呀!”

    刘存义看出了汤平的一片苦心,红着眼圈说:“我没意见,没意见!”

    汤平装得像真的似的:“我所以敢这么独断专行,不和你打招呼就叛变,就因为你是我的老大哥,都想为了咱建安矿好。所以,打电话时我就想,就算你有意见,我也不在乎你,了不起我再忍痛拔根毛,请你喝场酒……”

    刘存义听不下去了,亲昵而酸楚地拍了拍汤平的肩头:“行了,行了,我的汤老弟,你别说了。靳书记昨夜专门给我来了个电话,把情况都说在明处了。”

    汤平怔了一下,这才住了口。

    刘存义拉住汤平的手:“汤老弟,我谢谢你,可北京我是不能去了,还是你代表我们建安矿去北京开群英会吧。我觉得这样对大局更有利,靳书记好像也有这个意思。老弟,你可要顾全大局呀!”

    汤平像被火燎了似地跳了起来:“不行,不行,老刘,我代表不了这个英雄集体,这非你去不可!你不去,咱就放弃这个荣誉!我就是要为你争这口气!”

    刘存义火了:“汤书记,你可别胡闹!为我争这口气?活是我一人干的么?全矿五千多老少爷们,谁少出力了?没有你这小老弟、老伙计,没有咱矿党委的领导,咱能有今天这个局面?好,好,汤书记,你要真不愿去,咱就叫白人杰去,他是咱矿党委副书记,也能代表咱建安矿,反正这集体的荣誉不能丢!我们不能因为闹个人意气亏了咱英雄的工人!”

    汤平被刘存义的胸怀震撼了,这才艰难地说:“刘矿长,我……我听你的。”

五十三

    孙成伟看着矿上开出的监管证明,强笑着对刘存义和孙成蕙说:“……存义,成蕙,你们别解释了,我不怪你们,真的,一点都不怪你们。这一天我早料到了,我一直说嘛,咱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太强大了,任你躲到天涯海角,它也能把你翻腾出来。好吧,走吧,我的好日子这下子算是过完了!”

    刘存义说:“大伟,别这么说,只要继续好好改造,你还是有光明前途的。”

    孙成伟哀叹道:“我是玻璃缸里的金鱼,前途光明,没有出路呀。”哭也似地笑了笑,“不过,存义、成蕙,我还是得谢谢你们,如果说我还服**的话,我就服你们这两个真**!你们在这两年的所作所为,真让我从心里敬重!”

    孙成蕙说:“哥,我和存义也得好好谢谢你!这两年没有你的帮助,存义没法安心工作,我这一家之主也真没法当,连瓜菜代都没有。”

    刘存义也说:“是的,大伟,不管咋说,你也算帮了**的忙!”

    孙成伟手一摆,没好气地说:“存义,别给我说这个,我可没这么高的思想觉悟!”怔了一下,又郁郁地说,“存义、成蕙,我后天走好不好?我答应给援朝、胜利他们做的木手枪还没做,得马上做。这菜园子也还得最后收拾一下,免得你们日后麻烦。”

    刘存义眼圈红了:“大伟,不急的,不急的,你再晚几天走也没关系。”

    接下来的几天是忧郁的,走的话头谁也没再提起。

    于忧郁之中,孙成伟白日黑夜里独自忙活着,拾掇菜园子,给孩子们做手枪。

    毕竟是离别前最后一次给孩子们造“军火”了,孙成伟干得很卖力,先锯出一块块画有手枪轮廓的木板,其后一把把精心刻制,最后涂上黑漆。已经五岁的跃进仍像往常一样,跟前跟后地看着舅舅干活,小嘴不停地和舅舅说个没完。

    跃进问:“舅舅,这次的枪让我先挑,对不对?”

    孙成伟说:“当然,当然,大的应该让小的。”

    跃进说:“哥哥要是不让呢?舅舅,我能不能枪毙他?”

    孙成伟说:“不能。你是团长,他是师长,哪有团长枪毙师长的?”

    跃进说:“舅舅,你不知道,昨天我替哥洗碗,他给我升官了,升参谋长了。”

    孙成伟笑了:“援朝这个大坏蛋又骗你了!跃进,你忘了?上个月你好不容易从连长一直升到副师长,就因为不替他扫地,就一下子降为小兵了!”

    跃进吸溜着鼻子:“那怪我姐挑拨离间,我姐说我叛变革命,向妈告密其实,是我姐先告密!哥哥带我们爬大井架去放眼世界的事,是我姐先和我妈说的。我有一肚子秘密都还没说呢……”

    孙成伟问:“哦,都还有啥秘密呀?”

    跃进小胸脯一挺:“多了。哥哥妄想把妈抽他的竹板扔到炉子里烧掉,让我干我没干。哥哥还拧矿上电话里的耳机做小话匣子,我也拧过一个……”

    收工回来的孙成蕙恰巧听到了,冲着跃进招了招手:“跃进,你能主动坦白交待问题,妈一定从宽处理,来,到妈这里来,把援朝最近的情况向妈汇报一下!”

    跃进马上把哥哥援朝卖了:“妈,我早就想向你报告了,我是你派到我哥那里的侦察员嘛。根据我的侦察,我哥基本上是个大坏蛋,皮肯定是痒了……”

    皮痒的援朝当晚放学回来就面临着一场审讯。孙成蕙把跃进主动交出来的两只矿用电话耳机醒目地放在桌面上,让援朝、胜利、跃进排成一行,在桌旁听审。

    孙成蕙先拿刘援朝开刀,拿着竹板,敲着桌面说:“刘援朝,你今年十一了,说起来也不算小了,咋就这么不懂事呢?咋就越闹越邪乎了?啊?前几天带着这么小的弟弟、妹妹爬到大井架上去‘放眼世界’,不是被井口的工人叔叔发现,还不知会怎么样。现在,又跑去拧矿上生产用的电话耳机!你知道不知道?工人叔叔没了电话就成了聋子,就要误大事!”

    援朝无力地争辩道:“妈,拧耳机不是在‘放眼世界’之前,是在‘放眼世界’之后,而且也不是我拧的,一个是跃进拧的,一个是胜利拧的,我就是放了回风……”

    刘胜利马上供道:“妈,是哥让我拧的!”

    跃进也跟着证实:“妈,就是哥让拧的,我拧完耳机后,哥给我记了特等战功,还破格给我连升三级,让我从少尉排长升为少校团副……”

    孙成蕙冷冷地看着大儿子,讥讽道:“刘援朝刘师长,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援朝马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孙成伟,可怜巴巴地说:“舅舅,你帮我和妈讲讲理好不好?咋大家一起闯的祸,妈就和我一人算账呢?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孙成蕙用竹板抽了下桌子:“我看很公平把手伸出来!”

    刘援朝把两只黑糊糊的脏手直往身后藏,更加紧急地向孙成伟呼救:“舅舅,你就不能说句公平的话么?舅舅……”

    孙成伟想着自己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不忍看着援朝再挨一次揍,这才上前拦住了孙成蕙:“成蕙,算了,算了,要教训援朝,你明天再教训,今天就免了吧,我还要和援朝他们一起拾掇菜园子呢!”

    看在马上要走的哥哥的份上,孙成蕙才先暂时饶了孩子们。

    和孩子们一起,最后拾掇了一遍菜园子,孙成伟把三支做得相当精致的木手枪拿了出来,先给了跃进一支,又给了援朝和胜利一人一支,说:“同志们,这是舅舅最后一次给你们发赏了,不知同志们满意不满意?”

    援朝看着手枪,高兴地说:“满意,舅舅,这枪真棒,都和真的一样了!”

    孙成伟笑道:“满意就好,孩子们,舅舅明天要走了,就算是离别礼物吧。”

    孩子们听说舅舅要走,都很惊讶。

    跃进抱住孙成伟的腿,仰着小脸问:“舅舅,你不走不行么?”

