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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骑士物语全文阅读

作者:魔童様     风暴骑士物语txt下载     风暴骑士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无题

    “是啊!噢!!当然了!!!对你来说,游戏已经结束了,圣骑士。”

    恶魔那颗如同焦黑熔岩池般遍布赤流的头颅仿佛抽了筋似的突然立起,空洞黑暗的眼眶中跳动着炽热的焰光,伴着他的语气上下起伏;破碎不堪的脸上尽是扭曲的嘲笑,口中的语气瞬而激昂时而又冷酷,情绪转换间满溢出极不稳定的危险和癫狂。

    “为……什么……这……”

    泽文的瞳孔骤然紧缩,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始终保持冷静的他也终于动摇了。

    这一次理应一击致命才对!

    但为什么?!

    哪一步出了问题?!

    我不是已经反复确认过了吗?!

    为什么?!怎么可能?!!

    “你想知道吗?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恶魔也并非全身而退。他的浑身遍布着金色的圣焰灼伤,那使他失去了原本身体形态的大部分机能;因为圣焰仍然在燃烧,敌人也暂时无法修复那些伤势;那一众一度有着独立知觉的头颅,早就已经因为痛苦而丧失掉了生气,单纯只依靠着恶魔的控制而保持着机械般的活动。

    但,泽文失败了。

    他没能一击毁灭他的对手。

    凭借仅存的三处未被圣火侵食的部分,凭借这身体,恶魔重新生长出了三条修长而令人作呕的长肢那些长肢甚至并不一样长,但并不妨碍他依靠它们颤颤巍巍、不紧不慢地向泽文步步逼近。

    无源之火终有一天会烧尽。

    “诶……你不想知道吗?不会吧……不如……由我来告诉你吧?”

    受了重伤的恶魔仍然在狡黠地笑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然胜券在握。

    纵使泽文在牺牲斩魔者接下了那一击之后立刻唤起了剩余的天使之手,那也已经晚了。

    恶魔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注视”着他,看透了他在那个时间里怀于思想中的一切。

    所有一切。

    他已经没有计划了。

    他已经没有秘密了。

    世界上的事情都由因果而相互纠缠、联系在一起。

    由过去塑造现在,由现在塑造未来;这个世界的轨迹循着其运转的规律严丝合缝,精密绝伦。

    有其因便生其果,由其果便可反推得其因。真理便正是此中之理。

    因此,真理之视能一定程度上望向过去和未来,便也不足称奇了。

    但,他也在等着。

    等着他的对手告诉他,他对自己的认识究竟错在哪里。

    即便那也许将成为自己生命最后听到的话,他依然想要知道。

    而仿佛认识已久的老对手的语气一般,敌人告诉他。

    “似乎,你并没有你自以为地那般了解自己,圣骑士。你究竟在把目光投向哪里呢?”

    泽文没有对他那谜语般难解的话语作出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对手说完。

    “过去?未来?或许那的确是你长久以来惧怕着的事情,之后也仍将如此。但遗憾的是那些都无关紧要。”

    泽文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自己始终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唯一重要的不是现在吗?是现在的恐惧,现在最直观的感觉而那却是你正好忽略的东西。”

    发话的是另外一个头颅,从那呆若木鸡的面庞遮掩下,却以他无比熟悉的声音说出了诡诈的言语,足以使他鲜有表情的面容露出惊惶的神色。

    “老师,您……是在担心我吧?”

    “给我闭嘴!”

    那一刻,泽文仿佛失了神般怒斥道,甚至忘记了正与他对话的并不是弥斯,而是他的敌人。

    “自以为铁石心肠、抛却了凡人无聊的情感的雷兰吉尔泽文老师,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却正考虑着与这场战斗毫无干系的门徒。……噢,这就是被誉为当代最伟大圣骑士的男人吗?”

    “‘我是否将这个并无天分的孩子领进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危险世界?我是否将他领进了一个毫无希望可言,甚至只允许对死后的世界抱有追求的圣骑士的世界?我是否应该违背老师的意志,让这个没有可能成为圣骑士的孩子脱离这永无终结的循环,过他本应度过的平凡生活?让他至少能完成自己简单的梦想,在城里度过平凡的一生,而不是在风暴崖作毫无意义的努力,只为了让老师得以追寻第一皇帝的遗愿?这个男孩本可以获得的平凡的幸福,与那已死去千年的王者虚无缥缈的愿望,究竟哪个比较重要?’”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您竟能够想到这么多问题吗?不愧是泽文老师,不愧是老师!”

    属于同一个存在的两个几乎看不出形貌的破碎头颅,在此刻进行着滑稽的对话,仿佛扮演着荒诞话剧中的两个角色。

    “在想着这些问题的同时,你却没有意识到这正是你的担忧和恐惧吗?一件真正可能为全知之主斥为‘不荣耀’之事,你成为了莱格尼斯圣座的帮凶,以一项你明知我绝不可能完成的事业成为圣骑士扼杀掉了我的幸福和未来。老师,这一罪行,看在主的份上,一定会降在你的头上。”

    “你明知道,他本没有这样的追求。他的追求,是你强加给他的。”

    “是的,我并没有这样的追求。我不过是想要顶着一个普通的贵族骑士头衔,让自己和亲人能在大城市里过梦寐以求的宽裕日子。只是这样而已。”

    “你很清楚,他并没有成为圣骑士的资质,不是吗?”

    “不,老师,我要成为圣骑士,因为您希望我成为圣骑士……我必须,响应您的期待……”

    泽文从一开始就知道,弥斯一直在努力响应自己的期待。

    但他也一直知道,弥斯不可能做到。

    他生来便不具备那种资质。

    “不,你给我闭嘴,小鬼。”

    “不!别这样!!喝啊!!!啊!啊!!好疼啊!!好疼啊,老师!!!啊!!!”

    那仍然盘布着圣焰的头颅发出了痛苦的哭喊,和方才一样,以弥斯嘶哑的声音说出来。

    一直以弥斯的声音,弥斯的痛楚。

    只不过方才淹没在了那许多不同的哭喊之中

    而此刻却如此清晰可见,清晰得如同泽文看见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

    自己一旦失败了,那孩子也将随着这座城市一起,在恶魔的手中化为灰烬那样的结果似乎已成定局。

    但那本不该是他的命运。

    此刻,这才是泽文最深的恐惧。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雷兰吉尔泽文?为何不来……谈谈你的感想呢?为了保存下喀拉的生产力,毫不犹豫地说服莱格尼斯只转移青壮年和孩子,而将所有老者、伤者和孱弱的女人弃留在城里供我屠杀的,做出这种残忍决定的……不也是你吗,泽文?怎么到了现在,却又假惺惺地开始怜惜起人类的性命了呢?”

    仍在后退着,泽文的面颊上挂着汗珠,他**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已经暴露无遗。

    “我没有必要接受凶手的谴责。”

    “噢?”恶魔挑了挑眉,继续试探着进攻泽文的心理防线,“这么说你是问心无愧了?也难怪,毕竟是伟大的雷兰吉尔泽文,一心只想着抵达我们的领域,凡人的性命更不值得一提。”

    “我只是不想被你们拿同情与怜悯当狗尾巴草肆意捉弄。既然对你们来说人命毫无价值,那么对我来说也一样;如果在你们的眼里凡人的情感是一种弱点,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抛弃掉它。”

    “是吗?哦嚯嚯,好决心!……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关心那孩子的呢?”

    “……”泽文一时语塞。

    “不妨让我来猜猜看吧?只是因为你是个极度自私的混蛋,关心的只是你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荣耀’在主面前蒙了尘?还是说,你的确与那孩子产生了无法舍弃的羁绊,让你对他产生了毫无意义的责任感?……噢,二选一吧,虽然哪一种听上去都那么令人失望。”

    “我早晚会修正这个错误。”

    “是嘛?但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圣骑士。究竟是哪一种呢?噢,我好想知道……”

    恶魔夸张地仰起头,仿佛在思考什么难以说出口的问题,或者说,他在思考是不是应该把它说出来。

    “噢,我当然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是你,对吧?”

    泽文后退的脚步停下了。

    他差点一脚踏空在通往下方冶炼炉区的门阶上。

    “噢,看样子你已经退无可退了。”

    只需要再一步,他便迈离了这间仓房的范围。

    离开他所有的准备,所有的主场优势。

    他的背后,便是直通往冶炼炉区的长廊。

    敌人仍然步步紧逼,恶魔可没有理由等待他思忖下去。

    他手中的斩魔者已经融毁。只余留下护手到柄头部分的长剑,根本无法造成杀伤。

    而此刻,他也孤立无援、束手无策。

    “现在,是时候了……”

    一个迷人且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另一种让他矛盾的声音,鼓动着他作出艰难的抉择。

    “你已经没有计划了,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但我就在这里,雷。”

    “我从未背叛过你。”

    “向我告求,念诵圣洁的祷文你只需要这么做,只是这么做就足够。”

    “我们订立过超越了新约的约定,而我将循约而来。”

    “你已经将敌人重创,此即为荣耀之时。”

    “让我与你并肩,共同摘取胜利之实。”

    “否则,你将遭受毁灭。”

    是提出馈赠的请求?或许吧。

    但在泽文听来,那与威胁无异用他的生命,威胁他背弃自己的誓约。

    故此,他毫不犹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圣爱基拉尔的请求,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从言语上。

    “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绝不会再向你祷求。”

    即便说着这么笃定的话语,他也无法在这时候表现得潇洒帅气。

    话语和决意并不能改变当下绝望的处境。

    正像是无助者的挣扎,他只是义无反顾地迈下了门阶,转过身,在恶魔嘲弄的注视下朝炼钢炉的方向奔逃而去。

    “逃窜,逃窜,你还能逃到哪里,圣骑士?邀请我参观你的坟墓吗?”

    恶魔不紧不慢地拖动他畸形的腿脚,从并不宽敞的正门挤进了炉区;滚烫的红光映照在他斑驳扭曲的脸上,映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扑面而来的热气充斥着整个炉区,造就了炎热得令人窒息的环境。但在恶魔看来,那仿佛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

    炙热沸腾的钢水在厚重的炉子里呼唤着他。

    超过九百五十米科尔(michor,帝国温度公制单位,950米科尔大致相当于1632摄氏度1)的灼热温度!

    能量!这里满溢着、释放着高度凝聚的能量!

    这便是他一直以来期待的,胜利者的奖赏!

    “你已经忘记了吗?忘记了自己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把我阻挡在那个仓房?事已至此,你有何挣扎的意义?”

    依赖真理之视透彻的检视,他清楚得不得了,泽文没有在这个地方设下任何陷阱和设施。

    没有黄金,也没有磁石。

    他甚至失去了足够与敌人对抗的武器。

    除了正在运作的炼钢炉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如说,让恶魔到达这个地方,一切就已然太迟了。

    他身上的残留的金色圣焰已经开始褪去。

    能量吞噬(deatroshiva)。

    与能量释放(axaloshiva)一起,作为恶魔的能力,很少圣骑士会特意提及它们。

    就像当你提及一个人,你不会说这个人有吃饭或是排泄的能力。

    因为那是关于人最基本的常识。

    恶魔也是一样。正如我提到过的,它们是操纵能量的大师。

    因此,他们也理所当然地拥有着从热量中汲取能量的能力,这是如进食一般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恶魔总被与火焰和高温联系在一起的原因。

    恶魔召唤需要火焰,而火焰也能让他们变得愈加强大。

    直到臻于完全降临的境界。

    虽然将喀拉全城焚于一炬对于一般的恶魔也许已经足够了,但泽文如今面对的恶魔并不一般。

    广泛的燃烧固然会产生大量的热量,侵噬范围内一切可以烧毁的东西,但其中也有很大的一部分将散逸在空气中,损耗掉,无法利用。

    到了这个程度,要实现完全降临,他就需要更为密集的热量。

    他需要恶魔熔炉!

    通常,召唤恶魔的异教徒会为他们的神准备好滚烫的熔炉。

    不过这一次,由他亲自完成这场血腥的燔祭也无妨。

    不知好歹的祭牲都已经奉在他桌前,他又如何不享用?

    在这一小片区域内,梅茜亚斯的军工厂是唯一冶炼设施的所在。

    从喀拉向周边望去最大的、也是距离最近的熔炉候选地便在此处。

    泽文的推断也是如此。

    恶魔一边走近通红发亮的炉壁,一边饶有趣味地揣度着泽文的反应。

    即便他已经彻底看过了泽文的计划和想法,他也当然不会轻信诸如“誓言”这样的幌子,尤其是在自己正遭受重创,亟待愈合的时候。基于这名圣骑士仍然有召唤出圣天使的潜在可能,他也不会贸然发动进攻。

    但他为什么要发动进攻呢?

    要阻止自己的人是泽文。

    脑袋上悬挂着即将落下的斧铡的是自己的对手,被逼入绝境的也是自己的对手。

    自己才是掌控着局势的存在!

    泽文并非没有能用以杀伤自己的武器。一柄褪魔之刃,正挂在他的腰侧。

    自己或许着实负了伤,但只要自己紧盯着他的行动,凭他那仅剩无几的天使之手和一柄普通的褪魔之刃,只要他敢于主动靠近,恶魔就能确保他的死亡。

    他的确已经没有计划了。

    一个没有计划、没有准备的圣骑士根本无足忌惮。

    他抬起了一条肢体。

    很难说那究竟是腿还是手,原本以它行使腿的功能,而如今却被用于承担手的作用。

    那对于恶魔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将那条畸形的肢体放在了炉壁上。

    锋利而蕴藏着可怕力量的爪子轻易地攫起一块碎片,仿佛那炉壁原本就已然支离破碎。炽热稠浓的铁水便顺着那个缺口流淌而出,泛着灼人的红光。

    恶魔仿佛在用灼热的铁浆清洗着自己的爪子,悠闲而放松。

    而那注赤红的浆流一接触到恶魔开裂的表皮便迅速地进入冷却。

    明亮的火光逐渐黯淡,在数倏之内结成了一条细长的钢柱,挂垂在原地。

    恶魔抽出爪子,那条钢柱便倾然粉碎。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身上的半数伤痕已然愈合,遍身也已经不见了圣焰的痕迹。

    *

无题

    “怎么了?还不来阻止我么,荣耀的圣骑士?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了吗?你还能思考吗?”

    就像在用餐的过程中稍作停顿,仔细咀嚼似的,恶魔停下来,不忘继续挑衅着他的对手泽文看上去仍然没有丝毫的反应,甚至没有拔出那柄仅剩的褪魔之刃。

    他的上半部分已经基本痊愈,重新恢复成了近似于人的形貌。

    那众多的可怖头颅已经收了回去,完完全全是人的形态。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打破僵局吧……”

    他的脸上尽是厌倦,特地将尾音拖得很长;那完完全全是弥斯的声音,他已经懒得再掩饰了。

    泽文颈后的汗毛骤然倒竖。

    危险的信号!

    他急忙跨出一步,向身侧滚去!

    他脚下的砖石即时喷射出炽红的熔焰,在原地迸溅出星星点点的华丽焰火!

    能量释放。

    最简单也是最基础的能量操纵方式,只是在特定区域聚集并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而已。

    即便是次降临状态的恶魔,以其恐怖的能量储备也能在瞬间粗暴地熔化岩石,放射出极端炙热的烈焰。但凡没能避开,近旁的凡人肢体便会在顷刻间焦黑焚毁;而若是遇上林地或是木屋村落,便能轻易酿成一场无法收拾的通天大火。

    然而,在面对圣骑士的时候,次降临的恶魔却很少会采取这种攻击方式。

    一方面或许是因为纯粹的热量释放对天使之手作用有限,另一方面,圣骑士们猜测,与地狱火相比,这或许是一种极度低效率的攻击。

    直截了当的高能爆燃的确拥有恐怖的破坏力,远距离的释放亦不用考虑肉身的损毁。但它的能消耗同样相当巨大。

    与魔力操纵类似,威力越大、距离越远的能量释放亦将消耗越巨大的能量。这意味着每使用一次能量释放,他距离达到完全降临所需的能量储备便会愈加遥远。

    要知道,几乎没有骑士团会愚蠢到仅派一位圣骑士前来迎接这种对手。

    通常,恶魔面对的是一整个圣骑士小队,有着各自的部署和精密的行动计划。即便是恶魔也必须谨慎行事,尽量有效率地使用自己的能量储备和诡异能力,以此将前来狩猎的圣骑士精英逐个击破。

    不过,那是在面对一队圣骑士的情况下。

    更何况自己的身边就是运作中的熔炉,蕴含着充足的能量,随时可以开始降临仪式。

    在这种情况下,稍作浪费又有何妨?

    “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表演吧,让我看看你能有多灵活。”

    脚下的地砖接连迸炸开,滚烫的熔液四散分流,泽文被迫连续地翻滚闪避。要躲开这样的爆炸本不是难事,爆炸点喷发出火焰之前,地面上火红的过热反应就已经可以当作预示攻击的前兆了。然而在肩负着数根沉重的铁矛的情况下,被扎得如同刺猬一般的他要在地上翻滚就相当不便了,尽管圣焰提供的惊人力量加持仍能使他强行做到这一点。

    恶魔不断将手掌探进铁水中吸取力量,然后使其在泽文的近处激烈的迸发。

    看样子他不过是在被动躲避而已。这一次,恶魔的真理之视看得清清楚楚,泽文当下已经鲜有手段能威胁到他了。

    明亮的火光清晰地勾勒出那张狰狞的脸上线条分明的轮廓,使那凹陷下去的暗处显得更为阴鸷。

    “好吧,好吧,我懒得再玩了。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

    他的整根手臂再一次转变成了非人的形态

    盘综交错如同树根一般的黑色组织瞬间生长起来,无数的手指仿佛吸盘样子攀附在滚烫的炼钢炉炉壁上,几乎将其底部完全地包覆。

    那是一张巨大得远超过他的身体的诡型之爪,自下往上将整个炉缸抓起。

    “可恶,住手!”

    泽文当然明白他想干什么。

    看见这一幕的他如何能不焦急?

    三步并作两步,泽文试图迅速接近他的敌人。

    “你还在尝试什么?真是恼人啊……”

    恶魔皱起了眉头,竟将炉缸从连接处撕扯下来,整个朝泽文扔了过去!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飞出去的炉缸砸在了另一座炼钢炉上。两座炉缸翻倒在地上,炽红的铁液流淌了遍地;高温的熔液一接触到周围的设施便激烈地发出刺人喉鼻的浓烟,将整个冶炼室变成如同火山口般炎热的蒸炉。

    从一片狼藉之中,恶魔的真理之视仍然得以锁定泽文的身影。

    他正在铁水之中吃力地跋涉,急于脱离那滚热泛滥着的侵蚀范围。一旦那些液体凝固,他或许会成为自己的活墓碑,被永远地固定在那里。

    “我知道你不会就这么容易死掉,圣骑士,但你的天使之手已经快撑不住了。”

    恶魔从容地走向另外一座熔炉,对其伸出庞然巨爪。

    “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熔炉的一点,并不完全是因为它能将我喂饱。”

    并没有多少犹疑,也没有多少无意义的行动;哪怕是还在悠闲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敌人也迫不及待地开始进行完全降临的仪式了。

    “无论将何物何事投进熔炉,它都能迎来崭新的开始。”

    他将整炉的铁液倾倒在自己的头上,任凭自己的身子沐浴于其滚烫的热流中。

    降临仪式?本没有什么仪式。

    仪式是赋予那些异教徒的,他们用此来表达自己对异教神的崇仰。

    恶魔对自己并没有多少这样的情感。

    降临本身便是仪式,降临的结果便是馈赠。

    “回归其本来的模样,并且重新塑造。熔解、混合、重塑,它让你自认为是你自己本格的东西分崩离析。它使你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想法是一个错误你之所以是你,并不因为你身上具有的某种性格、某种特征,因为事实上,那些东西也是被塑造出来的,以你的过去为模具而铸造。你一度以为那是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是你的本质,然而即便是那些东西也会被消解,回归其本原。”

    黑色的弯曲对角从流动的熔浆之瀑中高耸突出,炽热的能量在其周围扭转,成为黑色的地狱火攀绕其上……

    恐惧的能量持续地辐射于整片空间。

    “你自己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凡人究竟能被塑造到何种程度,以至于你自己都认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呢?继续下去,你又将变成什么样子呢?……啊,那是些多么让人头疼却又迷醉于其中的问题,不是么?”

    整个炉区内所有的光线都黯淡了下来,仿佛被某种存在逐渐夺走。

    “……只不过,你已经没有机会再寻找答案了。”

    夺去了光明的正是那双漆黑无底的深渊之眼,透过川流而下的瀑帘,持续地散播着恐惧

    吞噬热量的双翼正在缓慢伸展开,仿佛刚破蛹而出的夜蛾

    笼罩视线内一切的炽热的红色,正逐渐为血腥的光晕所取代。

    就在这时候,泽文发动了攻击。

    就在他的敌人贪婪地汲取着能量的时候,他从胁下拔出了那支一直插在上面的黄金矛,以一段冲刺为前奏将其掷向了他的敌人。

    恶魔没有挪步。

    他当然不会愿意为这种不值一提的进攻浪费自己的沐浴时间,他甚至不需要作任何反应,那不过是泽文的最后挣扎。黄金矛只要一接触到遍布他周身的热流便会软化熔解,化作飞溅的金色和银色液珠,抛撒开去,这样的攻击怎么可能对即将完全降临的他造成威胁?

    那是超过九百五十米科尔的高温,就算是铁也将熔化,不要提更易熔解的黄金了。

    “等等……”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恶魔突然抬起手来。他右侧的炉缸连接处应声断裂,挟着明亮的热流朝泽文直飞而去,一时间浓烟暴起,大雾弥漫!

    但泽文只是险些被砸中!尽管敌人的魔力已经因为吞噬了大量能量而膨胀到了能抛掷如此巨物的地步,在一段距离之外他勉强仍有回避的时间。

    鲜艳的洪流中,那双深渊的眼睛骤然收紧了。

    他仿佛已经知道了泽文的意图。

    他明白了泽文使用的武器,和他选择进攻的时机!

    面对如此对手,泽文当然没有理由选择褪魔之刃这种华而不实的武器。但那并不代表他就没有武器可用。事实上,他直到方才不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背着这一身的武器战斗了许久。

    那些插在他铠甲上、直嵌入皮肉中的黄金矛,不都是可用的武器吗?!

    而且,那可远不仅只是黄金矛而已。

    正是时,泽文的双手各持着一根黄金矛,紧绷着已觉疲乏的肌肉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敌人托着炉缸的巨爪莽撞地冲去!

    而他右手中那根黄金矛的尾端,用凝固了的铁液与那已然失去了剑刃的斩魔者护手熔接在了一起!

    只要护手上的天堂之印还保持完整,那就还能发挥作用!

    它已然重塑为一把比原本的斩魔者更为有效的黄金刺剑!

    只差一步!

    离完全降临只差一步!

    只要能够完全降临,他便将获得完美的躯体!

    发挥出凌驾于这世界之上的强大力量,成为足以被称作“人间之神”的存在!

    那是理应属于他的东西,理应属于他们不朽存在的永恒支配权。

    就差这一步了。

    因此,恶魔没有挪动他的身体,中断降临仪式以应对泽文的攻击。

    他已经吸取了足够的能量,对付这样不足为提的虫子绰绰有余;更何况,泽文当下的状态几乎到了极限,若非他的意志仍在勉强支撑着他,恐怕他早已支持不住这庞大的体力精神消耗了。

    更何况,泽文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为了攻击那只高举的黑色巨爪,他跃至了半空中!

    恶魔狰狞的嘴角微微扬起。

    没有魔力,凡人在空中如何能改变自己的身位?哪怕是圣骑士也没法做到这一点。

    速度上陷于劣势的泽文反而先确定了攻击路线,那么一切已经结束了。

    只需要一击,便能击碎天使之手……

    所以他发起了进攻。

    从那巨大爪子的斑驳外壁上,瞬间生出了数十条锋利的触须,径直往泽文的方向掠去。

    终于,泽文的天使之手在攻击之下完全崩碎了,一点都不剩。

    恶魔再一次得以清楚地看清他的思想。

    只是,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短暂的贪婪和自负造成的疏忽。

    他终于理解了泽文持着两根黄金矛发动进攻的真正意义。

    其中,只有那支连接着圣印的长矛才是真正的武器。

    而另外一支,则正是用来改变自己在空中的动向!当他往自己的一侧将那支具有相当重量的长矛以圣焰加持下惊人的膂力高速投射出去,他的身体也被推向了另一边!

    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那巨大爪子的本身,而正是由那只爪子所滋生出来,用以发动攻击的枝节!

    他把自己当作了诱饵!

    尽管左肩严重的伤势让他无法调动上臂的力量,但仅凭下半部分的力量,他也给予了自己堪堪足够的动力。当如风般犀利的触须从他的肩上擦过,连同天使之手一并击碎他的铠甲,并再度重创他的左肩,甚至折断他的上臂骨,他亦将神圣之火深深地送进黑色触须的深处。

    发散着漩涡的神圣力量之源立刻激发出剧烈的反应,同那次击碎斩魔者刃面的反应一般,甚至更为激烈!空间即刻被光影撕扯成两半,金色的火焰立刻顺着触须攀缘而上,像金色的群蛾被黑色的灯光所吸引……

    组成巨爪的组织开始崩裂、毁坏、烧灼、湮灭。

    失去了支持,沉重的炉缸即时倾落下来,将恶魔的半边躯体完全碾碎!

    “不!我已经……”

    恶魔的尖叫摄人心魄,穿透浓烈而灼热的雾气,直刺泽文的心脏。

    已经失去了天使之手的泽文强忍着滚滚袭来的热浪,任凭腿脚上的皮肤被烤得发烫的铠甲烧得蜕了皮,借助圣焰的力量,他仍得以在炉缸巨大的碎块上跳跃,并很快锁定了他那已经遭受重创的敌人。

    他伸展开硕大的蝠翼,近乎完全降临。

    “唯一重要的……的确……是现在。”泽文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冷笑。他的手上提着已经折断一半的黄金矛,其另外一半留在了那根触须中,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这段仍然灌注着黄金的矛柄刺进敌人的躯壳,给予敌人终末的一击。

    “……你找不到的,你找不到的!你杀不了我!你杀不了我!!”

    狞笑的恶魔身上再次凸现出无数的脑袋,在狂乱地吵嚷着,试图混淆泽文的注意力。但泽文知道,它们中没有一个是真的,没有一个是恶魔之心的所在。

    敌人没有在使用能量。没有发动攻击,也没有操纵着什么。

    为了保存下自己不朽而珍贵的性命,不让泽文找到他的核心,他甚至停下了自我恢复,只为熬过这短暂的时间。

    浸泡在仍然留有余热的铁液之中,恶魔只需要再一些时间就能……

    “的确……但我已经暂时放弃杀死你了。”

    当泽文说完这句话之后,终于,他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

    他将连接着圣印的长矛留在了敌人的身体里。

    自双角之间的额头中央深嵌进脑袋,穿透翼膜从背后刺出。

    “只要你的身上不再能滋生出黑色的炎火,这就足够了。

    你被收押了,狗娘养的。”

    **

无题

    饱餐一顿之后,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午后。

    坐在小屋门前的台阶上,由房檐所荫庇着的弥斯一边轻抚着他膝盖上的阿基拉剑起伏不平的雕纹,一边兀自望着空无一人的苍绿原野,以及远处零散忙碌的村落和矗立着的梅茜亚斯城墙。这里的确是个清静的地方,清静得仿佛根本不会有人前来造访。

    按照新的主意做出来的面包好吃极了,正如他所料。但他脸上的喜悦也没能持续多久。随着他在这里呆坐的时间愈加地长,他便愈加地体味到一种遗弃感。

    他只需要像这样无所事事地度过这三天……

    “这次任务结束之后……我就得离开风暴崖了吧……”

    “成为一名骑士,得到赐姓,派遣至常规军团服役。”

    “但我只是坐在这里,除了烤面包之外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能学到,好像这次狩猎与我完全毫无干系。”

    弥斯叹了口气,躺倒在门前,越过屋檐仰望着天空。

    “离开之后,我要何时才能回到风暴崖呢?”

    “不,更关键的是,我应该如何回到风暴崖。”

    “在风暴崖度过了这整整六年,却从来没有人明白地告诉过我,要成为圣骑士究竟需要做什么。”

    “没有参与的机会,连真正见证圣骑士战斗的机会都不曾得到过。”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不甘心啊!如果就这样结束了的话,实在是不甘心啊!!”

    这么想着,他又一股脑儿坐了起来,胡乱地抓挠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要把自己的头发捣成鸡窝。

    “单是成为骑士的话……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不能就这么算了!绝对不行!!”

    “我是雷兰吉尔泽文的学生!只有成为圣骑士,必须要成为圣骑士!”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人们,何以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之力。’曾经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如果这就是成为圣骑士的涵义的话,不就必须亲身面对恶魔才行吗?!”

    “就在我的看守下,一个完全被圣印封印的恶魔,而我却连看上一眼都不被允准……”

    “……就这么离开风暴崖,绝对不行!”

    他站了起来,却仍在犹豫着迈出第一步。

    “绝不可接近恶魔的囚牢。”老师是这么吩咐的,完完全全不容置疑的、甚至是放在首位的要求。他嘴上在给自己打着气,心里却仍然没能笃定下决心。

    他当然知道恶魔被收押在哪里。

    小屋西南面的下方有一个地窖,过去或许是用于储备物资的,如今已经空空如也。如果泽文老师要在小屋的看守范围内关押危险的恶魔,那个地方是唯一的选择。

    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

    自己真的应该违逆泽文老师的命令,接近那个囚牢吗?

    他已经违背过泽文老师的命令不止一次了。

    但这一次,是阿基拉试炼,是决定他能否成为骑士的关键考验。

    阿基拉试炼失败的人,可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不过……在天堂圣印失效之前,恶魔真的有逃脱的办法吗?”

