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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魔童様     风暴骑士物语txt下载     风暴骑士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The Curtain 死幕(6)

    弥斯上前几步,用靴子踩在狮鹫的尸体上,费了点劲儿才把自己的佩剑拔出来。

    他的疑问并没有因为敌人身份的揭晓而减少反而更多了。

    “作为帝国的神圣之兽,狮鹫为什么会对这支朝圣队伍发起攻击?”

    这一个问题实际上并不难以解答,但更关键的问题是,“只分布于曙光山谷的狮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神罚!这是万军之主降下的神罚!!”

    像这样的回答弥斯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并不能让自己信服。

    他回过头去,这才注意到那位刚被他救出来、如今却正捶胸顿地的那位阁下,正是那位布伦尼亚阁下。他的痛呼已经吸引了一些其他的阁下冒雨出来察看情况,人愈加聚集得多了。

    很显然,他们都看见了那头狮鹫的尸体。

    “……到底怎么了,这么大动静?!”

    嘉德雷主牧也终于无法忍耐一个人待在小帐篷里了,“虽然你让我不要出来,但这种情况让人怎么可能坐得住啊?!”

    “很抱歉……阁下,看样子待在帐篷里也并不安全。”弥斯回过头,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我们似乎……遭到了狮鹫的袭击。”

    “狮鹫?在这里?怎么可能?!”

    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嘉德雷阁下不顾大雨大步上前来,走到弥斯的身旁。当他终于看见了躺在血泊中的狮鹫那硕大的遗体之后,他的脸色也终于转变为了惊恐和担忧。

    “这……是你杀死的它?!”

    “是的,阁下。”弥斯如实承认道。

    “完了,完了!!你摊上大罪了!!!”

    狮鹫,这种生着四爪两翼的稀有巨兽是天空与大地的主宰并最顶尖的猎杀者,在偌大的帝国境内,仅仅栖息于伽尔撒山脉的东侧,贝里尔山(gare balier)的曙光山谷。

    遍体洁白的羽毛,黄棕色或亮金色的绚丽花纹;锋利的喙和回钩的黑色利爪,健壮的前后肢,色泽鲜艳并在末端绽开如花的尾羽;宽阔如篷的羽翼伸展开便遮天蔽日,抬起来足有两人半高的修长美颈蜿蜒如蛇;头部左右两侧生长着长而直立的优美冠羽以及,无论什么恶兽都远无法比拟的,凶狠致命的目光。

    即便只在帝国的疆域内,狮鹫也并不是莫莱希尔大陆上唯一一种双翼四足的野兽1,此种野兽被莫莱希尔人分类为“羽兽”。而在诸多的羽兽中,狮鹫毫无疑问是其中体格最庞大也最为凶暴的。它们不仅会猎食野鹿、山羊这类的大型草食动物,同时也会攻击野犬、林狼甚至是成年白虎这种大型的猎食者。狮鹫通常单独出猎,有些时候也会集群捕猎,但它们绝不会同时对同一只猎物发动攻击;只要猎物正在遭受任一头狮鹫的攻击,那么其它狮鹫就绝不会对其出手。许多人将这种天然的习性看作是骑士精神的典范。

    正因为这个原因,这种分布范围极度稀有但也极度凶悍暴躁的猛兽也成为了神圣帝国的标志之一,冠诸于其如“神圣之兽”、“忠贞之兽”、“骑士之兽”、“光辉之兽”、“皇权之兽”等众多美丽而威风的称号。

    ……是的,“皇权之兽”。

    狮鹫同时也是帝国神圣皇权的象征!

    因为狮鹫,正是自伽尔王到第四皇帝,长久地统治着神圣帝国的皇帝世家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纹章图案。

    ……换句话说,弑杀狮鹫,其罪行几乎与背叛皇座等同!

    “……所以,你明白这罪行的严重性吗?!”

    “我当然明白。”

    反倒是作为当事人的弥斯,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惊惶,反而显示出异乎寻常的沉稳,“但我必须保护你们。现在……恐怕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你了解你在谈论的可是会让你送命的事情吗,年轻人?!”

    “当然,我当然明白,阁下。但当下还有更应该担心的事情。”弥斯抬起了头,似乎没有把嘉德雷阁下的话放在心上,反倒像在黑暗的夜空中搜索着什么,“如果我的考虑没错的话,袭击队伍的狮鹫恐怕不止一头。”

    并非毫无根据的推测。只是单凭一头狮鹫,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依次导致如此多营帐的灯火尽数熄灭,想来实在不太可能。

    “……这怎么会……”

    嘉德雷主牧话音未落,从天空中就传来了一声愤怒的长啸,如同从天而降的恐惧之幕,一个瞬间便笼罩了营地里的所有人。

    “在上面吗?!”

    弥斯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身边的阁下,握紧了手中的佩剑,目光再度向上扫过,试图捕捉到哪怕半点踪迹。

    他的努力是徒劳的。除了映在微弱灯光下不停坠下的金色雨滴,在这片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倾盆而下的暴雨洗刷树木的狂啸,在这片喧嚣中他也什么都听不见。太远了,从这里根本不可能确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除了从人群中发出来的混乱和绝望。

    “糟了!!!”

    那声怒啸不过只是用于分散猎物注意力的捕猎技巧罢了。当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真正发起攻击的那头狮鹫已然出现在了人群的后面,毫不迟疑地开始对这群手无寸铁的神职人员大开杀戒!

    黑色弯刀般的钩爪在从牧师的喉咙穿出时已经被染成了红色。狮鹫猛地从后面将它的猎物一把按倒在地上,干脆而轻松地从侧面咬断他的脖子,那位可怜的阁下没过几倏就失去了挣扎;它随即又抬起头,紧接着一跃而起,踩倒它选出来的下一个猎物甚至在他因承受狮鹫全身猛扑的重量而被砸死在地面上之前,他的身体已经被那对天生用于屠戮的前爪抓得血肉模糊了。

    堪称弥斯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残虐、也最从容高效的猎杀。

    只是,这一次,它的猎物是人。

    “别到处乱跑!向我的身后集中过来!!”

    弥斯喊着,同时顶着混乱的人群、冲着狮鹫的方向提剑迎了上去。在扑倒了五个人之后,敌人终于稍稍暂停了它的猎杀,低下头,当着弥斯的面生生咬食起它爪下的猎物。

    那位极端不幸的牧师阁下并没有被当场杀死;狮鹫只是摔断了他的双腿,咬断了他的手臂,让他无法再动弹。弥斯听说过,很多食肉动物都不会立刻杀死它们的猎物;比起尸体,它们更喜欢享用活物。

    甚至在狮鹫的喙刨开他的下腹,撕食他的内脏时,他仍然在痛苦欲绝地尖叫。

    然而无论他怎么吼叫、哭喊,狮鹫的注意力已经没有半点在他身上了。

    那只机警的食人兽,即便在进食的时候也不忘将那令人难忘的目光盯在努力挤过人群的弥斯身上,仿佛下一个时刻就会振翅猛扑上来。

    它特地保持侧身进食,就是为了让位于脑袋侧面的眼睛时刻警戒着周围的情况。

    不愧是帝国疆土内最令人生畏的野兽。

    这本应该是他生命中看见过的最血腥、最令人生畏的画面。那挥之不去的痛叫和求救声,一下下地叩动他的耳膜。

    那场景,理应远比浴火重生的恶魔要值得恐惧。

    但,他没有感受到那种恐惧。

    甚至,他有些许失望。

    没有什么阻碍了他的脚步,也没有什么阻塞了他的思考。作出这样的决定很容易……甚至,太过容易了。

    他面对的当然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敌人。那是狮鹫,莫莱希尔最顶尖的掠食者之一,天空中飞的,大地上跑的,无一不能成为它们的猎物。与生俱来的惊人力量和敏捷,远超人类的感官和运动机能,与躯体完美地结合为一起的锋利武器,以及,人类难以企及的飞翔能力。

    一个小小的空当就足够让它取走自己的性命。又或者……根本不需要空当。

    那恐怖的爪子只要轻轻拍上一下,自己的脑壳就会像南瓜一样溅着浓汁碎掉。

    他也深知,梅茜亚斯的事情毫无争议地证明了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勇敢者不过是一个懦夫。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感受到那种恐惧。

    他期待的那种恐惧。

    是时,他的脑海中只存留着一个想法。

    “不可饶恕。”

    “哪怕只是野兽的天性,这杀戮也绝不可饶恕!”

    没有任何征兆,敌对的狮鹫骤然停止了进食,朝进入了自己攻击范围内的弥斯腾跃而起。

    弥斯早有准备。

    俯身、低头,竖剑于肩,直锋于天,以一种被称为“屋顶式”的姿态猛地向前突进随即向前疾速翻滚,让自己的脑袋避过狮鹫飞掠的钩爪,从狮鹫的身下脱逃。

    他的脸侧立刻沾上了几滴血渍。

    弥斯转过身,重新持剑面对着他的敌人。他确定刚才的那一击在狮鹫的腹部上留下了一条不算浅的拖割伤,如果不是他努力抓紧手中的长剑,他手里的剑都要被那头狮鹫猛冲的力量带脱手了。

    然而,狮鹫没有就此失去战斗力,反而更加暴怒了。不顾从下腹流下来的血,它示威似地竖起了头上的冠羽,颈部和翅膀上的羽毛也都膨大了起来,朝弥斯发出慑人的怒啸好几位阁下即时便被吓得趴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但弥斯不为所动。

    不愧是“骑士之兽”。他注意到狮鹫不会像其它野兽一样,受伤了就逃之夭夭;但他同时也发现尽管那一击更激怒了这头恶兽,它反倒显示出了加倍的谨慎,不再轻易发动攻击。它似乎已经将弥斯列为某种有相当威胁的东西了。

    “真是麻烦的野兽……”

    弥斯心里暗暗叫苦,他手腕的扭伤因为刚才那一击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要对付这种东西,实在没有比剑更糟糕的武器了。”

    尽管这个时候他无比想要一把猎弓或者是一柄步兵长矛,但这把佩剑是他目前唯一能用得上的武器了。

    ……况且,因为泽文老师的缘故,他自己的射术同样一塌糊涂。

    只能与野兽近距离搏斗,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得好好练习射术才行。”他这样想道。

    “不过……背着这玩意儿,果然还是太碍事了!”

    他的眉间一皱。没有半点犹豫,弥斯横过剑来,当着狮鹫的面迅速挑断了身前的背带,任凭身后沉重的阿基拉剑掉落在地上。

    荣耀,纪念。那种不明所以的东西,怎么可能比这么多条人命重要?!

    “不全力以赴怎么行啊!!!”

    弥斯全力的怒吼甚至让那头狮鹫都向后退却了一步。

    但与此同时,弥斯也向后迈出一步。

    紧接着,他朝那头野兽片刻地背过身去,卖出一个破绽!

    凭由着野兽那与生俱来捕猎本能的驱使,狮鹫抓住这个机会,毫不迟疑地撕开雨帘,朝他背后扑了上来!

    *

The Curtain 死幕(7)

    “剑术是用来对付人的。”

    他当然没有忘记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的教导。他习练至今的剑术系统和技法,除了一些基本功之外,在对上狮鹫的时候多半都发挥不出作用。

    但对于野兽,仍有其它可以利用的东西。

    “对付野兽,最好的方法是用打猎的技巧。”

    猎人们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战斗力远胜于他们的野兽呢?除了捕猎用的武器和陷阱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熟知并利用它们的习性。

    实际上,弥斯对狮鹫这种珍稀的猛兽并无半点知识;但作为曾生活在幽暗丛林边缘的小镇梅耶撒的小牧童,他对其他会袭击牲畜的野兽习性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包括林狼和白虎在内的掠食动物在直面像人类这样有威胁的动物时,多数时候会选择回避;但如果人类背向这些野兽时,很可能会激发它们的捕猎天性,从背后发起攻击。因此,梅耶撒的牧童都会得到这样的教导,在独自遭遇野兽的时候,绝不要背对着它们逃跑。

    事实上,甚至是许多看家的狗都没能完全摆脱这种捕猎习性。

    然而反过来说,若是狮鹫也具备这种习性的话,这就让弥斯预测它极端敏捷的行动有了可能。

    方才的那一次交手让他的凶猛对手变得更加谨慎,那就意味着它不会像刚才一样随意地出击,而开始选择更为难以预测的行动模式。在狮鹫惊人的速度下,这意味着弥斯很难再做出那样完美的应对。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那一击的失手本身可以说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了。

    但如果有办法预测狮鹫的攻击,也就意味着有可能在躲避攻击的同时发起精准的迎击。

    尽管如此,这样的决策依然有着不小的风险。

    在背身过去的时候,弥斯是没有敌人的视野的。如果要等到敌人先发动攻击再作出反应的话,以狮鹫的扑杀速度,他必然会错过反击的时机。

    按照他的估测,要实现这样的反击,他必须在左脚向后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撤向自己的右身侧。只有这样,当他背过身去的时候,他才能很自然地施加上一个扭转身体的力量,从而通过全身的回转闪向狮鹫的左手边,对其发起搠刺!

    整个动作必须一气呵成,不能有半点迟疑。

    但从剑术的角度上来说,这是一个“失位技”,和他与奇拉在六年前第一次交手时奇拉第一回合发动的失位技有些许类似。如果狮鹫的扑杀迟了哪怕半倏,他就将暴露给对方以莫大的破绽!

    也就是说,这无异于一次以生命为代价的豪赌。

    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从狮鹫侧胁喷溅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全身。那头残虐的野兽哀嚎了一声,终于倒在了地上。

    涌泉般的血液汇入地上泗流的雨水,将他的脚下染红。

    他甩了一把剑上的血水,然后在暴雨中高举起佩剑当作信标。战斗当然还没那么快就结束。

    “还活着的,马上集合起来!把没有死的伤者都带上,去那边的森林里回避!!动作快,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如胜利者般立在死去狮鹫的尸体旁边,弥斯高声地向朝圣队伍号召道。考虑之后,他认为要躲避狮鹫群的猎杀,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如果有狮鹫跟随他们追到密林里,由于身形较为庞大的缘故,它们便无法在树林里自如地活动,更不可能振翅,这样便能剥夺它们的飞行优势。他知道老鹰会通过俯冲的方式从空中疾速落下,迅速地猎取地面上的猎物,他猜想狮鹫或许也会有类似的捕猎方式。

    尽管所有人都心存疑虑,朝圣者们还是照做了。

    在混乱和恐慌中,剩下的朝圣者们相互扶持着,向森林的方向撤退过去,希望丛生的树干能够为自己提供一些掩护。那五名受害者中只剩下一位阁下暂时保住了性命,尽管他也已经不知道还有多久可活了。他的肋骨被狮鹫的重量压断了好几根,或许有几根直接刺穿了内脏,在这种条件下实在不可能救得回来。

    这时候,嘉德雷主牧气喘吁吁地找到了弥斯。

    “我能……提几个建议吗?”

    “您请说。但请您说完之后,务必尽快回到队伍。这里还很危险。”

    “我想说的是……请你让大家把圣灯全都留在营地里。带着光源走……实在太危险了。”

    “因为狮鹫会追循着光行动吗?”

    “……在诺夫兰萨的时候我曾经了解到过,狮鹫通常是在白天捕猎的,就像鹰一样。我想它们应该比较适应有光照的情况,且依赖敏锐的视力来找寻猎物。在这样的黑夜里,如果把圣灯都集中在营地里的话,应该能够大大分散狮鹫群的注意力。”

    “原来如此!不愧是阁下!!……不过……”弥斯的脸上浮现出疑惑,“您是领导他们的人,由您来下令不就好了吗?”

    “在这种时候,要让他们摸黑前行,我的话语还远不够有力啊……”

    嘉德雷主牧轻轻地笑了笑。

    “现在,只有你的话才足以给予他们勇气,年轻的佣兵不,年轻的骑士!”

    “……勇气吗……明明我自己都没有那样的东西……”

    弥斯不禁摇了摇头,露出一言难尽的苦笑。过了一倏左右,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即仰起头,几乎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号召道:

    “诸位阁下请听我说!”

    “请把圣灯都留在地上!!”

    “带着圣灯很危险!!”

    “甘愿为大家的生命安危冒风险的,请把圣灯都收集起来,交还回营地!我会留在在这里接应、保护你们!!”

    “请大家务必协作起来,保持团结!不要害怕,不要惊慌!!!”

    “请大家相信我!!!”

    “我,梅耶撒的弥撒铎,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的不肖学徒,在这里向你们保证!”

    “哪怕背负上弑杀狮鹫的死罪,我也会保护你们!!!”

    “在这里还活着的所有人!”

    “我一定会将你们安然送到费兰多卡萨,完成这趟朝圣之旅!!!”

    朝圣者的队伍们稍稍停了下来,在那一刻他们似乎陷入了犹豫和迟疑。

    但很快,第一个志愿者站了出来。那是拉维尔。他也扯着嗓子,开始高声地号召起来。

    “大家,请听从弥撒铎先生的话,都把圣灯放下!”

    他不是唯一一个站出来的人。

    “看在主的份上,请大家都振作起来。森林就在那边,往那个方向走就到了!大家请有序地进入森林,不要拥挤!不要害怕!弥撒铎先生,他一定会保护我们!!!”

    人群开始自发地重新组织成井然有序的队伍。克服了恐惧,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冒险送还圣灯的志愿者行列。星星点点的金色灯火,如同四散在各处的金色尘埃,逐渐在弥斯的眼前汇聚起来,成为一体。

    甚至,连弥斯自己都为这一幕景象所震惊。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话语中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

    当第一盏圣灯被送还到弥斯的面前时,那位拉维尔牧师露出了笑容,拍了拍呆立在那里的他的肩膀。

    “谢谢您,高尚的佣兵骑士!一切……就都拜托了!”

    *

The Curtain 死幕(8)

    在收集完所有的圣灯之后,弥斯一个人将它们集中起来,尽数堆积在营帐的附近,这才最后撤出了营区。

    雨似乎小了一些。

    尽管弥斯一直保持着警惕,狮鹫群却始终没有对他发起袭击。这一点倒让他颇为费解。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无从判断狮鹫群的方位,究竟有多少头狮鹫,以及它们究竟会选择如何进攻。不过反过来想,情况对于那些野兽来说也是一样的,只要人群撤出了光亮的范围,荫蔽在密林里,应该就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只要所有人能安全地躲开狮鹫群的猎杀,自己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大致顺着方才朝圣者们撤离的道路,弥斯探出手,摸着黑,迈着稳妥的步子赶到了树林的边缘。负责接应的斯托克阁下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谢谢您救了我们这些人的命,弥撒铎先生。”斯托克阁下一上来就向弥斯道谢,同时也致歉,“很抱歉那时候我怀疑了您。”

    “您不必在意,这不过是我身为护卫必须做的。”弥斯摇了摇头,尽管他知道在这样黑的夜里对方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树林的边缘,丛生的树木将仅剩的月光遮蔽,前方只有一片浓黑色的阴影,相互纠缠、混杂,融为一体。

    “……只是……这样的我,没办法救下所有人……”

    这样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虽然他没有说出来。

    “我在这里负责接应您,因为嘉德雷阁下担心您在黑暗中会找不见回到队伍的路。前面再走一段还会有别的人接应,到了树林里狮鹫群应该就找不到我们了。如果它们进入林子的话,应该也会发出很大的响动,足以给我们逃跑的时间了。”

    “那样就好。”

    弥斯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嘉德雷阁下让我转告您,千万不要掉以轻心。那些狮鹫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们。”

    “……为什么?”

    “它们看样子相当饥饿。按照阁下的说法,它们或许被什么东西入侵并驱逐出了巢穴……又或者,它们在贝里尔山的近郊已经找不到足够喂饱自己的食物了,这才会导致它们如此反常的长途迁徙。”

    “那怎么可能?曙光山谷的狮鹫巢穴不是由皇家骑士团的圣骑士们负责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具体的事情我们在这荒郊野外的也无从知晓。总之,当下最要紧的还是保证自己活下来吧,到达了费兰多卡萨就算是度过这一劫了。”

    “嗯……”

    “说起来……您确认您已经将所有圣灯都放回去了吗?”

    “确实已经全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怎么了?”

    “……”斯托克突然陷入了一阵令人极度不安的沉默。在这昏暗无光的环境下,弥斯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只能顺着他的朝向回过头去。

    看到那一幕,他的呼吸也片刻地停止了。

    那些堆放起来的圣灯,竟然纷纷朝这个方向飘了过来!

    不!那不是圣灯!

    是狮鹫群!!!

    似乎像是得到了谁的命令似的,它们已经纷纷叼起了圣灯,不仅从天上,也从地面上,如同一支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训练有素的部队,分两路朝弥斯的方向追赶过来!!!

    “快跟我走,弥撒铎先生!”

    斯托克急忙伸手去拉弥斯的肩膀,但随即,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力的抗拒,“怎么了,弥撒铎先生?!”

    “我不能跟你回队伍去!快!你先走!!”

    弥斯突然吐出了令牧师迟疑不解的话。

    “那些狮鹫故意放过我,是想循着我找到队伍的方位!我不能把它们往队伍那边带!”尽管皱起了眉,在下决心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犹豫半分,“我去把狮鹫群引开,你去通知他们继续逃跑!那些狮鹫说不定还会去林子里搜寻!”

    “可这样的话您就……”

    “没时间了!再犹豫下去你也会被盯上!”

    弥斯咬了咬牙,“可恶,竟然有会自己打灯的野兽?!这些精明的东西真的是野兽吗?!!”

    没等斯托克阁下回话,弥斯已经径直冲了出去。沿着树林的边缘,他一边冲一边放声大喊,希望引起狮鹫群尽量多的注意:

    “来啊!快来这里!!跟过来!我在这儿!!!”

    狮鹫当然不可能听得懂通用语,他只是在弄出尽量大的声响而已。

    至于接下来自己该如何脱身?他还一点主意都没有。

    他仍然为狮鹫群表现出来的惊人智能所震惊,他所知的猛兽中没有一种能具备这种恶魔般的狡诈和精明。

    仿佛……仿佛就像……拥有能看穿一切的真理之视。

    “不不不,这绝不可能。”

    关于狮鹫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的确有很多,但它终究是凡世的野兽,有着搏动的血肉,能被武器杀死。若非要说它拥有真理之视,那也不过是无稽之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以狮鹫群的数量,它们早就可以轻松地料理掉自己了。但在饥饿的折磨下它们依然选择了等待,选择耐心地等到弥斯先找到朝圣者的大队伍,这样便能有更多的猎物,也能让更多的狮鹫填饱肚子至少这样的权衡能力,至少这种程度的智能,这些看似狂蛮的野兽是拥有的。

    “真是怪物般的野兽……”

    当他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感受到的不是恐惧,竟是些许激动。

    “如果能击退这一整群狮鹫,毫无疑问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吧!……虽然应该是还活着的时候做到的最后一件了。”

    无论从胜利难度上来说,还是从帝国的法理意义上来说,自己应该都没有多少活路了吧。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

    在黑暗中促步狂奔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像在平坦的公道上,野外的地形环境实在太过复杂了。

    踩到什么凹凸不平的石块或是树根,无论是跌倒还是扭伤脚踝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奔跑的速度永远及不上狮鹫的速度;即便不展翅飞翔而只是在平地上奔跑,狮鹫赶上自己也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下着大雨的荒郊野岭之处,援军什么的也是完全不切实际的期待;自己迟早要独自面对那群野兽的,他只希望能争取到尽量长的时间,好让朝圣者们借机逃离猎捕。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也就是这样了。

    自己似乎也拖了有一段时间,差不多是时候面对了。

    他当然不准备就此束手就擒,接受被乱爪撕碎的命运。基于狮鹫那种执着于单独接敌的习性,自己应该还能再拖上一会儿。

    至于之后……

    “就这样战死,或许也不错……”虽然知道这不是该笑的时候,弥斯还是不禁笑了出来,“虽然不足以洗刷那份耻辱,也远不足以赎清自己因软弱而犯下的罪行,至少在死前的最后一次战斗,我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住了点什么。”

    “‘如果要死的话,比起其他人,作为风暴骑士团的一员,我也非站出来不可吧?’”他还记得在六年前的疯马酒馆,自己这么对祖尔萨宁大人说过;但在梅茜亚斯,他没能像自己说出来的时候那么简单地做到这一点。

    哪怕他至今也仍然觉得这是不言而喻的正确。

    “我一共能杀掉多少头狮鹫呢?”

    弥斯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他回过身,摆出屋顶式的起势伫立在那里。

    “让决斗开始吧,骑士之兽们!”

    几头衔着圣灯的狮鹫在他的左右两侧站定,另外几头从空中接近的狮鹫则落在了他的身后。尽管弥斯不止一次地怀疑过那传说中象征着“骑士精神”的习性是否能够信赖毕竟他此前也从未亲身遭遇过狮鹫然而,不负期望的是,那群狮鹫中没有一头确实发起了进攻,即便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些。

    “这可比我预料的还多得多啊……”

    弥斯不禁皱起了眉头。哪怕只是对上一头自己都没有必胜的把握,看来这一次真的是希望渺茫了。

    但它们只是竖起了冠羽,不住地发出充满怒意的啸叫。

    正如同在一旁围观、簇拥并为主将的决斗喝彩的士兵,它们似乎都在等待等待什么的降临。

    没过多长时间,狮鹫们等待着的主将便降临在弥斯的面前。

    那是一头冠羽最为鲜艳、翼展最为宽大、目光最为锐利的狮鹫,它的喙上同样衔挂着一盏圣灯。

    又或者,应该说,是它叼起了第一盏圣灯,并率领其它狮鹫同样这么做。

    狮鹫群的冠军,狮鹫群的领袖,狮鹫群的头脑。

    狮鹫的王。

    从所有其它狮鹫对它的态度来看,弥斯只能得到这样的推断。

    只有这一头的冠羽没有竖起来,只是普通地耷拉在那里,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死死地盯着弥斯。它似乎并没有把弥斯这个对手放在眼里。所有那些让狮鹫群看起来精明得像一群人类的行动,看样子都是由这一头狮鹫发出的。

    尽管弥斯已经可以得出结论,它的确已经将自己挑作对手了否则其它狮鹫也早该扑上来了。

    而它也没有意愿陪弥斯再拖延下去。

    一步扑到弥斯的面前,狮鹫已经高举起了爪子!

    弥斯当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从刚才那两次与狮鹫的交手中,他就已经了解到,这种凶残不讲理的猛兽对直截了当的正面攻击格外中意。生着巨翼的它们可以同时借助拍打翅膀的力量高抬起上半身,并用如剃刀般锋利前爪猛劈猎物的正面。如果结实挨上一下,就算是公牛的脑袋也必定会开裂无疑。

    因此,必须向侧方闪避,随之以最快的速度予以反击。

    反击的方式则应以刺击为主,因为砍劈造成的伤口范围与狮鹫的体型比要小得多;而狮鹫身上那层羽毛则有着一定程度的阻挡作用,与人的身体相比,刃面更难砍进狮鹫的身躯。

    为了避开狮鹫的劈打,同时也为了侧切到狮鹫高大身形的视野盲区,弥斯向右侧翻滚,从它的爪边蹭过。

    那正是狮鹫身体前倾的时候,正是刺杀的最好时机!

    弥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提剑便刺!

    然而,他却没能刺出那一剑。

    冷不防地,狮鹫巨大的翅膀重重地甩在他的脸上,其力度之大,弥斯差点当场就晕倒在那里。

    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翻出了白眼。

    尽管被狮鹫的巨翼甩飞出老远,弥斯还是努力保持住了意识,以完美的受身动作迎接与地面的碰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借助这股力量尽量远离那头可怕的狮鹫,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站立起身。

    “该死!这家伙!……”

    狮鹫之王的冠羽耷拉得更低了,仿佛对面前这个对手充满了失望;其它狮鹫也不再竖起羽毛,仿佛胜负已见分晓。

    那头狮鹫对付人类的经验似乎格外地丰富。如果不仅仅是前爪,连同翅膀也变成武器的话,那家伙的正面基本上就毫无死角了!

    弥斯突然感觉自己就像面对着野猫的毒蛇,虽然持着致命的武器,但那头精明迅捷的狮鹫却不会给自己碰到它的机会。

    就这样,这头野兽竟然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也不禁被激怒了。

    “可恶,野兽毕竟是野兽!”

    弥斯怒喝道,迅速地将左腿向右后方向撤去。

    再一次,他发动了将背身暴露给对手的战术。

    然而,那是个注定失败的战术。

    他所不知道的是,当他与前两头狮鹫搏斗的时候,这头狮鹫之王,始终在他们的头上盘旋着,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抓住弥斯因使用失位技术而暂失平衡的时机,毫无怜悯地,狮鹫之王抬起了爪子,一跃而起!

    当弥斯转身瞥见狮鹫出击前的冷静的等待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错误。

    但这是不可能避免的错误,除此之外,作为人类,仅凭一柄手半剑面对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只是,他没有一刻因为这样的结果而后悔。对于这朝圣路上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哪怕正是这些决定领他上了这条不可避免的道路,并最终抵达这不可避免的死亡,他也不曾感到半点后悔。

    这一刻他可以告诉自己,自己并不惧怕死亡。

    但为什么呢?

    总觉得有一些失望,总觉得,有一些惋惜,有一些不甘。

    不是关于这一场与野兽的决斗,而是关于另一场,关于恐惧的决斗。

    尽管这头狮鹫下一倏便注定会杀死自己,但他的思绪已经飘至别处。……也许自己还在后悔的,是更早之前的决定。

    “总觉得,不能就这么结束……总还想,再要一个证明自己勇气的机会……”

    只是个自私的想法,只关于自己的欲求。

    像无谓的挣扎似的,他平提起了自己的剑。

    当然,那一柄单薄的剑刃远没有可能挡住狮鹫那携着自身体重猛冲过来的爪子。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主啊,我恳求您,请给我一个奇迹……”

    “请让我继续……为您战斗下去……”

    *

The Curtain 死幕(9)

    他所期待着的奇迹,从某种意义上的确发生了。

    从窨深的黑暗掩蔽之下,骤然爆发出一阵声势浩大的怒喝;伴着那声怒喝,朝圣者们出现在了圣灯辉光的映照边缘,高举着他们的武器朝狮鹫群扑了过来!

    尽管,那是仿佛飞蛾扑火一般的愚行。

    那些以圣职者为本职的朝圣者们从来不曾携带什么武器。他们只是各自从树上折下一段树枝,便在嘉德雷主牧的领导之下,决意投入到这场战斗中来。他们甚至拿不出一柄匕首,用来将树枝的前端削尖成刺。

    不能充当长矛,而仅能起到棍棒作用的树枝,在面对凶残的狮鹫时,本不该有任何作用。

    在弥斯的争取下,本已经逃出生天的他们,无论因为什么理由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但凭这种简陋得甚至算不上武器的武器动任何与狮鹫群对抗的念头。

    但不知为何,在这时候,他们却出现在这里,发出本不应该从圣职人员口中听到的咆哮,向狮鹫群发起了自杀一般的攻击。

    那样的攻击也本不该有什么结果。

    但,在那一瞬间,他们的冲锋给了弥斯一个奇迹!