    孙成伟拍了拍跃进的小脑袋:“不行。舅舅的户口不在你们这里。”

    援朝这时已隐约知道这个舅舅的一些情况了,便以一副小大人的口气说:“舅舅的事你们不清楚,我知道,舅舅和我一样,经常犯错误,所以……”

    孙成伟马上打断了援朝的话头:“援朝,不要胡说,你和舅舅不是一回事!”一一看着孩子们,孙成伟动了感情,“孩子们,你们记住,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帮着爸爸妈妈多做些事情,再不能在矿上四处胡闹了!尤其是援朝,是大哥,要带个好头。”

    援朝把手枪往腰间一别,说:“舅舅,你放心,我又给妈写过保证书了。”

    孙成伟说:“舅舅不放心呀,援朝,你那保证书可是写过无数次了吧?!”

    援朝说:“这次我把保证书贴在床头了!”

    孙成伟交待援朝说:“那好,每天睡觉前多看几遍。”看了看胜利和跃进,又说:“孩子们,你们长大了,要做你爸爸、你妈妈那样的人,可别学你舅舅。你舅舅没出息呀……”说到这里,鼻子一酸,落泪了。

    第二天,孩子们上学以后,母亲邹招娣和孙成蕙一起,陪着孙成伟去了县城汽车站。刘存义原来没说去送,可孙成伟三人刚到汽车站,一辆吉普车就赶到了,刘存义从车上跳了下来。

    孙成伟一怔:“存义,你咋也赶来了?”

    刘存义说:“还想和你多交待两句,所以,开完生产调度会就跑来了!”

    孙成伟笑了:“存义,还是先让我给你交待两句吧。援朝大了,都十一岁了,你和成蕙也得多少给他留点面子了,再抽他时,别让他脱裤子了好不好?”

    刘存义也笑了,连连道:“好,好,成伟,我答应你。现在布票发得多了,我也不在乎浪费点布了。”摇摇头,又说:“援朝这孩子太聪明,也太不安分,我都想好了,再过个三五年,就让他到矿上做徒工,学点技术,也早点帮家里解决一点经济困难。”

    孙成蕙不赞成:“家里再困难,也得让他上学,多学点知识总是好的。”

    孙成伟说:“算了吧,小蕙,我看存义的意见就挺好。多学知识有什么用?咱六婶周秀玉,还有田剑川,知识学问那么大,得啥好处了?还不照当右派!”

    刘存义这才说:“成伟,我从矿上大老远地赶来送你,是想告诉你,现在阶级斗争的空气越来越浓了,不说像你这种人,就是像我这种老**员,搞不好都会在阶级斗争问题上犯错误。我看呀,今后的政治运动肯定是少不了,你可千万要自重啊!离了建安矿,我和成蕙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孙成蕙也说:“存义说得对,哥,这话你得记在心上。”

    孙成伟连连应着:“你们放心,你们放心。”

    这时,公共汽车开过来了,孙成伟上了车。

    汽车缓缓开动时,孙成伟落泪了,半截身子伸在车窗外,一直向刘存义和孙成蕙招手,还哽咽着对母亲邹招娣大声喊:“妈,我……我有空就来看你!我……我一定还会到建安矿来的!”

    然而,孙成伟此一去却再也没到建安矿来过,而且,就连刘存义和孙成蕙一家也在不到一年以后永远离开了建安煤矿。孙成伟和刘存义一家再次相见时,已经在祖国大西南的红旗煤矿了,这是他们分别时都没有想到的。

五十四

    孙成伟离开建安煤矿是一九六三年十月的事。一九六四年五月,国家决定加快建设大西南,要求将过硬的干部和生产单位调往大西南。局党委根据部里的指示精神,将建安煤矿党委书记汤平、矿长刘存义及该矿八个最过硬的采掘单位成建制调往大西南的阳山矿务局红旗煤矿。刘存义和孙成蕙二话没说,立即服从国家的召唤,又一次开始了横贯半个中国的举家迁徙。

    迁徙的铁路起点是安徽的一个三等小火车站。孙成蕙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九六四年的五月六日,她和母亲邹招娣、刘存义带着十二岁的援朝、十岁的胜利、六岁的跃进、二岁的困难和自然,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卡车,才赶到了车站。

    和一九五五年那次迁徙相比,他们的家当没有多出来,多出来的只是跃进、困难、自然这三个在安徽出生的孩子。不过,和一九五五年相比,时代的进步还是有所体现的:迁徙南下的专列不再是闷罐车了,而是正规的客车。

    那天,露天的三等小站上乱哄哄的,专列客车上贴着大红标语:“热烈欢送开赴大西南的煤炭战线的同志们!”“党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国家的召唤,就是我们的自愿!”广播喇叭里一直在播送着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孙成蕙看着自己面前堆着的几件简单行李,对刘存义感慨道:“存义,我们可真是彻底的无产阶级呀,公家的家具一还,除了五个淘气的孩子,啥都没有了。”

    刘存义笑道:“孩子也不是我们的私有财产,也是公家的嘛!”

    正说着,同一批调往大西南的汤平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120照相机:“哎,存义,成蕙,你们别动,我给你们全家照张相,作个纪念!好,援朝,你小子别出洋相了,孙大妈,你往里边站站,大家笑一笑,好!”

    于是,在以后的岁月里,刘存义和孙成蕙有了这张摄于三等小站的全家福。

五十五

    到大西南的红旗煤矿转眼又是十五年,这就到了一九七九年。这年八月,和孙成蕙、刘存义一家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母亲邹招娣病倒了,生命垂危,孙成伟、孙成芬接到孙成蕙的电报,陆续从安徽等地赶到大西南来了。

    大西南的这次重逢让孙成蕙感慨不已:这十五年里,光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就搞了十年,大家一个个都吃够了苦头,连刘存义这样的人都差点儿把命送掉,姐夫田剑川和姐姐孙成芬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苦难的岁月在田剑川和孙成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他们全苍老得不成个样子了,看起来起码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好几岁。可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是喜滋滋的,一见面就告诉孙成蕙,田剑川的右派问题改正了,他们正等着组织上落实政策哩。还征求孙成蕙的意见,问孙成蕙是留在安徽好,还是回北京红光中学好?在医院里见到母亲后,夫妇二人又在母亲清醒时和母亲大谈北京的小嘴胡同,说是等母亲病好之后,要带着母亲到北京好好看一看。喜得母亲泪水直流。

    哥哥孙成伟倒不太显老,也还是那么荒唐,来得晚不说,在上海转车时还弄了一大包衣服带过来。他自己也穿上了一身蹩脚的花格子西装,像个归国土华侨。孙成蕙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孙成伟不说,满嘴新名词,尽打哈哈,道是“一场浩劫”嘛,****都被搞死了,谁能好得了?所以,要“团结起来向前看”。孙成蕙明确问到“坏分子”的问题,孙成伟才说,地富反坏右全摘帽了,哪能光留他这么一个坏分子?据孙成伟说,他现在完全是个守法公民。

    守法公民孙成伟仍像过去那样玩世不恭,头一天到家,看着镜框里孩子们这十五年中的照片,便发出了不无讥讽的感叹:“这可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一代新人在成长啊!这帮小兔崽全人模狗样的了嘛!”

    孙成蕙说:“可不是嘛,五个孩子都大了,我和存义也快熬出头了。你看,这是援朝,到阳山市电子管厂做学徒工头一个月照的。这是胜利,下放农村后参加毛**思想宣传队时照的。这是跃进,不像小时候吧?现在是个书呆子,走路都看书,一心想考大学。哦,这两个是**和敢斗……”

    孙成伟很奇怪:“哎,成蕙,咋**和敢斗了?这一对双胞胎不是叫困难和自然么?是存义给他们起的名嘛,起名时我在场嘛。”

    孙成蕙叹了口气:“别提了。为这名字,存义在*****中可是吃足了苦头,说他反动透顶,右胳膊都让红卫兵小将扭断了。后来改名了,自然改**,困难改敢斗。那时不是讲‘敢于斗争嘛’。”

    孙成伟皱起了眉头:“男孩叫个**还好,女孩叫敢斗就不好听了。”

    孙成蕙说:“那时候哪还顾得上啥好听不好听的?哥,你可不知道那些红卫兵小将有多厉害,让户籍民警把户口本带到批斗现场,让刘存义当场改的。前栋房老仇家那孩子名改得更惨,原叫仇增强,对谁的仇恨在增强呀?改吧,正好我们国家人造卫星上天,就改了个名‘人造’……”

    孙成伟乐了:“哦,人造?肯定是人造,不会是狗造!”

