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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周梅森     共和国往事txt下载     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一

    刘胜利和钱远心里都很清楚,他们俩考取大学的希望极其渺茫。他们一个是县团委副书记,一个是公社团委书记,事情一直很多,不可能像刘跃进一样连续两年天天抱着课本复习。钱远比较现实,去年高考落榜后就劝胜利先和他一起病退回了城再说。刘胜利先不同意,说自己是天河县有名的知青典型,又写过扎根决心书的,办病退不太好。可后来看到全县知青差不多都办病退走完了,心里才有了点活动,开始关心起病退回城的同学、朋友们的情况了。

    这日,一帮回城的知青朋友在阳山东方红饭馆聚会,邀请刘胜利和钱远参加,刘胜利和钱远便一起去了。聚会的东道主是小胖子陈卫东,刘胜利的同班同学,钱远的把兄弟。小胖子回城后分到阳山东方红饭馆工作,聚会地点才设在了这家小饭馆,显然是为了省点钱。小胖子那天正好当班,身上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跑前跑后热情地招呼着刘胜利、钱远这帮插友们,根本顾不上招呼到饭馆吃饭的其他客人。

    有个顾客等得不耐烦了,扯着小胖子问:“同志,我的包子啥时到呀?”

    小胖子手一挥,像赶苍蝇:“去,去,没见我来客人了么?!”

    顾客说:“哎,同志,你收了我的包子票,还没给我包子呀!”

    小胖子说:“自己去拿呀,还要我送到你手上?是三个吧?筐里有。”

    顾客说:“那是剩的,都酸了。”

    小胖子眼皮一翻:“嫌酸你别吃,我又没请你来吃!”

    顾客拿小胖子毫无办法,只好去退包子票。

    刘胜利看着很不舒服,以为小胖子是对自己的工作单位不满意,便在小胖子敬酒时批评说:“小胖子,咱干一行就得爱一行呀,可不能对顾客闹情绪呀。”

    却不料,小胖子对自己回城后的处境却很满意,呵呵笑着说:“刘书记,你看你说的,还闹情绪!我闹什么情绪?我这里的工作挺好,每天剁好二十五斤肉馅就算完成任务,比在农村时可强多了,也比赵大姐强多了。卖包子不是我的事!”

    绰号叫“赵大姐”的王强也透着一脸幸福感:“小胖子,我这工作也不错!别看是在澡堂给人家擦背,钱可不少挣!你们猜猜看,我一月能挣多少?”

    钱远估计说:“三四十块吧?”

    “赵大姐”得意地说:“每月七八十块!我们是多劳多得,擦一个背,我拿一角五分钱,一天擦二十个就是三块,一月九十块,抵个八级工!”

    刘胜利和钱远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这样的工作他们竟很满足,这实在让他们不可思议小胖子陈卫东可是做过作家梦的,“赵大姐”在公社宣传队也是个台柱子。

    聚会结束后,刘胜利对钱远说:“我真没想到,他们能这么满足地在饭店里剁肉,在澡堂里给人家擦背,这样下去有什么前途?”

    钱远叹了口气:“眼下回城知青这么多,找份好工作也真是难呀!”

    刘胜利捅了捅钱远:“那咱们也和他们一样凑合回城?我回来剁肉,你回来给人家擦背?要不,我到街上给人家补尼龙袜子?”禁不住摇头苦笑,“真这样,我不如不回来!”

    钱远想想也是:“胜利,那咱们还是争取考上大学吧!”

    刘胜利问:“再考不上怎么办?我看咱们希望都不大。”

    钱远讷讷地道:“我也不知道。”

    刘胜利却说:“我倒想好了,宁可继续在天河县做县团委副书记!”

    果不其然,这年的高考刘跃进考上了,以超出录取分数线十三分的成绩进了清华大学,后来又到美国留学,最终移居美国。刘胜利和钱远却再次落榜,神色黯然地双双回到了他们插队的天河县。他们是在五年后才最终完成自己的大学梦的。

六十二

    天河县县委书记耿复仁在县委大院里见到刘胜利后,一看刘胜利阴暗的脸色就知道刘胜利又没考上,便埋怨刘胜利说:“你这孩子也是的,早几年上大学兴推荐,县里两次推荐你,你都不去,这会没你的戏了,你倒年年考了!算了,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给我打起精神来,我正有事要找你哩。来,来,到我办公室谈!”

    刘胜利不知道耿复仁找她有什么事,顺从地跟着耿复仁进了办公室。

    耿书记到办公室一坐下就问:“胜利,白水沟的点你前年抓过吧?”

    刘胜利点点头:“是我们县团委的点,怎么了,耿书记?”

    耿复仁虎着脸,不悦地说:“有人反映白水沟刮起了单干风,把地分下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带几个人,组成个工作组,替我跑一趟,搞个调查好不好?”

    刘胜利想了想说:“耿书记,我看还是让陈涛带队吧,县团委书记是他嘛!”

    耿复仁摆摆手说:“陈涛这阵子离不开,要帮县委搞个重要材料,就你带队。”

    刘胜利只好应了:“那好吧,我尽快去。”

    耿复仁说:“不是尽快,是今天,今天就给我下去!胜利啊,现在大家的思想有些乱哩,这一提解放思想,啥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冒出来了,社会主义道路也不想走了,这怎么得了?!你带人给我好好查查,白水沟真要把地分下去的话,县委一定要严肃处理!有关情况,直接向我汇报。”

    县委书记这么重视,刘胜利不敢怠慢了,从耿复仁办公室一出来,和县团委书记陈涛通报了一下情况,马上带着团委两个干事到了白水沟,找了白水沟生产队队长王环环。

    王环环比刘胜利还小两岁,原来是白水沟生产队会计,去年才当的生产队长。这位青年农民不承认把地分下去了,说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拖着刘胜利和两个团委干事在村前村后的坡上坡下四处看,嘴里还一直咕噜:“全是胡说嘛,你们自己看嘛,谁把地分了?这一片连一片的,哪里有记号?也不想想,县上抓得那么紧,谁还敢走资本主义道路?刘书记,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你和陈涛带工作组来过几次的,一住就是几个月!”

    刘胜利问:“那咋有人告上去了?不告上去耿书记会让我们来查吗?”

    王环环说:“这还用问?肯定是阶级敌人破坏大好形势嘛!”冲着刘胜利苦苦一笑,又说,“刘书记,我的刘大姐,你是下乡知青,早晚总要回城的,要我说,您哪,这次还是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呀!”

    刘胜利对王环环的印象一直不错,也不想深究下去,便说:“环环,真没这事就算了,我们明天就走,回去向耿书记汇报。”

    王环环高兴了:“好,好,刘书记,那今晚我们就热烈欢送你们!”

    刘胜利知道白水沟是全公社有名的穷队,便说:“算了,环环,你也别欢送了,你这一欢送,又要挨家挨户去收鸡蛋,现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知道。”

    王环环一把拉住刘胜利:“哎呀,刘书记,我们白水沟的新变化这你就不知道了,由于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充分调动了社员同志们种田的积极性,我们白水沟今天日子好过多了。你看看这田里的庄稼长得多好!”

    坡上坡下,一片片庄稼确是长势喜人,让刘胜利看了心里为之一动。

    晚上这顿饭吃得还真不错,有鸡有鸭子,还有米酒。王环环和生产队新任会计王小新热情地劝刘胜利和两个干事多吃点,说米酒是自己酿的,鸡鸭是自己养的。

    看着一桌子菜,刘胜利和两个干事有些发愣。

    刘胜利说:“环环,小新,我可真没想到,这年把你们日子真过好了!”

    王小新说:“刘书记,这得感谢你们工作组呀!你们一次次对我们进行社会主义教育,割资本主义尾巴,大家的思想觉悟就呼呼地往上提高……”

    刘胜利根本不信:“小新,你别说虚的,说点实际的,都采取了什么措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我想向县委好好汇报一下,让耿书记组织一些同志来参观一下。”

    王环环慌了:“别,别,刘书记,您可千万别去汇报!您一汇报可就坑死我们了!刘书记,白水沟可是你们团委抓过的点,您哪,也算半个白水沟人了,您就当不知道我们的事好不好?算兄弟我求您了!”

    刘胜利益发觉得蹊跷,吃罢饭,让两个干事到村里四处一转,才弄清了事实王环环真就把队里的地分下去了,还不是最近分的,竟是去年他一当队长就分了,所以日子才好过了。干事小王的姐姐就嫁在白水沟,据小王的姐姐说,秘密分田包产时,王环环领着大家喝了血酒,发了毒誓,谁也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刘胜利这才明白,白水沟日子好过,竟是因为分田包产。

    于是,在白水沟的这一夜,刘胜利失眠了,翻来覆去地想:报上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既然白水沟的实践已经证明分田包产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能提高农民的生活水平,那么,县委就应该让白水沟试试。于是,连夜爬起来写了个报告,有意不谈白水沟秘密分田的内幕,只向县委建议试行按户包产。

    这下子捅了大乱子,县委书记耿复仁看了报告后极为震惊,厉声责问刘胜利:“刘胜利,你知道分田包产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再怎么解放思想,也不能解放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你的党性哪去了?!我原让你查清白水沟单干的事情,不想,白水沟单干的事你没查清,你自己倒搞出了个包产方案!我问你,刘胜利,你这个方案是怎么搞出来的?和白水沟的单干事件有没有联系?”

    刘胜利心里想着要保护王环环,便咬死口说:“我的方案就是我的方案,和白水沟、和王环环没有关系!我真没在白水沟发现单干的问题。我的这个方案,也仅仅是提出一种设想,据说安徽、四川一些地方也在进行这方面的探索……”

    耿复仁火透了:“刘胜利,我明确告诉你,除非接到中央和省委的指示,我们天河县不允许出现这种搞资本主义的‘探索’!”

    刘胜利坚持着:“可事实证明,把田地包下去能最大限度地调动广大农民的积极性,能从根本上解决农村的吃饭问题,明摆着是好事嘛!”

    耿复仁“哼”了一声:“刘胜利,这下子你说漏嘴了吧?就冲着你这话我就知道,王环环这个搞资本主义的马前卒把地分下去了!是不是?”耿复仁当着刘胜利的面摸起电话,要总机接白水沟所属的方山公社,找公社书记老祁。

    等电话的时候,耿复仁又说:“我省广大农村的社会主义经济阵地不能从我们天河县开始崩溃!报上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并没有说不要社会主义的集体经济!刘胜利,你的问题是相当严重的!”

    刘胜利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也包括对我们现行农村政策的检验!”

    耿复仁又气又急:“好,好,刘胜利,我不和你吵!你是知青早晚总要走的!我只希望你走之前别给我闯下一个大祸,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们县委!”

    刘胜利硬呛呛地说:“我还就不走了,就陪你干到底了!”

    耿复仁桌子一拍:“刘胜利,我看你是疯了!你给我从现在开始停职检查!”

    这时电话接通了,耿复仁抓起电话便说:“老祁吗?你听着,给我立即带队去白水沟!查单干!动作快一些!力度大一些!你亲自去,多带几个民兵!”

    白水沟生产队当天便鸡飞狗跳。方山公社党委书记老祁是耿复仁一手提拔起来的中年干部,执行耿复仁的指示不过夜,接了电话就带着一帮持枪民兵坐着运化肥的卡车赶到了白水沟。卡车一直开到王环环家门口才停下,民兵们跳下车,不由分说,先抓了王环环。接着,又在村里四处贴标语,扯喇叭,大造革命舆论。公社女广播员充满革命激情的口号声马上响了起来:“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历史的车轮不容倒转!”“不堵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如此等等。

    王环环死不承认有分田包产这回事,老祁下令把王环环吊了起来,拍桌子砸板凳,说:“王环环,我不怕你不说!你狗日的一天不说,我吊你一天,两天不说,我吊你两天!我还就不信你白水沟三十八户人家都和你狗日的一样,铁心走资本主义道路了!我还就不信这白水沟不是他妈**的天下了!”

    王环环挣扎着抬起头,可怜巴巴,但却很固执地狡辩说:“祁书记,您……您老人家可真是冤枉我和乡亲们了,我们哪敢分田呀!县团委刘胜利书记刚来我们这里做过调查的。不信,您老人家可以去问刘胜利……”

    老祁说:“你狗日的别给我提刘胜利了,她已经被县里隔离审查了!”

    吊了整整一夜,王环环仍是不招,只是不断声地哀号,说是要死了。

    老祁说:“死了好,死了就算是为资本主义殉葬!”

    也在这日夜里,县团委书记陈涛和方山公社团委书记钱远奉耿复仁的旨意先后来做刘胜利的工作。陈涛忠实执行耿复仁的旨意,口口声声要刘胜利认识错误,作出深刻检查,刘胜利一气之下和陈涛吵翻了。钱远本来并不想来,可担心刘胜利硬顶下去会吃亏,才借着“做工作”的机会看了看刘胜利,也当着别人的面应付着劝了刘胜利几句,说是反正知青都要回城的,犯不着和耿复仁书记顶真。工作人员一走,钱远却马上问刘胜利,下一步该怎么办?

    刘胜利说:“得想法救救王环环他们,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钱远看着刘胜利直叹气:“胜利,这都是你把人家给害的嘛!你说怎么办?”

    刘胜利说:“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好走了,找我六姥爷孙立昆,他是省委副书记!钱远,你快给我去找!这阵子他好像还在咱们阳山市,正处理一起冤案……”

    钱远忙道:“好,我先回阳山,如果孙书记不在阳山,我立马去省城!”

    临别,刘胜利又交待说:“我六姥爷不认识你,你拖着我妈和你一起去!”

    钱远连连应着,转身就走,当晚便在公社找了台大拖拉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阳山市,拉着孙成蕙一大早找到了市委招待所孙立昆的房间。不料,孙立昆却已在两天前离开了阳山。钱远和孙成蕙只好坐长途汽车再往省城赶。赶到省城才知道孙立昆竟然还在阳山地区,说是在天河邻近的汤泉县搞调查。二人只好回头再奔汤泉县。这么一折腾,见到孙立昆说完情况,已经是傍晚了……

六十三

    谁也没想到,晚上快七点钟的时候,省委副书记孙立昆突然来到了天河县委。其时,天河县委正在满是**语录的县委会议室开常委会,研究白水沟的反革命复辟事件。县委书记耿复仁和与会的县委常委们见孙立昆在秘书的陪同下走进会议室,全都站了起来鼓掌欢迎。

    孙立昆挥挥手:“不要拍巴掌了,这巴掌没什么好拍的!”

    耿复仁书记和县委常委们这才注意到孙立昆的脸色很难看。

    孙立昆敲敲会议桌:“听说这里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复辟事件是不是?”

    耿复仁说:“孙书记,我们正在研究,准备向地委和省委汇报……”

    孙立昆没好气地说:“不要汇报了,我们现在就下去,到白水沟去,看一看这起反革命复辟事件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要发生?请吧,同志们!现在出发!”

    耿复仁赔着小心问:“孙书记,您吃过晚饭了么?”

    孙立昆冷冷地反问道:“白水沟的农民同志可能中饭都没吃吧?”

    耿复仁不敢做声了。

    孙立昆又说:“还有被隔离审查的刘胜利同志,也请她一起去!”

    于是,几辆轿车、吉普车带着以耿复仁为首的一帮县委常委们,借着月色上了路。车出了破败的县城,在山道上开了约有一个小时,才在一个小山村前停下了。

    孙立昆和秘书、耿复仁和刘胜利等人纷纷从各自坐的车中走出来。

    孙立昆这才看到了刘胜利,说:“抽空给我汇报一下在白水沟的调查情况!”

    刘胜利点点头说:“好,孙书记!”

    孙立昆又对众人说:“走,走,同志们,我们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喂肚子吧。”

    耿复仁为难地说:“孙书记,咱来得这么突然,只怕……”

    孙立昆说:“怕什么?怕没酒喝?我不喝酒,也没心情喝酒,就吃顿便饭!这个村靠公路,经济总不会太差吧?总不至于连顿热饭都吃不上吧?”

    刘胜利说:“孙书记,我还就怕您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孙立昆将信将疑地看了刘胜利一眼:“哦?”手一挥,“那就让实践检验一下!我们分头到农民家里吃去,有啥吃啥,也算深入一次基层了。”说罢,带头走进了村头一户人家屋里找吃的。

    是一间依山而建的破石板屋,从屋顶上可看到满天星星。屋里点着鬼火般的油灯,映照出一片凄凉。没有任何家具,甚至连一床棉被都没有,只有三个很小的孩子像小猪一样,赤身**地趴在碗状石槽上喝着一种黑糊糊的汤。

    孙立昆和秘书都愣住了,近乎骇然地看着。

    一男一女两位衣不遮体的主人也很骇然:“首长,我……我们家真没有啥吃的。”

    孙立昆问:“在你们这里,一个强劳力能挣多少工分?”

    男主人说:“我能挣十个工分,每个工分三厘钱,一天能挣三分钱,加上她能挣两分钱,全家一天挣五分钱……”

    秘书问:“全村都这样吗?”

    女主人说:“差不多,有的还不如我们呢!”

    孙立昆说:“你们这儿靠公路这么近,可以做点生意嘛,不至于搞成这样!”

    男主人忙说:“谁敢呀,县上不让走资本主义,抓住能整死你!”

