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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魔童様     风暴骑士物语txt下载     风暴骑士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The Curtain 死幕(22)

    清冷的夜色下,稀稀拉拉的云层中,那一轮白亮醒目的弯月就仿佛一个不怀好意的嘲笑。

    瘸子迪昂两手空空地靠坐在希尔莉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包旁,抬起头,朝天空露出同样恶意的微笑作为回敬。

    已逝的希尔莉或许会很愿意再次见到这个卑鄙的家伙。或许,她会对这个瘸子将以无比难看的方式死在自己的坟前的这一事实感到欢欣鼓舞,迪昂也并不否认,单凭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的确应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虽然,他并不甘愿就此死去……

    如果还能有什么办法让他脱离这绝望。

    马蹄声渐近了。

    “怎么了?为什么不过来,亲爱的弗斯切长官?您还在担心些什么?”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谨慎一些总不会错……尤其是和你沾上关系的事情,瘸子迪昂。”

    乘在马背上,弗斯切大致停驻在了迪昂弩机的射程之外。尽管那匹失控的奔马给他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他竟然还驯服了它,并借着它的速度以成倍的效率追赶过来。

    迪昂笑了笑,高抬起自己的双手,表示出放弃抵抗的意思,但弗斯切当然不会就这样轻信这个狡猾多端的恶棍。“你的小跟班呢?这次又躲在哪里耍什么花样?”

    “她已经走远了,如果你要追赶她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迪昂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她当然是无关紧要的……不过如果她再躲在哪里暗算我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弗斯切没有轻易接近迪昂的位置,反而轻拉马缰,调转马头,朝周围的林子里踱步搜索过去。一个失掉了拐杖的瘸子,若非有什么密道的话,他是绝没有机会从自己的追捕之下逃脱的他需要担心的只有迪昂可能设下的诡奇陷阱,尽管通常来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迪昂不太有可能设下什么陷阱。

    所幸,弗斯切没有赶时间的必要。

    在极尽仔细地检查过了周边树林里可能对那个位置造成威胁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勘察了几乎一整圈,这才终于小心翼翼地朝迪昂靠近过来。

    “我告诉过你,她已经走了。”

    “最好是这样,为了她自己好。”

    弗斯切不紧不慢地跨步下马,走上前来,那魁梧的身影立刻便挡住了迪昂面前所有的月光。

    接着,他轻描淡写般提起脚,一靴子狠狠踩在了迪昂的胯间。

    即便迪昂及时地伸手去挡了,卫队长那铁底的尖头靴也几乎将他的双手连同那最珍贵的部位一同踩裂。瘸子的表情瞬时因剧烈的痛苦而变得扭曲不堪。

    弗斯切没有给他喘息的余地。不顾他几乎纠缠在一起的面部表情,卫队长毫无怜悯地把已然瘫软如泥的瘸子单手提起来,用自己粗大厚实的巴掌狠狠地扇着迪昂耳光以示羞辱,同时津津有味地品嚼着他的丑态。

    迪昂的鼻血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夹杂着一些稍大的血块,仿佛那位卫队长的巴掌甚至拍烂了他脑袋里的其他一些东西;在连续不断的毒打下,迪昂的左眼角也肿大起来,几乎到了睁不开眼睛的程度。

    ……但出乎弗斯切意料的是,这家伙还在勉强自己咧开嘴,露出那令人厌恶的笑容。

    “……对于你这种鲁莽粗暴的家伙……见鬼,我还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讨厌你的这张脸,迪昂。”

    弗斯切皱了皱眉,巴掌变成了拳头。

    迪昂扑倒在地上,面颊几乎被打得凹了进去;他吐出一口血,里面夹杂着两颗断牙。

    仍然,他缓缓地抬起沾满泥土的手,伸进嘴里尝试着触碰那两颗牙的断面。

    “还好,是里边的牙……至少看起来没那么糟。”

    他还笑着安慰自己道。

    “你已经完了,迪昂。”弗斯切用轻蔑的语气哼了一声,仿佛他面对着的只是已经摆上灶台的一块肉,“老老实实地把你知道的东西都交给我,我们就能尽快结束此事。继续犟嘴下去只会徒增你的痛苦,要逼一个人开口,我在军营受训的日子里已经学过够多花样了。”

    “我本有打算这么做的。”迪昂耸了耸肩。

    “……噢,瘸子……”弗斯切露出一副相当抱歉的表情,“你知道继续浪费时间下去对我们都没有好处。继续贫嘴并不能让你得到什么……”

    忽地,他飞起一脚正踢在了迪昂的脸上。他那锋利的尖头铁靴当时便在迪昂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夸张的血痕。“……除了这个。”

    但迪昂仍然保持着那不详的笑容,尽管面目全非的他如今看上去更像是一副哭丧脸。不,因为那疼痛,他的眼泪已经无法控制地流出来了,但迪昂的语气和言语间仍然透露出笑意。

    “……那些情报对您来说有多重要呢,长官?……您是非要那些不可呢,还是说,不顾那些,简单地杀掉我也可以呢?我很好奇。”

    “噢,别这样……别再逼我了,迪昂。”

    弗斯切摇了摇头,徐徐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连同着剑鞘。以那坚硬的剑鞘充当责棒,面无表情的弗斯切继续对浑身是伤的迪昂施以了更为凶狠残暴的毒打。剑鞘砸下去的每一击几乎都响起了与什么硬物凌厉相碰的声音,那显然是迪昂的骨头。

    “……你知道我无法抵抗这施暴的快感。你只会让你更恨你自己的,瘸子。”

    “……不,至少我不会。”

    忍受着遍身的疼痛,迪昂依然试图想要申明自己的立场。

    “你在说什么?你还在挣扎些什么?一个在男爵面前舔尿的卑微的男人,如今想要在我面前充好汉?别惹人发笑了,瘸子。”

    弗斯切一边奚落着,手上的工夫也依然没有停下来。如雨点般,殴打接连不断地落在那并不健壮的残缺身体上,每一下都充斥着卫队长极端的嫌恶和厌弃。

    “你的尊严,你的生命,你的一切都在我手心,任我揉碎、践踏、唾弃,变得一文不值。”

    “……你是对的……”

    “那你还在顽抗些什么?!看在主的份上,对自己好点吧,瘸子!!你这条烂命有什么可活的,有什么可坚持的?!!”

    “……因为在那绝望之中……我看见了星点的火光。”

    迪昂回答,尽全力咧开自己的嘴角以展示出嘲弄的笑容。……不,那并非强颜欢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狂喜。

    “……你在说些什么蠢话?我确定我还没有开始狠砸你的脑袋,因为我还相信里面藏着些有用的东西。”

    弗斯切稍稍停下了自己手上的活计,微微喘了口气,朝迪昂瞪圆了眼睛。

    那是威胁?还是说只是单纯的暴怒?迪昂不知道。

    但他还是笑着。

    “原本我没有抱太大的期待……但看来,那照亮绝望的火焰已经势不可挡了,亲爱的弗斯切长官。”

    弗斯切起初露出了狐疑不定的目光,稍稍打量了迪昂一阵,也等待了一阵。他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响动,他心想,这大概又是这个骗子的故弄玄虚。但当他抬起剑鞘,准备再给这个不老实的诈骗惯犯一顿足以让他回味无穷的折磨的时候,迪昂再一次开口了。

    “好好看看你的身后吧。”

    终于,照迪昂的话,弗斯切缓缓地回过身。

    在这座埋葬着罗莎莉不幸母亲的小山头上,从这里看见了不远处柏斐的全貌。

    他呆立在那里半晌。

    “这……这是什么……”

    此刻的柏斐远比它曾经享有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万分。

    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黑暗的夜空,甚至令月轮黯然失色那是任何灯火都无法比拟的,地狱般的火焰。

    “这是镇压。”

    迪昂语气中的讽刺溢于言表。即便在弗斯切的无情殴打下遍体鳞伤,这并不妨碍他高举起双手拥抱被火光照亮的天空。

    那是看似狂热,实则嘲弄的举动。

    “……什么?……什么意思??!……”

    “这是一场镇压,是由秩序世界发起的,对混乱的人和地降下的血腥镇压,也是自由和放纵的灭绝灾厄。而这灾厄,正是您将它带到柏斐的,我亲爱的长官。今天,就是柏斐的末日了。”

    “……你他妈到底在打些什么谜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压抑不住自己暴怒的弗斯切再次挥起剑鞘,借着脾气狠狠地甩在迪昂浮肿淤青的脸颊上。

    迪昂几乎听到自己的脖子“咔”地响了一声,以至于自己半天没能将脑袋扭转回来。

    但这并不妨碍迪昂回答弗斯切的问题。事实上,对于解答弗斯切的疑惑,瘸子再乐意不过了。

    “……我估摸着,那是黎明之星军团吧?代表着费兰多卡萨的富有的常规军团,他们对柏斐发动了全面攻击,试图彻底铲除这个在费兰多卡萨眼里如此‘肮脏’的地方,因为秩序的世界绝不会容忍其治下存在任何不受法度约束的地方;而那些想要摆脱抓捕的酒客们仓皇下不理智地试图反抗贵族们的走狗,并在短暂的时间里陷入了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发生的吧?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看着呢。”

    “……怎么回事?黎明之星军团为什么会知道柏斐的存在?……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弗斯切一把攥起迪昂的衣领,急切地逼问。

    “正像我说的,弗斯切长官,他们正是你带到柏斐来的。那些士兵的目标只有你,而柏斐只是他们碰巧撞上的额外奖赏当然,也是你的陪葬。”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会跟踪我?!!”

    “当然了,因为你是那位比崔安男爵最信任的亲信之一”

    迪昂的嘴角高高地上挑,“而那位男爵现在应该早已因为受贿证据确凿而被费兰多卡萨抓捕收押了。”

    “不可能!开什么玩笑?!”

    弗斯切瞪圆了眼睛,看了一眼迪昂得意的表情,又瞥了一眼柏斐冲天的火光,顿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在你走之后,男爵大人就已经立刻把那些钱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怎么可能会这么快知道新的藏匿地点?!!”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迪昂耸了耸肩,“不过那也无关紧要。我已经为他们留下了另外的证据,另一个有力的、足以证明男爵贪污受贿的证据。”

    “……怎么可能……只要他们找不到贿金,怎么可能还有别的证据?!!”

    “有的,当然有了”

    迪昂从容地笑着,提出了反问。

    “比如,男爵大人把我同时附赠给他的那个漂亮的钱袋搁哪儿了?”

    弗斯切当时就怔住了。

    “……什么?什么钱袋??”

    “也是呢,没有多少人会惦记着那种毫不起眼的东西,至少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迪昂无奈地摊了摊手,“但对于贪婪的男爵大人可就不一样了,他应该不难看出,那个小钱袋的用料、工艺和绘饰都是上乘级别的。虽然不是能卖很多钱的类型,但做工如此精致的钱袋,随便丢掉也太可惜了不是吗?与贿金不同,艺术品这种东西,如果藏起来,没有人能欣赏,那么它也就没有多少价值了。……虽然,如果他要是知道这钱袋是从哪儿来的,他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那又怎样?只是一个钱袋的话,到处都能找到吧?”

    “你错了,弗斯切长官,那个钱袋来自于帝国的皇都伽尔撒。而在那里,顶尖的工艺匠人们为了抬高自己技艺的价值,从来只接受来自于伽尔撒显赫贵族的私人定制。即便是像钱袋这样不起眼的小物件,上面的线脚、缀纹、绘饰和图案全部都是有寓意的,与这钱袋主人的身份蕴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是说,每一个钱袋都必定是独一无二的,在伽尔撒乃至全国都找不到第二件。不仅如此,很多人很难注意到的是,这种精心定制的钱袋,在其内侧会用古语单词的首字母简短地标示出其主人的名字和生日在我把它送给男爵大人之前,我早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

    弗斯切那股盛气凌人的气势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慌乱。

    “在离开男爵府之后,我在情急之下托坡德向布鲁尔传递了简短的讯息,暗示了他关于钱袋的事情。很显然,如果我还要回到费兰多卡萨,那么男爵必须倒台,对我来说只有这一个办法;而如果统治费兰多卡萨的兰吉尔公爵发现自己手下的男爵手里竟拿着一个本属于一位伽尔撒贵妇人的钱袋,结果已经不言自明了。”迪昂摊了摊手,一副无何奈何的样子,“……唔,我当然也不能确信那孩子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但布鲁尔是跟随了我最久的孩子,我也教了他最多,如果有人能够理解我的意思的话,那就只能是他了。”

    迪昂注意到,那位孔武过人的卫队长竟也开始双腿发抖了。他所依靠的那座大山,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崩塌、粉碎了,连同他自己的未来一起,被这个狡诈多端的瘸子埋葬。

    “我的确没能料到你竟然就是从这个地方出去的,弗斯切长官……”迪昂摇了摇头,“但在我的计划里,我根本就没有必要再见到你你理应在费兰多卡萨就随着你的男爵大人一起完蛋。不知是因为布鲁尔那孩子没我想的那么聪明,花了不少时间来理解我的意思,还是说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还有别的打算,并不急于把你拿下,那些都无所谓。只要他们来了,剩下那些琐碎的事情都无所谓了。我的计划完美地按照预想的进行着,而你已经完蛋了。就是说,亲爱的卫队长官,您已经没有未来了!!”

    迪昂的话音未落,从他们身侧的树丛里已经传来了厉声的喝斥。

    “那边的杂种,给我放下所有武器!”

    利落且整齐地,一支弩手小队从树林里鱼贯而出,在弗斯切的侧面列队完毕,并将他们手中的弩机全部对准了手里高扬着佩剑的弗斯切。那些弩手的手里拿着的不是普通的十字弓,而是已经用绞轮上好弦的强弩1;弩手小队的两侧已然部署好了重装长矛手,每一个人的身上都穿着全包覆的步兵板甲,身侧还配装着单手操使的短剑作为副武器。

    这就是黎明之星军团,说是五芒常规军团中最为富裕的军团一点都不夸张。从最上层的统帅到最底层的士兵,这支共计六万余人的军团的板甲列装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一百。

    他们是隶属于费兰多卡萨公国的护卫部队,也正是费兰多卡萨城市卫队的上级部队。

    在这样的正规作战部队面前,柏斐的强盗和冒险者之流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

    “我说,把你手里的剑给我放下!我不想说第三次!!”