    孙成蕙叹息着:“唉,那年头的事哟,荒唐透了……”

    正说着,一个酷似年轻时孙成蕙的姑娘一蹦一跳进了家门,姑娘人未到,声音先到了:“哎,老妈,我舅舅他老人家光临了么?”

    孙成蕙脱口道:“光临了!”说罢就后悔了,指着姑娘的额头道,“什么光临?你这小五子,和你舅一样,总没个正经时候,你舅来了,这不是你舅舅么?”

    孙成伟笑嘻嘻地端详着面前的姑娘:“是我们刘小五刘敢斗同志吧?”

    刘敢斗点点头,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舅舅,你说我爸妈多不严肃?从来不给我正正经经起个好名,先叫我困难,后叫我敢斗,我一个姑娘家和谁斗呀?!”

    孙成伟直乐:“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嘛!”

    刘敢斗“哼”了一声,说:“舅舅,我就和你斗!”

    没想到,还真的从此斗上了,一斗竟是二十年,斗得孙成伟叫苦不迭。

    这日晚上,孙成蕙和孙成芬夫妇在医院聊天陪母亲,刘存义在矿上开会没回来,昔日的孩子头孙成伟又和刘援朝、刘跃进、刘**、刘敢斗这些当年的小同志坐到了一个桌上,独享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唯一的遗憾是,下放农村的刘胜利没回来。

    二十七岁的刘援朝已无小时淘气的影子,变得十分深沉,不时地向孙成伟敬酒。

    孙成伟喝得兴奋,禁不住说起了往事:“……援朝啊,小时候你可是最淘气的呀,胆子还大,三天两头闯祸,屁股都要被你爸抽烂了,我可是经常救你呀……”

    刘援朝很有风度地笑笑,喝了口酒,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舅舅,过去的事就别说了,报纸上不是说了么?要一切向前看。”

    刘敢斗却来了劲:“不能光向前看,也得记住过去。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舅舅,你多说说我大哥小时候的事迹,让我和**也长长见识。”

    刘**则护着自己大哥:“舅舅,你别听小五的,她就想看大哥的笑话。”

    孙成伟乐呵呵地道:“好,好,我不说了,援朝现在是大人了,成了你们家第三把手了,再说过去那些事就丢面子了,舅舅和援朝可是老朋友了,咋着也不能让老朋友丢面子的。”虽是这么说,孙成伟却还是出了援朝的洋相,把头伸到援朝面前,很关心地问,“哎,援朝,我走后,你爸抽你时不让你脱裤子了吧?”

    刘敢斗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啊?大哥,过去咱老爸抽你时还让你脱裤子?这也太污辱人格了吧?”继而,格格直笑,“舅舅,你要不说,我怎么也想不到像我大哥这样的伟大人物,小时候也曾经历过这么悲惨、这么痛苦、这么黯淡的岁月!怪不得‘*****’一来,我大哥会奋起造反,一九七六年又会投身‘四五’运动……”

    刘援朝真火了,筷子一摔:“刘敢斗你够了没有?你以为这些事好玩呀?!”

    书生气十足的刘跃进温和地劝道:“大家都不要吵,不要吵,舅舅,你喝酒。大哥,你也是的,舅舅和小五都是开玩笑嘛,你顶什么真?”

    刘援朝这才说:“舅舅,你别在意,我不是冲你来的,是冲着小五刘敢斗,刘敢斗就是我们家的坏分子,从小欠揍,被我爸妈宠坏了。”举起酒杯,顺便回敬了孙成伟一枪:“舅舅,现在不搞以阶级斗争为纲了,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来,我这个老朋友敬你一杯,祝贺你成功地摘掉了坏分子的帽子!”

    刘跃进一惊:“大哥,你咋这样说话?舅舅是客人!”

    孙成伟却满不在乎:“没啥,没啥,舅舅不是客人!援朝说得很对嘛,舅舅终于成功地摘掉了坏分子帽子!党中央在三中全会的公报中说了,以后不搞以阶级斗争为纲了,你们也没有戴坏分子帽子的机会了,就为这,咱真得好好喝几杯!”说罢举起杯,“来,同志们,为你们没有帽子的未来干一杯!”

    酒足饭饱回到自己房间,刘家的“坏分子”刘敢斗也跟着进了房间。一进房间,刘敢斗就旁若无人地翻腾起了孙成伟带来的大包衣物,还时不时地拿出一两件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孙成伟挺得意地问:“怎么样呀,小五子,这些衣服漂亮吗?”

    刘敢斗点点头说:“是蛮漂亮的。”说着,把手上的一件外衣套在了身上,冲着孙成伟一笑,又说,“舅舅,你也真是的,都是一家人嘛,还这么客气?!一下子给我们带来这么多好看的衣服,太让我感动了!”

    孙成伟忙说:“哎,小五子,你别忙着感动,舅舅只送你们一人一件。”

    刘敢斗用脚踢了踢装衣服的大包:“那剩下的这么多好衣服给谁?留着发霉?”

    孙成伟说:“这你别替我烦,这些衣服剩不下,都是上海货,发不了霉。”

    刘敢斗嘴一噘:“咋发不了霉?这里空气潮,不像你们北方……”

    孙成伟看出名堂了:“敢斗,你小子是不是想敲你舅舅的竹杠呀?”

    刘敢斗直嚷:“舅舅,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我是怕你造成浪费。**教导我们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呃,舅舅,你肯定不想犯罪吧?”

    孙成伟哭笑不得:“肯定不想。”

    刘敢斗从大包里拿出一条裙子,又拿出一件上衣,往自己胳膊肘上一搭:“那好吧,舅舅,这几件我先帮你穿着,减少一点浪费……”

    孙成伟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紧张地想了想,被迫和自己的外甥女开始了第一场关于生意的谈判:“好,好,刘小五刘敢斗,我算服你了,怪不得援朝夸你是你们家的坏分子!咱这么着吧:根据社会主义按劳取酬的原则,你小子帮我把这包衣服卖掉,我额外送你一条裙子,怎么样?看清楚了,真正的上海货!”

    刘敢斗乐得跳了起来:“哎哟,舅舅,这可太好了!不瞒你说,我和**高中毕业正没事做呢,**要报名参军,刘矿长和他老婆却妄想让我和大姐、二哥一样下放农村,我可不干!舅舅,从现在开始,我就专业帮你卖衣服吧!不过,舅舅,我帮你把这么多衣服卖掉,你才让我挣一条裙子,这剥削也太厉害了点吧?”

    孙成伟定定地看着刘敢斗:“好,那你说该让你挣多少?”

    刘敢斗歪着脑袋想了想:“舅舅,卖十件挣一件?怎么样?”

    孙成伟摇摇头:“卖十五件挣一件吧,这很优惠了。”

    刘敢斗夸张地叹了口气:“算了,舅舅,我再让一步,卖十二件挣一件。”

    孙成伟想了想:“好,敢斗,看在你喊我舅舅的份上,先这么定吧!”