    孙立昆狠狠看了县委书记耿复仁一眼,转身气呼呼地出去了。

    走到另一户农民家门口,孙立昆和耿复仁等人正要进去,从屋里出来的刘胜利把他们全拦住了:“孙书记,耿书记,你们都别进去看了,这家更没有吃的,两个姑娘没衣服穿,见不得人……”

    恰在这时,一条大标语映入了孙立昆的视线:“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孙立昆指着标语近乎愤怒地问耿复仁:“这是哪个年代的标语?还留在那里干什么?!”

    耿复仁一头冷汗,连连道:“是,是,孙书记,我回头就布置清除!”

    孙立昆看着聚在身边的干部们:“同志们,在村里转了一圈,你们谁吃上饭了?啊?这就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要出的结果!这就是实践检验的结果!走,上车,直接开白水沟,向王环环同志讨顿饱饭吃去!”

    刘胜利带头为孙立昆的话鼓起了掌。

    再上车时,孙立昆把刘胜利叫到了自己的车里。刘胜利便在车内向孙立昆汇报起来,说是王环环这位年轻同志尽管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头脑却不糊涂,分田承包时和每家每户都喝了血酒,把我们的干部当日本鬼子来对付。孙立昆很不客气地说,我们有些干部甚至连日本鬼子都不如。

    残酷的场面一到白水沟就看到了:王环环和十几个男人全被吊在生产队的粮库里,个个伤痕累累,连县委书记耿复仁见了都很吃惊。

    孙立昆亲自给王环环松了绑,心情沉重地说:“同志们,乡亲们,我来晚了,让你们吃大苦头了!”说罢,后退一步,向王环环和众农民深深鞠了一躬,“我向你们道歉了!”

    王环环和众农民木然地看着孙立昆,呆呆的,一言不发。

    耿复仁说:“王环环,你们咋还不向省委孙书记道谢?!”

    王环环看看耿复仁,又看看孙立昆,刚想说什么,孙立昆却先说话了,是对耿复仁说的:“要王环环和乡亲们道什么谢?谢谢我们吊打他们吗?让他们为我们强加给他们的痛苦谢主隆恩、三呼万岁吗?耿书记,作为中国**的一个县委负责人,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皮!我看你简直不如当年的日本鬼子!”

    耿复仁呆住了。

    孙立昆上前握着王环环的手,抚摸着说:“王环环同志,我们这次到白水沟,是向你讨口饱饭吃的!”

    王环环这才明白,面前这位省委副书记和耿复仁们不是一回事,扑通跪下了。

    身后,一帮农民也随之跪下了,跪得轰轰烈烈。

    王环环流着泪,紧紧抱着孙立昆的腿说:“孙书记,我……我们不是要走资本主义,我……我们就是想吃上饱饭啊!”

    孙立昆连忙拉起王环环:“起来,王环环同志!还有你们!同志们,大家都起来,我们今天就来商量一下,看咋着才能吃上饱饭!”

    一农民立起:“说句不怕杀头的话,就得把田分头包下去,让我们自己种!”

    又一农民说:“分田包产,我们公粮没少交,自己得的也多了!”

    王环环也讷讷地说:“孙书记,真的哩,分田包产好啊,我们干部也好当了……”

    孙立昆连连说:“好,好,同志们,大家不要急,一个个说,我今天到这里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心里话。”

    王环环说:“孙书记,您是大**,我们也想听听您的话!”

    于是,听罢白水沟乡亲们的意见后,孙立昆在马灯通明的灯火下,对王环环、耿复仁、刘胜利等一帮干部群众发表了一次即兴讲话,开口就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马列主义的科学结论。实践之外不存在检验真理的标准,包括马列主义本身也不是真理的标准。那么,既然实践证明分田包产能使原来这一带最穷的一个生产队改变面貌,粮食产量能翻两番,生活水平能有这么大的提高,我看就不妨让王环环和这三十八户农民同志试下去!这么试一试,天塌不下来!安徽、四川有些地方不是也在试吗?”

    王环环身边那些朴实的农民们,把一双双满怀希望的眼睛投向孙立昆。

    孙立昆越讲越激动:“同志们,说起来痛心呀!过去,我们的报纸上每年都说大丰收,都说农业学大寨硕果累累,可搞到今天,我们全国还有两亿多种田人的年口粮在三百斤以下,吃不饱肚子!耿书记,我请问你,你们天河县农民每年的人均口粮是多少?我要你以党性保证说真话!”

    耿复仁红着脸讷讷地说:“去年一百八十七斤,今年一百九十二斤……”

    孙立昆叹了口气:“不到二百斤呀,同志们!从理论上说,我们整个天河县的农民兄弟都在饿肚子呀!可分田包产,白水沟三十八户的人均口粮却达到了五百二十斤!据说这就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如果大家认为这种能吃饱肚子的方法就是资本主义,那么我们只有永远饿肚子!那我们还干什么革命?主席说,穷则思变,越穷越革命,不能越革命越穷嘛!是不是呀?同志们!”

    一片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耿复仁掏出笔记本拼命记录。

    孙立昆却结束了自己的讲话:“同志们,我就先讲这么多吧!不算指示,目前也还不代表省委,只代表我个人。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同志们自己去思考。”

    耿复仁说:“孙书记,很受启发,我们很受启发。”

    刘胜利说:“孙书记,您把问题的实质说透了,事实上是给我们上了一课。”

    孙立昆摆摆手:“不对了,是王环环和白水沟的农民同志给我上了一课!”

    耿复仁请示道:“那么,孙书记,白水沟的土地承包就试下去?”

    孙立昆点点头:“当然应该试下去!我的意见,最好再把试点面扩大一些,像我们路过的那个小山村,穷成那样,为什么不也试一试?”

    耿复仁忙又记录。

    孙立昆说:“可以请那个村的生产队长到王环环这里来看一看,学点经验。成功的经验还要你们自己摸索。现在大家不都说嘛,要摸着石头过河。”

    耿复仁愣了愣:“孙书记,这……这话是不是不太妥当?”

    孙立昆不悦地看了看耿复仁:“有什么不妥当的?”

    耿复仁吞吞吐吐地反问道:“这摸着石头过河,也……也能摸着石头过太平洋么?就不怕掉到太平洋里淹死?”

    孙立昆问:“耿书记,你什么意思?”

    耿复仁赔着笑脸:“孙书记,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向您请示。”说罢,把自己的笔记本递上去,“孙书记,您看看,我记录的准确吗?如果……如果准确的话,您给我签个字好么?”

    孙立昆这才明白,面前的这位耿书记怕自己被淹死,在找责任人。

    孙立昆接过笔记本,看都不看,马上在上面签了字,签完字后,举着笔记本晃动着,对天河县委的一帮干部说:“你们哪位同志还有笔记本?还要请我签字的?要有,请不要讲客气!”

    半晌没人说话,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孙立昆轻蔑地把笔记本掷还给耿复仁:“好了,耿书记,你不用怕了,对白水沟这起反革命复辟事件和你们天河县的土地承包试点,全由我孙立昆承担责任!”

    王环环和在场的乡亲们为孙立昆的话,含着泪热烈而长时间地鼓着掌。

    耿复仁在掌声中讷讷地说:“孙书记,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党员,要对党负责,中央和省委都没有文件,这种事我就不能办。我要您签字,就是想把您的指示当省委指示……”

    孙立昆再也忍不住了:“够了,耿书记!我看你这个人根本没想到过对人民负责!你眼里只有自己的乌纱帽!”说罢,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倒下。

    刘胜利和秘书忙上去扶住了孙立昆。

    回去的路上,孙立昆带着无限深情的回忆对刘胜利说:“……一九六一年,我在安徽搞调研时也碰到过这种包产事件,那是个什么样的县委书记呀!为了能让老百姓吃上饭,那位县委书记带着县委一班人押上了身家性命!”

    刘胜利劝着:“六姥爷,您太累了,歇歇吧,少说话。”

    孙立昆却还在说:“那位县委书记后来被整死了,可他是真正的**人!”拍了拍刘胜利的手,“胜利,你也是个真正的**人嘛,敢在耿书记这种人手下支持王环环搞承包,不简单啊!”

    刘胜利说:“说真的,六姥爷,和你们这些实事求是的老同志相比,我们可差远了。”想了想,又说,“六姥爷,这一夜对我来说真是永生难忘,也许在许多年过后,我还会不断地记起它。”

    孙立昆问:“为什么?”

    刘胜利说:“我在您这种老同志身上看到了党和国家的希望所在!”

    孙立昆欣慰地笑了:“胜利呀,应该说希望在你们身上嘛!我们总要老,总要死,总要退出历史的舞台,未来的舞台是你们的,我们国家将来最辉煌的历史肯定要你们来写,你、钱远、王环环,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同志。所以,你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在火热的社会实践中多锻炼啊!”

    刘胜利点点头说:“六姥爷,我和钱远都打定主意了,不去追这回城潮了,就在天河县好好干下去,干出一番造福人民的大事业来!”

    孙立昆眼睛一亮,连连道:“好啊,好啊!有志气,真有志气!”

    到了天河县委,天已大亮了。孙立昆的车停下了,刘胜利下了车。

    孙立昆摇下车窗,又嘱咐说:“胜利呀,记住我的话,不要急,改变现状要一步步来,碰到想不通的大问题,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刘胜利应了声:“哎!”

    孙立昆又说:“还有,和县里的同志们一定要搞好团结,不能意气用事,也要理解你们那位耿书记,他也是被过去的政治运动搞怕了呀!”

    刘胜利说:“六姥爷,我都记住了,您早回吧!”

    车轮缓缓开动了。孙立昆久久挥着手,直到车开出老远,才摇上车窗。

六十四

    孙成蕙对刘存义说:“你看,咱把汤平请到家里来吃顿饭好不好?”

    刘存义眼一瞪:“你发什么神经?!”

    孙成蕙说:“我想,你们终究是朋友一场,冤家宜解不宜结;二来,我也有点私心,想问问当年下放的事,当年下放时,我是第一批,没办过离职手续……”

    刘存义怔了一下,不做声了。

    孙成蕙叹着气:“当了多年临时代课老师,人家说一声不要,就不要我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可也不能怪人家,咱就是临时工么!哦,孩子们也劝我找汤平哩!”

    刘存义这才说:“成蕙,我支持你去找汤平,可咱不和他喝酒!”

    孙成蕙点点头,又说:“当了多年家属,和外边人说起话来,我就心慌。”

    刘存义说:“让敢斗陪你去!这丫头能说会道,无理赖三分,有理更不让人!”

    孙成蕙忙摆手:“别,别,与其让敢斗陪我,我不如自己去!这丫头可是太会说了,她说出的话能把汤平气死,也能把咱的脸丢死!”

    刘存义觉出了点啥:“成蕙,那你的意思是?”

    孙成蕙这才被迫说了出来:“我想请你抽空陪我去,当年是你代我表的态。”

    刘存义想了想说:“我去不好,我不愿去求汤平!”

    孙成蕙知道丈夫的倔脾气,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去了局党委。

    汤平挺热情,一见孙成蕙就对秘书交待:“小王,告诉办公室,我今天要接待一位重要客人,请他们都不要打搅我。”

    孙成蕙说:“汤书记,我……我说几句话就走,不能影响您的工作!”

    汤平笑呵呵地说:“嫂子啊,我今天最大的工作就是接待好你这个老党员!”

    孙成蕙马上接着这话头问:“汤书记,您……您还记得我这个老党员么?”

    汤平拿出一些水果摆在孙成蕙面前,很认真地说:“咋能忘了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孙成蕙是一九五二年人的党,对不对?”

    孙成蕙点点头:“对,您没记错。可汤书记,您当初对我的承诺还记得不?”

    “承诺?什么承诺?”汤平有些发愣。

    孙成蕙满怀希望地看着汤平,真希望汤平能想起来。

    汤平已记不起自己当初的承诺了,笑问:“嫂子,我到底许过你什么?”

    孙成蕙饱经沧桑的眼睛黯淡下来:“汤书记,您真记不起来了吗?”

    汤平苦笑着摇头说:“嫂子,你说吧,说过的我都认账。”

    孙成蕙这才叹息般地说:“一九六三年,在安徽建安煤矿我下放时您说过,党和国家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女,国家经济形势一旦好转,还会把我们敲锣打鼓接回来,尤其是像我这种转业军人、党员同志……”

    汤平这才恍然大悟。

    孙成蕙眼里滚出了泪:“可汤书记,您忘了,说过的话都忘光了……”

    汤平坐在沙发上怔了好半天,才缓缓立起身,走到孙成蕙面前,恭恭敬敬地给孙成蕙鞠了一躬:“成蕙同志,为这不该遗忘的承诺,我……我向您道歉!”

    孙成蕙含泪摆着手:“汤书记,您也别道歉了,我知道您!您和我们家存义一样,太忙,太忙……”

    汤平紧紧握住孙成蕙的手:“再忙,也不能忘了您孙成蕙这样的好同志啊!成蕙同志,您放心,这件事我们今天就办,局里马上派人到安徽建安煤矿调您的档案,给您落实政策,恢复工作!”

    孙成蕙说:“汤书记,我在局中当过好多年代课教师,如果恢复工作,我还想到局中教书,不知组织上能满足我这个愿望么?”

    汤平郑重其事地说:“成蕙同志,我代表组织答应您!”

    一个月后,孙成蕙如愿站到了局中讲台上。

    这一天真像做梦一样,直到一步步走向讲台了,孙成蕙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候缺的代课教师了,重又正式回到了学校,回到了孩子们中间。从一九五六年离开北京红光中学算起,她离开教学岗位二十四年了;从一九六一年下放离职算起,她离开工作岗位也已经十八年了。

    在讲台上放下课本和教具,望着教室里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孙成蕙眼圈红了,禁不住想起了当年的文化速成中学,当年的红光中学,还想起了在红光中学给初三(2)班同学们上的最后一课……

    这一切必须感谢汤平,汤平虽说遗忘过承诺,最终还是履行了承诺。

    为此,刘存义对汤平说:“汤书记,为成蕙的事,我得谢谢你!”

    汤平没当回事:“这话就别说了,我这又不是徇私情,也是按政策办事嘛!”

    当时,汤平正带着局里的人在红旗矿检查工作,刘存义陪同。

    简单的道谢话一说完,接下来两人仍然是唇枪舌剑。

    汤平说:“存义,我知道,你对我是苦大仇深呀!”

    刘存义说:“我敢吗?你是局领导,我这几年一直努力学着摆正关系嘛!”

    汤平说:“算了吧,你!我能领导得了你?整个阳山矿务局,谁不知道你这个老资格的矿长?谁不知道汤书记最怯刘矿长!”

    刘存义说:“哎,不对吧?我咋听到的和你不一样?都说刘矿长最没用,只会低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所以不像汤书记呼呼直往上面进步……”

    汤平说:“存义,苛刻了吧?别人不了解我,你应该了解我‘*****’时,我并不是想跟风,也并不是存心想卖你!你想呀,**亲手发动的运动,咱不从积极的方面去理解能成么?那时谁敢相信自己呀!”

    刘存义说:“那是,相信自己决没有好下场!”

    检查完工作,一起吃饭时,汤平说:“上瓶酒,要好酒!”

    刘存义说:“汤书记,接待本局上级领导不准上酒,这可是你制定的。”

    汤平说:“刘矿长,我说过这瓶酒要你红旗矿掏钱了么?是我请你!”

    刘存义有些窘了:“别,别,你是领导,又是客人,还是我请你吧!”

    汤平笑了:“老伙计,你到底请我喝酒了?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毕竟是老伙计,半瓶酒下肚,刘存义受了感动,拍着汤平的肩头说:“老汤,你这家伙何必呢,我是倔种,你别理我就得了,还真把我当个人了?!”

    汤平也动了感情:“我敬的还就是你这种倔劲!来,老刘,为我们这对老伙计在安徽那些艰难而美好的日日***杯!”

    刘存义端起杯:“老汤,也为你的宽厚和胸怀干杯!”

    这日,刘存义喝醉了,是被汤平亲自送回家来的,汤平自己也站不稳了。

    看到当年这对老搭档、老伙计的友谊得到恢复,孙成蕙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含着眼泪,孙成蕙冲着汤平和刘存义又笑又数落:“看你们这老哥俩,喝成什么样子了!啥形象呀!你们以为你们还是当年呀,你们还年轻呀……”

六十五

    孙成伟和刘敢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开在矿东门大街上的“上海服装”摊成了众人瞩目的所在。从一九八年起,红旗矿的服装潮流就完全由孙成伟和刘敢斗共同引导了。孙成伟摇身一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开口就是“阿拉”,闭口就是“侬”,号称自己是上海的服装世家,其家族一百年来专以美化人类生活为己任。刘敢斗嘴里更没有真话,啥谎都敢撒,在上海小摊上十块钱三件收来的劣质短袖衫,愣敢说是流行时装,愣敢五十元一件往外卖,竟也卖出去不少。

    这期间,甥舅之间的矛盾斗争也层出不穷。用孙成蕙的话说,这甥舅二人是“既狼狈为奸,又内讧不已”;用刘存义的话说,则是“大狗小狗狗咬狗”。不过,当时这甥舅二人的矛盾斗争尚未涉及到领导权问题。刘敢斗那时还没有夺取孙成伟领导权的实力和野心,斗争的焦点很不集中,颇有点“意识流”的味道。

    这日早上又要出摊了,孙成伟背着一个大包提着一个小包,照例在院子里吆喝刘敢斗:“敢斗!敢斗!快点,你还磨蹭什么?看看都几点了,还做生意么!”