    因那骤发的怒吼声分了神,狮鹫之王稍稍分散了注意力。

    那蛇一般优美的颈项片刻转向了一侧,它的右前爪也不自觉地偏离了弥斯的方向,首先落在了地面上那几乎将这一本该立刻夺去弥斯性命的冲击力卸去了半数。

    尽管仅凭一只爪子,那仍是可怕至极的扑击。

    生长着粗糙肉垫的爪底以惊人的速度抓上来,正迎着锋利的刃面,硬生生地将弥斯按倒在地上;甚至在他倒地的那一刻,他的双腿都因为那疯狂的一击而不自觉地高高飘起

    被狮鹫的体重所压,长剑的反刃深深地嵌进他的左臂,触及他的骨头,登时鲜血淋漓

    但,他没有就此死去。

    不仅没有死去,在这一击之后,他仍能保持自己的意识。

    **的痛楚是如此的清晰。

    但那痛楚,竟让他的眼前亮起了光明。

    这对他来说,就是星火般的希望!

    这对他来说,就是创造奇迹的条件!!

    “就是这样!!!”

    那个瞬间,他甚至听到了刀刃挫过自己臂骨的声响。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停下来。强忍着钻心的痛苦,他将紧咬自己的伤口并同敌人爪子上的切痕的剑刃向外拖割,并全力向上劈挑!

    狮鹫的两根指爪瞬时被斩落至空中,迸撒起在金色灯光下晶莹闪耀的血滴。

    那头野兽的王者并没有料到他面前弱小的人类出的这一手。

    如果不是受到了人群的惊扰,它本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的全身体重压上去,将弥斯的肺脏连同肋骨一起压碎。

    然而骤然遭受痛苦的它,却下意识地抬起了受伤的爪子。

    弥斯没有放过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尽管他的左上臂已经伤得无法动弹,他还是迅速地站起了身,正在那头魁梧狮鹫的胸前,用仅能使用的右手擎起剑,将其深深捅入这头狡诈野兽覆满羽毛的胸膛。

    狮鹫之王没有被立刻杀死。意识过来的它再度用石墙般结实的胸口突压上来,将弥斯狠狠地撞倒在地,紧接着向后跃起,试图摆脱那支带给它莫大痛苦的长剑但那是徒劳的,那把剑甚至脱了弥斯的手,无论它怎么挣扎甩动都依旧死死地钉在它的胸前。

    狮鹫之王那声凄厉的悲鸣惊动了整个狮鹫群。刚准备冲向那群不知好歹的人类发起屠杀的它们竟都退了回来,不约而同地用惊恐的目光投向自己那陷入暴怒和狂躁当中的领袖和王者它那鲜艳如血的冠羽已经竖立得比任何一头狮鹫都要高。

    弥斯足够确信,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足有三到四倏之久。

    他完全没有料到在胸口插着一把剑的情况下,那头狮鹫竟还能施以如此凶狠的反击;他的脑袋“咣”地磕在地上,他甚至连受身动作都没来得及做。

    不过,万幸的是,当他重拾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肢体还没被那头狂暴的狮鹫给扯下来。

    自己很可能错过了狮鹫的心脏部位。

    不,其实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狮鹫的心脏在哪个位置。那一剑完完全全是按照人类的身体结构而击出的,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也来不及去找狮鹫的心脏究竟在哪里。

    那一剑没能杀死自己的敌手,反而挂在了敌人的身上。

    不过,那一剑造成的伤害也同样显著。

    他不止一次瞥见那头狮鹫抬起爪子,作出一副要扑过来的架势;但就像摔伤了腿的老头儿似的,狮鹫刚一抬爪子,立刻就紧闭起那满溢凶光的眼睛,又颤栗着放下了,甚至整个身体都蜷了起来,全然一副痛苦的表情。

    弥斯当然不能真正看出那头野兽的“表情”,不过他估摸着大致是这样。

    那把插在胸口的剑着实给它造成了巨大的痛楚,而只长着爪子和翅膀却没有生着五指的手掌,狮鹫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其拔出来。

    最终,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骑士之兽放弃了捕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丢下圣灯,伸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卷携起狂风般的气浪,狮鹫之王那怨怒的目光很快消失在深暗的夜空中。

    同它的整支族群一起,以一种弥斯自己都没能想到的方式,放弃了猎捕。

    朝圣者中的一半当时就瘫坐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声音中仍然是止不住的惊恐。

    在挑衅了狮鹫群之后,他们中竟无一人因为狮鹫的攻击而受伤。

    “我以为我要死了!!看在主的份上!!!”

    “……万军之主,您托起我软弱的足履,使我在荆棘遍生的道路上不至于划伤;您领我走过苦痛的深渊,赐予我纵身一跃的勇气……”

    其他一些人则在反复念诵着《圣约》的祷文,以平息自己内心的波澜。

    只有嘉德雷主牧和另外两位牧师朝弥斯这边走了过来,他们是拉维尔和斯托克。拉维尔伸出了手,想要把弥斯从地上拉起来,但弥斯却没有将手递给他。

    他只是感觉到疲惫。

    不知从何时起,暴雨已经停了;只有浸泡周身的肮脏积水里,他还仍能嗅到血腥的味道。

    见弥斯没有起来的意思,嘉德雷阁下便不顾泥泞,也坐在了他的身旁。

    “带他们来这里并不是明智的行动,阁下。”弥斯稍稍转过头,对他笑了笑,“不过,谢谢您。”

    “我承认,那是既不负责任又任性的举动。”嘉德雷主牧摊了摊手,“但那不是我的决定,而是大家的。”

    “是我提出来的。”拉维尔忙高举起手,仿佛那是一份光荣那的确是一份光荣。

    “谢谢您,拉维尔阁下。”

    “你们俩,不在这儿坐下吗?”嘉德雷阁下回过头,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面,带着笑颜盛情邀请道。

    “……还是算了吧。”瞥了一眼那湿污的地面,拉维尔和斯托克连连摇头。虽然他们已经被雨淋得够狼狈了,但让朝圣服上沾上大块大块的污泥走一路可是糟糕得多的体验。

    “说实话,我很害怕,害怕我们所有人都会在这林子里死光,让你为了保护我们而作出的牺牲付之东流。”嘉德雷主牧这才发泄般地长舒了一口气,肩膀也沉了下来,仿佛还没有从刚才那一瞬间的事情中缓过神来,“但我们中有一些人并不满意让你为我们就这样作出牺牲。作为本应奉献生命侍奉我主的仆人,你让我们所有人都无地自容。”

    “我们神职人员或许没有像你们一样的荣耀,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信条,我们的尊严。”斯托克拍了拍胸脯,“要让我们躲在您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您为素昧平生的我们作出牺牲。我们可没有懦弱到那种程度。”

    “幸亏,很多人都拥有和我们一样的想法!”拉维尔咧着嘴,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

    “你们……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吗?早就知道只要迫使狮鹫群的头领撤下去,便能够击退整个狮鹫群?”

    “并不,我还没了解狮鹫到那种程度。我只是将一切都交予了主,交予了命运。”嘉德雷主牧挑了挑眉,“……反倒……我以为你知道才会那么干的。”

    “……我也不过是凭着战斗的本能……”弥斯挠了挠头,“那时我只是……在期待着主能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随即开怀大笑。

    “的确是一个奇迹,当两边都在期待奇迹的时候,奇迹却以这种方式发生了。……哈莱雷亚……果然……总以隐秘的方式行事。”嘉德雷主牧轻声敬叹道。

    “哈莱雷亚!哈莱雷亚!!”弥斯同样庆幸不已,这同样是他自己也没能料到的圆满结果。

    只是在身体冷静下来之后,弥斯意识到自己左臂的伤势或许也没那么圆满。

    “……对了,这是你交予我保管的东西。”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嘉德雷阁下伸手掏了掏衣兜,摸出那枚精致的束发环,交还到弥斯的手中,“还像新的一样。”

    “谢谢您,虽然我知道这东西早就不新了。”

    “它似乎……对你有别样的意义。”嘉德雷阁下搓弄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枚看似并无什么特殊的银环。

    “这是来自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的、非常重要的礼物。”弥斯看着静静躺在手心的那枚银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从许多年前我就一直带着它,这就好像……她始终陪在我的身边。”

    “是个女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嘉德雷主牧瞬间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来。

    “但在我第一次执行杀戮的命令之后,它似乎……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说着,弥斯将那枚银环放在了鼻子旁边,轻轻地嗅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顽固的血腥味久久不能抹去,它始终提醒我那挥之不去的残酷场景。……我实在不想随意地施与杀戮,尤其是对人。我总是忍不住在想,由我之手降下的这杀戮是否正当,是否公平……我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那日在营帐里听了你的话,我以为你是一个迷惘中的士兵。”嘉德雷主牧笑了笑,“但看了你的战斗,我不这么想。在战斗中你表现出来的果断反倒让我感到惊诧不已。是因为对手不是人的缘故?还是说,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就算是所谓的‘职业素养’吧。在风暴崖训练了这么多年,我也知道在以命相搏的战斗中是容不得半点犹豫的。但正是因为这样,在决定战斗之前我才会更加迷茫。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单凭我自己无法做出判断。”

    “关于这一点,你恐怕无法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每个人对此都有截然不同的回答,但你应当用你自己的价值去评断。”

    “……是啊,是这样。但……我也不知道,或许我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的确,起初我以为你只不过是一个高尚的人。”

    “诶?您没有觉得我高尚吗?”弥斯又傻笑了两声,一边挠着自己的脑袋,“被这么说我其实还挺高兴的……”

    “现在看来,你比那种人还要有趣得多。”

    说着,嘉德雷阁下站了起来,招呼着他的两位沐灵。

    “拉维尔、斯托克,来吧,我们回营地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物资剩下来。我们的勇士还需要包扎呢。”

    “明白了,掌灯。”斯托克立刻回应道,但拉维尔似乎还有些踌躇。

    随后,他终于开了口。

    “很抱歉,掌灯,但请允许我提醒您,我们仍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难题。”

    “你是指那弑杀狮鹫的死罪。”嘉德雷阁下收起了笑容,瞥了他一眼,“……的确,是个难题。”

    “那算不上什么难题。”斯托克拍了拍胸脯,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弥撒铎先生,我想我们大家都会同意将这件事情永远地隐瞒下去。”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杀死狮鹫这件事或许可以藏,但我们的队伍死去了那么多同袍。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来自于诺夫兰萨的贵族家室,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事情。圣冈萨尔阁下一定会派人追查到底,如果查到我们刻意隐瞒或是在座前扯谎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斯托克一下没了声。

    这时候,拉维尔突然说出了让在座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

    “……把尸体都烧了吧!烧了投进圣河里!!不管是狮鹫还是同袍们,为了保住弥撒铎先生的命,只能这么做了!!!”

    “什么?!你不仅要让那些不幸罹难的同袍得不到应得的安葬,还要亵渎圣河的河水,只为了在圣裁三角之前扯谎?!!看在主的份上,你在想些什么?!!”

    对他的计划,斯托克表现出了相当强烈的抵触。

    “你刚才不也同意隐瞒了吗?为了保住弥撒铎先生的命,除了触犯帝国的律法,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不行!这我绝对不可能认同!!!”

    “那你倒是给一个更好的主意出来啊!!!”

    “够了,你们两个。”

    即便是嘉德雷主牧也没能终结他们两人的争吵。

    弥斯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两人,又将目光投向主牧阁下,“这就是……关于正确与错误的不同回答吗?”

    “这是即便我也没办法解答的问题,我不过只是一介教士。”主牧阁下露出了苦笑,“身为风暴的中心,你觉得谁是对的呢?究竟是你自己的生命重要,还是帝国的律法重要?这一切应当由你自己来做出选择。”

    “大家……会支持我的选择吗?”

    “我会。”

    嘉德雷主牧说着,给了他一个信赖的目光。

    “我相信你作出的选择一定有其意义,足以结束他们俩那永远不会有答案的争论。”

    弥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么,我已经选好了。”

    “两位阁下!”

    弥斯特意提高了声音,甚至有些严厉,只为了停止两人无休止的争吵,并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请允许我带着狮鹫的尸体前往费兰多卡萨。”

    “什么?!您疯了吗?!那可是死罪!!!”

    “请允许我阐述完自己的理由,拉维尔阁下。”

    待拉维尔安静下来,弥斯再度将目光投向嘉德雷主牧,“倘若真如嘉德雷阁下所说,有什么东西将狮鹫从曙光山谷的巢穴里驱赶了出来,那么东北面必定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无论发生了什么,皇帝陛下有必要得到及时的通知,好作出进一步的应对,这可能涉及到帝国东面诸多人民的安危。这远比我个人的性命要重要得多。”

    “……”方才争吵不休的两位阁下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有嘉德雷主牧连连点着头。

    “而且,我是风暴骑士团的学徒。我没能成为一名骑士,但风暴崖已经教会我了成为骑士所需的一切。骑士是帝国律法的捍卫者,而不是破坏者。我相信帝国的律法是公正的,皇帝陛下是公正的,费兰多卡萨大教堂也同样是公正的;如果按照帝国的律法我罪当死,那么我相信,这样便足够公正了。”

    “……但……你会死的……”拉维尔的声音逐渐变小了。他当然不希望弥斯因为这样就被处死,但他同样无法否决弥斯自己的意愿。

    “这是一趟直面自己罪行的朝圣之旅,不是么,阁下?”

    弥斯对他露出了坦诚的微笑。

    “就像嘉德雷阁下说的那样,一切都交给主吧。”

    **

The Curtain 死幕(10)

    数日之后。

    圣城费兰多卡萨的街道上并不寻常地拥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莉安(rian)小姐……请稍微……等一等老朽……”

    一位老迈的仆人努力地想要挤过人头攒动的街市,试图跟上他那来自伽尔撒的尊贵主人的步伐,但……

    “快走吧,莉安!让我们甩掉那个老家伙!”

    “……等等,姐姐!我都要跟不上你了!”

    “快一点,不然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被呼作莉安的十七岁少女被自己的姐姐拉着手,仓促地试图挤过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尽管费兰多卡萨的大多数市民都会情不自禁地为两位青春照人且显然出身高贵的大小姐主动让行,但在如此混乱的街市上进行如此莽撞的突破,会和什么人撞个满怀也不足为奇了。

    “……真的很对不起,小妹妹……你有哪里摔疼了么?”

    莉安一边致以歉意,一边躬伏下身,试图挽起那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儿的手,想要帮她重新站起来。但那孩子并没有接受莉安小姐的好意,只是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马上又一溜烟儿地跑了。

    “真是的,姐姐,你就不能表现得稍微矜持一些吗?就算这里是费兰多卡萨……”

    莉安精致的眉宇间微露愠色,但她的姐姐却不以为然地抢过了话头。

    “正是因为是费兰多卡萨,我们才能自由而快乐地享受这座美丽城市的新鲜空气!虽然无论是尊崇还是繁荣都远比不上伽尔撒啦,但只要是没有爹爹在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就弥漫着甜美的味道!”

    “……那些教堂的确是很漂亮……”名为莉安的少女轻皱起眉头,“但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们在这儿到底要看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啦!”

    “……我该受够你了。”

    “不要这样嘛,莉安”姐姐凑了过去,像撒娇似的扯住了莉安那绣着白百合花的袖子,“既然这么多人都聚集起来了,那一定是有值得一看的事情发生了,不是吗?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暂时逃离爹爹的魔掌,你就陪姐姐任性一次嘛”

    “你什么时候能不任性一次呢?”莉安只得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哈哦!来了来了!!”

    察觉到了城门方向的人群开始了骚动,莉安的姐姐一点也不优雅地伸长了脖子,探出头去。很快,她便得以瞥见,从自动分列于道路两旁的围观者之间走过的、略显不寻常的队伍。

    “哈哦!我看到了!”莉安的姐姐一下子兴奋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是犯人!费兰多卡萨的卫士们在押送犯人!!”

    “真是搞不懂你,姐姐……”莉安不禁叹了口气,“犯人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搞不好,那个犯人可是个骑士呢虽然我觉得作为一名骑士,穿得这么寒酸还不如就死掉吧。”

    “你怎么知道他是骑士?”

    “相信我,我可爱的小莉安,你可靠的姐姐对男人的判断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哪怕不看他的步仪和体态,单听他走路时的脚步声,姐姐我就能百分之一百确信这一点!”

    “好吧好吧……就算真是这样,我对这种罪犯也不感兴趣。”莉安说着,稍微顿了一下,随后又补充道,“还有男人。……尤其是骑士。我讨厌骑士,都是些自以为潇洒浪漫其实却下流粗暴的家伙。在我们家门口排队的那帮骑士,没有一个不是整天把自己的武力当作炫耀资本的蠢材。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人了。”

    “……噢?原来你不喜欢这种类型啊……”姐姐不禁嘟起了嘴,“我还觉着那些强壮又英俊的骑士挺不错的呢……”

    “我讨厌执迷于杀戮的战争狂人。那种人嘴边挂着的荣耀不过是相互攀比谁在战场上或是竞技场上杀死了更多的对手,实在是……野蛮至极。”

    “也许这一个不太一样呢?”趁着队伍逐渐走近的时候,姐姐又探出头去,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嗯……这一个虽然还不够俊俏,不过很年轻啊!而且这种狂野的感觉,不也很帅气吗?……咦,他手上提着的不是人头啊?”

    “……恶心死了……”莉安连忙捂住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那种残暴的场面。

    “哇!好大一个鹰头!世界上有这么大的鹰啊!!”

    “……那是狮鹫。”正站在他们的前面,那位戴着羊毛毡帽的市民突然忍不住回过头来纠正道。

    “狮鹫?!真的吗?我可从来没有见过真的狮鹫!!”莉安的姐姐倒显得愈加地兴奋了,“和狮鹫搏斗的勇士耶!简直就像哄小孩儿的故事一样!”

    “……什么?他提着狮鹫的脑袋?!按照帝国的律法,那可是足以被定为叛国者的死罪啊!”

    莉安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下子撤下了遮住眼睛的双手,也不禁好奇地向那被押送的犯人望去。

    那名犯人离她们所在的人群已经足够近了。她们身前的围观者开始自觉地向后却步,挤压着她们所拥有的不多的空间,好给那位犯人和卫士们让出足够宽敞的道路。

    “这个人……”莉安的目光一下子被那个负罪者的身影吸引住了。

    “怎么样?我说过了吧?那个人还挺帅的呢。”注意到了莉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姐姐忍不住炫耀起自己对男人的眼光来,“还这么年轻……真的是死罪吗?那就太可惜了吧!”

    “这个人……好奇怪。”莉安突然说道。

    “……奇怪?我没觉得哪里长得奇怪啊……”

    “如果他的确犯下了这么严重的罪行,他为什么还要把狮鹫的头割下来拿在手里?难道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帝国的律法吗?”

    “也许是?也许就像你说的,他和其他骑士一样蠢。”姐姐摊了摊手,“我倒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

    “还有,既然是能犯下如此罪行的犯人,那些卫士为什么不把他控制起来,反倒站在离他这么远的地方?总觉得很奇怪……而且,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朝圣者又是做什么的?他们一同行走的方式……仿佛那些朝圣者在簇拥着他,刻意庇护着他。另外……”

    “哈哦……我告诉过你莉安,你这孩子就是太较真了。男人们可不喜欢较真的女孩儿。”

    然而姐姐说的话,莉安并没有听进去半个单词,“另外……他的表情……”

    尽管只是一瞥,莉安还是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

    那绝不是一副犯下了死罪并遭到扣押的人会有的表情。

    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

    他的步伐挺拔而稳重,甚至可以说是磊落,仿佛自己正理所应当地走向该去的地方……

    ……在她的眼里,实在是太奇怪、太过不寻常了。

    她那晶莹的青绿色眼眸久久不能从那身影上移开,一直到那押送犯人的队伍消失在了街道的另一头。她试图找到能让这一切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她想出了怎样的解释,她都无法让自己信服。

    于是莉安礼貌地拍了拍之前曾回过头来的那一位市民,试图打听关于那个人更多的信息。

    “很抱歉,先生,但您知道关于那个犯人的事情吗?”

    起初,那个人并不想理会她。但很快地,那个市民从她们的衣饰上注意到了他身后那两个始终在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的小女孩儿竟然是贵族家的千金大小姐,他的态度便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我也只是从其他人那里听说,那位勇士为了保护一支来自诺夫兰萨的朝圣者队伍,拔剑杀死了两头狮鹫,还击退了一整支狮鹫群!更离谱的是,在那之后他竟然带着狮鹫的头颅,主动来到费兰多卡萨请罪!世界上竟还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吗?!”

    “那个人,他是费兰多卡萨的骑士吗?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很抱歉,尊贵的小姐,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兰吉尔公爵麾下还有这号人物。”那位市民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只知道,如今其他人都管他叫‘狮鹫猎手’。”

    “‘狮鹫猎手’……”

    望着那个罪犯离开时的方向,莉安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在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之前,那孩子就离开了那条街道,扭头转进了一条难以为人所注意的幽深巷子里。

    是的,这就是那个刚才被冒失的莉安姐妹撞倒的小女孩儿,一头金色的齐肩短发顶上缀着天蓝色丝带,虽谈不上华美但也算得上体面合适的雅致花边长连衣裙……

    稍显异状的是她那始终低垂的头。他那低落的神态和欢快的脚步形成了鲜明而不自然的对比。

    但,她没走几步路便被截住了。

    包围她的是一群年龄大致相仿的的小男孩,穿着破旧褴褛的粗麻布衣服,他们中的一些甚至敞着前襟,露出胸口和肚脐,一看见她便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女孩儿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男孩儿们的注视。

    直到一个与这群孩子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成年人从他们身后的凳子上站起身来,拄着拐杖,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朝这边走近,所有男孩儿们都自觉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很显然,他才是这些孩子们真正的指挥者。

    那是个长相瘦削猥琐的瘸腿男人,二十岁左右,生着一头黑硬的短鬈发;下颚上长着像杂草一样向外弯曲的胡须,对比之下上唇的髭毛却刮得尤为干净;惨白而粗糙的右手臂虽然算不上强壮,但却明晰地透出肌肉和骨头的线条。在他行走时,从脚踝处畸形地扭曲向外侧的右腿刻意地抬起,以免妨碍自己健全左腿和拐杖相配合的行动;而当他终于停在那个女孩儿的面前,并用那双淡褐色的狡邪眼神打量着她的时候,那条多余的右腿便像尾巴一样拖在他的身后。

    不难从他脚板外侧那层厚厚的茧子上看出,他的腿已经这样很多年了,甚至,或许是生来如此。

    毫无疑问,那是个丑陋、畸形的男人。

    “你看起来真漂亮,小妞儿。”

    瘸腿的男人用极轻浮的语气说道,他身旁的那些男孩子们也都哄笑起来,其中的一些甚至比出了这个年龄远不该了解的非常下流的手势。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身装扮了,坡德(pod)。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瘸子回头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孩子们安静下来。要凭一句话让这个年龄的孩子安静下来绝非易事,但令人惊讶的是,那些孩子们对这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不讨喜的男人却言听计从。

    “收获如何?”

    “在此之前,我能先把这东西摘了吗,迪昂(dion)先生?……戴着它……我他妈想吐……”

    那个女孩儿终于开口了用的却是男孩子的声音。这个年龄的男孩女孩或许在声线上会有些许混淆,但“她”,这个名为坡德的“女孩儿”在这时候发出的声音,却绝对不会被误认。

    “会臭是当然的,那是从死人的脑袋上割下来的东西。”名为迪昂的男人挑了挑眉,又在坡德试图把刚摘下的假发丢给其他男孩的时候立刻补充道,“……但小心别扯坏了,这东西可有用得很。”

    顽皮的男孩儿们都摆出了一副想吐的模样,当然也包括坡德在内。

    “当然,那些也并不全是死人头发。其中有一些来自于货真价实的伽洛尼贵妇人当然是活着的。冈瑟尼人的铂金色头发当然要棒得多,但太难弄到了,也实在找不那么素净的衣服能与之相配。……是的,衣服当然很重要,你们这些小鼠崽子,你们弄上去的泥我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搞定呐!你们竟然好意思让一个瘸子来为你们洗衣服!说的就是你,坡德!别他妈往地上丢!”

    听到这话,已经扯下裙子并将其揉作一团的坡德这才放下了想将它扔得老远的冲动。

    “也别揉!该死的,你耍皮球呢?!合着不是我教你你还不知道衣服是干啥用的?!”

    迪昂说话时丰富的肢体动作一下逗得孩子们前仰后合。

    “……好了好了,回到正题。”

    玩笑过后,他的表情仿佛戏剧演员一般从夸张的狰狞一下子变得出奇地柔和。这样柔和的、兄长般的迪昂朝坡德伸出了手心。

    在脱下裙子之后,男扮女装的坡德的所有衣物就只剩下一条短裤了。为了省钱,迪昂没有给坡德配上一件同样体面的女式内衣,而是用针线将一块布料直接缝在了领口的地方,以期看上去不会露馅;同样地,他也在连衣裙的肩膀或是其他重要部位的内层作了必要的加厚处理。

    看到坡德的手里只有一个钱袋,迪昂不免露出失望的眼神。

    “就只有一个袋子?”

    “我向您保证,迪昂先生,这一个能抵上好几十个袋子。”

    坡德自豪地说着,拍了拍自己长满鲜红脓痘的胸口,那些恶心的脓痘在衣服的伪装下是没法看见的。

    “这一个可是来自一位伽尔撒出身的贵族大小姐!”

    “哦?!”

    瘸子迪昂一下子来了兴趣。

    *

The Curtain 死幕(12)

    “……迪昂先生,既然现在这些钱已经收回,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

    在一片嘈杂混乱的掌声中,布鲁尔试图表明他的想法,但迪昂的注意力显然转移到了其它事情上。

    “噢!那不是我们亲爱的弗斯切(fosture)长官吗?”

    从小巷里向外望出去,他看见圣城卫队的一列士兵正从外面的街市上走过,看上去似乎正在巡逻。

    还没等布鲁尔能说什么,迪昂顺手拣出裙子里藏的三枚银利亚便迎了上去。

    看着迪昂那奸诈的笑容,布鲁尔的脑子里着实浮现出一幅奇怪的景象一只热情地朝花猫迎上去的老鼠。

    他不知道那是不知畏惧的,还是愚蠢或不知好歹的。但作为这一群孩子之中结识那位迪昂最久的一个甚至远在鼠群成立之前就认识他,在他身边作为助手,并从他那里获得知识布鲁尔深知,那位迪昂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许多其他孩子都把他当作英明亲切的领袖,当作真正关心他们的人,甚至“无私地”帮助他们解决家里的困难,教授他们所谓“谋生的技巧”以支付欠下的重重税款。他的话语中仿佛充满着能使孩子们热血沸腾的魔力,用“团队”、“未来”和“梦想”让他们为自己任劳任怨地工作。

    “他们都没有见过那个人的真实模样。”

    布鲁尔望着那个并不衰老但却猥琐卑劣的身影,如此想道。

    布鲁尔初次见到那个人是在老醉鬼兰纳森(lan’athan)先生的铺子里。四年前,为了父亲欠下的债务,他费尽心思才好不容易在那里挣得了一个做工的机会。那是一位身材魁梧结实的老铁匠,他的儿子自从十几年前离开圣城前往南方经商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了音讯;也似乎正是从那以后,兰纳森先生便陷入了酗酒的深潭。

    除却一些不难忍受的缺点,兰纳森先生是一位不算糟糕的五十多岁老人。与他那壮实的臂膀不同的是,即便在他喝得烂醉如泥并且满口胡话的时候,他对他身边的人也从没表现出过半点暴力事实上,当老先生醉倒的时候甚至有些滑稽。他并不擅长关心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在布鲁尔做工的时候助手只剩下他和迪昂两人但也从不会吩咐他们去做太过劳累繁杂的活计。他时常在正午六时的钟声响起时像受惊的獾猪一样猛然惊醒,只交代几句话便一声不吭地在炉子旁边工作至傍晚;在还有余钱的时候,他会在晚饭的时间出去,在酒馆喝到深夜,吃力地爬回来,然后在铺门边上一觉不省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兰纳森先生的手艺很不错,但出自他手的东西质量却时常敷衍过了头,因此铺子的生意也一直只是勉强维持的程度。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那位同在兰纳森先生手下做工的迪昂先生有着相当的好感。

    他听人说,迪昂是兰纳森先生一位已故多年的旧友的遗孤。那个天生残缺的男人乍看上去半点不像是什么苦大仇深的阴郁人物,反倒更像个热情洋溢的乐天派大哥。从布鲁尔来到铺子的第一天起他就对布鲁尔颇为照顾;作为新人,无论他提出再琐碎的问题,那个人竟也从不嫌麻烦。他总是很耐心,出奇地耐心。

    事实上,布鲁尔一度觉得那个人……很有魅力。

    起初,布鲁尔认为他的出身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像是一时兴起似的,他经常会教授给布鲁尔一些未曾了解过的东西,其中一些是关于在铁匠铺里的工作的,另外一些则完全与之无关。他有时会讲一些下流的笑话,但更多的时候也会绘声绘色地对他讲述一些令人发笑的故事,伴着丰富滑稽的肢体动作,其中至少有一半经过他的保证是“绝对真人真事”。然而,迪昂却绝口不谈他的过去;即便那些以第一人称转述的事情,哪怕以布鲁尔的判断力,他都知道那没可能会是他自己的故事。在所有那些故事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与头脑简单却把持大权的贵族后裔无关的事情。

    那时候的他,单是觉得那些故事很有意思。他想,那些故事或许是他从哪本书上了解来的,那个人的出身或许不像如今看上去的那样破败。但要不了多久他就发现,和自己一样,迪昂先生并不能看懂通用语的字母,更不要说认字读书了。

    让布鲁尔对他尤为感激的是,每当兰纳森先生拖欠了自己的工钱的时候,他总是能帮助自己说服那位老铁匠。这是方才没有提到过的,兰纳森先生的另外一个缺点。倒不是因为他有意如此,往往在那位老铁匠掏起口袋的时候,他才会发现自己本应用来支付工钱的铜利亚已经交待在了费兰多卡萨的某个酒馆,变成了火辣辣的姆恩酒下了他的肚子。有时,在那位老先生实在拿不出工钱的尴尬情况下,迪昂先生甚至会自掏腰包,为那位先生垫上应支付的工钱。奇怪的是,布鲁尔从未见过迪昂先生自己向兰纳森先生讨要过工钱,他似乎从不担心这种事情。

    随着布鲁尔在铺子里度过的时日越来越长,他很快又发觉了迪昂先生的另外一项才能。

    在空闲的时候,迪昂时常会用铺子里堆积的生材自己捣鼓一些精致的小玩具;不仅是铁匠的活计,他也同样深谙木匠的技艺。他时常沉浸于制作的过程,但做出来的成品却颇为随便地赠送给了其他人大部分是布鲁尔自己。

    当布鲁尔的工龄达到了三个月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令他匪夷所思的事实。作为兰纳森先生助手的迪昂,他的手艺实际上要远超这座铺子的主人。

    那是他第一次开始产生对这个男人的疑惑。

    拥有这种水平的技艺,要独自经营属于自己的铁匠铺完全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在这个逼仄困窘的小铺子打下手?他完全不能理解。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听说了不少流言,说瘸子迪昂在九岁时候便已经失去了父亲。在那之后,他一个人离开了费兰多卡萨,去了南方维奥芬妮公国的角落,在那里独自一人摸爬滚打,甚至还杀过人,只是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了;他们说他在南方甚至参加过异教徒的疯狂仪式,在那里他们砍下女人的四肢当作桌脚,用人牲的血水盛满献给异教神的狂欢酒杯;还有人说他在那里加入了一个名为“盗贼行会”的罪恶组织,他们在地下供奉着一尊被斩去双翼的堕落天使。

    据称,这些消息的来源是一位既在费兰多卡萨待过,又同样去过南方的富商的朋友所述;而那位朋友又正好在维奥芬妮加入了皇家狮鹫军团,又恰好地受遣回到了圣城。或是某个有着类似经历的“熟人”。

    先不论这些事情到底哪个是真的,也不论那些同样生活在费兰多卡萨最底层的奥芬诺人和科维尼人是否有可能认识这么一位“富商的朋友”,就布鲁尔所知,他在迪昂先生的故事里从没听过这样天马行空的事情。一直以来,迪昂似乎都更热衷于讲述一些平凡而不起眼的小事情,一些对于普通人更为司空见惯却又蕴含着某些奇妙巧合的有趣琐事。

    但从那些人嘴里,只有两点他们的回答都完全一致迪昂的确去过了维奥芬妮公国,伯恩维宁(bernvenin)公爵那坐落在南境、纷争不断的领地;而在大约在五年前,也就是迪昂十五岁那年,他孑然一身地回到了圣城,自那起便作为兰纳森先生的助手在他手下毫无半点怨言地做活。

    但……为了什么呢?