    “如果有,那么我又能决定什么呢?”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与恶魔的战斗,他也仔细地读过了教堂里所有关于恶魔的藏书。怒勒祖尔萨宁大人也向他讲述过对付恶魔的方法,说到底他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否则他也不会主动申请这样的任务。

    在圣焰的封印之下,恶魔所能发挥出的力量甚至还敌不过训练有素的普通士兵。

    所有与地狱火有关的能力都会被压制。

    泽文老师在三天之内无法赶回来的情况尚且不谈,只要天堂圣印还在生效,面对大多数力量都被封印的恶魔,作为风暴崖的扈从冠军,带着老师留下的褪魔之刃,怎么说也算不上是无法对抗的情况。

    在明知对方是恶魔,有何种伎俩之后,他不认为自己会蠢到亲手放他出来。在封印着的情况下,恶魔也不可能有影响他精神和思维的手段。他从未听说过有恶魔能在圣印的压制下主动摆脱困境,否则老师也不可能把敌人就这样丢给自己看守。

    老师能把敌人留给自己一个人,就意味着在这种情况下的敌人一定是无威胁的。除了苍白无力的言语蛊惑,敌人没有任何其他可能反抗的手段。

    “老师居然认为我只要接近就会蒙受恶魔的诱骗吗?”

    “自己在老师眼里只有这种程度吗……”

    “‘我只要求你做到这些’吗?”

    弥斯痛苦地咬了咬牙。考虑到了这个份上,他终于无法再忍耐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成为圣骑士。

    看着吧,就让我面对这不朽之物给你看看!!!”

    一进入小屋侧面的仓库,地窖的入口便即时映入了眼帘。不仅是因为它坐落在仓库的正中,还因为泽文为了让那蒙在布帘之下的箱子得以通过,甚至用了将地面掀开的方式来拓宽入口的大小。

    当然,既然用了这种方式就不可能再把入口掩盖上了。

    提着圣灯,照亮脚下的路,弥斯的靴子缓缓地迈下石阶,发出的闷响。那声音在封闭而寂寥的空间中反复地回荡,响亮得过分。

    被囚禁在黑暗中的敌人一点动静也没有,正仿佛死了一般。但弥斯知道,敌人一定是没有死的,或许正寻找着脱逃的机会。

    但弥斯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圣灯的光亮顺着阶梯一步步地向下蔓延,直到抵达了没有阶梯的地方。就在这里,弥斯谨慎地停下步子,并将圣灯举得高一些,这样他就能在最远的距离看到地窖里的情况。

    遮蔽内容物的布帘已经被胡乱地扔在一旁,借着圣灯的光,他得以清楚地看见泽文老师随着马车带回来的那巨大的物件。直到那像铁栅一般的结构反射出一条条带着金属色泽的光柱,弥斯才得以辨认出,那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箱子。

    那是一间由长短参差的黄金矛熔接而成的方形囚笼。

    扭曲盘虬的铁矛纵横交错,它们并非都是直的,多数被某种可怕的外力扭曲过;矛身上沾染满已凝的鲜血,几乎与其中被束缚着的那个物体融为一色。之所以称之为物体,因为那实在不像是活人的轮廓,即便硬要说是人,那也只是剩下半截身子的人体,伤口处甚至还勉强连接着被压扁的碎肉块,露着白色的断骨。从头颅正中位置穿刺出来的,是一根熔接着斩魔者护手的长矛,正是它将这尸骸一样的残体吊悬在囚牢的正中;而它的两端也被和整个牢笼熔合在了一起,成为完全固定的一个整体。

    而就在敌人的额前位置,那柄断裂的斩魔者护手上,某个孔穴一般的漩涡图样正在缓慢地扭转,深不见底。弥斯很清楚,那便是开启的天堂之印。一旦恶魔的身上滋生起地狱的黑焰,黄金般闪耀的圣火便会从那孔穴奔涌而出,将敌人裹噬。

    那是显然无可能逃脱的囚笼。除非敌人能拥有挣断钢铁的力量,否则绝不可能从中脱身。

    而在地狱火被压制的情况下,那显然不可能。

    “这就是……恶魔吗……”

    仰视如此残破不堪的人体,弥斯也忍不住有些反胃;更别说整个地窖已经弥漫满了浓浓的血腥味,仿佛施用酷刑的罪恶地牢。

    但他毕竟是风暴崖的学徒,单是这样是不足以让他却步的。

    他将圣灯轻轻地放在地上,略微走近囚笼,仔细地端详着敌人支离破碎的身体。灯光顺势向下走,单只映出那被吊悬着的尸体的脸;而他的脑后的部分,便仿佛隐去在了黑暗中。

    那是一张充满皱纹的瘦削脸庞,大致四十岁出头,眼眶深陷,头发稀疏;一条手臂无力地耷拉在哪仅剩半侧的身体旁,手掌上生遍了粗糙的茧子。

    “可怜的人。”

    弥斯闭上眼,在胸前画着圣三角以示悼念。那不过是个用自己的双手挣取生活的下层人民,在最倒霉的时候碰上了最倒霉的事情。

    当然了,不会有比被恶魔附身更倒霉的事情了。

    不过,弥斯仍然没能从这具身体上看出任何恶魔的特征。这看上去不过是一具残破的尸体,仅此而已。

    他继续走近囚笼。

    并非是因为他放松了警惕,只有这一点他始终清楚得很敌人是恶魔,有着惊人的耐心也足够狡猾。敌人会保持沉默不过是在寻找脱逃的契机罢了。

    他当然早已做好了准备。此时,他的手已经在褪魔之刃上就绪了。

    他的意图,是要诱使敌人作出反应。只是面对一个装死的恶魔,那根本谈不上面对。

    如他所料,敌人果然有了反应。

    待他接近到了足够的距离,本绝不该活着的尸骸上,那双干枯的眼睛骤然睁开。

    “别过来!!!离咱远点,求求您了!!!”

    弥斯一激灵,即刻向后打了个滚,迅速而及时地远离了那封印着灾难的囚笼。

    但他为敌人歇斯底里地咆哮出来的话语感到迷惑。

    “什么?你说什么?!”

    “咱被恶魔附身了,这是真的!!!请不要过来,求您了!!咱不想再杀人了!!!”

    敌人还在疯狂地伸展着肢体,但似乎,他仅剩的那一只手还够不到囚笼的边缘。情况或许比弥斯预想的还要安全得多。

    但令弥斯无法释怀的是敌人口中吐出来的、绝望的单词。

    “你……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求您了!看到咱这副样子还不明白吗?!咱被恶魔诅咒了!!!主啊!求您了,请让咱解脱了吧!!!……咱已经……再也受不了了!!!”

    他对面的那个残破的人影,竟不止地啜泣起来。

    “难不成……”

    弥斯一时间手足无措,他没有料到敌人会来这一招。

    “……居然是被附身者的意识吗?!”

    他知道的,那些被恶魔附身的可怜人,他们的意识有时仍能活在身体之内,饱尝着**的痛苦与折磨,以及自己犯下的累累罪孽。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贫穷而困苦的人民。比起住在宅邸里由下人服侍、由卫士看守的贵族家室,时常在孤山里游荡的贫民才更容易误闯入恶魔召唤的仪式,被异教徒当成献予他们神明的祭牲。

    那实在谈不上公平。

    “……放轻松,恶魔已经被控制住了。请相信我,我是风暴崖的学徒。”

    弥斯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如果是泽文老师的话,他必定会毫不留情地无视他的痛苦,把他当作一个已死之人来对待。然而,他毕竟还活着,感受着活人的痛苦,而那本不该是他的错无论如何,弥斯的心也无法漠视这份痛苦。

    当然,他也在提醒自己留意,这也许只是恶魔狡猾的伪装。

    “风暴崖?!!噢!哈莱雷亚!!!这么说,咱有救了?!你们能、能救救咱吗?!!”

    弥斯没有给出回答。除了沉默,他不忍心说出任何其他的话来。

    男人期待了好一会儿,等着弥斯作出回答。但当弥斯久久没有吐出一个单词的时候,男人也立刻明白了。

    “……噢,也是……咱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很抱歉。”弥斯回避过他的视线,不敢看他那双饱受折磨的眼睛。

    “那么……您能发发善心,让咱解脱了吗……咱……真的受不了了……”

    “很抱歉,作为一个学徒我没有权力作这样的决断。”弥斯稍加思虑,决定不告诉他关于斩魔者的事情,要解释起来只会徒增麻烦。对于一个已死之人,解释那么多也并无用处。

    “……咱明白了……”

    勉强苟活在那具尸骸里的男人似乎平静了下来,闭上眼睛,再度陷入了沉默。

    见他不再想说什么,弥斯从地上重新提起圣灯,转头准备离去。但这时候,遭难的男人又开了口,怯怯地、像是怕给弥斯添麻烦似的试探着问道:

    “……大人……”

    “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的忙的话,请尽管说。”

    虽然这么说着,弥斯自己也很清楚,任务在身的情况下,他能做到的并不多。

    和一个已死之人说这么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是泽文老师一定会反问他。弥斯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他只是想让他去得不那么痛苦,给这个可怜人最后的温暖和宽慰。

    “……您能……请一位牧师来吗?”

    “抱歉,这点我也做不到。”这是弥斯最不愿意说出来的话,也是他此刻唯一能说出来的实话。

    “咱……很害怕……”

    “如果你想要做告解,那么请允许由我来倾听,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弥斯回过头,正对那个男人的双眼,捂着自己的胸口,希望表示出自己的真诚,“很抱歉,因为任务在身,我实在没办法为你寻来一位牧师。”

    男人苦笑着,“……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咱明白……咱明白的。”

    “只要你愿意诉说,我就在这里,这就是我的任务。你在害怕些什么?”

    “咱在害怕死亡……”

    “不用担心,主是绝对公正的。”

    “那就是……咱在害怕的……”男人勉强露出笑容,“咱已经再没有时间……再为死后的审判赎罪了吗……”

    弥斯一时语塞,他没有料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

    “那是……什么样的罪?”这是弥斯唯一能想到的回应,尽管在问出来的一刻,他便已经后悔了。

    “……亲手将自己的妻儿……奉献给了恶魔……这等的罪恶,咱究竟要如何做才有可能弥补……”男人大瞪着眼,吐出的每一个单词都夹杂着心碎的声音,“用咱……自己的手……撕碎了自己建立的家庭……咱该怎么办……”他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弥斯,期待他能为他带来希望。弥斯已经清楚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种期待。

    然而他并不能。

    而这一次,男人也没有继续等待弥斯作出回答。

    “主能原谅这种罪行吗?……哈,也是,不可能的吧……”

    “那不是你的错。”他只能这么回答。

    “但……那就意味着主会原谅由咱的手犯下的所有罪过吗?……您能就这么告诉咱吗?您能告诉咱,死后的世界会如何吗?”

    “……我……我无法回答。”

    “那么……”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轻得仿佛身旁有什么会被轻易打碎,“请您告诉咱,有没有什么……能连灵魂也一道死去的方法呢?……咱已经……受够了……就算是死后……也不想再继续受折磨了……”

    终于,弥斯再也不忍心告诉他不知道了。

    他也没办法再对他道歉了。

    “我去……打点水来……为你……洗干净身子。”

    弥斯紧咬着嘴唇,背过身去,不忍再面对那个饱受创伤和磨难的躯体,更不忍目视那张强压着泪水的枯瘦的脸。他没办法救他,他也救不了他。

    当他迈上了最上一级阶梯的同时,从他的脚下终于爆发出来了绝望的恸哭。

    *

无题

    在打了水后,弥斯也没有立即返回地窖。

    他想等一会儿,让那个男人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好想想,平复一下心情。

    但对于一个必死之人,失去了自己的一切,究竟应该朝哪个方向去想呢?他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即便是他也无法违心地说出“还有希望”这种话来。他看不到那个男人身上的希望,他的生命就要背负着这样无法承受的罪过结束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还是回到了那个地窖,携着一桶清澈的水。

    被钉在牢笼里的男人终于也还是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的状态。再一次见到弥斯的时候,他露出了稍有些惊讶的表情。

    “咱以为……您只是寻个借口离开罢了……”

    “是,但我说过还要再回来,为你清洗。”弥斯浅笑着,既然对方已经冷静了下来,自己也没有必要再哭丧着脸。他提着那桶水,几乎贴近囚笼,“把手给我吧?”

    对方反而缩了回去,把唯一剩下的那只手也背到了身后。如果不是他的脑袋已经被钉在了斩魔者的护手上,他或许还能再退避得远一些。

    “不!不行!很危险的!咱的身体里……”男人的回应异常地激烈。

    弥斯也没有退却,仍旧站在那里,对饱受苦难的男人伸出手。

    “没关系的。如果你身体里的那该死的杂种憋不住想要出来透透气,我正好有些话想要告诉他。”

    “真的不行……咱不想再害您也……”

    “请相信我,我是风暴崖的学徒,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的学生,梅耶撒的弥撒铎。”弥斯打断了他那本就支支吾吾的言语,“狩猎恶魔是风暴骑士团的职责,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解决妥当。所以,请你相信我!”

    “……真的……没有问题吗?”听到泽文老师的名号,对方才终于产生了动摇。

    “很抱歉我没有能力救你,但请让我为你做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迪里埃阁下说过,洁净的躯体与洁净的灵魂在主面前同样重要。”

    “……谢谢您,大人。”男人终于不再抗拒,只是他的手仍然垂在身侧,带着些许犹豫。

    “手给我。”

    弥斯再一次提醒,男人才终于缓缓地将手掌伸出来,靠近牢笼尽管从那个距离他的手甚至不能够到笼边。

    但弥斯将手从栅栏般的长矛之间伸了进去,攥住了那只枯瘦的手。

    冰冷、肮脏、粗糙且毫无血色,与死人断然无异。

    “如果你想要出来,那就出来吧,恶魔,我知道你始终在听着,在等待机会。”

    弥斯突然间收起了笑容,以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口吻,如此说道。

    “我绝不会惧怕你,绝不会在你面前却步;就算是要死,我也要让你先灭亡。”

    “在你对这个可怜人,和所有被你折磨屠戮的可怜人犯下了诸多罪行之后,我绝不会让你逃掉!”

    “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亲眼看着你在我们凡人的手上消灭!凡人的复仇要降在你的头上!!!”

    对着那只手,弥斯以近乎咆哮的声音怒吼道,甚至于整个身体都在激烈地起伏。

    “所以想出来就趁早吧,否则你不会再有机会了。”

    即便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他的身体也依然在颤抖只因那无法抑制的愤怒。

    “……抱歉,说了些多余的话。”

    男人浅笑着摇了摇头。

    “帝国能拥有你们的守护,有这么善良的士兵……已经足够了……”

    “我们什么都没能阻止,我什么都没能阻止。至少,让我用这点事来表达我的歉意。”

    “就算是咱这样的人也该明白,没有人能救下所有人的。”

    弥斯沾湿了手帕,仔细地擦拭那只斑驳不堪的手,细细地抹净那已经藏污纳垢了不知道多久的手指缝和指甲盖。

    他仍然保持着警惕,警惕着恶魔可能发动的突然攻击凭借自己在风暴崖练习了这么久的摔跤技巧,对付一个只剩下一只手可用且只有凡人的力量水平的躯体,无论敌人用什么样的方法攻击他,他都自认是游刃有余的。

    但敌人自始至终也没有任何动静。

    “你感觉疼吗?”为了擦拭男人的上臂,弥斯不得不将脸都贴近了笼子,看上去略有些吃力,“如果你生疼了的话请务必要告诉我。我是一名士兵,恐怕有时候不知轻重。”

    “咱这具身体已经是死的了,知觉也只剩下一点点,不用担心。您为咱做的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咱不敢奢求的。”

    “没什么,请不用太在意。”

    在栅栏的挤压下,弥斯脸上的笑容变得略显滑稽,“说起来,我也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索伊,咱的名字是索伊。”男人欣慰地笑着,“没想到在临死之际,还会有人问起咱这等草芥的名字。咱……很高兴。”

    弥斯抽回了手,又换了个位置,从囚笼的另一侧伸进手去擦拭他只剩下半边的肩背。他那仍然沾着血块的褐黑色鬈发垂下来,半遮住那狰狞的撕裂处,那是被极其恐怖的外力生生压烂的痕迹。不过,即便是排除那些斑驳的污迹,索伊的肤色也仍然稍显晦暗。

    “你是……科维尼人(chovinny)?”

    索伊缓慢地点了点头,稍稍歪过头,“是的,咱是纯正的南方人。”

    “一定很艰难吧,要在陌生的地方努力扎根下来。”

    “咱一开始也没有预料到最终咱会来到这里,并在这块土地上死去。”索伊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沧桑,“索伊,这甚至不是咱最初的名字。”

    “你最初的名字是什么?”

    “伊夫-伊拉(ivr-yla)。”

    弥斯吃了一惊,“那是……异教徒的名字?”

    “是的,咱的父母亲人,都是杜伦内尔(durenail)顽固的旧众神的信徒在您的眼里或许都是罪恶的异教徒,但咱实在无法用这样的称呼去侮辱自己的亲人,哪怕咱也早已经皈依了圣教。”

    “抱歉,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没关系的。”

    清理完上半身的尘垢,弥斯又半蹲下来,一边清洗他那仅剩的一条腿,一边又抬起头来。

    “不过,很抱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杜伦内尔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到南方去过。”

    “噢,那是个好地方,咱可以向您保证。”

    索伊显然放松了很多,弥斯轻柔的擦拭让他的情绪渐渐地好了起来;目光变得稍许迷离,语气也不再那样紧绷且低沉。

    “杜伦内尔是西南方山间的多雾之镇,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但那里的生活却温和而舒适。即便是在南方最炎热的夏日,清晨打开屋门,咱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清爽凉快的水汽;爬上高处,就能将肥沃的土壤滋养的富饶田地一览无余。山地间的鸟声、田间的蛙声,听上去也令人格外惬意。关于那个地方咱也就记得这些了。”

    “听起来的确是个好地方,我几乎都能见到那幅景象了。”

    “但咱也没能在那里生活很长时间。”

    “就是在那时你背井离乡,来到帝国的中心地带生活?”这让弥斯不禁联系起了自己。从北方的边陲小镇,和弟弟两个人在十多岁便远离梅耶撒,至今也未能归乡,这种经历或许唤起了他的共鸣。

    但索伊对他的猜想作了否定的回答。

    “那不是咱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一次大迁移。那时候不仅是咱和家人,杜伦内尔大多数的农民都被迫荒废了土地,加入了这次迁移。”

    “大迁移?谁领导的?”

    “南方旧神的司祭们。那是一段冲突不断的时期,咱的父母和乡人被告知,如果大家不能团结一心,势力强大的北方圣教徒就将彻底毁掉咱这么多年辛苦留下来的传统和信仰,将咱们建立的神像都捣毁,在祭坛上建立教堂。固执于旧神信仰的父母带上了咱和其他兄弟姐妹,与所有乡人一起,跟随着侍奉旧神的司祭去往了山地之北、荒原以西的斯顿托克(stuntalk)。”

    “斯顿托克?!!那不是……”听到了这个名字,弥斯一时间大惊失色。

    “是的,那件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索伊苦笑着回应,眉宇间只剩下无奈,“那年咱只有8岁。”

    斯顿托克屠城,那是发生于三十多年前的一次骇人听闻的灾难,是帝国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暴行之一,即便只是在书上粗略地读到过,其中的可怕记载也仍然让弥斯难以忘怀。

    当一支皇家狮鹫军团的部队受命平定由信仰旧时南方众神的科维尼人发动的叛乱时,他们遭受到了猛烈的抵抗。侍奉旧神的司祭组织了一大批以科维尼人为主的信徒,在西南方重要城市斯顿托克构筑城防死守了两个月之久。在斯顿托克陷落之后,那支部队的统帅一名暴躁的骑士下达了命令,对当地的科维尼人发动了令人发指的疯狂劫掠和残酷屠戮,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两天。几乎没有科维尼人从那座地狱般的城市生还下来,斯顿托克的经济自此之后也一蹶不振。

    “……很抱歉。”即便索伊什么都没有说,弥斯也不难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得知城破了的时候,父亲拉着咱往城南逃去。一位骑着黑马的骑士追了上来,用剑从后面砍掉了他的头;父亲染血的身体和长袍压住了咱的身子,咱才得以侥幸活下来。仿佛沉睡了三天之后,咱从族人的尸体堆里爬出来。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也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

    “见鬼,这种恶魔般的行径,那些人就应该在地狱的永火里,与恶魔一同燃烧!”弥斯义愤填膺地举起了拳头,重重地捶在长矛组成的铁栏上,“这种人,绝不配做帝国的士兵!”

    “也许,这也许就是主的愤怒吧,因为咱们信仰伪神的愚昧而降下大灾。”索伊淡淡地笑了笑,“那应该也是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咱露出微笑了吧。咱活了下来,用尽力气逃出了城,逃到野外,逃到大路上,用仅剩的力气呼救。咱的心里,甚至没有任何想要复仇的念头。只是害怕而已,只是害怕,怕得要死,因为咱又饿又渴,一个人根本没法活下去。”

    “有人救了你。”

    索伊点了点头,“他叫多特(doute),也是住在附近的科维尼人,拥有科维尼人所能拥有的所有优秀的品质善良、强壮、宽厚且勤劳。他住得离南边的山地很近,是个优秀的猎人,因为早先就信仰了圣教而被庇护着。从那时候开始咱就和他生活在一起,把他当作父亲一样敬爱。他教会了咱很多事情,教会了咱如何在山里生存、如何在山里找到路、如何躲避野猪的攻击,以及,主为什么让咱在屠杀中活了下来。所以在那时起,咱也终于成了一个圣教徒。”

    弥斯发现,这个绝望的人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不那么苦涩的微笑。

    “咱的养父多特,他有一个女儿,叫做思蕾莉亚(slairia)。思蕾莉亚的母亲已经因病去世了,因此她也一直和咱生活在一起。”

    弥斯又一次将湿手帕浸回水桶里,那上面已经沾满了恶心的血渍,而且散发着恶臭。但他还是抬起头,对正在讲述往事的索伊露出了笑容。

    “我猜,你爱上她了。”

    “那时候的她……说是咱生命中见过的最善良美丽的女人也一点不夸张。多特非常宠爱她,他从不带她去打猎,怕山上的石子会崴了她的脚。所以她也有时会任性,但凡生气的时候,她就会在咱面前把盘子反过来盖上,表示自己要绝食。但过不了两个晚上,她又会饿得翻箱倒柜,上蹿下跳。”

    说到这里,索伊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弥斯也想用由衷的笑容去回答他,但他却发现自己笑得很生硬。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思蕾莉亚和索伊这一对看似幸福的普通人最后的结局。

    所幸,索伊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久远的回忆中,仿佛现在不回忆就不会再有机会了不,这是事实了。

    “咱仍然还想对咱的养父道歉,如果咱还能有机会的话。因为在那时,虽然咱已经几乎成为了一个像他一样的猎人,但在心里,咱的血脉依然想要的是一片能耕种的土地,想仍然像父辈一样在丰饶的田地里耕作,过上更稳定的生活。”索伊慢慢地说道,目光似乎顺着那泄入阳光的破碎入口,沿着地窖的那道阶梯,投向了很遥远的地方,“所以有一天,咱离开了,带着思蕾莉亚一起,甚至还偷走了家里的一部分钱,抛下了养父一个人。只有这件事情咱至今还不能原谅自己,咱想主或许也没有原谅咱吧。”

    “然后你和思蕾莉亚便一路向北来到了这里。”

    “起初咱想回到杜伦内尔去,但父辈遗弃了的土地现在都有了新的主人。咱只能继续向北,一路寻找着可以耕种的土地,一路颠沛流离。思蕾莉亚总是抱怨,但她也从不曾离弃过咱。没有思蕾莉亚的陪伴,这一路咱也不可能坚持下去。不过终于,咱得以在喀拉城的周遭找到一块弃置的土地,由于距离城市都稍嫌遥远,反倒靠近伽尔撒山区,在它的上一任主人死去至那时还无人问津。那里虽然算不上丰饶,但也足够咱们生存下来,于是咱和思蕾莉亚就在那里结了婚,定居了下来,过上了还能过得去的生活,咱可曾想这样就足够了……”

    “……等等,喀拉?可这里是梅茜亚斯的辖区啊。”弥斯歪过头,在自己的记忆中努力搜索着,“喀拉……我记得在……”

    “咱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也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在‘那’发生之后,接下来的一切咱都……”

    说到这里,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他的话也就此打住。

    “那……你还记得……如果问这个问题不算冒昧的话……‘那’是怎么发生的吗?”弥斯小心翼翼地问道,尽管他知道问这样的问题必定会揭起索伊的伤疤。

    毕竟泽文老师什么也没告诉自己。

    “咱那时……只是在山里寻找草药……一种叫白莳的草药,用来预防热病,咱听说喀拉城里正在发热病。……然后咱就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洞穴里……那里有几具尸体,还有一些烛盏……咱的圣灯打了,于是咱想点亮那些烛盏出去,只是这样而已……但等咱出去,外面的森林就都烧起来了……然后,所有火又都在瞬间熄灭了……咱想……这就是诅咒了……咱或许已经……深陷在噩梦中了……”

    “……原来是这样。”

    索伊是不小心闯入了异教徒的恶魔召唤阵,还无意中亲自启动了召唤的仪式。那个地方的仪式或许是从前已经被打断了的,但又被重新启动了,这才召唤了这个恶魔。

    弥斯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弥斯从风暴崖的记载中读到过,信奉恶魔的异教徒会使用一种像蜡油一样的脂液来导火,并用火来勾勒与恶魔约定的图案。在没能找到熔炉的时候,他们也会将火用脂液引向周边的森林,酿成森林大火,通过这种方式来提供给他们信奉的神也就是恶魔降临所需的巨大能量。

    不过如今薪已成火,弥斯也不能再改变什么了。

    “这样应该……行了。”

    始终保持着蹲姿的弥斯终于站了起来,抹了把汗,将手帕丢回桶里。

    这样一来,索伊或许能够洁净地前往天堂吧?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能否前往天堂。他不知道,他所做的事情究竟有没有意义。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到一丝沮丧。

    “我去把水倒了,然后给你弄点吃的来?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尝到味道。”

    索伊没有马上回答,他惨白的脸上似乎显示出些许矛盾。

    随后他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弥斯。

    “……弥撒铎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和你一样,索伊,我也只是个没有姓氏的普通平民罢了,至少现在是。”弥斯对他笑了笑,他努力地想让这个笑容看起来温暖一些,“如果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尽管说吧。”

    “咱……有一个……最后的……应该说是心愿呢……还是托付……”

    “说吧,我会尽我所能。”

    “在咱最后终于死了之后,您能不能……找找看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还活着吗?!”

    听到这个消息,弥斯竟忍不住有些欣喜。他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

    “在斯顿托克的时候,咱和父亲一块,与母亲和姐姐走散了。那时……咱看到了母亲的尸体,但却没有……咱不敢奢望……但如果她真的活着……那就是咱最后剩下的亲人了……”索伊的眼睛扑棱着,声调也几乎快要再一次哭出来了,“能不能……托您……找到她……照顾她……”

    “我知道了!我想到办法了!”弥斯突然激动起来,握紧了拳头,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我知道能让你一定能得到救赎的办法了!!”

    “……谢谢您。”

    “不,我是说真的!只要你的姐姐还活着,就一定能有办法让你通过主的审判,让主原谅你!只要你的姐姐能为你的罪过而侍奉主,献身予教会的话,主便会宽恕她所有家人的罪过那意味着你的灵魂也一定能够上天堂!!就是这个!!!”

    “咱只希望您能为咱找到姐姐……那就足够了……”

    “她的名字呢?”

    “提莉(tylii),她叫提莉。”索伊说出了另一个非古语发音的名字。

    “放心,索伊!我保证一定会找到你的姐姐,提莉。”弥斯拍了拍胸脯,露出了决然的表情,“我以风暴崖扈从的名义发誓!不,我以我即将要成为的骑士的名义发誓!我一定会找到她!!”

    “能找到就太好了……”

    “而且那还不够。”

    弥斯一板一眼地说着,甚至对那个出身平凡的男人行了一个端正郑重的骑士之礼。在他眼里,那是像骑士的誓言一样严肃的约定。

    “我会救赎你的灵魂,索伊,我保证。”

    **

无题

    深夜。

    费兰多卡萨大教堂,亦可以说是费兰铎信仰的中心。它坐落在这片帝国最为伟岸华丽的教区群的中央,坐落在那鳞次栉比的圣像和栩栩如生的壁绘之间。即便是在凌晨一时左右,列成长串的明亮圣灯也如同银河般辉映,照亮这足有城市大小的至上教区的每一个角落。

    俨然一座圣洁之城。

    但这座圣城的奇妙之处并不止于如此。

    高悬于费兰多卡萨大教堂正上方,一座巨大的构造体正以不可思议的形式运转着。那是一尊体量庞大且历史悠久的圣三角石雕,自下而上由一方三角锥底座、一块方形石盘和一颗滚圆的球体组成,不由任何立柱支撑、也不借托任何外力,完完全全地浮在教堂上方的空中,并且各自以不同的速度绕着轴心旋转;它的每一处边角上都点燃着黄金般灿烂的火炬,在黑暗的夜里正如满月一般醒目,以致于远在费兰多卡萨城墙数公里之外的行人都能清晰地看见它的辉光。

    圣裁三角,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奇迹。

    如果见到这等当世的奇迹还没有在万军之主无上的威光之下跪拜忏悔的话,那恐怕也只能归之为愚昧了。

    是夜,一匹特别的战马带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费兰多卡萨教区内是禁止骑马的。然而只有这一个人,即便是披挂齐整的圣殿卫士也没有出手将他拦阻在大门之前。

    他就这样驾着马,在圣裁三角的看护下,一路进了大殿。

    拖着极度疲惫的身躯,迈着蹒跚的步子,雷兰吉尔泽文在一位身着白袍的牧者面前下了马。即便不算上因失眠而熬过的时间,他也已经整整两个日夜没能入睡了。

    “我从未想过会劳您亲自迎接。”泽文的脸上竟也露出惊讶的神色,要知道这世界上能让他惊讶的事情可不多。

    “我们最好的士兵正在为了主而厮杀,而我也不过是想帮上点忙。”

    “并不是什么值得您关心的大事,阁下。我保证事情会解决得清晰利落。”

    “如果我们还继续站在这里闲聊的话,待会我或许就听不到你的报告了,雷。你匆匆地赶来这里是有伤势需要照料的吧?那就让我们别浪费时间了。”

    “但阁下,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一收到你的信件的同时,我就已经托人去连夜赶制了。那么,我们现在能开始了吗?”