    刘敢斗在屋里对着镜子换好一身漂亮衣服,嘴里嚷着,来了,来了!一跑出来就乐滋滋地问:“哎,舅舅,你看看,我今天穿这身衣服好看吧?”

    孙成伟只看了一眼,便心疼地大叫起来:“刘敢斗,这可是身高档服装,进价就六十多块!你咋自己先穿了?咋卖?咋哪件高档你穿哪件?卖不动算谁的?!”

    刘敢斗照例斗争:“你叫什么叫?啊?我啥卖不出去?卖不动算我的!”

    孙成伟没好气:“当然算你的!快走!”说着,把手上的一个包递给刘敢斗。

    刘敢斗根本不接:“舅舅,你自己拿着,别弄皱了我这身高档服装!”

    孙成伟很不高兴:“小姑奶奶,您老是去做生意,还是去逛街?”

    刘敢斗甩手走在前面:“你叫什么叫?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孙成伟只得把大包小包都背着,像个负重的驴,尽管气愤难平,却拿自己这个外甥女毫无办法,只能一路上咕噜个没完:“敢斗,我告诉你,我不是绅士,我是你舅!你甩吧,这样下去,咱最好早点散伙!我是不想和你继续斗下去了!”

    刘敢斗回首一笑:“散伙的梦你就别做了,反正我是跟你革命到底了!”

    到了东门外“上海服装”摊上,二人不斗了,开始狼狈为奸,一致对外。

    孙成伟操着半导体话筒,站在椅子上一遍遍吆喝,热情洋溢地招徕顾客:“哎,哎,侬瞧一瞧、看一看哪!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哪!真正阿拉上海货色……”

    到了一九八四年,上海货被他们卖臭了,广东货开始走俏全国,孙成伟又学上了几句不伦不类的粤语,吆喝的内容也变了:“哎,哎,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哪!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哪!最新香港流行款式,风靡广州、深圳……”

    在孙成伟歌唱般的吆喝声中,刘敢斗扮着笑脸,手脚麻利地拿衣服,收钱。

    到了一九八六年,甥舅二人的商业革命终于获得了初步成功:从街头摊档迁到了店中,正正经经在矿东门外的商业街上开了座“广州时装店”,不但做零售,还做起了批发,孙成伟洋洋得意地自封了个经理,同时,任命刘敢斗为副经理。

    这时,刘敢斗翅膀已经硬了,“广州服装店”五万的注册资金有她二万四,比孙成伟只少二千元,自然不甘心做副经理,于是,“广州服装店”开张的头一天,就和自己的舅舅进行了一次诱导性谈话。

    刘敢斗先问孙成伟:“舅舅,你知道不知道要培养革命接班人?”

    孙成伟装糊涂:“你舅现在身体还好,暂时还不需要考虑接班人问题。”

    刘敢斗又请教:“舅舅,你知道啥叫‘刮不知耻’么?”

    孙成伟指出:“敢斗,没好好上学吧?那字不念‘刮’,念‘恬’。”

    刘敢斗笑了:“我就说它念‘刮’!知道怎么解释么?就是说有人脸皮太厚,要经常刮一刮!比如说你吧,舅舅,你咋就一点都不懂得谦虚?也没征求一下群众意见,自己就封自己个经理?”

    孙成伟手一摊:“咱只能有一个经理,我觉得还是我当比较合适我总是革命的先行者嘛!一九七九年不是我带了一包衣服过来,有今天这革命成果么?”

    刘敢斗反问道:“没有我的卓越贡献,凭你一人就有今天这革命成果了?”

    孙成伟没办法了:“总不能两人都当经理吧?”

    刘敢斗早就想好了:“你当经理,我当董事长嘛!”

    这才达成妥协,皆大欢喜。

    一九八六年,孙成伟、刘敢斗的革命取得初步成功;孙成蕙一家艰难的日子也过去了;刘援朝和同厂女工王小小结婚生了孩子;刘跃进大学毕业和女朋友一起去美国留学;刘**在退伍前考上了军事院校;刘胜利也做了主管农业的天河县委副书记。

    然而,也就是在一九八六年,两桩塌天的大事竟接连发生了……

六十六

    孙成蕙记得很清楚,刘存义出事的那天,是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八号。那天,汤平在红旗矿主持召开东部矿区矿处级干部会议,会开到很晚。刘存义快十点了才从矿上回来,回来时外面正下雨,刘存义浑身全透湿了。孙成蕙正在灯下备课,忙走过去用毛巾给刘存义擦脸、擦身。正擦着,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刘存义随手抓起电话:“对,我是刘存义。”

    电话里想起了一个焦虑的声音:“刘矿长,我是调度室。不好了,井下出大事了,负330变压器突然着火,因为该变电站附近没有作业点,发现较晚。现在火势很大,周围煤壁都烧着了,情况相当严重……”

    刘存义大惊失色:“有没有人员伤亡?有多少伤亡?”

    “目前还没接到报告。”

    “负330的人员撤出来没有?”

    “已经撤出了一部分,主要是采煤十区工人,3030掘进头的十八名掘进工肯定没撤出来,电话联系不上,救护队已经下去了。”

    刘存义临危不乱:“是十八名吗?有没有其他辅助部门的工人?赶快通知灯房查灯牌,迅速弄清楚:困在火区的人员究竟是多少?千万不能出错。请和矿救护队保持联系,我马上下井,到现场和他们汇合!”

    放下电话,刘存义抓起一件雨衣就要出门。

    孙成蕙揪心地嘱咐说:“存义,你……你可千万要小心……”

    刘存义匆匆点点头,突然又回过头摸起了电话:“汤书记吗?负330着火了,情况很严重,我马上要下井,你正好在这里,帮我调一下局救护队好不好?我担心火势失控,我矿救护队人手不够!”

    汤平说:“好,好,存义,有我,你只管放心,咱们是老搭档、老伙计了!”

    扔下电话,刘存义再也顾不上和孙成蕙说什么,转身冲进了门外的大雨中。

    孙成蕙追进如注的雨水中,冲着刘存义的背影大声说:“存义,事故处理完,不管几点,都往家里挂个电话,啊?”

    刘存义听见了,在风雨中回过头来:“好,成蕙,你睡吧!”

    孙成蕙哪还敢睡?一夜守着电话没挪窝,一颗心早随刘存义一起下了井。

    这夜真是紧张,刘存义和两位随行调度坐在一辆电车头上一路摇铃驰往矿井深处时,手里的载波电话便不断地响着。

    “刘矿长,刘矿长,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快讲!”

    “刘矿长,人员情况查清楚了,现在困在火区里的,除十八名掘进工外,还有一名到迎头挂线的地质测量工,一名前往检查瓦斯的瓦斯检查员,一共二十人。”

    “好,知道了。”

    “汤书记已命令局救护队紧急出动,他们正在往这赶。”

    “你们留人带路,通知井口和井下,为救护队提供一切方便。”

    “汤书记现在正在换衣服,马上也要下井。”

    “告诉汤书记,请他在地面指挥……”

    赶到负330变电站外,一条浓烟滚滚的火巷出现在刘存义面前。现场一片混乱,一些烧伤工人被抬上担架。红旗矿救护队的江队长正大喊大叫着,要救护队员们接水龙,支水泵。

    刘存义一看就急了:“江队长,你们得先冲进去救人啊!”

    江队长为难地说:“刘矿长,这火不灭怎么救人?送死呀!”

    火巷里的火确是在熊熊燃烧,一些木头支架正垮落下来。

    然而,刘存义为火巷内二十个工人同志的性命忧心忡忡:“江队长,我的意见还是要先冲进去救人,你们救护队马上戴上防毒面具强行穿过着火区,先把3030掘进头的同志营救出来。然后,封闭负330巷道,断绝通风,使大火熄灭。”

    江队长迟疑着:“这……这能冲过去吗?”

    刘存义仔细看了看:“用水龙一路压着火势,问题不会太大吧?”

    江队长说:“那么,回来怎么办?我们救了人还要冲回来,万一火势失控……”

    刘存义这才火了:“没什么万一!江队长,你马上给我带头上!记住,3030掘进头有十八名掘进工,一名瓦斯检查员,一名地质测量员,总共二十个阶级弟兄。你们每人多带一套防毒面具进去,要想方设法把他们安全带出来!”

    江队长看着面前的大火,额头上直冒汗:“刘矿长,这……这实在太危险!”

    刘存义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江队长擦着额上的冷汗说:“根据现在的情况看,估计……估计里面可能不会有活人了,就是不被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刘矿长,我……我看,最……最好现在就切断风源,打……打封闭墙……”

    刘存义破口大骂:“江队长,你他妈的是不是**员?咋能不做努力就放弃这二十条人命?!就是这二十人都牺牲了,你也得给我把尸体抢出来!”

    江队长一边退却着,一边讷讷地说:“我……我们不能做无畏的牺牲……”

    刘存义逼上去,一字一顿地说:“火场就是战场,国家养兵千日,现在是用兵一时,我这不是和你商量,是向你下命令!江队长,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他妈的执行不执行命令?”

    江队长哭了:“刘矿长,你……你饶了我吧!”

    刘存义知道这位江队长不可指望了,一脚将江队长踹倒,红着眼睛大吼:“给我执行战场纪律,把这个临阵脱逃的孬种队长押起来,交矿区法院法办!”

    恰在这时,汤平从井上赶来了,拦住怒不可遏的刘存义:“慢!”一把拉起江队长,“**,你是**员,我这个局党委书记再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愿意以脱逃渎职罪上法院,还是冲上去?”

    江队长浑身哆嗦着,站都站不稳了:“汤书记,您……您让我再想想……”

    汤平冲着在场的随员一挥手:“按刘矿长的命令押起来!”

    这时,刘存义已把防毒面具系好,手里还拿着一套准备给遇险工人用的防毒面具,带着矿救护队队员们准备进入火区了。

    汤平交待说:“存义,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万一过不去就把人带回来!局救护队的人员马上也要到了,我们再想办法!啊?”

    刘存义点点头:“知道,知道!”随即命令手下的救护队员们,“把几台泵都给我开起来,管子拉长,跟我上!老汤,这里你调度了,准备打封闭墙,我们一撤出来就马上打,一分钟也别耽误!”说罢,刘存义和十几个救护队员在几条水龙的掩护下,冒险冲进了火区。

    着火的巷道像个火炉,两个队员冲了不到二十米就倒下了,刘存义忙让人将他们拖了下去,自己带着余下的队员继续往火巷深处挣扎行进。行进途中,刘存义和手下队员们的工作服大都燃上了火苗,燎得身上的肉啦啦响。

    然而,没人退却。跟着这么一个不要命的矿长,谁也不敢退却。

    在巷道一百二十三米处,刘存义和救护队员们迎到了俯在水沟里的遇难矿工。

    浓烟与黑暗中,刘存义镇定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同志们,我是刘存义。我和大家在一起。大家不要慌,把防毒面具戴好,跟着救护队的同志一个个往外走。人数要清点,不能少了一个人!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一个中年矿工说:“刘矿长,是我,我是小组长。”

    刘存义问:“你的十八个工人都在吧?”

    中年矿工说:“一共十九人,还有个地质测量员小孙。”

    刘存义说:“应该还有个姓程的瓦斯检查员,通风工区的!”

    中年矿工说:“这人我不知道。”

    刘存义说:“那好吧,快把这十九人清点带走!”

    让救护队员把遇难矿工带走后,浓烟滚滚的巷道里只剩下了刘存义。

    刘存义继续往浓烟笼罩的巷道中走,边走边呼唤着:“小程,小程……”

    烧垮的支架还在塌落,刘存义走了没多远,就被一架倒落的支架砸倒了,身子一歪,落到水沟里,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这时,局救护队也赶到了现场,先帮着矿救护队的同志抬出十九位获救的工人同志,又在汤平的命令下,冲进火区寻找刘存义和那个仍无下落的瓦斯检查员。汤平特别指出,尤其是刘存义,一定要千方百计抢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看着局救护队的同志进了火场,汤平手里抓着载波电话,又向矿调度室下了命令:“听着,听着,我是汤平,马上给我到灯房,到通风工区再查,看看那个姓程的瓦斯检查员今天究竟去没去3030掘进头?!”

    载波电话马上响起了回声:“汤书记,我们已经查过了,小程确实下井了。”

    “井下大着呢!给我落实清楚,这个同志去没去3030掘进头!”

    “是,汤书记,我们马上落实!”

    “通知井下所有采煤面、掘进头各工作地点,给我紧急寻找这位检查员!紧急寻找!电话不要挂,随时和我联系!”

    十几分钟后,载波电话叫了起来:“汤书记!汤书记!”

    汤平忙道:“说,快说,我听着呢!”

    “瓦斯检查员小程找到了。他今天根本没去3030掘进头检查瓦斯,躲在井下口泵房睡觉了,泵房值班人员刚刚来了电话……”

    汤平火透了,难得发了大脾气:“通知这个姓程的,要他马上上井,到调度室等我!刘存义矿长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他妈的饶不了他!我他妈的要他给刘存义抵命……”

    恰在这时,局救护队的同志把已被烧得不像样子的刘存义抬到了汤平面前。

    汤平扔下载波电话,扑到担架旁:“老伙计,你……你怎么样?”

    刘存义被凉风吹醒了,嘴唇嚅动了半天,才问了句:“小……小程找到了?”

    汤平噙着泪点点头:“找到了,找到了,老伙计,你……你就放心吧!二十个人一个不少!”

    刘存义咧了咧嘴,哭也似地笑了笑:“那……那就好,快,快给成蕙打个电话,就……就说,事故处理完了,我……我没事,让她别着急……”说罢,又昏迷过去。

    汤平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当着许多人的面流了出来。

    凌晨四点十二分,孙成蕙怀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汤平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只通知孙成蕙,要孙成蕙准备一下,立即去局医院,说是他亲自带车来接她。

    孙成蕙放下电话就知道,刘存义出大事了,想都没想,就一头冲进门外的暴风雨中,跌跌撞撞地往矿内跑。半路上,一辆车的车灯照出了孙成蕙风雨中踉跄的身影,在孙成蕙身边戛然停住了。满脸泪水的汤平从车里走出来,把孙成蕙扶进了车里。

六十七

    刘存义伤势极为严重,烧伤面积达百分之六十五,其中百分之四十三为三度烧伤。更严重的是,刘存义在战争年代受过重伤,至今身上还有残余弹片未取出,预计在未来七十二小时内有出现肾衰和其它致命的中毒性并发症的可能性。抢救小组当即决定电邀上海两位著名烧伤专家火速前来局医院会诊,同时,局医院也做好了一切抢救准备。

    汤平指示说:“你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不惜一切代价!要什么,你们尽管说,只一条,一定让我们这位英雄矿长好好活下去!”

    院长说:“汤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一切努力,上海的两位专家已经上路了,今天飞省城,我们的车也专程去省城接了,今晚就会赶来会诊!”

    汤平又问:“存义同志在战争年代负过重伤?这么多年了,我咋不知道?”

    院长叹息着说:“还不是一次负伤,起码在两次以上。”说着,将一张x光片递给汤平,指点着片子上的两处阴影,“汤书记,您看,这里,这里,都是弹片显示出的造影。”

    汤平愣住了,出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就跑去问孙成蕙:“刘存义究竟受了几次伤?”

    孙成蕙呜呜哭了,满脸是泪:“汤书记,事到如今,我……我也不瞒您了!存义在战争年代就受过四次伤,是伤残军人!正因为这样,一九五二年底,组织上才让他转业到部机关。可……可他呆不惯,闲不住,非要下矿啊……”

    汤平痛心地责备说:“成蕙,你……你咋早不和我说?啊?!在安徽建安煤矿你不和我说,到了红旗煤矿,你还不和我说!你……你也是党员,咋不把这一情况告诉我,告诉组织?!”

    孙成蕙饮泣着:“存义不许我说从北京部机关调出后,伤残证就再也没给谁看过。每年的伤残补助他也没去领,一九六一年那么难,他都不让领!他就怕你们不让他下井,在第一线干下去!他为这担心了三十多年啊!”

    汤平被震惊了,流着泪讷讷道:“老伙计,老伙计,你这人是铁打的么?!”

    孙成蕙仰起泪脸:“汤书记,谁是铁打的?他也是人啊!这么多年了,哪天回家他不像瘫了似的?!”说罢,失声痛哭起来,竟哭昏过去。

    醒来时,已在自己家里了,孙成伟和儿女们都围在身边。

    孙成蕙泪水涟涟,挣扎着爬起来,又要去医院。

    孙成伟把孙成蕙拦下了:“成蕙,你这个样子,不能去见存义啊。”

    刘援朝也说:“妈,舅舅这回说得对,你要在爸面前也这么哭,不影响爸的情绪吗?再说了,汤书记交待了,说是上海的医生会诊之前,你最好别守在医院。一旦会诊完,脱离了这七十二小时的危险期,再请你去照顾我爸。”

    孙成蕙连连点头:“好,好,我……我不哭!”说不哭,泪水仍往下落。

    刘援朝又问:“妈,爸的事要和胜利、跃进、**他们说么?”