    他始终看不出,那个人在这个破败的小铺子里究竟有什么可追求的。身处于这个时常会陷入经济上窘境的群体,你会发现在他们中找出一个豁达、亲切而不自利的人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情。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他始终认为迪昂先生便是这样的人。

    ……但在那之后,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得极其离谱。

    事情发生在那年的九月末。

    两天前本是缴付税款的最后期限,但这段时间以来,这座铺子的生意并不好做,兰纳森先生的心情也彻底陷入了低谷。怀着对生活满腹的郁闷和不满,他在酒馆整整待了两日三夜,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又在宿醉中沉沉睡了一整天,以此表示对不公税负的抗议。

    但他当然不可能用这等愚蠢的方式躲过从上面降临的麻烦。为了追讨未及时缴纳的税款,负责费兰多卡萨这个东南区的卫队长领着两名士兵趾高气昂地前来上门问罪。那是一位刚上任不满一个夏季的年轻军官,据说来自于费兰多卡萨近郊的乡下,曾作为扈从侍奉于黎明之星军团的一位骑士,并因此得到了提拔。

    当然,无论那位年轻的卫队长表现出如何的傲慢和盛气凌人,老兰纳森先生都没把他当回事因为无论从铺子里还是从口袋里,老家伙已经掏不出半枚铜利亚了,这是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的现实。

    在对话中,老兰纳森一口一个“没毛小鬼”的称呼让自尊心极强的卫队长感到了莫大的轻视,以兰吉尔公爵的名义,他愤怒地扬言要让老兰纳森赔上自己的铺子。老兰纳森当然不可能就此作罢,但他也没有示弱半分。随后在这两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斗殴。

    起初迪昂试图上前劝阻,但作为一个行动不便又算不上健壮的残疾人,他毫不意外地遭到了一名气焰嚣张的士兵的殴打。但在另一边,身形魁梧的老铁匠竟然凭借空手轻易地压制了那名卫队长,甚至打得他连佩剑都没能拔出来。

    随他前来的一名士兵试图协助自己的长官,但他也毫不意外地被揍趴在了地上;紧接着,暴怒的老兰纳森又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在了正在毒打迪昂的另一名士兵。在夺下了他们的佩剑之后,像拎兔子一般,老兰纳森一手拎起一个士兵的领子,在一众路人的围观之下将他们连同他们的长官极其狼狈地丢出了铺门。

    甚至不及一天,“讨税的卫队长和两名士兵被一个老头、一个瘸子和一个小鬼打得连佩剑都不要了”的传言已经传遍了费兰多卡萨的大街小巷。据说那位颜面尽失的卫队长气上加伤,在家里病卧了一整个礼拜。

    当然,兰纳森先生的麻烦并没有这么容易结束。在迪昂的垫付下,他最终缴纳了两倍的税款,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显然囊括了逾期的部分和顶撞违抗士兵的罚金;但幸运的是,他并没有接受到进一步的惩罚,因为那名卫队长碍于强烈的自尊没有以袭击帝国士兵的罪名提出状告。

    从这样的结果看来,老兰纳森对那位卫队长无论如何都是彻彻底底地“赢了”的。

    那时布鲁尔这么想道,却没有料到事情会以那种方式收场。

    在斗殴事件发生后的第三个礼拜,在这件琐事几乎快要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内容中彻底淡去的时候,兰纳森先生死在了从酒馆回家的路上。清早,第一眼看见这个场景的人看见他宽阔的身躯仰面躺卧在道路的中央,肚子被长剑一般的锐物利落地刨开,流得满地的内脏几乎被已然凝固的血液粘黏在了地上,清理尸体的人用铲子费了好大劲儿才将那些东西从冰冷的地面上刮下来。

    对于圣地费兰多卡萨,那是一桩异常骇人听闻的罪行,其甚至惊动了德雷希兰吉尔公爵所在的费兰多西亚圣宫(tera ferandocia)。公爵大人大为震怒,严令在下一个安息日之前凶徒必须被找到。

    在公爵的敦促下,城市卫队的调查进行得意外地迅速。几天之后,那位年轻专横的卫队长因为其灭绝人性的复仇行径而受到了费兰多卡萨世俗法庭起诉,并很快面临了当街被绞死的命运。

    布鲁尔就在那里,望着那名受尽拷打的卫队长迈着绝望的步子走向绞刑架,心里的痛快不言而喻。怀有同样心情的显然不止他一人,在行刑结束之后,许多人朝卫队长的尸体吐了唾沫。一种仿若受害者是他们的亲人的愤怒气氛在行刑场弥漫开来,感染了那里的几乎每一个人,纵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完全不认识死去的兰纳森先生。

    义愤填膺的布鲁尔做了同样的事情,不仅如此,他还在卫队长冰冷尸首的脸上留下了好几个脚印。他当然有理由那么做,他和兰纳森先生的关系远比在场围观的一众陌路人都要亲近。

    行刑日过后,圣城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尽管足足四个月,那件事在街头小巷被添油加醋地传述了无数次,像其它一度引起轰动的事情一样,这个关于卫队长和不起眼的老铁匠的故事终于也被人们抛到了脑后。

    由于老兰纳森与自己外出经商的儿子再也没有了联系,而迪昂由于多次为老铁匠垫付了各种各样的费用而没有得到归还,他和兰纳森先生之间产生了意外的债权关系,得到了老兰纳森的小铺子。

    迪昂对经营铺子并不热衷,因为这个缘故,上门的生意也渐渐地销声匿迹,变得无人所知。令布鲁尔奇怪不已的是,迪昂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尽管铺子已经逐渐失去了收入来源,迪昂仍然从未表现出担忧的神色;他依旧照惯例支付给自己工钱,但自己往往空闲到可以去其他地方做第二份工。每次在领取工钱时造访这座破败不堪的铺子,却通常只能见到迪昂先生一个人在自顾自地捣鼓些奇怪的玩具。

    他回到铺子的时间渐渐地少了,又或者说,那里实际上已经只是迪昂先生的家,只是因为某些他难以理解的原因,迪昂先生仍然在付给他与他的劳动完全不符的薪酬。

    ……是的,那时他一度以为迪昂只是“意外地”获得了兰纳森先生的铺子。

    直到半年后,在发工钱的日子之外的某一天,他心血来潮地回访那座铺子,却碰巧在屋后看见迪昂先生正在拆一个信封。

    那个信封里没有信件,有的只是一摞的铜利亚。

    “那是谁的信件,迪昂先生?”他很自然地发问道。

    迪昂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的嘴角上扬,浮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同样很自然地回答:

    “来自维奥芬妮,老兰纳森先生的儿子珀特雷尔(potral)。”

    “他的儿子?找到他的儿子了吗?”听到这个消息,布鲁尔很高兴。

    “只是他们没有找到老兰纳森的儿子,因为他老早就改了名字。”

    “是您找到了他的儿子吗?您……有没有告诉他……他父亲……”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迪昂挑了挑眉毛,仿佛布鲁尔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布鲁尔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想……作为儿子,他应该……会希望知道吧……”

    “他不会想知道的,小不点,你猜他当初为什么改了名字?”迪昂耸了耸肩,“如果费兰多卡萨找到了他,他会得到一座对他来说完全没有用的破铺子,以及他父亲欠我的零碎债务。为了摆脱这样的遗产,我打赌他甚至会再改一次名字。他真会这么做,许多年前我在维奥芬妮遇上他的时候我就知道。”

    “您在南方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迪昂眨了眨眼睛,凑近他的脸,微笑着说出了让布鲁尔脊背发凉的话。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回来,布鲁尔?”

    “……您是……什么意思?……”

    迪昂重新直起腰杆,似乎并不打算费工夫向布鲁尔继续解释清楚。

    “相信我,布鲁尔,你也不会希望他知道的。”

    “……为什么?”

    迪昂捏起那片信封,丢在了他的脚下。

    “因为那是这些日子里你所有工钱的来源。”

    布鲁尔惊恐地望着那片信封,冷汗不由自主地从他的额间流下来。

    “我聘请了一位流浪诗人作为代笔,以老兰纳森的身份和口吻给他的儿子写了一封信。”迪昂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为了安抚老家伙,不让自己卑贱的出身影响他在维奥芬妮的事业,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费兰多卡萨寄上一些钱。……那实在算不上很多钱,只是他经商所得的很小一部分,那是个很吝啬的人。不过,仅是支付两个人的花销还是绰绰有余的。”

    半晌,布鲁尔都没敢再提出任何一个问题。那些许许多多的线索在他的脑子里交织,逐渐构筑出一条并不完整但却已经成型的线索。他很害怕,害怕再一个问题就让他接近了危险至极的真相。

    但,他还是没能阻止自己问出那个问题。

    “……那位卫队长……兰纳森先生……真的是他杀的吗?……”

    迪昂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盯着布鲁尔许久才终于开口。

    “那天你在绞刑架那儿吧?”

    见布鲁尔紧闭的嘴唇变成了青色,迪昂不禁笑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亲切得如同第一天他认识这个男人的时候一样。是的,这就是那同一个人没有变过,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噢,那你应该清楚地看见了所有人的愤怒都被宣泄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所有人都得到了满足。在主治下的神圣之城,正义得到了伸张,愿望得到了满足。费兰多卡萨重归于安宁,不会再有人因为令人发指的罪行而无故死去这就是滑稽故事的结局。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兰纳森先生是被哪个恶贯满盈的混蛋杀死的,我又怎么会知道呢?不过,那些坐在我们头上统治着我们的尊贵大人们,他们的决定是永远公正不会错的,不是吗?”

    他笑了,从未有过地放声大笑。

    那一瞬间,布鲁尔发现,自己这才终于明白了他口中那些故事的真正含义。

    在这个男人的眼里,这仿佛是另外一个滑稽的故事,只不过,它不仅发生在了他眼前,也发生在了布鲁尔的眼前。

    ……噢,差点忘了另外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情。

    在那位卫队长被绞死之后,另一位士兵接替他成为了费兰多卡萨东南区的卫队长。

    而那个新的卫队长,他的名字是弗斯切。

    正像迪昂保证的那样,所有事情都得到了解释,所有人都得到了满足。

    自处死那个不幸的卫队长以来,费兰多卡萨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耸人听闻的罪行。所以,从结果上来说,它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毋庸置疑的真相,成为了公正严谨的判决。

    谁能说不是呢?

    但,在布鲁尔的心里始终悬吊着一块石头。

    或许哪一天,同样的事情会在费兰多卡萨重演。

    ……然后,还会有另外一个“罪人”,携着他被写在脸上的罪孽随他同去。

    陪伴在这样一个危险的人身边的确是一个很可笑的选择。

    的确如此。

    过去自己曾经怀有过这么做的理由,但如今布鲁尔愈加时常地冒出怀疑,怀疑自己的动机,怀疑他的动机。

    他当然知道迪昂要做什么,只是不知道他要怎么去做。他从来都弄不懂那个人,也从没尝试去弄懂。自己,和所有这些同属鼠群的孩子,尽管被迪昂组织起来,他们也都是他一个人的工具,被驱使向他自己自私的目的在整个鼠群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但……

    只要遭罪的那个人不会是自己,不就好了吗?

    只要仍能够得到利益,不就好了吗?

    人的本质都是自私的。

    而正义,永远不会站在他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这一边。

    只要所有活着的人都得到了满足,那就是最完美的结局吧。

    他这么安慰自己。一直以来,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就是现实吧。

    在他沉溺在回忆和自我批判中的这短短的时间里,迪昂已经结束了与弗斯切长官“愉快”的攀谈,回到了属于他的鼠群。

    “很好。弗斯切长官很好,我也很好,所有人都很好。今天……今天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吗,小的们?!”

    方才在卫队长弗斯切面前还极其谄媚的瘸子的表情似乎忽然愉快过了头。

    “迪昂先生,我觉得那三……”

    “你们知道吗?我问了有趣的弗斯切长官,上礼拜他为什么没在街上巡逻。”还没等布鲁尔说完,迪昂直接无视了他,自顾自地和其他人说笑起来,“他说他问了其他人一个治痔疮的偏方,要用无花果叶混合白莳蒸一盆汤水,他就去这么做了。猜猜怎么着?那个白痴居然把那用来外敷的汤水给喝光了,仰头喝了整整一脸盆!!喝了那盆美味的汤水以后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起来之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手下的卫兵把那个给他建议的倒霉鬼打了一顿!!”

    孩子们一下子都笑得合不拢嘴,他自己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

    “看在主的份上!你能相信吗,他们那些贵族的走狗竟然会弱智到这种程度?!哈莱雷亚!幸亏我完全憋住了笑,不然我也就惨咯!!!我主保佑,我主保佑!!!”

    完全是一副戏谑、亵渎的口气。很显然,这个男人对护佑着这费兰多卡萨乃至整个神圣帝国的大能的主没有半点敬意。

    这群孩子们也同样如此。

    “噢!那还真是感谢主放过迪昂先生了!!哈莱雷亚!!!哈哈哈哈哈”

    他们拿从牧师那里听来的神圣祝祷词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你们可得记住,别到处去说这件事。这可是我和你们之间的秘密,如果哪个人口风不紧,那可不仅仅是我,你们所有人都吃不了好果子的。那个弗斯切长官虽然是个白痴,他可是个惹不起的狠人物。”

    “明白!”

    “当然明白,迪昂先生,您请放心!”

    听到孩子们的回应,迪昂的脸上露出了满的笑容。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吧……”

    “迪昂先生!!请听我说话!!!”

    终于,布鲁尔再也憋不住了。

    “那多出来的三枚银利亚,按照规矩您是不是应该与大家先重新商定分配方式,迪昂先生?!那些钱在得到我们大家的同意之前,您是不是不应该擅自处置?!大家定好的规矩是这样的吧?!!”

    迪昂肯定一早就知道坡德藏了钱。这样一来他既不损失自己的收益,又能向这些好骗的孩子们卖人情,这就是这个男人骗取信任的小伎俩。或许是因为已经在他身边待得太久了,布鲁尔已经对这些手段了解得再透彻不过。

    这是个危险至极的男人,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不过正因为这样,他才必须从他的手中好好地保证自己、以及其他孩子们的利益。当然了,这就是他们选择在这里,组成这个鼠群的原因。

    “啊?噢很抱歉,我给忘了。”迪昂从容地笑了笑,试图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不过我敢向你们保证,这三枚银利亚绝对是用在了刀尖上。啊,我最近实在是太健忘了!那个笑话让我把自己的脑袋都放空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们最大的好消息!啊!我真是该死!!”

    “咯咯”地,他从孩子们当中听到了零星的笑声。

    只有布鲁尔板着一张脸,他知道这家伙想要糊弄过去。“什么消息?”

    “终于,你们大家的努力有了成果终于,我们可以看见美妙的未来了”

    迪昂闭上眼睛,特意拖长音卖着关子。孩子们都伸长了脖子,看得出他们都无比期待迪昂的宣布。

    “在往那蠢驴弗斯切卫队长身上砸了这么多钱之后,他终于帮上了咱们的大忙

    统率费兰多卡萨所有城市卫队的比崔安(bit’rian)男爵终于同意接见我了!来吧,我允许你们狂欢!!”

    但显然,孩子们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当然,他们都不可能明白那代表着什么意思。

    “所以,那意味着……?”布鲁尔代表所有人抒发了自己的不解。

    “我记得,”神采飞扬地说着,迪昂的得意已经溢于言表,“哪一个亲爱的上次打听到,负责东区的卫队长因故转调去了密恩(miem)。”

    “是我!是我,迪昂先生!!!”

    “噢是的,当然了!在打听情报上没有人能比你干得更好,米欧(mieo)。”

    受到了称赞的米欧一脸的满足,而迪昂也继续对孩子们解释下去。

    “受到比崔安男爵的接见,意味着我有可能替上那个空缺的肥差,成为比这个东南区还要更富裕的东区的卫队长。只要我能在男爵面前表现得足够好也就是我能给他足够的贿金,我早就打听清楚了,那位男爵毫无疑问是个腐烂到了根须的家伙这样一来,我就会成为费兰多卡萨东区的长官。那也就意味着,你们的生活从此将在东区变得更加美好,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这不是美好未来的开始,那么什么才是呢?!!”

    “我们……有未来了!!”

    “未来!终于!!太棒了!!!”

    “迪昂先生万岁!!!”

    终于,迪昂的话再一次得到了孩子们热烈的响应。在一片欢呼声中,迪昂走近了布鲁尔的身前,像哥哥一样亲切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但,布鲁尔深知这只是假象。许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卑鄙的男人的时候,他也同样如此亲切,亲切得仿佛自己失散已久的亲生兄长。即便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完全谈不上健壮的瘸子,他还是忍不住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你是跟随我最久的,布鲁尔,我教了你远比其他人还多的东西,也几乎从不对你隐瞒什么。你也应该知道,相比于其他人,我在你身上托付了最多的信任。”

    “我知道,迪昂先生。”这一点上,布鲁尔不得不承认迪昂没有说错。

    “但即便是你,我也不能忍受背叛,不能忍受离间。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这个最重要的时间点,我们必须一条心。”

    迪昂的语气很平和,但字里话里却满含着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威胁。

    “你也知道,在我们所有人之中,没有人比我更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肆意地践踏在我们身上的贵族和勋爵,他们永远将是我们的敌人。……但……唯独这个未来,这个机会,我绝对不可能容忍任何破坏和阻碍,你的这些期待着未来的困苦同胞们也绝对不可能会容忍任何形式的背叛,这是当然的了。”

    迪昂那双丑陋晦暗的淡褐色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布鲁尔的双眼。在其中,布鲁尔看见了一种疯狂,一种热切。

    “不仅只是这样而已,当然了,你知道我想要的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我……知道,迪昂先生……对不起……”

    在他的淫威之下,除了屈服,布鲁尔没有别的选择。

    迪昂,这个丑陋瘸子的诡异微笑再度向他绽开。

    “我就知道,布鲁尔。我就知道,你会为了大家做出正确的选择。”

    **

The Curtain 死幕(13)

    两日之后,位于城中区的比崔安男爵府邸。迪昂正等候在男爵紧闭着的会客厅外边,凝视着摆放在他正对面的大摆钟出了神。

    男爵府的装饰并没有像迪昂起初料想的那样奢华到极致。随处可见的素雅花瓶里插着新鲜欲滴的粉白玫瑰,大理石地面上铺设着浅色天鹅绒地毯;许多家具的表面都镀着一层铜金色,但远不如黄金的光泽那么明亮晃眼;大多数装潢虽然颇有品味,用料很讲究,陈设的细节上也充斥着唯美细腻的弧线,但毕竟还远没有达到糜烂的地步。

    但仍然,那个在布景中并不算尤为显眼的桦桃木摆钟还是深深地吸引了迪昂的注意力。即便从会客厅里持续不断地传出来此起彼伏的**声浪,迪昂的注意力也没有从那个大摆钟上移开半分。

    在普通人的眼里,那个摆钟虽然气派,但也就这样了;但如果是经验丰富的钟表匠,从其中所能看到的东西就完全不同了。

    当然,迪昂不可能会是什么经验丰富的钟表匠甚至连半个钟表匠都算不上。

    毫无疑问,钟表匠是神圣帝国境内最为体面、也最受憧憬的工匠之一了,称其是工匠当中的贵族也毫不为过。制作名贵机械钟表所需要的精密设计能力、美学眼光和精湛技艺在所有工匠的技术中都可以算是上乘的,尤其是那些最为优秀的名钟表匠,传说帝国境内的第一把簧轮枪便是出于某一位钟表匠之手。可以说在帝国宇内闻名遐迩的大师级钟表匠,其名望和身价甚至连伽尔撒的军械师都远不能及。

    迪昂完全没有什么美学眼光,也没有那种千锤百炼的精湛手艺,能把一块原铁一毫不差地塑造成能精确表示时间所需要的齿轮。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掌握了一些木匠、皮匠和箍桶匠手艺的杂牌铁匠。矛尖?匕首?长剑?弩臂?那当然没问题。头盔?胸甲?鞋甲?完全合身的全包覆小腿甲?嗯……如果费点精力还是能做出来的。但要做出那种精密程度的齿轮和机件?以他的水平,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然而,只有在设计和布局这一块,他的眼光或许不会输给一些钟表匠。基于他的过去,至少对于钟表的结构和原理,他有着十足的了解。

    也正因为如此,他有把握这么说

    要实现那个摆钟的功能,它的箱体占用了远比通常设计要大得多的空间。虽然其表面雕刻上了许多复杂的纹饰,好让它看上去像一个装饰品,但那种迷惑手段决然骗不过他的眼睛。

    他认为,那个大摆钟的箱体内部一定贮藏着大量贪贿所得的财物。室内的其它一切陈设,应该都是为这最重要的部分所做的伪装。

    这虽然不是唯一的解释,却是最合理的解释。

    不过很显然,他没有可能验证自己的假说。

    在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摆钟的玄机中的时候,会客厅里发出的**声在触及了顶峰之后戛然而止。

    如此突兀的变化重新唤起了他来此的动机。

    “终于结束了吗?”

    没有多久,一个衣衫不整的红头发女人强装镇定,脸色潮红地从会客厅里走了出来。她甚至不屑于看这个卑微的瘸子一眼,便匆匆地走了。

    然而迪昂的兴致却提了起来。

    “未来……终于!”

    想到这里,他不禁兴奋地搓了搓手。“迪昂,哪个是迪昂?”一个脑袋从门里探出来,张望了一会儿,“你可以进来了。”

    他即时拄起了拐杖,一瘸一拐地,随着比崔安男爵的仆从进了会客厅。

    他刚进门,一股恶心的尿骚味就扑面而来。

    一位有着伽洛尼人特征的肥胖中年贵族气喘吁吁地瘫坐在会客厅的正中,就正对着会客厅的大门。他那肥大的肚皮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着,看起来疲惫极了,疲惫得还来不及理会刚进门的卑贱瘸子。

    那当然就是比崔安男爵大人无疑了。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敬畏,迪昂当下便脸朝下跪伏在地上。

    当他的脸凑近了地毯,他才更加清楚地嗅到那股恶臭不堪的尿骚味,仿佛有人就在门边上撒了一泡尿。或许的确就是这样,那也完美地解释了刚才他在等待时听到的猛烈撞门声。

    对他来说,这点味道只是小意思。只要能得到那个卫队长的位置,哪怕让他把那块地毯上上下下全舔一遍都不在话下。

    会客厅里远比迪昂想的要拥挤。跪在地上,迪昂还是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遭的情况。会客厅的两侧列站着负责费兰多卡萨九个区的九位卫队长中的八位,弗斯切自然也在其列。

    迪昂又看了一遭。会客厅并不算很大,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陈设但唯独没有床。

    他已经不难想象,刚才在这里发生的究竟是如何一幅荒唐的画面了。

    正这么想的时候,那位大腹便便的男爵终于稍微平复了自己急促的呼吸,涨得如苹果一样殷红的圆脸也终于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你就是瘸子迪昂?”

    与外表不符的是,男爵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尖细。

    “是,大人,我就是瘸子迪昂。”迪昂仍旧面朝地面,毕恭毕敬地回道。

    “是嘛?真是个丑陋不堪的家伙。”

    “那是自然,在男爵大人光辉的仪容面前小人自是无地自容。”

    受到了恭维,心花怒放的胖男爵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是不必说的事情,你这小子还挺诚实的。好,我允许你抬起头来。”

    “谢大人。”

    “不过,因为你不过是个贱民,你必须得跪着和我说话。否则,我会把你赶出去。”

    “小人明白。”

    这家伙似乎并不难搞,只是要赢得他的欢心,自己的言行举动得更加谨慎才行。迪昂暗自思忖着。

    “列在我席下的几位都是费兰多卡萨的卫队长,其中一位你已经很熟悉了。”

    稍稍直起身子,比崔安男爵用那颇有特点的尖细嗓音不紧不慢地说着,“这里本应该有九位,但有一个位置正空缺着。我听说,那就是你这个卑微的瘸子想要谋求的位置?”

    “小人怎敢向大人您提出奢求?以小人卑贱的身份,本也不与之相配,若大人将其赏赐给了小人,那是大人的无上恩德;若给了别人,那也是理所应当的罢了。……一切的一切,当然,全凭男爵大人英明决断,小人是万万不敢擅自揣测的。”

    “唔你这家伙,虽然长得丑,倒是很会说话。”胖男爵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目光里还隐隐藏着一丝怀疑。

    “大人过奖了。”

    “不过,要成为我手下的卫队长,负责圣城一方的安治,你该知道只会耍嘴皮子可不够。”

    “谢谢大人提醒。”

    “不过,也无妨。”胖男爵的眼珠咕噜地一转,似乎打起了什么主意,“让我看看你会点什么吧。”

    “很抱歉,大人,但小人必须如实向您交待。小人一身残疾,身体孱弱,头脑愚笨,并无多少才能。”

    “那你还敢恬不知耻地向我讨要卫队长的职位?!”胖男爵瞪大了眼睛,音量也猛地提高了。

    “小人能献给男爵大人的,只有一片忠心。”迪昂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

    “哦?你这瘸子倒还真敢说啊?”

    “如果能获得您的允许,小人希望就此向大人您奉献出我忠诚的证明。”

    迪昂微微地低下头以示谦卑,同时将一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我允许,你交出来吧。”

    那位**成性的胖男爵当然不可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倒不如说,他已经等不及想看看贿金了。

    于是,为了迎合他的**,迪昂从斗篷下面拿出装得满满的钱袋,试图起身亲手交给男爵。

    然而他却遭到了当头棒喝。

    “谁允许你站起来的?!!”

    迪昂急忙跪了回去,同时连连赔罪道:“对不起,对不起大人!当然是小人轻慢了!!!请大人务必原谅小人的冒失!!!”

    “原谅不原谅是我说了算。”胖男爵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悦,“你不会以为,你有资格用你那双脏手亲手交给我什么东西吧?”

    “当然没资格!当然没资格!”

    情急之下,迪昂只能狠狠地抽打自己耳光以示悔过。从那响亮的声音上看,他着实半点力度都没留。

    “算了,别浪费时间了。”显然,贪婪的比崔安男爵等不及想要看那些贿金了,“弗斯切,还不快给我拿上来?!”

    “是,大人!”

    卫队长弗斯切走上前来,满脸嫌恶地拾起迪昂留在身前的钱袋他猜想那钱袋子一定已经沾上了那女人的尿液。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照命令办事,将它交在了男爵的桌上。

    “这有……这么沉?!”

    退下去的时候,他有些惊异地感叹道。虽然他已经认识了迪昂很久,他从来不知道这个看似破落的瘸子竟能蓄得起这么多钱。

    不过他也熟知,那些钱必定不是什么干净的钱。

    男爵看见钱袋便像饿狼一样扑上前去,解开束口的系绳,一股脑儿将钱全部倒了出来。

    那是大大小小、满满一把的银利亚,足足有三四十枚!

    即便是这位男爵,在看到这个数目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看见他面露喜色的那一刻,迪昂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见鬼,差点就他妈搞砸了。”

    他在心里暗自庆幸着。

    “……很好!非常好!!我很喜欢你的忠心!!!”

    男爵大喜过望,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很好!我允许你在我面前站着说话!!”

    “谢男爵大人!”

    拿过拐杖,迪昂熟练地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这个动作他已经不知道做过无数次,考虑到他的右腿并非完全残废,他甚至能做到和腿脚健全的人同样的速度。

    不过,他还是不敢贸然接近那位喜怒不定的男爵大人。

    “在我看来,你不仅对我忠心耿耿,而且还确有可塑之才呢。”胖男爵对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甚至把整张脸都揉缩在了一起。

    “谢谢男爵夸奖,小人不胜荣幸!!”

    “我已经从弗斯切那里听说过你了,瘸子迪昂,还有你的‘小老鼠’们。看来,你们着实有能力把东南区搅成一团啊?或许,以后在东区,也是一样的?”

    “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大人担负着守护圣城治安的沉重责任,小人只是希望能为男爵大人分担忧愁罢了!还请大人务必放心,过去小人所做的事情从不曾连累到大人,之后小人也绝不会连累到大人您!”

    “你的意思是,以后你还会不断地为我献上这‘忠诚的证明’了?”胖男爵挑了挑眉。

    “我不过是一介微不足道的贫贱残人,我只能在没有任何可能牵连到大人的情况下,尽我所能为大人得到应得的利益,我一直所做的不过是这样而已。一个微不足道的废人,所能献给大人的也就是这一点点心意而已。”迪昂继续对男爵阿谀谄媚,同时也不忘委婉地申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但如果大人能给我这个机会,我必将能献给大人更多,更多!仅仅是这一点点奉献,如何能配得上大人的英明和仁慈?那绝对不够。大人理应得到更多的回报,不这样怎么足以阐明我对大人的感激?!”

    “看看,看看。”

    胖男爵伸出手,抓起一大把银利亚,任其从自己的手中滑落,敲击在仍堆放在桌上的那些钱上,发出悦耳无比的叮叮响声,一边不住地点着头。

    “好好看看,好好学学,弗斯切!这小子刚刚趴在那里那么久,闻着女人的尿味,脸上不曾露出半点恶心的神情!再看看你!刚刚把钱拿给我的时候,你那是什么表情?!”

    “万分抱歉,大人!!!”弗斯切连忙跪在了地上。

    “……能允许我说一句话吗,男爵大人?”迪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说吧。”

    “我想,或许弗斯切长官也并非是嫌弃这些沾上了尿水的钱。正是因为弗斯切长官对您无比忠诚,他知道,这些钱是理应属于您的,是他所绝不应该染指的,哪怕只是拿在他手里一刻,他都会感到无比的不安。如果是这个缘故的话,小人斗胆请男爵大人原谅弗斯切长官。”

    “不错,很不错。”

    比崔安男爵的目光望了一眼迪昂慷慨陈情的样子,又瞟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弗斯切,再次点了点头,又悠悠地说:“瘸子啊,在把东区赐给你之前,就让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大人请问,小人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你可曾听说过一种名为‘鼠狐’的动物?”比崔安男爵忽然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很抱歉,大人,是小人孤陋寡闻了!”