    弩手小队的长官显然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耐心。

    “……不,不能这样……怎么会这样……”

    弗斯切露出了绝望无比的神情,喃喃地望着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仿佛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有一件事你说对了,亲爱的弗斯切长官。”

    弗斯切回过头,看见迪昂以那一副讽刺的表情,朝自己眨着眼睛。

    “这条路,的确容不下两个人同行。”

    他是故意的。

    他只是为了激怒弗斯切而已。而如他所料,在这种情势下,弗斯切已经失掉了所有从容和冷静。

    他拔剑出鞘,只想把面前这可憎的瘸子砍成碎肉。

    但仅仅是下一倏,他的身上便插满了弩箭,刺猬似的。在这种距离之下,由强弩击发出来的弩箭如闪电般击穿了他身上的织物和链甲,直钻进他的身体里。被弩箭巨大的力量所冲击,他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拳头打倒在地上,只是在瘸子身旁稍稍抽搐了一会儿便再也没了动弹。

    “不过,这次果然也免不了得进去了啊……”

    迪昂一边举起手来,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愿,一边还是叹了口气。

    “见鬼!就不能轻点对待残疾人吗?!!”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无视了他的抱怨,粗暴地将他摁平在那里。

    **

The Curtain 死幕(23)

    隔夜,费兰多卡萨,治安官监牢。

    与所有其他当夜被逮捕的酒客们并无不同,迪昂列身于这批数量众多的犯人的队伍中,等待着分配到属于自己的牢房。在那场规模庞大、在文明世界却鲜有人知晓的秘密镇压中获罪的这些酒客里,有一开始就放弃抵抗束手就擒的,也有在经历了毫无希望的挣扎之后无奈投降的,黎明之星军团对他们的处置并无区分在他们眼里似乎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在武器装备和部队组织的显著优势下,所有负隅顽抗的犯人都已经被简单地变成了一个报告中的死亡数字。从那场镇压中得以活下来的一百多人都尽数被分配并收押在这所费兰多卡萨最大的治安官监牢里,排着队,使这座本来还显得空旷十分的大型监狱一下子人满为患。

    是的,队伍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流露出了沮丧和懊恼,只得默默地等待后续的审判,只有那个连拐杖都没了的瘸子仍然表现得兴致勃勃。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看上去似乎并未显示出多少担忧。

    事实上,作为一个残疾人,他甚至还得到了与众不同的优待。一位身着乌格林式轻铠、腰间佩着钉头短棍的狱守正受命照料他的所有行动,而瘸子迪昂正努力想办法和那个乍看上去面无表情的家伙搭上话。

    “所以,那些女人们呢?难不成关在别的牢房?”迪昂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说道,“不愧是圣城,连监狱都这么干净……进来之前我还以为这儿会是个下水沟一样又脏又臭的地方。唔……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那位狱守并没有什么反应,但这还不足以让迪昂放弃他的努力。

    “……你知道吗,我过去曾经在南方待过好一段日子,也参观过那里的监狱……当然只是去探监而已。”迪昂煞有介事地说着,表情显得有些夸张,“……看在主的份上,如果要我在那里住上一晚,我宁可在猪屎里打滚。……啊,当然,我可没在那里边打过滚,说真的。”

    “哦。”

    尽管迪昂使尽办法想要炒热对话,但那位狱守的反应依旧冷淡。

    “……而且在那种地方,男人和女人都是十个十个关在一个大牢房里的。那儿的狱守,压根儿不会关心里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简直是糟透了。”

    “那样不是更好吗,对你们这种人。”

    终于,那位狱守朝他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反呛道。

    “哈哈!我赢了!看来你也没看上去那么油盐不进嘛?你这家伙,还是在听我说话的嘛?”

    迪昂的嘴角得意地扬了起来,仿佛自己在酒桌上赌赢了钱一样开心。

    “……莫名其妙。”

    狱守皱了皱眉,决定不再理会他。

    两霎之后,迪昂终于排到了自己的牢房。

    自从他踏进这监牢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始终觉得这整个监牢的气氛十分反常。但在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座牢房有其他任何不寻常的结构或是陈设。

    他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自己会有这种感觉的原因。

    它太过安静了,安静得令他感到些许压抑。

    虽然在他们这批犯人进来之前,这座牢房的“住客”也确实稀疏了点,但那是因为它的空间太过宽敞了,远不该如此安静。以他自己的经验来看,一座监狱只要关着三个人,就足以引起非常大的噪音了。无事可做的犯人可不会成天躺在铺位上看天花板,他们总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这座监牢里关押着的犯人,可远远不止三四十人;而迄今为止,除掉那位始终搀扶着他的狱守,他在牢房区看见的看守一共不超过三人。按常理来说,那些犯人没有理由会规矩到这种程度。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好几霎,但直到他被分配到自己的牢房的那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原因。

    监狱里所有其他犯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其中的某一位犯人说话,甚至到了入迷的程度,以至于没有人舍得发出任何噪音打断。

    而那位犯人,正被关押在迪昂自己监牢的对面。

    “……在那时候,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取胜。面对那头远比其它狮鹫要强壮且精明的领头者,我本来也从未抱有过取胜的信心。我只是……还没感到害怕罢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阁下们来了。尽管只携带着从树枝上折下来的木棍,其实根本也算不上什么武器,他们却凭借着也许是主赐予他们的惊人勇气,高声呐喊着朝凶猛的狮鹫群径直冲了过去。

    “说实话,在那一刻我不免有些沮丧。我想的是,如果我要死的话,其他人能得救那也不坏;但如果所有人都死了,那种结果实在有些得不偿失了。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阁下们的战吼却给了我意外的收获。就在那短暂的一刻,狮鹫头领的注意力片刻地被转移了……”

    “然后,你就一剑刺死了那家伙?就像那些街里坊间的没谱故事一样?”迪昂没有忍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那名囚犯的讲述,还带着一声不以为然地嗤笑,“这年头,是个人都杀过一两头狮鹫了吗?”

    “我本抱着这样的想法,趁着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一击致死,但狮鹫的身体结构似乎与人的不太一样。我全力刺进了狮鹫的左胸口,但它的心脏似乎并不在那个位置。”

    令迪昂惊讶的是,对方似乎并未在意自己话中明显的讽刺意味,仍然一本正经地讲述着那所谓“自己的冒险”,仿佛那件事情当真发生过一样。

    “我很费解,为什么你们这些蠢材会把这种疯狂的故事当真。”

    迪昂耸了耸肩,毫不吝啬于坦露自己的鄙夷,“难道你们中有其他人真见过狮鹫?”

    他预料那些人会哑口无言,又或者作一些十分苍白的辩解。作为一个诈骗惯犯,他当然知道那些编出来的故事有多少明显的漏洞,更不要说那些胆敢声称自己就是故事主角的蹩脚新手了。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几乎所有其他犯人都爆发出了一阵大声的讥笑,打破了监狱里一直以来的安静气氛。

    甚至,连自己身旁那位狱守都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嗤笑。

    “新来的,你大概不知道他是谁吧?”

    “不知道。他是谁?”迪昂耸了耸肩。

    “那家伙可就是大名鼎鼎的‘狮鹫猎手’!”

    “噢,当然了。我已经听他说了,但那又如何?”迪昂仍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些年来我都听说过不少狮鹫猎手了,究竟是哪一位呢?只有自我吹嘘的人,哪个时代都少不了,尤其是在监狱和酒馆里。”

    “你这家伙,果然是孤陋寡闻。”那名囚犯摇了摇头。

    “哦?是嘛?说来听听?”

    迪昂依旧是满脸的不以为然。

    “这就是那位货真价实的‘狮鹫猎手’,几天前提着狮鹫的头颅,走过费兰多卡萨人口最密集的街区,从南边的城门一直到这里,费兰多卡萨起码有四分之一的人亲眼目睹那个场景。这件事情这些日子都已经传遍费兰多卡萨了,而你居然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或许只不过是什么其他鸟的头而已。”

    “除了狮鹫,哪会有比人头大两倍还多的鸟头?”另一位囚犯也突然开口了,语气中充满了自豪感,“那天我就在那里,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和他一伙的吗?”

    “你说什么?!你居然敢怀疑我?!!”

    “我为什么不能怀疑你?你可是罪犯,大哥,天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你……”

    “好了,你们俩。没必要为这种小事争论不休。”

    终于,那位被誉为“狮鹫猎手”的犯人微微倾身出来,制止了他们的争论。那些囚犯对他的话都显示出十二分的尊敬这倒并不算奇怪,即便是在一座小小的监狱里,那些犯人也会很快地形成团体和模糊的等级制度。而在这些等级中,最受人敬畏的通常都是战争犯、暴力犯和杀人犯。

    或许只是惧怕他们持有的武力,又或许,那种睚眦必报的生活方式正是许多男人们心目中的浪漫和理想。

    但当那位“狮鹫猎手”稍稍欠身,从牢房的阴影中稍稍露出他的面部轮廓,迪昂立刻就警觉起来。

    “……你是冈瑟尼人?”

    在烛火闪烁的灯光下,那一头明亮的铂金色头发与周边压抑的暗色相比,忽然显得异常地醒目;他转过头来,用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刚刚来到自己对面牢房的狱友,非但没有露出怒色,反而向他礼貌地笑了笑。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权当作一个虚构的故事来听就好了。”

    “你以为现在是啥时候,上个世纪吗?”迪昂皱了皱眉,刻意露出了鄙弃的神情,“这破烂故事真是又老套又没有新意,只有傻瓜才会去相信这种垃圾。……什么主赋予的勇气,别笑死人了,你们的主只会庇佑伽洛尼人和你们冈瑟尼人。”

    面对肆无忌惮的侮辱,其他犯人自然怒不可遏,但那个冈瑟尼人却始终没有显示出任何怒意。

    “我得道歉,我的确不太擅长讲故事,不过这可不是你冒犯其他人的理由。”

    “……你这家伙,是个贵族吧?”

    迪昂撇了撇嘴。倒不是说冈瑟尼人一定都是贵族,但在被誉为圣城的费兰多卡萨,作为第一任费兰铎卡大主教冈萨尔的后人,极大部分的权力都掌握在冈瑟尼人的手中。

    况且,在他看来,平民出身的人也绝不会有这种从容得令人恶心的谈吐。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狮鹫猎手耸了耸肩,“我确实不是什么贵族。”

    “当然不信。”

    “如果我是一名贵族,那么无论什么样的罪行,遵照帝国的法律,我应该被收押在费兰多卡萨的高级审判所,而不是治安官监牢或者公国监狱。”

    “我可不知道这些。”迪昂耸了耸肩,一副老癞皮的样子。

    依然,冈瑟尼人没有对迪昂的无理取闹动怒,“那些都是成文的法令,白纸黑字写在帝国的法典上。要是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去查。”

    “那些都是用古语书写的东西。”迪昂突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沾沾自喜得仿佛终于从对方的口中套出了破绽,“我当然知道这些法令,但一般的平民怎么可能会想到去查阅古语的法典?你果然是贵族。”

    即便被揭穿了,对方仍然没有露出懊丧的表情。

    “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确不是贵族。”冈瑟尼人只是耸了耸肩,依然微笑着回答。

    “又或者,要么你的家族曾经拥有贵族的头衔,如今却已经没落……要么,你就是因为得罪了哪位大人而被降罪,就地剥夺了贵族头衔吧?我的这些判断你还能够否认吗?”

    “很抱歉,你又猜错了,我的家里也从来没有出过半个贵族。”冈瑟尼人耸了耸肩,“我入狱的罪名,除了弑杀狮鹫之外别无其他了。”

    “见鬼,你们这些虚伪的贵族,都是一个模样。”

    不知怎么的,那家伙的从容总令迪昂感到莫名的恼火。

    “别理那个怪胎了,狮鹫猎手!快继续讲吧!我们可还在等着呢!!”一名囚犯催促道。

    “是啊,是啊,那家伙只是在瞎抬杠。”另一名囚犯也随声应和,“咱就别理会他了,让他自己一边玩儿去。”

    “呵,不管你们怎样讨好那家伙,那都改变不了他是一名该死的贵族的事实。”

    迪昂冷笑了一声,躺上了自己的铺位,背过身,将屁股朝向对面的牢房;一直负责护送他的那名狱守也已经退了出去,锁上了他的狱门。

    “在他的眼里,你们或许不过都是些人渣、罪人罢了。”

    “人会受到惩罚,因为他们做错了事,犯下了罪行。”

    冈瑟尼人竟然没有马上否认这一点。

    “你们做错了事情,所以被关押在这里;我触犯了帝国的法理,也理应被关押在这里,接受应得的惩罚。如果你们是人渣,那么我也同样是人渣。所有人都一样,按照法律并无不同。这就是正义,不是吗?”

    “去你妈的吧,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义。”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随便说如此不逊的话。”

    在这句话上,冈瑟尼人的眉宇间终于显示出了不快,语气也开始变得生硬听起来终于开始像是威胁。

    “你很容易冒犯一些你不应该冒犯的人。”

    “**,听见了没?!”

    迪昂回过头,朝对面的牢房作出一个无比嘲弄的表情,“老子还真就不怕你威胁。大家都锁在牢房里,你有能耐就进来打我呀?!失了权的贵族就是落了汤的狗,谁比谁瑟啊?!!”

    “……”

    冈瑟尼人终于开始露出明显的怒意了。

    虽然他没有说话,不难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已经的的确确被迪昂激怒了。见了这副光景,甚至吓得其他囚犯都马上闭上了嘴。

    但迪昂明白,仅凭着他们之间的这两道铁栅狱门,就算那家伙确是杀死了狮鹫的勇士,他也奈何不了自己半分。而显然,对方也明白这个事实。

    他就喜欢看着别人勃然大怒却无可奈何的这种感觉。

    当对方是个落了魄的贵族的时候尤为如是。

    过了足足有一霎,冈瑟尼人才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气,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好吧……好吧。”

    他挠了挠头,像迪昂期待的那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让我们结束这个没谱故事的最后一部分好了。”

    *

已经解密的莫莱希尔档案(3):狮鹫

    强烈建议在阅读完《the curtain 死幕》章节之后解锁该部分档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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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神话传说中的狮鹫(griffin):

    关于英语中griffin这个单词最古老的词源我们仍不甚明确,它的希腊语早期形式是“gryps”。一些说法认为它来自于希腊语“grypos”,意为“弯曲的,钩状的”;另一些说法认为它源自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阿卡德人语言中的单词“karubu”(意为“有翼的生灵”),而这个词又与希伯来语中的“keruv”,即英文中的智天使“基路伯(cherub)”有一些相似之处。

    类似狮鹫的生物形象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前的伊朗和埃及地区。在埃及地区,狮鹫的形象出现在了于希拉康波利斯城(hierakonpolis)出土的用于人体彩绘的调色板装饰上;而在伊朗地区,狮鹫被直白地称作shirdal,也即“狮鹰”,其形象甚至也流传到了阿契美尼德(公元前550-330年的波斯第一帝国)时代的工艺品上。

    尽管这个形象已经有了如此漫长的历史,现今留下的对于狮鹫的成文描述依然没有材料能早于“历史之父”希罗多德的转述。生活于公元5世纪的这位希腊历史学家在他的著作《历史》中征引了普洛康内萨斯的阿里斯忒阿斯(aristeasproconnesus)久已失传的叙事体神话诗《独目人(arimaspea)》,用以描绘公元前六七世纪左右时欧亚内陆民族,尤其是西徐亚人的一些生活状况。在《独目人》中,阿里斯忒阿斯描述了一群生活在亚洲内陆地区极寒土地上,时常与守卫着黄金的狮鹫发生战争的独眼民族arimaspian。