    孙成蕙抹着泪,想了想:“让胜利回来看看你爸,跃进在美国就算了,**那里也别说了,**是军人,路又远,你们别让他来,也别让他分心了……”

    经过上海专家的会诊和院方的全力抢救,最危险的七十二小时过去了,刘存义又一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在这七十二小时里,汤平把局党委办公室搬到了医院,一边处理局里的紧急事务,一边日夜跟着指挥监督整个抢救工作。

    看到刘存义再一次醒来,汤平含着泪笑了:“存义,你可吓死我了!”

    刘存义微笑着,有气无力地说:“吓什么?我……我死不了!老伙计,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咱……咱在红旗矿又……又联手打了一仗,算啥?算……算遭遇战吧……”

    汤平强作欢颜:“是呀,遭遇战。还是你的司令,我的政委,咱配合默契,打得和当年一样成功!这么大的火灾,竟然一个人没死,都奇了!我汇报给部里,部里根本不相信,赵部长以为我们弄虚作假!”

    刘存义说:“也暴露了一些问题呀,老伙计!十年动乱留下的消极影响不……不可低估哩!那个小程咋就敢下井睡大觉?还有矿救护队的那个江队长,他妈的,要……要真是打仗,我就当场把他毙了!这样的孬种,咋配得上**员的称号?老子带队进去,不……不是带队出来了么?这点危险有什么了……了不起?!”

    汤平说:“这个姓江的要开除党籍,依法起诉!”

    刘存义说:“这就对了,我知道你这老伙计会这么处理的!往天还批我‘只会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有你这老伙计看着路,我拼命拉车不就得了?!”

    汤平说:“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因为太会看路了,所以,这车才拉不好。”

    刘存义说:“我看他们是没真心想拉这车!都往升官这条道上跑。”

    汤平说:“哎,存义,话说到这份上,我倒要问问你了,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呀?就没想过换换岗位?你这矿长一干可就是三十年呀!在京郊当矿长,在安徽当矿长,到了大西南还是当矿长!建国前你就是团级,如今还是个团级。”

    刘存义笑了:“为我抱屈是不是?”

    汤平说:“伤好以后,跟我到局里干好不好?局里还缺个管生活的副局长!”

    刘存义说:“老伙计,你饶了我吧,一九五二年我就蹲过大机关,可是蹲怕了!”

    汤平说:“一九五二年你是什么年龄?现在是什么年龄?真不知你是咋想的!”

    刘存义说:“咋想的?就想多给国家出点煤,多给共和国出点力!”

    汤平既感动又感慨:“好了,好了,老伙计,你别说了,歇会吧,别累着。”

    孙成蕙来照顾刘存义时,汤平又向孙成蕙交待:“成蕙,你可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感情呀,千万不要影响存义的情绪,医生说了,存义的情况仍然有危险。”

    孙成蕙说:“汤书记,这我……我都知道。”

    汤平仍不放心:“千万不要再哭啊!”

    孙成蕙点点头:“我不哭,真的,汤书记,我不哭。”

    然而,一见到遍体是伤的刘存义,孙成蕙眼中的泪仍是禁不住直往下流。

    刘存义说:“哭什么呀?我不是好好的么?干煤矿哪少得了这种事?”

    孙成蕙忙擦干泪说:“也是这下子,你总能老实休息几天了吧?”

    刘存义**着:“歇歇吧,也……也真得歇歇了,这把火呀,可把我烧软了,不知咋的,连……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孙成蕙说:“你这人真是不要命,你说说看,谁像你在井下一干就三十年!”

    刘存义笑着说:“我喜欢井下,真的。一到井下,我一身的病就全没了,血就发烫。我……我总觉得井下像当年的战场。”

    孙成蕙叹了口气:“是呀,像战场,现在,你又倒在战场上了。”

    刘存义说:“是战士,就……就得倒在战场上嘛,总不能倒在老婆怀里。”

    孙成蕙说:“倒在老婆怀里也没啥不好,你没准日后就会倒在我怀里!”

    刘存义说:“笑话,我……我刘存义会……会倒在老婆怀里?”

    孙成蕙含泪笑问:“好你这个坏东西,这么不把我当回事呀?怎么?不要我一辈子当你的老师了?”

    刘存义动了感情:“要,咋能不要呢?可你……你这个孙老师呀,跟我吃了三十多年苦、受了三十多年罪呀!”

    孙成蕙说:“以后不会了,孩子都大了,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存义,你得挺住呀,好好养伤!伤好之后,咱们去趟北京,要是再有空,也去趟安徽建安矿,把咱工作、学习过的地方都再看看。你看好么?”

    刘存义孩子似地笑了:“好,好……”

    这时,正对着病房窗子的住院处门口吵闹起来,孙成蕙出去一看,见许多矿工正围着医院院长纠缠着,吵吵嚷嚷要到病房看望刘存义。院长不许,亲自拦在门前说,刘存义的伤势很重,现在不允许探视,局党委汤书记是下了死命令的。

    见孙成蕙从里面出来,工人们又一哄而上,围住了孙成蕙。

    有个大胡子的中年矿工硬挤到孙成蕙面前说:“嫂子,咱刘矿长是为我们受的伤,不让我们看他一眼,我们心里不安呀!不是刘矿长,我们也许就没命了!”

    大胡子的话刚一落音,应和声四起:“是呀,我们看一眼就走!”

    “我们不和刘矿长说话!”

    “我们就在窗前看一眼!嫂子,他是我们的矿长呀!”

    孙成蕙既感动又为难,问院长商量:“院长,您看?”

    院长想了想:“好吧,同志们,大家就从窗前看一眼好不好?”

    众人答应了,一一从孙成蕙面前走过,和孙成蕙打招呼。

    孙成蕙眼中的泪禁不住又流了下来……

六十八

    刘敢斗站在“广州时装店”店堂里,心神不定地看着街面发呆。

    孙成伟端着茶杯走过来问:“敢斗,你怎么了?想啥呀?”

    刘敢斗看了孙成伟一眼,没理睬。

    孙成伟说:“是不是又挂念你爸了?我说呀,你爸的事,你别多想,他们局里那么重视,汤平又是你爸的老搭档,咱想不到的,他们都会想到,我看一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刘敢斗手一挥:“舅舅,你别说了,我烦。”

    孙成伟说:“烦就出去遛遛嘛,反正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人。”

    刘敢斗想了想,走出店堂:“那好,我到邮局去一趟,给**寄点钱去。”

    孙成伟挺纳闷:“敢斗,你要当慈善家了?这不年不节的,给**寄啥钱?”

    刘敢斗绷着脸:“舅舅,我总觉得**碰上事了!”

    孙成伟说:“隔着千里万里,就是**真碰上什么事,你也不会知道。”

    刘敢斗说:“我知道!我们是双胞胎,往天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他伤风,我就感冒!大前天,我突然昏倒了,到医院啥都查了,没病!你说怪不怪?”

    孙成伟说:“好,好,那你就快去快回吧!”

    万没想到,刘敢斗这预感竟应验了。十天之后,阳山市民政局干部陪着一个解放军军官走进了他们家门,送来了一张烈士证书和一包刘**的遗物,通知他们家里说,刘**在执行国防施工任务时,为掩护战友,壮烈牺牲了!刘**的遗物中,有那件刘敢斗先卖后送的“前进”牌“高级西装”和一本翻破了的《巴顿将军》。

    孙成蕙看到烈士证书,叫了声“**”,当场昏了过去。

    刘敢斗趴在刘**的遗像前号啕大哭:“四哥,四哥,你知道么?我就怕你出事,你还是出事了!我……我那天下午还给你寄了二百块钱呀……”

    刘胜利流着泪劝道:“小五子,你别哭了,别哭了!你没看见妈倒下了?姐姐求你了,别让妈再伤心了……”

    刘敢斗已失去了理智,根本不听刘胜利的,仍是哭诉不休:“四哥,四哥,你当初参啥军呀?!你跟我做服装生意多好!如今谁还会像你这么傻?谁还会去救人?谁不是为自己活?”

    刘胜利听不下去了:“小五子,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刘敢斗红着眼,仇人似地看着刘胜利:“姐,你走开!我不要你管!”

    刘胜利叹了口气,态度缓和了许多:“小五子,你说说看,你四哥喜欢听你这些话么?他……他要活着,能不和你争?小五子,你再想呀,咱爸伤得这么重,生命还在危险中,妈的心里该有多难受?你……你就不能替妈想想么?”

    孙成蕙这时泪已哭干了,在一旁痴痴地坐着,表情近乎麻木。

    刘敢斗叫了声“妈”,又扑到孙成蕙怀里哭开了:“妈,我真恨自己呀!我过去不该老欺负我四哥呀……”

    孙成蕙说:“小五子,你别闹了,听妈说几句,啊?”

    刘敢斗抬起泪脸,点点头:“嗯。”

    孙成蕙木然地看着面前的孩子们:“妈知道,**是个好孩子,不像敢斗这么疯,从小就懂事,不让妈操心。**参军要走的最后一晚上,还给你们这些哥哥姐姐补课……”孙成蕙眼里的泪又默默落了下来,“**牺牲了,这么小就牺牲了,谁不难过?做妈的恨不能替他去死呀!可**已经牺牲了,死人不能复活,咱还得为活人着想,是不是?你们父亲的伤势情况,大家都知道,经不起这种打击了!他最疼的就是这个想当将军的小**,就是这个兵!**是咱家唯一的一个兵,是你爸的梦啊!大家都给我听清了,咱不能破了你爸这个梦**牺牲的事,在你爸伤好出院之前,谁也不许说!”

    刘敢斗、刘援朝、刘胜利都纷纷含泪点头。

    孙成蕙说:“见了你爸,大家要像往常一样,不能露出破绽……”

    刘胜利说:“妈,我们倒不要紧,您常到爸那里去,能忍住么?”

    孙成蕙说:“妈能忍住,妈要想哭,就到外面去哭!”

    于是,刘援朝陪着专程赶来的刘胜利去看刘存义时,只字没提刘**的事。

    刘存义见到刘胜利有些意外,说:“胜利,你咋来了?嘿,你和援朝不一样,是县委副书记,担子不比爸轻,爸不是在电话里说了么,要你不要专程回来!”

    刘胜利说:“爸,工作我都安排好了。”

    刘存义问:“还管农业?”

    刘胜利说:“管农业,最近又兼管了政法,正忙着夏季严打,所以来晚了。”

    刘存义说:“不简单哪,胜利,公检法都管上了,那你得快回去。”

    刘援朝也说:“胜利,你就早点回去吧,爸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刘胜利想了想说:“那我叫钱远过来吧。”

    刘存义说:“钱远也别让他来了,有你妈就行了。哎,**这阵子有信么?”

    刘援朝忙道:“爸,我正想和你说呢,**也从部队打了长途电话过来,向您问好,一心想请假回来看您,我按您的意思,把他拦了,他在电话里都哭了。”

    刘存义说:“哭什么?没出息!再打电话时,告诉他,巴顿将军可不会为这点小事哭鼻子!叫**有空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我就想和他说说话!”

    刘援朝有些慌,转脸看刘胜利。

    刘胜利怔了一下,强笑道:“爸,**的电话是军线,打地方线路本来就难,再转你们矿上的分机就更难了……”

    刘存义有些失望:“那……那就算了……”

    刘胜利走后,刘存义对孙成蕙直发感叹:“成蕙呀,咱的孩子们都出息了!就说胜利吧,小时候谁能想到她会有今天?会成为主管政法和农业的县委副书记?成蕙,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胜利还会进步哩,没准哪天咱都得接受她的领导!”

    孙成蕙说:“那是,咱老了,没用了,孩子们就是不当干部,咱也得接受他们的领导。叫咱啥时吃咱啥时吃,叫咱啥时喝咱啥时喝……”

    刘存义又说起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可我最看重的还是**。成蕙,你别看**现在不如胜利,日后可说不准哩!**才二十四岁,脑子又好使,在部队当几年兵,再上个军事院校,前途不小!”

    孙成蕙强笑着:“那是,那是……”这么应付着,别过脸去。

    刘存义想象着:“成蕙,你说当年我要也像**一样该多好?我要是有高中文化,就不必到速成学校扫盲了,也能到军事院校去学军事,或许现在还在部队上。”

    孙成蕙说:“存义,别说了,大半辈子都过去了,现在还说这个干啥?”

    刘存义叹息着:“是呀,是呀,老了,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提不得当年了。”冲着孙成蕙笑笑,又说,“可也怪,这阵子我做梦老梦着打仗时的事,还梦见了咱**成蕙,你猜怎么的?**在梦中成我的兵了。我说:**,你给我顶住!**说:刘团长,你给我顶住……”

    孙成蕙含泪笑问:“存义,你看你那梦,颠三倒四的,究竟是你指挥你儿子,还是你儿子指挥你?”

    刘存义笑了:“闹不清了,一忽儿好像我指挥他,一忽儿又好像他指挥我。”

    孙成蕙抹着泪说:“存义,我……我们有一个当兵的好儿子呀!”

    刘存义挥挥手,得意地道:“那是哩!咱老刘家就得有个人去扛枪嘛!”

    一直到死,刘存义都不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已壮烈牺牲。

六十九

    “广州时装店”开张没多久,孙成伟就和刘敢斗的一个中学女同学眉来眼去了。这位女同学比刘敢斗大一岁,姓毛,刘敢斗喊她黄毛。那次,黄毛小姐到“广州时装店”买胸罩,刘敢斗到车站拉货不在家,是孙成伟接待的。孙成伟听这位黄毛小姐自我介绍说是刘敢斗的同学,不但没收钱,还极其大方地送了一打丝袜给她。黄毛小姐后来就常来串门,表面上是找刘敢斗,可一来就和孙成伟天南海北地扯个没完没了。刘敢斗本能地觉得有问题,果然就出了问题就在民政局干部来送烈士证书的前一天中午,孙成伟在货仓里搂着黄毛亲上了嘴。刘敢斗一见,心里气得要命,嘴上却又不好说,孙成伟毕竟是自己舅舅,再“老流氓”也是自己的舅舅。真正可恨的倒是那个黄毛同学,她明显是冲着孙成伟的钱来的,这就让刘敢斗不能容忍了。

    于是,刘敢斗便旁敲侧击地要舅舅注意“生活作风问题”,不要犯风流错误。

    孙成伟一听就乐了:“敢斗,你是指我和毛小姐的事吧?这我告诉你:我不会犯生活错误!我可是个老光棍,有恋爱自由!再说,我们经济形势也好转了,你舅我也真得给你找个舅妈了就是这位毛小姐!”

    刘敢斗当即大叫起来:“什么毛小姐?就是黄毛!舅舅,你不是不知道,黄毛是我同班同学,让她做我舅妈不是骂我吗?!舅舅,你既然知道自己老了,就该找个岁数大一些的老同志来做我舅妈!”

    孙成伟不干:“刘敢斗,我可告诉你,我有恋爱自由!这是法律规定的!”

    刘敢斗一脸的不屑:“哎哟,还法律规定的?!舅舅,你胡闹什么呀?也不想想,人家黄毛才二十五,你都五十五了,你都能做她爹了!再说,黄毛多难看呀?头发黄不说,那脸大得像锅盖,你一天都亲不过来!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哩!”

    孙成伟气得变了脸:“一天亲不过来我亲两天,亲三天,要你管!”

    刘敢斗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愣了半天,脸上现出了凄哀:“舅舅,**牺牲了,在这种悲痛的时刻,你急着给我找舅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和我分手?舅舅,你别不好意思,咱们都是生意人,一直都是亲兄弟明算账,我希望你把账亮在明处,把话说在明处!”

    孙成伟这才有些气短了:“敢斗,你知道的,我和毛小姐并不是今天才认识的,也并没说马上结婚。你看你,想这么多干什么?舅舅什么时候说要和你分手了?咱们一起创立了‘广州时装店’这个革命根据地,我们的合作又是经过长达几年的风雨考验的,咋能轻易分手呢?尽管过去我为你乱穿本店的服装说过你,可后来穿过的衣服都卖掉了,我也就没再说你了吧?!舅舅真没想过和你分手。”

    刘敢斗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可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悲痛的时候……”

    孙成伟益发觉得理不直、气不壮了:“好,好,敢斗,那这事咱先摆摆,等你的悲痛过去了,咱们再商量好不好?你总不能看着你老舅再打光棍吧?”

    刘敢斗深沉地叹了口气:“舅舅,就是我悲痛过去了,你也别娶黄毛!明摆着的嘛,黄毛是图你的钱。我是好意,不能看着你吃亏。当然,我也不能让你再打光棍,这舅妈我帮你留心找吧,谁叫我摊上一个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舅舅呢!”

    孙成伟仍不死心:“哎,敢斗,这样行不行?我先让黄毛做你的临时舅妈……”

    刘敢斗马上问:“临时多久?以后转不转正?”

    孙成伟赔着小心说:“在你悲痛过去、黄毛又经过考验后,再给她转正。”

    刘敢斗想了想,答应了:“也可以。舅舅,你当局者迷,考验黄毛的事,你就交给我吧!我只要考验出黄毛有不贪财、爱劳动这两条优点,咱就给她转正。”

    孙成伟高兴了:“好,好,这一来,咱小店又多个帮手了。”

    刘敢斗说:“那好,舅舅,你就到省城去进货吧,明天我就开始考验黄毛。”

    不料,三天后,孙成伟从省城进货回来,却根本没看到黄毛的影子。

    “哎,敢斗,黄毛呢?咋不在呀?”