    刘敢斗挽起孙成伟的胳膊:“舅舅,看在你是我舅舅的份上,我也不计较了。”

    孙成伟和刘敢斗舅甥二人嗣后长达二十年的合作和斗争就这样开始了。

五十六

    “*****”也把刘存义和汤平这对相濡以沫的老搭档拆散了,把他们之间的宝贵友谊彻底破坏了。运动初期,他们都在阳山矿务局的红旗矿上,仍然一个书记,一个矿长,挨斗时经常在一起,关系倒还好。后来就不行了刘存义脾气倔,吃了造反派那么多苦头仍是死不认账,不承认自己走了资本主义道路;汤平思想觉悟却迅速提高,积极要求回到**的革命路线上来,不但向造反派低头认罪,还把刘存义在安徽建安煤矿包庇孙成伟的事揭发出来。因此,矿务局革委会一成立,汤平就作为老干部代表做了局革委会副主任。而刘存义因为长期包庇坏分子,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罪上加罪,在整个矿务局系统的矿处级干部中最后一个被“解放”。粉碎“***”三年了,汤平做了局党委书记,二人除了工作之外,仍是互不来往。

    然而,听说孙母邹招娣得了癌症,情况很不好,汤平还是赶到红旗矿医院来了,一下车就对医院院长交待:“对存义同志的母亲一定要照顾好,不能因为她是家属,就不尽心尽力。这老太太很不容易,从北京到安徽,又跟着我们到大西南,把存义同志五个孩子都带大了,也算是为我们煤炭事业作出过实际贡献的。”

    院长说:“汤书记,您放心,能用的好药我们一定用。”

    汤平说:“缺什么药也可以直接找我,我让局医务处给你调。”

    孙成蕙对汤平的到来感到挺意外,见汤平这么关心自己的母亲也挺感动,当时便说:“汤书记,您看您,局里工作这么忙,您还来看我母亲。”

    汤平问:“存义呢?咋不见他过来?这家伙也太不孝顺了吧?啊?”

    孙成蕙应付说:“我哥、我姐他们都来了,用不着存义干啥。再说,现在‘*****’刚完,百废待兴,矿上的事太多,也顾不上。”

    汤平苦笑道:“我知道,你家存义总是故意躲着不见我,对我有情绪!”

    孙成蕙掩饰道:“汤书记,您看您说的,存义有啥情绪呀?‘*****’不是过去了么,那时的事谁还会往心里去?大家不都在说嘛,要一切向前看……”

    孙成伟那当儿正守在母亲床头,加上在建安矿时和汤平又认识,觉得做了局党委书记的汤平已经亲自到医院来了,刘存义不见一下总不好。孙成伟便悄悄把孙成蕙拉到门外,要孙成蕙把刘存义找来,和汤平见上一面,道个谢。

    孙成蕙想想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不管怎么说,当年两人总是合作过的,而且为了孙成伟的事,汤平当年也担过不少风险。于是,便到矿上去找了刘存义。

    刘存义这时正在主持召开矿办公会,骂骂咧咧地讲着安全问题,说是十年动乱乱得啥规矩都没有了,连操作规程都砸烂了,搞得井下井上一片混乱。如今拨乱反正,规矩就得重新立起来,谁敢违反就处分谁,天王老子也不例外!够开除坚决开除,不能手软!红旗煤矿要多出煤,出好煤,不能再出造反司令、反潮流英雄了!

    孙成蕙看这办公会没有马上就散的意思,让矿办主任把刘存义叫了出来,告诉刘存义,汤平特意到矿医院来看望母亲了,建议刘存义去一下医院,见见汤平。

    刘存义根本不领情,手一摆说:“算了!算了!没谈完工作,我就不见他了!再说,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除了工作关系,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来往!”

    孙成蕙婉转地说:“存义,你再想想,你们过去毕竟是老朋友,人家这回又是看望你岳母,你不见一下面好么?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刘存义头直摇:“还是不见!成蕙,你告诉汤平,井下有事,我下井了!”

    孙成蕙气道:“现在还下什么井?这么晚了?鬼才相信!”

    然而,气归气,孙成蕙也只好这么和汤平说了。

    汤平倒没疑惑,呵呵笑着说:“存义这人我知道,只要井下有事,半夜三更他也得下井。好吧,成蕙,今天我就不见存义了,你转告存义,就说我说了,哪天有空到你家喝酒,让他给我准备一瓶好酒!”

    汤平走后,一家人拉家常时,孙成伟才埋怨开了,说是刘存义实在不像话。

    孙成蕙冲着孙成伟没好气地说:“哥,你还说呢,你知道么?存义至今还落个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结论哩,还不都因为你。”

    孙成芬插上来埋怨道:“哥,你也真是的,咋走到哪儿就把麻烦带到哪儿!”

    田剑川劝道:“算了吧,成芬,这话别说了,大伟这十五年也不容易。”

    孙成芬白了田剑川一眼:“谁容易?你当了这么多年右派就容易!”

    孙成蕙说:“姐夫不是改正平反了吗?我们党还是实事求是的嘛!”

    孙成芬这才想了起来:“哎,对了,六婶也平反了,这事不知咱六叔知道不?听说咱六叔打从一九六四年开始就调到你们这里当了省委副书记?是不是?”

    孙成蕙说:“是的,咱六叔调来一年多就搞**,也被整得够呛,在全省巡回游斗。到阳山市游斗时,援朝这混账东西还上台打过咱六叔一个耳光。气得我和存义三年没理援朝。”想了想,又说,“六婶这平反了,也不知他们还能复婚不?”

    田剑川摇摇头:“我看难,一九六一年六叔到安徽搞调查研究时,都到了我们红星公社了,六婶就是不愿见他。”

    孙成蕙说:“那时不愿见,是怕六叔受株连,现在可就说不定了。”

    孙成伟“哼”了一声:“我看还是别复婚好,免得日后有个风吹草动再离婚!”

    孙成蕙不悦地看了孙成伟一眼:“哥,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咋对咱六叔意见那么大?像咱六叔这样的老同志受了这么多罪,你就一点同情心没有?”

    孙成伟一本正经地说:“同情什么?像咱六叔这种大干部能吃点苦头挨挨斗,我看倒是好事,阶级斗争不斗到他们这些大干部头上,他们还得大搞阶级斗争呢!我的坏分子帽子、剑川和我六婶的右派帽子都还得戴在头上!所以,从这一点上说,我看这‘*****’的好处还不小哩!”

    一屋子人都被孙成伟这话给说愣住了。

五十七

    孙成蕙注意到了五丫头刘敢斗的反常举动,这个往天叽叽喳喳不饶人的鬼丫头这几天突然乖巧起来,不和哥哥姐姐们斗嘴了,也不在她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了。更蹊跷的是,还老往她舅舅孙成伟身边凑,在孙成伟房里一叽咕就是大半天,不知是搞什么秘密活动。

    刘胜利和她的男朋友钱远从插队的天河县回家的那天早上,孙成蕙看见刘敢斗提着个小包轻手轻脚地从孙成伟的房里出来,立时一声断喝:“刘敢斗小姐,你又想往哪里跑?你姥姥往天这么疼你,你也不想着多去看看你姥姥!”

    刘敢斗怔了一下,撒娇道:“哟,老妈,你都吓死我了。我不正要去医院么!”

    孙成蕙笑了:“小五子,你胆可真小,我叫你一声你就吓死了,咋我说的话你就是不听呀?啊?你爸是矿长,做啥都得带头,咋叫你报名下放,你就是不去?”

    刘敢斗说:“妈,咱家都下放两个了,至今也没回来一个,我再下放了,谁帮家里做事呀?谁陪您解闷呀?等我大姐、我二哥回城了,我再去下放吧!”

    孙成蕙说:“小五子,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不要你给我解闷,我闷死活该。”

    刘敢斗说:“那可不行!您可是我亲妈,我哪能见死不救呢?”

    孙成蕙对自己口齿伶俐的小女儿实在没办法,又好言相劝:“敢斗,你听话,啊?要向你二哥、你大姐学习,响应党的号召,别老和你舅搅在一起……”

    刘敢斗嘴一噘:“谁爱响应谁响应,反正我是不响应!妈,你没听人家说么?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谁响应党的号召谁吃亏!”

    孙成蕙气了:“你少给我胡说八道这话是谁教你的?是不是你舅?”

    刘敢斗嘴一撇:“咋是胡说八道?这话还要谁教?妈,你不就吃亏了么?一九六一年响应党的号召下放当家属,现在落啥好处了?只能在矿中当代课老师,一月挣三十七块!我二哥、大姐……”

    孙成蕙当即打断了刘敢斗的话头:“小五子,你不要给我放毒!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能让你呆在家里吃闲饭……”

    刘敢斗这才把小包里花花绿绿的衣服掏了出来:“是的,是的,老妈,您说得对,太对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老妈,您请看,我现在已经不吃闲饭了,帮我舅舅卖上衣服了!真正上海货,在咱红旗矿绝对见不到!老妈,来一件怎么样,照顾照顾我的生意?”