    “我听人说,那是一种生活在东北边荒漠里的动物,长得像大一些的野鼠,其实却是一种狐狸。”

    比崔安男爵说着,他那胖乎乎的手却仍在不厌其烦地把玩着那些可爱的银利亚。

    “能在了无生机的贫瘠荒漠里生存下来的动物,都是它们有过人的本事的。这些鼠狐不仅长得像野鼠,还会散发出和野鼠一模一样的气味,让那些野鼠误认其为它们的同伴。由于体型比那些野鼠都要大,它很容易就变成了野鼠群的头目,驱使着那群野鼠为它奔波、寻觅食物,好让它不需要费半点功夫便能得到丰裕的收获。然而,一些细心的人发现,跟随着那头狡猾的鼠狐的野鼠数量却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那头鼠狐再一次孤零零地漫步在荒凉的野外,再一次亲自动起了手。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请恕小人愚钝。”

    胖男爵瞟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了难以揣测的表情。

    “你当然知道答案,瘸子迪昂。”

    ……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

    迪昂骤然发现,他有些跟不上男爵的话了。从刚才开始一直都很容易读懂的比崔安男爵口中,突然蹦出了难以理解的话来。

    他当然能猜到问题的答案,但他完全不明白男爵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

    比崔安男爵对他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真的很想让你受我的差使,为我卖命。瘸子迪昂,你的确很能干,也总能说出我想听的话来,我们本应该合作得很愉快……前提是,如果你不是这么两面三刀的话。”

    “……等一下,大人,小人不明白这话究竟从何而来!!!”

    男爵冷笑了一声,并未多说。

    从他的身旁站了起来,弗斯切的话补充了他的疑惑。

    “‘今天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么,迪昂?”

    “‘那个弗斯切长官虽然是个白痴,他可是个惹不起的狠人物。’那是你第一次说这种话?还是说……怎么样呢?”

    “‘在我们所有之中,只有我最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肆意地践踏在我们身上的贵族和勋爵,他们永远将是我们的敌人。’嚯嚯”

    始终低下头忍耐着笑意的弗斯切终于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他的一只手已经按在佩剑上,只等着男爵下达最后的命令了。

    “……抱歉!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迪昂还在试图申辩,但胖男爵摆了摆手,满脸的笑意让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自以为很聪明吗,瘸子?你自以为我们都是蠢材吗?你自认为你能在谈笑间把我们所有人都玩弄于手掌心吗,迪昂?”男爵水肿一般的手指随手捻起手边的一枚银钱,嘲弄似地将其弹向迪昂的脸,“今天我将所有卫队长都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好好看看,这种愚昧自大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下场。带下去,把他那引以为傲的舌头给我割了。”

    “乐意效劳。”

    “等等!您不能这么做,大人!!我是无辜的……”

    没等迪昂说完,弗斯切第一个冲上前去,将惊惶的迪昂粗暴地按倒在地上。

    *

The Curtain 死幕(14)

    只不过,在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从狡辩的糟糕事实之后,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再一次发生了戏剧般的变化。

    在三名强壮卫队长的拖拽下,他很干脆地放弃了抵抗。

    “……啊……这样啊,这就没办法了。既然您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那就只能……”

    迪昂没有说完这句话倒不是因为他被几乎拖出了门,而是刻意如此。

    如果男爵没有理会他的话,那么一切就在这里结束了;但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虚张声势,铤而走险,强行表现出从容的样子了。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的话,不如就向着仅有的那根救命稻草拼命抓去吧!

    要做就做个彻底!

    男爵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只是目视着迪昂被他的手下拖出了门外,一直到离会客厅很远的距离。

    但迪昂始终没有放弃伪装。

    对他来说,机会还远没有彻底死去!!

    尽管那位男爵明知道这条舌头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迪昂也不可能就此放弃这最后一丝希望。哪怕他被拖出了这么远的距离,哪怕现在男爵绝不可能看到他的情况,他仍然保持着从容惬意的神情。

    他期待,不,祈望着男爵会重新考虑这件事情。这,是他唯一可能的机会了!!

    就算那机会看起来如此渺茫,他也绝不会就此放手!

    终于,在迪昂几乎要被拖出男爵府大门的时候,男爵让他的仆人把他们唤了回去!

    “很好!”

    迪昂在心里暗自窃喜道。

    “……你这家伙,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快说!否则我敢保证……”

    “在您的扣押下我什么也做不到,男爵大人,所以我只能事先做好了准备。”

    当他看见男爵的表情的时候,他从中窥见了一丝不安。他的虚张声势起了作用,心虚的男爵对这未知的危险产生了难以抑制的担忧而迪昂正打算以那作为突破口。

    基于他平日的贪婪攫取,会产生这种不安不无理由。

    “……你小子以为你能愚弄我吗?!”

    您依然在和我对话,那就说明您已经被愚弄了,蠢材!

    迪昂心里这么想着,不禁露出了一个轻蔑的微笑。

    “虽然您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关于我的事情,当然,我对您也并非一无所知呢,男爵大人。如果要我不做任何准备只身前来,恐怕您连尸体都不会给我留下来吧?”

    “你又能做到什么,卑贱的瘸腿杂种?!”

    男爵的眼睛瞪得浑圆,看得出当下他十分生气。

    不过既然已经撕破了脸,迪昂也没有任何必要再顾及他的心情了。

    “我这么不起眼的小人物,最多也就是能充当您的陪葬罢了。”迪昂正视着男爵的眼睛,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这笑容也并非毫无代价。弗斯切抬起拳头,毫不犹豫地狠揍在了他那张惹人生厌的脸上。

    不愧是费兰多卡萨的卫队长,他的拳头沉重非常,几乎让他直接贴在了地上。

    “真是无礼至极。”

    迪昂也并未急于起身,也并不急着为自己申辩些什么。他就势在地毯上趴了好一会儿,像是在休息一样,过了好一会,他才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干脆仰面躺倒在了地上,倒过头来,再度朝那位大人露出诡诈的笑容。

    “如果您真希望我闭嘴,那我就闭嘴好了,毕竟我也没打算离开。我还挺喜欢这地毯的,还有地毯上女人的味道。今天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吗,大人?”

    “少废话!快给我说!弗斯切,快让他说!!你这卑鄙的老鼠到底知道些什么?!!”

    接到了命令,弗斯切伸手下去直攥住他的领子,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另一手又一次攥紧了拳头。

    “你听到大人的话了,快说,否则你只会吃更多苦头,你这狗娘养的败类!”

    弗斯切目露凶光,出言威胁道。

    然而被提在空中的迪昂反倒大张开了双手,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请您尽情地打,就算把我当场打死在这里也没关系。我只是一条毫不起眼的虫子,就算在这里身首异处,也不会有人关心半分。如果您要打死我,弗斯切长官,那么请自便。”

    “我可从没见过你这么贱的人。”弗斯切皱了皱眉,二话没说,便又抡起砂锅大的拳头,朝他面颊上揍得结结实实,几乎把他打得昏死过去。

    迪昂依稀感觉,挨上那一拳的时刻,自己的双腿仿佛在空中似乎抽搐了那么一瞬。

    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哪怕这意味着要吃更多拳头。

    幸好,在弗斯切正打算出第三拳的时候,比崔安男爵抬手示意他停手,并让他把迪昂放了下来。

    “那些把你视作亲人的孩子们,”比崔安男爵换了一种口气,“如果知道你如此不珍视自己的生命,或许会为你哭泣的,迪昂。”

    即便半边脸已经肿得不成人样,迪昂还是勉强作出一副从容的表情,朝男爵嘲弄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作出回答。

    “像大人您一样,许多人都觉得孩子们代表着人们中最纯真、最美好的时节,但实际上您不知道的是,他们远比您想象的还要自私得多。他们简单到只喜欢带给自己愉悦的东西,讨厌所有让自己不快的东西,从不考虑道德、信念和利益这些对大人来说重要非凡的东西。他们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动物,远比大人要容易为**而驱使。我想,您对这些已经有所体会了,不是吗?毕竟将我出卖给您的,除了那些‘亲人般的孩子’也不会有别人。”

    “他们做了正确的选择,为了帝国而铲除你这样的祸患当然是正义之举。”男爵耸了耸肩,“况且,就连他们都背弃了你,你一个人又能做到些什么呢?”

    “很抱歉,男爵大人,但我必须要指出您的言过其实。”

    “噢?看来你对此还有些异议?嗯,我洗耳恭听。”

    “并不是‘他们’背弃了我,而是‘他们’中的一些。就像我说的,那些孩子们都很简单,既然我很清楚那些孩子是为了什么而为我干活的,当然也很清楚应该如何去驱使他们。在利益的面前,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出卖我……当然,还有您。”

    “哼,为你办事的小孩子们要怎么出卖到我头上?你这家伙,果然不过在虚张声势罢了。”

    “如我刚才所说,我对您也并非一无所知,大人。……非常不巧的是,之前我将我所知道的关于您的一些小秘密托付给了那些可爱的孩子们。”

    “什么?!!”

    一直强装镇定的男爵终于坐不住了。

    “什么秘密?!!!”

    到了该揭晓答案的时候,迪昂反而又缄口不言了。

    “你这家伙,又在故弄玄虚吧?”男爵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过度,稍微整了整自己的领结,重新恢复了泰然的神色,朝迪昂投去鄙夷的目光,“你这种家伙又知道些什么?”

    “有时候,孩子们带回来的信息远比那些零钱有价值得多。”

    迪昂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比如说……六月的时候,您帮助那位密恩来的辛德拉商人赶走竞争对手的手段,似乎不那么光彩吧?”

    “那又如何?”比崔安男爵挑了挑眉,“许多人拿这种流言来诽谤我,我并不会在意。但如果拿不出证据来,你说的不过只是笑话而已。你想说的就这些?”

    “还有再早一些,三月份的时候,您让弗斯切长官通过稍有些粗暴的方法夺走了德雷娜大道(landruich derana)前那位老人的商铺,将其转赠给了另一位来自德奥赛斯(deosith)的商人,这件事也是有的吧?又或者……为了开拓商业区谋取利益而强行拆毁贝利弗(berive)先生的十几年来的住所,并威迫他们一家背井离乡的事情?还是说……”

    “我承认你的确知道些东西,瘸子。”男爵的嘴角略微扬起,“但我告诉你,光是知道是没用的。单凭这点东西就想要弄倒我未免太不自……”

    “如果说我知道您把贿金藏在哪了,那也没有用吗?”迪昂诡魅地眨了眨眼睛,“要把贿金从候客厅那座摆钟里统统转移走,究竟需要多久呢?”

    男爵的浮肿一般的脸即时变得煞白。恰在此时,候客厅的那座摆钟正叩响了午后二时的钟声。

    “一时,足够吗?如果不够……那可就不妙了。……我听说,那位年青的兰吉尔公爵可极端讨厌这种事情。”

    “……不,不!你不能这么做!!!”

    比崔安男爵终于失去了冷静。

    “我和他们约定好了,如果我三时还没有回去的话,他们就可以‘自由地’处置那些秘密了。事到如今,我被您的走狗们牢牢地扣押着,那么这件事情就远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情了。……也许,只是也许,那些掌握着小秘密的小家伙们会失去耐心,提前出卖您也说不准哦?如果是您的话,应该会选择相信那些纯真无暇的孩子们吧,不是吗?”

    “快!快去让他们闭上嘴!!如果我倒了,你也一样逃不掉!!!”男爵显然急了。

    “像我说的那样,我这样的人,不过是生长在路中央的一棵卑微低贱的杂草,随时等待着被车轮碾过的命运。您可以尽情地唾弃我,可以随意地折磨我,甚至杀掉我,一切都随您高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关心我的死活,我也不会关心谁的死活。我这条命,原本就毫无价值。倒不如说,能将您这样尊贵的大人一起带下地狱,是我的荣幸也说不定呢?”

    迪昂的目光逐渐变得凶狠,凶狠得足以使那位从刚才起就不可一世的男爵大人终于感到了恐惧。

    “所以,如果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那就只好斗胆让我这条鼠狐的尸体,为大人作陪葬了。”

    “该死的杂种!你这是在威胁我?!”男爵怒得涨红了脸,焦急地跺起了脚。

    “您猜呢?”

    “该死,该死!!!快,菲尔(phire)!快让人把钱全都转移走!!!”男爵肥胖的身躯努力从桌椅之间挤出来,造成了颇为震撼的响动,几乎要把桌子都掀翻。

    “那您可要赶快了,大人,时间可不等人。”迪昂摊了摊手,“我想,要找到新的安全埋藏地点,您也得费些功夫吧?”

    “……”

    比崔安男爵陷入了沉默。迪昂看着这位男爵大人的脸上经历了丰富的表情变化,最终,这位自视不凡的大人竟然向面前这个出身微贱的瘸腿男人示了弱。

    “……你想要什么?说吧。”

    “很简单,东区的卫队长。”迪昂挑了挑眉,很干脆地回答道,“从一开始我就是为这而来的。”

    “……即便是这样,你还想在我手下做事?”

    “考虑到我目前的处境,这种职位就更有必要了。”迪昂笑了笑,“作为一个瘸子,我需要武器来保障我自身的安全城市卫队的合法持械权对现在的我来说可重要得很。”

    “好的,我保证会签给你委任状的。快回去阻止那帮该死的小老鼠!”

    然而迪昂却无动于衷。

    “抱歉,大人。我要看您当场签下来,交到我的手里。”他的眼神毫无惧色,与男爵四目相对。

    “……”比崔安男爵再一次陷入了无言的沉默,“……你这家伙,未免得寸进尺了。”

    “您不相信我,我当然也不相信您,大人。”迪昂摊开手,满脸的无奈,“我只想要一份可靠的证明,好让我们之间破碎的信任得以重建。我想,相比于重新埋藏那笔藏在摆钟里的钱,签一份委任状应该要不了您多少时间。”

    “……你这该受诅咒的卑劣小人……”咬着牙,男爵目露凶光,恨恨地骂道。

    “请允许我提醒您,时间可不等人。”

    迪昂干脆就地坐在了地毯上,着实一副流氓无赖的模样。

    又犹豫了一会儿,男爵终于屈服了。

    “好!我就签给你!!”

    的确如迪昂所说,签一张委任状实际不需要多少时间。唤自己的仆人菲尔拿来印章、蜡烛、勺子和火漆块后,比崔安男爵提起鹅毛笔,奋笔疾书了一阵之后,盖上了代表自己家族的火漆印,交在了等候在男爵桌边的迪昂手里。

    “这份委任状从现在开始初步生效了,瘸子,你现在就是东区的卫队长官了。不过要让你得到卫队长完全的权力,我还必须将其上报给掌管费兰多卡萨的黎明之星军团,并等待正式的批示。那应该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

    男爵说,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十分糟糕。

    “没关系,这样就行了。这样一来,咱就是一条船上的了。”

    满意地看着密密麻麻地写满古语字母、盖着比崔安家族印章的文书,迪昂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

    “今天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么,亲爱的男爵大人?”

    嘲弄般地,迪昂对比崔安男爵丢下这句话,在所有人愠怒的目视下一瘸一拐、慢慢悠悠地扬长而去,在场的八位卫队长官竟无一人出手阻拦。

    看上去,在这场交锋之中,卑贱的瘸子似乎已经取得了全然的胜利。

    但在迪昂的背影逐渐远去的时候,比崔安男爵已经给了弗斯切一个眼色,将他悄悄唤到了自己的身边。

    “带人跟上去!在他和那帮孩子接触之后就找个机会把那不知好歹的东西干掉!!该死的,还有那些狗娘养的小杂种!统统给我干掉,一个都别他妈留下!!”

    尽管压低了声音,从那几乎嘶哑的嗓音可以看出,这位男爵当下已经是暴跳如雷了。

    “但……大人,他现在是城市卫队的卫队长了。这……难道不会摊上袭击帝国士官的罪名吗?”

    “你这白痴真以为我会签给他委任状?”

    “……但……那上面可盖着您的印章……”弗斯切面露难色,显然他也不想摊上麻烦。

    “蠢材!那渣滓压根儿就不识字!”

    男爵环抱双臂,冷冷地哼笑着。

    “我亲手给他签下的,是那群无知鼠辈的通缉令。”

    *

The Curtain 死幕(15)

    黄昏时分。

    在费兰多卡萨的角落穿梭、巡绕,最终甩掉那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跟踪者费了迪昂整整半时。说实话,这对一个行动不便的瘸子来说还是稍微有点困扰的。当他最终喘着粗气几乎要瘫软在狭窄巷子深处的墙上时,他手上的那张“委任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揉成了一团。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迪昂,毫不怜惜地将它丢到了墙角,没在了浓黑的阴影中。

    倒不是因为他早就看出来那张委任状上有什么猫腻。即便在那位男爵将这张纸交递给他的时候露出了足以使他产生怀疑的异样目光,大字不识的他光凭这一点也没办法作出任何定论,更无从考证。

    不过他很清楚的是,纵使那张委任状的确货真价实,仅凭这一张纸也改变不了目前的状况。

    在彻彻底底地得罪了男爵之后,他早就打消了在男爵的手下继续做事的念头了。身为费兰多卡萨所有卫队的统领,那位男爵要弄死自己这样一个除了一群孩子之外毫无背景、毫无依靠的穷酸瘸子,连迪昂自己都能想到好几百种法子。

    换句话说,他早就不想要那破卫队长的位置了。

    他唯一想要的,只是能够活着逃出男爵府。

    但他依然必须这么说。他依然有必要表现出对那个位置的执着,原因很简单。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男爵是绝没有可能放他走的。

    要让男爵允许他离开,最好的办法就是达成一个看上去能够维持表面上平稳的协议。为此,他自己必须抱有一个“目的”,好让男爵能够轻易地为他实现,这样一来,男爵就会误以为自己已经安抚住了这个难搞的家伙。

    首先,在做了那样的虚张声势之后,自己的真实目的也就是“活命”是显然不能暴露的;其次,这个目的不仅需要看上去合理,最好还需要是个乍看上去得寸进尺、实际达成起来却很容易操作的目的。

    作为自己一开始前来谒见男爵的目的,成为卫队长这一借口便再合理不过了;而从结果上看,即便他签下的这张委任状的确具有实际效力,男爵除了面子之外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如果他比猪要聪明一些,那么他必定会做出这样简单的妥协。

    换句话来说就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到了这一步,那个在仓促间拟定出来的脱身计划已经足够成功了。不过对迪昂来说,另一件麻烦的事情是,费兰多卡萨已经不是他能继续安全待下去的地方了。

    在跟丢了迪昂之后,弗斯切必将消息回报给男爵。比崔安男爵有可能想到这一切实际都是自己的骗局,又也许他想不到,但无论怎么说,怒火中烧的男爵绝对不可能会任由自己继续在费兰多卡萨混下去。此前鼠群能在东南区逍遥法外,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从此中受贿颇丰的弗斯切长官的放任。如果比崔安男爵动员起所有城市卫队的力量追捕他们,仅凭自己一个瘸子和一群毛头小鬼的能力是绝无可能逃掉的。

    好消息是,他还有一些时间。尽管,男爵的命令也许已经传达到了城市卫队的各个部分,相比于追杀自己,男爵恐怕还有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要忙

    那就是,尽快转移走自己保存在摆钟内的大批贿金。

    迪昂一边挠着下巴上突出凌乱的几根胡茬,一边继续努力思考着。

    显然,如果要选一个出逃圣城的出口的话,东区的城门是最优的选择。原因嘛也很简单,只因为东区正空缺着卫队长的位置,不出意外的话,从比崔安男爵到东区卫队的命令传达效率理应是最低的。

    他必须在男爵有功夫抽出全力对付自己之前离开这座所谓的“圣城”。

    当然,关于另外一件需要考虑的事情,他也没有忘记。

    半点也没有忘记。

    甚至,他的脑海里已经依稀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是布鲁尔那小子吧,向那些家伙告发我的人……除此之外也……”

    “妈的,事情本就不应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恶,可恶啊!怎么会这样?!”

    “愚蠢!那小子怎么能愚蠢到这个地步!!!”

    只不过……

    “……现在可没有处理叛徒的时间了……”

    情势所迫,迪昂也没有当面质问那蠢小子的机会了。而且很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了。

    如果只是因为对那些银利亚的分配感到不满,那实在是太愚蠢了……除非,布鲁尔那小子已经早有预谋,早就打算结束自己对其他孩子们的控制。“但……这完全就没有必要!愚蠢!太他妈蠢了!!”

    长久地纠结于这个想法,他不由自主地连连叹气;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终于从前功尽弃的失意和挫败中回过神来,转过身,估摸着准备向东面赶过去。

    这个时候他才骤然发觉,发觉那个从刚才开始就矗立在自己身后的静默影子。

    当他辨认出那个矮小的影子既不是弗斯切,也不是费兰多卡萨的卫兵时,他这才拾起落在一旁的拐杖,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是你啊,小坡德,晚上好。”

    说这话的时候,迪昂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是我,迪昂先生……”

    “……你这小家伙……晃悠得有点远啊?我不记得我今天有让你们在这儿集会啊该死,这块儿附近最近可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你最好赶紧拍拍屁股打道回府,这地方……这地方实在不太妙。”

    说着,迪昂自己都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为了安全考虑,最近最好都别到费兰多卡萨来比较好。”见坡德没什么反应,迪昂忍不住又补充道。

    “但迪昂先生……”

    “你那便秘一样的表情是咋回事?…….有话咱还是走着说吧,时间可不等人。”

    迪昂的注意力并没有半点放在那孩子身上。他关心的是他们如果现在出去会不会被逮个正着,因此,他必须对巷子外边的动静格外小心。

    但当他拽那孩子的时候,坡德却纹丝不动。

    “嗯?怎么了?”

    “迪昂先生……我必须……”

    坡德说到一半,又不禁垂下了头,似乎很是为难。

    但迪昂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他卖关子。

    “有什么事儿不能待会说吗?”

    “对不起,迪昂先生!”坡德突然大声吼道,却依然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是……为的什么?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你们这些小崽子又背着我捅了什么篓子?”

    “……和其他人无关,都是我做的。”

    “……你做了什么?”迪昂的内心深处莫名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有理由感到不安,当然了。

    “是我……”

    坡德终于抬起了头,澄澈、纯粹的目光中充满了歉疚。

    “是我将您出卖给了比崔安男爵!!”

    迪昂的第一反应是提起自己的拐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同伽洛尼人的走狗们作最后的一搏。

    他脸色煞白地等待了好一会儿。然而,他预想中的背叛戏码并未上演。在坡德话音落地之后很久,也并没有什么埋伏已久的卫兵冲出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通常来说,叛徒的独白都是灾祸的前兆。在迪昂的印象里,总是如此。

    但,在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的各种各样的场景都没有发生。

    只有他和坡德,在费兰多卡萨幽深阴暗的小巷子里,互相对视着,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寂静。

    “……什么?”

    “……”显然,对于重新申明自己叛徒身份这一点,坡德还是有些为难,“我的意思是,是我把您出卖给了那位男爵……”

    “不不不,这一点你刚刚已经说过了。”迪昂半眯起眼睛,一副纳闷儿的模样,“然后呢?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难不成……就特地为了让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迪昂先生……我想了一阵子……我是不是……已经毁了大家的未来……”

    “……你是在逗我呢吧,小子?!”

    看见了迪昂扬手的动作,小坡德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畏畏缩缩地抱起头蹲到了地上。

    但他也没有远远地逃开,只是待在原地,一副任迪昂责骂的样子。

    换作是别人,这个时候也早该逃之夭夭了。

    相应地,迪昂也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噢,别害怕,坡德。”他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太过严厉,“我不会杀你的,我保证不会。不过,起码让我听听你的理由我想知道你出卖我的理由,这不过分吧?”

    “我……”

    坡德犹豫了好一阵,这才翻找口袋,掏出一个破烂肮脏的小袋子。迪昂拿在手里,抖了抖,里面随即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他们给了我四枚银利亚……”

    “……就为了这个?!”

    “……那天散伙之后我回到家里,听到爹地说他前天碰巧拾了一位卫队长官的钱袋。他把钱袋交还给了那位长官,得了五十枚铜利亚的赏钱……妈咪说以后我捡到大人们落下的钱也得交上去,不仅能得赏,也许还能得大人们青睐,更是会让主欢喜的好事情……那时我想着,我一直以来在做的也许都是坏事,是会被主厌恨的……加上那天您拿走了我藏起来的三枚银利亚,我……我那时候很记恨您……于是我就去……就去……”

    “就去向弗斯切长官报告了?”

    “……嗯……”

    坡德的头再一次沮丧地垂了下去。

    “就为了这种理由……”

    坡德不敢吭声,更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听着迪昂逐渐夸张的笑声在他耳边肆虐。

    “……就为了这种白痴理由,让老子处心积虑布置的所有计划尽数前功尽弃,就因为这样……噗哈哈哈哈”

    “我还自认为很了解你们这帮小屁孩子,到头来……这种蠢材一样的理由,谁他妈能想得到啊?!”

    “结果,你就因为良心上过不去,竟然又跑了回来向我道歉?……我想了这么久的计划就因为这种原因泡了汤,你怎么还可能觉得我会原谅你?!而……我甚至还以为是布鲁尔……是他对我心怀不满?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快不行了,这单是说一遍就太他妈荒诞了!!”

    迪昂一面说着,像是在自嘲,一面发了疯似的捧腹大笑。

    “……迪昂先生……您是不是……发疯了……”

    “发疯了的是你,小子。”迪昂突然演剧似的拉下脸,止住了笑声,瞪了坡德一眼,“你小子怎么还敢出现在老子的面前?真是不要命了啊你!”

    “我……我果然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了吧……我……我背叛了您……我背叛了大家……葬送了大家的美好未来……”

    他愈说,他的头就垂得愈低。他根本不敢看迪昂的眼睛。

    “得了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未来。”迪昂挑了挑眉,满脸的不以为然。

    “……什么?”

    “唯一一个会拥有未来的人,只有我一个人。”迪昂低下头,露出狡邪的笑容,凑近坡德的脸不能再近了。“就像那位男爵说的,我就是那头‘鼠狐’。你知道吗,小坡德,只要出卖掉你们这些小老鼠能换得我的未来,我会立刻、马上、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坡德即时吓得两腿都发软了。

    “所以,在我背叛你们之前先背叛我,对你来说这么做并没有错。”迪昂耸了耸肩,满脸的无奈,“下一次,别在背叛了一个人之后又跑回去向他道歉记住,永远别这么做!!!”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坡德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盯着迪昂的表情……但令他惊讶的是,从那其中,从那卑鄙丑陋的男人眼中,他看不到半点虚伪。

    “因为我们以后也许不会再见面了。”迪昂耸了耸肩,语气轻描淡写得不正常,“我要离开了,小坡德。自此以后,费兰多卡萨不会再有什么鼠群了。”

    “……果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大家都……没法再得到收获了……”内疚、后悔,坡德的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但在迪昂看来,为了这种事情流泪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情本身就够蠢了,蠢得连心思缜密的自己都没能预料得到。

    他再一次凑近了坡德,双手用力地拍在那孩子的肩膀上。他的手指嵌进小坡德的锁骨沟里,一下子捏得坡德嗷嗷直叫。

    “别哭,小子,无论什么,绝不要哭,更不要感到内疚!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他们,把得到的赏钱分给他们,并收获他们的感激。但绝不要为做了这件事而后悔,因为你的自私……根本没有错。”

    “……对不起,迪昂先生!”

    “也不要对不起!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歉意而原谅你,没有人会因为你的诚实而宽恕你!”

    迪昂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反而用了更大的劲儿,只是为了得到坡德的注意力,为了让坡德细细听好,“你必须要知道,像我们这样卑微的人,有时候不得不为了挣扎着活下去而背叛什么人。绝不要为此感到内疚,坡德。世界上可以有许多许多错事,但只有一件事情,在我看来绝对不会错那就是自私。你不需要为自私而内疚,更不需要为取得自己的利益找什么借口!不为自己活着的穷人已经死了,还怀着虚伪的歉疚的穷人沦为了道德的奴隶;只有不择手段的穷人才能活到最后。看看那些同样卑鄙却把持着大权的贵族们吧,我亲爱的小坡德唷,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秩序就他妈是这么产生的!”

    说着,迪昂随手将坡德的钱袋抛向那孩子的怀里。

    “接着,小子,那是属于你的东西,那是你冒着背叛的风险赚来的。……虽然你不太可能会有那种觉悟,否则也不会屁颠屁颠地跑老子面前来找死了……总之,这是你自己靠出卖情报挣来的,收好了,别给弄丢了。”

    丑陋的瘸子意外地露出了一个略有些暖心的笑容,足以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位亲切大哥哥的温和笑容,真正地,感觉不出半点诡诈和心机。正像布鲁尔第一次见到迪昂时那样。……也许,只是也许,只有这个笑容,是这个充满谎言的男人流露出来的唯一“真实”。

    不知从何时起,他早已不再感到心虚和畏惧。

    ……甚至,他抹了抹泛红的眼眶,抬起头来直视着迪昂的眼睛,为他高声陈述出来的那荒诞不经的价值观报以羞惭但会心的一笑。

    “出卖伙伴的事情竟也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只有您了。”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小坡德,果然还是借我一个银利亚吧。”迪昂摊了摊手,立刻恢复了那副癞子的模样,“我身上现在可真一枚铜子儿都没有了……”

    “‘借’的意思是……您还会还的吧……”

    “当然了,我保证下次回来的时候就还给你。”

    “……您才刚说过我们兴许不会再见面了,迪昂先生。”

    “……我说过那种话吗?!”

    即便如此,坡德还是解开了钱袋的系带,心甘情愿地为迪昂拿出一枚银利亚。“给,迪昂先生!”

    “谢了,坡德。”

    迪昂伸手从坡德的小手里接过那枚银利亚,那是一枚在费兰多卡萨铸造的银利亚,和两天前那些伽尔撒银利亚相比,成色和重量都要差不少了。

    掂量着这枚银利亚,迪昂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坡德。如果你真的有打算把钱分给其他小老鼠的话千万记得,半点都别留给布鲁尔。”

    “……可……您已经知道布鲁尔没有背叛您了啊……这……这又是为什么?”对这样的吩咐,坡德完全摸不着头脑。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做就是。”迪昂挠了挠下巴,仿佛在细细思考着应该如何措辞,“告诉他,如果他想要钱的话,就自己去男爵钱袋里掏去吧!”

    “……对不起,迪昂先生……但我实在不明白,也不想这么做……这样……这样对布鲁尔太不公平了……”

    “如果我说,这是我唯一有可能还你钱的办法呢?如果我说,这是我唯一还能再有机会回到费兰多卡萨的办法呢?如果我说,鼠群是否永远解散就指着这了呢?我都这么说了,你还要拒绝吗?”

    迪昂挑了挑眉,再一次露出狡狐般的微笑。看见坡德的表情,他就已经知道他成功地说服了这个孩子。

    “快回去吧,小子,我还有没有机会还你钱……就全看你的了。”

    *

The Curtain 死幕(16)

    送走坡德之后,瘸子迪昂不由自主地缓了一口气。

    虽然所有让他吃足了苦头的变数皆是因坡德那傻孩子而起,但托他的福,自己也意外地得到了一个补救的机会。

    只要他准确地传达了自己的话,自己或许就还能回归费兰多卡萨,延续他未竟的筹划。这么一来,他也许就不必远远地逃离圣城,而是等候在不远的犄角旮旯,等着回归时机的来临。

    当然,他没法百分之一百地保证布鲁尔会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去做。

    风险始终在那里,但他也只能赌一把了。

    倏然,他感到难以抗拒的疲惫。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意料之外的事情总是无法让人放松。

    临场应变总是很费脑的。

    手里紧攥着那仅有的一枚银利亚,抚摸着它表面的凹凸质感,迪昂的思绪却不自觉地又回到了男爵那里。

    他倒不是想念起了男爵本人,那个讨厌又刻薄的臃肿肉球实在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他想起的是那里的那块地毯,还有地毯上的那味道以及与那味道密不可分的,他没能亲眼看到、却不难想象到的事情。

    “妈的,真羡慕那帮腐烂的贵族,只有出花样找乐子这种事情比谁都在行。”

    迪昂忍不住恨恨地骂道,当然,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嫉妒。

    “……可恶……真是羡慕啊,我也想这么玩一回儿啊!”