    刘敢斗不经意地说:“哦,舅舅,我正要和你说呢,黄毛让我炒了……”

    孙成伟一怔,脱口道:“刘敢斗,我告诉你,她可是你舅妈!”

    刘敢斗口气倒轻松:“纠正一下,临时舅妈,临时。”

    孙成伟沮丧极了:“你……你为啥炒的?!”

    刘敢斗振振有词:“不热爱劳动!舅舅,你不知道黄毛有多懒,嘴有多贫,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就是不干活!我让她到车站拿一包衣服,她不骑自行车,竟然花了三块钱雇三轮!这不是坑咱么?咱有多少钱让她这么坑?”

    孙成伟气坏了:“就为三块钱雇三轮?敢斗,你简直就是个万恶的资本家!比当年天津卫那帮资本家心还黑!”

    刘敢斗却笑眯眯地:“舅舅,您别急,也别叫!我就知道您要叫,所以,我对您的婚姻问题又做了慎重考虑。”说罢,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孙成伟,“舅舅,您请看,这个姑娘怎么样?是不是比黄毛要漂亮?年龄也比黄毛小,今年二十三岁。”

    照片上的姑娘确比黄毛年轻好看,孙成伟脸上的沮丧才被笑意取代了。

    “怎么样?合不合你的味口?”

    “行,行,真比黄毛强!”

    “那你说黄毛该不该炒了?”

    “当然该炒!竟然花三块钱雇三轮,太浪费了!哎,敢斗,这个姑娘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对过旅社才来的一个乡下妮。叫郑小喜。”

    “我咋没注意?”

    “不是才来么?!来了就负责扫厕所,你当然见不到。”

    “扫厕所?”

    “做了我舅妈,就不会扫厕所了,你放心。”

    孙成伟恋恋不舍地看着照片,笑了:“敢斗,这可是包办婚姻呀!”

    刘敢斗却一把把照片夺走了:“你先别想得这么美!舅舅,咱可得说清楚,这个郑小喜还是临时的,能不能转正,还得经过咱们的考验,要是不热爱劳动,咱还得炒!舅舅,我说啥也得对您的婚姻负责!谁让我有您这么个倒霉舅舅的呢?!”

    孙成伟只好连连点头,向外甥女承认自己的倒霉,一辈子都倒霉。“但是”孙成伟话头一转,指着刘敢斗的额头说,“我最倒霉的是,一摘掉坏分子的帽子就落到了你这坏丫头手里,又被你监督上了!”

    这场包办婚姻是大权旁落的开始。从刘敢斗把那位来自天河乡下的郑小喜带到孙成伟面前起,“广州时装店”的经理负责制就变成了董事长负责制。半年后,刘敢斗操持着给孙成伟、郑小喜大摆宴席办婚事时,权力转移工作已在温柔之中全部完成了。婚后的孙成伟连店里的账都看不到了,由刘敢斗一手包办过来的郑小喜也只听刘敢斗的,甚至孙成伟在被窝里说的话都向刘敢斗汇报。孙成伟试着反抗了几次,无一例成功,不是被伶牙俐齿的刘敢斗击溃,就是被年轻漂亮的太太郑小喜在床上治服。对方针大计,孙成伟也很难再插上嘴了,在刘敢斗、孙成伟、郑小喜三人构成的董事会里,孙成伟永远只有一票,刘敢斗不论说什么,郑小喜都支持。不过,嗣后回忆起来,孙成伟也不得不承认,刘敢斗实在是有经商才能,也正是因为从那时开始刘敢斗掌握了经济大权,他们三人才有了十二年后发大财的好日子。

    当然,他们能发起来,也得感谢国家的富民政策。

    也就是在郑小喜被刘敢斗从扫厕所的工作岗位上请到“广州时装店”来应聘“舅妈”时,孙立昆专程赶到阳山市来看望刘存义了,无意中在矿东门外商业街上碰到了孙成伟和刘敢斗。

    那天,孙成伟、刘敢斗和郑小喜正忙着在店里盘货,一辆挂着省城牌号的轿车缓缓驰过“广州时装店”门口。店门口放着许多刚运过来的衣物,把路全堵住了,轿车便按起了喇叭。孙成伟忙不迭地从店内出来,搬运挡路的衣物包。

    坐在车里的孙立昆看到了,从车里钻了出来,问:“老板,生意怎么样呀?”

    孙成伟正低头往店门口拽着衣物,顺口说了一句:“不错!党的政策暖人心!”

    孙立昆笑了,开玩笑道:“你孙成伟说党的政策暖人心,我就得警惕了!”

    孙成伟抬起头一看,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竟是六叔孙立昆,当即大叫起来:“哎哟,这……这不是六叔么?您咋下凡到我们这小店来了?!”激动之下,忙回头冲着店堂喊,“哎,敢斗,敢斗,你快看看谁来了?”

    刘敢斗跑出来一看,也乐了:“哟,是六姥爷呀!您这么大的官,还专门来看望我们这些小个体户呀!怪不得报上老说个体户光荣哩,看来这光荣是真的!”

    孙立昆摆摆手说:“敢斗啊,我可不是来看你的哟!”

    孙成伟笑着,接上来说:“我知道,您呀,是来看我的!”

    孙立昆这才说:“也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存义的。”

    孙成伟丢了面子:“我说嘛,不是挡了您的道,您省委书记可不会下车。”

    孙立昆却不管孙成伟的面子,当着孙成伟的面,对刘敢斗说:“敢斗,我可把招呼给你打在前头,一定要督促你舅依法经营,别跟他学坏……”

    孙成伟当即叫起苦来:“哎哟,六叔,您可别再说了,现在不是我教敢斗,倒是敢斗教我哩!六叔,您高高在上,可不知道下面革命形势的发展,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长啊!敢斗管我,可比当年您管得厉害!连我的婚姻都干涉!”

    刘敢斗一本正经,像个大人物似的:“六姥爷,您别听我舅的,我哪敢管他?不过,在生活上,我得关心他,在政治上,我也要把把关。我经常和我舅说,咱一定要记着,是党的富民政策给了咱光明前途,谁不照章纳税,咱都得纳。”

    孙立昆赞许道:“好,敢斗,这样做就对了。”亲昵地摸了摸刘敢斗的脑袋,又说,“就这样好好干下去吧,你们可真是赶上了好时代!”说着,要上车。

    孙成伟追到车门口:“六叔,有个事,我还得给您说,尽管您这么多年都对不起我,我可是真对得起您六叔呀!六叔,我又给您立了一功,您可能都不知道。”

    孙立昆疑惑地问:“你又给我立了一功?你?”

    孙成伟表白说:“是呀。‘*****’期间,有人跑来找我,要我写材料证明您是叛徒,打我熬我,我咬着牙就是没写!我说了,您在天津被捕时,是我花了二百块大洋把您救出来的。”

    孙立昆怔住了,沉默好一会儿,才拍了拍孙成伟的肩头:“谢谢你,大伟!”钻进车内,孙立昆摇下车窗,又加了句,“大伟,你这人实事求是!”

    孙立昆的车一开走,刘敢斗马上问:“舅舅,你当年还救过我六姥爷呀?”

    孙成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年:“可不是吗?!没有我,你六姥爷早被鬼子汉奸枪毙了!敢斗,你可别小看了舅舅,舅舅年轻时可比你强,打的官司多了!有一回给天津永利铁厂的钱五爷打官司,钱五爷硬送了我三十根金条,我推都推不掉!那时候你到天津地界上问问,谁不知道孙成伟孙大律师?”

    刘敢斗又问:“你花了二百块大洋救了六姥爷,六姥爷后来还你没有?”

    孙成伟摇摇头:“我没要他还。”

    刘敢斗说:“那准给你别的好处了,是不是?给了个官让你当?”

    孙成伟叹了口气:“哪有这种事?那时**哪兴这么做的?敢斗,我和你说实话吧,不是你六姥爷,我还落不到今天这一步哩!为钱五爷那三十根金条,你六姥爷就把我从部队开除了。我那军装只穿了两天,却被你六姥爷关了二十多天。”

    刘敢斗眼睛突然发亮:“哎,哎,对了,那三十根金条呢?你藏在哪里了?这么大的事,我咋一直没听你说?快说,快说!”

    孙成伟哭笑不得:“你也做那金条梦呀?你六姥爷没收以后,替我还给钱五爷了,说那位钱五爷是民族资本家,要保护!他这人从来就没想过要保护我!”

    刘敢斗既失望又不平:“舅舅,那你该问六姥爷要那二百块大洋!你去要!”

    孙成伟一怔:“这……这……这么多年过去了,还问他要呀?”

    刘敢斗说:“为什么不要?在商言商嘛,等价交换嘛,二百块大洋买条命,够便宜的了!舅舅,你要不好意思,我找个机会去找六姥爷要起码也得让他帮咱批百十吨炭,让咱赚个万儿八千的!”

    孙成伟知道,刘敢斗六亲不认,说得出就做得出,而且,这阵子真在做煤炭生意,忙把刘敢斗拦下了:“小姑奶奶,你可千万给我省点事!你舅这辈子也就积了这么点德,你可别把我仅有的这么点光辉给灭了!”

    刘敢斗嗤之以鼻:“舅舅,你还有光辉呀?我看是浑身霉气!”

    郑小喜听了,也插上来说:“不但霉,还迂!动不动就是‘当年天津卫’!”

    孙成伟后来想,这其实就是他和外甥女刘敢斗最大的区别了:他的目光总是向后的,看到的想到的全是过去;刘敢斗目光总是向前的,看到的想到的全是将来。所以,在嗣后的岁月里他接受刘敢斗的领导也是必然的。

七十

    刘存义没想到孙立昆会专程从省城跑来看他,一见孙立昆走进门,便挣扎着想坐起来,一时间痛得直咧嘴:“政委,您……您咋来了?”

    孙立昆轻轻按住刘存义:“存义,你别动,千万别动!”

    刘存义老老实实躺下了:“政委,这次我……我可惨了,差点儿见不着您了!”

    孙立昆拿出一包五香花生米,笑着:“存义,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刘存义眼睛湿润了:“政委,您……您还记着呐?!”

    孙立昆说:“可不是么?!为花生米,你这家伙可没少挨过我的训呢!”

    刘存义说:“最惨的是建国初期在文化速成学校那次!您让我上台去认领花生壳您这老首长咋就做得出来!”

    孙立昆说:“我不这么干,你后来三十多年的矿长就没法当!”

    刘存义承认了:“是的,为……为这打仗似的三十多年,我得好好谢谢您!”

    孙立昆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不,不,存义,是我得谢谢你,党和人民都得谢谢你,没有你和像你这样一大批国家和民族的钢铁脊梁,哪会有我们国家和民族的今天!”

    这时,陪在一旁的局党委书记汤平悄悄俯到孙立昆耳畔提醒说:“孙书记,刘存义矿长的伤情很不稳定,情况又恶化了,您千万别让他太激动……”

    刘存义却激动了,又挣扎着想坐起来:“政委,这不因为它是咱们自己的共和国么?!为了创建共和国,咱有多少好同志好弟兄倒下了,就说打陈县那次……”

    孙立昆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好了,存义,我们先不谈过去了,先不谈……”

    从病房出来,到院长办公室细细一了解,孙立昆才知道,刘存义全身烧伤面积过大,植皮面积也过大,创面伤口愈合很不理想。植皮部分,由于排斥造成了脱落感染,体液渗出严重,并不断出现了新的坏死。加上刘存义身体极度虚弱,两处陈旧性枪伤复发,所以,再度进入极其危险的状态,随时有生命危险。

    孙立昆沉着脸问:“你们都采取了什么措施?”

    院长说:“能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我们使用了进口的最新抗生药物和抗烧伤药物,比如:美国alb医药公司生产的……”

    孙立昆摆摆手:“用什么药物我不懂,你们别和我说了。我就要一句话,能不能保证把刘存义同志给我救活!只要你们能救活刘存义,缺什么省里给你们调!”

    院长和医疗小组的医生们都沉默着。

    孙立昆向院长和医生们鞠了一躬:“同志们,我求你们了!”

    院长落泪了:“孙书记,您的心情我们理解,我们也尽心尽力了,这一点汤书记可以作证!可……可是,孙书记,科学就是科学,它有时就是这么无情。”

    汤平也汇报说:“孙书记,这一个多月我们真是竭尽全力了。”

    孙立昆不好再责备汤平和医生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室内走来走去,走了好半天,突然打定了主意:“我看这样吧,让存义到省城去,我来找最好的专家参加抢救!我就不信他挺不过去!战争年代,他伤得那么重,不还是挺过来了么……”

    院长为难地说:“孙书记,刘存义的情况已到这一步了,只怕动不了。”

    汤平也说:“怕路上出危险。”

    孙立昆仍不死心:“那好,等情况稍微稳定一些就给我送省城!”

    汤平答应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孙立昆离开阳山的当天,刘存义再度陷入了昏迷之中。这一次,刘存义永远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临终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刘存义去世的消息一传出,红旗矿的干部工人就坐着汽车、骑着自行车赶到了阳山市内的局医院,有的当班工人连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局医院门口里三层外三层聚集了近两千号人,等着最后再看他们的矿长一眼。各式各样的花圈堆成了山,一直摆到对过的街面上。

    汤平当时正在组织治丧会议,看着医院楼下越聚越多的吊唁矿工,当场决定打破惯例,为刘存义举行最隆重的葬礼。汤平满脸是泪,对局党委一班人说:“看看吧,矿工们都来了,都来了!我们谁有这么大的感召力?现在大家明白这位矿长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了吧?这位矿长是‘七一八’井下火灾的唯一死难者。没有这位英雄矿长的死难,就会有十九名矿工的死难!”

    孙成蕙已是悲痛欲绝,抚摸着刘存义满是枪伤和烧伤的躯体,痛哭不已:“……存义,你不能走!不能就这么走啊!咱的好日子才开始,你咋就走了?!咱不说好的么?等你出了院,咱再到北京、安徽,把咱工作、学习过的地方再好好看一看!你咋这么不守信用?!”

    刘援朝直到这时,才把刘**的遗像摆到了刘存义身旁。

    孙成蕙指着刘援朝、刘胜利、刘敢斗、刘盼盼,还有刘**的遗像:“存义,你睁开眼看看,孩子们都来看你了呀,连盼盼都来了,还有小**!小**比你早走了三十二天呀!存义,我不是存心想瞒你,我知道你的军人梦都寄托在咱小**身上了。我怕你受不了呀!”

    遗像上,二十四岁的刘**在向双目紧闭的刘存义微笑。

    孙成蕙哭诉着:“存义,你说了,咱小**也叫你顶住,你咋就没顶住?你还像个团长么?像么?!七月十八号被烧伤的不是你一个,咋就你一个人没顶住呢?亏你还是矿长!”说到这里,孙成蕙扑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又冲着刘存义的遗体大声说,“存义,你看,红旗矿的工人都来了,喊你去上班,去下井,带着他们去为国家挖煤!你不老挂在嘴边说么?煤炭是工业的粮食!”

    孙成蕙撕人心肺的哭诉声,刘存义永远听不到了……

    三天之后,矿山汽笛破例为一个深受爱戴的英雄矿长长鸣起来。红旗煤矿八千矿工在汤平的带领下,排着气势磅礴的几路纵队为刘存义送了行。队伍最前面的灵车上,孙成蕙手捧刘存义的遗像,像尊**的塑像。

    刘存义就这样走了,是阳山矿务局红旗煤矿的八千矿工以最隆重的礼节将他送走的,许多矿工在追悼会上痛哭失声。嗣后,汤平告诉孙成蕙,这样隆重的葬礼过去从来没有过,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有了,刘存义的去世,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然而,孙成蕙不知道,刘存义究竟算是死在战场上,还是算死在她怀里的?

七十一

    刘胜利的从政之路是从插队的天河县开始的,白水沟的联产承包事件引起了省委对她的注意。嗣后,刘胜利便一路顺风地由县委副书记、书记,阳山市政府秘书长、副市长,而做了省政府秘书长,一举成了h省地市级干部中最年轻的一颗政治新星。一九九三年,汤平出任阳山市委书记时,曾想把刘胜利要回阳山市做市委副书记兼市长,当时的省委不同意,汤平也只得作罢了。到了一九九七年底,阳山的班子调整,连任市委书记的汤平旧话重提,省委经慎重研究,才把刘胜利调回阳山做了市委副书记兼市长。到阳山市委报到的那一天正好是刘胜利四十五岁生日。

    一九九七年的阳山已今非昔比,城区扩大了五倍,长高了四倍,道路四通八达,满眼高楼大厦。虽说和省城等发达城市比起来,阳山的发展还不尽如人意,但刘胜利也看得出,在她离开阳山的这些年里汤平和他的班子干得实在不错,一个现代化大城市的基本框架已经起来了。

    汤平颇有些得意,带着刘胜利四处视察时就问:“这盘买卖还有点意思吧?”