    孙成蕙愣了:“小五子,你……你还真和你舅舅搅和到一起去了?他下作,你咋也跟着下作?哎,你舅舅呢?”

    孙成伟在房间里听见了,开门走了出来:“成蕙,你找我?”

    孙成蕙不管刘敢斗了,只盯着孙成伟不悦地斥责:“哥,你又胡闹什么呀?当真来一次就给我带来一次麻烦?你咋叫敢斗帮你卖起服装了?啊?这不是投机倒把吗?咋一不搞阶级斗争你就猖狂起来了?啊?这二十多年了,吃了这么多苦头都还没把你改造好呀?”

    孙成伟赔着笑脸道:“小蕙,你可别这么说,我这叫促进商品流通,现在国家政策允许了。而且,这衣服也不是我让敢斗卖的,是她抢着要帮我卖,她积极性这么高,我也不好打击呀!你说是不是?”

    孙成蕙看着孙成伟房里的大包,将信将疑:“这种倒买倒卖的事真允许了?”

    孙成伟挺了挺胸,正经说:“不允许,像我这种人吃什么?小蕙,我告诉你,我们都叫个体户,又叫个体劳动者,据说是一种很光荣的职业!”

    孙成蕙心里没底,不好做声了。

    孙成伟拉着孙成蕙在床前坐下,又说:“这次到你们这来,我就想了,一来看母亲,二来也探探路,看看上海的服装在这里好卖不?好卖的话,我就多贩点来卖,再把这里的天麻、杜仲啥的倒腾回去,来回都不空手……”

    孙成蕙一声长叹:“哥,你就不能做点正经事么?”

    孙成伟叫了起来:“这还不正经呀?促进商品流通,丰富人民生活嘛!”

    母亲和舅舅说话时,刘敢斗悄无声息地溜了,当真去了矿医院,名义上去看姥姥,实则是想向自己的姨夫、姨妈兜售手上的服装。

    刘敢斗赶到时,邹招娣精神好了些,难得清醒了。邹招娣慈爱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似乎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便招招手,要刘敢斗坐近些。

    刘敢斗干脆俯到了邹招娣身上:“姥姥,您睡醒了?您知道不?您睡了都快三天了,我妈和我姨妈都吓哭了好几回!我对她们说,姥姥没事,就是太累了,想多睡会儿觉。”又对孙成芬说,“姨妈,你看,叫我说对了吧?”

    孙成芬对田剑川夸道:“你看这小五子,嘴多甜,多会说话!”

    田剑川说:“这小五子真像她妈年轻的时候!”

    邹招娣嘴唇嚅动了半天:“敢斗,这……这几天又……又去斗谁了?”

    刘敢斗噘着嘴:“姥姥,您一睡三天,也不管我的死活!我都破产了,连买头绳的钱都没有,哥哥、姐姐他们也都欺负我,没有您当后台,我还敢斗谁呀?!”

    田剑川笑了:“敢斗,就冲着你这厉害劲,谁还敢欺负你呀?我不信!”

    刘敢斗马上瞄上了姨夫田剑川:“姨父,你给我当一次后台吧?帮我赚点零花钱行不?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哪像个拨乱反正时期的人民教师?太土气了嘛,都不如我们矿上的工人同志。”说罢,手脚麻利地拿出了一套蹩脚的黑白条格西装,“来,姨父,你试试我这件高级西装吧,真正的上海货!”

    田剑川穿上西装,笑眯眯地看着孙成芬问:“怎么样呀?”

    孙成芬打量着:“还可以嘛。”

    刘敢斗拍手大叫:“啊呀,姨父,这一下,你至少年轻十岁!”

    田剑川说:“那好,敢斗,姨父照顾你的生意,这套西装姨父买了!”

    刘敢斗高兴了:“太好了,姨父!”转而又对孙成芬说,“姨妈,你就不照顾照顾我的生意?”说着,拿出一件太阳红的确良褂子,“你试试这件怎么样?”

    孙成芬接到手上看了一眼,就还给了刘敢斗:“你当你姨妈还十八岁呀?!”

    刘敢斗自己看了看褂子,也觉出了不妥:“也是,太艳了点,卖给我姐吧!”

    这时,邹招娣声音微弱地叫了声:“敢斗……”

    刘敢斗一边从田剑川手上收着钱,一边回过头说:“姥姥,您别急,这回没有您能穿的衣服,等有了您能穿的衣服,我一定优惠您老一件!姥姥,您这么疼我,我能不优惠您么?!”

    医院的生意做完,刘敢斗马不停蹄地又去找二哥刘跃进和小哥刘**。

    刘**这时正在家辅导刘跃进复习功课,姐姐刘胜利的男朋友钱远也在。

    刘敢斗拿着两件完全相同的黑白条格的西装,推门进来了,进门就嚷:“哎,哎,同志们,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为了拨乱反正,美化生活,本小姐为同志们送来了上海工人阶级的最新战斗成果:化纤粗呢‘前进牌’高级西装两件!哦,钱远哥也在?钱远哥,你别急,也有你的,我回头就给你拿……”

    刘跃进一把把刘敢斗推开:“去,去,去,敢斗,你捣什么乱?!”

    帮哥哥复习功课的刘**却对西装来了兴趣:“哎,敢斗,给我看看。”

    刘敢斗也一把推开刘**,用刘跃进同样的口气说:“去,去,去,你捣什么乱你这穷光蛋,又买不起我的衣服!”

    钱远笑了:“我和你二哥也是穷光蛋呀,都是老插,也买不起你的衣服。”

    刘敢斗笑眯眯地:“你们努努力还是买得起的,知道你们经济困难,我大优惠呀!猜猜这西装多少钱?二十五块一件,便宜吧?”

    钱远眼睛一亮:“哎,还真不贵!来,我试试!”

    刘敢斗递过一件西装,帮钱远穿起来:“试试吧!钱远哥,我和你说,我卖给我同学三十五块,在街上卖是四十五块,二十五块卖你们,我是一分不赚!二哥,你就不试试?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想呀,你老这么一身蓝工作服见我成静姐咋行?成静姐不嫌你土气么?我要是成静姐,早就把你甩了……”

    刘跃进这才迟疑着,接过一件西装试了起来。

    窗外,响起了姐姐刘胜利的声音:“钱远,走,我们去医院看姥姥吧!”

    已把西装穿上身的钱远应着:“好,好,我就来……”说着,向门外走。

    刘敢斗叫道:“哎,钱远哥,我……我的西装……”

    钱远回过头,爽快地说:“敢斗,既然你这么优惠,西装我要了!”

    刘敢斗追到门外:“那你得给钱呀,本小姐可不赊账!”

    钱远哭笑不得,冲着已等在院里的刘胜利说:“胜利,快给敢斗二十五块钱,这丫头六亲不认,逼起债来比黄世仁还狠,我这衣服刚穿上身……”

    刘胜利只好替钱远掏钱,拿出几张十元的票子正要数,刘敢斗却一把夺了过来,飞快地数出四张:“姐,我收你们四十,二十五是西装钱,十五是褂子钱。姐,这件太阳红褂子我便宜卖给你了,在街上我卖三十,给你半价!”说罢,把那件好几天都没推销出去的太阳红褂子硬塞给了刘胜利。

    刘胜利怔住了:“哎,敢斗,这”

    刘敢斗风也似地出了门:“姐,你可别客气,你再多给钱就是看不起我!”

    刘胜利看着刘敢斗的背影,冲着钱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钱远,你咋想起来买小五子的衣服?看看,连我都跟着倒霉,说清楚,这四十块钱全算你的!”

    钱远却不承认吃了亏:“倒什么霉?四十块钱买两件衣服不贵嘛。”

    当晚,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刘敢斗推销出去的黑白条格西装一下子全露面了田剑川、刘跃进、钱远、刘**四个人,一人穿了一件,加上货主孙成伟自己也穿了一件,构成了一道极惹眼的景观,只是首先大家都没有注意。

    刘存义第一个注意到了面前这五个男人身上颜色、式样完全相同的西装,在饭桌前一坐下就笑了:“哎,我说各位,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啊?都一起玩起洋派了?你们身上这西装是不是哪个部门统一发的制服呀?”