    和蔼的牧者带着耐心的笑容,在他面前摊开手征询着。那是位单看上去便足以晓其不凡的圣职者,面相看上去仍然相当年轻,几乎只有眼角有着些许皱纹;身姿挺拔、双目矍铄,丝毫不见衰老的模样。然而,单与这些特征格格不入的是,他的鬓发和胡髭却已然银白如雪。

    泽文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牧者伸出手,轻轻地掀起他的肩甲甲片察看伤情。粘连着大块大块的血痂和脓液,泽文烧伤的皮肉几乎和盔甲黏结在了一起,即便那位阁下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泽文的脸上依然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把这身厚重的铠甲脱了吧,免得生长出来的血肉和铠甲长到一块儿。”

    泽文一言不发地照做了,没有提出半点异议。尽管如此,那仍然是个痛苦的过程。

    不,应该说是自残更为贴切。

    单是为了将那双铁靴脱下来,他就几乎将自己脚底的皮肤整个撕了下来。尤其是在天使之手被彻底击碎之后,只是几次踏足在滚烫的地面上,就已然足以将铁靴活活烙在他的脚上。

    但即便忍受着剥皮般的剧痛,紧咬着牙关,他的动作也没有半分迟疑。

    就像在剥螃蟹的壳,只是,这只螃蟹是他自己。

    在卸下了所有装备之后,终于,**着那原本白皙健美如今却伤痕累累的躯体,一丝不挂的泽文歪着身子瘫坐在大殿前排的座位上,正面对着大教堂的中心圣裁三角的方向。他紧闭着双眼,表情扭曲狰狞,仿佛已经耗尽了全部气力。

    “那就,开始吧?”

    从那里,绽放着绚烂虹光的圣焰已然涌现。

    偌大教堂的四壁,所有壁绘、烛盏和圣像,皆如同蒙被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那七色流转的倒影之间。

    治疗完毕的时候,一位全副武装的圣殿卫士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刚铸造出来的斩魔者走进来。

    “噢,看来事情都办妥了。”

    泽文也终于睁开了眼睛,似乎已经恢复了精神。他就这么赤条条地站了起来,在这空旷而宽敞的教堂大殿内,无意识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丝毫不关心那位圣殿卫士正用奇怪的眼光看向这里,甚至有些犹豫是否应该走近。

    “你还是没变啊,雷。”

    看着泽文饶有兴致地观察自己的身体,圣职者不仅发出两声轻笑。

    “在主的面前,我没什么可遮掩的。”

    泽文的回答依然很平淡。

    那是一具完美得不正常的躯体,白皙、健美却又不过分粗壮;皮肤、毛孔和肌肉,几乎每一处都光鲜亮丽,充满着性感的动态魅力;如女子般精致灿烂的铂金色发丝不仅从后背,亦从两肩垂下来,长至胸口。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从那具躯体上已经见不到半点伤痕,甚至连一点伤疤和黑痣也看不见仿佛雕塑一般。

    他自然不是生而如此的。

    每一次接受圣徒阁下的治疗,燃烧的圣焰便会让他的皮肤、肌肉和组织重新生长,以全新的部分替换掉受伤的部分,从而治愈伤痛。但那重生的身体部分并非与原本的部分完全一致崭新的皮肤不会有任何伤痕、胎记或是缺损,如完美无瑕的白玉石一般明亮,看上去就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只要是人,就会有瑕疵的。

    泽文的皮肤看上去如此完美,只是因为他已经受过了太多的伤,以至于全身的皮肤都几乎被完全替换了。

    当浑身**的泽文从圣殿卫士的手里接过新的斩魔者,那位阁下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并示意那名卫士去取来新的衣物和铠甲。

    “我应该启程了,圣冈萨尔阁下。详细的报告不日便会呈递于您的手上,请您务必放心。”

    “你也还是这么直来直往,丝毫不关心其他的事情。”老阁下深深地叹了口气,但却不是为了自己,“哪怕你能多歇息上一夜也好,我这把老骨头从小看着你们兄弟四人长大,如今却……上一次你回到费兰多卡萨是什么时候了?上一次德雷希见到你又是什么时候了?是十二年前吗?……要知道,你是他这个弟弟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亲人,不要总是对他这么残忍。这些年来,他的立场正在一步步地变得艰难。”

    “我没有时间。”

    “你知道那只是个借口。”

    “对他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是你的家人……”

    泽文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不予回答。

    被称作“圣冈萨尔”的圣徒摇了摇头,终于放弃了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浪费时间。

    “莱格尼斯怎么样?”

    “他很好。”

    “……好吧,好吧,如此便好。……那……你们从梅耶撒带回来的那孩子呢?他叫什么名字?”

    “弥撒铎。”

    “那孩子如何?优秀么?”

    “……嗯。”泽文语气中的犹豫不言而喻。老圣徒很清楚,他没有说实话,也并不想说实话。

    圣冈萨尔阁下早已熟知了他的性子,再继续追问下去得到的也只会是沉默纵是自己以整个费兰铎世界的教宗的身份质问他,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您还需要其他方面的报告吗?”

    “不需要了。”圣冈萨尔阁下再度叹气,能让费兰铎世界的教宗如此无可奈何的,除了他恐怕也找不见第二个人了。阁下背过身去,决定不再与他进行无意义的对话,只是对他扬了扬手,“你但去吧,雷。”

    “明白了,阁下。”

    **

    梅茜亚斯城外。

    次日早晨,五时前后,弥斯提着一个覆着餐巾布的小篮子进入了地窖。

    “您早上好,弥撒铎大人。”

    “说过不要叫我大人了,我不是什么大人。”

    仿佛是条件反射般地反驳之后,弥斯在台阶的末端停下了脚步,四下扫视了一圈,不禁挠了挠头,露出伤脑筋的表情,“这里居然连张桌子都没有。”

    “您今天好像心情很好。”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来。”弥斯笑了笑,朝索伊扬起手中的篮子。

    “篮子里边是什么?”

    “一些面包,我已经撕碎成了小片,这样你咀嚼起来也不会太费劲。”弥斯傻笑着挠了挠头,一副得意的样子,“虽然可能不会很美味,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尝尝。”

    “咱这种人可从来都没有挑食的权利。”索伊苦笑了一声,尝试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身子脑袋被长矛穿刺固定了的他自然是做不到的,垂下去的也只有他的眼睛,“不过……咱已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还有必要浪费食物吗?就算是反复咀嚼也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味道,知觉迟钝得就像游离在生与死之间;就算是咱咽下去的部分,还来不及消化就会从肚子旁边的缺口漏出来,洒上一地吧。咱是个死人了,进食对咱来说当然是多余的。”

    “不用担心,漏出来的部分我会负责清理干净。……又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咀嚼之后吐出来。如果在生命的最后还在谈什么浪费,那未免也太不通人情了。很抱歉只有面包,但我只是在想,如果能让你在最后的这几天感受到食物的甜美滋味的话,那应该能减轻你的痛苦。只要味道就够了,只享受到食物的味道就可以了。”

    “可咱的知觉已经……”

    “我考虑到了这一点。”弥斯笑得更得意了,“幸亏泽文老师留下来的面包还有剩那是绝对能让你清晰地感觉到的甜度。”

    “为咱一个死人这么费心……”

    “别说这种话。”弥斯摇了摇头,走近了囚笼,“在我眼里,只要你还保有着喜悦和痛苦的感情,那就不能算作死人。”

    说着,他撩开遮盖篮子的餐巾布,从中取出一小片已经烤硬了的面包,探进笼子里。

    “但如果你实在不想吃的话就算了。”

    听到这话,索伊突然一下子攥住了弥斯的手腕,甚至吓了他一跳。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臂突然间展现出来的力量,险些让弥斯以为他身体里的恶魔发动了攻击。

    但他只是抓着他的手臂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就这样犹豫了很久,索伊终于得以给出回答。

    “咱吃。”

    索伊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因为只剩下一只手,手掌里能盛的烤面包片也相当有限。

    从弥斯那里接过面包片,他便立刻送到了嘴边。他的确……是能感受到饥饿的,只是至今为止一直在忍耐。

    他的头没有办法动弹,更不可能抬起头把碎片倒进去。他只是将手心贴紧自己的嘴,用嘴唇将食物夹进口中,然后细细地咀嚼、感受着面包化在舌间的香甜,也不在乎有多少面包片从他手掌的缝隙漏下来,洒落在地上。

    “很脆……很甜……咱感觉到了……这甜味……”

    “对普通人来说未免太甜了,但对于你现在的状况,我想或许正好。”

    看见索伊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了纯朴的笑容,弥斯也“嘿嘿”地傻笑起来,“看来我猜对了,虽然我之前可没想到泽文老师的糟糕品味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您的那位泽文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像您一样善良吗?”

    吃完了手掌里面的那一小份,索伊突然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善良?我可不觉得他的身上有这种特征。”弥斯歪起嘴露出无奈的笑容,“说起来,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号吗?雷兰吉尔泽文的大名,你没有听过么?”

    “咱只听说过费兰多卡萨有一位兰吉尔公爵,那就是您的老师吗?”

    “不不不,那是他的弟弟。”

    弥斯敲了敲脑袋,“也是,生活在城郊外的人也不太有机会欣赏戏剧这类的东西,也不太喝酒的吧。”

    “咱的养父多特忌酒,因故咱和思蕾莉亚也从不喝酒。虽然都是圣教,但似乎也是在南方有着其他教条的教派。”索伊再度接过从弥斯的篮子里盛给他的面包片时,他注意到了弥斯脸上的变化,“您的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对您十分严苛吗?”

    “严苛嘛……”

    弥斯仰起头,仿佛在很费劲地回忆着,“我刚到风暴崖的时候,我确实认为老师对我严苛得过分,对他甚至一度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心情。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老师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他把我从一个无知的小孩变成了一个优秀的骑士呃,或者说,快要成为一个优秀的骑士了。如果没有他,我也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但,咱似乎能看出来,您对他的感情看上去还要复杂一些。”

    “是,你说得没错。”弥斯摇了摇头,“我已经忘了从何时起,他就几乎不再关心我的训练了,也很少再教我新的东西。但我很清楚,那肯定不是因为我已经学得够多了,我知道我和他们的差距还有多大。……我只是希望他能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继续进步,继续再向更高的地方走。他没有认可我,也不再鞭策我,就好像……好像在对我说,‘你就只能达到这’”

    弥斯的话突然被硬生生地掐断了,毫无征兆地。

    “……您怎么了?”

    “你听到上面的声音了吗?”弥斯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咱……什么也没听到。”

    “请稍微……不要发出声音。”

    弥斯屏息凝神,仔细地倾听着上层的响动。

    随着地窖变得安静,上面的声响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有人!肯定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

    是谁?!是泽文老师吗?!

    不对,不可能。作为一个骑术高手,弥斯熟识老师的爱骑“晨风”的步调和节奏。他从潘迪亚丹希大人那里学来了这个特技。如果有任何人驾马或是驾车靠近这座屋子,就算步伐再慢,身处地面之下的他也绝不可能听不见,这个地窖的隔音效果还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没有马,那就是步行了?什么人会一路步行、不请自来,擅自闯入这种离梅茜亚斯城还有如此长一段路的小屋子?

    或者说,对方在离这里有一段路的地方下了马,特意步行前来?这并不是无端的猜想,弥斯在风暴崖的时候曾经学到过,这是负责侦查的士兵的常用手段。对方很有可能是个经验丰富且老道的士兵。

    即便不是,对方也绝不会是闲逛逛到这个地方来的。

    他是“带着目的来的”!

    “看来有客人来了,”弥斯压低嗓音,悄悄地告诉索伊,“可能是冲着你身上的恶魔来的。”

    “咱绝不会离开这里半分的。”

    “那种事情恐怕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弥斯说着,把篮子放在了一旁的地上,随后抽出了腰间锋利的佩剑,皱起了眉头。

    “午餐只能待会再说了,我去去就回来。”

    *

无题

    声音并非由地窖的正上方传来,他正在屋子里搜寻着什么。

    弥斯没有进屋,而是选择将自己的身影隐匿在屋外的转角侧,耐心地等待。

    由于屋子里的地毯下面铺设着木地板,潜入者的脚步则听起来异常地清晰,对方在哪个区域活动弥斯都能了如指掌,这是一个显著的优势。如果自己主动踏上门前的木阶,那么毫无疑问,自己将丧失这一天然优势。

    当然,既然有优势,自己也不免有一项劣势那就是自己的负重。

    正在进行阿基拉试炼的他,身上沉重的阿基拉剑是不能拿下来的。在不明对方身份和剑术水平的情况下,如果与对方发生遭遇,选择进行持久战显然是不明智的。

    既然自己能掌握对方的动向,选择伏击迅速解决战斗才是最优的选择。

    敌人自然不可能毫无防备。听起来他刚离开灶台附近,想必已经看见了那些被自己弄得一片狼藉的面粉既然灶台有使用过的痕迹,而且桌上摆着食物,这明显是有人正在这里生活的迹象。只是,敌人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短暂地离开,还是离开了一段时间。

    敌人很难想到,自己方才身处于地窖下面,对即便是草皮上的声音也能有清晰的反应。他或许会误认为自己暂时离开了这个地方。

    只要耐心地等待他将屋子里全部搜寻完毕,敌人必然会松懈下来。

    如果他就此满足离去,那也就算了。

    但他要是还要继续乱嗅,那自己就没有选择了。

    说到底,那家伙早已满足了泽文老师给来访者定下的“死亡条件”了。

    弥斯皱起了眉,他并不想让自己的手上沾染鲜血,尤其是和这件事无关的凡人,即便他早已在帝国神圣法律的允准下、在这片雷霆骑士团的征用地上拥有了这种权力。

    “看够了就走吧,看在你自己的份上。”他心里默念着,“不要继续给自己招致灾祸了。”

    但他的希望落空了。搜索完屋内之后,对方显然没有就此满意。

    他的脚步正逐渐朝弥斯这边逼近。

    “好吧,现在我只能祈祷你不是因为好奇而丧命的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即闪身出去,发动了攻击。

    弥斯选择出击的时间点并不是随心所欲的,并非等到敌人已经走出转角处再从侧面伏击,而是在敌人接近时闪身出去,从正面发动攻击在这个时候,由于对方的右身侧靠近屋子的墙壁,他右手的活动范围便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如果对方习惯用右手持剑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他即便及时地拔出剑来,也没办法做出自左向右的大幅度动作。

    而自己面对对方发动攻击时,自己的持剑侧也就是右手侧却可以在开放的空间里自如地活动。

    就在这种情况下,弥斯发动了突刺。

    显然,对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尽管他也算是一名娴熟的剑士,几乎在瞬间就拔出了自己的手半剑用以敌挡弥斯的突袭,很遗憾的是,他并不是一名技艺精湛的剑士。慌乱之下,没有注意到地形劣势的他用了太大的力量向右挥砍。本意图将弥斯的突刺挡到一旁的他,却惶然发现自己的剑深深砍进了木屋的墙里,卡在了那里。

    弥斯的突刺只是一个佯攻而已,真正的攻击却在第二手。

    顷刻间,不知礼貌的来客已经仰面倒在地上。

    “你在瞎嗅些什么,趁你还能呼吸,快说吧。”

    弥斯没有立即痛下杀手,只是用配重球将对方砸倒在地,尽管在剑技和体力都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杀死对方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出乎他意料的是,躺倒在地的是个下巴尖瘦、须发花白,但身材却略显结实的老头。

    尽管那并不是对他仁慈的理由。

    从他左边脸颊上的伤痕判断,这家伙应该是个隶属于梅茜亚斯卫队的老兵,甚至是个老骑士。他注意到对方衣服上绣着波利法尔家族的纹章图案。

    “……等等,我们可以谈谈!!”

    “我没有什么好谈的,该谈的是你。”

    弥斯刻意表现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用以向对方施加压力拷问的学问当然也是风暴骑士团的必修课之一,那位奇拉祖尔萨宁大小姐正是此中高手。“如实交代,是谁派你来的,是波利法尔子爵夫人吗?”

    “……不,当然不是那个女人!我是为自己而来,请……高抬贵手。”

    “来这里干什么?”

    “来谈一笔生意。”老头狡黠地笑了笑,弥斯并不喜欢那个表情。

    “就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好吧,我的问话完毕了。”弥斯淡淡地说,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像另一个人像泽文老师那般冷酷无情,英明果决。他甚至在对方试图起身的时候抬起一脚,将他粗暴地踩了回去。

    让他意外的是,自己出奇容易地融入了这个角色仿佛……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大概……是和泽文老师相处了太久的缘故了吧?他也说不清楚。

    只是,这样也好。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如果必须下手杀掉这个打错了算盘的老家伙,自己就不能表现出太多感情。自己已然违背了泽文老师的第一个命令,如果再违反第二个的话,老师决然不会简单放过自己的。

    当然,那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涉及恶魔的事情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可不是一两条命就能解决得了的事态了。

    无论如何,带着目的来到这座本该废弃的小屋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人。

    “怎么……你在干什么?”

    弥斯已经摘下了用来束起自己小辫的那枚银环,任自己并不算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随后又冷冷地瞟了老头一眼,“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让这玩意儿沾上血。”

    “……等……等一下,我是来做交易的,你不能就这么杀了我!”

    “这里没有交易可谈,死心吧。”

    “你不能杀我!!我可是尼伦萨迪尔(nyren sadier),萨迪尔家族的后裔,梅茜亚斯卫队的守备官,波利法尔子爵夫人麾下的骑士!如果你杀了我的话……子爵夫人是不会放过你的!!!”大惊失色的老头连忙报上自己的身份,希望那能给自己提供一些保护。

    当然是徒劳的想法。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叫‘那个女人’了,大人?”弥斯不禁歪着嘴,呵出了声,尽管他还是特地换用了称呼当下的情境下,对方作为骑士,地位着实比他一介扈从要高,尽管那并不能改变什么,弥斯还是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礼节。“您的‘子爵夫人’有没有告诉过您,这里现在是雷霆骑士团的征用地?任何人未经允准踏入这里,在神圣帝国的法理之下,在圣骑士的授权下,我都有权力将他诛杀,哪怕是子爵夫人亲自来也是一样。她没有提醒您这一点吗?”

    “该死,那个阴险的婊子!!!”老骑士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怒骂道。

    “所以,您的确是从她那里得知的了?”

    “这……我是被那个女人陷害了!那个女人想要借机除掉我这种劳苦功高的无地骑士,她一定是忌惮于我还忠心于老波利法尔大人!!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老骑士急忙为自己申辩。

    “但您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个是……”老骑士一时哑口无言。

    “您说的是‘你想要谈一个交易’,说明您确是知道什么的吧?”弥斯忍不住发出一声冰冷的哼笑,“单凭这一点就足够了。”

    “不!不!这不公平!!这……这是那个女人的肮脏手段!!”老骑士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仿佛不仅在申辩,同时也在刻意放大音量求救,“不!你不能就这样让那个婊子的奸计得逞!!我是波利法尔家的功臣,不该遭受到如此的对待!!我是无辜的!!!”

    “世俗政治的纷争并不在我的管辖范畴之内,只能怪您开罪了不该开罪的人了。”

    弥斯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就像泽文老师那样。尽管他的内心实际上是动摇的,弥斯也明白,这个人就算不是什么好人,单凭这一点他也罪不至死。但如果自己连这种程度的决断都做不出来的话,自己恐怕也正像泽文老师预料的那样,只能到达这个地步了。

    显然,弥斯是不甘于此的。

    他依然想要得到泽文老师的认可。

    他当然还想更进一步。

    他想要成为像雷兰吉尔泽文那样的圣骑士,成为像他一样的英雄。

    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做出老师会做的决断。

    必须下定决心,迈出这简单的一步!

    绝不能放他活着离开,徒增事端!

    想到这里,他攥紧了手心里的那枚银环。

    在下定了决心的那一刻,他将那枚束发的银环揣进了腰间的口袋里,随即将佩剑高举过头。

    “……不!!……不,你不能这样!!!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我这把老骨头此生为了帝国鞠躬尽瘁,在南方的荒野与异教徒浴血奋战,为了服侍波利法尔家族出生入死,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不!不该如此!!看在主的份上,这不公平!!!……看在主的份上!你不能杀我!!!你不能……”

    老骑士还在为自己作绝望的最后陈情,试图以这种方法来挽救自己那风年残烛般的老命,尽管在年轻时候,这条老命或许也同样毫不留情地取走了许多其他人的性命杀人,这就是士兵的工作,这就是骑士的天职,与自己毫无区别。他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一双分辨是非的眼睛,这样,同为骑士,同为士兵,自己才不至于错杀不该杀的人,犯下不该犯下的罪行。

    同是杀戮,若是正义的杀伐,必须让好人得偿,恶人获罪。

    “抱歉了,大人。您已经走进了你绝不该涉足的领域。”

    弥斯不得不承认,那沙哑的声音着实带有几分感情。只不过,那不是什么高尚的感情,不是什么正义的感情,只是人在面对死亡时产生的强烈求生**罢了。

    贪生怕死之辈。

    不过是一些无力而徒劳的申辩,不足以放在心上。

    不管他说什么,今天也不能放他活着离开!

    ……

    ……但,等一下。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南方?您参与过南方的战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呃,我记不太清了……”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势转变,老骑士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

    “快想出来!这是现在唯一阻止我的剑砍向您的脑袋的事情了!”即便仍然用着敬称,弥斯的语气毫不客气不,那毫无疑问是在威胁。

    但不管怎么说,这对他来说是一线生机。

    “……大概……三十多年前?”

    “三十多年前的南方?!斯顿托克?!屠杀发生的时候,您在场吗?!!”

    “我……”老骑士的眼睛轱辘一转,那毕竟是一场屠杀,当然不是什么值得褒奖的事情,“我没有在场,只是有同袍参与了那场屠杀……”

    “好吧,那很抱歉,大人,您对我没有用了。”弥斯冷冷地回应道。

    “等等!我在场!我当然在场!!那时候我就在那里!!别杀我,我什么都知道!!!”

    “很好,谢谢您的合作,大人。我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询问您。”

    当弥斯终于放低了手中的长剑,收回鞘中,汗流浃背的老骑士这才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得以捡回这条老命。

    尽管他没能高兴多久。

    “我仍然必须要向您致歉,大人,为我接下来要做的失礼的事情。”

    “……啊?!什么?!等一下……”

    弥斯没有耐心等他说完,便一手提起了老骑士的一条腿,粗暴地往屋里拖去。

    *

无题

    “请允许我再度向您介绍我自己,雷霆骑士团的大人,我已经为您的高超武技所折服。我乃尼伦萨迪尔,萨迪尔家族之后,梅茜亚斯的守备官,波利法尔家族麾下的无地骑士,也是过去皇家狮鹫军团剿灭异教徒的功臣。虽然……一开始的发展似乎并不愉快,但您还是饶过了我这条老命,我不会介意。我只希望……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即便被绑在椅子上,侥幸捡回一条命的老骑士又犹未死心地打起了自己的算盘。然而,坐在他对面的弥斯此刻似乎没有心情理会他。他的脸正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以掩饰自己糟糕的表情。

    “完蛋了,我把两个命令全部违背了!!!如果让泽文老师知道……那我就死定了!!!”

    他这么想着。过了好一会儿,弥斯才缓缓抬起头来,露出疲惫的表情,回应了那位名为萨迪尔的老骑士的问话。

    “叫我弥撒铎就行了,我并不是什么大人,也不隶属于雷霆骑士团。我只是风暴骑士团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扈从而已。”弥斯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银环重新束起自己的小辫,“很抱歉这么粗暴地对待您,但希望您能理解,这是我被授予的职责。”

    “我能理解,当然能理解!……等等,风暴骑士团?可您刚刚……”

    弥斯并没有向萨迪尔详细解释的兴致,此时他正头疼着这个老家伙的处理办法。

    既然要留着他的命,是在了解完情况之后放走他呢,还是将他留在这里直到老师回来。从安全性上看,弥斯自己不能保证放走这家伙之后他又会生什么事端,说不定还会招引来恶魔潜在的盟友;但如果把他留下来,泽文老师便会轻易知道自己已经严重地违背了他的命令。

    又或者,在他交代完关于索伊姐姐的情报之后再除掉他?

    弥斯稍加考虑便否决了这个提案。对于一名骑士来说这种做法未免太卑劣了,尤其是在对方也好歹是一名贵族骑士的情况下尽管弥斯并不想待见这个满脸奸猾的老头。除了最基本的礼节,他不会给这个恶劣的老头任何骑士般的尊重,这个在南方犯下过罪行的家伙显然也不配得到什么尊重。

    “您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又是所为何事,说说看吧。”

    “正如我方才所说,我是来谈一笔交易的。”萨迪尔的小眼睛瞟向弥斯的表情,在判断出他再没有下杀手的意思之后,他才敢把自己所知和盘托出,“您是在进行……狩猎恶魔任务的途中吧?”

    弥斯稍微警觉起来。他知道这家伙一定知道点什么,但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这么多,“您是从何得知的。”

    “啊……我姑且,也算是活过五十多岁月,多少见过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东西。”

    老头眨了眨眼,露出令人生厌的笑容,刻意顿了一下。

    那是个老练诡狡的家伙,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察言观色,以判断接下来该说什么。不能对这样的人掉以轻心。

    “就算您只是风暴崖的扈从,您的实力也已经凌驾于帝国的大多数骑士之上了。我不知道您侍奉的是哪一位老师,但那一定是一位名满天下的杰出圣骑士!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但在您的手下却毫无还手之力。像您这样年轻有为的扈从,无论以后在哪里荣升为骑士,那必然也能建立冠绝帝国的功业。……而我不过是提前表示对您的尊敬罢了。”

    “这套就省了吧,萨迪尔大人。”弥斯以自己的表情告诉对方,自己并不吃这种奉承,“我只希望您能如实告诉我,您的消息从哪里来的?是波利法尔子爵夫人吩咐您来的吗,还是说,有其他人在打不好的主意?希望您明白,这件事情可能关乎许多人命。”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不用您提醒。”萨迪尔笑了笑,尽力希望向弥斯表现自己的真诚,“正因为如此,作为梅茜亚斯的守备官,我也没有带任何士兵,而是一个人来到这里。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吗?”

    “当然,我甚至希望再少一个人。”弥斯冷冷地回答。

    “好吧,好吧,我只是希望您能知道,我不会给您造成任何麻烦。这一切事情都是在我看到被袭击的军械库的时候,由我自己想方设法查出来了,只是没有想到被那个女人阴了一手。不过无论如何,作为参与调查的守备官之一,看到那样的壮观景象,自然不可能就此罢休的。”

    “什么?军械库的袭击?什么时候?”

    弥斯脱口而出的时刻,他就已经后悔了。

    “啊?您不知道吗?看来很不幸的是,您没有在场呢。那恐怕是一场空前激烈的厮杀啊!即便是我也想象不出那种场景。”得知了这个讯息的老萨迪尔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仿佛他抓住了弥斯的软肋,“难不成……您被排除在外了?”

    “……您说说看吧。”沉默了片刻之后,弥斯勉强回应道。

    “熔化了的黄金和铁液凝固在那里,铺满了冶炼区的地面,勾勒出巨幅诡秘惊人的图样。”萨迪尔说着,撇了撇嘴,“那帮蠢蛋都以为是主的神迹,可我不这么认为。我活了五十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主显过什么圣。我于是去找了几名负责物资运送的卫兵,用一笔不少的钱撬开他们其中一人的嘴,了解到大约在三天前有一大批保密权限极高的武器装备进驻了库房;我又去找了那个篡夺了波利法尔家的女人,她却干脆地告诉我的确有一位来自雷霆骑士团的使者向她私下里‘租用’了这座小屋。我只是没有料到那个女人如此狠毒,并不知道大人们其实是‘征用’而不是‘租借’,误闯了这个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

    “这个借口并不高明。您会在一几个普通士兵身上花这么些钱,想必是早有所图了吧?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多黄金,为什么不拿着那些黄金,就此罢休呢?”

    “既然涉及了四大骑士团,那么那些黄金迟早会归还到费兰多卡萨教廷的手里,我还没有愚蠢到以为我们这种身份的人能染指教廷的财富。呀,我当然也没想瞒您,从一开始我就是带着交易的意愿来的,只是没有想到会闹成这个地步,这是我的疏忽。”老萨迪尔摇摇头,揪起的眉头让他脸上那一条条皱纹显得更加明显,“但我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了,既然那个篡取了梅茜亚斯的女人想要害我,那我就不可能再在梅茜亚斯待下去了。我这把老骨头虽然不愿意,但也必须离开这里,另找其他容身之所。”

    “我想您随时都可以离开,波利法尔夫人想必也不能派人强加阻拦吧?”

    “您想得太简单了,弥撒铎大人。”萨迪尔的苦情戏仍在继续,“有哪位大人会收留我这样一个年过半百、体力衰竭而且孤身一人、毫无利用价值的老无地骑士呢,特别是在我已然得罪了另一方领主的情势下?想当年我和皇家狮鹫军团的老战友们在南方为了帝国鞠躬尽瘁、出生入死,冲锋在破城的第一线,但我的兄弟们却多数因斯顿托克之事获了罪,被打入狱中,只有我得以侥幸逃脱。我们这些帝国的功臣,竟在今天落得如此地步,连容身之所都找不到,这难道不令人唏嘘吗?”

    看见萨迪尔仍然将自己在南方的罪行当成吹嘘的资本,弥斯一时怒从中来,便忘了礼节,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混蛋难道不都该被处死吗?!”

    没想到萨迪尔却狂笑不止。他那听上去如痰在喉的笑声和悦耳一点也沾不上关系,只是让弥斯更加厌恶。

    “您还真是位充满正义感的人呢,弥撒铎大人?”

    “有什么可笑的?!”