    在古代和现今的大部分作品里,狮鹫通常都有这样的特征:它们拥有鸟类的爪子,狮子的后半身,鹰的头颅上生长着长而明显的耳朵(在部分记载中它们的耳朵上也覆有羽毛)。在一些古老的记载中,狮鹫也可以拥有狮子的前爪,但大多数说法认为狮鹫的前爪应是鹰的后爪。在纹章学中,只有拥有鹰爪的鹰头狮身形象才能被称作狮鹫,它代表着勇气和果敢;而拥有狮子的前爪的此类生物形象被叫做欧庇尼克斯(opinicus)。欧庇尼克斯与狮鹫的另一个区别是,它们的尾巴较短,又一说称它们拥有骆驼的尾巴。

    在中世纪的传说中,狮鹫同样被当作神圣的象征和神圣之地的守护者;它们也是忠贞不二的象征,因为据称如果狮鹫的配偶死去,它们便不会再去寻找新的配偶。一些人认为狮鹫的羽毛和爪子具有非凡的药用价值,可以治愈失明的患者;“狮鹫卵”可以在中世纪欧洲的市场上卖到很高的价格,尽管那些所谓的“狮鹫卵”......其实只是鸵鸟蛋。

    ......说实话,我真不想承认他们可能是我的祖先。

    ......等等,我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莫莱希尔人文化中的狮鹫(chrysphine):

    历史:

    从目前搜集到的莫莱希尔人残稿中,关于狮鹫最早的记载甚至可以追溯到部落时代之前,而且材料众多。这一点便足以说明,狮鹫是原生与于莫莱希尔大陆的动物,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分布广泛。

    但在莫欧王(mon mol)统治的城邦时代(圣显历536-910年。城邦制度实质上是在541年的时候才正式确立,但通常将莫欧王统治的整个时期都称为城邦时代),随着莫莱希尔人的活动愈加频繁,狮鹫的活动区域遭受到了莫莱希尔人的侵占。有一些资料描述了莫莱希尔人为了开拓土地而针对狮鹫发起的大型捕猎行动,尽管其中一半以上都惨告失败。另一方面,由于莫莱希尔人的活动,恐也导致了狮鹫活动范围内猎物数量的减少,这对于大型食肉动物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事实上,我认为这才是狮鹫数量锐减的真正原因。在这个时期之后,关于狮鹫的记载逐渐消匿,甚至几近灭绝。

    这样的情况随后引起了莫欧王的警觉。早在伽尔王(mon gare)的统治时期,狮鹫就已经被作为伽尔撒统治者的家族象征了,莫欧王当然不能容忍狮鹫的灭绝。他颁布了诸多法令,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弑杀狮鹫的罪行被确立为背叛君上的重罪写入伽尔撒的法典。然而,如我的推测那样,狮鹫数量减少的真实原因是猎物的减少,而莫莱希尔人的捕猎行为只是其次。莫欧王没能阻止狮鹫的消失,到了城邦时代的晚期,关于狮鹫的记载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令人喜悦的是,在圣显历921年,亦即拉弗王(mon raph)统治的第十二年,一位女士兵在贝里尔山(garon balier)的曙光山谷发现了几乎是仅存的野生狮鹫巢穴。她及时地禀报了当时在位的拉弗王,申请在曙光山谷将狮鹫保护起来、加以照料,并禁止其他任何人进入,以免威胁到狮鹫的领地和猎场。拉弗王认可了她的提案,并任命她为首位王家狮鹫驯师,与其他士兵负责曙光山谷狮鹫群的保护。那位女士兵便是后来被后世誉为“狮鹫之母”的英雄人物弥克里斯芬(mera chrysphine)她也是神圣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因受赐而得到姓氏的女性贵族。

    尽管由于弥的英雄行为,狮鹫的族裔得以幸存而不致灭绝,但剩下的狮鹫也只不过是这一支狮鹫群的后代。在部落时代早期,至少应该有八个不同的狮鹫亚种活动在伽尔王的统治区域内;而到了拉弗王的时代,另外七个亚种依然还是没能逃过灭绝的命运,让人不免感到些许唏嘘。

    另一方面,在第一皇帝即位之后,克里斯芬家族及其从属被重新委任以“皇家狮鹫驯师”的头衔。在后来导致王国覆灭和新帝国诞生的那场混乱战争中,他们在第一皇帝的委任下领导了一支临时组建的军团,这支军团在后来征服南方奥芬妮人的战斗中建立下了卓越的战功,成为了后来镇守南境的五芒常规军团之一皇家狮鹫军团的原形。一段时间里,不仅仅是自克里斯芬家族,也自皇家狮鹫军团当中诞生了不少优秀的狮鹫驯师。

    由于狮鹫的凶暴脾性,皇家狮鹫驯师始终面临着巨大的风险。它们从未被真正驯化,保持着许多野生状态下的习性。几乎每三到四年,皇家狮鹫军团都会有经验不足的狮鹫驯师因为疏忽惨死于狮鹫的爪下。第二皇帝继位之后,为了守卫南境重建后的重要城市维奥芬妮(ve ophenny),也为了彻底将由普通士兵组成的皇家狮鹫军团从保护狮鹫的责任中解放出来,第二皇帝将皇家狮鹫军团全体派往了南方。自此,皇家狮鹫军团与曙光山谷的联系终于断绝,“皇家狮鹫军团没有狮鹫”也成为后来的一件趣事了。

    在解除了皇家狮鹫军团在曙光山谷的职位后,第二皇帝委任皇家骑士团全权负责保护和训练曙光山谷的狮鹫。乘骑着狮鹫作战的圣骑士形象,便从这个时候开始出现在雕塑和文稿中。

    形象和习性:

    我之所以将莫莱希尔古语中的chrysphine转译为狮鹫,是因为我在莫莱希尔人的狮鹫记载中找到了许多与我们文化历史中描述的狮鹫相似的地方。也许......只是我轻率的猜测,但这两者之间或许有什么联系也说不定。

    与我们定义中的狮鹫极为不同的一点是,从始至终,莫莱希尔人都从未将chrysphine定义为鹰与狮子的混合物。事实上,狮子第一次出现在莫莱希尔大陆上是在第二皇帝统治时期,由诺斐欧岛(dero norfio)的朝贡者带来,莫莱希尔人将其命名为“lusyan”那远比狮鹫在这片大陆上生活的时间要晚得多。而chrysphine的词根来自于莫莱希尔古语的“贞洁”,chrysta(虽然没有资料明确提及莫莱希尔的狮鹫有从一而终的习性,但莫莱希尔人同样将其称为“忠贞之兽”,这是我认为两者之间存在关联的原因之一)。

    在帝国传统的分类里,双翼四足的动物被称为“羽兽”,是野兽的一种。但就莫莱希尔人对其外貌的描述来看,那样的狮鹫若切实存在,那必定是一种完完全全的鸟类。它们的身体大部分覆盖着洁白或白中带灰的羽毛,点缀着黄棕色或亮金色的花纹(在部落时代存活的亚种中似乎有一种狮鹫生着通体血红的羽毛,但即便在那时候也相当少见);浅色的喙和黑色的爪子,翼展宽阔惊人,纤长的尾羽比身长略长,并在其末端向外绽开;它的额前直立地生长着两片长而鲜艳的冠羽(在不是非常靠近的距离,有些人可能会将其误认为它的耳朵)。

    即便皇家狮鹫军团和皇家骑士团相继训练了这些狮鹫很久,它们仍然没有被真正驯化,顽固地保持着许多野外的习性。大多数时候,狮鹫们会单独捕猎,攻击鹿、牛和羊之类的大型的草食动物;另外一些时候,它们会在族群领袖的带领下进行集群捕猎。在集群捕猎时,它们会遵从狮鹫群领袖的领导,有部署地包围猎物,但仍然在攻击时保持着相对独立的行动。两只狮鹫不会对同一个猎物出手,正因为这种习性,它同时也被莫莱希尔人誉为“骑士之兽”。在捕猎时,它们能够像鹰一样以极高的速度向地面俯冲,在掠过地面的同时迅速抓起猎物再疾速爬升。考虑到它们夸张的体型大小,如果这种捕猎方式属实,那的确足以令人匪夷所思。

    狮鹫的性情极度凶暴,且非常恋巢,会疯狂攻击试图接近巢穴的其它任何动物。它们习惯将巢穴构设在海拔较高的地区。即便已经久经训练投入战斗的狮鹫也不会愿意忍受长时间、长距离的飞行,而一旦离巢太远,它们就会变得加倍暴躁;它们同时也厌恶海洋性的气候,尽管它们有能力在极度潮湿的风雨中飞行,但即便是最优秀的狮鹫驯师,要训练它们渡海也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我不确定我是否愿意亲眼看见一头活着的这种动物出现在我的面前。唔......至少,不在笼子里绝对不行!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把我装进笼子!!

    来自现代某位神秘的网络学者的记述。

The Star 新星(1)

    圣显历2857年四月末,风暴崖。

    沉闷的夜色中,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策马出现在了那条平常鲜有人通行的山道上。

    风暴骑士团的老传令官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已经完成了他在伽尔撒和费兰多卡萨的任务,一路回到了风暴崖。前往为泽文教授出来的那位年轻小伙子授勋其实并不是他的任务之一,非要说的话,那只能算作一个委托罢了,而且他本人也很愿意接受这个委托。

    但所谓“任务”,显然是比“委托”更要紧得多的遣词。如今,这位同样为帝国奔波了大半辈子的老骑士肩负着来自更重要的人的更重要的使命,回归到了风暴崖的庇护这多多少少让他紧绷着的精神放松了稍许。

    在老骑士用他得意的大嗓门喊开城墙根侧的辅门之前,潘迪亚丹希大人麾下的侍从就已经为他开了门。他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对那些依然在职责上认真坚守的士兵们点了点头,表示了感谢和肯定在这么晚的时间里,还能对这样单调无趣的任务保持专注的士兵是值得褒奖的;如果他不是有更紧要的任务的话,他一定会停下来,记下那几名侍从的名字。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的名字在低级士兵们中都有着非常好的人望,这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外城墙的保护范围之内,沐浴着路旁圣灯的辉光,杜兰德大人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亲密的战马沿着主楼墙根的边缘缓缓地迈着步子,微微地喘气,经过这一路的它也着实累坏了。

    “……不过,这条消息抵达之后,马上又会迎来更加漫长的奔波了吧……”

    老杜兰德大人叹了口气,顺手从胸甲和武装衣的夹层中夹出一枚精致的信封,上面清晰地盖着狮鹫图样的火漆印。

    那无疑是一个疏忽,他一点都没有想到在城墙里他这样遭到攻击!

    倏地,他感受到了颈后一凉。从他身后的黑色混沌中,猛地传来了疾速奔驰的马蹄声,径直朝他的方向冲将过来!

    “糟了!”

    在因为衰老而稍有迟疑的他能作出反应展开天使之手之前,一支带着战马冲锋的额外速度的凶厉箭矢便即时从他的面前掠过,老杜兰德大人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但那支箭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的那枚信封。直到他察觉到那支箭的整个攻击轨迹之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一支箭的目的,并诧异于它那怪物一般的精准。如果那一支箭的确是由凡人之手射出的话,那么整个风暴崖恐怕也只有这一人拥有此等精湛出众的射术

    锋利的箭头利落而准确无误地刺穿了他手中的那枚信封,将其从他的手中带出去,随着一声清脆的碰响在坚固的硬石城壁上弹开,整支箭便回转着高高飞了起来,同时借着反弹的力道朝反方向抛掷出来,连着那枚被挂在箭头上的信封,稳稳地接在从杜兰德大人外侧策马疾超上前的射手奇拉祖尔萨宁手中。

    “……你这丫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次可不能胡闹了!!!”

    老杜兰德大人气不打一处来,尽管他不得不为那丫头的技艺和天赋所叹服,但那枚信封可不是能如此儿戏的玩物。

    奇拉的嘴角微微地上挑,在圣灯下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老头子。”她拿出信封在杜兰德大人面前晃了晃,上面的火漆印还完好无损,“这是皇帝陛下的诏令吧?如此重要的信件,像您这样不紧不慢地带着它晃来晃去可不行啊!不过剩下的就包在我身上吧!我会百分之一百确保它交到圣座和泽文大人的手里,您可以好好放心回去休息了。”

    说完,奇拉扬起马缰,一溜烟地跑了,甚至在杜兰德大人能为奇拉的不逊破口大骂之前就没影儿了尽管杜兰德大人明知道那样也没什么用,她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当然也相信在奇拉的手上信也足够安全。

    ……不过,基于那封信的内容,恐怕他还没办法回去休息。

    “唉,就是因为这些年轻人,老人才越老越快啊……”

    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当奇拉不顾门口侍从的阻拦推开莱格尼斯屋门的时候,她发现泽文大人也已经守候在那里仿佛他们都已经提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会有重要消息会从伽尔撒传来。

    当奇拉一迈进门,泽文的目光就死死地盯在了她身上。

    “泽文大人!我把伽尔撒的消息带来了!!”

    “为什么是你?”泽文的脸色一沉,“杜兰德大人在哪儿?”

    “……呃……因为事情紧急,杜兰德大人让我先行一步,把这封信尽速转交给圣座……嗯,是这么回事的。”

    当然,泽文没有信她的鬼话。他接过了信封,看见了拆封的痕迹;不仅如此,信封上那个由箭射穿的缺口也依然清晰可见;当他展开那张被对折过三次塞进信封的信件,室内圣灯的火光正透过八个箭孔在他冰冷的目光前跳动闪烁,有几个单词甚至还因此而缺失了一部分。

    “你已经看过了?”泽文皱起了眉头;与此同时,老莱格尼斯不禁笑出了声。他们都立刻明白了大致发生了什么。

    “……这个……不是我!或许,是来的过程中……一个不注意……”

    雷兰吉尔泽文将残缺不整的信件交到了圣座莱格尼斯的手中,同时伸出手指,一副缺乏耐心的模样。

    “闭上嘴,门边上蹲着去。”

    泽文轻描淡写地命令道,尽管那是无可置疑的语气。

    “……是……”

    奇拉只得默默地走过去,以从未有过的乖巧姿态抱头跪在那里,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没有缺失什么重要的部分吧?”下达完惩罚的命令,泽文回过头询问自己的老师。如若皇帝陛下的诏令因为这点损伤而缺失了某些重要的单词,那么奇拉很可能会因为自己一时头脑发热采取的冲动行为而遭到更为严厉得多的惩罚。

    “所幸,没有丢掉重要的部分……不过……”

    尽管这么说着,挂在脸上那一贯慈祥的笑容在他看见信件内容的顷刻间烟消云散。

    “英灵堡沦陷了。”莱格尼斯腮边的肌肉显得很僵硬,额前的皱纹比往常都更暴露出他一去不复的年岁。

    “所以……这就是说,你从那里带回来的预兆得到了验证吗?那家伙究竟说了些什么?”泽文的目光中充斥着怀疑,“上一次您没有坦白,但这一次……”

    但莱格尼斯没有打算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召集骑士团的主力,在主楼大厅召开紧急作战会议!”