    大家这才注意到了自己身上和别人身上相同的西装。

    田剑川第一个悟了过来,呵呵笑着问邻座的刘跃进:“跃进,你们的西装是从哪来的?该不是也从我们刘敢斗同志那里买的吧?”

    刘跃进点头道:“是从敢斗那买的,二十五块一件,我们三人一人买了一件。”

    田剑川一听这话,马上冲着刘敢斗叫了起来:“好啊,敢斗,你可真是个小奸商,卖给他们二十五块一件,卖给我却要二十八块一件?欺负你姨父是不是?”

    刘敢斗忙走上前解释:“不是,不是。姨父,您老千万别和我哥这三个穷光蛋比!人比人气死人啊!因为您老右派问题平了反,有工资可补,是大财主,我才按政策多收了三块钱……”

    刘存义桌子一拍:“刘敢斗,你本事不小呀,把生意做到家里来了!你哪弄来的这么多西装?啊?”又问孙成伟,“大伟,你身上的这件西装敢斗是多少钱卖给你的?是不是也按政策多收了你的钱?”

    孙成伟见事情不妙,忙站起来替刘敢斗,也替自己打掩护:“存义,这事你别多问了,反正买的愿买,卖的愿卖,现在国家政策又允许,你管那么宽干什么!”四处点着头,赔着笑脸,“同志们,惭愧,惭愧,实在是惭愧!来,喝酒,大家都喝酒!我……我提议咱们为党的三中全会干一杯……”

    孙成蕙意味深长地看了孙成伟一眼:“存义,我告诉你这西装从哪来的……”

    孙成伟急了,在桌下踩了踩孙成蕙的脚:“成蕙,你别说话了好不好,快举起杯子,我们这杯酒是为三中全会喝的,一定要隆重地喝!”

    于是,一家人为三中全会隆重地喝了一杯。

五十八

    半个月后邹招娣去世了,老人给孙成蕙和刘存义带大了五个孩子,没容孙成蕙和孩子们好好报答她就撒手离开了人寰,让孙成蕙和刘存义为之伤心不已。料理完邹招娣的丧事以后,田剑川和孙成芬回了安徽;孙成伟却和刘敢斗合伙做起了生意,留在了阳山;这时,刘**也接到了矿区人武部的入伍通知书,被批准参军。

    刘**的入伍,给了哀伤中的孙成蕙和刘存义一丝安慰。当穿着一身新军装的刘**英姿飒爽地站在刘存义和孙成蕙面前傻笑时,刘存义和孙成蕙都仿佛看到了自己梦也似的当年。

    刘存义亲昵地端详着自己的小儿子:“小子,说说看,你想当个什么?”

    刘**立正敬礼:“报告老团长,我想当将军,先当兵,后考军校!”

    刘存义得意了,对孙成蕙说:“看看,咱小四有出息吧?啊?老子身上钻了这么多窟窿才干到团长,最多授个上校,咱小四年纪轻轻就想当将军!好,好啊!”

    孙成蕙嗔道:“是呀,存义,你那军人梦有人替你做下去了!”

    刘存义却不搭理孙成蕙了,兴奋地站起来,对刘**说:“好了,将军同志,现在听我的口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走!”

    爷儿俩这一齐步走,就走到了阳山城里一家小酒馆。当老子的头一次请当儿子的喝了一场酒,两个男人干掉了整整一瓶洋河大曲。回家的路上,爷儿俩仍是齐步走,还借着酒兴唱着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引得路上的行人都奇怪地看他们,以为他们精神不正常哩!

    晚上回来后,刘**还想给准备考大学的刘跃进和刘胜利再辅导辅导功课,刘跃进和刘胜利想着小弟弟第二天就要走,都没那份心思了。

    刘**一进门,刘胜利便一把拉住他的手:“来,来,让姐姐好好看看,哟,我们刘小四同志还真有点军人的样子了嘛!”说着,还在刘**的脸上拍了拍。

    刘**很严肃地推开刘胜利:“姐,你不要和我们解放军动手动脚的!”

    刘胜利大笑起来,搂住刘**:“那我们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时,刘援朝也从厂里回来了,说是第二天要上班,今晚就算送行了。随后,掏出五十元钱,递给刘**:“拿着,小四!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你自己要多注意冷暖。”

    刘**点头应着,却不接钱:“大哥,我用不着钱,你和嫂子马上要结婚了,就留着给嫂子买件衣服吧!”

    刘援朝硬把钱塞到刘**手里:“这钱就是你嫂子让我给你的,你拿着就是。”

    刘**拗不过自己大哥,只好先拿着了。

    刘援朝点了支烟抽着,对刘**感叹起来:“按说,大哥也该去当兵的你姐、你二哥知道,一九六一年,六姥爷来咱家,带走了一个叫盼盼的凤阳孤女,却没带我。大哥若是那时就当兵,现在起码是正团级,盼盼现在就是团职了。”

    刘胜利在一旁笑了:“哥,团级太小了吧?你可是当过师长、司令的!”

    刘跃进也笑了:“对,大哥,你往天可没少给我们封官许愿,我和胜利一会儿被你封成团长、旅长,一会儿被你降为班长、排长……”

    刘援朝不理睬胜利和跃进,只扳着刘**的肩头说:“小弟,好样的,你小子把我们三个哥哥、姐姐的梦一起实现了!”说罢,红着眼圈推门走了。

    最后一个来和刘**告别的是刘敢斗。

    刘敢斗一进门就说,自己帮舅舅卖衣服,实在是太忙,所以来晚了。

    刘**说:“五子,那你就忙去吧,反正我也不会再买你的衣服了!”

    刘敢斗笑了:“小哥,我一来就是卖衣服呀?就不兴搞一次拥军活动?”

    刘胜利警觉起来:“小五子,你是不是怕以后没机会了,想最后敲小四一把?”

    刘敢斗说:“哪能呢,我们说拥军就拥军!”说罢,立即掏出二十五元钱放到桌上,然后,扯住刘**的手,拿腔捏调地说,“亲人解放军同志,你的二十五块钱还给你,那件‘前进牌’高级西装算我送你了!”

    刘胜利看看刘跃进:“哎,跃进,今日是怎么了?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刘跃进应和说:“是呀,要不然,我们小五子装到口袋里的钱还能退回来?”

    刘敢斗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姐,二哥,你们不要破坏我们军民团结好不好?”转而又对**说,“小哥,咱俩和他们的关系可不一样,咱俩可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呀!小哥,这二十五块钱,你说啥也得拿着。”

    刘**马上把桌上的二十五块钱收起来:“五子,你放心,我没说不拿。”

    刘敢斗却叫了起来:“哎哟,小哥,你就不能和我客气一下,说几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那样的好话呀?”

    刘**直笑:“五子,我怕和你一客气,这二十五块钱又飞了。”

    刘胜利、刘跃进全笑了。

    刘**却把脸一虎:“别笑了,姐,二哥,我再帮你们复习一下功课!”

    刘敢斗一听,马上告辞:“好,好,那你们忙吧,我也得和舅舅算账去了!我舅舅这狡猾的狐狸可是难斗得很哩!看来,咱家也只有我斗得了他!”