    “那可是些崇拜偶像的异教徒,被他们那恶毒的祭司蛊惑,已经执迷不悟、无药可救了!我们围攻了斯顿托克长达两个月,那些疯狂的异教徒从城墙上扔下石头,砸死了我多少士兵?难道帝国信奉主的虔诚士兵就理应被这些异教徒打死吗?还是说,你觉得那群疯子有半点悔悟之心,会在杀死了帝国的士兵之后前往教堂忏悔?不,他们当然不会,他们是异教徒。”萨迪尔摊着手,作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们受帝国之命进攻斯顿托克,又在帝国的命令下获罪,难道这些全部都要算到我们的头上?如果您还在假装高尚,那只证明您还太年轻,没有亲临过真正的战争那里没有什么荣耀和伟大,只有罪行和相互屠戮。作为一位年过半百的长者,我敢打包票,如果是您在那个位置,您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我原以为,在这一点上我们能够达成一致,毕竟我们同为帝国的士兵,都是奉差遣而办事。”

    “按你这么说,我就应该遵从命令,早些结束您的生命,萨迪尔大人。”弥斯针锋相对地回应道,显然他还怒意未消。

    “从服从命令的角度来说,您当然应该这么做可您没有做。”

    “现在您又不怕死了吗,萨迪尔大人?”弥斯的笑容显得颇为勉强,仿佛下一倏就要拔剑,“别忘了您现在的处境。”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劳烦您提醒,弥撒铎大人。”老奸巨猾的萨迪尔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但我也很清楚,您究竟是为什么没有杀死我。您没有服从命令是因为您有求于我,您需要我知道的一些信息,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何,但在您心里这些信息甚至比遵从圣骑士的命令还要重要,以至于您不惜抗命也想要得到它们。我不得不说,弥撒铎大人,从这一点上您并不是一个好的士兵。”

    对此,弥斯竟然无言以对。

    “不过,这没什么丢人的看看过去好士兵的下场吧,如今正被您绑在椅子上。”萨迪尔自以为幽默地自嘲着,“我当然知道您讨厌我这个老家伙,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大喜欢自己。但从这件事上,至少您需要我,而我更需要您,我们本可以各取所需,得到完美的结果。”

    “您不会有完美的结果的,尼伦萨迪尔大人。”

    “别这样嘛……要知道,托那些‘秉公执法’的帝国大臣们的福,斯顿托克那场战斗的参与者,如今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恐怕只有我这个孤家寡人了。如果您我死了,那么您就更不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了。”萨迪尔的脸上依然挂着那令人生厌的诡诈笑容,“别担心,我会死的,也许几年之后,也许十几年?二十几年?谁知道呢,我只是想安度晚年而已,这不是个过分的要求吧?”

    弥斯狠狠地瞪着他,但却没有说话。他知道那个老家伙是对的,如果自己想要得到索伊姐姐的下落,自己就不能杀了他。

    他很矛盾。

    “这种互惠互利的选择,应该不难做吧?”

    “您想要什么?”犹豫了半晌,弥斯终于问道,“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您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要功劳。”

    “什么?!”

    “当然不是从您这里索要,我知道您给不了我什么。但既然您还留在这里,是不是就可以认为,恶魔狩猎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呢?或许……这里需要被提防得如此仔细,应该是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吧?”萨迪尔的笑容愈加地放肆了,他知道弥斯已经在认真考虑他的提案,“恶魔很危险我也知道,您大可放心,我不会打什么会把自己赔进去的主意,更不想玩弄那种能把整个库房都浸泡在熔融黄金里的危险怪物。……不过呢,越危险的东西,回报就越高。如果是涉及恶魔的话,回报嘛……”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要一份功劳,在回往教廷的报告上加上我的名字,让伟大的教廷知道我在您的任务中给予了协助,仅此而已。当然了,大部分功劳都是您的,我只是想要分那么一丁点而已,对于我这种情况窘迫的无地骑士来说,那一点点就足够了。”

    “我们并不会从恶魔狩猎任务中得到教廷的任何赏赐,这只是我们的份内之务而已。抱歉了,萨迪尔大人,您恐怕要白忙活了。”弥斯冷淡地回答道。

    “那只是对您和您那些圣骑士大人而言,弥撒铎大人。您恐怕还不知道吧,像我们这样出身普通的士兵、骑士,只要是能在关于恶魔的事情中建立了功劳,哪怕是再小的功劳,为了褒奖其面对恶魔的出众勇气,费兰多卡萨和伽尔撒都会给予可观的赏赐。”萨迪尔兴致勃勃地说着,眼中洋溢着**裸的贪婪,“功劳越大,能得到的赏赐就越丰厚,甚至可以得到极大的提拔,一些著名的圣骑士甚至就是这样诞生的。”

    弥斯愣了一下。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好歹也活了大半辈子,也见过不少著名的骑师,其中也有寥寥数人得以成为帝国的翘楚。那位闻名天下的雷兰吉尔泽文大人在年轻时不也是皇家狮鹫军团的骑师吗?他不也是在南方征战的时候获得的功勋吗?尽管那时候我已经获罪离开了军团,但通过各种渠道我还是能知道一点点事情的。倒是您,作为风暴骑士团的成员,竟然连这都不知道吗?”

    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到。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何以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之力?’”

    正如醍醐灌顶一般,这一句话突然涌现在他的脑海。

    “……什么凡人不朽……您……在说什么?”萨迪尔挑了挑眉,“总之,只要满足了我的条件,您也会得到想要得知的信息。事实上,您根本没什么可担忧的,因为我们的利益就赖于这同一件事上,我也同样希望这件事情圆满落幕,因此我没有理由给您添更多的麻烦,甚至可以为您提供帮助。”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但,难道会这么简单吗?只需要……”

    弥斯没有理会萨迪尔的自说自话。他只是低着头沉思着,他的思绪仍还停留在那一句话上,那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看来您似乎并没有在听我说呢。”

    “我在听着。”弥斯看样子已经回神过来,“也就是说,只要让你参与看守任务,你就会将所有关于斯顿托克的事情告诉于我了吗?”

    “是的,我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已经是过去三十多年的事情了,藏着掖着对我来说也不会带来更多的价值。”

    “嗯……”

    “我自会配合您的吩咐,毕竟我也不想弄出任何乱子。”萨迪尔耸了耸肩,“然而,您也必须答应我一些条件。”

    “说。”

    “首先,您当然要为我松绑,否则您要带着这张椅子到处走也挺不方便的,我这老头子还自己带着脚呢,不用劳烦您。”萨迪尔说着,从椅子上踢了踢腿,“第二,您必须归还我的佩剑。纵使破落潦倒,我好歹也还是一名骑士,我需要一把剑来自卫,这点算不上过分吧?”

    “这不行,我不能把剑还给您。”

    “嗯……虽然您已经向我展现了您是个多么正义的人,很不巧的是,我并不相信那种玩意儿,否则我可能早就死在三十多年前的战场上了。”萨迪尔眯起了眼睛,自以为看透了弥斯的想法,“我可不想在被利用完之后就被您随意地处理掉,以您的能力要做到这一点应该很容易。出于最基本的信任,您应该给我一把自卫的武器。就算是拿回了佩剑,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可能对您造成任何威胁,您很清楚这一点,更何况我还需要您为我的未来铺路呢?出手对您发起攻击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一点好处都没有。”

    “嗯”尽管十分抗拒,弥斯不得不承认,萨迪尔的话有些道理。

    “最后一点,也很简单。在事情都结束了之后,我要见到我的名字写在去往费兰多卡萨的报告上,到时候我自然会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就是这些了。”

    “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做决定。”弥斯突然抬起头来,尽管对萨迪尔,他的目光仍然不算友好。他从心底里讨厌这个卑劣的老头,但他知道,在自己的心里却倾向于接受他的条件。他提出的条件无论从怎么想都算不上过分,对自己来说也不难做到。

    “当然可以。”萨迪尔颇为惬意地耸了耸肩,“您希望我等多久我就能等多久,只要您愿意等的话。”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想……嗯……来仔细考虑您的提案。”

    说着,弥斯突然站起来,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些混乱的东西正无处安置。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失陪了。”

    “请吧。”萨迪尔说,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

无题

    当索伊看见弥斯再度迈进地窖的时候,他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当地窖里的圣灯更清晰地映出弥斯脸上的表情时,他却不免又担忧起来。

    “您……没事吧?”

    “没什么,只是些小麻烦。”弥斯随口答应着,尽管他的思绪仿佛还有些许游离。

    “没事就好。您的表情……看上去很糟糕。”

    “入侵者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主儿,请放心好了。”弥斯那紧绷的脸终于开始缓和下来。他对索伊勉强地笑了笑,示意他不必过分担心。

    “咱的意思是……”索伊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您方才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吓人。”

    “……是吗?”

    弥斯挠了挠头,试着做出一个更为开朗的笑容。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怎么样,或许还是很勉强。他知道自己的演技并不算好。

    “啊看来进入了角色就不那么好出来了啊”

    “您……把那个入侵者……”索伊脸上的担忧溢于言表,他当然还并不知道萨迪尔与发生在他童年时的那场悲剧的关系。

    “我没有杀死他,虽然我本应该这么做的。”弥斯试着表现得轻松一些,但他僵硬的表情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压力,“我在想我是不是又做了错误的事情……如果是那个几乎完美的男人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的。”

    “您在说的……是您的老师吧?那位兰吉尔大人?”

    “还能有谁呢?”弥斯苦笑着。

    “虽然咱不了解那位大人,但咱觉得,他肯定不会是完美的人。”

    “你大概不会相信,不过但凡你认识他的话,你也会有同样的想法的。”弥斯摇了摇头,“他就像高悬于寒冷冬夜的那颗孤独的星星,站在比山还要高远得无法触及的地方。无论我做过什么,他都已经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轻松地完成了;而他许多年前已经做到过的事情,至今我却还摸不到边。”

    “咱当然相信,作为您的老师,那位大人一定是极端伟大的……但……单从您的描述上看,要说那位大人是完美的,咱实在是不能苟同。”

    弥斯扬起了眉尖,“为什么?”

    “因为照您所说……一位半点怜悯之心都没有的骑士,咱认为,他一定是一个不完整的人。”

    “……嗯……”

    “这只是咱的愚见。咱只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您不用把咱的话放在心上。”

    “……不,我觉得你说得对。”弥斯露出了微笑,这一次终于,他的笑容是真诚的、自觉的,发自心底的,“那个混蛋不过是个只知道战斗的怪物而已。”

    说完,弥斯忍不住自顾自地傻笑出声。尽管他知道,索伊并不了解自己在笑什么,也不可能同样笑出声来,这样的场面未免有些尴尬……但仍然,他捧着自己的肚子,就是无法停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几乎喘不过气来似的,他才终于说道:

    “但就是这样,我还是在寻求着他的认同我不得不这么做。”

    “所以,您在模仿他的样子。”

    “因为我还没有放弃我的梦想。”弥斯抬起头,却并没有看着索伊的脸,“听上去或许很幼稚,我想成为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而不愿意满足于仅仅当个骑士而已。小时候我以为骑士都是光荣而圣洁的战士,行善除恶、匡扶正义,但现在我知道骑士也不过如此世界上有优秀而高尚的骑士,也有低劣而残暴的骑士。并不是所有骑士都是英雄,其中也有倚仗着自己的贵族特权而欺压、屠戮弱者的败类。……而我想,站到更高的地方,与更优秀的人同侪。”

    “您觉得,您的老师就是那样的人。”

    弥斯点了点头。

    “他或许的确冷淡不通人情,对死去的人也从来不抱惋惜,但他绝对不是恶人,他不可能是,相处了这么久我起码能肯定这一点。荣耀,那是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一切违背他荣耀的事情他都绝不会做;无论是酒水还是美色,世俗的感情和**的**也从来没能左右他的行动,而这些甚至连风暴崖的其他许多圣骑士都无法做到。”

    “您言语中的那位的确是几乎完美的,咱很难想象出这样的人,那是与咱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物。不过,咱相信您说的话,一位恶人也没办法教出您这样善良而优秀的人来吧。您能得到这样一位老师的教导真是太好了。”

    “他是一位矗立在我近前的、真正的英雄,那也是为什么我追随着他的脚步我想成为他一样的英雄。如果他都不能让我成为英雄,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了。”

    “但……在咱看来,您的想法很是矛盾。您其实并不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您的心里真的希望成为他那样的人,那么您也不会接连违背他的命令。……咱以为,您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您只是把您的梦想混淆了。”

    “……什么意思?”弥斯瞪大了眼睛望着索伊,不知道从他的嘴里会吐出什么样的回答。

    “咱想,您的梦想,是成为一位真正的英雄,而不是成为像那位大人一样的真正的英雄吧?尽管您误以为自己的梦想是成为那样的人,但那恐怕并不是您的梦想,而是为了实现梦想而作出的妥协。您在告诉自己,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自己就实现不了梦想。咱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咱只知道,那位大人的样子虽然很完美,但却不是您真正希望的模样。”

    “我……”弥斯一下子怔住了。

    “在您的心中,或许已经有了一位英雄的模样了。或许您已经忘了他,但他仍然住在您内心的角落。正因为那样的英雄并不是您所向往的英雄的样子,所以您才会对您老师的命令如此抵触。”

    弥斯沉默了半晌。

    他当然知道索伊是对的,他也当然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他原本向往的模样,那个最初开启他对英雄的憧憬的人。他只是在对自己撒谎而已,索伊只是提醒他想起了这个不言而喻的事实。

    但那个人早已远去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已逾千年。自己追随的不过是一个由俗人撰写出来的传说中的虚无幻影,一个按照泽文老师会说的话“他们心中的英雄,是他们为自己塑造出来的完美偶像”,而真实的他,或许并不是那个样子。

    而如今在自己面前的这位英雄,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可以被自己亲眼见证的、货真价实的英雄。

    “哪一个是对的呢?”他不禁脱口问出来。

    “咱没资格说,大人。咱既不是英雄,更没有接触过英雄如果您没有把自己当作英雄的话。”

    弥斯不禁哼笑了一声,“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是英雄。”

    “咱这一生所能接触到的人里,若非要说出英雄来,除了咱的养父多特,就只有您了。”

    “……也是。”

    弥斯苦笑着摇了摇头。

    “让我们别再继续这些废话了……对了,我有个事儿要告诉你,不知道你怎么看。”

    “您说吧,咱在听着。”

    “我可能找到能找到你姐姐下落的线索了。”

    “真的吗?!!”索伊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了,甚至可以说是欣喜。

    “我已经抓住了那个入侵者……不知道该说幸运呢还是不巧呢,那个人正是曾经参与过斯顿托克战事的一名骑士……或许他……知道点什么。”

    弥斯一边说着,一边瞅着索伊的表情变化那毕竟是他的仇人之一,甚至,或许没有“之一”。

    但弥斯预料中的表情变化没有发生。

    “如果那位大人能知道点什么那就太好了……”

    索伊只是这么说。他的言语里只有感激。

    “你……不恨他吗?不想复仇吗?”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况且那也不是他自己能左右的情况吧……咱……这么多年了,多少能理解。人要活下去都不容易,有时候就不得不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咱不能说完全不恨他,但……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就算报了仇又能如何呢?就像主让咱活下来了一样,或许主也给了他一次机会。咱……只是希望能找到咱的姐姐,知道她还活得好好的,其他别无希望了。”

    “我不觉得那家伙有多少悔过之心,甚至还想和我谈条件。就算把剑还给他,如果我想杀他的话随时都可以动手,也有理由这么做。如果你希望我为你报仇的话,在套出你姐姐的消息之后我一定会除掉他!那样的人渣,绝不能容许他存留在这个世上!”

    “您……似乎又露出了那种可怕的表情。”

    “……抱歉,我不是刻意要……”

    “就好像……您的身体里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索伊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杀死他是您接受的命令,不得不这么做的话,咱是没权力说什么的,毕竟您还是帝国的士兵。但……咱不希望您以咱的原因犯下不好的罪过,那样的话……咱就……连累您了。”

    “对不起,是我……”

    “没有关系。”看见弥斯的表情恢复了原本的面貌,索伊欣慰地笑了。

    “我会去把他带来,让他把知道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说过了,我会拯救你的灵魂。”

    “只要您觉得不会让恶魔有机可趁那就行了,咱不想为您造成麻烦。但咱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所以请您自己务必要谨慎小心。”

    “这我知道,所以在这之前”

    弥斯说着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连着剑鞘一起从腰间抽出来然后走到牢笼边上,用剑鞘略微用力地敲击了几下那些作为栅栏的钢铁矛身。整个栅栏的结构比他想的似乎还要牢固一些。

    整个栅栏的震颤让索伊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我必须检查确保他拿到剑之后没办法借机用外力破坏这个牢笼,否则就糟糕了。虽然我会盯紧他的动作,如果他做出任何威胁到牢笼的动作话,我会立马结束他的生命,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必须得确保这东西的坚固性这会很难受,索伊,但请忍耐一下。”

    “咱没关系的,做您该做的吧,毕竟这些也都是为了咱的份上。”

    弥斯点了点头,随即再次高挥起了剑鞘,用更强的力道砸击那些被熔固在一起的矛身,然后仔细观察整个牢笼结构的震动变化。

    随后他又试了几次,直到整个牢笼已经证明了他的坚固和可靠性。

    毕竟这是泽文老师的杰作,索伊那只仅存的手甚至都够不到栅栏。即便是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临时用现有材料做出来的牢笼,那个几乎完美的人既然敢将它托付给如此不足信赖的自己,必然也是因为这东西足够可靠了。

    “看样子……没什么问题。”

    索伊的反应有些慢。虽然他的知觉已经非常迟钝了,穿刺进脑子的长矛在整个牢笼的震动下连带着震动,那种感觉当然不可能好受。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嗯。那我这就去叫他进来问话。”

    “嗯……请等一下……”弥斯刚转过身,索伊就叫住了他。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那些面包……”索伊略有些难为情地笑着,请求道,“……能允许咱吃完吗?”

    “当然!”弥斯回报以热情的微笑,“那就先让那个老混蛋在椅子上待着去吧。”

    近黄昏之时,弥斯回到了屋里。刚进门他就听见萨迪尔苍蝇般恼人的呻吟声,尤其是当老家伙听见自己回来的声音时,他仿佛故意发出了更大的响动,一边叫唤着一边还上下地抖动着椅子。

    “哎呦……我的腰啊,看在主的份上……噢,您回来了!真是让我这把老骨头一阵好等!”

    看见弥斯进门,萨迪尔煞有介事地作出一副惊喜的表情。

    只是弥斯没有心情和他玩这种游戏。

    “所以,您可以让我这老身子骨起来休息休息了吗?我的条件,您考虑得如何了?!”

    “我已经思虑完毕了。”

    “所以,”萨迪尔难掩脸上的得意,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然得逞了,“是时候放我下来了?”

    然而弥斯的打算似乎有些不同,“我是回来提出异议的。我可以接受您的前两个条件,但我不会接受您的第三个条件。我希望您尽快把斯顿托克的事情交代清楚,而不是等一切都结束之后。”

    “喂喂,您这样可就有点不厚道了。当我是白痴吗?如果您在我说完之后立刻就……”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还没能说完这句话,弥斯便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连带椅子一起踢翻在地上。当然,萨迪尔立刻就提出了抗议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威胁。

    “嘿!!您这样交易可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了!!!关于那件事,我可是这世上唯一的知情人了!!您确认您想清楚了吗?!!”

    “我想我想得足够清楚了。”弥斯蹲在他的旁侧,对着萨迪尔惊惶的脸露出冷酷的表情,撇了撇嘴,“您自以为知道很多吗,萨迪尔大人?让我来告诉您一些您不知道的事情。我的老师雷兰吉尔泽文大人,正是他命令我杀死一切敢于接近这座小屋的人,一切,哪怕是波利法尔子爵夫人亲自前来也必须除掉。如果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您在这儿,您的下场会如何不用我说了吧?”

    “……别想唬我,我可听说泽文大人是骑士精神的典范,正直宽容且与人为善。”

    “是嘛?”听到那些描述,弥斯不禁歪着嘴冷笑了一声,又一个错把戏剧角色当成真实的蠢货,“那您大可以留在这张椅子上等着。放心,我会陪您等到底的。”

    萨迪尔“咕”地咽了口唾沫,“……那该怎么办?”

    “所以我希望您能先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躺在这儿,耐心地听我说完我的条件。可以吗?”

    尽管弥斯的措辞仍然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礼节,但他的语气已经完完全全不容置疑了。

    在这种情况下,萨迪尔也只好回答:“……您说吧……”

    “首先,如果大人您答应了我提出的条件,我自然会解开您的束缚;第二点,您担忧自己的安危也很合理,所以我可以归还您的佩剑。只要您不做出任何有威胁的举动,我也绝不会伤您分毫;但您如若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企图实施任何危险的行动,我都会将您当场击杀。”

    “这些您已经说过了……”

    “只有第三点,我无法接受。此刻,在这座小屋的地窖里有一个饱受折磨的男人,他过去曾是斯顿托克的幸存者,也就是三十多年前您与您皇家狮鹫军团的同袍暴行的受害者。正是因为这个人决定不再问罪于您,我才决定留存下您的性命。而我答应了他,必须要帮助他找到他失散了姐姐,他的姐姐名为提莉,也是个异教徒的名字或许没有死于斯顿托克,甚至逃出生天,现在依然还活着。如果您知道他姐姐的下落,或是有其他任何办法能找到他的姐姐,那么请您当着他的面告知与他,让他在仍有知觉的时候可以得到宽慰这就是我唯一想要从您那里得到的东西。”

    “……呃……关于那个名字……过去三十多年了我还真未必能想起来,不过如果您说的那个人能给我一些更详细的信息,诸如在斯顿托克的何处失踪之类的,我或许可以帮您找到他的姐姐。不过……我要如何信任您不会……”

    “那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我要对您提出的要求,同时也能保住您的命。”

    弥斯再度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随之告知了萨迪尔他的决定,“我决定让您带走他的尸体。”

    “……什么,等等……您说什么?!!”

    “我说的这个人,正是惨遭恶魔附身的人。”

    弥斯说着,以一副无比认真的表情。

    “他是无辜的受害者,在恶魔的控制下犯下了骇人听闻的罪行,自认不可能得到主的原谅,为天堂圣城所迎接但我不这么觉得。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泽文老师就会回到这里,带回能够审判恶魔的武器,在这里将他连同恶魔一起彻底处决。我希望那时候您能在躲藏在远处,等到事情都结束、我和老师也都离开了之后,您再回到这里来。我会将他残剩的尸体安葬在屋后,做一个标记,您就在那里把他的尸骸挖出来,用亚麻布裹好,用马车送往圣城费兰多卡萨重新安葬只有在那里他的灵魂才能得到主的护佑。”

    “什么?!要我去挖腐烂的尸体?!!您在开什么玩笑??!!”

    “噢?在南方屠杀了那么多人的时候,您倒不嫌手脏了?”弥斯也不准备和他客气,直接一靴子踩在了他侧躺着的脑袋上,踩得他的脸直贴在了地上,“我说过了,我已经不会追究您在斯顿托克犯下的罪行,但请您,安静地,听我说完。”

    “……您请继续。”

    “将尸骸带去费兰多卡萨同时也是您直接向教廷请功的机会,圣灵骑士团的圣骑士和圣徒会亲自鉴定那具尸体,他们可以辨认出死者身上被恶魔附身过的异状,那具尸体也将成为你邀功的最有力凭据。如果照您说的,这样做能得到赏赐的话,您也可以借机向费兰多卡萨提出庇佑的请求,申请在圣城住下,此来您也能借此脱离波利法尔家族的势力范围,对您来说也是再合算不过的事情了。”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听到能亲自向教廷邀功的机会,萨迪尔几乎立刻便转变了态度。

    “既然我也有求于您,自然不会就此杀掉您。共同的利益,这应该是让您信任我最有力的依据了,就同您要我相信您不会在拿过剑后便立刻将其刺向我是一个道理。”

    “……您说的在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可以信任您。我会依照您说的,在那个人面前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反正那些事情对我来说也没有别的利用价值了。”

    弥斯说着回过头来,目光紧锁在老骑士的脸上,仿佛在质问,“但我希望我也能同样信任您,希望您能遵守约定,让他的遗骸在圣城得到妥善地安葬。我的要求只有这样而已。”

    “那是自然,这一切都是托您的福,无论您说的什么我都会照做!”萨迪尔嗅到了好处,急忙开始拍起马屁,“我从教廷那得到的赏赐,我敢保证,我保证一定会付给您一半噢不,六成!原本我就是希望以这些赏赐来同您交易,只是没想到您要的是别的东西。”

    “赏赐您就留着吧,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弥斯挑了挑眉,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噢,话说回来,您得到了那么多赏赐的话,请将我的那份交给他的姐姐,如果他的姐姐还活在世上的话。”

    “……真的?您一点都不要?这样的话,您可什么收获都没有哦?”萨迪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如果是费兰多卡萨的赏赐,就算是给一百金利亚也完全不在话下啊!”

    但对于连风暴崖的饷金都差点没能花完的弥斯来说,他并不想考虑这些。就目前而言,风暴崖单调的训练生活并没有太多需要用私钱的地方除非和潘迪亚丹希大人凭棋局来赌钱。

    “那些不是我追求着的东西。我只要求您做到我希望您做到的这些事情,仅此而已。”

    “您……真的一点不要?”

    “不要,但我会去确保您的确妥善安葬了他的遗体。”

    “还是那个人的话题吗?既然都到了费兰多卡萨,我当然会出钱安葬他,您大可放心。……您真的不为自己图点什么吗?难不成那个人是您的……”

    “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弥斯不耐烦地回答道。

    “您还真是……很奇怪啊……噢不,也不能算是奇怪。”

    萨迪尔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嘴角略微地抽动,似笑非笑地。

    “这么说或许会让您不悦,弥撒铎大人,不过您着实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自己,一名年轻、天真、执着……且充满理想的骑士,从未领会过现实的残酷。”

    “恕我冒犯,但我和您这样的战争罪犯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萨迪尔大人。”弥斯没好气地回答。

    “希望如此。”萨迪尔的笑容似乎变得柔和了许多,甚至隐隐有一种感伤,“我也不喜欢我这个老头现在的样子。是生活,生活把我变成了现在那令人生厌的模样,暴躁、卑鄙而且唯利是图,我自己当然是知道的。……不过太晚了,说什么都太晚了。”

    “无论您怎么找借口,生活是不会为您做出选择的。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是您自己。”

    “嚯,您还相信那一套吗?”萨迪尔不禁发笑起来,与之前不同的是,语气中少了嘲弄的意思,多了一些无奈,“……看来我们讨论的是无谓的话题了,我也不可能说服您。”

    “您当然说服不了我。”

    “那就让我们祈祷您最终不会沦为我这个样子吧,撒莱亚!”

    萨迪尔装模作样地高声诵着祷词,随后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么,既然已经谈妥了,是时候给我这老头松绑了吧?我的腰已经快断了。”

    该交代的也都交代完了。弥斯点了点头,这才将萨迪尔从地上扶起来,为他解开了绳缚。

    *

无题

    皮靴踏在台阶上的声音在封闭且寂静的地窖里回荡,似有些令人发怵。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加上原本放在地上的那盏圣灯也早已耗尽,地窖里重新回归于一片漆黑。

    弥斯顺手点亮了一盏新的圣灯,让萨迪尔在前,自己提灯在后,徐徐步下通往下层的阶梯。

    “……这个地方的气氛,让人毛骨悚然。”

    萨迪尔稍稍放慢了步子,以致于弥斯的膝盖碰到了他的肩膀,“而且还散发着一股尸臭。”

    弥斯没有理会他的抱怨,“迅速地把事情办妥之后你就可以走了。虽然泽文老师说过需要我看守这里三天,但这并不代表他只有在明天才会回来,所以得尽快。”

    “那意味着我就可以回去歇着了?”萨迪尔发出两声难听的干笑,“托您的福,从刚才起到现在我的老腰都在嘎吱作响。”

    “您最好在附近埋伏着。如果时间太长的话尸体可能会被附近的野狗刨出来叼走,弄得面目全非。”弥斯的语气很平淡,“昨天晚上我听到了外面不远处的狗吠,这附近肯定有野狗在活动。”

    “那不全是野狗,有一些曾经是波利法尔子爵大人养的猎犬。”尼伦萨迪尔耸了耸肩,“但那个卑鄙的女人下令将它们全部赶走了,她可一点都不喜欢狗。”

    “在她干了那些事情之后,我想她不喜欢的可能是老子爵大人的走狗。”

    “这大概就是她想弄死我的理由了。”

    “恕我冒犯,大人,我可不觉得您有那种程度的忠诚。”弥斯毫不客气地讥讽道。

    越深入地窖,令人作呕的臭味就愈加地浓烈了。弥斯已经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基本上已经习惯了那种气味,但老萨迪尔显然有些受不了。

    “临死前还要被关在这种地方,也够倒霉的了。”萨迪尔的表情夸张得仿佛要窒息,“都快到底了,为什么我还一个人也没有看到。这里真的有人吗?”

    “索伊,我把他带来了。”弥斯没有理会老骑士,只是随口呼唤了一声。

    奇怪的是没有人应答,整个地窖像坟地一般寂静,弥斯几乎可以听到老骑士的心跳声。

    “……难道他……逃掉了?!”萨迪尔的手一把攥在了自己的剑把上。

    “怎么可能?”

    于是弥斯稍稍将圣灯向前探过去,好让圣灯的光芒能够照见整个地窖。

    由林立的铁矛熔结而成的牢笼就好好地安放在那里,毫发无损。其中被穿刺着吊在其中的那具只剩下半身的躯体自然也仍在原地,毫无疑问。

    但这场景把萨迪尔吓得蹦上了一层台阶。

    “我的妈,那是什么玩意儿?!您确定那不是什么邪恶的烧烤仪式吗!!那是他自己对自己做的事情,还是泽文大人对他做的事情?!!……”

    弥斯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仍然运作着的天堂圣印。很显然,那由圣印开启的深邃通道相比他第一天看到的时候缩小了很多了,但仍然保持着海涡般剧烈的旋转。漩涡的内部同样是黑色的,因此在昏暗的光照下萨迪尔或许没能注意到它;但当弥斯举着圣灯靠近牢笼的时候,弥斯可以依稀看见那通道外围那一圈细如蛛丝、却比黄金还要华丽的金色轮廓。

    只要看见圣印仍在运作,他就有理由放心了。

    “索伊,醒醒。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您在做什么?和死人说话吗?……难不成,这就是……”萨迪尔脸上的惊愕表情由他那衰老的皱纹深刻地割出轮廓。

    “是的,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那个从斯顿托克的浩劫中生还下来的人。”弥斯半侧过身,皮笑肉不笑地向老家伙介绍道,“他的灵魂本应该离去,却因为恶魔占据着他的身体而弥留于此世。你应该感谢他宽恕了你们对他的家庭犯下的罪过。既然他都不愿意再追究了,那么我也没理由紧咬着三十多年前的过去不放。只要你交代完你所知道的信息,那件事就随它过去了吧。”

    “那还真是……无以言谢啊……”萨迪尔仍旧站在台阶的最后一节上,不愿意上前,“呃……您的意思是……那家伙还活着吗?都成这模样了……恐怕是……他看样子还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萨迪尔说得没错。那具残破的尸骸正如弥斯第一次看见它一样悬挂在那里,垂着头一动不动;褐黑色的鬈发从前面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惨白的皮肤和肌肉周围似乎已经聚集起了更多苍蝇和蚊虫,散发着腐烂的气息。除了死亡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迹象。

    虽说,那具身体原本就是死的。

    “索伊?”弥斯走上去,贴近了笼子,想要看出点什么迹象来,但他依然一无所获,“……怎么……到底……”

    “……您确定站得那么近没有问题吗?您不是说……有恶魔在那具身体里面……”萨迪尔怯生生地,仍然待在后面。

    “是恶魔夺走了他的意识?但为什么?!!”