    莱格尼斯毫不犹疑地下达了命令,随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但在泽文看来,老师只是在逃避自己的追问。

    “泽文大人,我能不能起……”

    当他走到门边的时候,双手抱头蹲在那里的奇拉试探着询问道。

    “你敢动。”

    泽文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他的口头警告简短而富有魄力。

    随即,他唤来侍候在房门外的贴身侍从勒维,吩咐了他几句,便也撵上莱格尼斯的步子,快步离开了房间。

    “勒维先生?勒维先生?您在吗?”待泽文大人走远,奇拉试着呼唤道,“能不能稍微……”

    “……对不起,祖尔萨宁小姐,这是……大人的命令,我不敢违背……”勒维的声音中带着满满的歉意。

    “……啊?!……您是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是门锁上闸的声音。

    “您就……先在里边消停会吧……”

    “该死!!!”

    主楼大厅,风暴骑士团的主要站立皆已经会合、列队在这里,等待着莱格尼斯圣座即将进行的宣布,那封带着八个箭孔的诏令此时就展开在莱格尼斯的手边。老圣座将神色凝重的脸埋在手掌之后,见一向最怠慢的那位圣骑士潘迪亚丹希就位,便不再迟疑开口了。

    “接下来,我要向你们所有人宣布一个坏消息。”

    从莱格尼斯口中说出这样的开场白,已经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事情发生在三月初,帝国东面的公墓英灵堡,在短短一夜之间被正体不明的敌人攻陷了。除此之外,以英灵堡作为其中心,如今帝国的整块东方领土都处于敌人的威胁之下,诺夫兰萨公国现在正面临着极端严峻的战争状况。”

    莱格尼斯话音刚落,议论声鹊起。

    “正体不明……那就是说……”丹希挑了挑眉毛,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情。

    “接下来,我会让直接承接陛下口谕的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对目前的情况作出详细的说明。”莱格尼斯点了点头,示意杜兰德上前一步。

    “大家都知道,从英灵堡失陷至今已经有几乎两个月的时间了。”杜兰德大人不打算浪费时间,“这股敌人以诡秘飘忽的形式发动迅捷的突击,有计划地优先抹除守军中负责传递消息的机构,封锁信息,随后对被占领的地区实施绝无差别的屠戮,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陷的地区都未能与伽尔撒取得联系。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敌人迅速地扩张了他们的势力范围,以英灵堡为本营,一路向南逼近诺夫兰萨主城。包括史莱恩(shreane)、墨涅拉萨(mol nera’thra)在内的大片地区和城镇相继遭受了惨绝人寰的毁灭;由皇家骑士团守卫下的帝国狮鹫巢穴曙光山谷也遭到了敌人的围攻,负责守卫的皇家骑士团小队也无一人生还。”

    “虽然只是一支守卫狮鹫巢的小队,但能对皇家骑士团发动如此彻底的剿灭战……”副座怒勒祖尔萨宁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过去曾在皇家骑士团服役,深知他们的战斗力。“……这种残虐,果然是恶魔所为吧?”说着,怒勒忍不住咬了咬牙,露出了狰狞的表情,手指的指节也已经扳得咔咔作响了。

    “目前关于这股敌人的讯息,即便是尼安特宫方面也知之甚少,几乎没有士兵从敌人扫荡过的战场上成功地逃回来作出详细的报告。……但幸运的是,一支从曙光山谷成功逃出来的狮鹫群似乎由于皇家骑士团的舍命抵抗而成功保存了下来,而这群狮鹫异常的迁移活动又恰好遭遇了一批自诺夫拉萨步行前往圣城的朝圣者队伍。”

    说到这里,杜兰德稍稍望向站在莱格尼斯身旁的泽文,但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得禀了这件事情之后,皇家骑士团派遣了两支力量更雄厚的圣骑士队伍一支前去寻找并收容那些失去了巢穴的狮鹫,并想方设法让它们暂时地在伽尔撒安顿下来;另一支则前往曙光山谷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调查并向尼安特宫报告。因为这样,皇帝陛下才得以及时地得知了诺夫兰萨公国此刻正在蒙受的可怕劫难。在我就要离开伽尔撒的时候,皇帝陛下已经得到了消息:雷霆骑士团的增援已经成功地稳住了诺夫兰萨主城的防御,敌人的主力遭到打击,暂时也退回到了墨涅拉萨城的辖域。”

    “呼……”卡多撒贝汉默大人忍不住松了一口大气。他正是出生自帝国东方的史莱尼人,他的家乡就在诺夫兰萨再往南一些的卡多撒地区显然,这正是他名字的来历。

    丹希大人轻轻拍了拍他厚重的肩甲以示劝慰,“幸亏诺夫兰萨守住了。如果连诺夫拉萨都陷落了,这整个公国恐怕就算完了。”

    不过,他歪了歪头,话锋一转,“不过……既然诺夫兰萨守下来了,皇帝陛下还打算让风暴崖做什么呢?”

    “尽管敌人已经暂时解除了对诺夫兰萨的威胁,”杜兰德大人脸色一沉,“但请别忘记,诺夫兰萨公国的半数领土如今仍在敌人的蹂躏之下;通过海岸线,他们甚至可以封锁我们同诺斐欧(norfio)岛的重要航路。皇帝陛下甚为震怒,陛下已经无法再容忍这种情况的持续了!敌人的势力必须从帝国的领土上被拔除!无论敌人是什么,在他们手下死去的帝国子民必须得到复仇!!!”

    “……也就是说……”

    “简而言之,”莱格尼斯圣座发话了,“皇帝陛下命令风暴骑士团的九十名核心与麾下侍从将充当进攻的主力,前往东方与帝国的其他部队汇合;驻扎在诺夫兰萨的寒霜之海洋军团全体,以及雷霆骑士团都将接受我们的指挥,由诺夫兰萨为我们保证所有补给和军需物资。目的……是收复为敌人所占领的所有地区,并且将敌人从主的伟大国度上彻底抹去。”

    “……实话说,我觉得陛下一定是疯了。”丹希毫不忌讳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什么?!你在谈论的可是当今的皇帝陛下!!!”老杜兰德高声训斥道。

    “别激动,杜兰德大人。”丹希耸了耸肩,“不过你看,我们是镇守西疆的圣骑士团,而战场却在帝国的最东面。在敌人的具体情况未明的情况下,让我们的主力横跨整个帝国领土去迎击敌人,我不觉得那是什么明智的战略。”

    “……你这小子,说这话是打算抗命不遵吗?!风暴崖虽然远离伽尔撒,但这并不代表你们有资格违抗陛下本人亲自下达的命令!!!”

    “别激动嘛,杜兰德大人,我可没有这么说。”

    “唔……我也有和丹希类似的考虑。”怒勒祖尔萨宁在沉思了一阵儿之后也发话了,和六年前相比,如今的他也似乎变得冷静沉稳了许多,“我过去曾经在寒霜之海洋军团待过,诺夫兰萨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但风暴崖一共只有一百五十七名圣骑士,九十人已经是其中的半数以上。……请恕我冒昧,杜兰德大人,但如果留在风暴崖的算上老弥丹诺、老麦登和您这样已经年事已高的老一辈圣骑士,风暴崖的战斗力将会被极大地分流。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一次性调动过占比如此之大的部队,正是因为这里作为帝国西疆的重要关口必须保存足够的防守力量。”

    丹希点了点头,“特别是当战场在帝国的另一端,一旦东方的战事胶着,而西疆又遭受到了攻击,想要火速驰援回来是很困难的。这种任务本来就不应该交予风暴崖,帝国的防务本就应该是雷霆骑士团的责任。”

    “……少看不起老家伙,你们这些小子!!”杜兰德大人的脖子以下憋红了,不自觉中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我当然会和你们一起前往东方!我会像你们战斗得一样勇猛!!!”

    杜兰德大人的全力怒吼实在不是丹希可以接受的音量。他只得紧紧地捂起自己的耳朵,尽管这样那洪亮的声音仍然穿透了他的手掌,直敲打他的脑壳,“关于这一点我当然毫不怀疑,杜兰德大人。”

    “风暴崖的防务,只要交给麦登埃桑总管就万无一失了。”

    “我担心的不是风暴崖,而是穆尼安德特。”怒勒回答道,“如果丢失穆尼安德特,整个帝国将失去百分之六十左右的钢铁产量。对比已经被稳固了的诺夫兰萨和已经在敌人手下毁灭了的其他城市,在当下的情势下,穆尼安德特显然也更具价值。”

    “换句话说,只是皇帝陛下的面子问题。”丹希又多嘴道,“况且,那面子还不是我们丢的。”

    “我……也认同他们两位大人的看法。”在对家乡的关切和大局上的理智之间迟疑动摇了许久之后,甚至连贝汉默也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况且,风暴崖是猎杀恶魔的部队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对付恶魔而受训的。但东方的情况听上去……或许不是恶魔。”丹希继续说道,“在我看来,在急于发兵之前,至少应该摸清楚敌人的底细吧?”

    “这么说,我们现在应该开始商量如何回绝皇帝陛下的命令了?!”杜兰德大人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

    “至少不能让出动的圣骑士数量超过平时太多吧?那样的话西面就太空虚了。”

    “……看样子他们就快要吵起来了。”

    莱格尼斯露出了苦笑,转头望向伫立在自己身旁的学生。

    泽文与自己的老师对视,生平第一次,他从老师的眼中看到了如此的犹疑。

    毫无疑问,关于这场战争,老师早在之前便得知了一些所有其他人都不曾知道的事情。

    他很好奇。

    “你怎么看,雷?”

    “我支持杜兰德大人的看法这还用说吗?”

    泽文几乎没有犹豫半倏。“我们为什么要违抗皇帝陛下的命令?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你们都在考虑这种事情了?”

    “……什么?!”怒勒祖尔萨宁当然没有料到泽文的反应。他本以为思考一向冷静的泽文毫无疑问会认同自己的观点。

    “皇帝陛下的考虑是集中优势兵力,尽速解决问题,我不觉得那有什么问题。无论是恶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无论是什么样的任务,我都不认为我们会输。”泽文淡然地陈述着自己的看法,“无论是要守住风暴崖,还是要攻陷英灵堡,防守与进攻的平衡点,无非在于人员的具体部署分配。老圣骑士们尽管体力及不上当年,但丰富的作战经验在面对不够了解的敌人的时候也许会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一些年轻的圣骑士会留下来,协助巩固风暴崖和穆尼安德特的城防。”

    “喂,喂,喂,虽然我知道你小子很自信,但这也过分自信了点吧?”丹希耸了耸肩。

    “如果穆尼安德特被攻陷了,我们凯旋的时候再取回来便是。我不认为我们会输,我甚至不认为战事会变得胶着。”泽文挑了挑眉,语气中没有半点客气,“如果敌人长期在帝国的东面保持势力,帝国内部的人民也会产生恐慌。帝国的根基会变得不再稳固,人们对帝**事力量的信任也会逐渐崩毁;听闻东方的战乱难以平定,南方的异教徒和叛军也会群起而反抗,你们这些头脑简单的白痴也当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泽文的一席话让祖尔萨宁和丹希都无话可说。

    “……况且,你们的争吵本就没有意义。谁说你们的意见很重要了?”泽文挑了挑眉,“作出最终决定的只有老师一人,而老师早已经做好了决定。”

    “……”那几名圣骑士的目光一下子就汇聚到了莱格尼斯的身上,如泽文所料的那样。

    无论莱格尼斯如何考虑,所有其他人的注视都已经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泽文的工具,成为他逼迫莱格尼斯作出最终决定的工具。

    在这种情境下,莱格尼斯没有多少选择。

    “都回去准备吧。……明天,我们出发。”

    在其他所有人离开之后,只有泽文和莱格尼斯两人还仍然待在大厅里。

    莱格尼斯仍然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个代表着他对风暴崖统率权力的位置上;而泽文,依然还伫立在他的身旁。

    过了好一段时间,莱格尼斯都没有说话。泽文可以听见他的疲惫,他很难想象到那些粗重的喘息声正是从那位总是从容而慈祥的老骑士喉间发出来的。桌前高大的拉斐尔像垂下一柄巨大的石剑,正悬在他们两人的头顶。

    坐在这个位置上,每个抉择都令人疲惫。

    过了很久,在确定了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后,莱格尼斯稍稍抬起头,“那是真的吗,雷?”

    “您是指?”

    “你对风暴骑士团的信心,相信风暴骑士团无论如何都能够取胜,那是真的吗?”

    “您明知道那是一句谎话,老师。”泽文毫不避讳地坦白,“我们都知道自己只是凡人。没有出战必胜的凡人,也没有这样确实的道理,相信这种事情当然是毫无根据的。”

    “所以……”

    “所以,我会这么说只是因为您需要我这么说。您需要我去说服他们所有人,去投入到这场前路未明的战争中去,而我也依着您的愿望这么做了。”

    “这么说,你说的那些话,其实都言不由衷?”

    “不,我认为我说的那些都是合理的推论。只不过……刻意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已知条件。”

    “哦?那是什么?”

    “您明知道那是一场危险的战争,但你却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因为你没办法坦白地告诉他们你究竟从何处得到了这样的讯息。这就是窥视命运的代价、窥视未来的代价;尽管您没有告诉我,但我料想,您将痛苦于瞥见了也绝没有能力改变的结果,正如同那些必将惨死于喀拉的人一般。”

    “即便你知道是这样,你还是帮我说服了他们所有人。”

    “您是风暴骑士团的圣座,到头来我们都不可能拒绝您的命令,正如您不会拒绝皇帝陛下的命令。我只是,促成了必然的结果。”

    “那么你也该知道,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莱格尼斯终于抬起头,苦笑着望向自己的学生,“要对风暴骑士团的所有人负责,我就不应该如此轻易地作出可能会后悔的决定。这回的责任可得扣在你的头上,雷。”

    “对此我不会有任何异议。”泽文坦然地接过了莱格尼斯丢过来的包袱,那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或许也根本算不上包袱,“不过,只有您才是圣座,也只有您需要担负这整个风暴骑士团所有人的生命。我只是一名圣骑士而已,我考虑的只有如何获得胜利而已。”

    “那真是冷血的回答,尽管你会说出这种话,我也不感到意外。”莱格尼斯笑了笑,“但如果你是圣座,你会违抗陛下的命令吗?”

    “我不是圣座。”泽文的回答依然没有片刻迟疑。

    “……这样啊。”

    莱格尼斯哼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

The Star 新星(2)

    费兰多卡萨,治安官监牢。

    仰面就躺卧在牢房并不算整洁的地面上,迪昂终于被过道上传进栅栏的响动惊醒了。睡眼惺忪的他抬起头,却看见大批的犯人正沿着过道列队,往出口的方向缓缓移动过去。

    他当时就认出了其中一人,那是大约二十日前和他一起在柏斐遭到抓捕并被收押进这座监牢的囚犯。

    他瞬间没了睡意。他紧贴上栅栏,一边嚷嚷着一边努力想要藉着狭窄的栅栏之间的空隙往出口那边看过去,想要看看出口方向的状况尽管那是徒劳的,从这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喂!!!能不能有人费心为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但在走到上列队的那些囚犯并没有理会他,其中的一些甚至朝着牢房里的迪昂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这让他很是来气。

    “你在吵什么?”