五十九

    为了彻底冲破“左”的阻力,从根本上改变h省积案成山的被动局面,一九七九年底,h省省委慎重研究决定,请孙立昆以省委第一副书记的身份兼任省纠正冤假错案领导小组组长,代表省委负责全省范围内所有冤假错案的甄别纠正工作。孙立昆一到任,首先把在h省影响最大、矛盾最多、阻力最严重的阳山假党员集团案的复查平反列入了议事日程,马上拉着省委组织部白部长下了阳山。

    大量历史材料显示,阳山假党员集团案的历史事实是清楚的此案的肇事者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筑路工人,名叫江涛。江涛一九三九年参加中国**,次年因地下党组织被破坏而脱党,从此和组织失去联系十二年。而在这十二年中,这位筑路工人出于无知,自作主张地发展了不少党员,还建立了阳山地下党支部,真做过不少工作:护厂、搞罢工等等。阳山一解放,这件事成问题了,**阳山市委不承认有这个地下党支部,也不承认有这批党员,审干时一律进行重新甄别,经审查符合党员条件的,重新履行了入党手续。而在“*****”中,这件事成为造反派炮轰省委的一颗重磅炮弹,直到拨乱反正的今天,因为派性作祟,仍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不可翻的铁案。而孙立昆看过材料却认定,历史上的甄别结论是实事求是的,今天的复查还得回到实事求是的路子上来。

    因此,坐在车里一路往阳山赶时,孙立昆便对白部长说:“阳山市假党员集团案是个典型的冤案,是十年动乱这种特定的历史环境造成的!我们一定要对涉案的这四十二个老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把他们尽快解脱出来。‘**’中已经死掉八个了,听说今年又病逝了两个,想想实在是让人痛心呀。”

    白部长赔着小心说:“不过,孙书记,我得提醒您一下,阳山市这个假党员集团案确实很复杂,不但涉及到派性问题,还涉及到我省地下党干部和南下干部的矛盾,五十年代审干时就有过争议的。”

    孙立昆摆摆手说:“这我不管。我孙立昆一九六四年才调到h省,既不是南下的军队干部,也不是当地的地下党干部,这些历史矛盾与我都无关。作为省委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和全省纠正冤假错案领导小组组长,我要管的就是实事求是地弄清这些问题,解决这些问题,推倒一切强加给他们的不实之词。”

    白部长说:“也是,你和他们都没有利害关系,处理起来也就比较超脱。”

    孙立昆不禁想起了周秀玉,苦苦一笑,摇摇头说:“也不能说就完全超脱。白部长,你是知道的,我的前妻周秀玉也和阳山的这些同志一样被冤枉了许多年。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剧作家,一个早年投身革命的女同志,被错划为右派差点儿死在安徽!这段日子我老想起她,她写《3442高地》时的情景总在我面前晃……”

    白部长有些惊讶:“哦,孙书记,《3442高地》是你前妻写的?”

    孙立昆点点头:“是她写的,著名平剧演员柳如花同志主演。现在,周秀玉平了反,柳如花同志却含冤去世了!我也是前不久才在报上看到的消息,才知道这位著名演员在‘*****’中死得那么惨,那么惨……”

    白部长叹了口气:“十年动乱,谁的日子好过了?孙书记,你不也被打成走资派,在全省游斗了二百多场?我那时在下面当县委书记,也被斗了一百多场哩!”

    孙立昆说:“是呀,不最后斗到我们头上,不把阶级斗争搞到极端,搞到那种人人自危的地步,也就没有今天的拨乱反正!”

    白部长笑了:“哎,孙书记,这话不错,这就是辩证法嘛!”

    孙立昆问:“白部长,你猜猜看?十年动乱时,啥事给我的刺激最大?”

    白部长想了想:“一下子从云端栽下来了,觉得整个世界都靠不住了?”

    孙立昆摇摇头:“倒还不是。是我的一个晚辈孩子给我的那个耳光。这孩子我从小抱过,生在抗美援朝的时候。他父亲是我的老部下,他母亲是我的亲侄女。他在批斗会上冲上台打了我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打得我心都凉了……”

    就这么和白部长一路说着,到了阳山。

    到阳山后,孙立昆给孙成蕙打了个电话,想和孙成蕙聊聊周秀玉。不曾想,最先接电话的却是当年打过他耳光的刘援朝。孙立昆待孙成蕙拿起话筒时就问:“成蕙,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援朝啊?”

    孙成蕙说:“是的,六叔,一听是您的声音,他脸都吓白了。”

    孙立昆说:“吓什么?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嘛!成蕙,你告诉援朝,六姥爷可没打击报复他呀!给他们这帮‘四五’英雄平反,我是最积极的!”

    孙成蕙说:“援朝说了,正准备找机会向您道歉哩!”

    孙立昆说:“好,我也想见见他,和他好好谈谈。这次我要在阳山住一阵子,有空让他来找我。哦,成蕙,你知道吗?秀玉的右派问题也改正平反了……”

    孙成蕙说:“听说了。六叔,我和存义还猜呢,这一来,你们会不会复婚呀?六婶可是个好人哩!您也该和六婶好好谈谈呀!”

    孙立昆叹息着:“成蕙,我就想和你商量这事,你说我和秀玉谈些什么呀?”

    孙成蕙在电话里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六叔,我……我真不知您该和六婶谈些什么。您是大干部,知道的比我多。要我想,哪怕是道声歉也好。六叔,您在六婶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了她,总……总是不好。”

    然而,周秀玉却根本不接受孙立昆的道歉。

    在长途电话里,周秀玉的声音平静得出奇,说是他没有对不起谁,自己这右派并不是他打的,离婚也不是他提出来的。他只是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当年搞反右,他自然要站在党的立场上积极反右;现在拨乱反正了,肯定也会站在党的立场上积极反“左”,全力纠正一切冤假错案。所以,她理解他,也挺同情他。

    放下电话后,孙立昆的心被撕痛了,这才知道自己对前妻的伤害有多深。

    后来,和另一个冤家刘援朝谈得也不愉快。

    刘援朝来向他道歉时,他马上原谅了刘援朝,还拉着刘援朝的手真挚地说,这不是个人的责任,是时代的错误,就像自己和周秀玉离婚一样,都是时代的错误。

    刘援朝却不同意孙立昆的观点,说:“六姥爷,这确实是我个人的错误,我不能赖,更不能把啥都推给时代。我是有思想、有头脑的人,不是机器,更不是什么齿轮和螺丝钉。人云亦云,不独立思考,难免要犯错误……”

    孙立昆一怔:“哎,援朝,你等等,等等,你说什么?听你那意思,好像做齿轮和螺丝钉都成为问题了?我问你援朝:一个政党,一个国家,没有统一的意志能成么?大家都独立思考,都各行其是,岂不又要天下大乱了?‘*****’期间,正因为我们党的机器被砸烂了,千千万万齿轮和螺丝钉都散落了,所以,才造成了一场历时十年的空前浩劫嘛!”

    刘援朝争辩道:“不对,六姥爷!我认为不是党的机器被砸烂了,而是这部党的机器在反方向运行,作为这部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大家都该负一份责任。六姥爷,我今天来向您道歉,就是要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那份责任。”

    孙立昆一下子火了:“刘援朝同志,你要这么说,那么我拒绝接受你的道歉!我仍然认为这是一个时代的错误!思想要解放,但不能怀疑一切。如果我们从入党那天便信守的一些基本原则,比如做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都被你们这些年轻人视为错误,这还怎么得了?!”

    刘援朝毫不退让:“六姥爷,退一步说,就算做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也并不等于说就要放弃自己的独立思考。今天我们大家都在反思,我们国家何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六姥爷,我觉得千千万万党员干部丧失了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就是一个重大失误!别的咱都不说了,就想想张志新烈士吧,面对张志新,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六姥爷,您想想看,如果您和千千万万党员干部都像张志新一样独立思考,十年动乱乱得起来吗?”

    孙立昆被问住了,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年轻人的挑战。

    然而,孙立昆仍然是孙立昆,周秀玉的讽刺,刘援朝的挑战,都没有动摇他从入党那天起就信守的原则,他依旧真心诚意地做党的齿轮和螺丝钉。根据中央和省委的精神,顶着莫名的压力和公然的干扰,为阳山假党员集团案平了反,解脱了江涛等四十二位老同志,推翻了“***”和“***”在h省的党羽强加给这些老同志的一切污蔑不实之词,赢得了这些老同志热烈的掌声和感激的热泪。

六十

    孙成伟不得不承认,和外甥女刘敢斗比起来,自己真不是个好商人。首先,自己的脸皮就没有刘敢斗这么厚,竟这么死皮赖脸地和家里人做生意。那日,一屋子的“高级西装”真弄得孙成伟极其惭愧。其次,自己也没有刘敢斗这么精明他许给刘敢斗的劳务报酬:那七件服装,刘敢斗一件没留,全高价卖出去了,竟有了本钱和他合作了。甥舅二人拿着卖服装的钱,跑到山里收了不少天麻、杜仲回来。

    从山里回来后,二人又关着房门在屋里斗开了。

    孙成伟领教了自己外甥女的厉害后,再不敢小瞧自己外甥女,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开口就声明:“敢斗,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现在既然是合伙人了,就得亲兄弟明算账。”

    刘敢斗马上纠正说:“哎,哎,你是我舅,咱不是亲兄弟!”