    刘胜利感叹说:“不容易,汤叔叔,这些年,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

    汤平神情怡然:“为官一任,总得造福一方嘛,拼着老命做了点事,自问一下,做得还算可以吧!”这时,他们的车正经过死难矿工纪念碑,汤平指了指车窗外的纪念碑,又说,“包括这座矿山公园和死难矿工纪念碑,都是我提议建的。有些同志要在这里搞开发,盖大楼,我反对掉了。我说了,刘存义和他所代表的时代结束了,可刘存义和那些英雄矿工的精神仍然是我们这座煤城的宝贵财富!”

    刘胜利说:“汤叔叔,我知道,您官当得再大,也忘不了自己是个矿工!”

    汤平叹了口气:“是啊,忘不了自己是个老矿工,也不敢忘了为国家流过血、拼过命的矿工们!胜利,你知道么?我们现在的麻烦也不小呀,矿区煤炭资源枯竭了,矿区面临着转产,全市将近四分之一的人口吃饭都成问题了。”

    矿区的困难情况刘胜利都知道,在省政府做秘书长的时候她就参与协调过,到阳山上任后,又下去跑了一圈,心里已经有数了,于是,她点点头说:“汤书记,我正在矿区搞调研哩,想找时间向您汇报一下。”

    汤平摆摆手:“不要汇报了,情况我比你清楚。矿区资源枯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国家正在调整产业结构,我们的改革正面临着历史性的突破。所以,我们既不能等,也不能靠,要拿出历史良心,实实在在地解决问题!”

    刘胜利说:“对,这才是负责任的态度!”

    轿车在夜阳山的大街上缓缓行驶,不断闪过的霓虹灯灯光有些晃眼。

    汤平接着说:“所以,我们准备把东湖湖畔两千三百亩地的开发权转让出去,用土地转让费建立煤矿转产救济基金,让人家发财,求我们发展。”

    这事刘胜利一到阳山就听说了,而且知道有不少同志反对,便笑了笑说:“东湖畔这两千多亩地的规划可是都市森林啊,改成开发用地,难度怕是很大吧?”

    汤平说:“所以要做工作,要改规划嘛!胜利,你在省政府做过三年秘书长,孙老孙立昆同志在省里又很有影响力,多跑几趟,我看没什么大问题吧?!”

    刘胜利苦苦一笑:“汤叔叔,您咋想起把我要回来?我在省城呆着不挺好嘛!”

    汤平说:“你可是跨世纪干部啊,我还指望着你带着阳山跨世纪呢!”拍拍刘胜利的肩头,“也说句私心话,胜利,你是我们自家孩子,你来我放心!”

    刘胜利开玩笑道:“汤叔叔,您就不怕我和你斗争呀?”

    汤平看了刘胜利一眼:“和我斗什么?啊?”

    刘胜利婉转地说:“东湖开发好像有不同意见是不是?我们规划局的意见就没统一嘛,规划局长陈涛还撂了挑子,自说自话地跑到苗圃去保卫城市森林去了。”

    汤平挥挥手:“这年轻人,挨了我几句骂,闹情绪嘛,我还就批准他到苗圃去当场长了!让他冷静冷静也好嘛!当然,干部政策还是干部政策,正处照给他!”

    刘胜利意味深长地说:“汤书记,我看陈涛倒是有些超前意识哩!”

    汤平不高兴了:“浪漫的超前意识谁没有?可红旗煤矿要转产,这么多人要上岗,要吃饭,要生存,要发展,这都是很现实的!胜利,我先和你打个招呼,你这个市长可得给我现实一点,别听风就是雨,畏首畏尾,迈不开步子!”

    刘胜利想说什么,可迟疑了一下,终于没说。

    汤平仍在说,情绪也好了许多:“正面反映也不少嘛!我们这个方案刚透出去,很多有实力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就拥上来了!大家都说,这不但是解决了红旗矿的生计问题,也在客观上促进了我们阳山市的城市建设!”

    刘胜利想了想,说:“汤书记,如果您不累,我们现在去东湖看看风景好么?”

    汤平已察觉出了什么,手一挥:“我不累,刘市长,你真有这个雅兴,想去夜游东湖,我就陪你去!”马上对司机交待:“先不回家了,去东湖!”

    东湖的夜是静寂的,在星光月色下呈现着一片迷人的湖光水色,湖岸上小树成林,郁郁葱葱,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刘胜利一下车就说:“汤书记,这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地方啊!”

    汤平说:“是的,为整治这个东湖,五年前,在财政那么紧张的情况下,我狠狠心投下去五千万,还发动了全市团员青年给我尽义务。喏,那边都是青年林,都是咱市里的姑娘小伙子给我种的,总计三十多万个义务工作日哩。”

    刘胜利看着湖色问:“汤书记,出让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您就舍得?”

    汤平叹息着:“舍不得有什么办法?不是风水宝地,谁愿来开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呀!红旗矿的问题要解决呀!”

    刘胜利摇摇头:“那也太可惜了,子孙后代要骂的!汤书记,这事现在先不要定好不好?您看看这山,这水,这树林,咱阳山可难得有这么点绿色资源,又是您的心头肉,咱还是能保住就保住吧!现在专家们都在讲哩,绿色资源就是城市的肺叶,咱阳山可不能没心没肺呀!汤书记,我看还是不要急于去省里改规划,让我再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拿出个方案,再向您和市委做汇报,您看好不好?”

    汤平沉默片刻,终于点了头:“可以,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这晚回到家,刘胜利心情不太好,越想越觉得不该到阳山来和汤平共事。汤平是自己父亲的老搭档,口口声声说她是自己的孩子,很多事就难办了,比如东湖开发的问题。东湖真按汤平的意思搞成商品房住宅区,不说城市森林规划,东湖本身也完了,几万人一天到晚向湖里排生活污水,那还如何得了。

    正这么想着,母亲孙成蕙过来了,又不厌其烦地唠叨起来,说是刘盼盼今天又来过了,等了她好久。刘胜利一听就知道,刘盼盼是想请她帮忙调动工作。刘盼盼一九八五年从部队转业后,分到阳山一家军工企业工作,这家军工企业一直不太景气,据说最近破产了,身为副厂长的刘盼盼也下了岗。

    孙成蕙很为刘盼盼焦虑:“胜利,你说说看,你盼盼姐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下岗后还能到哪上岗去?你最好帮她调调工作。妈也难啊,盼盼不是妈的亲女儿,又三番五次地来找,妈不能不为她说个情呀!”

    刘胜利对母亲挺不客气:“妈,阳山下岗的不是盼盼一个,安排她进机关根本不可能。公务员要考试,年龄上也有限制。她再来的话,您不妨让她找找敢斗的亚中公司,看看她们那里好安排吗?”

    孙成蕙唠叨着:“这话我也和盼盼说过,还找你舅和敢斗打了招呼,可盼盼觉得自己是从部队转业的全民干部,不想去为个体户打工……”

    刘胜利益发不悦了:“妈,盼盼如果这样想就不好了,敢斗现在也不是个体户了嘛,听说她的亚中公司已经搞起了股份合作制,也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嘛。只要他们走正路,我看前途是很光明的嘛……”

    正说到这里,门铃响了,刘胜利不和母亲谈了,用目光示意丈夫钱远去开门。

    门一开,主管城建工作的副市长郑旭升走了进来。

    郑旭升进门就问:“刘市长,和汤书记谈得怎么样啊?”

    刘胜利笑道:“挺好,挺好,郑市长,到里面坐吧。”

    郑旭升随刘胜利一起,走进里面房间坐下了,钱远忙过去沏茶。

    郑旭升说:“说服汤书记可不是容易的事,刘市长,恐怕也只有你了。汤书记对你情有独钟,你还没来他就放风了,说是问省里要了个年轻有为的女市长……”

    刘胜利摆摆手:“老郑,你别捧我,我还是要先批评你,你作为主管城建的副市长,怎么就不坚持原则呢?啊?东湖边上那两千多亩地怎么能动?在这一点上,你可真不如规划局长陈涛!”

    郑旭升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刘市长,你不知道汤书记那脾气……”

    刘胜利却替自己的前辈书记打起了掩护:“汤书记脾气怎么了?我看就挺好,通情达理,也很有民主精神嘛!哦,对了,汤书记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等着我拿新方案哩,咱说清楚,这方案我可要问你们要哦!”抬头看到了正在沏茶的钱远,又说:“钱远,你别忙了,到客厅看电视吧,我和郑市长要谈点重要工作。”

    钱远有些尴尬:“好,好,你们谈吧,我就不打扰了!”说罢,走了出去。

    刘胜利又是一声命令:“钱远,把门带上!”

    钱远回转身,轻轻地把门关上,脸上的笑不见了,拿起外衣准备出门。

    孙成蕙问:“钱远,这么晚了,你又要上哪去呀?”

    钱远应付说:“哦,妈,我……我也有工作嘛!”

    孙成蕙扯住钱远,又问:“钱远,你说说看,真让刘盼盼到刘敢斗的公司去好么?刘敢斗的公司有前途么?”

    钱远“哼”了一声:“刘市长说有前途就有前途呗!”

    说罢,开门走了。

七十二

    晚上快九点了,亚中集团公司仍灯火通明。董事长刘敢斗不让走,大家谁也不敢走。公司总裁孙笛虽说是孙立昆的亲孙子,又最受刘敢斗的信任,也不敢拿刘敢斗的指示不当回事。刘敢斗在她的亚中集团公司几乎到了可以指鹿为马的地步。孙笛和各部门的经理们聚在公司小会议室里看电视聊天、等候刘敢斗时,公司元老级干部、监事会监事长孙成伟先是发牢骚,后来就趴在会议桌上打瞌睡。

    这时,公司董事长刘敢斗走了进来,做了个手势,一位小姐马上关上了电视。

    一九九七年的刘敢斗早已不是当年跟着孙成伟做小生意的模样了,一副雍容华贵的大老板派头,在会议桌自己固定的位置上一坐下来就说:“好了,同志们,注意力集中,我们今天开个短会……”

    打瞌睡的孙成伟不知道刘敢斗到了,睡得放肆无比,还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刘敢斗用手指节敲起了桌子:“哎,监事会的那位老同志,您是怎么回事?”

    孙笛忙推了孙成伟一把:“老帅,您是不是先醒醒,尿泡尿再接着睡?”

    会议室里的年轻男女们发出一阵哄笑声。

    孙成伟这才醒了,见刘敢斗正威严地看着自己,朦朦胧胧张口就说:“好,好,刘董事长和孙总裁的这个决定符合本公司章程,我们监事会赞成!”

    哄笑声再度响了起来。

    刘敢斗没好气地道:“老帅,你赞成什么?啊?我和孙总裁啥还没定呢!”

    孙成伟白了刘敢斗一眼,咕噜道:“啥都没定,你们喊醒我干什么?!”

    孙笛息事宁人:“那……老帅,您老接着睡,啊?接着睡!”

    孙成伟真就眯上眼打起了瞌睡。

    刘敢斗叹了口气:“孙总,我看得让我老舅彻底退下来了!”

    这话孙成伟倒听见了,眯着的眼马上睁开了,且一睁多大:“刘敢斗,我看你敢!我可是老帅了!别忘了,你当年可是跟着我贩衣服起家的!”

    刘敢斗严厉地敲着桌子:“那也不能吃老本,要立新功!至少在我主持的重要会议上不能睡觉!做不到这一点,你就给我退休回家玩钢球去!”

    孙成伟只好努力瞪大眼睛接受自己外甥女的教诲。

    刘敢斗翻着面前的文件,正式开起了会:“今天这个会,主要研究一下东湖开发的问题。据内部可靠消息,东湖那两千多亩地市里近期准备出手了……”

    孙成伟打了个哈欠:“更有利的是,刘董事长的亲姐姐调到阳山做了市长!”

    刘敢斗看了孙成伟一眼,又敲起了桌子:“领导讲话,不要随便插嘴!”继而,又说了下去,“我们要在东湖黄金湖岸线上咬这一口,王环环的环环集团也想咬这一口,他们一直盯着紧临湖边的一号地块,竞争就免不了了。所以,我们下手一定要快,资金上一定要有保证。根据现在的情况看,我估计还要贷三千万左右。目前银根比较松,国家几次降息后,贷款利息也比较低,总的来说大环境比较有利……”

    孙笛说:“这也太冒险了吧?旧账没还,这又要再贷三千万,咱啥时才能还清呀?再说,东湖开发区市里虽说要上,可到现在连规划都没批下来,万一省里不批,我们拿什么去还银行的……”

    刘敢斗说:“孙总,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汤平发了话,这个开发区能不上?还贷你就更别愁了。银行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放贷的吗?就算我们把钱还给它,它还不是要再贷出去?那么,既然要贷出去,贷给谁还不是一回事?我们付清利息,接着再贷,不就等于不要还了么?!”

    孙成伟慢吞吞地插了句:“对,最后来个破产,啥都烂掉了。”

    刘敢斗指点着孙成伟笑道:“到底是老帅,一点就透。”

    孙成伟却道:“老帅可是落伍喽,跟不上你们新一代前进的步伐了!不过,敢斗,我可提醒你,咱刘市长可是来了,这人是六亲不认的,我劝你别自找麻烦!”

    刘敢斗说:“开开玩笑嘛!哪能当真破产,坑害国家和人民?再说,经过这么多年经营,咱这亚中公司的无形资产也不止三千万呀!”挥挥手,“好了,就开这么个短会,财务部赶快做个贷款计划,想法把咱套住的那块地抵押给银行。大家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就散会!”

    孙成伟站了起来:“就这么屁大的事,也值得开会,让我们等了一晚上!”

    刘敢斗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一听这话,又绷起了脸:“哎,哎,老帅,你又散布什么不满言论?啊?你这个同志也真是的,咋越老越不听话了?!”

    当时,孙成伟没敢说什么,可坐着公司的奔驰,和刘敢斗一路回家时,还是不满地咕噜起来:“敢斗,你也太不尊重我了,就算我啥也不懂,可我还是你老舅嘛,你还是我带出来的嘛!你倒好,动不动就要炒我……”

    刘敢斗也很不高兴:“还说呢,还说呢!老帅,我对你够可以的了!先让你当副董事长,和国际接轨后,又让你做了监事长!”

    孙成伟说:“当啥我还不都是狗肉幌子,大事小事不都是你说了算?弄得我现在只会说一句话:拥护刘董事长的英明领导!”

    刘敢斗笑了:“我不英明呀?像你那样搞小生产,能有亚中公司的今天?最初做煤炭生意的是谁?是我吧?!最早作出进军房地产决策的是谁?是我吧?!最先决定盘下亚中公司的是谁?还是我吧?!我刘敢斗做事就是大气!”

    孙成伟提醒道:“可你别忘了,做决策时还有我和你舅妈郑小喜!更别忘了,这十多年来公司里叛变浪潮风起云涌,我和你舅妈郑小喜却一直追随你,帮你处理的烂事多啦!”

    刘敢斗嘴一撇:“你别给我提什么舅妈,提她我就烦!舅舅,你说小喜是不是太俗气了?五个手指上戴四个戒指,脖子又粗又短,还敢带那么粗的项链,丢不丢咱亚中公司的人?她究竟是咱公司的董事,还是乡下来的地主婆?”

    孙成伟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你提出后,我批评过她多次,她就是不改。”

    刘敢斗马上指出:“娶妻不教夫之过,这还是你的责任!”

    孙成伟抱怨道:“你董事长就没责任?我这婚姻可是你一手包办的!”

    刘敢斗瞪了孙成伟一眼:“怎么?又埋怨领导了,是不是?算了,算了,不行就把小喜休了吧,我可以再给你包办个年轻的。”

    孙成伟哭笑不得:“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开玩笑,你舅今年可是七十一了!”

    刘敢斗道:“哟,你还知道你七十一了?那咋一见漂亮小姐眼还发绿?!咋还老往歌舞厅泳浴中心跑?一到这种地方你就不瞌睡了,比孙笛精神还好!哎,老帅,我们今天去曼哈顿好不好?”

    孙成伟来了精神:“好,好,就去曼哈顿,我去洗洗桑拿。”

    到了曼哈顿歌舞厅门口,孙成伟和刘敢斗刚走下车,无意中见到环环集团总裁王环环陪着两个客人从一部卡迪拉克中走出来,一路说笑着进了泳浴中心的门。

    刘敢斗扯了扯孙成伟的衣襟,指着王环环的背影:“老帅,盯上他,探探营!”

    孙成伟怔了一下,马上问:“那我今天的费用?”

    刘敢斗说:“算公务,实报实销嘛!”

    这一来,根据公司规定不能报账的高消费活动一举变成了工作,孙成伟极是快乐地直奔泳浴中心去了,在室内游泳池旁,缠上了王环环。

    王环环这十几年也抖了起来,由乡镇建筑业起家,一步步挣出天河县,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乡镇企业家,环环集团也完成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步骤,正一步步占领城市。汤平从阳山矿务局调到阳山市后,又亲自抓环环集团这个点,更让环环集团如虎添翼,王环环也就益发目中无人了。

    孙成伟问:“王总,听说你们环环集团要在东湖大显身手了,是不是?”

    王环环貌似谦虚地连连摆手:“哪里,哪里,小买卖,小买卖,就想在湖边搞几座像样的别墅,接待一下世界各地的客户。老帅呀,现在我们的业务要往海外扩展啊,要打中华牌嘛,最近我就到欧洲十几个国家考察了一番。”

    孙成伟有些疑惑:“不是说,你就跟着旅游团去了趟俄罗斯吗?”