    “……好吧,好吧!那就这么办吧!!”

    看着手里那枚孤独的银利亚,接下来想去的地方便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的脑海。

    “……这一次……就给柏斐(borphy)那帮女人点乐呵的理由吧。”

    他伸了个懒腰,这才拄起杖,迈着蹒跚的步子朝东面走去。

    柏斐。

    它就坐落在费兰多卡萨与其西南面不远处的另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奥薇萨(auvithra)之间,但即便是这两座城市的居民,许多人也全然不知这费兰多卡萨公国的两座重要城市之间还有这么个鸟不拉屎的村庄。

    这是一座“本该被遗弃”了的村子。它起初并不叫这个名字,但已经很久没有人以它原本的名字称呼过它了,甚至没有人还记得那个名字;又或者说,原本叫那个名字的村庄,已经全然死去了。

    borphy,那在贵族们的古语中似乎是个带着极为嫌恶意味的糟糕单词,迪昂其实并不了解它的具体含义。他只知道,这个在白日宛如死地般寂寞的遗弃角落,到了夜晚却将摇身一变,成为费兰多卡萨公国各类最肮脏交易的集散地之一。为了脱离贫穷和破败,试图追寻大城市的繁华生活而动身去往费兰多卡萨或是奥薇萨的丈夫和儿女们再也没有回到柏斐;那些就此被遗落、忘却在这里却难以离开的妇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操持起了这个不堪入目的地方。因为完全失去了家庭的支柱,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选择用出卖身体的方式维持生计,同时也以这种堕落的方式宣泄着这些绝望的女人们对忠贞和美德的嘲笑。

    在柏斐,几乎每天都会有不明来历的婴儿在路边被生下来。妇人们残存的母性让这些无法获得身份的孩子大多数得以活下来,得以成长到能够作为人而独立的年纪;但迪昂深知,成长于如此环境中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被看作人的资格。在他的鼠群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孩子是在这个充斥着腐烂和贫穷的地方诞生的。

    费兰多卡萨当然也有许多由贵族经营的合法妓院,装潢精美环境醉人,一些甚至还雇有专门弹奏竖琴的乐师,每天都能从饥渴的市民那里赚走大量的积蓄;与城市出身的那些美艳又精于妆扮的妙龄少女相比,人老珠黄的野妇们在成年男人的黑话中戏称为“卡莉”似乎毫无吸引力可言,加上柏斐那肮脏混乱的环境,正常人很难想象出那里的常客会是什么样子。

    但在迪昂这种身份的人看来,柏斐的优势不言自明。

    极度的廉价。

    很多柏斐的“卡莉”们甚至只收几枚铜利亚一夜,她们很清楚自己有多少价值;且如果你能让她们开心的话,即兴的免费也不是没可能的。虽然那些老女人的姿色大多差强人意,但丰富的经验赐予她们的是炉火纯青的技术;只要闭上眼睛,停止思考,她们就有自信给与任何男人奔向天堂的体验。自然,有点姿色的年轻女孩儿也是有的,她们大多是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的无父孤儿;年轻女孩的开价通常也会略高一些,技巧上也生疏许多,但依然远比圣城的消费要便宜得多。

    与圣城的妓女相比,另一个卖点则是她们的疯狂和不知羞耻。

    即便是妓女,只要是在圣城脚下合法经营的人们,都必须严格遵守教会法在限制个人**上的律令,那其中就包括了关于房事的几项教条。纵是在妓院里,太过出格奔放的交欢形式绝对不会被允许;一旦遭到告发,甚至有可能会落一个“参与异端仪式”的严重罪名,被费兰多卡萨永久地驱逐出去。

    但柏斐的“卡莉”们可不会受到这种限制,对她们来说,背德感才是房事最火辣的佐料。她们的客人大多从事的都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行当,那种男人的想法往往也出了奇的刁钻;但她们竟可以完全满足这些男人们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愿望,无论何种看上去邪恶无端的玩法她们都决然不会拒绝。

    当然,只要你愿意加点小费。

    迪昂算是这里的常客了,虽然他自认不是尤为刁钻的那种。

    这种身份的男人通常只有两个缓解压力的去处,一个是酒馆,另一处就是妓院。

    过去迪昂也时常去酒馆。但因为他总半杯酒都不点,却在赌桌上大把大把地赢钱,一来二去地,几乎他去过的所有酒馆都把他列在了黑名单的第一位。

    他当然不是去喝酒的。他去酒馆只是为了看那些输钱的人滑稽的表情,尤其是那些输在自己手上的人,以之为消遣。但在彻底没有酒馆欢迎他之后,柏斐就是他释放压力的唯一去处了。

    虽然是常客,他也往往只做最低限度的消费,因此他并不是会受欢迎的那种。

    大城市的妓女会对所有客人都露出灿烂美好的微笑,但柏斐的“卡莉”们不会,她们的好恶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很显然,迪昂既不是那种慷慨得讨喜的类型,更不会是长得讨喜,或是体格讨喜的类型。他在柏斐一次都没被姑娘主动“免费”过,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但这里的交易简单明晰,这也是他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

    没有男人或是女人会愚蠢到向交易对象付出无聊的感情,更不会试图骗取感情。所有人不过都各取所需,再明白不过。

    他到达柏斐的时候已是深夜,但却恰是柏斐最疯狂热闹的时候。露天的街道上摆满了带着些苔味的木桌,这便算是柏斐别具特色的“酒馆”了;一些不知从何处来的粗俗男人一边饮着马尿般劣质的酒水,一边毫无顾忌地站在桌子上,一边用粗鄙不堪的言语咒骂着这个地方。

    并非那些男人中的所有人都是罪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恶名昭彰的不法者,同时也有一些穿梭于各处寻求商机的商队和游历四方的冒险者。商人们大多都结伴而行,且都携带着随身的武器;他们往往不得不因利益的驱使而行走过帝国最为危险的道路,承担被盗贼甚至是一些落魄的无地骑士抢劫的巨大风险。那些自称为“冒险者”的游荡者则大抵是小地方一些没有分得继承权的破落贵族后裔,同时也有一些期望走遍帝国境内、为“冒险”一词所吸引的平民追随者;他们踏遍帝国的每一条公道,为了谋生干各种各样的活计,他们中的一些也“顺便”做一些非法但风险较低的事情。

    事实上,这两拨人的关系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冒险者也曾兼任过保护商队的业余佣兵,而他们中的另一些也不会拒绝为了利益干攻击商队的行当。

    在柏斐的来客里,真正的强盗也不在少数。

    奇怪的是,这许多本是冤家仇家的男人们,在柏斐相处得却毫无理由地和气。

    当然,争吵和掐架在这里并不鲜见;但与此同时,你也能发现在这里,腰间别着刀剑的强盗和商人们也时常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攀谈。酒会正酣的时候,还不断会有新的、全然陌生的客人从别处赶来,穿过遍是**的男女在地上打滚的苇草丛,即兴下马加入到这狂热的气氛中来。

    在帝国境内,很难再找出一个能享有如此自由和放纵的地方了。尤其是,它就坐落在那座伟岸的圣城费兰多卡萨近邻,在无上教权的光辉照耀不到的那再微小不过的角落里。柏斐的客人们都很清楚,这样的日常实际上有多脆弱

    另外,他们也很清楚它的代价。

    在来往忙碌的老女人们之间,迪昂伫立了许久;但直到他出声叫住鸨母之前,还没有一人主动前来招待他,尽管他已经是熟客了。

    “噢?又是你啊,瘸子。”

    鸨母只是稍作停顿,甚至连一个装出来的笑容都懒得给,只是摆了摆手,想要尽快打发掉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就那边那个吧?算你运气好,今天她肯定不会收你钱的。”

    迪昂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像狗一样盘在桌脚边上的胖妇人,腰间肿胀的赘肉相互挤压,一条条起伏的妊娠纹明显得过分;她一丝不挂地,就同死了一般躺倒在那里,为那张桌上狂欢尽兴的男人们全然无视。从这里迪昂不太可能看见她的长相,但从其他男人们的反应来看,恐怕不会是招人怜爱的那种。

    对于这种廉价的、毫无姿色可言的老女人,平时的迪昂就是冲着“手艺”来的。如果睡得和死猪一样,那他还不如去上一头活猪。

    更何况,拿着这一枚银利亚,今天的迪昂只想好好犒劳犒劳辛苦的自己。

    “我要个会动的。”

    迪昂耸了耸肩,拿出那枚银利亚在她面前晃了晃。

    但鸨母没有为之所动。

    “我得承认你口袋里的确还能拿出点钱来,瘸子,但那种老伎俩对我没用了,我可没笨到会着第二次道。如果你不打算花掉它的话,就算你拿一枚金利亚出来我也不会睬你半分。”

    “这次我可是真打算花掉它的,鸨母。”迪昂耸了耸肩。

    “别诓我,你这满口谎话的吝啬鬼,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老鸨皱了皱眉,“我可警告过你,这儿不会再有免费的洞儿给你进了,明白了吗?!”

    “真是冤枉过分了,鸨母。”迪昂举起双手,一脸无辜,“我可不是什么吝啬鬼,我只是把钱花在刀尖上罢了。”

    “得了,少给我贫。只要不花在姑娘们儿的身上,你爱花哪儿花哪儿去。”

    “我说了,这次我可是认真的。”迪昂抓起她的手,直截了当地把银利亚塞在她的手心里,“给我叫两个最贵的,这可就是你的了。”

    鸨母抓着钱,一时间想抽手回去,但迪昂也攥住了她的手。

    “……今儿,您这是怎么了,突然就有此兴致?”

    几乎是一瞬间,鸨母的表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见迪昂有意花掉这一枚银利亚,她立刻赔上了笑容,其灿烂程度,简直比费兰多卡萨的妓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迪昂大爷,您看我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贴了上来。

    迪昂回过头来,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的确,忽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鸨母的身材与柏斐的所有其他“卡莉”比也算是风姿绰约的;在整个柏斐的老女人中,她的姿色肯定也能算是其中的翘楚。然而除去低廉价格的原因,迪昂自己对老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即便她们的经验往往要胜过年轻女孩许多。

    “我要最贵的。”迪昂无视她的引诱,重申了自己的主张。

    “……我必须要提醒您,迪昂大爷,您点的这一个可能不值这个价格。”

    “……一个?我要的不是两个吗?有这么贵的?”

    “是的,如果您坚持一定要最贵的那位姑娘的话,那您的这一枚银利亚就只够她一个人的费用了。”

    “妈呀,这是抢呢?”迪昂瞪大了眼睛,“这价格在费兰多卡萨都能叫上好的了。”

    “正是如此,因此我绝对不建议您选这个最贵的。如果是其他年轻女孩儿的话,我还是能为您找上两个,您这一枚银利亚还能有剩余。”

    “唔……”

    迪昂不禁陷入了沉思。

    “我想,这没有什么好考虑的吧,迪昂大爷?哪个划算根本都不必说……”

    “让我见见那女孩儿。”

    “什么?”

    “我想见见那个自以为值一枚银利亚的女孩儿。”

    迪昂的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我开始感兴趣了。”

    *

The Curtain 死幕(17)

    在迪昂的坚持要求下,那位开价一银利亚的女孩儿被带到了他的面前。令他倍感意外的是,那个女孩的样貌似乎……年轻得过了头。

    “你……多大了?”

    “……十四岁,先生。”

    那女孩儿怯生生地回答,不敢直视迪昂的眼睛。

    这在圣城绝对是违法的,迪昂不禁想道,但这是柏斐,几乎可以说是法外之地了。迪昂自己也并无太多的负罪感,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买卖,那孩子就应该做好觉悟了。

    从上到下,迪昂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她的个子很小,穿着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宽松衣服,微微暴露出贫瘠的身材;几缕深黑色的长发扎成一束麻花辫子垂在身后,低垂着眼睑,泛着红晕的脸上明显地涂抹着些许蹩脚的粉饰。看上去她并不擅长于打扮,但迪昂不难看出,她的底子在柏斐也称不上鹤立鸡群,但也可以说是有些魅力的了。

    与大城市的妓女为了增添情趣而装出来的羞怯不同的是,这个女孩儿的神态要自然得多。与其说是羞惭,不如说是恐惧还更为贴切。

    当然,无论从何种角度上说,她都值不上一枚银利亚。

    “你叫什么名字?”迪昂拄着杖走近她,但他发现自己每走近一步,女孩儿的身子就向后缩去,侧过头;而她又不敢直接向后退,这使她的姿势别扭得滑稽。但她愈是想避开迪昂,迪昂就愈要贴近她。

    迪昂不得不承认,自己特别喜欢这种迫不得已的反应。

    “……罗莎莉(rosary)……”

    迪昂欠下身子,带着坏笑凑近她的脸蛋,突然朝她伸出了手,吓得女孩儿紧闭上眼睛,即时屏住了呼吸。

    但他只是在女孩儿的脸上轻轻地抹了一把,他的手指上立刻就沾满了妆粉。

    “如果没有这些的话会好看得多。”迪昂皱了皱眉,“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多吗?”

    “……很抱歉,先生。”

    “你该知道这地方的行情,小姑娘。一枚银利亚一夜,这是前所未有的。”迪昂狐疑的目光仔细地扫过她的全身,女孩儿依然还眯着眼,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我知道,先生……”

    “所以,即便是这样,你也还是要价一银利亚?”

    “……是……”

    说话的时候,她还在不住地埋下头去。

    “你要知道没有人会愿意在你身上花一银利亚,只为一个晚上。”

    迪昂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几乎立刻就摸到了骨头这孩子的确也没什么料。

    “……对不起,先生,我也无意要……只是……”

    “我的意思是,”迪昂摊了摊手,“如果是整整五天的话,兴许我会考虑一下。你觉得如何?”

    “……五天……”小罗莎莉这才难以置信地睁开眼,望向面前那张并不耐看的脸,希望从迪昂的脸上找到一些痕迹找到一些认真的痕迹。

    “而且在这五天里,你会满足我的任何要求,任何。”

    迪昂歪过头,露出一向狡猾的笑容,他知道那女孩儿已经上了他的道。鸨母当然也很清楚这个瘸子的伎俩,但碍于口袋里那一枚银利亚的面子,她缄口不言。

    “……只要这样……就能得到那一枚银利亚吗?”

    小罗莎莉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就算是五天,其他人也不大可能接下这笔交易。那可是整整一枚银利亚,你很清楚它的分量,也该清楚你自己的分量。”迪昂瞥了一眼那女孩平坦的胸前,佯装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我知道……”

    女孩儿又一次低下头,内心的挣扎显而易见。

    “你不必这么早做决定,这几天我都会待在这附近,想好了的话随时告诉我。”

    迪昂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就势找了一张桌子的空位坐下,并将拐杖往桌边一靠。想必在那张桌旁饮酒作乐的其他男人们也早已习惯了随时端酒加入进来的陌生人,就那算是个不带酒杯的瘸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无论你怎么想也不会再有人会为你提出更优惠的条件了。”

    迪昂又回过身来,摊了摊手,“这些天来我是第一个打算要你的,没错吧?还有第二个吗?”

    “……”

    从她的表情上看,迪昂知道自己猜对了。不如说要猜错才不容易,哪会有人为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付一枚银利亚?

    不出所料,在短暂的权衡之后,那位名为罗莎莉的女孩终于屈服了。

    “……我……是您的了,先生……”

    “聪明的决定。”

    迪昂拄起杖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尽是不怀好意的笑容,“那就跟我来吧。”

    “……但……”小罗莎莉似乎仍然怀着些许迟疑,犹豫着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嗯?还有什么问题?”

    “……我能……看看那枚银利亚吗?”半晌,小罗莎莉才怯生生地问道。

    “噢,它现在在鸨母手里。完事之后由鸨母给你们,这才是这里的规矩没错吧?”

    “哼……”鸨母的嘴角微微地掠起。但她的笑容并没有保持多久。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鸨母?”迪昂突然抬高了声调,一边抬起紧握拳头的两个指头,向小罗莎莉稍稍露出手心那带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圆边,一边带着嘲弄的语气向罗莎莉身后的鸨母喊道,“您对我已经没用了,不如您再摸摸自己的口袋吧?”

    鸨母脑后一凉,抬手就往自己的腰间里掏去。

    刚刚明明白白地交在自己手里、并清清楚楚地收在自己袋儿里的那一枚银利亚,却再也找不着了。

    她瞬间明白了,自己又遭那个瘸子摆了一道。

    顷时,柏斐洋溢着酒臭味的街道间传满了鸨母泼辣肮脏的怒骂声。

    是时,迪昂和罗莎莉早已混在了狂欢的人群里不知所踪。

    小罗莎莉搀扶着迪昂,远远地避开了鸨母可能的耳目,一同躲到了柏斐不远处的郊外。

    作为一个瘸子,仅靠自己迪昂当然是跑不快的。不过就算有罗莎莉的帮助,迪昂依旧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里距离柏斐的狂热中心也有一段路途了,在长满荒草的路边也见不着相拥着滚倒在一起撕扯的男男女女。

    “……这样……很刺激,不是吗?”

    尽管喘着粗气,迪昂还是向小罗莎莉露出了笑容。

    “……您为什么要……故意惹怒鸨母……那样……那样会很糟糕的……”

    “不会比惹怒一位男爵糟糕的,相信我。”

    迪昂耸了耸肩,拿出那枚银利亚在她眼前晃了晃。

    “况且,你需要这一枚银利亚吧?如果让鸨母拿了,她该拿走多少抽成,你不会不了解吧?”

    “……”罗莎莉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迪昂没有强行把话题进行下去,他知道小女孩并不希望继续谈论她的难处。他只是拄起拐,悠闲地在草地上游荡着,仔细地倾听着夜色里有些许恼人的虫鸣。就在那个腐烂、破落且疯狂的村庄的不远处,春天的气味已经在野外蔓延开来了;即便是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仅凭着在远处点亮的微弱灯火,迪昂也能从细枝末节处觉察到这位女神的降临。

    他当然不会蠢到公开作这样的比喻,费兰铎教的世界里只承认独一位神。至少在费兰多卡萨公国,那些古老的异教神存在过的痕迹早已被清晰地抹去,只有在南方还能见到那些陈旧信仰的痕迹。

    事实上,他根本不信什么神。无论是独一位的主也好,还是那诸多代表着春天,或是风暴雷霆的神,他一个都不相信。

    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郊外这神迹般的美好,尤其是在离开了柏斐那肮脏恶臭的气味之后,此处的味道才尤为香甜。

    “……能在这种美丽的地方缠绵,大口吞吐着清澈甜美的空气……那才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吗?”

    罗莎莉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可以想象出瘸子脸上的笑意。

    她知道这就是明示了。

    微含下巴,她开始缓慢地解开自己的衣带。

    待迪昂回过头来的时候,在他身后的她已然一丝不挂。夜色仁慈地掩蔽了她因极度的羞耻而通红的脸庞,但她紧敛的站姿已然将她的态度暴露无遗。

    这种羞耻,不正是绝佳的调料吗?在这清美广袤的野外,坦然地面对天空和大地,换做是平时,他想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但瘸子只是露出了诡魅的笑容,在夜色下显得尤为人,“该多吃点了,罗莎莉,否则它们也许永远就这么大了。”

    一言不发的罗莎莉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她想,或许迪昂正享受着羞辱她的快感。

    关于迪昂的这一癖好,她或许没有猜错,但……现在恰好不是时候。

    “把衣服穿回去吧,别让虫子咬了。”

    “……您不是想……”罗莎莉不免有些疑惑。

    “不是现在。”

    迪昂的语气显得尤为惬意。

    “我还没有着急到会采摘青涩未熟的苹果。你这丫头……还是处女吧?”迪昂撇了撇嘴,情不自禁地发出“嘿嘿”的怪笑声。但他没有再向罗莎莉这里看过来,只是面朝着郊外冰冷阴暗的夜色。

    “……是,先生。”一边重新穿好衣服,一边结结巴巴地作出回应。

    “过来,坐在我旁边。”迪昂一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草地,一边吩咐道。由于他们之间的约定,罗莎莉自然没有选择,只能照办。

    与她想象的不同,这个丑陋的男人也并没有即时对她上下其手。他只是颇为惬意地坐在那里,仿佛在细细倾听着什么。在夜幕下,罗莎莉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出他的表情。

    “对这种事情来说,你还很生疏吧。不仅还是处女,连服侍男人的事情也没怎么做过吧?”

    迪昂耸了耸肩,干脆就平躺在了草地上,就紧靠着罗莎莉蹲坐在一旁的大腿旁边。她终于得以看见那个男人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还有他在明澈月光反射下锐利的眼睛。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为了这一枚银利亚,早就紧紧地用丰满的胸部贴上来了;而你,却还畏畏缩缩地保持着距离。这当然不是胸部大小的问题。厌弃也好,害怕也罢,这些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没有……”听了这话的罗莎莉显然表现得有些慌张。她忙凑上去,想要抱住迪昂的手臂,但迪昂却主动躲开了。

    “亏你还能想起来要主动讨好你的买家,虽然现在晚了些。不过没必要勉强自己,我不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和你解除约定的。”

    “但……您把我买下来却……不做的话……”罗莎莉咬了咬嘴唇,骤然又停住了话头。

    “你是担心我会赖掉那一枚银利亚吧?”迪昂的嘴角微扬,轻易地看穿了女孩的心思,“你担心没有做的话,我会以此为借口赖掉那一枚银利亚?”

    “……”

    女孩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地写在她的脸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一次缓缓张开略有些干瘪的嘴唇。

    “……我……对您来说……没有魅力吗?”

    “当然不是,亲爱的罗莎莉,当然不是这样。”

    迪昂朝她露出阴险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舌头,面目逐渐狰狞,“看在主的份上,我不想做?我现在就想把你按倒在这爬满虫子的草丛里,粗暴地掐住你的脖子,甚至,我想让你撕裂夜空的呻吟声连柏斐的最边缘的角落都能听到,让所有人都能听着你的哭喊声入眠,此刻,现在,几乎没有人能阻止我做这样的事情。尤其是你那种态度,那种嫌恶,那种害怕,那种敬而远之却为了那枚银利亚而不得不做的抗拒态度,才更让我产生了这么做的兴趣,亲爱的。”

    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罗莎莉已经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只不过,我不会这么做。”

    仅仅下一倏,仿佛换了一张脸一般,迪昂的表情重新回归了那种极端不详的怡然自得。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人啊,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会讨厌什么样的人,从来都不是由自己决定的。生活的环境,经历的过往,以及与生俱来的本能……人总以为他们拥有自己对好恶的选择,其实却不然。在我看来那不是你的错,罗莎莉,至少对于自己有多讨人厌这一点,已经有很多人明白地提醒过我了。”

    “……我没有这样想……”

    “我的要求也很简单,你不需要取悦我,只要按我说的做的就行了。”

    “……是……”在得知迪昂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之后,她不自觉中松了一口气。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你的人生值多少钱呢?”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换个更容易理解的问法吧。”

    迪昂的笑容扑朔迷离,即便他们俩人就处在如此接近的距离,她就目视着他的脸,察觉着他脸上每一寸肌肉的抖动,她也读不出那个男人的半分想法;她反倒感觉,自己的一切都已经被这个男人看透。“如果我要出一笔钱,买下你剩余的整个人生,让你的全部都受我的支配,你会怎么开价?”

    罗莎莉抬起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您要……这么做吗……”

    “那取决于你的回答。”

    罗莎莉紧咬起嘴唇,沉默了很久很久。当她最终作出回复的时候,迪昂看见她的嘴唇在战栗。

    “……十……枚银利亚……”

    “那是个不小的数字了。”迪昂嘲弄似地笑了笑,口中的话语像尖刀一样锐利,“你真觉得你值这么多吗?”

    “……八枚……就够了……”

    “唔,八枚啊……”

    对这个开价,迪昂没有直接作出回复,只是又自顾自地扯开了,“费兰多卡萨的教士说,每个人的生命是由那位主创造的,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其价值的。你相信那种鬼话吗?我不相信。那些养尊处优的教士们没有见过,为生活逼到绝地的人,会如何轻易地贱卖自己的生命,只因为比起成为无价的尸体,那些人宁愿明码标价地苟活下去。既然你生在柏斐,长在柏斐,你也应该知道了人命这种东西,就和售卖东西一样,只有被需要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连自己都卖不出去的人,总有一天会失去活下去的资格。”

    “……您的意思……我不明白……”

    “不过,你身上只有一样东西,除了你自己以外,无人能为之定价;除了你自己之外,无人能了解它的真价。”

    “……那是……什么……”

    “它的名字,叫做未来。”

    他倏然间收起了一直以来的笑容,在那一刻无比认真严肃地说道,“你还拥有未来,小丫头,不要为了十枚八枚银利亚,就这么轻易地卖掉自己的人生,卖掉了人生中蕴含着的所有可能。不要这么随便就放弃,小丫头,未来的真价,只有你自己能决定。如果你就这样决定下了价格,那么你剩余的人生便再也不可能超过那个定价了。”

    “……只因为……”罗莎莉低下头,“……我……还是处女吗?”

    “只因为你还年轻。”

    “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要如何……”

    小罗莎莉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眼角也泛起了泪花,“我……我需要那些钱……如果没有的话……”

    “领我去你家里吧。你的家,就在柏斐吧?”毫无预兆地,迪昂突然提议道。

    “……为什么?”

    “因为,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迪昂的脸上再度展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今晚我可没有准备住的地方。而你在这五天里,会满足我的任何要求的,对吧?”

    “……可……”

    罗莎莉不出意外地陷入了为难。

    “告诉我,小丫头,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只有……我妈妈……”

    他不难注意到,当罗莎莉提及“妈妈”的时候,她又不自觉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想,自己的猜测已经**不离十了。

    “带我去见她吧。”

    说着,迪昂已经借着拐杖支起了自己的身子,准备动身了。

    “这是我的另一个要求,老实照做吧。”

    *

The Curtain 死幕(18)

    罗莎莉的家坐落在柏斐的东北角,就像柏斐所有其它住家一样,破落且毫无生气,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

    然而,长久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会不以为然地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人所不能习惯的。毕竟除此之外,他们也别无选择。

    罗莎莉小心翼翼地推开布满苔斑的半页门,狭窄屋子的唯一一个房间展露在迪昂的面前。客厅,卧室,厨房,除了厕所之外,这个并不宽敞的房间就代表着这个住家提供的一切。

    至于厕所?那就在房后的野外,即便在正门处迪昂就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屎尿味。

    他试图走进去,但小罗莎莉的手臂挡在了他的腿前。迪昂看出了她脸上的担忧,她似乎希望先同自己的母亲进行一番交涉。

    “……妈妈……我……回来了……”

    “你上哪儿去了?”

    从昏暗的房里传来老女人慵懒无力的声音。从这里迪昂什么也看不清,无论是室内的陈设也好,她母亲的方位也好。哪怕只是如此有限的环境下,他也察觉不见里边的一丝响动。

    “……我……我去找一些草药……”

    “找到了吗?”

    “……不,没有……”罗莎莉低下头。她的脚步就停在门边,迟迟没有再向里面迈进一步。

    “……你在那儿做什么,快进来。”

    迪昂这才看见,在房间的最里边摆着一张仅能容下一人大小的床;那床上躺着一个几乎没有动弹的人,只有那条手臂高高地举起来,软绵绵地招呼罗莎莉进屋。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进了屋,踮起脚尖,点起悬在墙上只剩一小截的蜡烛,寒碜的室内这才终于有了些许光亮。

    她忐忑不安地走近自己的母亲,跪倒在她的床边。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女儿的头,这时候迪昂才清楚地看见,在烛火的映照下,她的手臂像癞蛤蟆般长满了隆起的脓疱,有一些已经破裂,另外一些则光滑肿胀得反光;所有床边的木质家具,多多少少都沾抹上了黄绿色和血红色相间的痕迹。

    显然,她病了,几乎病入膏肓。

    “你没有到男人们聚集的地方去吧?”母亲的问话中隐藏着一丝警觉,“那些男人都很危险,千万别靠近那边。”

    “……是……我明白……”

    罗莎莉低下头,只得这么回答。

    即便是迪昂也不得不承认,那位母亲的吩咐是对的。柏斐是个危险的地方,且男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危险。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

    避而不谈当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便继续让她们这么说下去,她们间的对话也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他也当然知道,小罗莎莉不可能会喜欢他接下来的行动。

    他径直跨过了门槛,在罗莎莉惊惶而无助的目光之下,带着他一贯的微笑,毫不避讳地现身于那位母亲的面前。

    “给我他妈有多远滚多远,你这烂屁股的瘸腿狐狸!!!”

    看见迪昂进门的瞬间,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的怒色,伸手想要抓起什么坚硬的东西扔过来,遗憾的是,她的床边并没有什么能给瘸子造成严重伤害的抛掷物。

    尽管如此,她的怒意仍然明显得过了头,迪昂似乎看见她身上的脓肿在那一刻变得更加饱满了。

    “放轻松,我还没有表现出恶意呢。”

    迪昂摊了摊手,试图表现出自己有多无辜,“我认得你,希尔莉(shirley)好久不见了。看在主的份上,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

    “滚出去!给我滚出去!!”生满囊疱的女人完全无法克制自己的狂躁,她的手张牙舞爪地上下挥舞着,甚至有好几下甩在了自己的女儿头上而可怜的小罗莎莉只是埋下头,气都不敢喘,“我指着主发誓,我要杀了你这杂种!我要杀了你,迪昂!!”

    “噢,冷静点,希尔莉,我不是来睡你的宝贝女儿的。”迪昂稍稍挺了挺腰,向她展示自己完好地系在那里的裤腰带,“我们可无冤无仇,希尔莉,没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儿。”

    “见鬼!你这满口谎言的杂种!!!……你以为我会信了你的鬼话?!!”

    “我可没有从你的女儿身上拿走任何东西,无论是裤头也好,贞操也好。”他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自己问她。”

    那位母亲一下子攥住了罗莎莉的肩膀,怒目圆睁直盯着她,略显粗暴地晃了两下。

    “那个杂种,没对你做什么吧?”

    吓坏了的罗莎莉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希尔莉稍稍平静了下来,但仍然保持着警觉,没能放心地躺回去,“你来这儿,想干什么?”

    “看看你,希尔莉,鸨母过去的掌上明珠,我还没有机会和你做过,你就病倒了。啧,真是可惜了。”

    希尔莉发出了两声可怕的干笑,“来吧,该死的瘸子,我会把我的脓血涂满你的全身。”

    “……那就算了吧,我有更好的选择了。”迪昂耸了耸肩,笑容中尽是嘲弄,“我刚用一枚银利亚包下了你的女儿,我相信她会将我服侍得很好的。”

    “见鬼!!”那女人几乎又从床上跳了起来,她那本来华美的棕色鬈发如今看上去如同一堆杂乱的稻草,“我发誓,瘸子,你要是敢动我女儿一根汗毛,我就把你那软趴趴的卵蛋咬下来喂狗!!”