    在这种状况下,无法使用自己的地狱火的恶魔显然无法对弥斯构成威胁,敌人既不能变换身体的形态,也没办法释放出能量。如果恶魔有办法攻击弥斯的话,弥斯也给过他足够多次机会了。

    但……或许弥斯没有料到这种意义上的攻击。

    如果索伊不能再恢复意识的话,弥斯所做的这些努力当然也将失去其意义。

    “该死!该死的!!这就是你的报复吗?!!你要让他永远沉默直到与你陪葬吗?!!”

    没有回答。那具身体依然保持着“死亡”,但那无尽的宁静仿佛是对弥斯无谓行为的嘲弄,嘲弄他的善心对着毫无希望可言的死人无意义地泛滥。

    这个可怜的人不会在死前得到宽慰了。敌人仿佛在对他说。

    弥斯急了。

    “给我把索伊还回来!!可恶啊!!!你这混蛋!!!”

    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一把扑上去,将双手伸进囚笼,想要抓住他的肩膀质问;然而栅栏挡住了他的身子,正像从里面无法够到正面的栅栏一样,弥斯从囚笼的前面也没办法够到对方。

    就算能够到,他又能如何呢?

    “出来!回答我!!!该死的!该死!!!”

    盛怒之下,他却只能徒劳地敲打着铁栏,“咣咣”地发出骇人的巨响。

    “那个人……真的能回答您吗?……怎么看都是死透了的样子……您确定吗?”

    看见弥斯从正面也够不到那具尸体,萨迪尔稍微放宽了心,反倒开始怀疑起弥斯的话来,怀疑他是否在拿自己找乐子。他也走到了牢笼的近旁,仔细地端详着那具残损的尸体。

    在南方犯下过屠杀罪行的他,自然不可能没见过尸体。但无论多么认真地观察,那具尸体都不像是还能动起来的样子。

    “我就不该……不该在那愚蠢的面包上浪费时间的……”

    尽管半信半疑,萨迪尔还是从弥斯的神情中看出来,他的确是认真的。显然没有人会对一个玩笑表现得如此懊悔。

    “我知道您估计不会听我说,不过听我老头子一句劝,没有人能拯救所有人的,您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萨迪尔试图安慰他,“有些人……是救不了的。那是主的安排。”

    “……不……不应该是这样……”弥斯咬着牙,紧握起拳头,“泽文老师的两个命令我都违逆了,我已经为他做了这么多,为的只是……为什么连这点事情都无法做到……他是个……是个好人啊!……不应该是这样……”

    “主不总是那么公平,我早就知道了。”萨迪尔撇了撇嘴,“垂青的只有强者。”

    “闭嘴!不应该……”

    弥斯歇斯底里的吼叫骤然间戛然而止。

    “等一下。”

    “泽文老师的命令……我有告诉过索伊吗?”

    “……应该没有才对。”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在抵触着泽文老师的命令?他明明……不应该知道这些……”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对他说过……”

    一系列的问题瞬间闪过弥斯的脑海。

    而他刚能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答案便已经呼之欲出了。

    “真理之视……”

    “猜对了。”

    索伊终于抬起了头,露出了不详的笑容。

    与此同时,攻击已然发起。

    “……嗯?这背上的血是……怎么……”

    “马上离开!!!”

    弥斯急忙吼道。

    敌人攻击的目标不是他自己,而是尼伦萨迪尔!

    因为正在这个时候,被那具尸体背上新鲜的伤痕吸引了注意力,毫无准备的老萨迪尔正好绕到了囚笼的背面!他们俩都忽略了这个致命的问题,一个弥斯早该在为索伊擦拭身体的时候想到的问题。

    索伊的残躯上仅剩下的那一只手,只有从囚笼的正面才无法够到外面。

    既然自己能为索伊擦拭身体,那就意味着敌人也当然能用这只手从后方够到囚笼之外!

    相隔着一整座囚笼,弥斯在正面,而萨迪尔在后面,也意味着在这一刻,弥斯没有可能提供任何支援!

    这正是敌人等待了许久的进攻时机!

    萨迪尔的警惕显然放了下来,为自己多年的作战经验所麻痹。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处于对方身后的他下意识地产生了某种习惯上的安全感。就像潜伏在猎物身后的猎手,就算对方真的开始有了什么反应,他潜意识里已经认为自己处于了完全的优势位置。从他的作战经验上来说,他从没有遇见过能够毫无前兆发起对自己身后精确攻击的士兵,更何况是徒手。

    在对抗人类、甚至是野兽的战斗中,这是很普通的常识。就连在风暴崖,能做到这一点的人都屈指可数。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真理之视面前,是没有正面和背后之分的。

    恶魔正是这样的存在。

    猝不及防的萨迪尔就这样被一把抓住了脖颈!

    敌人的手指深深嵌入他的双侧动脉位置,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别动!!!”

    试图赶去帮忙的弥斯在匆忙之下喊出的却是这样的警告。在这时候终于,他明白了恶魔谋划的脱逃方式了。

    不幸的是,已经晚了。

    在双侧颈动脉受阻的情况下,意识要变得模糊只需要短短几倏。

    如恶魔所料,在慌乱之下突然受到了一具尸体角度刁钻的攻击,惊魂未定的萨迪尔为了尽快脱逃,犯下了最致命的错误!

    在那一瞬间,圣灯的火光仿佛闪烁了一下。

    一种无法抗拒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地窖。

    萨迪尔一手捂着自己甚至被抓破了皮肤的脖子,倒退好几步远离了囚笼,不住地喘着粗气,仿佛好不容易得以逃出生天。

    “……咳!该死的!这是……唔咳!……这到底是……”

    弥斯的脚步仿佛被封冻在那里,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你……干了什么……”

    “……咳啊!!不用担心,我已经把那只犯贱的脏手砍下来了!!我还没那么老,只不过是……”

    萨迪尔得意的笑容即时定格了。就在他高举起自己的佩剑炫耀自己及时的反应、并随即看到那只被他斩下来的手并没有滚落在一边,反而牢牢攀附在那把剑的剑面上的时候,他的得意才立刻转变为惊恐。

    就好像,从一开始就生长在上面一样。

    “该死!!!这是什么?!!……”

    “万分感谢,羔羊。你的奉献,我就收下了。”惊恐的他听到仿佛紧贴在耳边的絮絮轻声,用一种疯狂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声线。

    与此同时,那只手已然化作地狱的黑焰,高高地跃起,裹噬了老骑士的全身。

    地窖里回荡着的只有惨叫。

    “我听说,你想要见我?”

    萨迪尔的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那里已然不再反射出任何光泽了。黑漆漆的空洞,仿佛从内部烧空了一般,余下的只有无尽的深渊;当他张开嘴说话,他的喉咙里仿佛在燃烧着鲜艳的火焰,鲜艳得如同地狱的火湖。

    “我听说,你想让我尝尝凡人的复仇?”

    慵懒的声音轮流从两具被占据的身体中发出来,但在弥斯听来,那仿佛就在耳边。

    “……为什么……为什么会动不了……”

    咬着牙,紧攥着腰间的褪魔之刃,那柄由泽文老师留下的褪魔之刃,弥斯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听使唤。他没办法上前半步,仿佛……仿佛有人正操纵着他的身体。

    “你想要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吗?噢,那好吧,看来这里也没人能回答你了。”

    “……我要杀了你!!!放开我!!!”

    弥斯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但他依然没能挪动半步。他只是站在那里,无助地宣泄着自己的怒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动不了?!!!”

    “让我来告诉你吧,凡人的小鬼,我本以为你会知道的。不,你应该知道的,我可没有在操纵你的身体。”仍然被吊在囚牢之中的索伊咧开了嘴。

    “不……”

    “你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而已,你知道的。”从囚牢的背后走出来,萨迪尔的声音里充满着嘲弄。

    “……不……不可能……我……”

    “你在恐惧。”萨迪尔的嘴角以不可能的角度畸形地扭曲到了眼睛旁边,仿佛要摆出一个夸张得令人发怵的笑容,“这就是答案。”

    “不可能!……我……就算让我战死也……也……绝不会……绝不会……”

    “是啊,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索伊耸了耸肩,用着仿佛另外一个人的语气,尽管实际上发自同一个人的喉咙,“但并不是只有死才值得畏惧,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畏惧死亡。也许你的确不害怕死亡,但所有人都会恐惧,你也不例外。我的真理之视已经凝视你足够久了,你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摆在我的面前,过去、现在和未来。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秘密了。”

    “……我……在恐惧什么?!……”

    “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自己明明知道的问题呢?刚才我不是才用它将你彻底打败了吗?”

    仿佛喉咙被卡住似的,弥斯说不出话来。

    “答案正是”索伊正是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出了仿佛直砍在弥斯心脏上的一刀的这句话,“你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啊!”

    “我清楚地看见你是怎样做出那些你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完成的许诺,你以为那样就能逼迫自己以拼了命的态度努力实现。如果没能实现怎么办?你想过吗?没有吧?”索伊挑了挑眉,“但你的老师早就以事实让你知道了,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你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

    “你知道你只能战胜奇拉祖尔萨宁,却永远不能强过她;你知道以同样的生命付出同样拼命的努力,以你的天分,她和你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就像你知道无论你怎么努力证明自己,你的泽文老师都不可能会对你刮目相看不,无论你怎么努力,你都达不到让他刮目相看的程度。‘我只要求你做到这些。’这句话还不够明显吗?难道还需要他明明白白告诉你吗?你是不可能成为圣骑士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从一开始就是无谓的抗争。你最深的恐惧,就是有人将你自己的这份无能、这份绝望,清清楚楚、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你看。”

    “……不……不是这样的……我……”

    “就像咱一样,从一开始就死了,从来没有被救赎的希望。您所有的努力,全都是白费。”索伊的语气骤然之间变了……变成了……真正的“索伊”的声音……到底那个索伊是不是真的,究竟索伊是不是真的存在,弥斯已经无法判断了。

    “咱当然是存在的,咱告诉您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

    “……你是何时才……”

    “谁知道呢,咱也不知道呢要不您猜猜看?关于这一部分您可以自由地发挥想象。”

    “……那索伊的姐姐……”弥斯的声音逐渐变得无力。

    “那是真实的故事,当然了。不过托您的福,为咱带来了咱的仇人,咱也终于可以知道姐姐的下场了。”索伊带着笑容说着,伸出那只断肢,指向同样为恶魔占据的尼伦萨迪尔。

    “……什么……下场……”

    “从听到那个名字起,老头子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假装不认识只是权宜之计。”在恶魔的控制下,萨迪尔终于毫无遮掩地和盘托出,“提莉,我怎么可能会不认识那个名字?毕竟我就是杀死了她母亲,并将她从那里掳走的人啊!”

    “……什么……她……”

    “她成了我的仆人,像狗一样让我使唤。我管她叫‘提莉(tilly)’,和她的异教徒名字发音完全一样,她只能配得上这种低贱的名字。我和同袍把她绑在异教徒神殿里的柱子上,和其他被抓来的娘们儿一起,当着那些祭司的尸体和他们的神面前让她张开大腿,让她们尖叫、哭喊那个科维尼小娘们儿可只有九岁,这种事情在帝国的其它地方可绝对享受不到的啊,我真该感谢她根本不信主!我们还让服侍我们的侍从也加入进来,把酒淋在她那未发育的身体上尽情地享用,那可真是一场美丽的狂欢!!!……啊,别生气,看您这咬牙切齿的样子,这在战争中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

    “为什么我没有……亲手杀了你……”弥斯几乎把牙龈都咬出了血,他的憎恨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但那却依然没能战胜他的恐惧,在恶魔的力量之下,暴露出来的他最本质的恐惧。

    “因为你只是个不会听从命令的废物士兵,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原因吗?”萨迪尔肆意地嘲讽着他,一边手舞足蹈地挥舞着手中的佩剑,“那个连人都已经算不上的小婊子在两年之内就难产死了,我就命人把她随意地丢在了路边上,反正很快就会被野狗和兀鹫咬干净的,我听说那些异教徒还挺崇拜长得像兀鹫一样的神的,叫什么来着?虽然我对她还有些许留恋,这种死法对异教徒来说应该还算不错的吧?”

    “……你这天杀的渣滓!受咒诅的败类!混蛋!!狗娘养的!!!”

    弥斯几乎穷尽了自己所有骂人的词汇以宣泄自己的怒火但他仍然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怒火,同样也是对他自己。

    他的一生从没有如此憎恨过自己,憎恨自己如此懦弱无能。

    “这么说来,我才是正义,我才是你心目中让恶人遭罚的英雄,不是吗?”萨迪尔的喉咙继续按照恶魔的意愿吐出恶魔的话语,同时拿起剑毫不心疼的刺向自己的肚子,任凭里面新鲜的内脏滚流出来,混作一团,“我做了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说到底,你们凡人不都是罪有应得吗?连你们的主都不会原谅的人,我就杀不得吗?”

    没等弥斯能回答,索伊的声音却又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您愚蠢的行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就像所有其它事情一样,就像您的梦想一样。”索伊仍然带着笑容。或许真正的索伊的灵魂已经死了;或许他也在听着,却还是不得不露出恶魔的笑容,因为他只是一副躯壳,如果没有恶魔的容许,他连感情都不会被允许享有,“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能。你那凭一时意气随意许下的承诺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落空,就像你许下的其他承诺一样,就像你说你有勇气面对我一样。来吧,我就在这里,我就是不朽,我就是不可能!来面对我吧!拿着你那把无用的破匕首,来面对我吧!!”

    面对着恶魔肆无忌惮的宣战,弥斯拔出了匕首,却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能向前挪动半分如果他还有半点力气存留的话。

    那的确是不朽,是不可能。面对恶魔,他却连自以为一直做好了觉悟的赴死也做不到。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却做不到……”

    “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让你看看你自己究竟有多么没用。”拖着肠子的萨迪尔却没事人般地摊开手,用沙哑得生硬的声音从容地说道,“一是现在就走过来,用你手中那柄起不上什么用的小匕首插进我的胸膛,继续那无谓的挣扎;二是丢下那柄匕首,马上从这里逃走,我会给你三霎的时间,然后再发起追击。好了,现在开始选吧?”

    “……我绝不会……绝不会……”

    “一倏,两倏……时间已经开始走了哦!虽然不管你跑到哪里,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区别就是了。”

    “……我不能……不能!!!”

    带着哭腔,他仿佛在哀求着自己。

    但他终于还是辜负了自己。

    由着这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恐惧所驱使,他手中的褪魔之刃摔落在地。他几乎是爬着扑向通往上层的阶梯,顾不上这将为自己蒙上多大的耻辱,没命地逃窜出去。

    “就这样,跑吧!快跑吧!你能跑多远呢?!”

    仿佛就在他的耳边,不,就在他的耳朵里,在他的头脑里,萨迪尔放声大笑。

    窨深的地窖里逐渐酝酿起了灼人的热量。

    弥斯的后脚还没离开多久,代表着人世之劫的熊熊火势便冲天而起,与血色的晚霞相映成辉。

    一切都将在其炙热中吞噬、瓦解,同化于地狱的力量之中。

    *

无题

    迎面而来的冷风被飞驰的马匹迅速地甩到了身后,急促的马蹄声踩着他心脏颤动的步点。

    弥斯死死地咬着嘴唇,泪水便不争气地从他脸上滑落下来,飘散在空中。望不见边际的岭地上,只有他独自一人,带着无比的悔恨,将狼狈的表情深伏在飞扬的马鬃里。

    不,不争气的哪是眼泪?不争气的是自己。

    是自己。

    他不敢回头,不敢回头面对因自己的懦弱和无用造成的后果。

    那是由他的手臂无法挽回的后果,由他的肩膀无法承担的后果。

    不仅如此,那后果还要从后面追上他,贴在他的耳边,仿佛要吹起他的鬓发。

    “三”

    “二”

    “一”

    “欢迎来到不属于你的领域!!!”敌人的声音里充斥着癫狂。

    如同突然爆发的绚丽焰火,炽红的碎炭木迸裂飞舞。恶魔从燃烧的小屋中腾跃而起,在空中翻滚过身,便如陨石般携着炽热的火焰朝弥斯逃窜的方向冲落下来。随着一声剧烈的炸响,一阵猛烈的热流扫过他脚下的草地,将草木吹得直不起腰来。

    这一次粗鲁的坠落当然让萨迪尔那脆弱的肢体在着地的过程中摔得粉碎,但那并不能减慢恶魔的脚步。全新的,也是修长得畸形的肢体已然取代了原本腿脚的作用,以难以形容的丑陋姿态迈开大步,飞速追赶上来。那看似像人却又完全不成比例的肢体,每踏过一处,那里的草地便开始熊熊燃烧;那大得夸张的步幅和疯狂得与抽搐无异的步速,除了地狱的罪恶,于此世不会再有如此令人作呕的生命存在了。

    “跑吧!快跑啊,我的祭品!!我就快要追上你了!!!”

    “……主啊……原谅我……原谅我的愚蠢……”

    弥斯窝囊地啜泣着,所能做的却只有夹紧马腹。那是徒劳的,因为马已经和他感受到了同样巨大的恐惧,一边狂奔一边惊恐地嘶鸣。

    “是啊!!正是你的愚蠢,让我重获自由!!!我现在,可是开心得不得了啊!!!!”

    恶魔的狂笑依然在他耳边,仿佛永不停歇地折磨着他的精神。

    “泽文的两个命令,哪怕你遵守了一个,我都会被牢牢地囚禁在那黄金矛的监狱里,直到被彻底毁灭!如果不是你,只剩下一只手的我,凭借凡人的那点可怜的力量我又怎么有可能逃出来呢?!”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自责,因为打从泽文的眼睛里看到他这个不成器的学徒的样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放我出来。因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很抱歉,你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圣骑士,永远也没有可能。”

    “你真以为你是凭借自己的才能加入的风暴崖?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只不过是谢宁莱格尼斯计划的牺牲品,一个他用来与真理议价的筹码,不过如此。因为你只有这点才能而已。”

    “不可能。”

    “谢宁莱格尼斯的小算盘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就在今天,他就要失去他的筹码了。”

    恶魔的声音突然停下了,留在弥斯的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不是结束,而只是因为就这样,施与的痛苦还不够多,还远不足以使他满足。恶魔似乎思索了一个片刻,这才继续对他说下去:

    “……噢!那就告诉你另外一个有趣的事实吧!”

    “为什么我要放你三霎的时间,让你逃跑呢?”

    “当然不是为了感谢你放我出来,别傻了。”

    “那是因为我需要三霎的时间,好好地饱餐一顿。”

    “刚从囚禁中解脱出来的、虚弱无比的我抢得的新的身躯,可不能毁在那柄褪魔之刃之下啊!如果不让你扔掉那把匕首,我怎么能安心呢?哈哈哈哈!!!”

    恶魔的嘲弄还未结束,一声痛苦的长嚎便已经响彻了昏暗的天空。

    “……我……都做了些什么……”

    在他的自责和懊悔足以彻底吞噬他的精神和理智之前,残暴的敌人已经无法再等待了。

    “……噢,抱歉,我似乎……抓到你了。”

    从他的背后,似有一阵腥臭的雨泼上来,染湿他的衣服。

    是血。

    无状的魔力抓住了惊惶奔马的肠子。在可怜的它能发出悲鸣之前,他的肠子和内脏已经从肛门拖出,躺在为鲜血染红的草地上,拉成一条直线。

    它向前一倾,将猝不及防的弥斯抛甩出去。被强大的惯性卷携着,弥斯狠狠地摔在地上,仅仅凭借自己本能般的受身技巧才没有昏死过去。

    但当他接连翻滚,直到最终痛苦地捂着摔伤的手臂侧卧于地的时候,死亡的判决书已经签下。

    “哦呀……不用担心,这一次会很快结束的。”

    再一次,恶魔畸形的躯壳高高地跃起。

    其上燃烧着的灼人烈焰,仿佛就此张开了翅膀;那绽放着眩目光晕的炎轮,使那已沉的夕阳黯然失色。源源不断地,从恶魔的身体里喷涌出咆哮的能量。

    在空中稍作停留,卷携着恐怖的绝对力量,暴虐的恶魔直朝着弥斯躺倒的地点坠落下去。

    弥斯呆然仰望着那壮丽的第二颗太阳高悬于天际,在这噩梦面前,绝望彻底支配了他的精神。他已经放弃了,放弃了任何无意义的抵抗,任凭死亡的命运坠落下来。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挡或是逃过这一击了,他的**甚至会在他的灵魂意识到之前就分崩离析。

    纵是大地都会崩裂开的打击正在降临

    然而,奇迹却发生了。

    一道耀眼的金色流星划破了晦暗的晚空,正在恶魔下坠的半空中,射穿了他的胁下。

    他的部分身躯于黄金色的火花中应声破碎,血雾瞬间染红了天空,金属碎片四散飞溅。

    “……什么?!!”

    那是一发从惊人的距离、以惊人的速度投射出来的黄金矛。

    那其中蕴含的能量,甚至在击中敌人的瞬间也将自己粉碎。

    为巨大的冲击力所阻击,恶魔的攻击路线被生生扭转,从另一个角度坠落到地上。但这也没能迟滞他多久,敌人很快便重整旗鼓,生长出新的肢体以替代毁损的部分,尝试着再度朝弥斯扑上来。

    是的,他仍然选择弥斯作为他的攻击目标。

    恶魔的真理之视当然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从远处迅速逼近的新的对手,又或者说,老对手。不过正是因为他注意到了,他才会选择尽快出手杀掉这个多余的凡人。不仅因为抬手杀掉一个凡人不比他杀掉那匹可怜的马匹困难多少,还因为弥斯的死亡将会给他的新对手或者老对手的精神带来极大的愧疚。

    那也正是由他的真理之视清清楚楚地看到的,他最大的敌手雷兰吉尔泽文的恐惧!

    只是,泽文没有给他得手的机会。

    另外两枚黄金矛接连落在恶魔的身前,逼得恶魔向后急退,甚至退出了仅凭无状魔力能够抓到弥斯的攻击范围;与此同时,弥斯的身边犹如掠过了一阵汹涌的黄金之风!

    乘着他最自豪的战马“晨风”,缠裹周身的圣焰之涡仿佛发泄着他的愤怒。

    已经在费兰多卡萨补给完毕的风暴崖之冠,雷兰吉尔泽文已然抵达了战场!

    “原来如此……”

    尽管泽文的攻击来势凶猛,恶魔还是很快就理解了泽文是如何将黄金矛以那种无法想象的速度抛射过来的快到甚至是自己作为恶魔的反应速度都未必来得及在空中躲避的程度。

    答案就是战马。

    那是当然了,战马才是圣骑士真正的灵魂!

    广袤开阔的地带,事实上那才是让圣骑士真正如鱼得水的战场!

    因为无论是圣焰之力还是天使之手,凡是由圣焰提供的**强化效能,都能传递甚至辐射到圣骑士的周边区域!

    距离越近,强化效果就越明显。不仅仅是战马而已,甚至处在极接近范围内的战友都能得到圣焰力量的微弱加持。而圣焰之力在**极限的基础上对速度和力量的成倍提升,对于运动能力和爆发力都更强的战马,效果才尤为显著;同时,圣焰的**强化效果对身体产生的负担也同样能由马匹来分担。

    也就是说,与战马合而为一体的圣骑士,那才是圣骑士的完整形态!

    而那还仅仅是对一般的圣骑士而言。

    对于已经掌握了圣焰的初步控制的雷兰吉尔泽文来说,他已经能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

    通过将所有圣焰都集中在战马的身上,让自己的战马全力跑出极限的瞬时速度,再在短暂的时间里将圣焰的力量传递并集中于自己的手臂肌肉;只要在战马减速之前借着惯性将黄金矛发射出去,便能在顷刻间将超过原来两倍的战斗效能凝聚于自己的致命一击之上!

    更何况,那匹名为“晨风”的骏马可是风暴崖最快的战马之一!

    这样抛射出来的黄金之矛,就有可能达到连恶魔都捕捉不及的极限速度!

    “不过,你还剩多少支长矛可用呢,圣骑士?”

    占据着萨迪尔身躯的恶魔狞笑着。通过威胁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弥斯,他已经成功地逼迫泽文迅速地消耗掉他随马携带的黄金矛。

    这是一场毫无准备的遭遇战,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如此。尽管与在军械库交战时,恶魔的状态已经大不如前,但在如此仓促的情势下发生接战,局面的严峻对于泽文来说不言而喻。

    留给泽文的进攻手段只剩下一个。

    “一支就够了。”

    说着,晨风的马掌下再度窜起金焰。

    擎起仅剩的一支黄金矛作为骑枪,宛如在枪术比赛中一般,泽文驾起马,驰骋着朝敌人的方向发动了搏命的冲锋。

    “雷……”

    圣爱基拉尔的声音再度萦绕在他的耳边。

    在那如竖琴般悦耳的声音传达着讯息的时候,即便时间也几近停止流动。

    实际上,那不过圣焰激发下的超感官作用。

    “……即便如此,你仍要选择迎战吗?”

    “你还能保持集中多久?”

    “你的身体还能负担圣焰的力量多久?”

    “为了提早一天赶回来,你已经整整三天未曾睡眠,现在你又要立刻进入战斗,面对那种敌人。”

    “……你该知道你绝无可能得胜。那毕竟是恶魔,是与我等对等的存在,是我等使者的倒影,拥有的不仅是力量,还有超越凡人的智慧。”

    “闭上嘴。”即便没有说话,泽文的脑海里给出了强硬的回答。

    “我并不用嘴对你说话,但你不能倒在这里,就为了那样一个普通的凡人小孩。你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不会就此倒下,但……我本不必犯下这过错,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拒绝他,将他驱逐,让他远离这个他本不该涉足的领域。那孩子若是因我犯下的错误而死,那么我也不会吝惜自己的牺牲,但以此向见证一切的主赎清罪过,这就是我的荣耀。我承认,那孩子正是我的恐惧,而这也正是我面对这份恐惧的方式。”

    “不,一切仍有余地!允许我为你而战,让我解决此事!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

    “我已经说过了,我绝不会违背我的誓言,我绝不会再向你祈求任何新旧约之外的东西了。说到底,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依靠圣天使来完成任何功业。死心吧,爱基拉尔。”

    “该死,我不需要你的祈祷!我只需要你……”

    “不,我拒绝。”

    “……为什么?!”

    泽文没有给予他回答,反倒以自己的尊严,向那位愕然的圣天使作最后的示威。

    “你只需要看着就好,看着我踏上胜利亦或是殉道之路。”

    他与敌人的照面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不,那是远比电光火石还要短暂的瞬间。

    风暴崖最敏捷的战马“晨风”已经抵达了它的极限,如同盘绕着滚雷的金色闪电!

    而他持矛的手臂已经早早就位,从战马的身上倒流回来的圣焰能量正涌动在他的血管里,传递、汇聚至他右侧身体的肌肉之中。

    只待那刹时的接触!

    恶魔终于没有再跃至半空中,因为他着实感受到了来自这一帝国最杰出的圣骑士的威胁,若是早早地固定了自己的移动路径,毫无疑问会被击败。反之,他以四条腿牢牢地支撑甚至是抓握于地面,为的正是在交手的那须臾之间作出精确无误的运动,也只有这样才得以避开泽文手中黄金矛的锋芒!

    就是这一刹!

    甚至在战吼从他的喉咙喊出来之前,双方同时发起了行动!

    从近在咫尺的距离,泽文以全力掷出那一搠的时机,也正是恶魔扑将上来的时机!

    那正是在截然不同的领域,进行的一场宏大的枪术竞技;而失败者,将失去一切!

    “sechiah!!!”

    下一倏,锋利的黄金矛已然同敌人的一半身躯一同崩碎开,化为金色的齑粉。由泽文身上传递过去的金色的圣焰,已然窜上了敌人的全躯,吞噬了敌人的身体!

    得手了!

    胜负已分!

    ……了吗?!

    正在泽文丢下手中残缺的矛身,伸手去摸腰间的斩魔者的当儿,他才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就此获得胜利恰恰相反。

    卷携着圣焰的黄金矛,其作用仅仅只能重创对手,让对手一段时间里无法还击。如果要宣布胜利,他还需要拔出斩魔者,对他已然锁定了的恶魔之心施予最后的一击。在直面了自己的恐惧之后,那并不再难于判断。

    但令他心脏一沉的是,在自己拔出斩魔者之前,他已然注意到了自己落败的事实。

    这一击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在他与敌人交手的几乎同时,由敌人占据的另外一具躯壳正从晨风的脚下破土而出!

    那是索伊的身体,已经在烈火中解脱了束缚;他同样擎着一支黄金矛,从那已经被瓦解的囚牢上拆下来的黄金矛,便径直向泽文前倾的身体刺去。

    正如恶魔的计算。

    仅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看清了泽文战法的致命破绽。

    为了给长矛提供足够的速度,泽文必须将圣焰从战马转移到自己身上。

    问题在于,失去了圣焰力量加持的战马,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便会承受到巨大的反向阻力,进入急减速的状态。

    那对于战马的膝盖则是一个无法承受的负担。

    如果不加以保护,战马不经强化的腿部肌肉和骨骼绝没有可能承受得住那样的冲击,将在片刻间彻底粉碎。如果要保持战马的继续作战能力,泽文就必须调用更大比例的天使之手,以图为战马的腿部提供强化的保护,将可能承受到的巨大冲击消解。

    那也就意味着泽文必须要削弱用以保护自己身体的天使之手!