    忽地,一个脑袋从他的视野死角探出来,吓了他一跳。他认出来,那就是那名押他进来的冷淡狱守。

    “这是什么?”迪昂摊了摊手,大声地抱怨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全都在外边??!”

    “啊……这个啊……”

    狱守挑了挑眉,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他们都被释放了,看见就应该了解了吧。”

    “……凭什么?!”

    “凭兰吉尔公爵的赦免令。”

    “什么?!!”

    “仁慈的兰吉尔公爵无条件赦免了所有在柏斐抓捕的妓女;对于在那里被抓的男人嘛,只要缴纳不多的赎金也可以勾销罪证,免罪释放。”狱守没忍住打了个呵欠,“这样也好,空荡荡的监狱也省心多了。”

    “喂!但你们还没有问我呢!!你凭什么觉得我凑不上钱?!给我一天时间,我绝对能凑够赎金!!”

    “呵……你可不行。”那个狱守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加上极端诡异的语气,“你是特别的哦?”

    “……你……什么意思……”迪昂皱了皱眉,感到一阵恶心。

    但那狱守只是耸了耸肩,“别想多了,瘸子。不过在消息来之前,我也不敢透露给你太多的信息。你只需要知道,你被显赫的大人物扣下了,这就足够了。”

    “什么?!!”迪昂的表情当即僵在那里,“……是谁?!”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能透露。”狱守摊了摊手,侧过身去,露出一副情非得已的表情,“我还是珍惜这条贱命的。等到了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呵呵。”

    “……”

    迪昂的脑中片刻间闪过无数个和自己打过交道的名字,随后又迅速地将其可能性一一否定。无论如何,自己能打上交道的地位最高的所谓“大人物”,也不过只是比崔安男爵这种下级贵族的水平而已,根本谈不上显赫。

    不,从那家伙的语气,绝不是那样的家伙。

    但……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上了那种人物?不应该啊?

    对那种人物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下水道里的某只不起眼的老鼠而已。

    “嘿!等等!!……拜托,再多……”

    迪昂试图挽留下那位狱守,但对方连头都没回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盲区,仿佛不想再过多地纠缠进这样的麻烦里。脚步声隐去在了走道尽头的方向。

    “……**呀!!”

    憋了半天,迪昂的嘴里只能蹦出一句粗野的咒骂。他的身子一下就瘫软下来,强烈的不详感萦绕着他。他在脑海里罗列过一个又一个可能,并且努力地试图提前准备出一些办法,以应对那些自己可能会遇上的不妙情况……

    但似乎,给他的时间并不多。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监狱走道的那头,没过多久,同一位狱守再次出现在了迪昂的牢房前面。

    “……嘿,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字面意思……”

    迪昂举起双手,对自己一霎前的出言不逊稍稍有点心虚。

    但对方看上去并不在意,反而露出了更加幸灾乐祸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刚从酒馆出来就摔进了路旁的阴沟。

    “今天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把这个套上。”

    狱守说着,将一个粗麻布袋子随手丢在他的面前。

    “……套哪儿?头上?这玩意儿……是不是没洗过?……”

    迪昂支支吾吾地,似乎还想再拖延点时间,但很显然,对方并不吃这一套。

    “今天你的头必须装进这袋子里。”

    狱守耸了耸肩,“如果你不自己套上,会有人帮你一把。不过到那时候我就不能保证它还连着你的身体了。”

    “……是,是,我明白……我只是,你知道的……”迪昂连忙把袋子匆匆套上头,一边套一边为自己作着没有多少意义的辩解,“……这里边有点臭,说真的……”

    对方没有再理会他的话。他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你要带我去哪儿,老大?……不是刑场吧?”

    “也许吧。”对方一边扶着迪昂沿着过道的出口去,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拜托别这样,老大。”

    “在我把你交给他们之后就没我的事儿了。你就别浪费力气了,我可不想摊上那种麻烦。”

    “……哪种麻烦,他们是谁??!”

    但无论迪昂如何问话,狱守对此都缄口不言。

    “不妙……这回真的不妙……”

    迪昂的心里暗暗想道。

    穿过那肮脏腐臭的头套孔隙,细微的光线稍稍点亮了他的眼前。他们似乎已经到了监牢的外边。

    狱守搀着他,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阶梯。在阶梯的下面,他听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响动马匹的喘息声,金属的磕碰声,还有一些稍远一些的、杂乱的议论声。

    “这就是你们要的那个犯人,大人们……”狱守用恭敬异常的语气向对方说话,迪昂的手臂感觉到了他躬身的动作,对方是这一介狱守绝对不敢怠慢的那种人。

    “很好。”对方回答的语调似乎稍稍有些瓮声,仿佛……戴着厚重的头盔。

    ……全副武装的骑士,还不止一名。

    “该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名犯人……是个瘸腿的。需要我协助你们扶他上马车吗。”

    “不需要了。”

    话音未落,两只极有力的手突然钳住了迪昂的手臂。那个瞬间,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等……”

    迪昂还没能说半个单词,两名骑士已经粗暴地将他扔进了马车车厢。他的脑袋在车厢的内壁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他直哆嗦。

    “快走,那位大人要不耐烦了。”

    其中一名骑士下达了命令,马车夫自然也不敢怠慢。

    在一片全然的黑暗中,伴着轮毂与地面急促的碰撞声响,监狱近郊的吵嚷声逐渐远去。

    在一无所知的囚困中不知道流过了多少时间,马车终于停下了。

    车厢的门被毫无迟疑地打开,两只同样有力的手掌伸进来,同之前一样,粗暴地将昏昏沉沉的迪昂一把拎了出来,带上了一段仿佛没有止尽的长阶。说实话,这样不需要双腿的旅行倒并不吃力,让迪昂担忧的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他的耳边逐渐响起了铁靴甲踏在地上的回响,仿佛进入了某个室内。像在迷宫中行走一般,那也是一段漫长而曲折的行程,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被那些骑士带着已经绕过了多少个弯。如果这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私人处所,那必然是远比比崔安男爵那样的小贵族要危险得多的麻烦家伙。

    但他也同样很疑惑,能驱使如此多骑士的大贵族,究竟和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会有什么瓜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最终,他们将他“放置”在了一张椅子上。一位骑士伸手拿掉了他的头套,他的视线立刻被华丽鲜艳的色彩所充盈。

    那是一条铺着奢华羊毛地毯的长廊,足有费兰多卡萨东南区的街道那般宽敞,长廊的两旁整齐地摆放满了珍贵胡桃木制的椅子;长廊的两壁上开着覆满了精致雕刻艺术的长窗,窗沿上镀着明亮的白银和彩玻璃缀饰,由白石花柱支撑,花柱上点缀着无一重复的生动雕画;长窗与长窗之间空白的位置则挂着画框,在画框前的一侧摆放着银色的精美灯盏;向两侧的窗外眺望,他这才发现这条长廊是连接着两座华美建筑二楼的悬空走廊,他们脚下的窗外则是一座望不见边际的、极高规格的贵族园林。

    毋需掩饰的奢美。置身于其正中,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玫瑰花坛正中的一只毫不起眼的蟑螂,来来往往陆续走过的那些骑士和兵士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瞧上他一眼。

    这种华美,对他来说只是无比巨大的压力。不知不觉中,迪昂没能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人们……我现在……要做什么?……”

    带他来的其中一名骑士抬起手指向走廊的尽头,“大人在那里等着你。”

    “可……我是个瘸子……”迪昂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有拐杖的话……要不然,两位能不能……”

    “你可以爬过去。”

    透过面甲的孔隙,迪昂看到那位骑士轻蔑的笑容。

    “总之,别迟到了,瘸子。”另外一名骑士的语气同样带着毫无怜悯的戏谑,“在这整个费兰多卡萨,没人会希望惹那位大人动怒。”

    “……”

    迪昂低下头,不想让那两人看见自己咬得牙痒痒却无能为力的样子。然而那两位骑士根本就没打算多看他一眼,也没打算在乎他的反应。他们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就此返回,将迪昂一个人丢在那里。他们甚至懒得为他带上铐链,只因为他们足够清楚,就算迪昂是个健壮且健全的人,想要从这里逃出去都绝无可能。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拖着自己残废而多余的右腿,一手扶着走廊边上的椅子,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是径直朝走廊的那一头蹒跚走去。

    ……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羞辱。

    一步,又一步。

    即便这副滑稽狼狈的样子,从他身边走过的那些骑士都懒得给予他半点多余的关注,仿佛自己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

    他的愤怒,他的屈辱,对那些贵族来说全然没有意义。

    一步,又一步。

    终于,他的手指几乎可以触碰到那道紧闭着的大门了……

    但他犹豫了。

    他知道在那门后等待着自己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吗?自己已经想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应急对策了吗?

    他想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但一种强烈的不详感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

    ……不过,既然自己都搞定了那位比崔安男爵,就算真是什么大人物,自己或许也……未必搞定不了?他这么安慰自己。

    作为柏斐最出色的骗子,自己先慌了阵脚可不行恐惧和犹疑是骗子的大敌。无论对方是如何显赫的大人物,那也不过是人。只要不被抓到把柄,自己应该还能游刃有余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对自己这样的小角色又会有多少了解呢?……而自己说不定……还握着他的把柄。

    如此思虑了一会儿,迪昂多多少少还是增长了一些自信。

    无论如何,先会会那位大人物再说。

    这么想着,他伸手推开了门。

    他推门的动作似乎并不顺利。他只推了一点距离,就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卡在了右侧的门板后边,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他只能勉强推开左侧的门板,从推开的正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间挤进去。

    “……哦?你终于来了?”

    那轻佻的声音似乎来自一位二十五六岁的伽洛尼年轻贵族,很难想象如此豪阔的宅邸是一个只有这种程度资历的年轻人的家产,他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他这么想道。当即跪倒在门前的迪昂抬起头偷偷瞄上了一眼,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那个年轻人就像法官一样侧坐在正中的桌前,而他的桌边……竟侍立着足十几位全副武装的军团重骑士!

    然而最不寻常的还是对方的坐姿。迪昂注意到,对方的座椅朝向并不正对着桌子,而是朝向书桌的右方;他的右手里捻着一根洛艾草烟卷,散发出袅袅的青烟。那位大人始终将头撑在左手的手背上,仅仅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迪昂,但即便只是侧脸,迪昂仍然看出那张惨白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个施虐狂似的冷酷笑容。

    “我能介绍我自己了吗?”

    当那位大人这么说的时候,一名重骑士走上前来,将他的头死死地按在地毯上,“大人在说话的时候,仔细听着。不允许抬头,更不允许插嘴。”

    迪昂当然没有不识趣到那种程度,在比崔安男爵那里他也已经跪过不止一次了。

    不如说,这次竟和上一次那样相似。

    “杰斯帕洛法里安(jasper lophaerian),洛法里安家族世袭的侯爵,费兰多卡萨的守卫者,亦即黎明之星军团的总统帅。你也许会听过我的名字。”

    尽管他的心里大为惊愕,迪昂还是谨慎地保持着沉默,尤其是在这种情势之下。

    “你小子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

    对方发出一声哼笑,“听说你的嘴巴很厉害。只这一次,我就特别准许你这样的贱民抬起头,跪在我面前说话。”

    骑士听了洛法里安大人的话,也只好松开手,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谢大人。”

    这个男人很危险!!!迪昂的直觉在不住地发出如此的警告。

    “我本来准备了一个节目,但你来晚了,只来得及看到结果。”

    “……望大人明示。”

    洛法里安侯爵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烟卷含进嘴里,不紧不慢地深吸一口。他的目光稍显迷离,过了好一会儿,那位年轻的侯爵才重新撇过头,依然用睥睨的目光望着跪倒在那里的迪昂。

    “喏,你还没有发现吗?就在那儿,就在你身后。啊,也难怪你看不见,毕竟你一进来就跪下了啊?”

    “……我可以……回头吗,大人?”

    “噢,当然可以。”洛法里安大人挑了挑眉,给予了准许。

    迪昂回过头,这才注意到刚才顶住右侧门板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另一块厚重的地毯,在门后摞成了一个卷,里面似乎满满地裹缠着什么东西,从里边几乎要将那块地毯撑开;正在那块地毯的边上,是另外两名重装骑士,他们的手上都各持着一柄凶残的长柄页锤。

    “……那是什么……大人……小的……不明白……”

    见到那页锤的那一刻,迪昂的全身再也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他内心的恐惧顷刻间达到了最**。

    “那是你的胜利啊,迪昂

    那是你对特权阶级的胜利,不是吗?”

    洛法里安侯爵带着嗜虐的笑容,稍稍挥了挥手,下令道:“让他看看里边的东西。”

    骑士收到了命令,便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扯那块地毯的一角在那一刻,鲜血如注地从地毯的下边涌流而出。

    一具肿胀、肥胖的尸体从地毯里滚了出来,地面当时就被喷涌的污血所染红。

    迪昂无比惊恐地认出了那件衣服,那正是他接见自己当天穿着的那一身。

    但完整的只有那身衣服,衣服里裹着的只剩下与碎骨头掺杂在一起的肉泥。

    从那惨不忍睹的尸身里流出来的血如此新鲜。

    这就是那位比崔安男爵,被闷在这一块地毯里,被活活地用页锤殴打致死。

    “你喜欢这样的惩罚吗?”洛法里安的目光逐渐残忍。

    迪昂当即蹦了起来,拖着残废的右腿试图夺门而逃。但一名持着页锤的骑士伸出手,简单粗暴地攥住了他的头发,将浑身发抖的他拖回到洛法里安的面前。

    “无妨,”洛法里安侯爵似乎并不担心他会逃跑,只是带着薄薄的笑容吩咐道,“把门为他打开,开宽敞些”

    “大人?”他麾下的骑士显然陷入了疑惑,放下了已经瘫软在那里的迪昂。

    “然后把猎犬都放出来”

    洛法里安终于稍稍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样就好了,开始跑吧!!!”