    “是吗?病成这般模样,你还能玩出这种花样?不愧是希尔莉。”

    迪昂嘴角一撇,左手从兜里掏出那枚银利亚,在她眼前晃了晃,便一下子弹到了空中,随即又稳稳地接在手里。

    “早晚她都要被那些男人糟蹋的,毕竟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那位鸨母。”

    “……罗莎莉……你!!!”

    “没有其他人会为你女儿出这么多钱了,只有我。只有我认同了她的价值,不是吗?”

    迪昂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尝试激怒那个女人。

    盛怒之下,希尔莉高扬起巴掌,狠狠地朝自己的女儿脸上抽下去

    但迪昂提起拐杖,一下子甩开了那个耳光。

    希尔莉抱起自己受击的手臂,发出困兽一般的怒吼,但迪昂接下来的话如同浇在她头上的水,瞬间让她再度冷静下来。

    “住手,你以为她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

    希尔莉紧张的目光那瞬时竟柔和了起来。

    眼中凝着无法流出来的泪水,她再一次伸出手掌,却是为了轻轻地抚摸着正战栗着的女儿的头发。

    “对不起,罗莎莉……我也知道……我也知道这些的……”

    “所以,你只是来这里看我们笑话的?”

    尽管那位母亲终于稍稍恢复了平静,她对迪昂的敌意仍然没有消失,“……想笑就尽管笑吧,卑鄙的瘸子。”

    “真是失礼啊,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迪昂耸了耸肩,满脸的无奈,“你就不能想我点好?”

    “呵,在柏斐你的吝啬和狡猾已经臭名昭著了,瘸子。这次你又想要什么?我发誓如果你敢……”

    “……这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希尔莉。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吧,你能做到什么?”

    对她发出的空洞的威胁,迪昂完全不以为然,“如果我真想对你的女儿做什么,就现在,你这个病秧子也不可能阻止得了我。你还以为是你在保护自己的女儿吗?别傻了,是她在保护你。”

    “……那……你想干什么?”

    “嗯……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是来蹭住的。”

    迪昂重新撑起拐,在逼仄的屋子里来回踱起步子,“不过看这小破地方,我想这里似乎也没有第三张床了。……说起来,第二张床在哪儿?连第二张床都没有啊……”

    “滚出去。”

    “好吧,好吧。”迪昂耸了耸肩,“你还真是没耐心啊。我就直说了吧我来这儿,是想帮助你们摆脱困境的。”

    “……什么?!”

    “真的吗?!”罗莎莉一下子抬起头来,希望的光芒如星光般闪烁在她的眼中,所有的失落一扫而空,“您能……治好我妈妈吗?!”

    “让我想想,我的话是这个意思吗?”迪昂不禁翻了个白眼,“噢,当然了,亲爱的罗莎莉,我在南方的时候恰好了解过一些药理,也见过这种病无数次。”

    “……真的吗?你能……治好这个……治好我吗……”希尔莉愣住了,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了迪昂,似乎不愿意放过他脸上变化的一丝神态,“……你会愿意……治好我吗……”

    “确切地说,我知道应该如何治好你。应该在哪里放血,在哪里的患处用哪些药物、用量多少,应该如何调制。”

    迪昂一边说着,一边扳着手指比着手势,希望她们能够更容易理解。

    “……你……想要什么?”希尔莉突然扑了上去,即便从床上跌了下来,她依然死死地抓住迪昂的拐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什么……无论什么……只要能……只要能救我的命……无论什么都……”

    但迪昂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央求。

    “当然,其中许多药草应该可以在附近的野外采到。常见的白莳,倒吊草,苦黑树的叶子,影子鼠的胆汁等等。但是其他东西,可就没那么容易能搞到了。有一些药物是南方特有的,想在费兰多卡萨公国弄到实在得费些功夫。”

    “……你是说钱。”希尔莉的脸色一沉。

    “是的,我是说钱。”

    迪昂向那位母亲随意地弹出那枚银利亚。希尔莉没有伸手去接,任凭它落在自己面前冰冷且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伴着悦耳的金属声来回摇摆、旋转,直到最终平静地躺在那里。

    “这一枚任你们处置,但接下来的事情我就无能为力了。”

    迪昂说着摇了摇头,但小罗莎莉伸手拿起了那枚银利亚,将它紧紧地抓在手心,牢牢地抱在怀里。

    “……要多少……才能……救妈妈……”

    她抬起头直视着迪昂,咬了咬牙,眼里噙满了泪。

    “……无论多少钱,无论多少钱……我都会挣到。”

    迪昂伸出左手,展开所有手指。

    “五银利亚。”

    “除去这一枚就是四银利亚……”罗莎莉张开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一枚宝贵的银利亚,“四枚……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我绝不会允许你再去鸨母那里了,罗莎莉!你绝对不能……再……再踏上这条……”

    希尔莉说着,突然哽咽了。

    “但妈妈,不这样的话您就……”

    小罗莎莉突然跪在了母亲的面前,带着哭腔央求道。

    但女孩没能注意到的是,希尔莉的目光也同样地无助。

    终于,这位母亲将她无助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瘸子。

    “帮帮我们……”

    她近乎绝望地哀求着,“看在孩子的份上,请帮帮我们……”

    “迪昂先生,请……救救我妈妈……”

    “一枚银利亚,我现在所拥有的钱只有这些了。”

    迪昂摊了摊手,脸上不免也现出为难的神情。

    “……不过,能让我和你妈妈单独谈谈吗,罗莎莉?……也许,只是也许,我能说服她。”

    迪昂朝女孩露出温柔的微笑,那个微笑在那张脸上显得尤为突兀,却莫名地具有说服力,“又或许,我们能商量出一个别的解决办法。我会尽我所能的,好吗?”

    “……我明白了,迪昂先生……我明白了。”

    小罗莎莉站了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泪花,随后缓缓地离开。她始终低垂着头,但当他背着身走到门槛前的时候,她停在了那里。

    “请您……求求您……救救我妈妈……”

    她侧过身,泪水不住地从她的脸颊滑落;她孱弱细嫩的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让自己放声大哭出来。

    紧接着,她快步狂奔了出去。

    直到那令人心碎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

    迪昂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罗莎莉跑出去的地方。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觉眼睛有些发痒。

    “你竟能把那孩子保护得这么好,在这种地方……希尔莉,我不禁有些佩服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懂事得过分了。”

    蚯蚓般徐徐地,虚弱的希尔莉用艰难的动作重新爬回到床上。终于躺回去的那一刻,她的神情即刻暴露出了疲态。随着她粗重的喘息,她身上恶心的囊疱也在上下起伏,其中一些在与床沿的摩擦中已经破裂了,流出了污秽不堪的血脓。

    过了好一会儿,希尔莉才开口。

    “我自己的床一年前就已经塌板了。这本来是她的床。”

    迪昂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来,一向带着诡异笑容的脸第一次如此严肃。

    “……你说的那些……能救我的话……究竟……是真的吗?”

    “我在南方见过不少人患有这种病症。”迪昂挑了挑眉毛,“这是性病,对吧?我说的那些不过是南方的人用的一些疗法罢了。他们用一些当地产的药材混在一起制成药膏,涂抹在放血之后的患处……南方人相信这种偏方能治愈这种可怕的疱疹,且孜孜不倦地这么做……”

    “……我真的……能被治愈的话,无论什么……”

    然而,迪昂没有等她说完就戳破了这个梦幻。

    “……但很遗憾,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因为这个愚蠢的方子就从这种病症中活下来的。”

    “……所以,那果然是个谎言……”迪昂预想她会再度大发雷霆,但她只是目光呆滞地躺了回去,似乎已经疲惫过了头,“……臭名昭著的瘸子迪昂,为什么……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欺骗我们……”

    “我当然没学过什么狗屁药理,但你真觉得这种病只靠一枚银利亚或是五枚银利亚就能找到治好的办法吗,希尔莉?”迪昂没有笑,但他的目光也冰冷得异常,“无论是谁告诉你的女儿一枚银利亚就能救你的命,那都是一个蹩脚得只有涉世未深的孩子和被死亡夺去了思考的绝望者才会相信的谎言。而我……只不过撒了个更蹩脚的谎言来讽刺这一点。”

    “所以你到底……想从我们母子这里得到什么?”希尔莉的脸色煞白,她已经没有力气发怒了,干涩的嘴唇也只是在堪堪开合着,“……是鸨母让你来的,是吗?”

    “我明白,我明白你有多害怕自己的女儿重新踏上自己的道路。”

    迪昂轻轻地笑了。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笑容,没有半分嘲弄的意味。

    “她的底子很好,但却上了那种糟糕的妆。以鸨母的品味,她绝不会这样打扮她的姑娘。这就是你保护她的方式之一,不是吗?在柏斐这样的地方,生得太诱人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果然是鸨母……”

    “如果是鸨母让我来逼那孩子为娼的,那么我压根就没必要告诉你事实。”迪昂挑了挑眉,“我甚至没必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好好想想吧,好好想想如今是谁正在逼那孩子走上那条路。”

    “……是谁……”

    “是你。”

    迪昂毫不留情地指出,眼中没有半分戏谑。

    “你的生命已经没有未来了,希尔莉;而你紧抓不放的手,还将葬送那孩子的未来。”

    那位母亲再一次瞪圆了双眼,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抓着沾满血污的被子不放。

    “正如我说的,我是来帮助你们摆脱困境的。”

    迪昂的目光冷酷得过分,“罗莎莉的困境是你,希尔莉;而你的困境,不就是这毫无意义的求生希望吗?”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非要死?”

    “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你也当然不必马上去死。”迪昂漠然回答道,“但就算我把这一枚银利亚给你们又如何呢?她会将它花在哪里?或许,还会落在某个声称自己能治愈你的蹩脚骗子手里?在那之后呢,为了维持你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她又将付出什么?她又要怎么活下去,以供养你们两个人?以一个十四岁女孩儿的能力,她还有什么选择?所有的这一切当然都与我无关,希尔莉,但你知道我是对的。你的生命,早已经没有未来了。”

    “不,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不可能逼我去死!!”希尔莉绝望地吼道。

    “她当然不能,也不会这么做。你知道的,那孩子能做到的,只有卖掉自己的未来。”

    “……你……你又要杀了我吗?”

    迪昂不禁发出了一声嗤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杀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身上除了血毒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我动手?想想吧,除了你自己的女儿,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死而获益。恰恰相反。鸨母也罢,骗子也罢,只有你还活着,他们才有可能从小罗莎莉的身上大把大把地捞取利益。”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说我是好意,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吧?就当作……是一时兴起的罪恶本性吧。”迪昂挥了挥手,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当她的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那孩子不会相信的;我也不想因此落得个逼死活人的罪名,这件事本来与我毫无干系,我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但我知道我能说服你,因为你是柏斐的‘卡莉’;你和我一样,是挣扎在这世界最阴暗的一面的人,是明白这世界最阴暗法则的人,不需费多少工夫就能了解我说的这些不过都是残酷但浅显的事实。或许你开始不会接受它们,但我认为,终究你会认同我说的这些话。”

    希尔莉沉默了。半晌,她才放松了手里几乎攥破的被单。

    “我明白了,你是来带给我绝望的恶魔。”

    “这世界上存在着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只会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有人获得了希望,其他人的绝望便是它的代价;有人得到了幸福,就会有其他人因此而获得不幸。”

    迪昂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提起拐杖指了指自己残缺而畸形的腿。

    “而我们这样的人,不就是这不公平的转移的终点吗?”

    希尔莉没有回话。

    她只是平躺在床上,木然地注视着潮湿阴暗的天花板,除了呼吸之外便再无动静了。

    “明天我会带她去野外采一些普通的药草,那些东西的确能缓解你的部分痛苦。”迪昂背过身去,准备离开这个透不过气的屋子,“既然你还想继续苟活下去的话……那就这样吧。”

    “等等……”

    但希尔莉叫住了他。

    “我……我明白了。你是对的,瘸子……我……我爱她,我希望罗莎莉能更好地活下去……她……”

    她的声音再一次哽咽了。

    “杀了我吧。”

    然而,迪昂摇了摇头。

    “我只会告诉你事实,不想做这种麻烦的事情。如果你有那种觉悟的话,就想办法自行了断吧。只是别在今天,别马上,那样也会连累我摊上大麻烦。该死,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告诉你这些,那样也许我还有机会骗回那一枚银利亚。”

    “……恶名昭彰的瘸子迪昂他们说你是个卑鄙无耻、唯利是图、满口谎言、低劣善变的骗子。”

    令他惊讶的是,那位绝望的母亲竟然第一次笑了,尽管笑得不免有些诡异。

    将死之人的笑容当然怎么看都很诡异。

    “……不过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迪昂耸了耸肩,“卑鄙地利用亲情,成功地说服了一位单亲小女孩的母亲自杀的、令人发指的混蛋……吧?”

    只有这一点恐怕没人能反驳。

    “其实那孩子她……”希尔莉不自觉地笑了笑,“……是有父亲的。”

    “很显然,只是找不着了。”迪昂不以为然地回答。这在柏斐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在这里出生的孩子,大多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

    但希尔莉摇了摇头,依然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罗莎莉,这个名字就是她的父亲取的。他对我说,这个名字在古语中的的蕴意是‘花朵的馨香’。”

    “什么?!你的意思是,她的父亲是个贵族?!”

    但希尔莉又摇了摇头。

    “那个男人是一个远已失去贵族头衔的家族后裔,也是一个云旅四方的冒险者领队……一个柏斐的过客。”

    “听你的语气,他留下来了?”迪昂似乎开始产生了兴趣。

    “他……和路过柏斐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算是对我这样身份低贱的女人,他也始终保持着那种温柔和尊重。虽然我知道作为一个‘卡莉’绝不该那么做,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为他而感到狂热,为他而感到自卑……我腐烂的心灵竟想要属于他,想要只属于他一个人。我们日日夜夜地在一起,第一次,我因为这每天都做的肮脏工作而感到如此的幸福,我无比害怕那样的幸福会离我而去。我爱他,即便我是一个低微的‘卡莉’,我告诉他我爱着他,永远不希望他离开。

    “大约是三个礼拜之后,在我告诉他我怀孕了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也已经迷上了我。为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他甚至回绝了行将离开的其他同伴,牺牲了自己作为冒险者的生涯,执意要陪我留在这个肮脏的地方,直到孩子出生。作为一个‘卡莉’,我已经忍受了如此如此多的痛苦,甚至从来不敢想象这种美好的事情能片刻地发生在我身上。这个家,成为了我最珍视的东西,我全部。我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从此以后我会为了他而改过自新,再也不做一个卑微的‘卡莉’,再也不会让他蒙羞。”

    “有时候,人是没得选择的。”迪昂本想说些什么挖苦的话,但到了嘴边也只有唏嘘。

    “在罗莎莉出生之后,他始终陪着我们。他也想带我们离开这里,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他没剩多少钱了,过去的冒险伙伴也再联系不上。为了我们,他只好独自接下了一个来自费兰多卡萨一位牧师的委托,作为保镖,在前往南方的公务中保护他和他的财物。”

    “南方……”

    一听到这个词,迪昂就知道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在南方待过了够长的时间,深知那里尤其是那里的道路究竟有多凶险。信仰独一主的神圣帝国与当地的多神教教徒频繁的摩擦和战乱,使维奥芬妮公国的一部分地区沦为了极度危险混乱的领域,即便是在时常有军队巡逻的帝国公道上,也有遭到强盗突袭的隐患。

    “他临走前告诉我们,只要这份委托完成了,那位牧师就能帮助我们获得圣城费兰多卡萨的准许,过上普通市民一样的生活。……但……那果然不是我这样卑贱的人该奢望的命运……”

    “看来他没能回来。”

    “那位牧师的队伍……遭到了南方异教徒的报复,所有人……都被肢解了。”

    “糟糕的死法。”就算是迪昂也不禁头皮发麻,但他知道那些野蛮的古教教徒为了报复帝国在南方的强硬的压制,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人肯定有机会投降,有机会放弃的。只要把那位牧师卖给那些野蛮的异教徒,凭他的能力一定能找到机会活着回来的……”说到这里,希尔莉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这才接着说下去,“……但我也知道,那个男人他就是不会这么做。他爱着我和我的孩子,同时也爱着他那无聊的尊严。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才……”

    她的话头骤然停了下来,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她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她终于从遥远的回忆之岸中回过头来。

    “罗莎莉……是他留给我最后的遗物了。”

    她说着,突然抬起眼睑,望向迪昂无动于衷的脸,露出征求的神情。

    “……我想……最后拜托你一件事。”

    “我拒绝。”迪昂毫不犹豫地摇头。

    “……一个死人最后的请求,你连听都不愿意听完吗?”

    “死人的委托才最麻烦,请容我拒绝。”

    “除了你,我也没人可求了。”希尔莉不顾他的拒绝,还是擅自说了下去,“我只希望你可以替我照顾罗莎莉,其他别无所求。”

    “别开玩笑了。”迪昂不禁嗤之以鼻,“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应该知道,她跟着我会有多危险。那是在我泛滥的**之外的,远糟糕得多的危险。”

    “二十岁左右就能在柏斐恶名远扬,我相信你有手段能让她远离危险,瘸子迪昂。”

    “不不不,这种事情我自己都说不准。”

    “除了你,我还有谁可以托付?!在这柏斐,这么多年来,只有你真正为她的未来考虑过,只有你……只要你能保护她,只要你能……让她过上正常女孩儿的生活……哪怕是让她……”说着,希尔莉的语气又激动起来。

    “打住!打住!别搞错了,希尔莉!我可从没想过拯救谁的未来,我只想结束你那没有未来的未来而已。别开玩笑了,你们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我自己!没有人会照顾她,要想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她只能靠她自己!!”

    “那在我死后,谁能来让她远离我走过的那条路!!!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希尔莉再一次猛坐起身,朝迪昂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或许是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那不是我关心的问题。”

    迪昂淡淡地回答,稍稍撇了撇嘴,“你以为凭这样就能博取我的同情吗?”

    “……罗莎莉……她是我的全部……她是我的宝藏……我付出了这么多,只为了让她能远离柏斐的污秽……我绝不能……绝不能让她重蹈我的覆辙……她……她就是我的救赎……我这条贱命活到今天,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已……”

    迪昂皱起了眉头,“所以我问你,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见过了够多的悲剧,其中一些甚至就由我一手造成,即便这样我也从没后悔过。你们俩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我不关心,我根本不在乎。别想着博取我的同情,我已经没有那东西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不,我不相信!”

    “随你便好了。”

    瘸子只是冷漠地背过身,忽视了希尔莉凄惨的恸哭声,撑起拐杖,径直踏出了屋门。

    *

The Curtain 死幕(19)

    迪昂没有走得太远。

    既然那一枚银利亚已经如约交给了那孩子,他当下可的的确确连半枚铜子儿都不剩了。即便是要找别的住处,现在也已经太迟了。

    “虽说已经习惯了,东躲西臧的日子总还是越少越好啊……”

    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的瘸子不免轻叹了口气。忍受着从屋后传来的阵阵臭味,他也只得就着墙边靠下了。

    弯月高悬,这远郊的星空也渐见繁灿。这附近没有教堂,也没有报点的钟声;不知从何时起,屋子里的号哭声也已经停了。

    不多时,小罗莎莉也从外边回来了,手上悠悠地捻着一支野外采的狼尾草。那孩子的脸上早已经不见了泪迹,但依然表现得甚是沮丧。

    看见迪昂靠在墙边,她愣了一下。

    “迪昂先生……”

    “你去哪儿了,小丫头,没到那个女人那里去吧……”迪昂稍稍抬起眼眉,“唔……算了,应该也不会有这么快的男人。”

    “您和妈妈已经……谈完了吗?”

    “是的,但很遗憾,没有结果。”

    听完迪昂的话,她的脑袋果然又垂了下去,“果然……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迪昂笑了笑,“并不全然如此。”

    “您的意思是……有办法吗?”

    “我告诉她,我想介绍你去南方做工。过去我在那里摸爬滚打的时候认识了一些靠谱的同伴。虽然算不上很体面的工作,要吃的苦头也难以想象地多,但也没有必要出卖尊严和贞操。只要努力肯干,且脑子不是太木讷,要挣取四五枚银利亚也要不了很长时间。”

    迪昂说着,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极为困扰的表情。“但是,要让你独自一个人冒险去南方吃苦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况且这样的话,这边也需要有人照顾啊。”

    罗莎莉抬起头,向他投去小狗乞食般可怜的目光,“……您能陪我去吗?”

    但马上她又自己摇了摇头,“……对不起,这种要求果然还是太过分了。”

    迪昂沉默了一阵子,脸上浮现出些许歉意,“很抱歉,亲爱的,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或许会陪你同行。……但在这里,在费兰多卡萨,我还有未竟的事要完成。”

    当他像往常一样说出“亲爱的”的时候,即便是他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语气竟柔和得异常。“你也没必要道歉。南方这些年的环境,要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独自前往的确太危险了……”

    “我愿意去。为了妈妈,我愿意去。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愿意。”

    小罗莎莉咬了咬嘴唇。

    “当然,我也想到了一些其他的提案。”迪昂说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以她的身体什么也做不了。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最后辛苦的那部分都只会落在你的身上,所以她……”

    “我去!我会去说服妈妈!”

    罗莎莉说着,便迈出步子,想推门往屋里去,但迪昂举起拐杖,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只会给她增添加倍的痛苦,小丫头。”

    他不紧不慢地说,语气平淡得过头。

    “希尔莉,你的妈妈,她也在挣扎,在努力作出选择。她清楚每个选择的后果,知道什么选择意味着舍弃什么……就让她自己冷静地想想吧,或许,她能想到答案的。”

    又一次,罗莎莉的眼眶湿润了,但这一次,她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明天,跟我去野外采点草药吧?有了那些,你妈妈身体上的痛苦也会舒缓许多,如果能稍微让你的心情变得轻松,那就更好了。”

    “嗯……”

    罗莎莉点了点头,随后将脸深埋进了右手臂弯的阴影里。从那手臂缝里挤出来的她的声音,不仅委屈,同时也显得低沉而苦闷。

    “……迪昂先生……我的心脏……好痛苦……”

    她说着,另一手在自己的胸前的衣服上紧攥出突兀的条条褶皱。

    “我知道。”

    忽地,就在迪昂的身旁,她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顺势撞进了丑陋瘸子的怀里。

    尽然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所惊讶,迪昂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那孩子在他的胸前抽泣。

    “已经绝望到了向我寻求安慰的程度了吗?”他这么想道。

    “如果她知道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概不可能会原谅我吧。”

    但仿佛身体不受控制了一般,就连他也作出了令他自己匪夷所思的行动。

    他卸下了自己那沾满灰尘的黑色斗篷,用干净的一面盖在了那女孩儿的身上。

    就算是进入了春天,在没有男人们饮酒狂欢的地方,柏斐的夜晚依然不免冷寂入骨。

    渐渐地,罗莎莉的闷泣声变了,变成了轻柔的呼声。

    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瘸子稍稍掀起斗篷,微微露出她沉眠的侧颜,不由得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真是的,到底是谁在侍奉谁啊……”

    这一夜,他睡得出奇地沉。

    即便解下了自己的斗篷,在这柏斐的寒夜里,生命中的第一次他感到如此地温暖。

    ……直到清晨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射在他的脸上,他才从睡梦中徐徐清醒过来。

    敏锐的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异样。

    他的怀里只剩下那件斗篷罗莎莉那孩子,已然先于他醒来。

    “不好!”

    迪昂一股脑儿坐了起来,即时睡意全无。

    “……她去了哪儿?难不成……回屋里去了?”

    他还记得自己与希尔莉的上一次交谈的结果并不愉快。如果她的母亲当下对罗莎莉揭穿他的谎言,那对他而言可就糟透了因为一点小疏漏而导致整个计划失败,这样的经验他可太多了。

    ……但,为什么自己会感觉这么糟糕呢?对迪昂来说,他只需要远远地离开就好了。记恨也好,嫌恶也罢,自己不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吗?这对母女结果会如何,和自己本也没有任何利益相关。

    然而不知为何,他悬着的心里竟有一种如此强烈的担忧和懊悔。

    “……该死!她起身这么大的动静,我他妈的为什么没能惊醒过来?!”

    他正在心里懊恼地咒骂着自己,下一倏,那孩子却从屋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细木条编织成的筐。

    “迪昂先生,早上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罗莎莉竟挂着满脸的笑容,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妈妈已经同意让我跟您去采药材了!”

    “……是嘛?”

    迪昂稍稍平复了自己心情,她看样子的确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妈妈,她怎么样?”

    “她的情况似乎转好了!比昨天她真的精神多了,还让我跟您好好学点东西,说她还需要我好好照顾呢!”

    “……这样吗,那就太好了。”

    迪昂稍有些犹豫,又问道,“你问了她什么没有?她说了什么没有?”

    “妈妈没有提去南方的事情,我听您的也没有问她。我想,她应该的确也在好好考虑着吧。”

    “……唔,这样啊……那就好。”

    迪昂顿了一顿,随后朝那孩子露出了自己一贯的笑容。

    “那样就好!既然你妈妈也没有异议,我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出发了吧!”

    “这是白莳,用来缓解发热的病人效果还不错。在南方一年四季都很常见的药草,但在费兰多卡萨公国这里,只有早春时节开始才能找得到了。”

    “那……在最温暖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多了吧?”罗莎莉抬起头问道。

    “当然不会。”迪昂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个嘲弄意味满满的笑容。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采白莳的药材商人也变得该死地多。”

    “原来如此。”

    他又撑着拐走了几步,指着左手边的一株不起眼的黑色小花,“那是倒吊草,经常被捣碎弄成草泥用来敷在化脓的地方,也有一点止血止痛的作用。”

    “为什么叫倒吊草?”

    “你看它的样子。”迪昂想蹲下来采一朵,好让女孩能够仔细地观察,但这个动作对于他这个瘸子果然还是有点勉强;但小罗莎莉看出了他的意思,便半蹲下来,采起了那朵倒吊草,交在迪昂的手里。

    那是一株略显锥形的黑色花朵,有着五片宽而长的花瓣,花瓣上生着细小的绒毛,乍看之下就像黑色的羊毛大衣;与其它植物颇为不同的一点是,它连接着细茎的末端生有一个得光滑发亮的黑色瘤子,上面缀饰着一些白色的细斑;若是倒过来看,那一条深绿色的细茎竟活像套在绞刑犯脖子上的绳子。

    “看那些长在圆瘤子顶端的斑点,是不是有点像长在头上的眼睛?”

    “眼睛的位置好怪……”

    “‘倒吊草’是南方的奥芬妮人给起的名字。”一边说着,他一边来回捻着那株倒吊草的根部,让它在两指间快速地回转,让它的花瓣像大衣的下摆一样飞舞起来,“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在维奥芬妮建立起南方人的都城之前,那里还只是一个奥芬妮人聚居的小镇。小镇的郊外就是人烟稀少的荒原,荒原的边陲地带立有一棵巨大而孤独的枯树。每当维奥芬妮的治安官抓到穷凶极恶的罪犯,他们就用黑色的麻织长斗篷盖住罪人的头,然后用绳子连着斗篷在他们的脖子上束紧,绞死在那棵枯树上。一日又一日下来,那棵枯树上便吊起了无数的黑袍尸骨。”

    “……为什么……要这么做……”罗莎莉听着,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因为他们忌惮那些罪犯凶恶的灵魂,他们的灵魂中藏着惊人的怨怒。当地的古教司祭说,必须要用这种方法把那些邪恶的灵魂困在他们自己的尸体里,困在旷野之中,困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这样,他们的恶灵才不会威胁到活人的世界。”

    迪昂说着,手里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嘴角滑过一丝阴笑。

    “不过有一天,那棵树的所有树枝终于挂满了。”

    “……那……怎么办……”罗莎莉显然已经开始害怕接下来的走向了。

    “有一位生性马虎的治安官并不相信司祭的鬼话。他押送一个犯人到了枯树边上,却发现树上已经再也挂不下死尸了。那位治安官便用刀简单地处死了他的犯人,然后随意地将尸首抛在了那棵枯树下边,就哼着小曲儿打道回府了。他没有想到的是,隔天日落时分,当他押送下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去枯树边上行刑的时候,他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所有的尸体全都头朝下飘了起来,只是因为挂在脖子上的绳子勉强地牵在树上;他们身上的长斗篷高高地扬了起来,在无风的荒野里狂暴地飘舞摇曳;而他随意弃置在树边上的那具身首分离的尸骸,却连半点痕迹都找不到了。他怕极了,便放了一把火,把那棵枯树和上面的尸体全部烧光,这才敢安心地回到维奥芬妮。

    “然而,当晚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家的周围长满了枯树,每一棵枯树上都有绳子系着一个蒙着黑衣的吊死者;他们的尸体全都像那日傍晚一样头朝下,身体高高地飘起至空中,在没有风的夜里狂暴地摇曳。

    “第二天,当心有余悸的他推开自己的家门,却发现自家的庭院里长满了生着倒瘤的黑色小花。传说第三天他就病倒了;第四天,治安官窒息死在了自家的床上,脖子上还残留着绳子的勒痕。”

    说着,迪昂忽然压低了嗓音,“这就是‘倒吊者的诅咒’!”

    罗莎莉一听就慌了神,“……这种不详的东西,我们还是不要给妈妈用了吧,迪昂先生……”

    然而迪昂话锋一转,语气也突然变了,“当然,这不过是奥芬妮人想象出来的故事。”

    “……不是真的吗?”小罗莎莉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眼神,不自觉地攥紧了瘸子的袖子。她似乎被这个荒诞的传说吓得不轻。

    “显然不是真的,因为倒吊草并不只属于南方的奥芬妮人。西境的辛德拉人用截然不同的名字称呼这种药草,且他们更早就发现了这种药草的微弱毒性也就是奥芬妮人口中会使人窒息的‘倒吊者的诅咒’只隐含于生有绒毛的花瓣部位;而它的黑瘤,不但没有毒,还具有药用价值。”

    迪昂摊了摊手,“后来有一位辛德拉商人去南方碰运气的时候将这些知识教给了那里的奥芬妮人,他们才学会了如何使用这种花朵。虽然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但现在就连奥芬妮人都几乎没人信了。关于这一点,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大多都成了该死的圣教徒,不再相信那些古老司祭编造的荒诞故事了。”

    “……迪昂先生,您果然……很厉害……”小罗莎莉的眼中甚至流露出了崇敬,“您知道好多我都没听过的东西。”

    “在南方的时候,我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们说过各种各样的故事。虽然大部分都是瞎扯淡,但听着还是挺有趣的。”

    “的确很有趣……不过太吓人了……”罗莎莉说着,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是故事有趣。”迪昂挑了挑眉,“对我来说,最有趣的一点是,竟然有人会对这些鬼话坚信不疑,甚至当成信仰来崇拜这能让我得到不少提示。”

    “……什么样的提示?”

    “关于……如何讲一个能让别人相信的故事的提示。”

    迪昂挑了挑眉毛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小罗莎莉沉默了一会儿。

    “迪昂先生,那天妈妈说,柏斐的人都说你是个坏人。”

    “能让我捋清楚到底是谁说的吗?”迪昂耸了耸肩表示了默认。

    罗莎莉没有在意他不正经的调侃,“但……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您……很温柔。”

    “哈?”