    不只是这样而已。

    战马的急减速同时也意味着他自身也将被战马以一个巨大的力量向前抛出去。如果要将自己稳定在马背上,他必须在减速过程中压低重心,保持身体前倾的平稳姿态。

    那同时也夺走了他在马背上的移动力,使他不可能以腰部或上半身的移动来躲避任何攻击。

    攻击结束的那个瞬间,正是他最脆弱的时间点。

    而敌人抓住了这个机会。

    虽然他黄金矛的一击正中剥夺了敌人对另外一个身躯的继续控制,使得那具身体的全身都瘫软下去但那也同样在恶魔的计算之内。黄金矛在脱手前已经蓄够了充足的动力,到了仅凭惯性也足以洞穿泽文所有防御的程度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失败已经无法挽回了。

    “结束了,这脆弱的生命。”

    对自己的失败,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在他对抗着这些远比自己强大的生命形式的短暂生命旅途中,他知道,哪怕借用了圣天使的力量,只是一介凡人的他也终有一天会失手。自己或许能取胜一次,取胜两次,甚至取胜数十次,但他不可能永远胜利下去。这是弱小的本质含义,也是某种必然,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即便是知道,选择了这条路的他也必须面对这事实,因为这就是圣骑士的道路。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又何以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之力?

    在心中对自己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额外的情绪,甚至平淡得出奇;又不如说,这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结局。

    大概,到了在主的座前接受审判的时候了。

    创造了世界万物的主,究竟会如何评判他的一生呢?

    最终,只有抵达那里的时候才会知道了吧?

    “自以为这样结束就能取得足以跻身于我等的荣光,这未免也太简单了吧,雷?!”

    从索伊的手中飞射而出的黄金矛在倏然显现的天使之手之前撞得粉碎,明亮的正六边形脉络即时便沿着金色屏障的表面向四方波散而出。尽管同是由圣焰固构而成的屏障,在黄金矛的攻击下同样遭受了严重的损耗,泛起激烈的光焰但那是远比泽文身上的天使之手耀眼无数倍的天使之手,绝无可能被这样的攻击就轻易突破。

    那是真正的“圣天使之手”。

    闪耀着金色火舌的阔剑从那具尸体身上掠过,仅仅是扫出的余焰便瞬间将其化为飞灰。

    黄金般的光辉,甚至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伸展开带着奢美光泽的羽翼,那美丽至极的存在将夜晚映得宛如白昼。

    “我告诉你,还远远不够,想都别想!起码你得活着再干出点事情来才有资格与我等相提并论!”

    “……多管闲事的鸟人。”

    泽文的脸上现出相当的不悦,“我可没有请求过你做这种事情。”

    “雷你这家伙……”圣爱基拉尔闭上眼睛,一副困扰的模样,“实在是个……矫情又固执的蠢货!”

    “你说什么?!!”

    这是泽文第一次从面无表情的圣天使口中听到这样激烈的措辞,尤其是当它们从如此完美的生命口中吐出来的时候。

    虽然,他并没有实际上张开嘴巴。

    “我说你是个矫情的白痴。”圣爱基拉尔毫不客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尽管他知道直接抵达对方思想的语句是不可能会听不清楚的,“什么荣耀,真是够了!我已经受不了你这白痴了!”

    “反正你已经没有那东西了。”

    “我说过了,在幽暗丛林的时候我并没有离弃你。我可以指着大能的主起誓,那绝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那又如何?那并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试图依赖你的显现就是我犯下最大的错误,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泽文板着脸,并不打算给这位圣天使好脸色看,“离远点,别介入我的决斗,这样取胜只会让我的荣耀蒙羞。”

    “我才不关心你的狗屁荣耀,你这个麻烦的巨婴。”

    “……”

    “只是这一次,我无法容忍主的敌人在我面前肆虐,这才降临于此,只有这一次而已!别自大了,雷,我的决定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倒是你应该躺到一边去,老老实实地见证我从敌人头上割取胜利!”

    “我拒绝。”

    “那可由不得你了,雷。如果你真的想死,那便利落点自行裁决;否则,你就只能乖乖地待在我身后,拾取我的胜利果实。因为你区区一介凡人,别想指挥我的行动!”

    “……爱基拉尔,你这家伙……”一时间,泽文竟也无言以对。

    “怎么了?你要加入战斗,抛弃荣耀,和我一起二对一,还是要在一旁看着,随你怎么选吧!”

    那张雕塑般的脸上,圣爱基拉尔的嘴角竟然浮现出了得意的微笑。

    “若要我放任借使自己力量的立约者以这种愚蠢的方式死掉”

    喷涌着火舌的圣剑横在那身金色的古式铠甲之前,圣天使的冲锋在转瞬间便已经轻易达到了泽文射出的投矛的速度那是任何凡人都不可能奢求的力量。长久以来,泽文不过只是借用着他的一部分力量罢了。

    “我等的荣耀,要往哪里放?!!”

    “噢!噢!!这可是犯规行为!”

    占据着萨迪尔身体的恶魔皱起了眉头,拖着受伤的身躯疾速远离。

    “一对二,这可和说好的不对啊!!”

    势在必得的攻击竟然没能得手,刚才的打击也让自己遭受了相当的创伤,对他来说此种情况已经不难作出选择。

    “记住我的名字吧。这一次,我决定选择‘克兰蒂(crandy)1’作为我在这个世界的名字。”

    “好好地记住它。等我完全降临的时候,我会期待着结束我们未完的决斗的,雷兰吉尔泽文。”

    面临着圣天使的攻击,允许他送出留言的时间并不算多。那柄熊熊燃烧的天使之刃,正亟待收割他黑暗的灵魂。

    不容许片刻的犹豫,萨迪尔的身体即刻从中央爆裂开来,炸碎成一片血雨。

    一切都发生在无法计量的短暂瞬间。

    圣爱基拉尔扇动双翼悬停下来,结束了自己的冲锋。

    “没办法,那家伙放弃了**逃掉了,他应该早就作好了这种准备。真理之视已经捕捉不到他的踪迹了。”

    “同级真理之视的相互抵消吗?你还真是够没用的。”泽文皱起了眉头,“无论要蛰伏多久,他总会找到新的**,重新回来的。”

    他知道那也就意味着还将有不知多少将惨死于敌人的手下,而此刻他也做不了什么。

    “克兰蒂”,他选择了这个名字。

    “那么,他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呢?我想,你当然已经有答案了。”

    泽文的目光投向了在不远处的草地瑟瑟发抖的弥斯。直到恶魔逃离,牢牢地支配着他的恐惧才得以喘息。所有战斗只发生在极为短暂的片刻,以他的肉眼当然不可能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因为这样,以凡人之躯旁观这种战斗本身就毫无意义,这也是为什么泽文从一开始就不想带他前来。

    “你要如何处置他?你知道那孩子做不成这种事情。他没有那样的精神支柱,足以让他拥有面对恐惧的勇气。”

    “……”

    “你知道他成不了圣骑士。”

    “闭嘴,爱基拉尔,我当然知道。”

    “我想你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这不是什么能被随便原谅的过错。”

    “我知道。”从他沉重的语气中,爱基拉尔嗅到了他的矛盾。

    “希望如此。”

    耀眼的金色光影虚化成光点,消失无踪了,但只留下逐渐没入地平线的黯淡夕阳。

    泽文拍了拍晨风的侧颈,它也很疲惫了,但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必须要做。

    领受了主人的命令,矫健的战马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逐渐恢复了理智的弥斯走过去。

    听到老师的战马走近,弥斯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

    “……老师……”

    “恶魔逃走了,从你的手上。我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泽文的质问冰冷刺骨。

    “……我……”

    “牢牢地闭上嘴,听我说完!”泽文老师的斥骂从未如此愤怒过。

    他当然有理由愤怒。

    “这就是你期望的吗?从要求这任务开始,你就期望这样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服从我的命令?!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搞砸?!!”

    “我只是想赢得老……”弥斯还没能争辩什么,他的话语便被更激烈的怒斥声淹没了。

    “你真以为你自己很勇敢吗,想要独自面对恶魔?!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

    “你错了,你并不勇敢,你只是鲁莽冲动,自以为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从没面对过恐惧,不代表你就无所畏惧。”

    “这所有罪孽,全部都必须由你来背负。从他逃走的这一天起,那个恶魔杀的每一个人头,全部要算在你的头上!!!正是因为你的软弱,你的愚蠢,让他们蒙受灾难和死亡!!!”

    “……我错了……老师……对不起……我错了……”用颤栗的声音,弥斯结结巴巴地说着支离破碎的单词,却止不住自己不断向下淌落的泪水。内疚。自责。羞愧。耻辱。还有……委屈,“……我不知道……我也许……也许背负不了……这么多……”

    忽地,一股恶心感冲上他的脑袋。

    曾经组成萨迪尔身体的那些微小的渣碎仍然在风中飞扬着,将浓臭的血腥味弥漫到战场的周围。忽地,弥斯的胃开始急剧收缩、痉挛,他一下子便趴倒在草地上,背过身去,开始不住地呕吐,仿佛要把胃从里边整个翻出来倒空。

    正如六年前泽文老师考验他的那天,他在面对自己亲手砍杀至死的罪犯一样。

    一边吐着,眼泪却像雨一样淌落在酸臭的呕吐物上。他尽力地忍住自己,不让自己发出不争气的哭声,但只是那短促和痛苦的呼吸声便早已暴露。

    他很不甘心。很不甘心。

    但泽文没有加以理会。

    “踏上去往费兰多卡萨的赎罪之路,从这里。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命令,是否服从就随你便吧。”泽文重新恢复了无比漠然的语气,他言语中的愠怒仿佛也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抵达离主最近的地方,在圣裁三角面前祈求主的宽恕。是否原谅你,让主去决定吧。我已经不愿意再宽容你的过错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弥斯的脑袋仿佛“轰”地一声,几乎要从中炸开。

    几近崩溃的弥斯一下子扑上去,咬着牙,抽噎着死死抱住了晨风的马蹄,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哀求老师的原谅,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弥斯没有脸去请求原谅,更没有这个资格。

    他知道自己应该永远地烙负着这份羞辱,永远作为一个懦夫活下去。

    但他……不想就这么……

    “……老师……”他从未想过,这像乞丐一样可怜巴巴的央求会出自自己的喉咙。

    “噢,是的,你没有听错。”

    泽文的嘴角微微扬起,发出一声冷笑,接下来的话仿佛死刑宣判。……不,那更像是等待了许久的解脱。

    “自此时此刻起,你不再是骑士团的一员。

    梅耶撒的弥撒铎,你已被逐出风暴崖。”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回马,背身离去,没有一丝的留恋。

    “好自为之吧。”

    **

The Curtain 死幕(1)

    浓雾缭绕。入夜的钟声在午夜群聚的水汽阻滞之下,渐已势微。

    一名轻装的卫士向前倚在灰色的围栏上,俯视着被迷雾笼罩的英灵堡的领地。硕大无朋的暗金色圣三角高悬在他的身后,若隐若现,其上攀附着灰色的金焰花,它们象征着已逝者的荣耀。

    圣三角的表面光洁如镜,但所见依然是一片朦胧,就像晦暗梦境的倒影。卫士在镜面中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脸,在英灵堡压抑的气氛下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的手臂开始觉察到丝丝凉意,金属围栏的冰冷透过他的衣袖几乎触及他的皮肤。他轻吁了一口气,便立即化为雾气般的冰晶,浸没在空气中这里的春天总是比其它地方来得要晚上许多。

    轻灵凝静的气息中,依稀有人在低声絮语。那些话语逐渐变得清晰,伴着熟悉的旋律,扎透他的耳膜。他感到脊背上的冰冷顺着背后延伸下去,不自觉地抓起了身边的长柄战斧。

    “苏醒,起身,已逝的英灵......睁眼,怒吼,沉眠的士兵......”

    “每当钟声奏鸣,你们高声响应......每逢国家危难,你们护守一地......”

    “生前你们的英迹为人传扬......亡后阴宅的荣耀也仍不止息......”

    孩童的稚嫩歌声逐渐在迷雾中清晰,伴着零星的犬吠,又逐渐远去。

    “聒噪。”卫士抱怨道,放下了手中的长柄斧。用不了多久,一切便再度陷入死寂。

    是的,这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大孤塔里却没有半点财富。

    没有任何予人盗窃、攻占或是觊觎的理由,只有死一般的宁静孤寂,在这世界上就没有比这里更安静的地方了。

    而守卫这个地方就是他那该死的工作。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所谓职责就是这样。

    不过至少他不需要到高塔脚下的坟地去,那里只有死和宁静孤寂。虽然从这里,高耸入云的塔楼顶端可以看到远处的小城镇和村落,但那也已是相当遥远的地方了。

    “托西克(tossicae),你还来不来了?”

    一声粗鲁的呼唤片刻割破了宁静的夜幕,尽管沉默很快又变本加厉地袭来。

    “来了。”卫士不明白自己为何将声音压得如此低沉,甚至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回应。

    “你还要在外边待多久?”伙伴显然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再次催促道,只是这一次他发现托西克已经站在门口了。

    “只是透透气。外边还真是冷,你能相信我们这是在春天?”卫士托西克耸了耸肩。

    “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换防的兄弟们就快要来了。”同伴满不在乎地向他招招手,“再来一局吧。”

    托西克点了点头,随着伙伴走进坐落在圣三角之下的小小老鼠洞,至少按比例来说是这样。走进烛火通明而又温暖舒适的走道,笼罩在圣灯金黄色的辉光之中,卫士感到放松多了。缓缓地踩在琉璃地面上,栩栩如生的浮雕从他的身边掠过,上面正是记述着那些葬在这里的英魂的事迹。他们中的一些甚至可以追溯到峰峦之王莫欧(mol)梅亚尼王伽尔之子,伽尔撒第二代君王的时代。

    忽然,托西克被自己的想法困扰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见刚刚有孩子的歌声。”

    他的同伴白了他一眼,“你疯了吧?那要多么响亮的声音才能从下面的城镇传到这么高的地方?”

    卫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

    “没什么,幻觉罢了,别在意。”

    英灵堡,其领地过去一段时间里曾被命名为亡者公墓。帝国千年来在战场上光荣牺牲并能够寻得尸骸的战士都埋葬在这里。

    亡者公墓一度只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公墓园,直到第二皇帝圣铎斯洛瑟雷尔二世花费巨大财力,重新划定、修缮它的领地并在其中心建立了一座堪称奇迹的铁之塔楼。本来这整个区域就是为了埋葬战死的士兵而建设,只是因为它的占地在千年里不断地向外扩张,需要埋葬的尸体也越来越多,这才使得亡者公墓逐渐吞并了周围坐落的小城镇,像水珠融合一样聚合成今天的英灵堡。

    这里直属于托伊德布里尔(toyde buriel)公爵治下的诺夫兰萨公国辖地,其从政治上说并不算一个独立的城市,其范围内的城镇和村落也没有统一的行政架构。整个区域没有直属的政治首脑,最高行政长官则是周期入驻的守军长官。英灵堡的领地面积如今已然超过了包括瓦柯西亚和维奥芬妮这样的核心城市,但是居民数量甚至不及帝国境内的许多中等城镇。它的辖地不过是四个主要城镇的集合,相互联系也十分有限,仅通过铁桥和栈道相互交通。四座小城镇的方位不十分精确地围着英灵堡的中心,那便是这座英灵塔之碑又或者按照守军的戏谑,“绝寒塔”。

    从绝寒塔的窗口和顶部的眺望台处便可以一览英灵堡的全貌大范围的坟场整齐地环绕于以绝寒塔为中心的圆形区域中,密密麻麻像围绕着磁石的铁屑。从眺望台往下观望,坟场顺着栈道继续向外拓展,从三面环抱着浩海孤舟般可怜的小城镇。也许要不是为了不让这些人口本就不稠密的城镇继续流失居民,或者仅仅是为了他们能存活在这里,坟场早就从四面完全吞噬了这些可怜的城镇和那里的居民。那里的人们很少在夜里外出,尽管实际上这里始终祥和平静,好似这些逝去的英灵如歌中所述的那般守卫着这块土地;但是对于人们,死亡永远是未知而令人畏惧的,他们敬畏着死亡的力量。常有人传说,在深夜的墓园里,能看见英魂向着伽尔撒的方向跪拜,并念诵着圣歌。

    高悬于绝寒塔上端的巨大圣三角浮雕是第二皇帝时代的遗物,这个伟岸的圣三角镇守着这片东方的土地已逾千年。整个帝国之内,除了悬于费兰多卡萨大教堂顶端那尊日夜闪烁的圣裁三角,恐怕再也找不见比这尊圣三角更巨大的雕塑了。

    仰视着这尊塑像,即便是这个时代最伟大杰出的建筑师也会带着崇敬的心情感叹古时候的人们是如何建造出如此浩大的工程的。如果平凡的人类是如此伟业的缔造者,那么创造了人类的主该有何等大能?

    除此之外,英灵堡还与另外一个由第二皇帝设立并且对费兰铎教徒至关重要的节日有关。

    那便是一年的最后一日,圣显节的前夕,英灵节。

    只有在这一天,一向冷清的英灵堡才会迎来纷至沓来的人流。尼安特宫和费兰多卡萨的重要人物都会聚集在这里,当然,也包括神圣帝国伟大的皇帝陛下。那是一场由皇帝陛下亲自主持的帝国祭典,当然,肃穆与哀悼是不变的主题。在祭奠事后,陛下本人将在英灵塔之碑内安寝直到圣显节和新年的到来,传说那是为了倾听亡灵的诉求,与亡者的英魂沟通,以使生者仍有可能完成死者未尽的遗愿。

    报时的钟声终于开始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缓慢而沉稳。“我只是不喜欢他们用这种节奏敲钟。”托西克摇着头,将筹码随意地丢在赌桌上,任它们在桌上弹了起来,滚落到一旁。

    “妈的,听起来像丧钟。”他的同伴附和道,站起身来,“走吧,换防了。”

    卫士早已站满在城门前,他们已经准备好回去睡个好觉了。

    “你的武器呢?”一个看起来像是长官的士兵瞟了一眼托西克,质问道。

    “噢,也许是放在上面的护栏边上了。”托西克摸了摸头,对此并没有感到多少不安。

    “算了,”长官招呼道,“先帮着把门升起来!”

    “是的,长官。”

    和绝寒塔的绝大部分构架一样,其塔门完全由冰冷厚重的钢铁打造,说是坚不可摧也毫不为过,把这样的大家伙升起来自然也得费不少劲儿。守备英灵堡的士兵们时常打趣道,公爵只派了刚好足够把门拉起来的人来守卫这么大的铁塔。铁塔的很多部分都因鲜有人造访而结满了蛛网,落满了灰尘。只有在接近年终的时候,公爵才会派一批数以百计的佣人来到塔里,将这个地方彻底清扫干净以迎接皇帝陛下的莅临。但是即便有如此多的佣人,要彻底清理这个地方依然是个艰巨的任务。尽管皇帝陛下不会也不可能到达这么大座铁塔的每个角落,但是在涉及到陛下本人的事务上,那可绝容不得丝毫的马虎。

    在卫士们的努力下,铁门开始稳稳地升起,似乎盖过了换防时候所该有的一切嘈杂,或者压根就没有。“居伊(juy)那家伙迟到了?”卫士们的长官带着戏谑的语气向门外喊道,“或许我应该告诉公爵本人?”但是他很快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窗外皎洁的月光和圣灯的灯光将站在门外,伫立在连接着外城的长石桥桥头的换防部队身影的一部分投进了室内,尽管在室内的光照下也显得有些许微弱。

    “……见鬼!外边他妈是什么玩意?!”

    长官看着投进室内的对方仿佛骨架一般的双腿影子,猛然反应过来。

    “快停止拉门!”

    然而铁门的缓冲装置阻止了他们立刻放下塔门,尽管只露出一条半人高的缝隙。

    缓冲装置本是为了省力和安全而设计的,为了不让失去拉力的铁门骤然落到人的头上。

    无人曾想到过,那有一天竟成了他们的噩梦。

    十几个穿着破旧的老式铠甲的战士敏捷地顺着门缝滚进铁门内。卫士们迅速做好准备,拿起手中的长柄战斧准备作战。但是当这些敌人站起身来,卫士们都愣住了。恐惧顺着他们的身体轻抚着他们的双手,他们的双腿勉强维持站立。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一幕。

    在锈迹斑斑的古式头盔之下遮盖着的,是一颗颗毫无生气的头颅。面颊上的皮肉早已被岁月生生磨去,空洞的眼眶里沾满了黑褐色的尘泥;牙齿已经残破不全,但是所剩下的却依然连接在那已经没有一丝肌肉粘连着的上颚上。他们的身上覆盖着锁子甲,全身的装束看上去就像几百乃至千年前的古董一样。顺着身上的链甲往下看,两条腿骨**裸地暴露在外边,给人一种难以支撑全身重量的柔弱错觉。

    但事实是,这些如同从坟堆里爬起来的死亡战士却丝毫不见比普通人迟缓多少。他们在卫士们仍在愣神的时候就抢先发起了进攻,而他们手中的几个世纪前的短剑虽然也已经锈迹斑斑,往下淌落的却是新鲜的血液。

    毫无疑问,前来换防的守军已然遭到了血洗!

    “砸烂这些怪物,不管它们是什么玩意儿!”

    卫士们长官率先地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发起了还击。尽管他还没有完全理解面前的这些活死人,本能已经让他投入了战斗。

    不利的是,这些卫士们大多数都没有披甲。

    通常状况下,划归为帝国常备部队之一的帝国卫士担任守备重要设施的任务,在帝国财力的支持下拥有相当豪华的装备。他们的标准配装是一身带手盾的重板甲,一把沉重的长柄战斧再加上左右腰间的单手剑和短剑。然而守卫这里的卫士们已然安逸了太久,毕竟谁会想要抢夺一座除了铁疙瘩和尸体什么财富都没有、地理位置也并不优秀的大坟场呢?背着这些重装备奔波来奔波去显然是愚蠢的事情。

    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轻慢索要的代价。

    哪怕他们穿了一身链甲,敌人那因锈蚀而钝化的短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穿透他们柔软的躯体;在没有盔甲保护身体的情境下,他们手中的长柄战斧在接近战中也显得笨拙迟钝、毫不实用,几乎在战斗的一开始就陷入了劣势。

    “该死!”卫士们的长官干脆将笨重的战斧向对手扔出去,一边后退一边拔剑。所幸,不像他怠惰的士兵们,他自己的腰间还配了一把单手剑以备不时之需。

    就是这种情况了。他找准一个机会,抬手利落地将剑送入他面前那个骷髅头的嘴里,直穿透它的头盖骨。

    然而,骷髅士兵的动作并未因此就停滞。它顶着刺入头盖骨的剑刃强行扑上去,一把用它那朽烂得令人作呕的手臂紧紧搂住了这名勇敢的长官,随即用布满锈纹的短剑迅速地插入了他的后心,又几乎毫无阻力地拔了出来,带着一段鲜艳的血丝,这才放开他的身体。

    卫士长官只是轻哼了一声,便瘫倒下去,抽搐着死在那里。

    “该死的!该死的!”

    长官身旁的一名卫士见状怒喝道,后退一步好让自己有空间举起长柄斧,以十分的力气朝那名刚杀死了长官的敌人抡了出去。骷髅察觉到了攻击,往侧面闪过,但仍然被连着肩胛骨削掉了右臂,掉落在地上,即时碎成好几块,像被打翻的积木。卫士又向后迈步,蓄足了力,找准敌人移动的方位劈了下去,敌人顷刻间便被砸得粉碎,洒落在地上,流出水银一般的青绿色脓液。

    “妈的!”这名卫士用略有些欣喜的语气骂道,“我干掉一个!”

    但他没能高兴多久。一只散发着恶臭的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头发,并将他的头拽到一边。布满锈迹的短剑利索地扎进他的侧喉,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液不住地喷涌出来。他难以置信而惊恐的眼神无助地望向前方,双手捂着不住涌出鲜血的脖颈,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好似脖子里卡着一枚银利亚。

    尽管,他的成功鼓舞了其他陷入惊惶中的卫士。

    塔门终于落了下来,再也没有敌人能从正门突入。卫士们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将敌人堵在了门前。

    即便在没有长官指挥的情况下,这些训练有素的卫士仍然自发地组织起了防御阵型,一步步将那些怪物逼到门边,向它们发起了奋勇反击。

    在付出了十几名战士的惨痛代价之后,他们终于成功地将那些仿佛有着老兵战斗素质的骷髅战士尽数摧毁。虽然敌人很难缠,但其质量低劣的武器在某种程度上救了好几条卫士的命,他们这才得以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尽管只剩下四名卫士活了下来。

    仅剩的四个人用呆滞的眼神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他们将敌人阻止在了塔楼外边。他们中的一个人的腿已经被扎透,正面色铁青地按着大腿的伤口,面露着苦色,额头青筋突起。

    “我们成功了,不管那些是什么鬼东西……”忘带了武器的托西克喘了一口粗气说,后来他从任意一名死去的战士手中捡了一柄战斧,这才加入了战斗。幸运的是他没有被杀,至少目前还没有。

    “我们被困住了。”另一名卫士面露忧愁,“而且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把铁门升起来。”

    “这里应该还有些补给、顺手的武器和盔甲。”托西克说,“我们得撑到支援的到来。消息呢,消息能不能送出去?”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见鬼!那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托西克的另一位同伴如梦初醒,大声咒骂道。他的浑身沾满了战死卫士的鲜血,他的脚边也散布满了破碎的腐朽骨架,以及卫士们的死尸。

    “死人。”大腿受伤的那位卫士用略微战栗的声音说着,他的伤痛正折磨着他。

    “你感觉怎么样?”托西克关切地询问道,“我得去看看这里有没有盐或者烈酒,这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储藏室里有好几箱姆恩(mune)酒,如果你想要用它填满肚子的话。”受伤的兄弟尽管十分虚弱,依然打趣道,“我还能行,你应该先把盔甲和武器拿来,还有食物。毕竟这里没有牧师,你不会处理这情况吧?”

    “再来个人和我一起来吧,他们打不开这门的。顺便,为什么外面没有动静了?”

    “为什么会有动静?”

    “难道他们不想着冲进来的么?这应该是唯一的入口吧?”

    “除非他们能飞。别傻了,这道铜墙铁壁怎么可能被那些废骨头打破?”

    “我们不知道那些该死的有多少‘人’,还是别的什么的......”托西克说,“我可以到高台上看看,也许能……”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忽地,从他们的脚边传来一阵诡异的响动,几乎将他们都惊得失了神!

    那当然不是虚惊一场。

    他们脚下的死亡在黑暗中躁动不安,期待着重新被人世的气息沐浴。他们惊恐地发现他们死去同伴的尸体正在蠕动着,摸索着自己的武器,正准备站立起身。

    “快逃!”托西克惊叫道,扔下手中的武器,没命地奔逃起来。

    另外的两人见此情景便也惊恐地逃窜出去。加上他们死去的十几名卫士伙伴后,敌人的数量瞬间成长到了他们四人无法应付的程度。但也许是不愿意手无寸铁地接受屠宰,依然紧握着他们的武器,希望还能做一些反抗。很显然,沉重的战斧对于他们的行动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不,别丢下我!回来”无力移动的伤员惊恐地看着身边的尸体慢慢站起,发出了无力的呼喊。回答他的只有同伴远去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冷铁走道之间回荡,同这些钢铁一般冰冷无情。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死者从他面前爬起,看到了他们呆滞而毫无灵气的眼睛,他的惊恐已经抵达了深渊之底。

    但再起的死尸根本没有看他一眼,他们相继拾起地上的长柄战斧,径直朝其他卫士逃跑的方向追过去,甚至不顾他们,或者应该是“它们”的伤口,仍在不断涌出血液,染红他们的每一个脚步。

    思想杂乱地在他的脑中交织,一丝生的希望闪过他的脑海。

    “也许……我能活下去?只要不扰动他们?也许我能逃出去?在这个充满着死亡的地方?但是我的腿疼死了……我能挣扎着爬出去吗?如果我……”

    忽然,一个冷战袭击了他。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心理问题,某种东西似乎正从门外靠近,而他的**能够感受到那东西散发出来的不详气氛,那令他汗毛倒竖。

    不管那是什么,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拖着自己的伤腿,卫努力想要从门边逃离。

    但已经晚了。

    一团难以名状的深暗色尘埃从铁门紧闭得几乎密封的缝隙中穿梭进来,并且卷携着一些颜色较淡的、散发着微光的气体,或是某种光雾。这些诡异的东西在下一个瞬间便聚集成一个优美的人形,并且在能看见的范围内,它的面部在逐渐清晰。

    直到终于,显现出一位美丽女子的面容。组成这个女子的身体和衣裙裙带的光气在空气中摇曳,像一团青绿色的火焰。

    惊慌间,他和那名女子对上了双眼。一瞬间,他的视线仿佛被吸引住了。

    这位将长发在脑后盘缠起的女子看上去并不十分美丽,但毫无疑问散发着一种贵族的气质。她的衣装虽然算不上华丽但是端庄,一行一举都彬彬有礼、雍容优雅,尽管卫士并不明白她到底是谁,不,她到底是什么东西。鬼魂?幽灵?他回答不出。

    对他的注视,女子竟然显示出了一些羞涩,轻敛起自己的笑面,两手矜持地交握在裙前,向他行礼致意。

    然后,毫无征兆地,她变了脸色。

    更确切地说,是变了脸。

    她的整个面部骤然干枯下去,显示出腐烂得扭曲模样,就像一具在土中埋了几十天、被蛆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死尸;同样地,她的衣裙也变得破烂不堪,仿佛从坟地里刨出来的古物。她畸态的面部像在歇斯底里地咆哮,但是一切都静谧无声。

    卫士的灵魂霎时被剥离下来,甚至于他还未来得及体验那种感觉。他的躯壳迅速地腐烂并蜷缩在角落里,成了一具干尸。

    她又恢复成贵妇的模样,一副酒足饭饱的满足样子。

    随后,她望着那些仓皇生者逃离的方向,露出了得体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

    托西克的头脑一片空白。

    他只是顺着钢铁旋梯由下往上没命地奔逃着,在他周围广阔的空间里仅仅回响着他匆促的脚步声,别无其他动静。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被脚下的阶梯绊了一跤,扑倒在坚硬的台阶上。他的下巴磕了一个大口子,在光洁冰冷的钢铁上留下一块红迹。

    “我的主啊......”他无力地念叨着,费劲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四面空无一人,甚至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响动,什么声音都没有。他顺着旋梯的把手伸出头去向下看,他看不见自己的同伴,也看不见那些行走的死尸。他也听不见任何响动,甚至死亡的声音也没有。一切如此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他刚从噩梦中爬出来,回到了现实。

    如果是梦就好了,他这样想着,并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的脸马上接收到了火辣辣的反馈,提醒了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尽管四周宁静如初,毫无半点迹象。

    敌人有可能在潜伏着。虽然是死人,从敌人的反应和行动上看,他们的作战经验和技巧都极为娴熟,几乎与活着的士兵无异。

    “主啊……我该怎么办……救救我,从那些恶魔的爪牙手里救救我……”

    当然,他没有得到主的回应。

    他只好继续迈着步子,跨上台阶向上走。他本希望到武器库去找些更轻便的装备武装自己,虽然那里实际上也没有多少武器防具可用,但武装一个人总是足够的;问题在于,武器库在铁塔的下部,他不敢下去。

    “去刚才透过气的平台那里吧,那里还有我的战斧。”

    他近乎绝望地自语道。在圣三角之下邪恶一定会收敛的,他想,毕竟那象征着主的威光,是至上神圣之物。

    安宁间,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腿胫骨也在隐隐作痛,看来刚才跌倒的时候腿磕在了台阶上。在慌乱中,他却花了不少时间才了解这一点。

    如果这个时候有敌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自己的生命也就到头了吧?他无比沮丧地想着。

    只是,一切仍然那么安静,没有半点争斗的预兆。

    他继续顺着旋梯向上攀爬,从十层的长廊拐进了他们方才玩过骰子的房间。

    “……愿天堂接纳你的灵魂,撒莱亚。”

    托西克呓语着,看着那张凌乱的赌桌,心中百感交集,他的战友兼赌伴在敌人发起第一波攻势的时候就死在了那里;他走过去,一脚将木质的桌板踢翻,然后继续顺着那条用死亡的画面装饰的走道,怀着冰冷的心情,顶着迎面而来的冰冷空气走过去。

    在那个平台上,终于,他看见了令他终于失去求生意志的一幕。

    冷冰冰的雾气盘旋聚集在天空之下,带着缺口的月亮悬挂在塔顶的天空,冷冰冰地睥睨着这片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和死灵。大群青绿色的人形气团轻吟着掠过天空,使整个空间布满着冰冷和诡异。而曾经弥漫整个视线的大雾似乎被月轮吸引走了一样,显现出满目疮痍的大地。密密麻麻的说不上名的死尸和骷髅遍布目力所及之处,朝绝寒塔聚拢过来,像扑向尸体的蝇群。还有数不清的骷髅从被其他死尸凿开的墓穴中爬出来,加入大军的行列。数量巨大的亡灵汇聚在铁塔门口的石桥上,从这里一直延伸到外城。铁门已经被侵入到塔内的敌人拉起,它们就这样蜂拥着从下面挤进了铁塔。

    这就是英灵堡的全貌。

    “……亡者复活……生者遭难……是末日……终末之日降临了……”

    他颓然坐倒在地上,碰倒了身边早已在此放置了一阵的他的长柄斧。一团飞舞的亡魂从他的身边掠过,似乎在对他耳语。他不敢看,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整个灵魂像在被猛烈地撕扯,他的全身感官似乎都剥离了它们原先所在的位置,并在他的精神世界滋生了连绵不绝的痛苦。当这个亡魂再次远离的时候,卫士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剥去了生命力。

    “苏醒,起身,已逝的英灵......睁眼,怒吼,沉眠的士兵......”