    王环环说:“我坐飞机去的嘛,从空中飞越了十几个国家嘛!现在一般的外国人我都能对付了,像什么no啊,yes啊,还有ok什么的,也都会说了。”

    孙成伟直咂嘴:“王总,你这农民企业家可真了不起,看看,连yes都会说了!你们集团到底想在东湖边买多少地?怎么听说你们准备平整湖边的土地了?有没有这事?是不是汤书记给了你们什么特殊政策?”

    王环环不谈正事,仍是胡说八道:“老帅呀,休息就是休息,不要谈公事好不好?我的经验呀,还是要学习,这个,这个,要活到老学到老!为了进一步扩展海外市场,我在昨天的中层干部会上要求本集团经理们一人掌握三门英语……”

    孙成伟纠正道:“王总,是三门外语,不是三门英语。”

    王环环毫不惭愧地摆摆手:“老帅,你不懂,你不懂,就是三门英语!英国英语,美国英语,还有法国英语!知道不?”

    这时,王环环带来的两个客人在泳池里向王环环招起了手。

    王环环应着:“来了,来了。”起身要下水,“哎,老帅,不畅游一番?”

    孙成伟转身走了:“老帅老了,游不动了,只能泡泡桑拿了!”

    出了游泳馆,孙成伟马上用手机给刘敢斗打了个电话:“董事长,王环环嘴紧得很哪,尽胡说八道,就是不谈正事,我探营失败!”

    刘敢斗在电话里命令说:“给我再探!我知道,这小子有蠢动迹象!”

    孙成伟这时已走到桑拿房门口了,无心再探:“再探也没用,这招不灵,姑奶奶,你换招吧,最好给王环环来个美人计啥的。”说罢,漫不经心地合上了电话。

    在桑拿房蒸出了一身汗,又挺舒心地在浴池里泡了泡,孙成伟照例去找相熟的王小姐按摩。

    这时,一个身穿浴衣的老胖子被另一位小姐领了进来。

    孙成伟一见那老胖子就觉得脸很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便愣了一下,小声问王小姐:“哎,刚过去的那个胖子挺面熟的,是谁呀?王小姐,你认识么?”

    王小姐说:“哦,是香港大成国际公司的陈老板,前天来过的。”

    孙成伟怔住了:“大成国际?陈老板?”忙走到老胖子面前打量着。

    倒是老胖子先叫了起来:“大伟!孙成伟!”

    孙成伟也认出了:“哎呀,狗熊,陈梦熊!真是你!你还活着?”

    陈梦熊抓着孙成伟的手死命摇着,一脸兴奋,满口粤语:“活着,活着,还到你们阳山来了!前年就来过一趟,不知道你在阳山。看看,四十多年没见,今天倒在这里见上啦!都一丝不挂地穿着浴衣,很不好意思啦!惭愧,惭愧!”

    孙成伟也惭愧地笑着:“彼此,彼此!”

    陈梦熊很高兴:“好,好,能活着就好!岁数大了,我也看开了,什么烦心的事都不管啦,只管自己开心。我经常到世界各地走一走,随便捐点款子啦。哎,我最近又捐助了十座希望小学,这事你知道不知道?其中有一座就在你们阳山。”

    孙成伟摇摇头:“这我不知道。”

    陈梦熊很不满:“怎么会不知道?你们大陆的很多报纸都登了,我们香港特区的报纸也登了啦,你怎么可以不看报纸?好啦,好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吃夜宵……”

    是在陈梦熊下榻的酒店吃的夜宵,陈梦熊点了瓶xo,二人一边喝着,一边叙旧,说起了许多年前的旧事,话题主要集中在去世的牟月雯和柳如花身上。

    陈梦熊叹息说:“……我三娘月雯和如花都死了,月雯还算善终,总有你在身边嘛,如花就可怜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啦!”

    孙成伟一声长叹:“是啊,如花的命太苦了,一九六一年我见过柳如花一面,她还和我提起过你,可没想到,她会死在一九六七年……”

    陈梦熊问:“大伟,你知道如花是怎么死的么?”

    孙成伟说:“报上说是自杀。”

    陈梦熊说:“当时的说法叫畏罪自杀。改革开放以后,我到北京找过她,听剧团的同志说,她死得很惨,是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后,从六楼上跳下来摔死的,**流了一地呀……”

    孙成伟说:“柳如花也是太想不开了,我挨的斗争少了?斗得我见了小狗都微笑,见了电线杆子都鞠躬,不还是熬过来了么?”

    陈梦熊唏嘘着:“如花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怎么好放在一起比?”摇摇头,又说,“如花她们死了,我们也都老了,看着这大好世界只有叹气的份了。”

    孙成伟感慨道:“是呀,是呀,要是牟月雯和柳如花能活着看看今天该多好?哪怕陪我们一起叹叹气也好呀!”

    陈梦熊说:“如花她们要活着,不光是陪着叹气,还能陪着我们唱两口哩!”

    孙成伟眼睛一亮:“哎,狗熊,咱唱两口怎么样?你的皇姑,我的包大人!”

    陈梦熊击掌道:“好,好。”清了清嗓子,率先唱了起来:“忽听内侍禀一声,倒叫本宫吃一惊。吩咐宫人趱车辇,唤来包拯把本宫迎。”

    孙成伟击着鼓点,接着唱道:“走上前来忙见礼,臣问皇姑可安宁?”

    二位老人先是小声轻唱,后来声音就大了起来,引得许多客人往他们桌上看。

    陈梦熊和孙成伟全然不顾,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逝去的岁月,唱出了满面泪水。

    这时,夜已深,窗外的山城正是一片辉煌的灯火。

七十三

    为了促使市委书记汤平下决心早日开发东湖,王环环真就“蠢动”起来,自己跑到军民共建单位去慰问解放军,做出个不在现场的假相,让手下的人对东湖一号地块上的苗圃动了手。王环环在电话里下达的指示很明确,一共三句话:一是不准伤人,二是要在夜间干,三是活要干干净。

    然而,毕竟是毁林,负责此事的本家侄子王小新有些怕,带队出发前还打了个电话给正在共建现场的王环环,开口就问:“三叔,这不会惹事吧?”

    王环环冲着话筒直嚷:“惹什么事?一号地块上的树迟早要拔,咱趁夜拔了也能替市里省两个,还帮着市里下了决心哩!”

    王小新说:“我是担心陈涛,听说他要誓死保卫城市森林。”

    王环环根本没当回事:“陈涛被咱汤书记撤了,现在不是规划局长了,他还保卫什么狗屁城市森林!小新,你不要怕,你们出事有我兜着;我出事有咱汤书记兜着!不过,你们也别害我,我先装不知道!另外,还要给我注意保密,尤其要小心刘敢斗的亚中集团!他们老帅孙成伟这两天老往我这凑,行迹非常可疑!”

    既然有市委汤书记做后台,王小新胆壮了,在夜色的掩护下,带着足有三十号人的队伍,分乘三辆卡车,直奔东湖苗圃。卡车在苗圃附近一停下,王小新第一个跳下来,带头冲进青年林动手毁林。

    原规划局长陈涛听到动静,带着五六个护林人员从办公室冲了来,用手电照着他们惊问道:“你们是哪里的?怎么半夜三更跑来砍树?!”

    王小新说:“整地准备盖别墅嘛!你们还不知道呀?这里上开发区了,老板派我们来干活!”见有些人停住不动了,王小新眼一瞪,又喊:“看什么看?快干,快干,老子这活可是承包的!”

    陈涛火透了,冲到王小新面前:“你叫什么名字?你们老板是谁?”

    王小新大拇指一竖:“我是谁你别管,我们的老板是市委汤书记!”

    说罢,示威似地挥起手中的斧子将面前一棵小树一斧子砍倒。

    几十号民工也在黑暗中动起手来,成片的小树在斧光喧闹声中倒了下来。

    陈涛痛心极了,厉声道:“你们不要打着市委汤书记的旗号招摇撞骗!我马上去找汤书记!我警告你们,你们现在已经触犯森林保护法了!”遂又对身边的几个护林员交待,“你们盯住他们,我去报警!”说罢,拔腿便跑。

    然而,陈涛没跑出几步,便被黑暗中飞来的棍棒打翻在地。

    五六个护林员忍无可忍,和王小新手下的人拼打起来,瞬间一片混乱。

    这一来,事情就闹到市委书记汤平那里去了。陈涛当夜就在医院里给汤平打了个电话,责问汤平,市里什么时候给东湖开发区立的项?既然立了项,就光明正大的来砍树嘛,怎么半夜开着车来了?简直是一帮强盗!

    汤平一听,火透了,次日一上班,马上勒令王环环到市委来一趟。

    王环环老老实实地去了,一副无辜的样子:“汤书记,您找我?”

    汤平抬头看了看王环环,把手上正看着的一份文件“啪”地一声,拍放在桌子上,猛然站了起来,怒冲冲地说:“王环环,你还敢来见我呀?啊?”

    王环环这才说:“昨夜闹出了点误会,汤书记,我……我正要向您汇报……”

    汤平手一摆:“你别给我汇报,我不听!王环环,你给我说说看,你到底是王环环,还是王圈圈、王套套?你给我玩什么圈圈套套!你胆子不小啊,啊?这回套到我头上来了!我问你,我什么时候把东湖边那片林地批给你的?我怎么成了你们的老板?你少给我招摇撞骗,破坏我和市委的形象!”

    王环环一副眼泪欲滴的样子:“汤书记,这……这误会大了!”

    汤平气愤难平:“究竟误会了什么?啊?苗圃那片青年林是不是你手下的人毁的?陈涛是不是你们打伤的?还有那几个护林员!”

    王环环说:“汤书记,您先听我说完,说完后,您该咋罚咋罚……”

    汤平厉声说:“这回不是罚了,是犯法,公安局要抓人的,我先给你说清楚!”

    王环环头上冒汗了:“汤书记,确实是……是误会呀!市里谁不知道东湖边要上开发区?谁不知道您对我们环环集团的扶持?就以为我们得了市里什么特殊政策,都跑来找。我就说了,东湖开发区上是一定要上的,可得听汤书记招呼……”

    汤平问:“谁告诉你这个项目就一定要上?啊?”

    王环环一怔:“汤书记,市里又变卦了?”

    汤平不接这茬:“说你的事!”

    王环环只得说:“好,我说,我说。这一来不就误会了么?最操蛋的是土建公司的王小新,动作快着哩,昨夜,我正带着集团班子成员和坦克团研究军民共建的事,他就带人平地去了!工作精神可嘉,祸也闯得不小,还误伤了陈涛。汤书记,我准备严肃处理!一定严肃处理!”

    汤平明确指示:“这个人要抓起来,马上抓!”

    王环环呆住了:“汤书记,您……您还真抓呀?”

    汤平桌子一拍:“不抓还得了?还有没有法制了?!陈涛那里也要道歉!”

    王环环讷讷道:“我今天就代表集团去隆重看望陈涛,赔……赔礼道歉。”

    汤平说:“还不够。明确几点:一、你们土建公司那个叫王小新的经理和几个参与打人的家伙要治安拘留;二、毁一棵小树,你给我赔一千块钱;三、陈涛和受伤工人的医疗费、营养费,全由你们环环集团出!”

    王环环苦着脸叫了起来:“汤书记,您……您也太……太黑了点吧?”

    汤平又火了:“我黑?你王圈圈敢说我黑?我对你们够客气的了!我还没问你们要名誉赔偿费呢!我是你们的老板?我吃过你们的,还是喝过你们的?自从抓你们这个点,我除了给你们擦屁股,还是擦屁股!”

    王环环恳求道:“汤书记,您看,我们……我们赔树行不行?”

    汤平想了想:“这也可以,你给我带人去栽,我多粗的树你赔多粗!”

    王环环眼睛挤了挤,试探着:“还栽在湖边老地方吗?”

    汤平警觉了:“你什么意思?又想套我了?”

    王环环忙道:“不是,不是,汤书记,您可别再误会了!虽说我们动手早了点,可湖边一上开发区,这些树还是要砍嘛。我是替您和市里着想。”

    汤平沉吟片刻:“那就给我把树都栽到新开的民主路两旁去吧。”

    王环环心中窃喜着:“汤书记,那东湖边的一号地块……”

    汤平挥挥手:“先给我好好处理善后,把屁股上的屎擦干净,地以后再说!”

    王环环愣了一下,又得寸进尺道:“汤书记,您看,尽管是误会,我……我认错的态度还这么好,我……我们的人是不是就……就不拘留了?”

    汤平很干脆:“可以。”

    王环环乐了:“汤书记,我……我就知道您通情达理……”

    汤平向王环环一指:“但是,你王总裁马上给我到拘留所报到去!”

    王环环不敢再作非分之想了,擦着一头汗,告辞退出了门。

    汤平却又一声断喝:“回来!”

    王环环马上回来了:“汤书记,您还有什么指示?”

    汤平口气缓和了些:“哦,市里搞了个下岗职工救济基金,你得给我掏两个。”

    王环环顺从地点点头:“好,汤书记,您就说个数吧。”

    汤平说:“这是自愿的,凭觉悟,你自己说。”

    王环环讨好道:“汤书记,我的觉悟您是知道的,您说十万,我不会给九万九。我再苦再难,打落牙往肚里咽,不在您面前哼哼。我们环环集团是您抓的点,所以我们才敢说您是我们的大老板呀。”

    汤平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意:“这一点你王环环还不错,二十万不困难吧?”

    王环环忙道:“不困难,不困难,一点都不困难……”

    回去的路上,王环环就坐在自己的卡迪拉克车内给公司打了个电话:“听着:咱们落实汤书记的指示不能过夜,马上给我去买树苗,到哪里买我不管,你们看着办!栽树的时候别忘了通知我,我亲自带队。还要通知电视台来摄像,要打标语,词你们想,主要意思就是奉献。奉献精神嘛,义务植树嘛,和咱受罚没关系。”

    办公室主任汇报说:“王总,派出所已经抓人了,连王小新一共进去了四个。”

    王环环说:“这我知道,是我和汤书记认真研究以后决定的,做做样子嘛,治安拘留,不算事。晚上请派出所张所长吃顿饭,你们陪吧,我就不去了。另外,这四个进去的同志拘留期间算上班,每人每天再发五十元加班费。哦,对了,汤书记要咱们捐二十万,叫财务部今天就办!”

    办公室主任显然挺意外:“怎么又是二十万呀?”

    王环环很不耐烦:“别嗦,叫你办,你就办!再催催周清清,叫她抓紧买东西,老子的车已经快到东湖了!告诉周清清,我在东湖公园门口和她胜利会师,然后,一起去看望陈涛那王八蛋!”

七十四

    刘胜利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几天不见,东湖景致就受到了这样严重的破坏,青年林西面一片狼藉,四处都是残树败枝。

    陈涛头上缠着绷带,带着一脸怨气,一见刘胜利走进苗圃办公室的门就说:“刘市长,不客气地说,汤书记没起好作用啊!市里这个方案还只是方案嘛,怎么就透出去了?就招来了这么帮土匪?真是猖狂,口口声声汤书记是他们的老板!”

    刘胜利虽然对这起毁林事件也很生气,可嘴上仍是责备陈涛:“陈涛,你不要这么说,这不好!王环环手下的人毁林肇事,和汤书记有什么关系?方案总要广泛征求意见嘛,汤书记总不能老闷在葫芦里摇嘛,有些人钻点空子也不奇怪。”

    陈涛不满地看了刘胜利一眼:“怪不得汤书记三番五次找省委,要你回来!”

    刘胜利笑道:“我回来不好呀?啊?我不回来,你这些树还真难说保得住!没准王环环这些人早几天就把它砍光了!好了,好了,陈涛,别说气话了,还是说正事吧。听郑副市长说,你搞了个阳山农业科技园的构想方案?”

    陈涛手一摆:“刘市长,农业科技园的事咱以后再说,现在我先问你们领导要个说法。毁的林怎么办?王环环手下那帮土匪咋处理?”

    刘胜利说:“那我就给你透露一下,汤书记知道这事后,发了大脾气。”

    陈涛“哼”了一声:“刘市长,我也向你透露一下,环环集团可是汤书记一手抓的点,是汤书记的心头肉,汤书记发再大的脾气,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我这一棍算是白挨了,毁的林肯定也找不到主赔!”

    刘胜利怔了一下:“先不要这么说嘛,我看汤书记不是那种不讲原则的人!”

    陈涛说:“刘市长,我们是老朋友了,又一起在天河县团委干了这么多年,你不要和我打官腔好不好?我说实话,只要沾上环环集团,我还就信不过他汤平!”

    刘胜利不得不表态了:“好,陈涛,如果汤书记真偏袒王环环,我一定给你一个说法!还是谈阳山农业科技园吧,我听郑副市长谈了一下,觉得不错,想法很好,也比较现实,我看和汤书记的思路也没什么大矛盾嘛!”