    迪昂伸手摸了摸罗莎莉的额头,毫不吝啬自己的挖苦,“唔……看来得多采点白莳了。”

    “不,迪昂先生,我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见对方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罗莎莉更加大声地申辩道,但她得到的回复只是迪昂嘲笑般的表情。瘸子迪昂提起手,一边坏笑着,一边“啪”地给了小罗莎莉的脸蛋一个狠狠的弹指。

    “白痴吗你?这样轻信别人是很容易死的。”

    捂着脸,女孩的眼里尽是委屈。

    “……但……比起去南方……我更想要……跟随您……”

    听到这些话,笑容当时就从他脸上消失了。

    “谁告诉你的?!见鬼!是你妈妈让你这么说的吗?!!”迪昂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调高扬得仿佛在斥责。

    “……不……我还没有告诉妈妈……我只是想您肯定不会害我……但……如果我真的这么麻烦……”

    让瘸子始料未及的是,女孩又哭了。

    没有哭出声,但她蹲了下来,一边往草地上滴着泪水,一边用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我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时间,迪昂竟然慌了神。向来伶牙俐齿的他,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说的是,你甚至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就这么随便地说要跟随,实在……太草率了。”

    “不管您是做什么的,我都会努力学的……”罗莎莉依然跪坐在草地上。瘸子伸出手尝试着去拉她,然而却没能拽动。

    “不不不,不是那种问题。”迪昂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天会死的日子,你不会喜欢的。”

    “为什么要过那样的日子……”

    瘸子张开嘴,本想说点什么。但话语却梗在了喉间,没过多久又咽了回去。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用狡邪的笑意敷衍过了这个问题。

    “……各种各样的原因,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懂得个甚?!”瘸子迪昂拉下脸,摆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好了好了,你给我起来!这么快就学会撒娇了?这可不行!!五天还没到呢,你还得听从我的任何要求。这就是我的要求了,给我起来,继续往前走!!”

    “……是。”

    小罗莎莉这才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裤上的泥土,快步跟上了迪昂的步伐。

    “不过,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南方的故事。……嘛,如果没有兴趣就算了。”

    “……什么故事?我想听!”

    “那是关于南方的有名的一位怪盗,‘变色龙’的故事。”见罗莎莉产生的兴趣,迪昂又煞有介事地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吗,那家伙曾经为了证明自己的变装本领,孤身一人就潜入了统治南境的公爵伯恩维宁(bernvenin)大人的府邸。然而他却什么财物都没有拿,只是在公爵的书桌上黏了一颗鼻屎后便扬长而去,就是这样古怪的家伙哦?”

    “……好恶心!”

    “故事发生于六年前的法兰德特(farandt)……”

    又一次,迪昂眉飞色舞地讲述起那些发生在南方土地上的奇闻逸事。从前,他也这么对布鲁尔讲过这些故事,然而这一次已经不同了。

    没有尝试说明什么,也并没有尝试着讽刺什么。只是故事本身而已,他想讲的只有故事本身,能够吸引人的故事本身。

    出于何种感情呢?迪昂说不清楚。

    或许,是负罪感吧?

    小罗莎莉听得入神。

    她当然不会知道今天结束之后,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但迪昂早已经知道了,这一天的开始他就知道了。

    在他了解了那位母亲对小罗莎莉的吩咐的那一刻,他也就明白了那位母亲的选择。

    他希望这一天,在这柏斐的郊外,他们的时间可以暂时地停滞;如果不能,那就让这一天的结束到来得尽量晚一些。目前的他,只能做到这些。

    他希望,在这柏斐的郊外,小罗莎莉能够短暂地忘却掉痛苦……

    ……因为在这一天结束的时候,痛苦将加倍地袭来。

    傍晚时分,当他们回到罗莎莉的住家时,他们发现那位母亲已经死了。如迪昂所料。

    终于,她选择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点。

    是夜,柏斐依旧狂欢。

    “鸨母,过来为老子把酒给满上!”酒桌旁,一位醉醺醺的雇佣兵突然高高地站上了酒桌,不知是打赌输了还是单纯地撒着酒疯,自己都不知朝什么方向叫嚷了起来。

    鸨母没有作出回应。或许她压根儿就没有听到,或许,压根儿她就不在这附近。

    但那个醉鬼显然不太满意。他皱了皱眉,居然拔出了腰间的单手侧剑在空中挥舞起来。

    “喂,你小子,也差不多了!”在那张酒桌旁,他的两位同伴吓得站了起来,退出好几步,一边试图劝慰他,“只是开个玩笑,玩笑而已!!”

    “……不行!……今儿的,老子一定要那鸨母来给我免费陪酒!这酒难喝得就像大水潭的泥水,居然还要跟我收钱?……鸨母?鸨母呢?!”

    下一倏,他竟从酒桌上跳了下来,没头没脑地往人群里撞过去。当然,仍在始终不停地挥舞着那把锐利的佩剑。

    两位卡莉惨叫着,没能及时躲开的她们不幸被砍倒在了地上,血流如注。其他女人当时便被吓得醒了酒,开始四散尖叫起来,而行动敏捷一些的男人们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则都闪躲到了一边。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些还在起哄。

    “滚开!都给老子滚开!鸨母呢?给爷把鸨母喊来!!”

    然而,仍有一个人没躲开这个正制造着麻烦的家伙。

    那个人看着身材实在有些魁梧,即便是那一身厚重的长袍也没能遮住他宽阔的胸肌;他的两腮留着两撮胡子,下巴和上唇却清理得很干净;但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他额头上那暴起的青筋,好像无时不刻不在发怒似的。

    ……不,从现在看来,那家伙似乎的确在发怒?

    “……喂!那边那个,别挡着爷的道!!”

    如果没有耳聋的话,对方显然清楚地听到了警告,但他还是没有选择从撒着酒疯的雇佣兵面前走开。

    要知道无论是再魁梧的**,都没有可能挡住铁铸的剑刃的。

    “……那家伙……难不成也喝醉了?”一旁抱着看戏的心态,几名商人忍不住嗤笑道。

    烂醉的雇佣兵自然也顾不了那么多。神志都还没有清醒的他挺起剑便朝对方的左胸刺了上去。

    “……呼……今天居然有如此血腥的余兴节目吗?”

    另一位看上去像是远行商人的旅者叹了口气,转过头,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大多数人预想到的那一幕并未发生。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那名魁梧的男人徒手抓住了那一剑。

    利刃拖割过皮质的手套,露出下面明晃晃的铁环。

    “那个人……全身都穿着链甲吗?”

    链甲倒不算是什么稀奇的物件,但与大多数人的印象不同,那些由铁环铆接成的软护甲还是挺重的。如果是来喝酒的话,穿着这么一身重负未免有些奇怪了。

    而男人的右手也没有闲着。在醉酒的雇佣兵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砂锅大的拳头就已经招呼到了他的脸上包裹着一整圈铁环的拳头。

    雇佣兵的剑脱了手,巨大的砸拳甚至让他的身体在地上弹了起来,最终停留在了仰面躬身的姿势;他的双腿高高地举过头顶,膝盖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搭在肩膀上,看上去已经没了知觉。

    男人并未打算就此罢休。瞬时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个狞笑。

    他伸手抓住了雇佣兵的腿脖子,将对方头下提了起来。就以这种姿势,他仔细地把雇佣兵的脑袋在地上放好

    紧接着,抬起一脚踩得血肉模糊。

    雇佣兵的身体猛地振起,最后抽搐了一阵,便再不见动静了。

    男人稍稍抬起头,向在场的所有人投去鄙夷的目光,脸上溅到的血滴在一旁的火把映照下异常醒目。

    “看够了?!回去喝你们的!!”

    “你到底干了什么?!!”

    闻讯才迟迟赶到的鸨母推开人群,看见了那个倒在血泊里的雇佣兵,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魁梧的男人回过头来,露出了相当冷漠的笑容。

    “我只是在帮你处理麻烦,稍稍管理这里的秩序。”

    “噢!看在主的份上!!我并没有要求你这样做,弗斯切!!!”

    “我可以保证,你不会因此摊上麻烦。”男人耸了耸肩,“以费兰多卡萨比崔安男爵的名义。”

    “所以,你现在傍上一位男爵了?”见到这个男人,鸨母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悦。她吩咐着几个手下的卡莉将雇佣兵的尸体拖走,又向那个男人投出狐疑的目光,“你还来这儿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还会留恋这个地方。”

    “我当然不会留恋这个又脏又臭的老鼠窝。”男人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声,“我宁愿下半辈子都不再与这个地方扯上任何关系。”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滚出去!滚出柏斐!!!”

    “公事。我只是以男爵的名义,来这里找一个鼠胆包天、自以为是的犯人。”

    “哦?会派你一个人来这里,看来,那位男爵已经知道你在这里的过往了?看得出,他还挺信任你的?”

    “不,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他也什么都不知道。”弗斯切说着,不由得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但我只知道,无论用何种办法,无论从哪个角落,只要我能把那家伙的脑袋提回去,呈递在男爵的桌前,他就会看到我的能力,他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魁梧的卫队长说着,一边来回地踱着步,一边用凶狠地目光扫视着周围的那些旅者和客人;当然,同样地,旅者和客人们也用不安的目光打量着他。

    “另外,我和那家伙也有点私人恩怨要解决。”

    “……你怎么知道你想找的人就在这里?”

    “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那家伙就和这里喝着酒的那些废物一样,是游离在灰色地带的人。如果费兰多卡萨的附近有一个对他这种人来说能称得上安全的地方,那只可能是这里了。”卫队长弗斯切阴险地笑了笑,“从这里出去后这么多年来,我再没有和这里扯上过半点联系,就算消息灵通如那家伙,也不可能会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他相信费兰多卡萨卫队的士兵没可能知道柏斐的秘密,相信柏斐将成为他的庇护所,我就有理由认为,我能在这里找到那条狐狸的脚印。……至于他是不是的确在这里,我想,有了你的帮助我不难找到答案。”

    “如果我问问我的卡莉们,或许她们会知道一些你想知道的。”

    依旧,鸨母对卫队长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敌意,“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意愿告诉你。”

    “我并不想在这里惹什么乱子,一切照旧。费兰多卡萨从前不会知道柏斐的存在,之后也不会知道。”弗斯切对鸨母走近一步,抬起手,但她却向后退出去一步,“但我正在向你提供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一个摆脱这个堆满了马粪的垃圾场的机会,一个让美丽的圣城费兰多卡萨张开双臂接纳你的机会。柏斐的鸨母?和取得圣城的市民资格相比,谁会需要那种低贱的身份?只要你协助我在男爵面前立下功劳,他能让你得到你过去想要过的一切。”

    “那天你抛弃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你可想到过我?你在费兰多卡萨取得市民资格的时候,你想到过我了吗?甚至,你已经成为了费兰多卡萨的卫队长,你也没有想到我仍然还在这个地方……而现在,你却想到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时候还没有机会,但现在,机会就在你的眼前。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你也不应该放过它。”弗斯切并没有动怒,只是继续对那位鸨母循循善诱,“你真还想当鸨母也没有关系,你可以在圣城继续你的‘工作’。只是,你工作的地方将是圣城的妓院,你将差遣使唤的也将是圣城身价最高的妓女们,而不是……不是……这种东西。”

    “她们是人,不是东西。”

    “好吧,随你怎么说。”弗斯切耸了耸肩,“只要你帮我得到那家伙的消息,一切都好说。”

    “麻利地,请您滚出这个地方。”依旧,鸨母没有给他半点好脸色看,“这里并不欢迎您,尊敬的长官,请您回您的圣城去吧!”

    “没有达到目的,我是不会空手而归的。”

    卫队长的眉头高高的扬了起来,起伏的青筋也在微微地颤动;从他口中所出,每一个单词都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回心转意的……我亲爱的母亲。”

    *

The Curtain 死幕(20)

    希尔莉的葬礼上,柏斐近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们将她埋葬在一座附近的小山头,从这里恰好可以眺望到柏斐的景象。

    只有两个人出席了这场葬礼。没有体面的牧师为其念诵最后的悼词,也没有关心她的人为其送葬。除了纷落的雨点声和罗莎莉的啜泣声再无其它,连主都遗弃了的人的终局,一个终生都困束在柏斐的女人的终点,不过就是这样。

    伫立在雨中,迪昂再一次脱下自己又脏又破的斗篷,盖在罗莎莉的头上。那孩子的家里甚至连一件雨衣都负担不起。

    长久,长久的无言,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忧伤和苦涩的气味,大概是倒吊草的花粉。

    迪昂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瞬时间,他感到自己的肺里仿佛结起了霜。

    “如果她看到自己装模作样地站在自己坟前哀悼,也许会气得活过来?”

    迪昂不禁这么想道,毕竟,是自己直接导致了她的死。就算说是自己逼死了罗莎莉的母亲,他自己也无法否认。

    负罪感?或许有一点。

    但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绝没有半点后悔。

    如果要他自己来推卸责任的话,错的是这个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冰冷不公的世界吧?

    哪怕是现在立于希尔莉的坟前,哪怕是那时直面、亲手触摸搬运她千疮百孔的尸体时,他也不曾改变自己的想法。

    ……就算,此刻她的尸体从坟墓里爬出来质问他,他绝也不会改变。

    在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主;没有天使和恶魔,更不存在什么死人复活的无稽之谈。自他诞生于世的二十年来,他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

    世界上活着的,只有拥有一次生命的人。

    这世界的冷漠,是人的冷漠。

    世界的恶,是人的恶。

    没有比人更邪恶的存在了。

    只是……

    “……怎么办……迪昂先生……我该怎么办……”

    斗篷半掩住了罗莎莉的脸。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女孩的表情。

    但他知道,她在向自己求助。哪怕那孩子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在向自己求助。

    像从前一样,他本可以撒几个小谎。他可以拍拍她的肩膀,以兄长一般轻柔亲切的语气安慰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在某天的夜里不辞而别,从此与这种麻烦的事情再无瓜葛。

    他本可以这么做的。但他没有。

    “我会帮你找到容身之处的。”

    突然,始终沉默不语的迪昂终于开口了。

    “明天开始,我会教给你在这世界上一个人长久地生活下去的技能。”

    罗莎莉抬起头仰望着他,斗篷沿下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泗流的泪。

    “一定,一定要给我好好学着。如果在那之后,你还没能找到容身之所,那就怪我无能好了。”

    迪昂直视着女孩的眼睛,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

    “……到那时候,就只好委屈你跟着我了。”

    这个臭名昭著的瘸腿骗子没有食言。

    第二天,他如约带着罗莎莉再度来到野外。雨已经停了三四时,地面却仍保持着泥泞,空气中也依旧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气味。在这种路况的时候,费兰多卡萨的市民们通常会在日常穿的软底皮靴下垫上木质的厚底鞋套,或者干脆穿上木鞋,以免被泥土弄湿弄脏;但是罗莎莉的家里既没有皮鞋,也没有木鞋和鞋套,甚至连布鞋也只有一双。他们的赤脚刚踏进泥泞不堪的地里,脚板便立刻陷了进去当然,迪昂的拐杖要陷得更深一些。

    “我让你买的那些东西,买来了吗?”

    罗莎莉用力地点了点头,一边将一堆铜利亚捧给迪昂看,一边打报告似的回答:“照您说的,我用那一银利亚和一位商人先生换了四十个铜利亚,之后在卖小麦的婆婆那里换了两铜利亚的小麦,然后用一半的小麦和另一位婆婆换了细绳子和木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木筒里装满小麦了。”

    “唔……如果在费兰多卡萨,这一枚银利亚应该至少能换四十五六枚铜利亚才对,这帮狗娘养的奸商!”迪昂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也罢,毕竟这里不是圣城。”

    迪昂又仰起头望了望天空。天已经放晴了,叽叽喳喳的鸟儿们也早已开始出来透气了。

    “我知道这很难,你妈妈才刚刚去世。……但这对你来说很重要。这世界对于一个女人,或许比对一个瘸子还要残酷。”

    罗莎莉咬了咬牙,再一次点头,“我明白,迪昂先生!”

    “要一个人活下去有很多种途径。不用担心,我只会教你那些世俗法允许范围内的东西……其它的是布鲁尔那样的男孩子学的东西。”

    “不论您教我什么,我都会努力学会的!”

    迪昂点了点头,“编绳、制皮、木工、箍桶和打铁……啊,打铁就算了……这些我都会尽量教给你。你可以只学一两样,这些东西掌握起来本也不复杂,都是做得越多就越熟悉的活计,只要多多练手就不成问题。”

    “是,迪昂先生!”

    “但首先,我先教你一项更基本、更简单的东西不仅消耗的成本低廉,能够立刻喂饱自己,还能够赚钱。”

    “那是什么?”

    “打猎。”

    迪昂一本正经地回答,看上去半点都不像开玩笑。

    “……可……迪昂先生……”即便是出自她如此信任的迪昂先生之口,罗莎莉还是不免产生了疑惑,“打猎的话,不需要武器和陷阱之类的吗?那些东西好像都不便宜……”

    她说着,不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贫弱的身材,就算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毫不为过,“……而且我……做不到的吧?”

    “你看我这模样,像是擅长打猎的样子吗?”听了罗莎莉的担忧,迪昂只是挑了挑眉,“很显然,我要教你的打猎方法,是连女人和瘸子都能学会的简单方法。只不过,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工具没有登场。唔……你想不想看我变戏法?”

    “什么样的戏法?”罗莎莉的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期待。

    迪昂没接话,只是撩起了自己左手的袖子,用手背正对着右手边正搀着自己的小罗莎莉。“看!我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然后当当当当!”

    迪昂一边说着,一边扣动了自己左手手臂下面的什么机关。随着轻巧的“喀嚓”一声,像雀鸟展翅似的,两根微弯作弧形的金属臂忽地弹了出来。

    迪昂这才转过手臂,向她展示自己的手心确切地说是她从刚才的角度看不到的小臂下侧。

    那是一个主体由硬木打造的、仅有前臂长度的微型弩机,由两条皮质系带紧紧地固定在迪昂的前臂下侧。方才弹出来的金属臂便是弩机的弩臂。

    “只要用这个,就没问题了。”迪昂终于得意地笑了,“这才是我的老本行,独此一家的工艺。”

    “……这是武器?!……您一直以来都把这个带在身上的吗?!”

    瘸子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作为一个瘸腿的骗子,我没有保护自己的手段怎么行?很多时候不需要什么理由,单是看见一个瘸子就能让人产生欺侮他的**了。这是个不能再真实的故事了。”

    “不过事实上,要杀人的话,这东西并不好用。”

    迪昂耸了耸肩,露出一副颇为无奈的表情,“为了隐蔽性的考虑,最大也只能做这么大了。由于弩臂只有这么短的缘故,弩机的拉力受限得厉害,弩箭也只能做差不多这么长。只要对方稍微多穿两件衣服,这东西就连皮肤都射不透,杀人就更别谈了。若是想要拿它自卫的话,必须要在比较接近的距离,瞄准敌人的眼睛,或是气管、大血管这样的脆弱部位才能起到效果。”

    “……太可怕了!”

    “但是呢,用它来猎杀皮毛较薄的小动物话就另当别论了。”

    “原来如此!”罗莎莉仿佛恍然大悟。

    “当然,猎捕小动物的话,又会带来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距离。”迪昂举起一根手指,仔细地讲解道,“为了生存,越小的动物一般都会有越灵敏的感觉和越机警的习性,想靠到很接近的距离对那种猎物发动攻击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距离稍微拉开,体型小的猎物又非常难以瞄准,尤其是对于没有训练过射术的瘸子和女人来说更是这样。”

    “……那……迪昂先生,这个岂不是没……我是说,要怎么办才好……”

    “你刚想说‘这玩意儿没什么用’吧?!”迪昂假装发怒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小罗莎莉立刻就不敢说话了。

    “……”

    “不过如你所说,这东西本来确实没什么用。”迪昂撇了撇嘴,“如果要用它来打猎的话,缺了另外一些东西的配合也不行。把你带来的木筒和细绳拿出来,刚下过雨正是好事儿。”

    “是!”

    迪昂又观察了一下四周,仿佛是在查看地上杂草的长势,过了一会儿,像是敲定了位置,他伸出一根手指。

    “用细绳的一端绑在木筒上,然后把装了麦粒的木筒插进那儿的泥土里固定住,只要露出一丁点头来就好。”

    “是,迪昂先生!”

    罗莎莉立刻一路小跑过去,一点不差地按照迪昂所说的做好。

    “然后,轻轻地把那条细绳拉直,然后慢慢地后退向我这里走五到六步。别把木筒扯掉了,但,一定得把绳子拉得笔直,这点很重要。”

    “明白!”

    “在那之后,把绳子的另一端固定在你脚下有草丛的地方。记住,绳子还是得直!”

    “噢,我明白了!是要用这条线来瞄准!”

    到了这一步,罗莎莉才第二次恍然大悟。

    迪昂点了点头,“只要趴在地上,用这条直线来做基准线,将弩箭与这条绳子对齐,剩下的就是等猎物上钩了。当鸟儿来啄食木筒里的诱饵的时候,它的脑袋就正好在这条细绳标记的轨道上。虽然达不到百发百中,成功率还是能看的。”

    说着,迪昂已经走了过去,毫不介意地趴在了满是泥水的草丛里。

    “还有最后一步。”迪昂接下去说道,“你还要再走到那附近,把那附近泥土里的脚印抹掉,有些鸟儿比较精明。对了,你之前装木筒的口袋里,有落出来几粒麦子吗?”

    罗莎莉摸了摸口袋,“有!”

    “往陷阱周围撒上几粒,别太多就行。”迪昂从草丛里高举起右手的大拇指,“这样就完成了。”

    在撒完麦粒之后,罗莎莉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然后远远地退了回来。

    “对了,你过来,把我的拐杖捡起来。”

    罗莎莉照做了,然后问道:“接下来呢,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我的拐杖下端有个旋钮。旋开它,里边是一个小槽,里面藏着五支很短的弩箭。”

    “……什么?!”

    趴在地上,满脸泥巴的迪昂回过头朝她笑了笑,“这拐杖当然也是我自己制作的玩具之一,仅此一家。”

    罗莎莉将拐杖倒过来,打开拐杖底下的旋盖,里面果然有个挖空的槽,藏着五支短弩箭看上去正好与迪昂左手的弩机相配。

    “无论射没射中,只要讲究一下场地,这种弩箭都是可以回收的。稍微注意保养它的箭头,保持它锋利,武器成本基本上就是零了这样岂不是很完美吗?”

    “原来如此!”

    照吩咐,女孩从中取出一支弩箭,递到迪昂手里。瘸子立刻利落地把它装上弩机,校准,看上去已经很熟练了。

    “……不过,这种打猎方式果然还是好奇怪。”

    “这本来并不是用来打猎的东西,只是我在想办法找到它能起到作用的时候。”迪昂笑了笑,但目光没有离开陷阱的位置,“这东西,本来就是一个残缺的作品。但是残缺并不代表无能,就算是残缺的东西,只要努力去找存在的价值,它也是能做到很多事情的。”

    看着迪昂专注的样子,罗莎莉犹豫了稍许。

    “迪昂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

    “……您先答应我会回答这个问题,我才敢问……”罗莎莉有些怯怯地回答。

    “哈,你这小丫头还耍起小机灵来了?行,我就答应你,我倒要看看你能问出什么样的问题。”

    “……那我问了……”

    “问。”

    “……既然您会这么多东西,编绳、制皮、木工、箍桶和打铁,噢,还有打猎……您既然会这么多可以谋生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做……做那些事情……”

    “什么事情?坑蒙拐骗偷?吃嫖赌没有喝?”迪昂突然“嘿嘿”地笑了,“看出我不是个好人了?”

    “……不,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您根本没有必要做那样的事情。”

    “我会的那些啊,其实只是些皮毛,不过都是学到够用就成的水平而已。”

    “但,既然您能教会我用这些谋生,不就说明您也能靠这些来谋生吗?而且,这么长时间来,您做得肯定比我好……”

    罗莎莉低着头,一边用手指在泥里画着什么图案,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就算是她也看得出来,这是个迪昂并不想回答的问题。

    他沉默得足够久了,以至于罗莎莉觉得他应该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过去是费兰多卡萨一位卓越的铁匠兼钟表匠。”突然,迪昂开口了。

    “他拥有令许多大师都羡艳不已的手艺和天马行空的想法。哪怕单凭他的这一手一直做下去,就足以让我们一家人过上富足而体面的生活。但是,他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有一个梦想,一个听起来还算崇高的梦想。”

    “什么梦想?”

    “你知道簧轮枪吗?噢,我的错,你大概也不可能会知道。那是少数一些贵族随身佩带的远程武器,用黑火药爆炸射出的弹丸来攻击敌人。它精密的击发装置起初就是由一位杰出的钟表匠设计发明的,但因为造价太过昂贵,它没有被帝国的士兵普遍装备,只是沦为了少数权贵的玩物和奢侈品。

    “但我父亲认为,那是一个天才般的设计,发明了簧轮枪的钟表匠虽然失败,但却给了他‘无穷的灵感’。他的梦想便是产生于那个时候,在读了那位天才般的钟表匠的传记之后。我的母亲对我说,那时,父亲的眼睛里放出了无比耀眼的光芒。他慷慨激昂地对那时候的母亲说,‘现在,我想献出我的技术和才能为这个帝国创造崭新的明天,我想用我的天才设计来彻底改变未来的战场;我想打造出让帝国的士兵能以最小的代价摘取战争胜利的武器和装备,让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们能够披着光荣与胜利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会记住我的名字,我也将在帝国的历史上名留青史!’

    “说是人来疯也没什么不对,但他对这个突然产生的梦想却不明来由地执着。为此,他放弃了钟表匠酬劳颇丰的工作,去了伽尔撒;在那里,他的才能被皇家军械库认可了,成为了为帝国服务的最高规格工匠皇家军械师的一员。”

    “那……不是很好吗?”

    “不,那并不好。”迪昂说着,片刻地闭上了眼,“跟随父亲在伽尔撒度过的日子里,年幼的我没费多少力气就弄明白了一件很简单的道理,一个规则,一个几乎在这神圣帝国境内的任何地方都适用的规则。即便在工匠的世界里,技术也改变不了什么。有一样东西,永远会被优先考虑。”

    “那是什么?”

    “是血统。不仅仅是我,就连我父亲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只是执拗的他并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放弃他的梦想。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有才能,自己最终就会改变其他人的想法,获得话语权;但事实是,作为一个连血统成分都说不出来的杂种,他最多也只能获得认可,却永远得不到发言权。

    “他坚信总有一天,技术可以改变帝国的未来,并且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但我不相信。至少在另外一件事情被改变之前,技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一开始就没想成为像他一样技艺精湛的工匠,因为我再清楚不过,对于一个天生被人看低的杂种血脉,这条路终究是没有出路的。

    “我没有想错,事实证明我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在母亲死后,缕缕受挫的父亲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没过多久,他就公开顶撞冒犯了皇家军械库的总技师长,被降了罪,剥夺了财产,一无所有地被逐出了伽尔撒。回到费兰多卡萨没多久,他就在郁闷中死去了。……那年我几岁来着?九岁吧?你多少岁了,罗莎莉?十四岁?哦,这就是你想听的故事吗?!”

    罗莎莉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她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但迪昂的话匣子似乎已经收不住了。

    “呵,工匠?就算做到了极致又能如何,收获的不过是极致的绝望罢了。不,那不是我想追求的东西。”

    “那……您想要追求什么?”

    “权力。”

    那一瞬间,迪昂的瞳仁像猫一样收紧了。

    “只有向上爬,只有掌握愈多的权力,能改变的事情才能愈多,这才是亘古不变的法则。为了这一点,我已经赌上了这条不值多少钱的贱命哪怕,还要赌上其他人的命。”

    “……”

    迪昂这时才注意到,罗莎莉已经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说的这些话,早已超过了这个十四岁女孩的理解范围,哪怕这些是他在更年轻的时候就在思虑的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不过,这些当然都是我在痴人说梦罢了。就像在工匠的世界里一样,权力的世界里同样有着血统的垄断,甚至,那是远比垄断着工匠技术的话语权的那群人还要恐怖得多的一群人。如果说,那群垄断着技术的人正是靠着技术的传承做到这一点的,那么垄断着帝国权力的人,靠的是什么呢?嗯?”

    说到这里,迪昂不禁自嘲地轻笑了两声。“也许,我也没比我父亲聪明多少,只是从一种绝望中跳出来,再跳进了另一种绝望之中。”

    “……那您还……”

    “只不过在那绝望之中,我看见了星……

    ……嘘!别再发出动静了,是猎物!猎物上钩了!”

    迪昂的双眼突然放出了光芒,仿佛已经看见了午餐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一刻,他冷静沉稳得就像蛰伏在草丛里的毒蛇。

    只等待黑雀低头啄取诱饵的那一刻!

    几乎无声的击发,弩箭倏地直向猎物的脑袋飞驰而去。

    黑雀想要振翅飞走,但已经迟了。

    正中红心。

    顿时,鲜血迸溅。

    两人都兴奋地从泥地上蹦了起来。当然,迪昂只是尝试着蹦起来,但他没能真的蹦起来。

    罗莎莉想搀扶他起身,但迪昂指了指猎物的方向,示意她先去回收猎物和弩箭。

    待罗莎莉取回来死雀,迪昂才向她要回了自己的拐杖,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还挺肥的呢。”

    迪昂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尽管自从回到了费兰多卡萨公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猎过鸟了,这结果依然足够令他满意。

    “走吧,小丫头,我们换个地儿。是时候也让你练练手了。”

    这天傍晚的时候,他们一共猎了四只黑雀,一只野鸽。

    烤了那只野鸽之后,迪昂带着那四只黑雀去了柏斐的市场,换了六个铜利亚。这几只黑雀原本只能卖三枚铜利亚,但那个外地来的旅人却中了迪昂的套,非要和他打赌这黑雀是怎么猎到的。他当然想不到会有这么小的弩箭,在试了三次均没猜中之后,他期望的免费黑雀肉没了,反而还多赔了三枚铜利亚。

    当然,在看了迪昂的弩机之后,他也打消了赖帐的想法,乖乖地交了钱。虽然他要是知道这弩机对人并不好用的话或许会坚持赖账,不过只是为了三枚铜利亚的话,他的确犯不着拼上条命。

    在那个倒霉鬼走了之后,迪昂给了罗莎莉一枚铜利亚。

    “剩下这五枚铜利亚,用来向鸨母谢罪。”迪昂狡黠一笑,“这几天来,那老女人的气也差不多该消了。虽然你不需要再干这种事情的,柏斐的规矩还是得遵守,否则以后会多不少麻烦。只是如果让她拿了那一枚银利亚的话,她起码要扣走一半;但如果我们自己分成交给她的话,她也没办法说什么了毕竟我们连做都还没做。”

    “……‘还’的意思是……”罗莎莉的脸一下涨红了。

    “只是……随口一说。”

    在他们路过摆满酒桌的露天街市,前往鸨母那里谢罪的路上,迪昂正巧听到一群人在谈论一些光怪陆离的坊间逸事。虽然他的脚步没有停下,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说起伟大的城堡,你们知道‘全视尖塔’吗?”

    “那不是城堡吧?只是一座灯塔而已吧?”