    *

The Star 新星(3)

    正如那位弗斯切卫队长所说,迪昂搜集关于权贵大人们的各种讯息已经有许多日子了。

    通常,在费兰多卡萨任职的贵族们往往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尤其是对女人,他们压抑的**在严苛教会法的支配下急需得到释放。通过费兰多卡萨大大小小的妓院,迪昂往往可以获得一些哪怕再琐碎、日常不过的情报,其中的大部分或许看上去无用,迪昂也会将它们收集起来,希求从中获得一些微小的信息。通过这种途径,不识字的迪昂竟用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符号和注记建立起了一个涉及费兰多卡萨许多位权贵大人的情报网络,包括他们的社交范围、日常爱好和习惯等等。

    但在这个情报网络里始终有一块完全的空缺,杰斯帕洛法里安,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与他有关的任何查证仿佛都像落入了深渊,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

    那倒并不是说,他对这位洛法里安大人一无所知。但他对这个人能了解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罢了。

    众所周知,洛法里安家族在帝国历史上书写过的痕迹几乎同始终统治费兰多卡萨公国的兰吉尔家族一般漫长。自兰吉尔家族的先祖、“卫国公”帕斯托兰吉尔(pastor rangel)大人跟随第一皇帝南征北战的时候起,洛法里安家族的先代便已经随侍在那位大人左右。在第一皇帝重新收复帝国全境,并将这块扼守伽尔撒唯一门径的重要地域尽数赐给第一代兰吉尔大人之后,洛法里安家族便被那位大人委以重任后来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光辉的圣城费兰多卡萨,确立五大公国制度,构组五芒常规军团等等,则是第二皇帝时期的事情了。一直到今天,在费兰多卡萨公国的领地之内,洛法里安家族仍然保有着对其治下几乎半数土地的直接辖理权和征税权,加上其对黎明之星军团的完全统帅权,他当然是费兰多卡萨公国毋庸置疑的第二把手重臣。

    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这位年轻的杰斯帕洛法里安侯爵与年龄相仿的德雷希兰吉尔大人当今的费兰多卡萨圣公爵曾是儿时的玩伴兼好友。但与从放弃了权力的哥哥那里轻易继承了爵位的德雷希不同,对于家主之位,来自洛法里安家族内部其他后代和旁支的竞争激烈无比。然而,仅仅凭借自己的手腕和能力,那时年仅十六岁且并非长子的杰斯帕从中脱颖而出,在不分裂任何家族势力的情况下迫使家族的所有人合法地承认他为洛法里安家族毋庸置疑的继承者,且再无二心地臣服、辅佐于他,单这一点足以说明这是如何不好惹的家伙了。

    到这里,如果你已经以为他只是一个工于权谋心计、但却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作为帝国最重要的军事统领之一,他本人不仅是在费兰多卡萨受封的骑士,若非因为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皇家骑士团的邀请,他如今也会是那位皇家骑士团圣座的学生。

    成为圣骑士意味着他必须放弃他的领地和权力。相比于圣骑士的荣耀,他似乎对实际掌控权力要感兴趣得多。

    ……而最后一件他毫不掩饰的事情是,杰斯帕洛法里安是一名伽洛尼人至上主义者。

    杰斯帕洛法里安公开地敌视那些属于他口中所谓“劣种民族”的人。但凡在他手下任职的人,无论是骑士、军官还是贵族门第,若非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一概必须在他面前跪在地上,面朝地毯同他说话;即便是地位实际高于他的诺夫兰萨公爵、史莱尼人托伊德布里尔(toyde buriel)大人,他也拒绝报以礼节,甚至拒绝与他同桌用餐。甚至,他与兰吉尔公爵之间爆发过的关于民族问题的多次争吵也从不是秘密。

    这对于迪昂这个杂种来说,是最严重的问题。

    他自己甚至都没有预料到,他会在那名手持页锤的骑士面前表现得如此惊慌。

    就好像……一看到了他手中的锤子,自己就失去了勇气。

    是的,锤子,dion,那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四头猎犬已经被另外几名骑士带了上来。它们双目鲜红,露着凶光,朝着一身邋遢破烂的迪昂狂吠着,唾沫四溅。

    “对不起!大人!!对不起!!!我绝对没有任何不尊重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被吓到了!!!请大人原谅!!!小的罪该万死!!!但请大人原谅!!!!”

    迪昂的脸几乎贴上了地毯。他不敢抬头,除了求饶,他根本做不到任何事。

    但洛法里安侯爵带着残酷的笑容无视了他的请求。

    “反正你的右腿也没用了。不如……摘下来给我玩玩吧?”

    骑士一声令下,两头恶犬猛地扑了上去,精准地咬上了迪昂残废的右腿。尽管他的右腿畸状得不能用来行走,但却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仍然保有着完全的感觉。

    迪昂惨叫起来,恐怖的疼痛瞬间冲击着他的头脑,让他无法思考。无论怎么挣扎,喊叫,那两头该死的狗就是不松口,不仅如此而已;那两头凶猛的恶兽死死地用犬牙咬进他的皮肉里,直钉在他的骨头上,用力地甩动自己的脑袋,试图用嘴残暴的方式将他的小腿骨生生掰折下来。

    他不知道,在洛法里安侯爵叫停之前,自己在自己的痛呼声中沉浸了多久。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整天的折磨,以至于自己的耳根都有些发疼。

    似乎从远处传来洛法里安毫无怜悯的嘲弄:“噢?那条不是假肢啊?抱歉抱歉。”

    “……如果……如果能让您感到愉悦……就再好不过……”

    用残余不多的气力,迪昂还在努力地说着讨好的话,试图消去那位大人对自己莫名的仇恨。

    “噢?你说得我好像是个可怕的虐待狂。”洛法里安皱了皱眉。

    “……小的!小的绝没有这个意思!!!”

    听到这话,迪昂立刻忍着腿骨上钻心的疼痛翻过身,重新跪伏在那里,卑微、屈辱地请求原谅。

    “呵,让狗在一边等着。”洛法里安摆了摆手,重新垂下了脑袋,用左手的手背堪堪托着,一度兴致盎然的目光也黯淡了下去。

    “遵命,大人!”纵是侍立着的骑士也不敢怠慢。

    “你知道,那位……比特安男爵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洛法里安突然发问道。

    “……是比崔安,大人。”他的手下提醒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已经死了。”洛法里安耸了耸肩,“你知道那位比崔安男爵,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吗,瘸子迪昂?”

    “……回大人,那……一定是因为他触犯了帝国的律法。”当迪昂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则更为忐忑。

    “噢?亏你还知道。”洛法里安稍稍挑了挑眉,“不过你说错了,那并不是主要原因。”

    “……那或许是……因为他惹怒了您。”

    “不,你又猜错了。唔,我想想,虽然同为伽洛尼人,我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交情。”

    “我……我不知道,望大人明示。”因为恐惧和右腿的伤痛,他的声音现在仍然在颤抖。

    “这就不知道了?亏我上一句话还特地提示了你。”洛法里安大人的眼皮不详地向下一沉,似乎有些不满,“当然是因为他是个伽洛尼人,他是我族的一员。”

    “……我不明白,大人……伽洛尼人是……高贵的民族,该死的应该是我这样低贱的存在才是……”为了活命,迪昂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话来。

    “当然,我同意你的看法。”洛法里安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不过正因为这样,他让伽洛尼人蒙羞的行为才更无法被原谅。”

    迪昂知道,这种时候,最聪明的回答就是什么也不说,只听他说完。

    “帝国两千八百多年的统治已经很好地证明了我们伽洛尼人的优等,我们生来就应该在一切世俗事务上管理、统治其他民族。然而,即便在我们伽洛尼人之中,仍然有一些愚蠢而短视的败类,只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放弃伽洛尼人高傲的尊严,违背帝国神圣的律法,妨害我们统治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我无法承认我的族人中有这样卑劣的存在,如果有,他们必须被彻底铲除,消灭殆尽。他们是伽洛尼民族辉煌中的污点,是顽疾,不仅需要接受来自帝国法理的审判,同时也必须接受来自伽洛尼同胞的审判。”

    说着,洛法里安再一次拿起手中的烟卷,递到嘴边。从刚才开始,他便再也没有正眼看过迪昂一眼,“不过,对我来说,哪怕是让兰吉尔公爵这样的外族人来审判自己的族人,果然还是无法让我接受的结果。所以我在申请将他私自收押之前,已经向我们的公爵大人保证过了,这位亲爱的比崔安男爵一定会受到其应得的惩罚。不得不说,单是要让我向公爵大人请求收押这一点,这家伙就已经足够令我恼火了,你应该知道,近期我和公爵大人的关系又变僵了。”

    “……小的……多少能理解大人的苦衷。大人的审判当然是公正的,对同族也毫无偏袒可言。”

    “呵?你一个混血的杂种,也敢说你能理解我?”洛法里安大人不禁嗤笑道,吓得迪昂再一次连连赔礼,一边用力地磕着头。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上,有些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正在往下滴落。

    “不过,我突然有个好点子。”洛法里安终于转过头,再次打量着面前这个低贱的瘸子,“你这小子,和那位比崔安男爵也有过不少过节吧?”

    “大人明察……”

    “那么,你也一定很恨他吧?”洛法里安再度撇起嘴,露出嗜虐的笑容。

    “……小的不敢。”

    “不,你要恨他,不然我的点子就进行不下去了。”洛法里安威胁般皱起了眉头,尽管面朝地面的迪昂无法看见,但单凭语气他也足以知道对方的态度了。

    “……是的,大人!!!我恨他,我恨那位男爵恨得牙痒痒!!!”

    “很好。”

    洛法里安侯爵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以前听说有一种说法叫做‘恨不得生啖其肉’。今天,我打算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这……”

    在迪昂能够表现出屈服或是拒绝的行动之前,一名骑士已经走上前去,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在那团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上,他从已死的比崔安男爵下腹处利索地割下一块足有两个手掌大小的、在殴击之后仍还勉强保持完整的肉块下来,丢在迪昂面前。

    迪昂终于抬起头,用哀求的目光投向那位大人。但洛法里安不仅无动于衷,还朝他歪了歪头。

    “看来,你对我撒谎了。”

    话音未落,迪昂立刻扑了上去,双手捧着那块令人作呕的死人肉,没命地啃咬、下咽。苦涩、发臭、开始逐渐凝固的死人血液,像浓稠的铅液一样往迪昂的肚子里灌;他所痛恨的死亡的气味、恐惧的气味,不仅在他的周身缠绕,也彻底浸入了他的身体里面。在那一刻,迪昂甚至希望自己已经失去所有的知觉。

    而那位洛法里安大人,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露出的嫌厌、恶心、痛苦和屈辱,一边笑着一边满足地点着头。

    “可别吐出来了,清理还挺麻烦的。”

    终于,迪昂用尽了这疯狂的一餐。

    他吐着舌头,双目圆睁,一手紧扼着自己的喉咙,以防止刚吃进胃里的东西马上又被自己的恶心感送回来;他努力不去想刚才的事情,努力尝试去忘记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因为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控制不住呕吐出来,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洛法里安当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你的憎恨,得到释放了吗,瘸子?”他调侃道。

    迪昂当然不敢不回答,“蒙……蒙您赏赐……大人……”

    “当然,怎么可能呢?我猜想你现在一定恨我恨到了骨子里。”洛法里安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事实。

    “小的怎么敢?!!…….”迪昂连忙重新跪倒在原来的位置,尽管那样太过激烈的动作差点再度让他反胃出来。

    “嚯嚯,我可不是白痴,像你刚才吃的那家伙一样。……噢,那位男爵已经死了,所以就不必把他算在伽洛尼人当中了。”

    洛法里安深吸最后一口洛艾草烟卷,然后随意地将还带着火星的它丢向了迪昂的头而烟卷在他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落到了一旁。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吗?”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吗?

    “……我……不知道,大人……我岂敢妄加揣测大人的意愿……”

    “哦?”侯爵反问道,“这么说,你知道那位男爵触犯了帝国的律法,却不知道自己触犯了多少律法?你似乎有些健忘呢,瘸子迪昂?”

    “……怎……怎么会?小的怎么敢?!……”纵然一下子便脸色煞白,迪昂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只有这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一旦自己干过的那些不法勾当被抖落,自己都绝无半点可能迈出这个施虐狂的府邸。“……也许……小的生而为一个肮脏的混血杂种的确罪恶深重……但大人,我一直都敬畏着大人们制定的至高律法,断然不敢违背啊!!!……”

    “再一次,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家伙似乎很了解这个游戏的玩法,迪昂。”

    “……大人……小的愚钝,听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过让你见识一下我的玩法吧。”

    还没等迪昂说完,洛法里安却忽地站了起来,目光中再度盈满了期待好剧般的兴奋。

    “把一直在后边等待着的客人请进来!!!”

    又一次,迪昂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而当洛法里安大笑着宣布客人的名字时,那所有的不安感都转变成了无止境的绝望。

    “我已经等不及为你介绍了,迪昂

    来自维奥芬妮的珀特雷尔(potral)先生

    不幸遇害的老铁匠、可怜的兰纳森先生的独子。”

    *

The Star 新星(4)

    “……你……”迪昂支离破碎的言语从他的喉咙深处颤栗着被吐出。当然,那除了恐惧,还有其他的来由。

    “你这令人作呕的败类!渣滓!!”珀特雷尔的表情不加掩饰地激动。他指着迪昂低垂的头破口大骂,“我的钱……我寄回来赡养我父亲,而你这卑鄙的杂种却理所当然地把它们占为己有?!为了那些钱,你竟然向我隐瞒了我父亲的死讯,让我蒙在鼓里这么长的时间?!这世界上竟会有如此卑劣无耻之人?!”

    他当然不是在为他已亡的父亲悲痛。迪昂明白,他只是心疼他那些白白飞走的钱罢了。

    “……呵……”迪昂的表情突然变了,他抬起头,朝对自己发出指控的珀特雷尔露出嘲弄的目光,“最初想要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划清界线的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的一去不还让兰纳森先生变成了那个醉醺醺的样子?他死的时候,凭他自己的储蓄甚至买不起一副稍微体面点的棺材,那些钱究竟是谁为他付出的?还有兰纳森先生留下的所有欠债,你以为是谁最终为他赎清并恢复了他的名誉的?你自己心知肚明,究竟哪些才是你这个亲生儿子所做。”

    “你……这家伙真是满口胡言!!”面对迪昂的质问,珀特雷尔有些心虚,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好转过身向自己的靠山求助,“洛法里安大人,您可要为我作主!这个卑劣的骗子假借父亲的名义,将我寄回费兰多卡萨孝顺父亲的钱款尽数收入自己囊中,费兰多卡萨的律法如何能容忍这种败坏道德的人渣存在?!”

    “是的,当然,我当然会为你作主,毕竟这就是我派人把你从南方请来的原因。”

    说话时候,已然重新回座的洛法里安大人浅笑的唇间仍然伴着他的谈吐弥漫出淡淡的烟气;那是一种苦涩且浓郁的气味,但却意外地引人着迷。

    “不过,只是榨取了那点程度财产的小事我根本没打算在意。我要指控的,可是严重得多的罪行

    兰纳森先生,其实就是你杀的吧,瘸子迪昂?”

    “什么?!”