    “每当钟声奏鸣,你们高声响应......每逢国家危难,你们护守一地......”

    “生前你们的英迹为人传扬......亡后阴宅的荣耀也仍不止息......”

    童声再次响起,同样的音调,怀着同样的感情,但这一次却传达自近在咫尺之处。

    他吃力地支起精疲力竭的脖子,抬起头,望向站在他面前的灰色人影,这才看清,那是一个俊俏的女童,约莫六七岁,顶着一头银色的齐眉短发,面色惨白如月,双手背在身后,带着淡淡的微笑,始终不停歇地重复着那段歌谣,一边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那是一双水银色的瞳仁。

    淡漠的忧伤。

    感染了他,并满溢于他的心绪中的,是弥漫于此处的忧伤。他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感情了。

    “你也是死人吗?”托西克尽力支撑住自己的灌了铅似的眼皮,望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女孩只是闭上眼摇了摇头,继续唱着那首歌谣。从她的身后缓缓地伸出暗灰色的巨大羽翼,像此刻的天色那般晦暗而不详,向她的身侧以僵硬的姿态舒展开在他面前,如同一双张开的巨大手掌。

    “你是……谁……”他感到自己的喉咙正在变得干枯。

    歌声突然停了。

    “我喜欢这首歌。”女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带着那始终未变的微笑,用仿佛天真无邪的眼神盯着他,自顾自地说着,“像他们一样永远地陪伴我吧,我希望你能唱给我听。”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担心,会有人给你伴奏的,好多好多人。”

    没有理会他的任何问题,女孩张开双臂,无数亡魂便在她身边驻足,发出惊怖刺耳的尖叫。但仍然,与她的童真话语完全不符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小孩子在说这些话时理应有的、欢呼雀跃的高兴表情,有的只是那始终不变的微笑。

    冰冷、忧伤的诡异微笑。

    “快了,你也要被我歌唱了。”女孩慢慢地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他布满胡茬的面庞。那是一只冰冷、光滑却又舒适的手,胜过世界上的一切享受,仿佛阴间的床第,他就将安眠其中。

    “……你是……什……”

    托西克的最后一句话没能结束。

    了却了所有忧伤,他已经安然沉入了生命最后的梦境之中。

    这梦境的名字,就叫做死亡。

    **

The Curtain 死幕(2)

    三月的最后一个礼拜。

    天气已经暖和了有一阵子了,广袤的帝国土地上,青翠欲滴的草木纷纷抽芽出来,将山地和原野染上活跃的生命颜色;一种粉红色的小花在粗大的树干脚下生长起来,点缀着这片河畔的林地;橙黄色和紫红色的野蝶在林间飞舞,像画面中闪烁不定的颜料渍点。受到暖和又潮湿的气候的吸引,一群从东北方向飞来的青尾雀终于找到了这片树林,并就在那里陆续落下脚来。

    不过它们并不是这片林地里唯一来自别处的访客。

    它们停留在枝杈上,不约而同地将机警的目光投向了树冠之下那一袭孤独失意的白色身影。

    “……啊……到了。”

    当终于能透过树林看见那条由西北方向流来的美丽河流,提着长剑的弥斯轻轻地叹了口气。

    失去了马匹,失去了归宿,失去了身份,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尊严。套着一身洁白的巡礼长袍,独自一人行走在树林里的弥斯终于找到了些许安慰。至少他找到了去往费兰多卡萨的路,尽管,之后如何他完全不得而知。

    希西艾尔河,它正是源流自伽尔撒山脉的峰巅,不仅是皇都伽尔撒和圣都费兰多卡萨的母亲河,同时也是费兰铎教的圣河。对于此时此刻的弥斯来说,它还是自己朝圣之旅的指引;只要自己顺着河道向这段支流的上游进发,最终必定能抵达圣城的城下。

    不过,现如今他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考虑。

    “咕噜噜噜噜”

    他的肚皮发出响亮的抗议声,尽管他并不需要这样的提醒。对于自己的饥饿、连同自己饥饿的原因,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地吃点东西了。

    除了在梅茜亚斯买食材剩下的钱,泽文老师……如今已经不是他的老师了的泽文大人没有留给他半枚利亚。

    而那些钱的绝大部分用在了这身简陋的白色巡礼袍上。

    剩下的……自他踏上这艰难旅途起的这些日子里,早已经下了他的肚子,否则他也没可能撑到这个时候。

    一路跋涉,他发觉自己的眼前已经开始冒出星星了。

    对于首次踏上去往费兰多卡萨朝圣之路的费兰铎教信徒,素白的巡礼长袍都是朝圣仪式不可或缺的一环;尤其是对于那些自认罪孽深重,希望在圣裁三角之前得到救赎或是指引的人来说,它又包含着更深一层的含义。

    在前往圣地所走过的路途间,沾染在巡礼长袍上的尘土正代表着凡人在世间所涉足的罪行。

    白色的衣袍蒙上越多的尘垢,那便意味着朝圣者的罪行愈加深重。

    将这一切以原原本本的状态呈献于圣裁三角之前,以由主之眼明鉴,这便是费兰铎教徒一生仅有一次机会的,名为“朝圣”的大仪式。

    传说,一生中只有这一次,只要徒步完成这一段赎罪之旅,怀着虔心忏悔的意愿跪倒在那象征着万军之主的圣三角座前,无论多么深重的罪行都有可能被原谅。

    无论什么罪行。

    即便……是亲自放任灾厄逃出束缚,并也许造成了未来不知道几百几千甚至更多无辜的人蒙受死亡的自己。

    尽管,他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获得救赎的资格。

    弥斯手上的那柄双手长剑并不是他的佩剑,他自己的手半剑正悬在他的腰间,那是他身上仅剩不多的物品了。那是阿基拉剑,风暴骑士团的“荣耀”之剑,尽管他已经从此与那种东西无缘了。

    纵然他始终随身带着这把剑,但自己已经扔掉了更为重要的东西。他的阿基拉试炼已经沦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失败,一个完完全全的耻辱。

    不要说英雄,不要说圣骑士,自己连骑士都没能成为。

    他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回到那座他度过了六年时光的石堡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早已明白这一切远不止是一个噩梦。

    至少……泽文大人还没有将这把剑从他手里夺走。

    虽然它已经什么意义都不再拥有了,这也是风暴崖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虽然将这把做工精细的剑卖出去肯定也能赚上一笔不少的钱,肯定足以支撑自己抵达费兰多卡萨,但弥斯说什么都不想把它就这么舍弃掉。

    想到这里,他不禁咬紧了牙关,露出痛苦的神情。

    ……如果……我还能……就这样将它带往费兰多卡萨……

    ……也许……

    ……主能不能……

    ……再……

    他的表情很快舒缓了下来,弥斯的嘴角露出苦笑。

    “……我还在想什么呢……都结束了。”

    弥斯走到河边,轻轻地卷起长袍的下摆以防止它被溅起的流水沾湿,紧接着半蹲下去,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澈的河水,送到自己唇边。冰凉的河水刺激着他左臂上依然残留着的灼伤痕迹,让他不禁倒吸一口气。

    他没有理由担心圣河的水质,即便这里位于伽尔撒和费兰多卡萨的下游。那批最早信奉费兰铎教的人民始终对这条养育着他们的神圣之河保持着敬畏,更不用提及教廷颁布的诸多关于希西艾尔河流域生活的严格法令了。

    然而,河水似乎没能缓解他的饥饿。

    “唔呃……要不行了……”在冰冷河水的刺激下,他紧皱的肚皮反而更加难受了。

    看着水底悠然游动着的那些指甲盖大小的小鱼,他甚至都要流出口水了。

    正在这时候,面前迅速飘过的一个白色异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似乎……是一顶白色的小圆帽……就像是教堂的牧师会戴的那种,顺着湍急的河流从他面前游过,随着泡沫一般溅起的白浪一起挂在了河流中间的石头上。

    像是合理的推测过一般,他的目光相当自然地向河流的上游方向游移过去。

    果然,树林的荫庇下出现了两个焦急的人影,正提着白色长袍的下摆往下游小跑而来,其中一人的头上戴着与他刚才看见的完全相同的小圆帽对弥斯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难猜到了。

    他叹了口气,还是伸手拉上了巡礼袍的连帽,将长袍撩起过肩,并将多余的部分在自己的身后打结固定,随后缓缓地探下水去。尽管他做了这样的准备,当他涉水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河水很深,实际上无法够到河底;加之不断溅起的水花,他的巡礼袍要保持干净齐整是没可能的事情了。

    不过既然已经下了水,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顶着河水的流势,勉强保持着上半身露出水面,他还是缓缓地游向了那块凸起的石头,取回了那位圣职者的帽子。

    上岸的时候,两位同样身着巡礼袍的圣职者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歉意。

    “……真的很抱歉,劳烦同为朝圣者的您做这种事情,弄脏您的巡礼袍……都怪我太马虎了!实在很抱歉!!”

    那位丢了帽子的年轻圣职者没有马上接过帽子,只是深深地低下头,鞠了一个夸张的躬。

    “为您添麻烦了。”另外一位稍年长一些的圣职者也向他致以谢意。

    “没关系的,反正……”弥斯挠了挠头,一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的背上也不差这点罪过啦,阁下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会……您也是朝圣者吧?”

    “嗯,没错……算是吧。”

    除此之外,弥斯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我是风暴骑士团圣骑士雷兰吉尔泽文的学徒,梅耶撒的弥撒铎”这种话,如今他是决然说不出来的。

    “说起来,两位阁下也是去往圣城朝圣的吧?是哪里的牧师吗?”

    “我们来自诺夫兰萨的一座小教堂,朝圣只是目的之一,其实……”

    年轻的牧师热情的自我介绍立刻被年纪稍长的牧师打断了。像生怕泄露了什么秘密似的,另一位牧师甚至给他使了个夸张的眼色。

    然而这个动作实在算不上精明,切实看见了那个动作的弥斯也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抖了抖湿透了的裤子,只当没看见。

    毕竟是在这种乡间野外的小路上,不明身份还随身携带着武器的人确实应该留心提防,这些没多少反抗能力的圣职者尤当如此。

    但那位年轻的阁下显然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对这位宁可沾湿衣服也愿意帮我取回帽子的好心人来说,根本没有必要隐瞒什么啊!这位先生绝对不可能会是坏人!”

    “你这家伙……不明白……”那位长年的阁下一时间也无言以对,“……噢,很抱歉,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您说您背上的罪……”

    “没什么,我明白。”弥斯只是善意笑了笑,他明白对方也并没有恶意。

    “对于无私向我们提供帮助的好人,不应该以诚意报之吗?掌灯不是这么说的吗?”

    “这么说是没错,但……这可是在野外,附近可一位士兵都见不着!如果掌灯出了什么事儿,那该怎么向费兰多卡萨交代?!”

    “说到底你还是在怀疑这位先生吧?!”

    “当然不是!只是以防万一!这种事情容不得丝毫的马……”

    “咕噜噜噜噜”

    他们的争论被弥斯的肚子发出来的牢骚声生生打断了。两位阁下一致地停下了口头争吵,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向弥斯。

    “哈……我不是有意的……”

    弥斯挠了挠头,只好以傻笑来应对这尴尬的气氛。

    “拉维尔(laviel)!斯托克(stok)!你们还没有寻回帽子吗?!”

    所幸,尴尬没有持续多久。两位阁下来的方向又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扯着嗓子高声朝这里喊话道,顺便也为弥斯解了围。

    “啊,是掌灯他们。”

    “喂,布伦尼亚(blemnia)阁下,我们不是叫你们先行出发了吗?”

    “掌灯怎么会容忍我们丢下你们俩不管啊!万一碰上强盗贼人要怎么办?!”

    提着巡礼袍的下摆,那位阁下同样用那别扭的姿势一路小跑过来,并在另外两位同伴的身前停下。很快他就注意到了弥斯的存在。

    “哦呀,这位朝圣者是……?”

    “梅耶撒的弥撒铎,尊敬的阁下。”出于礼节,弥斯还是向这位牧者行了一个圣礼。尽管都穿着同样的巡礼袍,这位牧者的圆帽上显然多了少许象征着更高身份的花纹缀饰;既然师从同一位掌灯,这应该是这两位阁下的前辈了。

    “可否劳烦询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啊……我想想……雇佣兵吧。”

    弥斯一边拧着自己袍子下摆的水,一边随口答道。从自己的能力出发的话,说自己是从事这种与战争有关的行当或许会比较能让人信服;当下自己毕竟是个连身份和职业都几乎没有的落魄流浪者,以后如果要讨个生计的话,做雇佣兵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他很快就后悔了。他的答复一下子让对方提起了警戒。

    雇佣兵和强盗的差别在那位阁下眼里似乎微乎其微,但共同点却都不言而喻。

    都是为了私利而行使暴力的家伙。

    但那位名为拉维尔的年轻牧者站出来,挺身为他维护道:“放心吧,布伦尼亚阁下,我可以向您打包票,这位朝圣者虽然没有姓氏,但必然是一位好人。甚至在我们提出请求之前,他就亲自下水为我取回了帽子,若非乐于助人的好人的话,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麻烦又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位先生的牺牲,我也不可能不弄脏衣服就取回帽子。”

    “哦呀,那还真是万分感谢!”布伦尼亚阁下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并真诚地向他还以礼节。

    “啊……不必在意,如果不是帽子正好挂在那块石头上就算是我也追不回来。”弥斯耸了耸肩,“如果阁下们还要赶路的话请毋需在我身上耽搁。如果诸位还有不方便透露的要紧之事,请尽快重新启程吧,我还可以在这里歇息一阵子,绝不会打扰到诸位阁下的事务。”

    没有言语,布伦尼亚阁下的眼睛对上了拉维尔的目光,仿佛交换过眼神之后,布伦尼亚阁下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们也没有那么要紧的事情。”

    布伦尼亚阁下对他露出了善意笑容,“从您的谈吐和举动上看绝不像是未冠姓氏的粗野之人,倒像是帝国的士兵。希望您能理解在这荒郊野外,我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朝圣者会担忧的理由。”

    弥斯点了点头,“我当然能理解。”

    “不过您必然不会是那样的人。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我想代表我们的掌灯诺夫兰萨公国的伯恩嘉德雷(borne gardrael)主牧,邀请同为朝圣者的您与我们结伴同行。”

    “我们也可以为您提供食物。”拉维尔笑着补充道,“我知道您的肚子当下有些困扰,请当作我的报恩。掌灯说过,作为侍奉于主的仆人,受人恩惠必当以重谢相报,否则便是丢了主的面子了。”

    弥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这怎敢无端叨扰阁下们……”

    “唔……我们携带的食物应该还有不少盈余,必然不会亏待您的肚子。”

    “另外,”布伦尼亚阁下的话锋一转,“我们其实也有事相求。”

    “嗯?什么事,请阁下但讲。”

    “看在主的份上,希望您不嫌弃临时担任我们的护卫。虽然我们身上没有带上太多财物,但安然抵达了费兰多卡萨之时,以主为证,我们必然不吝重谢。”

    “噢,那的确是个好主意!”那位叫做斯托克的牧者也连连点头以示赞同。

    “如果诸位阁下不嫌弃我的剑术拙劣的话,我自当担下责任保卫诸位的安全。”听到正好是自己擅长的事情,又正好能解决自己的饥饿窘境,弥斯拍着胸脯一下子应允下来,“重金酬谢就免了,我也不可能从为主传道的可敬牧者们手里要钱,就当是诸位为我提供食物的回报吧!”

    “哦呀,您这么好说话真是太好了!”

    “咕”

    弥斯的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不过三位圣职者都并未露出鄙夷的目光。

    “很抱歉,我们马上就领您去见我们的掌灯,然后让掌灯为您安排食物。”

    弥斯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略有些难为情地回答,“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吃饱,剩下的就都交给我吧!”

    *

无题

    强烈建议在阅读完《the lamb 羔羊》章节之后解锁该部分档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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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兰铎宗教文化下的恶魔:

    作为诞生于莫莱希尔的一神信仰体系,费兰铎教与发源自闪族文明的亚伯拉罕诸宗(犹太教、基督教与***教)的思想世界体系相当类似,受到善恶二元论的哲学思想影响,认为世界是由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两种极端的存在而组成的。由创造了世界的唯一主神与其座下的天使代表着世界上存在的善、光明与美丽,而由与之对立的恶魔代表着世界上泛滥的恶、黑暗与丑陋。尽管费兰铎教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也经历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教义改革,但这一部分内容却几乎是始终未改的。

    在这里不得不提及现存诸宗教文化中的恶魔形象。英语中的恶魔(demon)词源可以追溯到希腊语中的daimon,在拉丁语中被转写为daemon。起初,daimon这个词汇并不具有现今的负面意义,它意指一种具备次级神神性的精灵;与之类似地,希腊语中的eudaimonia的意思甚至代表着“精神上的幸福感”,具有相当正面的意义。但在罗马帝国的早期时代,这一异教概念逐渐被基督徒曲解,用以表达某种邪恶的存在恶魔,地狱魔王撒旦(satan,在希伯来语中原义为“敌对者”)的眷属。一段时间里,甚至许多异教的神都被视为恶魔,例如在古代迦南地区普遍得到信仰的主神巴力(baal)。在医学水平相当落后的中世纪欧洲,附身于人的恶魔的概念被广泛地用于解释各种各样难解疾病的成因,为生病的人请来神职人员“除魔”被视为一种相当普遍的“医疗手段”。值得一提的一点是,***教中的魔鬼,担任犹太教和基督教中撒旦角色的易卜劣斯(iblis,又称晒衣陀乃shaitan)便是受造于火的镇尼(jinn,阿拉伯神话中的一种神怪、精灵)。

    我个人对将费兰铎信仰中的恶魔概念(古语为leonaral)转译为英语的demon表示赞同,因为它们实在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按照费兰铎教义,它们同样是来自于与烈火、黑烟和硫磺相关联的地狱中的灵体,是罪恶的源头;费兰铎教的恶魔同样使用类似于附身的能力对人类施与痛苦,并且通常总与天使相提并论;甚至同《圣经》一样,《圣约》中的恶魔同样与毒蛇和恶龙紧密关联。但在具体阐述上,费兰铎教的恶魔与我们普遍概念上的恶魔形象有着一些不同,并且在圣骑士的认识中,指代着某种更为具体且危险的不朽存在。

    现今流行于我们文化中的山羊角蹄行恶魔定义主要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生物萨特(satyr)和古犹太信仰中的山羊恶魔,但仍然有诸多其他定义和其他形象的恶魔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代表邪恶的怪物都可以划分到广义的恶魔(demon)范畴,这可能是许多种神话、传说体系在一神教的大背景下融合的结果。但在费兰铎信徒的眼里,恶魔严格代表着与主敌对、且与天使对等的某种高级存在,在此以下的魔物皆没有资格被称作恶魔。尽管在世俗世界对于恶魔的理解有很大的不足,但是在神圣帝国四大圣骑士团的典籍里对恶魔的诸多能力和行动都有着非常详尽的记录。

    我仍然强烈怀疑这种名为leonaral的恶魔的真实性。但我也同样对其只是宗教神话上的创造形象持怀疑态度,尤其在得知这个盛极一时的帝国曾经建立了四个几乎完全不参与世俗战争的精英军事组织,仅仅为了对付这种存在之后。在记录中可以发现,这些军事组织的大多数成员都并非正常死亡。

    啊......如果能发掘到莫莱希尔人的圣骑士墓穴就好了啊!这样的话很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真是令人头疼,莫莱希尔人为什么没有发明数码相机和计算机网络这么方便的东西呢?!!

    来自现代某位神秘的网络学者的记述。

    ●次降临状态:

    又称为附身状态,未能得到完全召唤的恶魔借助凡人或是其它物种的**得以稳定地存在于世界并发挥其一小部分能力。恶魔得以操纵宿主的**自由行动,甚至以名为地狱火的未知物质匪夷所思地自如改造宿主的**形式。但即便能做到这样,一般的生物的**都无法承受恶魔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这一点大大限制了其能力的发挥。如果因各种原因导致**破坏且没能在一段时间内寻找到新的宿主,恶魔便会受到驱逐,回到它原本存在的领域。

    按照圣骑士的典籍记载,即便在这种不完全的状态下,如果恶魔之心遭到了圣焰的攻击被彻底消灭,那么在其原本领域存在着的灵魂和能量也同时会被消灭,彻底死亡。

    虽然**对恶魔的限制极大,要实际做到这一点仍非易事。

    ●次降临状态下的能力:

    实际上,恶魔的多数能力都由组成他们存在形式的“地狱火(nairimune)”提供。地狱火本身是没有固定形态的,但这是一种能够根据观察者的精神、思想和认识改变呈现形式的奇异存在;由于宗教上对恶魔的认识经常与火焰有关,因此在大多数费兰铎教的眼中地狱火会呈现出黑色的火焰形态。

    在附身状态下,恶魔的身体则同时由地狱火和经过重塑、改造的宿主肉身结合而成。一些资料显示,地狱火或许有能够在物质与能量之间相互转换的复杂机能。它或许并不仅仅像它呈现出来的形态那样,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超自然现象。

    伪装(crandia):

    恶魔身体形态的伪装效果,体现在由同种生物的不同个体发起观测时,得到的观测结果之间产生的认识差异。恶魔的形态是由恶魔的本质性质和观测者的精神状态同时作用而呈现出来的现象,尽管在次降临状态下这种由观察者产生的差异在程度上会微弱许多。配合借助地狱火实现的**重塑,次降临下的恶魔在面对凡人时能够很好地以迷惑性的外表伪装自己,掩藏自己的核心(恶魔之心)和本质性所在。

    也正因为如此,对抗恶魔的过程同时也是认识解析自身精神和思想的过程。优秀的圣骑士必须对自身的思维和行为动机有着非常深入的了解。

    能量吞噬(deatroshiva):

    作为能量操纵者,次降临状态的恶魔可以使地狱火与**同化,并通过这样的**实现能量(主要以热量形式存在)的转换吸收,得到额外的能量供给,进一步增强自身的力量。当吸收的能量达到一定阈值时,次降临状态的恶魔甚至能够主动开启召唤仪式,使自己以完全降临的姿态现世。

    其他地狱魔物同样拥有较低级别的此种能力。因此,在对抗地狱造物时,任何形式的火器都是绝对禁止的。

    能量释放(axaloshiva):

    狭义的能量释放,是恶魔直接将地狱火的能量转换、聚集在特定地点释放出来,瞬间熔化其区域并产生激烈的高温爆裂的能力。但实质上这是一种低效率高消耗的能量使用方式,因此,恶魔直接使用这种能力发起攻击的情况并不多见。

    广义的能量释放,则是在恶魔调动地狱火发动各项能力的同时发生的某种普遍放能现象,实质上是一种在转换中损耗掉的能量。发生这种现象时,恶魔周边区域会产生一种独特的精神领域,并使处于该领域的凡人无法抗拒地产生独特的负面情绪和精神状态。这种独特的情绪通常是许多种负面感情诸如恐惧、疯狂、魅惑、痛苦、成瘾性等等的复杂糅合,但根据恶魔自身的本质性会有显著的倾向。

    广义的能量释放并不是一种主动发动的能力,而是伴随其他能力发动产生的副效果。经验丰富的圣骑士能够通过这种施加在自身上的精神影响破解出恶魔的伪装形态,解读出其本质性所在,找到能量释放现象最为显著的恶魔之心的部位。

    血肉重塑(dorvia-plitoa):

    通过地狱火自如改造宿主**的能力。通过地狱火重组修复受损躯壳的能力也被划归于此类。

    无状魔力(navasith):

    通过肉眼难以观察到的地狱火远程操纵物体的能力,效果上与隔空取物的能力很类似。虽然远不及直接用**力量发动攻击,但也能实现一些对凡人极为简单有效的攻击,譬如直接摧毁敌人的内脏致死。

    无状魔力同时也可以对自身使用,例如在空中停滞或是低程度地改变自己的进攻路线。

    绝对力量(vesoro-rash):

    通过将地狱火的力量直接灌注于重组、强化过的宿主身体,发动直接的攻击,是攻击手段中最简单,也是能量效率最高、攻击效果最为恐怖的能力,足以让肉身的力量瞬间抵达接近超越领域的水准甚至足以轻易击碎圣骑士的天使之手。

    但尽管能轻易地提升**机能,肉身的承受力却不能随之成倍地提升。如果在次降临状态下发挥过大的力量,也许会因为承受过于巨大的反作用力而使导致**溃碎。因此在次降临状态下,这同样是受到凡人**极大限制的能力。

    真理之视(zaphka):

    并非由地狱火提供的能力,而是位于超越领域的诸多不朽之物的自然能力,其古语的字面意思为“全知全视的能力”,是真正代表着超越、凌驾于世界之上的能力。它实际上并不是一种视觉,而表现为一种在对凡人世界的一定区域内所有信息(包括普适的自然规则和包括思维活动在内的状态信息)的收集洞察能力,以及在此基础上进行推演的前后预知能力。

    当然,这种能力也并非没有应对之策。真理之视只能用于对付比自己低级的存在,譬如对于凡人。同级或上级存在的保护手段(例如天使之手)能够阻断真理之视的洞察视野,而也正因为此,同级存在本身的行动就足以使对方真理之视的预知能力失效。

    但换个角度来说,也许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含义。如若不借助不朽之物的帮助,低级的存在永远只能走在被拣选好的道路上,上演着预定的戏码。决定所有人的命运,这不就是神的所为吗?

    从这个角度来说,会有人将恶魔这样的存在奉为“神”也不足为奇了。而次降临的恶魔,在他们的眼里或许就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吧?

    *

The Curtain 死幕(3)

    “掌灯!”

    当三位牧者带着他回到其他牧师的队伍时,弥斯终于见到了那位主牧,伯恩嘉德雷阁下,这一众牧师的掌灯。

    他并不像弥斯预想的那般苍老,弥斯预想能收下这么多学徒在教会的体制里称为沐灵的一定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圣职者。但他面前的这个史莱尼人大概只有四十岁出头,一头栗中泛白的蓬松短发,戴着显眼的饰金边圆帽;淡褐色的眼眸里仿佛蕴含着冷静和睿智,高挺的鼻梁,打理得很洁净的下巴;比起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要略显晦黄的皮肤,但却仍远比南方的科维尼人要白皙;在一群身着纯白巡礼袍的牧师之间,只有他一人披着缀着金丝边花、印有圣三角和金焰花纹饰的牧师长袍,悠然坐在河边铺开的长毯上。

    “劳烦您久候了,十分抱歉,掌灯!”