    “不不不,我记得是在西方的边境线之外,被称为‘大水潭’的巨大沼泽对面矗立着的被流放者的塔楼。”

    “流放者?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什么样的人会离弃自己的家乡,试图穿越那么危险的沼泽去一座塔楼?那里真的有活人吗?”

    “传说那里可是点着永恒不灭的灯光,只要看见那灯光的人,都会被那座高塔吸引。”

    “……那不还是灯塔吗?”

    “见鬼,点着灯的塔和灯塔是两码事儿,你这白痴。我就告诉你们,我有一个朋友还真去过那里。”

    “噢?还真这种地方?”

    “别扯他娘的蛋了,这次又是哪儿的朋友?是上次那个在森林里和美艳妖精约会的那家伙吗?”

    “该死,这次可是真的!我前一段时间还看到那家伙了,还活得好好的。下次我们到玻利斯法尔(porrisphael)我带你们去见他,此事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谎言。”

    “噢,得了吧,你这嘴巴没皮的谎话精。”

    “说说看吧,那地方是个什么样子。我还有点兴趣。”

    “这种话你都能信?反正那小子最擅长漫天吹牛了。”

    “你先给我闭嘴。皮尔(pire),接着往下说。”

    “那是一个有些寒冷的秋日,他从玻利斯法尔出发,独自一个人前往西境冒险,试图找到渡过沼泽地通往西方的道路。他打听到了那附近的一个不起眼的辛德拉人聚居地,偷偷地尾随了一个辛德拉人采药者进入大水潭,因为那些世代居住在那里的采药者知道一些只有他们知道的、能在大沼泽地里安然穿行的隐秘道路。但大致因为雾气太大的缘故,他一个人在大水潭的不知什么位置跟丢了。不知道该怎么离开的他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除了大声呼救之外想不到别的办法,但糟糕的是,那个辛德拉人似乎已经走远了。

    “就在那时,他在浓浓的迷雾中看见了全视尖塔模糊的灯火。只是看见它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再没办法从那微弱且迷惘的灯光上移开;不仅如此,他的内心深处油然升起一种难以控制的危险冲动,仿佛对他耳语着,驱使他迈出步子,朝那处灯光的源来之处一直走去,一直走进沼泽地的深处。

    “正在他竭尽全力地压抑自己内心无来由的致命愿望并想尽办法拒绝它,不让它将自己引向死亡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仿佛遥远的铃响。没过多久,在迷雾中出现了一个奇妙的长影,并且随着愈加接近,逐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那是一艘能在泥泞黏稠的沼泽地里游行如在河流中一般游行的怪异渡船,渡船上站着一位身着棕色长袍的船夫,他的脸深深隐藏在兜帽下面,半点都看不见。船夫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把渡船停泊在他身旁,便开始了纹丝不动的等待,气氛极其诡异。

    “他试图对那位撑船者说话,问他从哪里来,又问他是不是来帮助自己脱困的,但无论他问什么问题,如何发问,那位船夫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半点反应,仿佛木偶一般完全地静滞不动。他心里发毛,但没有办法,他想这也许是自己唯一能脱离困境的法子,他不得已只能乘上那艘奇妙的小船。待他在船上坐定,那位船夫才再一次开始有了动作,熟练地撑起船桨驱动船只。

    “随着船继续行进,雾也变得更浓了,以至于他也分不清船行进的方向。途中他多次试图询问举止奇异的船夫,但仍然完全没有回应。仿佛过了足足一时,那小船才终于再次泊岸。他这时才发现,这艘船并没有将他带回帝国的西边境,而是带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环绕着奇妙雾气地、巨大巍峨得惊人的尖耸塔楼脚下。他意识到,这里就是那座诡秘的全视尖塔,而塔顶的那灯光,根本不是什么灯火,竟是一颗无比炽热的星辰!”

    “你是说,那塔顶缀着一颗星星?!”

    “不管怎么说这都太离谱了吧?!!”

    “千真万确!在他看来,那样瑰美华丽的光华,只有可能是天上的星辰降临!”

    “唔……我有听过这样的传言,说全视尖塔是由一众从天堕落的黑天使建立起来的。在《圣约》里,圣天使不就和天上的星星一一对应吗?”

    “这么说的话……”

    “皮尔,你那个朋友,他进去塔里面了吗?”

    “当然,因为当他回过头来,送他抵达这里的那艘船已经不见了。他走近塔楼入口,从塔楼里便走出来一位身穿奇异服饰的魔法师,用通用语说已经知道他要来,在这里等候了整整一霎了。”

    “……那里还有人居住?”

    “不仅仅是有人,而且是一国的人!”

    “一‘国’的意思是……那里是神圣帝国之外的国家?”

    “是的,他说,在那里,城即是国全视尖塔,那正是魔法师们的国度。”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迪昂不禁嗤之一笑。

    “怎么了,迪昂先生?”罗莎莉抬起头问道,“您的脚步……从刚才开始就越来越慢了……”

    “没什么,我们走吧。”迪昂笑了笑。罗莎莉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的谈话,他也没有多作解释。

    那边的聊天还在继续。

    “城邦制?那种制度,在莫欧王之后的时代就不复存在了吧?”

    “的确,但因为那些魔法师人数虽然不少,但也只坐拥着这一座城市,因为他们自己的国度很富足,并不希求扩张自己的领地。传说现在生活在那里的魔法师,有一些正是在莫欧时代就渡过了大水潭的、主之选民的后裔。”皮尔仍然在眉飞色舞地讲述着那个奇诡的故事,“那位魔法师带他参观了整座尖塔。他发现,那座奇妙的塔楼的内部甚至比它看上去的还要大许多,那正是那些魔法师施用的神奇魔法的杰作。不仅如此,那里的社会和帝国的任何地方都完全不同。每个人都是魔法师,每个人都能受到尊敬,没有任何卑贱的人,也不存在任何压迫。在那里人人平等,每个人都能拥有学习魔法的权利,而且,每个人都能享有其他任何人的尊敬。”

    听到这里,本已逐渐走远的迪昂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下去了。他回过头来,开口讥讽道:

    “……哦?照你这么说,那里不就是理想国吗?”

    但那人却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没错,那里正是由一群魔法师创造的理想国。”

    “别犯傻了,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地方?”迪昂激烈地反驳道,“且不说因为水平和天赋上的差距,不论是什么职业都必然存在高低之分。人人都是魔法师,那岂不是没有人生产粮食了?谁来种庄稼,浇水施肥和收割麦苗?谁来生产生活的必需品?谁来清扫街道?谁来发号施令,制定律法,掌控秩序?你认为,掌控秩序的人的地位可能和被统治的人的地位相同吗?这种烂故事简直是漏洞百出!”

    “当然是魔法了!”那个人很干脆也很方便地回答,“有了魔法,什么东西都能生产,什么东西都可以富足。”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魔法那种东西。”迪昂嗤之以鼻,“如果真有那种理想般的国度存在,帝国早就被消灭了。”

    “当然是因为我们有足以与魔法抗衡的‘圣迹’。主的圣迹保护着我们的国土。”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圣迹’,那不过是教廷编造出来的谎言。”

    “那费兰多卡萨的‘圣裁三角’你怎么解释?!那可是在天空中飞着的建筑!!”

    “你曾经进入过费兰多卡萨中央的教区吗?你有机会靠近那座‘圣裁三角吗’?”迪昂激烈地反问道,“你从来没接近地看过那东西,对吧?”

    “……那又怎样?那也改变不了那东西在飞的事实。”

    “呵,你知道照射到费兰多卡萨的阳光永远是由南向北的吗?那种只能远远仰望的东西,利用光照角度和视觉误差,透明的水晶做材质,只要具备足够的财力就有可能做出来那种效果。那不过只是那些教士制造出来的假象罢了。”

    “……什么是‘视觉误差’?……你这家伙,不要拿奇奇怪怪的说法来糊弄人!”

    “和你这种蠢材争论,我果然只是在浪费时间。”迪昂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再问你,如果那地方有这么完美,你那朋友还回来干什么?”

    “很简单啊。”迪昂起初预想那个名为皮尔的男人会说出诸如“忠诚”或者“信仰”之类的词汇来圆自己的一派胡言,一但那家伙竟理所当然地说了一个让迪昂几乎要一头撞死在桌子上的理由,“当然是因为他想家了。许多年后他再回到大水潭去的时候,他却怎么找也找不到那艘渡船了。”

    迪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拔腿就走。“见鬼,我在这里犯什么傻?!走了,丫头。”

    “什么,你不相信我?!!”那个名为皮尔的男人在他身后很不快地大吼道。他发出的声音越大,只是越让迪昂觉得他是个傻瓜。

    “……那种荒谬的事情,没人会信也是很正常的啦,皮尔。”他的一名同伴安慰他道。

    “什么,你也不信我?!刚刚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我只是以为这个故事听起来会很有意思。”他的同伴耸了耸肩,“和我想象的……有落差啊……”

    “可恶!原来你也不相信我?!”

    皮尔把酒杯往桌上一砸,刚想说什么;忽地,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他显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兴奋。

    “……看在主的份上!对了!我怎么给忘了!!我有证据的,那是那位朋友转赠给我的,来自全视尖塔的礼物!现在就在我兜里搁着呢!”

    他从腰间系着的口袋里掏出了个什么小玩意儿,立刻一脸理直气壮地拿给他的同伴看。

    “这样你们就会信我了吧?!”

    迪昂并没有打算回头,反正只是什么劣质的唬人小玩具。如果只需要让外行人信服,那种玩具他自己都做过不少了。

    “……这……这不就是块玻璃吗?”

    “哇!这玩意儿好恶心,这里面装着的不是颗眼珠子吧?……这是什么异教徒的祭物吧?被费兰多卡萨的人看到可不得了了。”

    “不过,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什么?!”

    迪昂听到这话,竟一下子转过身来,挎着拐杖大步回到了那张酒桌旁,抬手夺过了那块玻璃。

    “嘿!你小子!!!”

    但无论他说什么,迪昂都没有听见。

    他的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块立方体玻璃之上。

    无论怎么看,那都只是一块玻璃,在迪昂用指甲盖刮擦那块玻璃之后,手上传达来的触感令他确信了这一点。

    虽然玻璃算是比较昂贵的材料,但本也算不上惊为天人。哪怕是塑形成如此标准的立方体,那也不过是模具的功劳。只要能够制作比例完美的模具,凭现有的工艺,这样的玻璃块想做多少就能做出多少。

    不,令他震惊的绝不是那块玻璃,而是那块玻璃里嵌着的人眼球。

    “……怎么可能……”

    “……迪昂先生……怎么了……”小罗莎莉询问道,她根本没有勇气正眼瞧那颗可怕的人眼球,“那个……很可怕吗……”

    “太可怕了……”

    红色的血丝如蛛网似地分布、交织在球体周围,精美、细致,色泽栩栩如生;绚烂美丽的海蓝色虹膜昭示着其主人的冈瑟尼人血统,如太阳光芒般在深黑的瞳孔周围发散开的高低不平的微小组织勾勒、萦绕其中;眼球的背面,光滑得令人恐惧的断面显示出它是如何被某种锐利的东西利落地切下,却仍然保持着如此的完整;在整个眼球的周围,没有半点缝隙,全部为清澈透明的玻璃所填充。

    不,哪怕是世上活着的最杰出的油画家也无法描绘出这样逼真的画面,调配不出如此完美合适的色彩,如此精细绝伦的笔触。他所知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材料、没有任何技术能够制作出如此真实的模型,如此清晰却迷人的质感,如若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以今时今日的工匠技术,这样的作品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世上。

    不,那只能是人的眼球,真正的人眼球。

    但是……

    “怎么可能如此完美……以玻璃的烧制温度……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玻璃,在脑海中搜寻着所有他掌握、了解甚至只是听说过的技术,随后马上将它们一一否决。那颗眼球,保持着从眼眶里取下来那一刻的鲜活,完美且毫无损伤地被封装进了那块立方体的玻璃块中,仿佛就从那一时刻开始,玻璃里的时钟便停止了转动。

    “不……这种东西,不可能会存在……”

    真真切切地,迪昂的手中紧握着那块玻璃,为这近在咫尺的奇迹所深深震撼。他思想里所有的经验和理性都明白地告诉他,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东西,然而此刻此处,它就在自己的手上,千真万确。

    他的手,颤抖了。

    “……迪昂先生……您到底怎么了?”

    “迪昂先生?……您能听到罗莎莉说话吗?迪昂先生?”

    瘸子的双眼仍然直勾勾地盯在那颗玻璃上,但他的思想已经放空了。

    “……没办法……没办法了……”

    ……他脑海里所知的骗术已经穷尽了;仅仅只是想象,他也没办法想得到可能了。

    “这……这真的是从……全视尖塔……”

    迪昂突然咽了一口唾沫,“那个地方,那个人人平等的理想国……真的存在吗?”

    “也许它真的存在也说不定哦,那个理想国?”

    从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不过我想……你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如果不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块玻璃上,他不可能反应不过来。

    迪昂回过头,看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身后。

    他不需要再多时间反应了。

    那个男人的脸上,挂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狞笑。

    “……弗斯切……长官?”

    *

The Curtain 死幕(21)

    在认出那张脸的那一刻,迪昂的面色即时变得煞白。

    “可以在你的头上再加一条罪行了,持有异教祭物现在这可是人赃俱获。”

    “该死,你为什么……你怎么有可能会知道这个地方?!!”

    “……迪昂先生,他是……”

    迪昂没有回她半个单词。即便是罗莎莉,单是看到迪昂此刻的表情她就不难知道,他遇上大麻烦了。

    “惊喜吗?就像你有你的小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就算是你,对每一个人都知根知底也是没有可能的,瘸子……有些事情,总是不会按你计划的那样发展。”

    弗斯切说着,抬手将坐在迪昂对面的那名无辜的酒客若无其事地拎开,自己坐了上去。

    “站着不嫌累吗?不如,我们坐下说吧?”

    但迪昂没有照他的意思坐下。柏斐的傍晚冷彻刺骨,但他的背后却已然被冷汗浸湿。

    这是他绝然没能意料到的情况!

    “不坐么?反正你也跑不到哪儿去了,不是吗,瘸子?”

    弗斯切的嘲弄直切迪昂的想法。在这种时候遇上这个体格矫健、训练有素的卫队长,手脚不便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他手中逃掉。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的酒桌和来往的人流、马匹或许会对自己的行动造成阻碍,但绝不会阻挡这家伙半分除非让这家伙也负伤。

    “怎么了怎么了,瘸子?何必这么紧张呢?……放轻松,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毕竟,借老兰纳森那件事情帮助我坐上这个位置的,不也是你吗?”

    “……那不如看在这件事的面子上,您就放我一马吧,尊敬的长官?”迪昂强作笑容,尽管那表情看起来如此勉强。

    如果不是遇上了极端糟糕的状况,他是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看在男爵的份上,那可不行。”

    “我想也是。”

    迪昂耸了耸肩,紧接着,从自己的身侧魔术般地抽出了一柄单手剑,将剑锋直指向自己的敌人毫无疑问,他是敌人。

    尽管起初他并没有料到这一手,但卫队长还是轻易地看出了其中的玄机。那根本不是什么戏法,那把形制弯曲奇特的剑,正是从迪昂一直携带在身旁的木拐杖里抽出来的。

    倒不如说,那乍看上去不过只是一段木头的拐杖,其本身就是中空的剑鞘。

    考虑到瘸子的老本行,他会拿出这种玩具在弗斯切看来倒也不稀奇。

    “……果然,那位老兰纳森先生,就是你杀的吧?”

    “……老兰纳森先生……那是谁……”

    罗莎莉转头望向迪昂,目光中流露出恐惧。

    “……迪昂先生……您……杀过人……吗……”

    “喂喂喂,我们当初约好的可不是这样,弗斯切长官。当初说的可是,只要您能当上卫队长,您就不会过问这件事情。您还真是半点信誉都没有啊,长官?”

    “好吧,不谈也罢,反正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了。”弗斯切耸了耸肩,似乎不以为意。

    “那么……看在这东西的面子上,您总该放我走了吧?”

    迪昂虚伪的笑容仿佛一触即碎。

    但作为曾习练过剑术的卫队士兵,弗斯切轻易地看破了他的虚张声势。

    “别急嘛,这就想走?就凭这东西?你这瘸子……看来对真正的剑术一窍不通吧?”

    弗斯切没有表示出半点退意,反而带着满脸坏笑,将自己的脸更凑近了迪昂的剑锋。

    “你大概永远不会明白,步伐是几乎所有剑术的基础。就凭你一个瘸子,就算给你一把剑,你又能如何呢?”

    说着,弗斯切侧过身,撩起身体一边的裙摆,不仅露出自己随身佩带的武装剑,也露出了衣服里内衬的链甲。

    “无论是从体力、装备还是从剑术水平上,你都没有可能战胜我,瘸子。你唯一的机会就是趁我不注意拔剑偷袭……嗯,你大概就是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对付那位老铁匠兰纳森的吧?换句话就是说,当你在我面前拔剑试图威胁我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一丁点胜算了,瘸子。”

    弗斯切自信地微笑着,一边用粗壮的手指重重地敲着桌子。

    “现在,你是想作为一个瘸腿剑士给我们大家表演一段舞蹈,还是想老老实实坐下来呢?”

    “见鬼……”

    带着加倍难看的表情,迪昂坐在了弗斯切对面的位置,尽管他仍然保持着警惕,没有收起手中那柄拐杖剑。

    “你想要说什么?”

    “你下过棋吗?”弗斯切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反问。

    “……不,那是贵族们的游戏。然后呢,那又怎样?”

    “那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游戏,如果你懂得规则的话。”弗斯切说着,顺手拿起了那个刚被他赶走的酒客的杯子小饮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传说那是峰峦之王莫欧在部署战阵的时候发明的,他把那个时候的各种战术和规则都融入到了这种游戏的规则里,当然,也包括了许多流传至今的制度。”

    “嗯,所以呢?我对那种游戏不感兴趣。你想说什么?”

    但弗斯切只是带着不甚善意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自顾自说了下去,“比崔安男爵特别喜欢和其他大人们下棋,我时常在他身旁看着。男爵看我对下棋有兴趣,也会偶尔兴致勃勃地和我介绍这种游戏的规则。这个游戏一共有三种玩法,‘黄白’,‘黑白’和‘黑红’,分别代表着‘圣教徒之间的战争’、‘异教徒和圣教徒的战争’和‘异教徒之间的战争’。代表着圣教徒的‘黄’与‘白’阵营一共有十五个可以移动的棋子,分别是五个‘士兵’、两个‘战车’、两个‘骑士’、两个‘狮鹫’、两个‘侍卫’、一位‘主教’和一位‘国王’;另外,还有两个不能移动的棋子‘塔楼’,可以在开场的时候布置在己方领域的任意战场。”

    “……亏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明明连玩的机会都没有。”

    “以我的身份当然不可能有与男爵下棋的机会,但我仍然觉得这个游戏尤为吸引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弗斯切对迪昂煞有介事地挑了挑眉,“因为这五个名为‘士兵’的棋子,往往无比重要,甚至能左右整场游戏的走向。关于这个名为‘士兵’的棋子,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规则,那就是‘晋升’。作为‘士兵’,若是能在战场上吃掉对方的‘战车’,那便能够晋升为‘战车’;若是吃掉对方的‘骑士’,便能获得晋升为‘骑士’的机会;若是吃掉了对方的‘侍卫’和‘主教’,那么也同样将马上晋升为‘侍卫’和‘主教’;如果攻占了对方的‘塔楼’,那么对方的‘塔楼’位置便将安插上己方的‘塔楼’。”

    “……”

    看见迪昂的表情,弗斯切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即便你从没有下过棋,你也能够一眼看出这个规则的含义,它代表着什么样的事实。它就是神圣帝国千年来制度的缩影,在这样一个凭血统论成败的规则下,唯一一种不会因出身贫贱而被否认的成就,那就是战场上建立下的功勋。就算你从没有了解过下棋的规则,你也已然明白这一点了不是吗?你会对一个卫队长的职位如此执着,不也是因为这样吗,因为你想要跻身进入帝国的军队系统,只有这样,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才有可能向上爬,爬到能够把握权力的高度。从这一点上说,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吧,瘸子迪昂?我们想要的东西,想要涉足的那条路,不都是同一条吗?”

    迪昂没有回答,但从他的反应,弗斯切已经可以确信自己说对了。

    “……只不过,这条路显然不适合一个瘸子。”

    “你又怎么知道?”

    迪昂的眉头紧锁,仿佛弗斯切说出来的每一个单词都直切他最痛的位置。

    “这还不够明显吗?战争是健全人的世界,一个残废能做什么?什么样的军队会容纳一个瘸子?”弗斯切得意洋洋地说着,一边不忘拍拍自己结实完整的小腿肚以示嘲讽,“瞧瞧你,迪昂,机关算尽,却还是没能达到我现在已经到达的位置;而借着抓捕你的功劳,我还将站在更高的地方。我就代表着你期望却无法实现的事情,我的未来远比你要平坦光明。”

    “既然你已经赢了,随你怎么说吧。”迪昂恨恨地咬了咬牙,手中的剑却缓缓地垂了下去,“但别指望我还会帮你什么。我指着那位该死的主发誓,既然我要死,你也绝不会好过,弗斯切。”

    “没必要这样,迪昂,迁怒于我可没有什么意思。你要迎接的命运并不是我的错。”

    弗斯切说着,徐徐地又啜了一口酒。

    “我告诉你,迪昂,这条路太过狭窄,容不下两人同行。你错就错在作为一个残废,却没有残废的自知之明在军队系统里,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会有未来的。不如放弃吧,把你的梦想、你的追求寄托在抱有同样志向,却更有希望的人身上。”

    “……你是在说,你自己?”

    “难道不是吗?”弗斯切摊了摊手,“除了我还有别人吗?不就是你送我抵达这个位置的吗,迪昂?是你开启了我的野心,我的理想,不正是你的理想吗?!”

    “我可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弗斯切长官。”迪昂不禁露出了苦笑,“您还真是贪得无厌啊,不仅想拿我的尸体向男爵邀功,还想让我为你数钱?”

    “当然,你有的。你的那些鼠群,在费兰多卡萨着实搜集了不少讯息吧?既然你能抓到足以让比崔安男爵冷汗直流的把柄,那应该,也会有费兰多卡萨其他大人的小秘密吧?只要有了那些,我就能爬得更快、更高,爬到你想都没有想过的地位。相信我,迪昂,我可以带着你的期望,爬得比崔安男爵还要高。到那个时候,我或许会为你报仇的。”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尽管你马上就要拿我的命去换得男爵的封赏,你还指望我能拿我辛苦取得的情报助你步步高升?”迪昂冷笑了一声,“这可不太有说服力。”

    “如果你希望的话,你可以自己选择死法,我可以帮你省去不少无谓的痛苦,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慈悲了。”

    弗斯切耸了耸肩,“我得承认,瘸子,你是个有些怪奇才能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你就此死掉。但无论如何,你该知道,得罪了男爵的你都已经无路可逃了。”

    “……你也许是对的,但……”

    话还未说完,迪昂又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他那只持剑的手稍稍放松,随即紧握,很快又松懈下来。

    ……对没有未来的生命的执着,或许迪昂终于能够理解了。

    “据我所知,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瘸子。没有亲人,没有兄弟,没有所爱的人,也没有爱你的人。什么都没有,只为自己而活的人生……这样,不是毫无乐趣可言吗?放弃吧,放弃那无谓的挣扎,放弃那无谓的抵抗,接受这命运你已经没有未来了。”

    迪昂没有料到,会有人对自己说这同样残忍的话。

    他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仿佛在认真思考着什么。后悔那个时候自己对绝望的希尔莉说过的话?也许是这样……又或者,在思虑着其他妥协的办法?并非没有可能……

    ……又或者说,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在想,只是假装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当他终于抬起头的时候,迪昂的脸上再度挂上了那个一贯的狡黠讥笑。

    “**。”

    “什么?!”

    “没听见吗?还需要我再说一遍?长官,看来您的听力,不太行啊……”

    迪昂突然站了起来,在弗斯切讶异的目光下收剑归“鞘”,重新恢复了其拐杖的形态。

    “**,弗斯切!丫头,动手!!!”

    “跑啊,马儿!请你跑起来吧!!!”

    弗斯切惊愕地发现,从自己的身后传来了小女孩稚嫩的喊声。

    “见鬼!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这才明白,迪昂如此明白地对他拔出那把显眼的拐杖剑,并不是因为他已经束手无策。恰恰相反,他只是用它来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好让那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自己身后。

    注意到大事不妙的弗斯切试图转身锁定那小丫头的方位,但随着罗莎莉扬起绳子猛抽那匹马的屁股,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冷不防将他整个人从座位上拽了下去,拖在布满尘砾的路上,一路撞倒桌椅,朝目力无法触及的远处疾速退去。

    这个时候,迪昂和小罗莎莉早已朝反方向没命地奔逃了出去。

    “……干得漂亮,丫头。这……是我欠你的。”

    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由罗莎莉搀扶着,以尽量快的速度在山地与林间飞奔,迪昂突然转过头来,对小丫头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在出乎意料、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被那名棘手的卫队长逮了个正着,如果不是这孩子为他解了围,他的确是真正陷入绝望了。

    柏斐的另一个有趣的地方是,这里没有马厩,也没有可以照看马匹的佣人这是当然的了。来往的酒客只能把马匹停驻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或者绑在酒桌附近的木桩上。而利用这一点,在弗斯切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随身带着的细绳穿过他链甲下端垂下来的铁环,并将另一头固定在附近其他酒客的马匹上,用受惊的奔马来为自己解围这个计划这些完完全全是那孩子一个人的主意。

    是的,这些都是罗莎莉自己临时想出来的主意,是她在紧急的状况下,凭借她自己随身携带的这些微不足道的物品创造出来的机会。迪昂并没有给她任何的指示或是提醒,在弗斯切目不转睛的紧密监视下,凭他自己是没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也就是说,自己除了吸引注意力之外,其实什么也没能帮上忙。

    “……过去,我觉得你没办法一个人活下去。……但我现在可以确信,你能活得很好,丫头。哪怕只有你一个人,你也能够拥有未来。”

    “……我不想要一个人……迪昂先生……我……我想……”

    罗莎莉顿了一下,又想要说些什么,但被迪昂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不过这样的办法拖不了那家伙多久。就算被马拖在地上滚个一里奇(reech)路程,弗斯切也会挣脱开来,继续追上来。以这种速度,这样下去不行……”

    “如果是您的话一定能……”

    “不,我不能。”没等罗莎莉说完,迪昂再一次苦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头,“他穿着一身链甲便是有备而来的了……无论是拐杖剑还是弩机对那个家伙都起不到作用,要布设陷阱单凭我们两人的力量也没有时间了……见鬼!没想到被那种突然杀出来的家伙就逼到了绝地!……败在踏出第一步的我,所能调动的资源还是……太少了……人的计划,终归还是不可能天衣无缝啊……”

    “……别失去希望,迪昂先生!一定,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您的话……一定能想到办法!!”

    罗莎莉咬了咬牙,迪昂感受到她搀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变得愈加坚强有力了。

    “我这样的人的生命倒是死不足惜啦……就像那混蛋说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不过只有这一个目标,这一个虚无的目标而已……”

    迪昂朝她笑了笑,忽地,他出乎意料地推开了罗莎莉,仅凭借着拐杖在原地站定。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迪昂先生!!”

    罗莎莉尝试再次去搀他,但迪昂再一次甩开了她的手,随即开始解下始终系于自己左手臂下的弩机。

    “拿着这个,还有这个。”

    他伸出手,不仅将弩机,同时也将自己的拐杖,带着苦笑一并递给了女孩。

    女孩没有接下。

    “……不是这样的,迪昂先生……还有人……还有人……”

    在凛冽的月光中,女孩的眼角闪过了冰凉的反光,如流星似地,瞬间消失在了夜的黑暗中。

    “……还有人爱着你,迪昂先生……还有人……希望一直、一直陪伴着你……”

    “别傻了,你自以为说这样的话很感人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罗莎莉的话语不出意外地遭到了迪昂的冷言讽刺。

    “我给你讲过的所有那些故事,都是不过是我编造出来的罢了。你根本对我一无所知,小丫头,既不知道我的脾气,也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事情。你甚至不知道你自己,不知道你自己怀有的那份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那不是爱,丫头,那只是感激和依存而已。”

    迪昂扭过头去,尽力不让自己去面对那女孩的脸。

    “……**和心灵都丑陋的人,是没有可能被爱的。”

    “……我不信,不对,不是这样的……”

    “拿着,五天还没过呢,这是我的要求。你这就不打算遵守了吗?给我好好地接着,然后远远地离开这里!”

    “不,别这样……别赶我走,迪昂先生……”

    “就现在,离开这里,马上。这是我对你最后一个要求。”

    “……我还能去哪里……”

    “去南方,去西方……去大水潭那里,去找理想国!……随你的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别留在这里!给我走,走得远远的,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这样就好了!!”

    小罗莎莉倏然跪倒在地上,扯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着;泪水不住地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冰冷、苦涩,在她的脸颊留下清晰的径痕。

    但迪昂已经受够了无意义的浪费时间。

    “啪!!!”

    他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女孩一个耳光。

    他用了如此大的力量,以至于失去了拐杖的他自己都趴倒在了地上。

    但仍然,他提起脑袋,对着罗莎莉露出了极度凶狠的目光。

    “……滚……给我滚!!!”

    他甚至没能自己爬起身来,但那目光中,充满的是真真切切的忿怒和威胁。

    “……是……我……明白了……”

    强忍着泪水,罗莎莉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沾满泥土的手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她低垂着头拾起了迪昂的拐杖和弩机,不敢与迪昂的目光对视,那目光里含着的恨意如此真实,如此努力,如此不像单纯的一个表演……

    但她知道,这就是这个男人的全力以赴。这个男人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也是最棒的一个戏剧演员。

    为了回应瘸子的这份努力,终于,她也放下了自己的犹豫。

    她背过身,带着渐行渐远的啜泣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真是的,那丫头要浪费我多少表情……”

    独角戏一般突然地,迪昂的表情放松下来。甚至在那一刻,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不……不能这样。这种荒郊野林的,要当墓地未免太寒碜了。”

    “……至少找个……能看见夜空的地方吧……”

    他稍稍直起腰,在落满枯木和断枝的林地上拼尽全力地蠕动、爬行。

    “最后,至少让我看看……这生命最后一夜的星空。”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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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3123/ 第一时间欣赏风暴骑士物语最新章节! 作者:魔童様所写的《风暴骑士物语》为转载作品,风暴骑士物语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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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骑士物语介绍:
我们生而为凡人。
没能有雄鹰的敏锐,猎豹的敏捷;棕熊的力量,狮鹫的勇气。
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以存续。
这是一本西方奇幻题材的骑士小说,
但在这个奇幻的世界里,人也终究是凡人,鲜有例外,
他们不可能推开数十吨重的巨大石门,也绝无可能跃起数十米作出华丽的凌空劈斩;
不具备随处发现珍藏着魔法神器的宝箱的幸运,亦或是足以让他们脱胎换骨的上古圣物;
无论怎么研习技巧,无论怎么锤炼肉体;
人类始终无法超越肉体的界限。
他们都只是凡人而已。
诚然,这是一个奇幻的世界。这个世界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与未知的奇迹;
但在圣骑士的发源之地,神圣帝国,他们都这么说——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人们,又如何能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的力量?”
风暴骑士物语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风暴骑士物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风暴骑士物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