    不仅是珀特雷尔,就连迪昂的脸上也浮现出惊愕的神情。他看上去似乎对突然遭到的指控措手不及……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大人!看在主的份上,我怎么可能犯下那种罪行?!……对于我……兰纳森先生有如我的生身父亲一般,在残废无能的我无处可去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我们几乎从未产生过争执,也从未怨恨过他……我怎么可能……又如何能做得到这种事情?!……”

    “关于这一点,就要请出我的第二位客人了。”洛法里安侯爵挑了挑眉,朝手下的骑士摆了摆手,“把那脏兮兮的小孩子也叫进来。”

    “那孩子已经在后面等着了,大人。”

    “很好。”

    在迪昂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从洛法里安身后的侧门里走出来的是……

    ……布鲁尔。

    从在兰纳森先生那里做工开始就一直跟随着他的那孩子,也是他一直以来最信任的那孩子。

    “……布鲁尔……”

    看见布鲁尔的那一刻,迪昂的目光晦暗下去。

    不是因为那孩子手中握着什么真切的证据,可以证明就是他杀死了兰纳森先生;但对他来说更难以接受的是,如今在这整座费兰多卡萨城里,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对于如何撕扯自己的心理防线,那位可怕的侯爵大人心知肚明。尽管迪昂仍未就此放弃。

    “……你怎么能……作出这样的诬陷……你就这么恨我吗?……”

    他的双眼里流露出惟妙惟肖的伤感。

    “……不,迪昂先生……”布鲁尔低下头,愧于面对迪昂的目光,“……我……我没有办法……”

    “这小孩儿并没有构陷你,也没有直接指控你杀死铁匠兰纳森先生的罪行,瘸子。”洛法里安不知何时又点起了一根洛艾草烟卷,一边冷笑着一边悠然说道,“他只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你说给他听的所有话,还有他对你的所有怀疑和看法。‘你也知道,在我们所有人之中,没有人比我更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肆意地践踏在我们身上的贵族和勋爵,他们永远将是我们的敌人。’对那帮在下水道里做窝的肮脏老鼠们,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贫民窟里的大阴谋家?”

    “你……竟然为了这些钱杀了我父亲!竟然还敢将治理圣城的高贵大人们视为仇敌!!”珀特雷尔自然是表现得义愤填膺,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脏话都唾在迪昂头上,“你这受咒诅的渣滓、败类、狗娘养的杂种、贱民、该绝后的鼠辈……”

    “闭嘴。”但洛法里安大人用极具威胁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没有让他痛快地骂完。随后,他又将轻蔑的目光再度投向自己的犯人,有意嘲笑道,“如果不是你差遣他向兰吉尔公爵告发那位肥胖男爵的罪行,我的手下也不可能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鬼头。你要知道,和过分高于自己身份的人打交道,是容易摊上麻烦的。”

    “……我指着主发誓,大人,我从没有说过那些话,更不可能去谋杀什么人……更何况,杀死兰纳森先生的恶徒不是早就被处死了吗?”迪昂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眉宇间尽是无辜,“我承认我是个卑微的盗贼、欺诈犯,怂恿那些孩子做了不少小偷小摸的事情……如果大人要用如此的罪名给我定罪的话,我这个出身下贱的瘸子毫无怨言,这是我的报应……但只望大人您能告诉我,您必须要让小的去死的理由,让小的知道在哪里得罪了大人,小的也能死得明明白白……”

    “还没有死心吗,唔……”

    洛法里安又摆了摆手,示意另外他的两个“客人”退到后室去。从语气看来,他似乎并没有因为这种程度的阻碍而感到困扰,“的确,单凭这些说辞要断然裁定你就是谋杀了兰纳森先生,未免太武断了些,毕竟,与兰纳森先生的死有关的大多数证据都早就模糊难辨。在柏斐你让人捎走了你的凶器,而你的共犯者弗斯切也已经死了,这样一来,关于那个铁匠的死,大多数线索都难以查证了。我必须再一次承认,瘸子,你在这方面也许有些才能。”

    听到这话,迪昂多多少少放了点心。黎明之星军团似乎没能抓到罗莎莉,而他在最后把拐杖剑赠与了那孩子,也证明是个正确的决定。

    况且,洛法里安大人似乎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指控他杀死了兰纳森先生……

    “这时候,就需要请出我们的第三位‘客人’了。说是‘客人’也应该没问题吧?它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洛法里安说着,突然一抬手。在迪昂惊恐的目光中,一根似乎颇有些岁月的拐杖落在了迪昂的面前。

    听着那根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拐杖打落在地上的声音,甚至会给人一种它当时就折断了的错觉。然而它并没有折断,因为它的中间还藏着什么更加坚硬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

    “你应该不会不认得这东西吧?又或者说,你健忘到连这都忘了?啊,可以理解,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

    迪昂当然不可能不记得那是什么东西。他没有说话,仿佛舌头打了个结。

    “没关系,让我亲口告诉你也无妨。

    这是你在南方时锻造的第一把手杖剑,也就是那把杀死了老铁匠的凶器的最初原型,这是我的手下从一位法兰德特的商人手里买回来的。尽管已经几经转手,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但你以为这样就没人能找得到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根连自己都不知道流落何处的拐杖,他竟能找得到?!

    迪昂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已经开始颤抖了。

    “我请来的最后一位‘客人’,也就是老铁匠的肋骨。”

    另一名骑士已经心领神会,捧出了一块白色的亚麻布,上面托着一根沾满了泥土的肋骨。那正是他们从兰纳森先生的墓地里挖出来的。

    “这根肋骨上有一条非常尖锐的刮痕,是在剖腹的过程中刺到骨头上留下的痕迹吧?要知道,费兰多卡萨卫士标配的那种武装剑是刺不出这么纤细的刮痕的。”洛法里安侯爵一边不紧不慢地陈述着自己的判断,一边不忘细细打量迪昂此刻的表情在自己的持续施压下,他已经游离在崩溃的边缘了。“事实上,大多数标准形制的刀剑都刺不出那么纤细的刮痕,除了这根手杖剑。要把利刃藏在手杖里,刃面当然也要比一般的刀剑要狭窄得多,剑锋的纤细程度当然也是如此。而在费兰多卡萨,还有第二位铁匠曾铸造过这种手杖吗?在那个时候,可能接近老铁匠的人之中,还有别人随身携带着这种武器吗?这结果还不够显而易见吗,嗯?”

    迪昂没有回话。此时的他,已然半个单词都吐不出来。

    他心知肚明,他已经败了。面对这个握着无上权力的精明的嗜虐怪物,他彻彻底底地败了。

    “我还得感谢你好好埋葬了那老家伙,否则我也没这么容易能从一具死了这么多年了的尸体上得到完整的证据。”

    洛法里安不禁哼笑了一声,尽情表达着对迪昂的嘲弄,“讽刺的是,竟然是你这个杀人凶手好好地安葬了那老家伙。我很好奇,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情呢?你们这种像蛆虫一般下贱的人,就应该丢在荒野里,被野狗分而食之,成为滋润草木的粪便,这才是你们整个生命中为这世界作出的最大贡献。”

    “抱歉,大人,但我想你永远不会明白。”

    忽地,迪昂抬起头,直立起腰,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语气也变了,不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他的目光也不再猥琐、苟且,只是径直面对着自己面前的这位不可一世的显赫贵族。

    “终于明白再演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了吗?”

    虽然洛法里安早就料到,迪昂最终还是不免会露出自己真正的面目,他仍然因为迪昂那抗拒的目光而感到相当的不快。他再度站起来,下了座,朝迪昂走上来,用脚上厚重的鞋甲重新将迪昂的脑袋牢牢地踩在地面上。

    “果然……还是这种姿势适合你的身份。”

    他抬起手,又深吸一口烟卷,长吁一口烟气,一副尤为惬意的表情,这才不紧不慢地接下去说道:“腐烂、肮脏的杀人恶徒,我并不意外你这种低贱的下等人会干出这种事情,也不在乎你的理由为何。在证明了你的确凿罪行之后,我对你施行的所有刑罚,按照费兰多卡萨的律法都是绝对公正合理的,即便是那位兰吉尔公爵也不会为你这样的人惋惜半分;所有人听闻过你的所作所为都恨不得在你的尸体上吐口唾沫,你的死亡将成为他们的快乐。而这才是我的玩法。”

    “……在这世界上……即便此时此刻也上演着如此众多的恶行……那些你都不曾关心过……为什么……单单是我?……只是因为……我告发了你的共谋者吗?……”

    “呵,共谋者?那家伙?你就是这么想的吗?”

    洛法里安挑了挑眉毛,回过头瞟了一眼那具已然辨认不出面目的尸体,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那种小角色能为我谋取到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从迪昂的头上踩过,不慌不忙地踱步到大厅的正中央,背对着躺倒在地上的瘸子张开双臂;大厅内的所有骑士都低下头,只听候他一人的命令。

    “我是杰斯帕洛法里安,洛法里安家族的家主,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无论是权力还是财富,一切全部都遵照费兰多卡萨的继承法,合法合理地承袭自我已过世的父亲。你要明白,洛法里安家族之所以统率着帝国最富足强大的黎明之星军团,并不是因为第二皇帝陛下在那时把最富裕的军团交给了洛法里安家族;正是因为洛法里安家族雄厚的财富,这才让黎明之星军团成为帝国最富足强大的常规军团!贪污?受贿?我根本没有必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作为洛法里安家族的家主,我的责任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皇帝陛下及伽尔王之民恒远稳固的统治!”

    “而你,”洛法里安回过头来,又一次踩在了他的肋下,如同践踏一只垂死的野狗,“却试图挑战这一点,就像你那位愚蠢的父亲一样。……虽然名字我已经忘记了,‘鬼匠人’,当时那样有名的称号还真很难让人忽略呢,不是吗?”

    “……你……”迪昂的脸色又一次变得煞白。

    “是的,你一定很困惑吧,像我这种身份的人,为什么会给予你这般下民如此多的关注?你本以为自己的所有行动都神不知鬼不觉吧?比如你在南方和盗贼行会勾结为奸的事情?比如维奥芬妮另外五个被谋杀却被愚蠢的当地治安官裁定为自杀的倒霉蛋?……猜猜我还知道什么?”

    “……你……全部都……”瘸子微微抬起头,望着伽洛尼人那张残虐冷酷的脸。瘸子那双淡褐色包围下的瞳孔正逐渐缩聚成一个黑点。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为比崔安男爵安排那样的死法?只是个巧合而已吗?那是特地为你预备的表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腿是怎么残废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被谁挥舞起锤子,生生打折却没能得到医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被当作你的名字的那个单词所指代的工具,是如何成为你延续至今的阴影的?”在抛出一连串直击灵魂的反问之后,洛法里安稍加停顿,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又或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父亲究竟又是如何死去的?”

    “……你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迪昂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洛法里安,试图伸出手去抓他的衣摆,然而当时他的手便被铁靴踩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的眼眶泛红了,那是他真正的痛处。“……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止那一切的发生……那一切痛苦……以你的力量的话……明明能……”

    但洛法里安没有耐心等他说完。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洛法里安挑了挑眉,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地反问,“你在街头看见两头野狗在为了一根骨头相互撕咬争斗,你会浪费时间去劝架吗?那是它们的本性,你们这些劣等民的本性也不过如此。”

    “……你……”

    “呵?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你和那位愚蠢的弗斯切长官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没有我们为你们制定的秩序,你们会为了随手丢下的一根骨头,拼上性命相互撕咬直到死去。在我看来,你们根本不配得到什么秩序,相互屠戮就是野狗应得的死法,那就是你们的宿命。野狗的争斗与我又有何干系?看在主的份上,比起浪费时间关心那种事情,我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考虑。”

    “……”一时间,迪昂竟哑口无言。

    “难道不是吗?老铁匠、卫队长,为了在权力的阶梯上向上攀登,你牺牲掉的这些所有人,不过也只是野狗罢了。在你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们不也不值一提吗?”

    洛法里安轻轻地哼笑着,毫不掩饰自己话语中的鄙夷和蔑视。

    “但你的努力不过都是徒劳的,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不可能抵达我们的位置。主早已制定好了这世界的运行规则,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统治你们;而你们,生来就是为了被我们统治。”

    “……我承认……我承认我杀的所有人,犯下的所有罪行……”

    在犹豫了很长时间之后,瘸子终于认罪了。

    在确凿的证据和洛法里安的逼迫下,他别无选择。

    “早在所有这些事情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接受审判的准备。酷刑,死亡,哪怕是地狱的永火,若主当真存在于此世,那些不过是我理当接受的惩罚……我早就想通了这一点。”

    忽地,迪昂的头高高地扬了起来。

    仿佛出生以来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他用无比勇敢而愤怒的目光直视着那位不可一世的侯爵,手腕上青筋暴突。

    “但若这世上真有公正的主存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应远在我之前,在地狱之火中焚烧、惨叫!!!你们所犯下的罪行,才是我们所有人痛苦的源泉!!!”

    在那一刻,洛法里安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没想到在这有生之年,我竟然会被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指控为罪人?我倒想听听,你手上到底握有我的什么罪证?你又要以什么罪行来指控我?我又触犯了哪一条律法?”

    “或许你没有触犯任何一条律法,但维护律法本身就是你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在迪昂提出控告的那一刻,洛法里安的笑容僵在了那里。

    “因为那律法本身,不正是为你们这些贵族服务的吗?”

    “你那显赫的家族所积蓄的所有财富,若非来自于你封地上那些你视为蝼蚁的人民,又来自于哪里?他们因贫穷和困境而遭受的痛苦,究竟是谁应为之负责?!”

    “可笑的理论,现在你又和我谈论起人民来了?”洛法里安终于收起了笑容,再一次为迪昂的话语所惹怒这一次,恐怕是真正的愤怒,“劣等民的痛苦来自于你们自己的愚蠢、懒惰和无能!这就是你们与生俱来的天性!!”

    但既已逃避不了死亡,迪昂又还剩下什么可怕的呢?

    “你可以这么告诉自己,但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高贵的洛法里安大人。”

    在迪昂的预料中,自己会遭到洛法里安的毒打。

    他已经看见了那个施虐狂脸上怒不可遏的神情,甚至做好了像比崔安男爵一样被殴打致死的准备。

    ……但那位侯爵的脸上却浮现出更令他恐惧的表情。

    “……开玩笑的。”

    只是一瞬间,他脸上的怒意全都变成了冷漠的笑意。

    “你当真以为这样就足以触怒我吗?你以为我当真会在意蝼蚁的看法吗?不,这样的你反而让我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点子。”

    洛法里安撩起腰间的衣摆,拔出随身佩带的锋利短匕,“嗖”地掷于迪昂的面前,任其插进地毯竖立在迪昂面前。

    “如果我的确是你口中所谓‘人民’的仇敌,那么来吧,现在就是你复仇的最好机会。”

    洛法里安张开双臂,露出了尤为放肆的笑容。

    尽管大厅里的所有骑士都侍立在七八步之外的距离;

    尽管他身上再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他的上半身也没有披覆任何护甲;

    字面意思上的手无寸铁。

    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仿佛料定了迪昂没有出手的勇气。

    “无论如何,你也绝无可能从这么多骑士的手中逃出我的地盘。

    既然怎么都逃避不了死亡,不如,带我一起去地狱里转转吧?”