    陈涛苦笑道:“刘市长,你看你,又和稀泥了吧?我和汤书记的思路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汤书记要毁林搞开发,我呢,是搞废弃资源利用!我的构想方案上写得很清楚,是想把红旗矿区改造成农业科技园,还有一整套配套改造措施。红旗矿开采历史一百二十二年,周围的塌陷土地不少,死水汪一片连一片,我们从白马河引点活水进来,就是一片片新湖嘛!既搞了科技农业,又美化了生活环境。”

    刘胜利点点头:“湖边再种上树,还为后人多保存了一片绿地。”

    陈涛却很沮丧:“可我在规划会上提出这个方案后,不但是汤书记,就连郑副市长一开始都不相信我,说是矿区这么脏,这么乱,环境这么差,怎么能搞科技园?我说是农业科技园,强调是农业,汤书记仍然说我是异想天开!”

    刘胜利明确地说:“我看不是异想天开,倒是解决矿区工人出路的好办法。”

    陈涛说:“是呀,白马河距红旗矿只有六公里,往天红旗矿的地下水一直是往白马河排的。这些年,因为矿上不生产了,河道才干了,我们只要加宽河道,引来一池清水,就把环境问题解决一大半了。当然,你们市领导要下决心上。”

    刘胜利说:“好吧,陈涛,我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再答复你。你呢,也不要再生汤书记的气了,他这人你是知道的,和我父亲一样是矿工出身,有时也倔。”

    陈涛这才说:“其实,我对汤书记还是挺尊重的。刘市长,我也给你透个底,你是他要来的,我也是他要来的嘛!我读博士期间,他派阳山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找了我三次,最后一次,他利用到北京开会,亲自到学校看我。当时学校决定我留校了,可汤书记说,你学的是城市管理,还是在老家舞台上演几出大戏比较好。汤书记这么求贤若渴,能不来?我就来了。汤书记也是说到做到,三年把我提为市规划局长,简直是火箭式干部。”

    刘胜利感叹道:“像这样的老同志难得呀!你不该撂挑子,太意气用事了嘛!”

    陈涛说:“我尊重汤书记,但并不等于说就事事处处听他的。东湖开发就是不对嘛!不按科学规划,这么急功近利,岂不贻害长远?我们怎么面对后代子孙?我挡不住他的蛮干,靠边走人就是,免得日后后代子孙骂我!”

    刘胜利笑道:“好嘛,陈涛,今天你也有坚持真理的勇气了?记得当年在天河县团委,为白水沟分田的事,你怪我倔,我看你今天也和我当年一样倔嘛!”

    陈涛也笑了:“所以,你坚持真理的勇气,在后来的岁月中一直刺激着我……”

    正说到这里,王环环的卡迪拉克在办公室门口停下了,王环环从车里走了出来。

    刘胜利看见了,站了起来说:“哦,是王环环!”

    陈涛气又上来了:“这个活土匪,他……他还敢到我这儿来!”

    王环环在公关部女主任周清清的陪同下,大大咧咧地进来了,进门见了刘胜利,一怔:“刘市长,你也在呀?那好,刘市长,你作证,我现在就给陈局长赔礼道歉!”说罢,向陈涛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陈局长,您大人不把小人怪,您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您这亏就算吃在兄弟我身上了!我倒了这么多霉也不说了,再咋误会我也得负领导责任!我不推!您向你道歉!”

    陈涛不理不睬,像没有王环环这个人似的。

    王环环的公关部女主任很漂亮,说出的话也甜:“陈局长,这可真是误会呀!毁林事件发生时,我们王总在坦克团搞共建,一听说这事,马上开会,还主动把肇事者送到公安局去了!陈局长,您就别气了。”

    陈涛太了解王环环了,知道王环环的伎俩,仍是不理睬。

    王环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刘胜利:“刘市长,你看看,咱当年的县团委书记不认我这个进步青年了,我咋办?我的四个人进了公安局,我挨了汤书记一顿骂,汤书记让我赔树苗,又罚了我二十万,我冤不冤?我还得给陈局长赔笑脸,我……我真是苦恼人的笑呀!”

    刘胜利也一脸冰霜:“说,接着说,环环。”

    王环环却不说了,嘿嘿一笑,提起了当年:“刘市长,总不能像在当年的天河一样,用枪押着,给我来次无产阶级专政吧?刘市长,你也不帮我说两句?当年在天河,你那么帮我!”

    刘胜利这才叹了口气:“环环呀,我真想不到咱们三个人在阳山会这么见面!”

    王环环马上看出,刘胜利是看重当年的,忙说:“是的,是的!”马上对周清清介绍说,“清清,你不知道,刘市长当年可是救过我哩!为救我,刘市长也被关了学习班!我和刘市长的友谊叫战斗友谊,不说鲜血凝成的,那也是很深厚的!”

    刘胜利盯着王环环:“当年你是对的,今天呢?”

    王环环说:“今天我罪该万死,死有余辜这行了吧?”

    刘胜利哭笑不得:“什么绝话都让你说完了!我希望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来,来,陈涛,你也别气了,环环也许真不知道下面的人这么乱来,你们握握手吧,都是当年天河的老同志,不要搞得这么僵!”

    陈涛“哼”了一声:“刘市长,你别上当,今天这个王环环不是过去的那个王环环了!混油了,学了一身坏毛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王环环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样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陈局长,我知道你的乌纱帽被汤书记撸了后,情绪一直不太好,你说我啥我都不怪你!”脸一转,“刘市长,我请你到我们环环新村光临指导,亲眼看一看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

    刘胜利眼睛一亮:“好,好,这两天抽个空去一趟陈涛,你陪我去!”

    陈涛手一摆:“我可不想看这种暴发户的嘴脸!”

    王环环逮住了理:“刘市长,你听见了吧?这位陈涛同志仍然把我们这种优秀农民企业家看成暴发户!”看着陈涛,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陈涛同志,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呀,你的思想要解放一点了!”

    刘胜利立时绷起了脸:“思想再解放也不能毁林,王环环,在这件事上你是错定了,汤书记怎么罚你都不冤!”说罢,看了看表,起身告辞,“好了,好了,你们接着谈吧王环环,你就在这里继续检讨吧,我要去机场接人了。”

    王环环问:“刘市长,接谁?”

    刘胜利说:“老同志孙立昆带来的一个离休干部参观团,当年真正救你的是他!”

    王环环乐了:“刘市长,那检讨改期,我也和你一起去!”

    说罢,跟在刘胜利身后,趁机溜了。

七十五

    孙笛一上班就跑来向刘敢斗汇报说:“王环环这次倒霉了,自说自话地去到东湖边砍树,还打着市委汤书记的旗号!这不,一大早就被汤书记传去了,公安局还到他们集团抓了人。”

    刘敢斗说:“我早就看出王环环有蠢动迹象,让老帅去探,竟没探出底细!”

    孙笛说:“没探出底好,真探出底了,他拉着咱一起去砍树,不犯法呀!”

    刘敢斗这天事很多,不愿把更多的时间浪费在幸灾乐祸上,摆摆手说:“好了,不说这事了,就让王环环这小子垂死挣扎去吧。我问你,我们城乡结合部套住的那块地到底还能不能抵押出去?”

    孙笛说:“挺难的,我还在和几家银行谈着,咱的评估报告说是值一千五百万,可人家银行根本不信,连八百万都不愿贷。”

    刘敢斗想了想,问:“合作银行的金行长你找了没有?”

    孙笛说:“我哪敢找啊,咱还欠着合作银行六百万呢,昨天已经到期了。”

    刘敢斗说:“到期就还嘛,可别拖还他六百万,再贷三千万,拿套住的那块地和咱这座办公楼作抵押。”

    孙笛说:“敢斗姐,你别一厢情愿,人家就这么听你的?”

    刘敢斗说:“你别烦,这事我今天亲自出面办。”

    孙笛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了贷款的事,刘敢斗又问:“孙笛,你爷爷什么时候从省城过来?”

    孙笛说:“就这两天吧?听说是和省委一个老同志参观团一起来。”

    刘敢斗说:“做好接待准备,请老爷子为我们的图书馆扩建工程开工奠基!”

    孙笛说:“放心,这种小事都包在我身上了!”

    这时,孙成伟进来了:“姑奶奶,你老妈带着刘盼盼来了,你接见不接见?”

    刘敢斗想了想,自知这事得给母亲一个说法,便说:“叫她们进来吧!”

    孙成伟把孙成蕙和刘盼盼带进来时,刘敢斗坐在自己那张极大的办公桌后,显得更加繁忙了,请孙成蕙、刘盼盼在对过的沙发上坐下后,没说上几句话,就抓着电话,接二连三地下命令:“财务部吗?给我把合作银行的六百万准备一下,该还的贷款要及时还。”“工程公司吗?你们的报告我看了,这种事以后不要汇报,你们自己处理好了!”放下电话后,又对着对讲机说,“季主任吗?二十分钟内不准打搅我,我在接待全世界最重要的客人我老妈!”

    孙成伟讥讽道:“成蕙、盼盼,你们看看,我们敬爱的董事长有多忙!”

    刘敢斗似乎没听出讥讽的意思,脸上一本正经:“所以,老妈呀,我盼盼姐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过问。”从办公桌后走过来,坐到刘盼盼面前,又笑着说:“盼盼姐,你放心,你的事很好办,根本用不着我们敬爱的老妈亲自出马。”

    孙成蕙不悦地问:“可你倒是给我办了吗?我和你说过几次了?”

    刘敢斗说:“盼盼姐不是没来找我嘛,不信你问盼盼姐。”

    刘盼盼说:“敢斗呀,我……我怕给你们添累……”

    孙成伟插了上来:“哎,盼盼,我可给你提个醒,要喊董事长!”

    刘盼盼便改了口:“董事长,我真是怕给你添累呀……”

    孙成蕙白了刘盼盼一眼:“添什么累呀?敢斗这么大个集团公司哩!”又对刘敢斗说,“刘董事长,自从你发了大财,妈可没沾你什么光吧?啊?盼盼的事,你今天给我当场办了这叫啥?哦,对了,现场办公!”

    刘敢斗一把搂住孙成蕙的脖子:“老妈,还现场办公,办啥公呀,我把盼盼姐养起来就是了!”顺手还了孙成伟一枪,“就说我老舅吧,屁事不能干,一天到晚鬼混,我不照养着?多个盼盼姐算什么?洒洒水啦。”

    孙成伟马上叫了起来:“刘敢斗,我叫你养了么?别说没叫你养,就是叫你养,你也得养,老帅我可是亚中集团的开国元勋!哦,我还屁事不能干?一天到晚鬼混?我干的活少了?那夜困得连眼都睁不开了,还去替你探营……”

    刘敢斗站了起来:“还说呢,还说呢!老帅,你给我探到什么了?白花了公司那么多钱,泡完桑拿不算,还和一个香港胖老板跑去喝酒、唱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雪亮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你!”

    孙成伟火透了:“喝酒是人家香港老板掏的钱!还是xo呢,你管得着?!”

    刘敢斗说:“香港老板掏钱请你我管不着,桑拿的钱是花公司的吧?老帅,我现在可和你说清楚,由于你没完成领导交给你的任务,桑拿钱不能报销!”

    孙成伟还要说什么,孙成蕙气呼呼地站起来了:“你们吵什么吵?吵给我看,还是吵给盼盼看?都不要吵了!刘敢斗,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盼盼姐的事咋办?”

    刘敢斗马上换了副笑脸:“哦,老妈,这样吧,我给盼盼姐部门经理待遇,一月工资一千五,不要盼盼姐上班,这总可以了吧?”

    不料,刘敢斗话一落音,刘盼盼就说:“敢斗,我……我可不是来讨饭的。”

    刘敢斗不高兴了:“盼盼姐,你咋这么说话?你说说看,真要你上班,你能干什么?是能帮我抓项目,还是能做贸易?”

    刘盼盼说:“所以,你的工资我就不能拿,这辈子我讨够饭了,现在好歹也还是个下岗的全民干部,不至于再向谁伸手了!谢谢你的好意了,刘敢斗董事长!”

    孙成蕙一把拉住刘盼盼的手:“盼盼,说得好,有志气!走,走,你的事包在妈身上,妈管到底了!”

    刘敢斗说:“妈,你别开玩笑了,你一月三百多块的退休工资,管什么呀!”

    孙成蕙指点着刘敢斗的办公室:“向你学,自己去创业,也从小商贩干起!”

    刘盼盼却怔住了:“妈”

    孙成蕙看着刘盼盼:“怎么?还下不了决心?”

    刘盼盼终于点了点头:“妈,我……我听你的!”

    刘敢斗又扑到孙成蕙怀里:“哟,老妈焕发青春了嘛!好,好,盼盼姐,你就跟着咱老妈去创业吧!先从街头游击队干起,啥时把买卖做大了,把我们亚中公司兼并掉!”

    孙成蕙没再搭理刘敢斗,拉着刘盼盼气呼呼地走了。

    刘敢斗马上把孙成蕙和刘盼盼都忘了,又忙起了自己的事为去年六百万贷款延期一天还付,和孙笛及财务经理到合作银行去演一出负荆请罪的戏,说是戏演好了,老贷款一还,新贷款没准又能申请下来,而且新贷款利息低得多,对亚中公司极为有利。准备呈交给合作银行的检讨上,刘敢斗精心做了批示,还盖了公章。同时,刘敢斗要求孙成伟在此期间留在公司值班,并且不断地以各种名目给她打电话。特别指示孙成伟注意掌握好节奏,控制在每十分钟左右打一个电话过去。

    孙成伟眼皮一翻:“董事长,老帅不是屁事不能干吗?”

    刘敢斗说:“老帅,你怎么这么笨?老糊涂了?这是做给我老妈她们看的!”

    孙成伟气不壮了:“那……那也不能让我这么下不了台!”

    刘敢斗挥挥手:“好了,不说这个了!老帅,你可别给我玩忽职守!”

    说罢,带着孙笛和财务经理走了。

    望着刘敢斗一行的背影,孙成伟摇着头,对办公室季主任直发感慨:“这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老帅我当年骗了天津钱五爷三十根金条,吓得从天津跑到北平,东躲西藏;可你看咱刘董事长,几百万几千万的骗银行,连眼皮都不眨!”

    季主任笑了:“老帅,你又胡说八道了吧?怪不得我们董事长老批评你!你这话是诋毁公司嘛!贷款是很正常的事,咋到你嘴里就成了骗?我们董事长改造了你这么多年,咋还没把你改造好呀!”

    孙成伟对着自己的嘴打了一下:“真的哩,你这臭嘴,咋就改造不好了?!”继而,自嘲道,“季主任,你看看,我这人哪,一直被改造来改造去,先被**改造,现在又被你们这帮小混尿改造,改造得我两眼昏花,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季主任开玩笑说:“老帅呀,骨子里你是抗拒改造!”

    孙成伟却摸起了电话:“季主任,不和你开玩笑了,我得干正事了。”说着,拨通了电话,信口开河,胡说起来,“喂,刘董事长吗?我,北京大卫国际公司。这样的,我们欠你们公司的那笔货款……”

    电话里,刘敢斗气呼呼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老帅,你开什么玩笑?啊?你究竟还能不能替咱亚中集团干点正事?我的车还没出门呢,你捣什么乱!你给我看着表,半个小时以后开始打电话,十分钟一个!”

    孙成伟忙道:“是,是,董事长……”

    这日,负荆请罪的戏演得相当成功,合作银行金行长大为感动。

    金行长说:“敢斗同志,这六百万贷款只迟还了一天嘛,你们要是不说,我也不会注意。可你们又是送检讨,又是负荆请罪,还处理了财务部和相关领导,实在是太认真了。和你们这种讲信用的公司打交道我们放心。”

    这时,手机响了。

    刘敢斗彬彬有礼地对金行长道了声“对不起”,接起了电话:“对,我是刘敢斗,詹姆斯先生,请讲。好,好,您不必客气,美洲业务您全权处理,一百万美元以下的投资项目您有权决定。”

    合上手机,刘敢斗让孙笛继续检讨。

    孙笛便继续检讨:“金行长,这六百万贷款拖期一天,主要还是我的责任。我们刘董事长罚我半年奖金,我口服心服。我的疏忽,败坏了亚中集团公司的信誉呀!刘董事长经常和我们说,信誉是公司的生命。”

    刘敢斗认真说:“信誉重于生命,不重信誉就等于自杀。不要认为只是一天,在信誉这个问题上,一天和一年没有什么两样!一天是失信,一年也是失信……”

    这时,手机又响了。

    刘敢斗再次向金行长致歉后,接起电话:“哦,于总,您好,您好!谢谢您的好意,目前我们不需要融资,需要时,我再和您提前打招呼。哪里,哪里,应该的,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一直认为好生意都是双赢的……”

    再次合上手机,刘敢斗自己做起了检讨:“金行长,这件事上,我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作为亚中集团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金行长忙拦住刘敢斗:“敢斗同志,你就别再检讨了,谁都有疏忽的时候嘛!以后如果需要贷款,你们继续找我们合作银行,我们一定要长期合作下去!”

    于是,一个星期后,亚中集团公司三千万新贷款批了下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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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往事介绍:
本书通过对孙成蕙及其一家人五十年所走过的风雨历程,展示了他们在五十年莫测变幻的政治风云中,所遭遇的“天灾**”的沉重打击,以及为获取做人的真正权利而不屈斗争的生活画卷,描绘了现实的残酷、求生的艰难、人格的扭曲、道德的沦丧、思想的复苏、社会的进步等等。共和国往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共和国往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