    然而,那位主牧没有马上回应拉维尔的致歉。

    在弥斯的印象里,他同样以为这位主牧会是一位更加严肃的阁下,就像梅耶撒的那位维宁阁下一样。在教会的权力制度下,主牧是一方教会牧师的总领,是仅次于公国主教的大人物,弥斯料想这样的人物或许会显示出多一些威严;但实际上,那位嘉德雷主牧只是显示出了与他的年龄相当不符的迟钝,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一点没有听到拉维尔的话语。

    “掌灯?!”布伦尼亚阁下凑上前去给予提醒。

    “……啊,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位嘉德雷主牧的语气虽有些慵懒,但也很温和,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随后他又再度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河岸,不紧不慢地说道。

    “行程不着急,大家都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吧。虽然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踏上这条去往圣城的道路,但每次看见圣河沿岸的风景,我都忍不住要驻足,赞叹这条孕育了伽尔撒文明的伟大河流。你们要知道,这几千年来,时至今日还能看到这番景象实属不易啊。”

    的确,当弥斯稍稍抬起头,第一次仔细地欣赏希西艾尔河沿途的风光时,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正置身于这幅足以使人怡然惬意的景象之间,甚至忘记了饥饿,似与画面融为了一体。

    绿草地柔和地托着弥斯的皮靴,在风中轻轻摇曳。水面倒映出他身后的林子,顺着水流的方向浮动着。河面上泛起些许涟漪,那是缘自跳跃的水生动物的惊扰;一些以鱼为食的长喙鸟类在对面的河岸上虎视眈眈地看着水面上的动静,伺机而动。微冷的和风叩打着树木伸展的枝桠,不住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停在枝头的雀鸟唧唧喳喳地唤着同伴,忙藏进树叶之间的巢穴。

    只是,当弥撒铎仰起头,看见云层团裹、露出怒色的天空,他随即又担忧了起来。

    “不过,只是不要下雨就好了。”

    嘉德雷阁下碰巧说出了他的心声。

    布伦尼亚阁下叹了口气,一副拿这位掌灯束手无策的口气。

    “掌灯,请您稍微给这里一点注意!我招来了一位可靠的雇佣兵小伙子,他希望用他的护卫换取一些食物。”

    “……噢,很抱歉我总是一个人走神。坏习惯了,总改不了,绝对没有怠慢的意思哦……嗯,啊只是食物而已么?”

    弥斯下意识地对这位主牧行了一个恭敬的礼,这才回话:“是的,只要我能吃饱就行,我不会要求别的什么东西。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同行吧,我只是尽我的力量,希望能帮上忙而已。”

    “唔……年轻人,你不是佣兵吧?”

    看似迟钝的主牧的双眼一转,仿佛在那一瞬间显示出惊人的敏锐。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

    弥斯没好意思否认,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说谎,只是不知该说什么职业罢了。

    “一般来说,雇佣兵绝不可能放过佣金的,这只是个人的经验之谈。”牧师们的掌灯恢复了惬意而放松的神情,“当然,还有更简单的依据你刚才下意识地行了一个骑士礼,那么标准的骑士礼可不是没有贵族背景的雇佣兵能做出来的。”

    “……噢,这点我给忘了……”弥斯挠了挠头,感到些许羞愧。尽管不是刻意隐瞒,对神职人员扯谎着实让他的心里担上了不小的负罪感。

    但那位掌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既然你会加以隐瞒,我相信一定是有必须隐瞒的理由。我也不是不识趣到会随意打听他人私事的那种人,但我相信,即便你撒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小谎,你也仍然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足以让我将我们一行人的安全托付给你……应该是这样吧?”

    “当然,您可以托付给我!”弥斯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作出保证。

    “不过说起来,我也只是诺夫兰萨的一介主牧,因为教廷的宣召前往费兰多卡萨就职。”嘉德雷阁下对他笑了笑,只是张开自己的两袖以示清白,“我的身上本来也没有什么财物,如果盗贼非要从我这里拿点什么的话,这顶帽子、或者这件衣服,给出去倒也没什么关系,因此我本觉得没有太多雇佣护卫的必要。不过在诺夫兰萨的时候,我本也就是钻研伽尔撒地区上古书写系统的,一起带来的这些书稿和笔记才是我最关心的东西。一般的强盗肯定看不上这些废纸,反正它们也不值什么钱,但我到底还是担心一些恶劣的贼人,见到从我这里抢不到什么东西,一气之下把它们都毁了。”

    “上古书写系统?是指古语单词的古式变格吗?”弥斯依稀从迪里埃阁下那里听说过,关于古语单词变格的简化历史。在第一皇帝的时代,古语的形式甚至和现在使用的古语形式也颇为不同,只是更具体细节的弥斯就记不得了。

    “噢?没想到你连这都懂?”虽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嘉德雷主牧还是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不过并不是,那是还在古语出现之前就存在于伽尔撒地区的书写系统。”

    “那么早?!那甚至……比三巨头的时代还要早?!!”

    发觉到了弥斯的兴趣,嘉德雷主牧露出了更加得意的笑容,“那是在大约在三千多年前的古老文字系统今年是圣显历2857年嘛。因为从两千多年前开始,圣约文书和古籍就全部都使用标准的古语记述了,这方面的研究在那时候也不多,这方面的考究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情。但也正是因为这样,这部分的研究即便在教廷眼里也具有非常珍贵的价值。”

    “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伟大的工作!”

    “……谈不上伟大,甚至还有不小的风险哦?”嘉德雷主牧的嘴角稍稍颤动了一阵,“进一步的考究,不在费兰多卡萨教廷的监督下可是不能完成的。”

    “风险?研究古代文书也会有风险的吗?”弥斯挠着脑袋表示无法理解。

    “当然了。”嘉德雷主牧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那可意味着,你是在研究凡人信奉主之前的事情。”

    “……”

    弥斯马上闭上了嘴。他当然不会笨到想不到那意味着什么。

    那或许是一段伽洛尼人还在信奉异教伪神的历史。

    “……不过,想不到我会在这种野外和一个没有姓氏的雇佣兵讨论这种问题?生活还真是无法预料啊。”嘉德雷主牧耸了耸肩,再度绽开了和气却又有些懒散的笑容,“噢对了,我差点给忘了!真是的,你瞧我,甚至还没五十岁就开始忘事儿了……食物,食物!你还饿着呢吧?”

    “刚才的话题突然严肃起来,我都没敢提……”弥斯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布伦尼亚,让他们分一些无酵饼来吧?应该还剩了很多。年轻人,你没有什么忌口吧?”

    “没有,我什么都不挑!”

    “那就太好了。具备皇都贵族一般的学识,还具备骑士一样的素质,还不挑食,这帝国疆土内我们还能找到更好的护卫吗?”

    “您绝对过誉了,至少学识上……”弥斯略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但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不过……果然又是无酵饼啊……”

    “嗯,怎么了?如果有别的需要你也可以尽管提。”

    “噢不,没什么。”

    只是,和他加入风暴崖的那一天吃的一样罢了。

    弥斯放下了刚吃了两口的面饼,“……对了,阁下。我想请问……不知您接收不接收告解……我有一些……问题。”

    “主牧也不过只是主的仆人而已,聆听人们的告解,那就是我们的工作之一。如果你有问题想要问,那么我自然也不会拒绝倾听。你是……想要现在说呢,还是想要过一会儿,或者是,过好几天呢?无论什么时候都没关系。”

    弥斯又垂下了头,“……还是……再让我自己先想想吧。”

    “嗯”嘉德雷主牧点了点头,又再度仰起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正好,看这样子是要下雨了。布伦尼亚,不如吩咐他们先扎下营吧?如果那些书稿被水浸泡花了,我可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圣冈萨尔阁下交代了。”

    “明白了,掌灯。我这就让他们去做准备。”

    傍晚时分,果然从天降下了暴雨。

    但当嘉德雷主牧掀开营帐的幕帘试图察看雨势的时候,他看见被雨淋得落汤鸡一样的弥斯持着剑侍立在门外,脸上却显示着仍深陷于踌躇中的神情。

    “不进来吗?”

    嘉德雷阁下带着友好的微笑,向弥斯发出邀请。

    “啊……嗯……谢谢阁下。”

    “还在犹豫不决吗?”

    “……噢……其实我已经决定要来找阁下了,只是……”弥斯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只是不确定这是不是您的营帐外边看起来都完全没区别啊……”

    “你很快就会发现,里面也没什么区别。”

    弥斯抬起头,环视周围。的确如此,作为一位诺夫兰萨的主牧,嘉德雷阁下的营帐里不过也只有一张床垫,一条毛被,简陋得未免过分。

    “开始我是想摆张小桌子啦,这样就可以把走在路上想到的灵感都全部记录下来。……不过转念一想,好不容易有了悠闲的时间,还要提笔工作实在太可悲了。虽然那些灵感溜走,被忘记确实有些可惜,但……哎!为什么让我想起这件事!!那么,年轻人,你又如何呢?穿着巡礼袍,却淋成个落汤鸡,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呢?我不禁有一些好奇,你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不明白朝圣礼仪蕴意的人。”

    “我明白。”弥斯刚在嘉德雷主牧的面前抱着腿坐定,他身上的雨水便立刻在原本干燥的营帐底垫上汇成了溪流;夹杂着外面来势汹汹的暴雨声,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微弱,“但我……不确定我犯下的罪过能否被原谅。”

    “……嗯?抱歉我没能听清。”

    “我不确定我犯下的罪过有没有资格被原谅,阁下。”弥斯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中有些许颤抖。

    “所以,你觉得自己的这幅样子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你的罪过?我从布伦尼亚那里听说,你为了帮拉维尔捡回帽子,不惜沾湿巡礼袍也要下水。”

    “那时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弥斯犹豫了一下,随之点了点头,“但没错,我是这么想的,阁下。”

    “你认为自己犯下了严重的罪行,重到即便是完整完成了朝圣,也不足以被主赐予救赎?”

    “……我想,是这样。”

    “但,从天而降的雨水并没有多少污浊。”嘉德雷阁下笑了笑,“圣河的河水也是一样。在我看来,你只是经历了沐浴,却并未变得污浊那是否代表着什么意义呢?与你自认犯下的那些罪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会告诉我那些吗?”

    “很抱歉,阁下,我没办法告诉您那些事情……”弥斯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我只是想问两个问题,两个……关于原谅的资格的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我兴许没有足够的学识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断定主给予原谅的标准。”嘉德雷主牧带着不那么单纯的笑容,口中的话语仿佛若有所指,“不过……为什么你没有过问那位迪里埃阁下呢?如果是那位圣徒的话,一定能给出比我更好的回答。”

    在听到“迪里埃”这个名字的时候,弥斯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满脸的惊异。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冷静……你的头快撞到营帐顶儿了!”嘉德雷主牧看到弥斯的反应这么大,也冷不防吓了一跳,“你手里拿着的那把剑,是风暴崖的阿基拉剑吧?不过是上次造访费兰多卡萨的时候,我结识了圣灵骑士团的艾思雷尔特伦圣座,碰巧了解了一些关于骑士团的事情而已。我刚巧对历史还是有那么点研究,真不用弄出这么大动静来……”

    “……很抱歉,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您。”

    “到这里为止,我保证不会再问了!如果你相信我能回答你的问题的话,那就问吧。”

    “我想您大概也基本都知道了,我也一直不是个擅长隐瞒心事的人。”弥斯苦笑着,“我已经没办法再得到迪里埃阁下的指导了,但我一直敬重并相信,献上毕生服侍于主的圣职者们,一定拥有比我高得多的学识。如果有什么人能回答那些我困惑的问题的话,那一定只有您了。”

    “既然如此,那便问吧,我会尽我所能不辜负你的期待。”

    嘉德雷阁下摊开手,示意弥斯随时可以提问。

    “……第一个问题是,如果有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由此犯下了难以被原谅的罪行,并因此失去了生命,那么他要如何才能得到救赎?这样的人……难道就没有得救的机会了?”

    “我想,你应该先问另一个问题。”

    “果然……就算是主牧阁下也没办法……”

    “不不不,我的意思不是你先问第二个问题。我希望你问的是这个问题:‘如果有一个人,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由此犯下了重大的罪行,那么他是否有罪?’”

    “他可以无罪吗?!”听到这里,弥斯立刻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那得视情况而定。当他犯下罪行时,他是否忏悔自己的罪过,是否感到痛苦、悲伤或是不甘?是否极力想要阻止自己犯下这样的罪恶?是否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阻止自己,哪怕放弃自己的生命?”

    “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或许没有这样的情感。但如果……他连情感都……无法控制了,那是否……”

    “那可真是相当非同寻常的情况呢。”嘉德雷阁下会心一笑,弥斯相信他已经了解自己在说什么了,“那么,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黑心的窃贼偷走了你用来砍柴的柴刀,并用那把刀杀死了另一个人,那么你是否有罪呢?世俗法庭是否应该判定你保管柴刀不力呢?”

    “那是一个很牵强的罪名。但物品和自己的身体……能就此混为一谈吗?”

    “你完全没有办法控制的东西,你便不需要为之负责。我相信,身体和物品都不是主看重的东西重要的是灵魂。你应该相信,对于无罪的灵魂,主也会作出无罪的裁定,因为主是绝对公正的。”

    “您的意思是,他是无罪的。”弥斯低下头,“那么夺取无罪之人的生命……这究竟是对是错……我不明白……”

    “他的确是无罪的。但,他也并非清白。”

    “那是什么意思……抱歉,阁下,我没有明白。这两者的意思不是相反的吗?”

    “他的灵魂是无罪的,但他被夺走的身体犯下了罪过。他的灵魂不应该受到惩罚,但如果不能让他永久地从犯下罪行的窃贼那里取回身体,为了阻止他继续犯下罪行,他的身体就必须被毁灭。”

    “这样……”说到一半,弥斯停了下来,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才继续说下去,“……对他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我必须那么说吗?那句话必须由我来说吗?……”

    嘉德雷主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凡人的世界,从来就不是公平的。”

    “果然……是这样吗?”

    “但那并不是因为凡人的本质是腐坏的、邪恶的,无可救药的。我们无法实现公平,只是因为我们无法做到,因为凡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试想,如果你能在不消灭他的**的情况下,便能除去占据他身体的罪恶,那么这难道不就是公平的量刑吗?”

    “……我只是想,或许……或许能找到办法。”弥斯低下了头,咬了咬牙。

    “在你或是其他人真正找到办法之前,凡人便不可能在此实现公平和真正的正义。即便你找到了,仍然有其他事情是你无法做到的。只要有无法做到的事情,那里便不会存在真正的公平正义,因为人不是全能的神,无法做到一切,无法实现一切。那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信仰,需要一位全能的神,需要那位绝对公平、绝对正义的万军之主。”

    “因为需要……吗?”

    “你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没有公平的世界吗?你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没有正义的世界吗?你愿意相信,那个人的灵魂永远不可能得到公正的审判吗?”

    “我不愿意。”弥斯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么,请给予主应得的信任。一定会给予那个受到他人罪过牵连而死去的不幸之人绝对公正的审判。”嘉德雷主牧重新露出了微笑,“这样的回答,足够让你满意吗?”

    “您……说得有道理。”弥斯点了点头。

    “那么,提出下一个问题吧。”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一位士兵接收到了长官的命令,但他无法判断执行这个命令的后果,那么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无条件地执行吗?”

    “我想,作为一名士兵,或者说,曾是一名士兵,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嘉德雷主牧露出了些许惊讶,“这便是士兵的职责。”

    “我知道。但……如果那个命令是一宗骇人听闻的罪行,只因为他不知道其后果,那就意味着那并非他犯下的罪恶?在主的眼里,他就是清白的?”

    “并非如此。”

    “这难道不是您说的……那个柴刀的问题吗?”

    “这两个例子并不能相提并论,因为你仍然可以选择拒绝命令,你的身体和行为并没有被控制。即便是他人借你之手犯下的罪过,你也必须承担相应的罪过。”

    “但……等等,您刚才说……士兵应该无条件地服从命令……这两个说法不是矛盾的吗?!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真的存在那种永远不会犯错的长官吗?!!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到底要怎么才能判断那样的命令到底是不是罪过?!!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因为你选择成为了一名士兵。”

    “您的意思是,士兵全部都是罪人吗?!”弥斯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很抱歉,阁下,但我无法容忍这样的说辞!”

    “别激动,听我说完。”嘉德雷主牧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冷静下来,然后继续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虽然与柴刀的问题回答并不相同,但这个问题的本质却仍然可以用那个回答来解释。因为你是一个士兵,因为你只是一个士兵。士兵的力量是有限的,你所接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命令,你没有能力去判断这个命令是否正当,执行这个命令是否将成为罪恶当你选择成为士兵的那一刻,你已经选择将这决定权交予了其他人。你可以选择离开,但只要你仍是帝国的士兵,你的清白便早已与你的长官绑定了;长官犯下的罪行,你的罪行将远不及他,但你仍然犯下了罪行。‘无知者不罪?’从来没有这种道理,否则一个尽是愚昧之人的国度岂不是远离罪恶的乐土?!”

    “但在主的眼里,并不是只有罪恶这一种东西,还有荣耀和伟大。”嘉德雷阁下却突然话锋一转,“你愿意为了仅仅是取得那些东西的机会,背负上他人不愿意背负的罪行吗?这是你的选择。”

    “我……想要那些东西。”弥斯的话语中充满了踌躇,“但我绝不愿意为了那些东西而伤害他人,那样未免……太自私了。既得到荣耀,又不伤害他人,果然……凡人不能够什么都做到吗?……无论如何,我很不甘心。”

    “唔……事实上,和第一个问题不同的是,这个问题,的确有一条路。”

    “什么?!真的有吗?!!”听到这句话,弥斯的心情一下又振奋起来。

    “是的,有一条路。”

    嘉德雷主牧说着,伸出手指头,指向营帐的顶篷。

    “……意思是,寻求主的指引么?”

    “不,我的意思是……”阁下高高地举起手指,直指向天,“向上爬吧,年轻人,尽你所能爬到高处!”

    “你每向上爬一步,你就能看到更多的、原来看不到的东西它们将成为你的判断依据,它们将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每向上迈出一步,你就必须向更多的士兵下达命令,越将由你来决定,听从你命令的他们是否不得不犯下罪行,在主面前接受审判;如果你不信任你的长官,那么爬到他的头上去,由你来下达真正正确、公正、正义的命令!若要两全,这是唯一的道路!”

    “只是,若你爬得越高,你就越不被容许犯下错误。你的错误将成为你麾下所有人的罪恶,你将背负的罪行则是他们所有人罪行的总和!即便如此,你仍然相信你会做出正确、公正、正义的决断的话,那就向上爬吧,年轻人,爬到高处去!那里才是适合你待的地方!!”

    “......高处?”

    顺着嘉德雷主牧的手指,弥斯抬起头,迷离的眼神仿佛透过营帐注视着天空,甚至远在那积雨云之上的地方。雨仿佛更大了,磅礴的雨声噼里啪啦地打在营帐的顶上,仿佛整个世界倒了过来,扣在的头上。

    “高处......”

    这一席话重新点燃了他已然灰暗的梦想,再度使他心潮澎湃,正如同这场汹涌的、似乎永不停歇的暴雨。

    “......是啊,不是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

The Curtain 死幕(5)

    希西艾尔河畔的营区。

    灰暗的天空之下,将朝圣者们阻滞在路途中的滂沱暴雨已经持续到了第二夜。

    “又来了吗?”

    甚至在弥斯抬手拉开营帐的布帘之前,他就听到了里面嘉德雷主牧的声音。

    “是的,阁下。这一次我穿了雨衣。”

    “无论你穿不穿雨衣,只要你进来,我的营帐里边就得弄湿。”嘉德雷主牧尽然面带无奈地耸了耸肩,还是摊手作了邀请的姿势,“说吧,这一次又有什么事儿?”

    “抱歉,阁下。”弥斯尴尬地笑了笑,“我只是……一个人有点无聊。希望您也正好空闲,正好想再向您请教一些关于费兰多卡萨的事情,我一直很向往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大都市。”

    说着,他将手中的阿基拉剑搁在腿上,席地而坐。

    “这么大的雨,我还能做什么呢?唉,我就该在这里摆张书桌。”嘉德雷阁下摊了摊手,“虽然我也只去过一次费兰多卡萨,不过我也会知无不言的。毕竟,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去我恐怕就得在那里待上好一阵子了。”

    “我听您提到过,费兰多卡萨的教廷邀请您过去就职。”

    “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不过是找个机会把我的研究控制在中央教廷的管辖范围之内。当然,只要在圣冈萨尔阁下的允许之下,我可以得到比诺夫兰萨更多的帮助,也能得到更多与其他学识渊博的阁下交流的机会。我必须承认,在费兰多卡萨大教堂里,单是凭我的学识恐怕是排不上号数的。能有幸跻身于那里,或许只是因为我钻研的方面比较偏门罢了。”

    “没有这回事,阁下。……等等,您说的是费兰多卡萨大教堂?那不是意味着……”

    费兰多卡萨有大大小小数十座教堂,但只有一座教堂能被称作费兰多卡萨大教堂。

    那便是坐落在中央教区群的中央,身为中央教廷所在地的唯一一座教堂。

    能在那里就职的,至少是主教等级的教士。

    “……您已经被任命为主教了。”

    “正是如此。”

    “恭喜您了!”

    “我个人倒是不大关心自己的地位如何。我已经不是像你一样满腔热血的年轻人了,权力、责任,那种东西对我来说可麻烦得很。不过这个职位也让我有机会到各个教区去视察,我倒是很喜欢在帝国的广大土地上到处走走,尽管我的沐灵们大都不热衷于此。”

    “我可以理解您的苦衷。”弥斯会心一笑。

    “对了,如果以后你在费兰多卡萨住下来了,遇上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希望我能帮上一点忙,既然我手里拿着一些不适于我的权力,总要尽量多干点能让人幸……”

    主牧没能完整结束自己的这一句话。

    毫无预兆地,一声惨厉的尖叫划破了冰冷漆黑的夜色,硬生生打断了嘉德雷主牧的话头。

    从如此接近的方位。

    嘉德雷主牧的表情仿佛凝滞了一般,嘴巴迟钝地保持着呼出上一个单词的姿势,过了半晌,他才得以反应过来,甚至,才得以喘口气。

    “……那是什么声音?!!”

    他的脸色骤然间变得煞白。

    弥斯早已站起身来,条件反射般抽出锋利的佩剑,露出了严峻的表情,语气间也透露着焦急。

    “您请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外面可一片漆黑,还下着暴雨!如果是群体行动的贼人的话……仅凭你一个人……”

    “如果是强盗倒还简单。”正打算撩帘出去的弥斯回过头笑了笑,“您不就是雇佣我干这个的吗?既然吃了您的饭,领受了您如此多的好意,我绝无可能不干活的。”

    “我本来并不指……”

    “我知道您不指望我一个人能做什么。但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辜负您的善意。……对了。”

    弥斯回过身,从脑后摘下那枚银环。

    “这个,希望您能暂为保管。”

    “……这是……?”

    “交给我吧,阁下。”

    弥斯以卫侍姿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便转身出了营帐。

    雨很大,打得他的雨衣“啪啦啪啦”直发响,甚至他的脑袋都能感受到硕大雨滴的重击。

    在进营帐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但显然,只消看看就知道,有一点与他进嘉德雷主牧营帐之前显示出相当的不同。

    从这里望向惨叫传来的方向,之前营帐里点着的大多数圣灯都已经熄灭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熄灯入睡了,这种的理由当然过于牵强。

    只是,强盗袭击的说法也远不能让弥斯满意。

    冒着这样的暴雨前来袭击的强盗不大可能是随意在附近转悠并且碰巧遇上这支队伍的,如果这附近有可供落脚的地方他们也不至于在野外扎营;但若非要说是计划好的攻击,那么为什么挑选在这个时候呢?这本来就是一支几乎没有护卫、也没有携带多少财物的朝圣者队伍,就算是仇敌,选在暴雨的第二夜发动攻击是何用意?

    “到底是什么?!”

    他此刻担心的是,这支朝圣者队伍如今遭遇了什么邪恶的东西。

    “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身边不远的一个营帐,一个脑袋探出来,立刻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弥斯认出那是拉维尔,马虎到在河边丢了帽子的那位阁下。

    “您最好待在帐篷里,阁下。我这就去看看。”弥斯回应着,眼睛却仍然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的动静。

    “当心啊!”

    “谢谢您,我会的。”

    说着,他脱下了雨衣,将其丢到了一旁。

    当下,弥斯最担心的不是这边的营帐。如果攻击是从那个方向发起的,那么首先应当关注的是最接近那一侧、却仍然亮着灯的营帐。从圣灯投在营帐这侧的模糊影子上判断,营帐里的人显然听到了惨叫,但因为太过恐惧而不敢出来。

    压低身子,弥斯蹑手蹑脚地朝其中一个营帐方向摸过去。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如果对方的确是团体行动的普通强盗,在夜色的掩护之下一个个遭遇,他甚至有自信一个人把对方全部杀完。他抛弃雨衣也是这个原因,尽管暴雨会阻碍他的视线和呼吸,但雨水打在雨衣上的声音实在太响了。

    ……但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隐秘行动就……

    想到这里,弥斯不禁咽了口唾沫。梅茜亚斯的失败仍然在他心头萦绕不散。

    ……不,这时候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随着距离愈加接近,他也将自己的身子压得越低,脚步也愈加小心。

    在这种情况下,最有利的决定是等待敌人先出手,自己后发制人。但那也意味着弥斯必须把帐篷里的人当作诱饵。在不明敌情的形势下,他不能保证帐篷里那位阁下的生还,因此他不想这么做。

    他打算贴近帐篷,然后悄悄地通知身在其中的阁下出来,在自己的护卫下躲避。

    但当他到了几乎足够近的距离之时,帐篷的另一侧忽地有了动静!

    在帐篷里透射出来的微弱灯光下,一个庞大的身影正从帐篷的后边敏捷地扑掠而过!

    他立刻屏起呼息,迅速地伏倒在了草地上!

    “那绝不是人!!!那到底是什么?!!”

    弥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等等!我在干什么?!现在不是掩蔽的时候!!必须先让阁下逃生!!!”

    然而,只在他迟疑的当儿,敌人已经发起了突袭!

    帐篷的那一侧骤然被掀起!

    什么巨大而迅猛地东西突然发作,从撕开的狭小缝隙中钻了进去,直向营帐里的人扑去!

    说什么废话都来不及了到了这个时候,只有行动的余地!

    弥斯的耳朵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不名的怪物前腿离地的轻微响动。说时迟那时快,他径直扑过去,一手撩起营帐,另一手不由分说直伸进去,抓住那名阁下的领子就将他往外生拽出来!

    纵然只有一只手,他几乎用上了自己的全部力气那位阁下从弥斯打开的缝隙间滚了出来,甚至往后还翻滚了好一段距离。

    稍嫌粗暴,但没有办法了。好歹,那位阁下因此得以捡回了一条命。

    与此同时,敌人的大半身体已经挤进了营帐。因为身体太过庞大,整个营帐都从里面膨胀开来,并粗暴地扯起了将整个帐篷固定在地面上的绳索。

    敌人被营帐的顶棚缠住了!

    这正是攻击的绝佳时机!

    弥斯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他手中的利剑早已准备就绪。

    在营救那名阁下过后,他已然向右撤步到旁侧!

    仅凭一手持剑,透过营帐,他毫不犹豫,抬手将长剑深深送入敌人的侧身。弥斯刺得很深,以至于半段剑刃都被敌人的躯体咬住了。

    在那一刻,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可以确认,自己的剑结实地插进了敌人的侧颈部位。

    同时,他也感受到了鲜血的温热。

    也正在这同一时刻,敌人终于凭借自己惊人的蛮力将固定帐篷的钢钉连根拔起!那被笼在帐篷布里的庞大身躯带着仍然令人吃惊的活力向前猛冲出去,连跑带跳了好几步,才终于向一旁倾倒下去。

    依然,它激烈地挣扎了数十倏,甚至到了由伤口流出的血液喷涌如注的程度。

    弥斯握着自己的手腕,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等待着。

    直到身受重伤的它,终于彻底没了动静。

    由于疼痛的缘故,弥斯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的右手手腕稍微有些扭伤。

    机会转瞬即逝,因此他来不及用双手一起持剑,而是单手就擎着剑捅了上去。倒并不是对攻击效果不满意,恰恰是因为刺得太深入了,而他又没有预料到那不知名的怪物竟然还会有如此恐怖的力量,没有及时松手;敌人突然间就挣脱了束缚,向前猛冲出去,这才导致了他右手手腕的扭伤。

    “不过……既然是会流血能杀死的怪物……总归不是太糟糕的事情。”

    他正这样安慰着自己。

    覆盖着敌人庞大尸体的营帐突然像自己动了一样翻了起来!

    弥斯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伸手去摸自己身后的阿基拉剑。他的佩剑刚才已经插在了敌人的脖子上。

    虽然阿基拉剑只是一柄无锋钝剑,好歹它还有些分量,总比空着手要好。

    所幸,他发现自己只是虚惊一场。

    随着敌人彻底死去,它之前紧绷的硕大羽翼也渐渐瘫软下来,自动地向外舒展,这才将帐篷布掀了起来。

    而这下,弥斯终于得以一览那敌人的全貌。

    “这是……”

    以惊恐而颤抖的声音,他身后那位被营救出来的阁下代他说出了那庞然大物的真名。

    在道出其真名的那一刻,弥斯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表情又再度紧绷起来。

    “……是狮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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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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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3123/ 第一时间欣赏风暴骑士物语最新章节! 作者:魔童様所写的《风暴骑士物语》为转载作品,风暴骑士物语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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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骑士物语介绍:
我们生而为凡人。
没能有雄鹰的敏锐,猎豹的敏捷;棕熊的力量,狮鹫的勇气。
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以存续。
这是一本西方奇幻题材的骑士小说,
但在这个奇幻的世界里,人也终究是凡人,鲜有例外,
他们不可能推开数十吨重的巨大石门,也绝无可能跃起数十米作出华丽的凌空劈斩;
不具备随处发现珍藏着魔法神器的宝箱的幸运,亦或是足以让他们脱胎换骨的上古圣物;
无论怎么研习技巧,无论怎么锤炼肉体;
人类始终无法超越肉体的界限。
他们都只是凡人而已。
诚然,这是一个奇幻的世界。这个世界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与未知的奇迹;
但在圣骑士的发源之地,神圣帝国,他们都这么说——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人们,又如何能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的力量?”
风暴骑士物语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风暴骑士物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风暴骑士物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