    孙成伟白了刘敢斗一眼:“就这个意思呗,甥舅之间也得明算账嘛!这趟进山买天麻、杜仲,你的投资是一百八十五元,我的投资是六百二十五元,总投资是八百一十元,赚多赚少,咱都按这个比例分,对不对?”

    刘敢斗承认说:“对,舅舅,你这账记得挺清,没让我占一分钱便宜。”

    孙成伟说:“下面,到上海卖天麻,再进服装,车票啥的就得各人掏钱了。”

    刘敢斗眼珠一转:“舅舅,你也太不仗义了吧?让我自己掏钱买车票,我哪掏得起?那不是要破产了么?舅舅,你就好意思让我破产呀?咱不是合伙做生意么?要我说,车旅费也得按投资额分摊。你出大头,我出小头!这才公平!”

    孙成伟叫了起来:“我看不公平!”

    刘敢斗说:“舅舅,你别叫。我问你,你背来的这一大包没人要的烂衣服是谁帮你卖的?你自己卖掉了几件?你好好想想,没有我,你再从上海贩来衣服谁给你卖?真让我破产对你有什么好处?”

    孙成伟想想也是:“好,敢斗,我再让你一次谁让我是你亲舅呢!”

    刘敢斗笑了,往孙成伟脖子上一吊:“这就对了嘛,有财大家发嘛!”

    这时,刘胜利敲起了门:“哎,二位奸商,你们密谋完了没有?开饭了!”

    孙成伟和刘敢斗过来吃饭时,一家人大都上桌了,孙成蕙正手脚不停地忙活着端菜,盛饭,见了刘敢斗便问:“敢斗,咋把你舅舅领进山了?”

    孙成伟说:“我让敢斗帮我收了两口袋天麻、杜仲。”

    刘胜利马上和孙成伟开玩笑道:“哦,舅舅,你们口袋里装的是天麻、杜仲?我还以为是鬼子扫荡,抢回来的粮食哩!”

    孙成蕙嗔道:“胜利,你别胡说,如今做小生意叫个体劳动者,国家政策允许的,你这个县团委书记要注意政策!”顿了一下,又说,“哦,对了,趁你们都在,我也想给你们开个家庭会议,谈谈怎么认识今天的形势。”

    刘胜利笑了:“哦,政委要训话呀?好,好,我们洗耳恭听。”

    孙成伟端着饭碗就走:“同志们,你们既然要开会,我就到一边吃去。”

    孙成蕙说:“哎,哥,你别走,我这会不保密。”

    孙成伟说:“算了吧,我还是等着听传达吧!”说罢,还是走了。

    刘敢斗也起身要逃:“妈,我和舅舅要商量点生意上的事,也听传达吧……”

    刘援朝一把把刘敢斗揪住:“坐下!妈难得训一次话!”

    刘敢斗毕竟还是有些怕自己大哥的,只好坐下了。

    吃着饭,孙成蕙开始了自己的训话,说:“孩子们,我和你们说清楚,这个会是你们六姥爷让我给你们开的。我想想,觉得你们六姥爷说得对,对今天的形势是有个认识问题,所以就借这个机会和你们说点心里话。十年动乱,咱国家被搞到了崩溃的边缘,咱们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直到现在都不好过。胜利、跃进还在农村,敢斗高中毕业也没工作。妈急不急?妈也急。但是,孩子们,妈不抱怨。妈知道国家的难处。党和国家不容易呀,‘***’搞了十年动乱,我们不能幻想一个早晨就把这一切都改变了,这不现实。”

    刘敢斗不耐烦了,饭碗一放:“妈,你别一口一个党、一口一个国家好不好?你对得起党和国家,党和国家却对不起你嘛!党叫你下放,你就下放,从国家正式职工变成了家属,你还说什么说?能服人么!”

    孙成蕙笑道:“妈是党员,就得响应党的号召嘛!”

    刘敢斗做了个鬼脸:“老妈呀,别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真),你那党员是最小的党员,只有吃亏上当、提着饭盒学雷锋的份,好事都没你的!”

    孙成蕙变了脸:“敢斗,你胡说什么?妈这小党员上谁的当了?妈说过多少次了,当年下放妈是自愿的,是为党和国家分忧……”

    刘跃进插上来说:“妈,要我说,这事还是怪我老爸,他当时不当矿长,矛盾不是这么大,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妈,当时你背地里哭过多少次呀?这事敢斗和**小不知道,我和哥哥、姐姐都知道。现在拨乱反正了,你这事我看也真能找找人了,没准还能把工作找回来。”

    孙成蕙摇了摇头:“我不去找,也不希望你们谁去找,响应党的号召我并不后悔。”想了想,又说,“不过,当时,汤平书记倒是和我说过的,国家经济情况一旦好转,还会敲锣打鼓地把我们接回来……”

    刘敢斗“哼”了一声:“妈,你真是老天真!这种骗人的瞎话鬼话你就信!汤平现在不是当了阳山矿务局党委书记了么?你为啥不去问问他,哪天敲锣打鼓来接你?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呀!”

    孙成蕙叹了口气:“孩子们,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大量回城知青都没法安排,国家现在哪顾得上我的事呢?”

    刘援朝这才很认真地说:“妈,回城知青和你是两回事。你是党员,又是副排职转业军人,算干部,按政策,你是应该重返工作岗位的。”

    孙成蕙疑惑起来:“援朝,照你这么说,我还真能找汤平谈谈?”

    刘援朝说:“当然可以。你出面去找,比爸去找要好得多。就算找不成,也可以将汤平一军,作为一级党的领导干部,他必须对他当年的承诺负责,真负不了责,就请他这个党委书记当面向你这个普通党员道歉!”

    孙成蕙迟疑着问:“这……这好么?”

    刘胜利也表示赞成:“妈,哥说得对!这不是针对汤平个人的,而是针对一个承诺!作为普通党员和公民,你对党和国家负责,那么,党和国家也应该对你负责。你有自己的义务,也有自己的权利!”

    刘敢斗高声怂恿道:“妈,你得去找!你不去找,说明你不相信党和国家会对你负责,是对党和国家前途严重丧失信心的表现!”

    孙成蕙有些振奋了:“好,好,有机会,我就去找找汤平,问问这事!”说罢,开心地笑了起来,“哎,孩子们,今天是咋了?不是妈给你们训话的么?咋变成你们给妈训话了?!”

    孩子们都笑了。

    孙成蕙却又严肃起来:“孩子们,妈从没对党和国家的前途丧失信心,也希望你们不要丧失信心!你们六姥爷让我提醒你们,我觉得我也该提醒你们,不能因为我们党内出了‘***’,犯了错误,就把我们党看得这么灰……”

    刘敢斗讥讽道:“妈,没人把你们党看得很灰,你们党永远光荣正确……”

    孙成蕙白了刘敢斗一眼:“敢斗,你给我严肃点!”继而,又对刘胜利和刘跃进说,“你们也要给妈争口气,争取考上大学,国家百废待兴,需要文化知识呀!”

    刘跃进说:“妈,你放心吧,有了去年的临场经验,今年我有把握!”

    刘胜利也说:“妈,我争取吧!”说这话时,刘胜利明显底气不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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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往事介绍:
本书通过对孙成蕙及其一家人五十年所走过的风雨历程,展示了他们在五十年莫测变幻的政治风云中,所遭遇的“天灾**”的沉重打击,以及为获取做人的真正权利而不屈斗争的生活画卷,描绘了现实的残酷、求生的艰难、人格的扭曲、道德的沦丧、思想的复苏、社会的进步等等。共和国往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共和国往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