    *

The Star 新星(5)

    瘸子伸出手,攥住了匕首的把手。

    直视着洛法里安轻蔑的青绿色瞳仁,他从地毯上拔出匕首,将锋利的刃尖指向面前那个傲慢的男人。

    ……至少,毫无防备地面对锋利的匕首,瘸子只希望对方稍稍表现出哪怕一丝忌惮。

    ……然而他没有。

    他的双腿纹丝不动地立于迪昂的身前,仿佛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他的手上也没有任何动作,哪怕连手指都没有动弹一下。唯一在动的只有他那双淡青色的双眸贪婪、狂热地攫取着由风险带来的兴奋感,迪昂凝视着它们的时间愈久,就愈加地感觉到那种霸道的自负正在步步紧逼,侵掠、袭辱着自己最后的心理防线。

    “无论权力,无论金钱,无论地位,现在,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平等。挡在我凡人身躯与你手中匕首之间的,不过只有这几层亚麻和锦缎而已”

    没有一位骑士走上前来,试图保卫他们的长官和领主。他们仍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样的场面,没有流露出半分担忧。

    “事已至此,你还在等什么?”

    洛法里安甚至更跨近一步,弯下腰,将那张傲慢的脸逼近他的刀刃。

    颤栗着退却了的,反而是迪昂持着利刃的手。

    大粒的冷汗接连不断地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砸落在地毯上的“噼啪”声,恍若命运的钟点。

    “你们生来注定要惧怕我们,就像羊生来注定要惧怕狼。”

    “……不……那是因为……”

    话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在那不可一世的威压下,毫无疑问,迪昂深深地畏惧了。

    他当然很清楚,那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血统上的劣等。

    洛法里安会这么说的原因,只是为了刺激、诱使他亲口承认,自己会产生畏惧的真正的理由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敌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要远胜于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轻易地压制自己;哪怕是迪昂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筹谋和心计,这位洛法里安侯爵都能轻易地将自己玩弄于鼓掌。

    ……这是一种……彷如凡人立于神前的无力感。

    终于,迪昂失去了握住手中匕首的力气。

    绝望的眼泪盈满了眼眶。

    “果然,比起**折磨的肤浅,精神上的凌虐才足够令人欢愉。”

    洛法里安甚至背过身去,无视了迪昂仍有可能拿起匕首从后面突然发起攻击的事实。

    迪昂没有那么做,他没敢那么做。即便洛法里安毫无防备地背对着自己,他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被从所有角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恐惧感和压迫感。

    他无声地抽噎着,在内心深处咒骂着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并品尝着它们带来的巨大痛苦。

    无能为力的泪水打湿了地毯。

    “啊,不过……请原谅我撒了一个原则上的小谎。”

    洛法里安侧过半身,撇了撇嘴,投来从容得令人胆寒的微笑。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取你的命。”

    迪昂抬起头,没有回话,只是用满含着复杂心情的目光望向那位大人仇恨、折磨、疑惑、难以置信……以及,在绝望深渊中紧抓星星光点的可悲期望。

    “想要活命,就用你的尊严来换吧。接下来的人生,你要匍匐在我的脚下,像狗一样苟延残喘。这就是活下去的代价。”

    “……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

    “你的父亲,那位‘鬼匠人’,曾经来找过我的父亲,你知道吗?”

    洛法里安突然提起了一件迪昂从未听闻过的事情,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问题。

    “他的双眼里闪烁着山火般热烈的固执尽管被逐出了伽尔撒,他却无比渴望能再度回到那里。为此,他跪在我的父亲面前请求他的帮助,承诺一定会制造出能够‘真正改变战场’的强大武器,并且到了它面世的那个时候,它将只属于洛法里安家族,只属于黎明之星军团。鉴于‘鬼匠人’的名气,我的父亲给予了他很多信任,各种各样的努力和斡旋也几近尾声。可以说,只要你父亲着手设计的那种武器一完工,他就可以带着洛法里安家族的支持,如愿重返伽尔撒。”

    “……怎么……会……这样……”

    “你父亲的结局,我们也都知道了。”洛法里安侯爵挑了挑眉,“……但如果你以为这件事情随着你父亲的死去就此作罢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既然我的父亲已经为你的父亲做了那么多,那些努力就必须有它的意义洛法里安家族的人绝对不会容忍无用的付出。你父亲死了,我父亲也死了,那并不要紧,他们在主的面前订立的约定将延续至你我之间。”

    “……你的意思是……要我……为你工作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成为我的奴仆,直到死去。”

    洛法里安傲慢地回答,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脚下。

    “虽然我从来不喜欢你们这些劣等民,我并不会否认你们之中的一些人具备一些鲜见的才能;我不会拒绝任用你们中一些较为能干的家伙,更不会吝惜赠予他们的任何应得的赏赐。但是,你们必须时时谨记自己低贱卑微的身份,不遗余力地为帝国献出自己微不足道的才能;我绝不会容许你们拥有尊严,更不会容许对伽洛尼人的冒犯和反抗;你们要唯我命是从,因为你们的余生都要在我面前跪伏,自甘沦为我的奴隶。只有这种程度的效忠,我才有可能勉为其难允许你活下去。”

    “……你要……我做什么……”

    “就像你一直以来寻求的那样,我允准你加入黎明之星军团,不如说,这对你这样的罪犯来说是一种无上的开恩。但你的旅途就到此为止了。你要从你父亲那里接过未竟的约定,作为一名军械师,偿还你父亲欠下的债务,为帝国、也为我鞠躬尽瘁、终生服务,那就是,我留给你的唯一未来。”

    “……要我……做军械师?……开什么玩笑……”

    迪昂紧咬着牙,尽管在洛法里安的紧逼之下,他仍藉由齿间“喀喀”的声响艰难地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重新踏上的道路。他在肮脏卑鄙的世界里抗争、奋斗至今,不就是为了避免重复那样的命运吗?

    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没有未来的生命。

    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接受?

    那样的余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要作出那样的选择……甚至比死还要痛苦……

    “或者,你也有更轻松的选择。”洛法里安一边轻笑着回答,一边挥了挥手,示意一名手持页锤的骑士上前来,去他的桌前为他取来什么东西。

    迪昂抬起头,望向洛法里安满足的双眼。

    是的,那个嗜虐的男人很清楚这一点。

    从那双眼睛里,迪昂明白了,洛法里安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正因为这样,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从中得到娱乐。

    失去尊严和未来的、苟活的生命,以及,失去生命。

    “来吧,作出选择吧?”

    一卷文件展开在迪昂的面前。正在文件的开头,加粗的单词“slaidaria”清楚明白地写在上面,它在古语中的含义正是“任命书”;在文件的底部,洛法里安家族的狼形徽印早已干结变硬。

    迪昂当然认不出那个单词,但他清楚地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

    “我知道你看不懂古语,下贱的劣等民,”洛法里安耸了耸肩,“但我只能告诉你这是货真价实的东西。”

    是的,对于把持着像杰斯帕洛法里安这等权势的人来说,根本没有玩弄这种小把戏的必要。

    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作出了选择。

    对那卷任命书,迪昂伸出了颤抖的手……

    但他没能碰到那份任命书。

    “你当我是傻子吗?我当然知道你现在有多恨我。”

    一边摇着头,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洛法里安将任命书抽了回来。

    “不不不,可没有这么简单。我要的是完完全全的臣服,在你表达出那样的意思之前,这可不行。”

    “……您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低着头,光照的死角掩藏了他脸上的阴霾。

    “你要用舌头清理我的鞋底。”

    洛法里安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是在犹豫吗?”

    连滚带爬地,迪昂当即扑到洛法里安的脚边,抱起他那沾满泥尘的铁靴,伸出舌头,仿佛饥饿的野狗一般迫不及待地、用力地舔舐下那上面还夹杂着草根和不知来历的污垢,将它们尽数咽进腹中……并着……从脸颊滑落下来的,苦咸的泪水。

    “匕首还在你的脚边,迪昂,你随时可以把它捡起来。”

    洛法里安轻描淡写地提醒道。

    “……不……”迪昂抬起头,稍稍停下了嘴边的活计;他一边流着不争气的眼泪,一边对洛法里安露出臣服的笑容,哽咽着,笑着说,“……能侍奉您……是我的荣幸……”

    “很好,我卑贱的军械师。如果你表现得好的话,我或许可以提拔你做我的弄臣。”

    “……我会……尽力令大人满意……”

    残虐的伽洛尼人仰起头,放肆地高声大笑起来。

    **

    午后一时,费兰多卡萨,宽敞而宏大的安纳托德拉宫(tera analtodra)这里是用于接待来自帝国其他地域的要臣和贵族的宫殿,也是圣城的第二大宫殿。

    “哦呀哦呀?看看这是谁?这不是我们可爱的莉安小姐吗,原来在这儿呐?今天这是怎么了?要出门吗?!”

    “别大惊小怪的,姐姐。”尽管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莉安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己的仪态,平伸开手臂,正任女仆为自己穿披上符合身份的华丽衣装。她至少有足足半年没有穿过这件衣服了。

    “我敢说,不论美丽还是才智,伽尔撒已经没有女孩儿能比得上现在盛装的莉安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讨厌这种麻烦的衣服。”美艳动人的小姐皱起了眉头,正在这个时候,女仆们正仔细地为她的衣服捏出整齐的褶皱,“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根本就是不需要的。”

    “好啦好啦,虽然这么说着,你不还是老老实实地穿上了吗?”

    姐姐一边安抚着莉安,一边走过去,拿起挂在镶金枝架上的狐皮披肩,好好地搭在莉安的肩上。

    “让我猜猜看?是舞会吗?”

    “猜错了。”

    “哈?你不是要去兰吉尔公爵举办的舞会吗?”

    “猜错了啦你知道我讨厌说第二遍,姐姐。”莉安一点也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

    “啊哈?你没打算去兰吉尔公爵的舞会和晚宴?真的吗?”已经坐在一旁的姐姐瞪大了眼睛,“这可是那位温柔英俊且年轻显赫的公爵大人,亲自写来了邀请函的哦?你确定不去吗?”

    “他肯定发出了不少邀请函,不会在意这一个的。……唔……以防万一,如果他问起来,说我抱恙在寝就好了吧?”

    “……你确定吗?要知道整个费兰多卡萨最优秀的绅士们都会汇集在公爵大人的宴会上,那之中会有你喜欢的类型也说不定?”

    “你是说,那种串通小贼摸走我腰包的猥琐男爵吗?”莉安脸一黑,提起放在一旁的暗红色金边宫廷椅上的钱袋,钱袋上缀饰着淡紫色的风信子那是近些日子才从兰吉尔公爵大人那里归还的,“不要!我才不去!我对那种家伙一点兴趣都没有。”

    “别这么肯定嘛……”见妹妹兴味索然,姐姐也只得挠了挠头,试图作最后的争取,“再说了,那种小人物应该进不了这种档次的舞会吧?公爵大人应该不会连那种地位的人都邀请到费兰多西亚圣宫才对。……说起来,那种不知好歹的混蛋应该早就被处理掉了吧?”

    “……真可怕,别说什么处理好吧?在费兰多卡萨这儿也是有完备的律法的。就算是罪犯,一切也应当遵照律法执行。”莉安整了整自己的衣裙,对自己姐姐的无知感到无可奈何。

    “果然你还是那个死板的莉安。照我说,那样的家伙就该吊死。”莉安的姐姐一边把玩着自己漂亮的金发,一边悠然地说道。甚至翘起了腿,换了一个更惬意散漫得多的坐姿。对于一位只套着一身宽松亚麻内衣的美丽贵族小姐,这样若隐若现的坐姿足以令无数出身高贵的男士为之癫狂。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的邀请能让我们芬林(fenrine)家族尊贵的莉安小姐不顾麻烦,盛装出席呢?”

    莉安回过头,对姐姐眨了眨眼睛,露出调皮的微笑。

    “秘!密!”

    **

The Star 新星(6)

    入夏,圣城近郊的山地上已经覆满了丛生的绿叶灌木。

    忽地,一头健壮的雄性山地羚鹿顶着夸张的那对大角,从凹凸不平的山岩后面冷不防窜了出来,试图甩掉从后追来的猎手。

    当然,咬上了它的猎手可不是会轻易放弃的类型。

    紧撵在其身后的是一匹毛色雪白明亮得过分的骏马,浑身上下的蓬松皮毛似乎都被呵护保养得过了头,只有四蹄的末处和额间生着少许深色的印迹;轻快迅捷的步伐踏过并不能被称作“道路”的山间,掠破丛生的枝叶,精明地拣选出相对平坦好走的路径,却始终稳定地保持着与那头上蹿下跳的牡鹿的距离,无论它如何翻越岩障也甩脱不开。它澄澈的双目透射出猎手般波澜不惊的视线,紧锁住它被吩咐盯住的猎物,好似它从前的主人那般冷静沉稳。

    但真正的猎手并不是它,它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而在它宽阔的背鞍上,拉开的弓弦已然绷紧多时。

    “就是这里!!!”

    带着马蹄驰骋的速度,一支箭倏地射向那头雄鹿的侧身,直指它健壮的后腿根处

    但它落空了。山地羚鹿只是轻巧地蹬跃起,便游刃有余地躲过了那支飞驰的箭矢。

    “啊看在主的份上!为什么?!!”

    马背上的弥斯发出了非常懊恼的叹气声,他本以为这一击终于可以成为继今天落空的十几箭之后的第一发了但那头机敏得见鬼的羚鹿,它的跑动轨迹实在太难以捉摸了。

    当然,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弥斯自己的射术实在太糟糕了。

    也难怪,考虑到他的老师对各种战斗技术系统的偏重,这样的弱点几乎可以算是另一种“传承”了。尽管对于其他各种武技、各式各样的战争兵器,雷兰吉尔泽文大人都是出类拔萃且炉火纯青的操用者,但唯独,他个人尤其不待见弓箭和弩机。弥斯现在正努力想要实现的,不过是试图脱离那位老师的影响罢了。

    考虑到射术也是一门与其他技术同等艰深的学问,弥斯至今为止的锻炼还远远不够。

    “啊!真是麻烦死人!!”

    被人称为“狮鹫猎手”的自己竟在一头雄鹿面前连连吃瘪,一股无来由的焦躁突然涌上他的脑袋。他把猎弓随手一甩,顺手摘下脑后束起辫发的银环,抬手拔出了一直背负在身后的木矛,挺立于自己的身前。

    他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耐心。

    “sarolie!!”

    这是雪影自小作为泽文大人的战马受训时就接受了的“冲锋”指令,弥斯将它和其他承袭自老师的口头指令一字不差地沿用了下来。

    不仅仅是口头命令而已,作为一名出色的骑手不,现在应该称为骑士了弥斯自己的意愿并感情,也通过缰绳和小腿娴熟的扶助动作丝毫不差地传递给了雪影那训练有素的强健身躯;从主人再微小的动作中,雪影也能清晰地感知到传达至它那里的微小情绪变化,从而采取相适应的步调和步幅。所谓“羁绊”,便是如此。早在风暴崖度过的那些时光里,他和这匹性格独特的马驹就已经经历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磨合和协作,成为了默契无间的搭档。

    但对于弥斯高涨的情绪,除了遵从指令之外,它并没有作出过多感情上的回应。雪白的战马只是有些不耐烦地低鸣了一声,好似在用无可奈何的语气暗自叹气:“好吧,好吧,我就知道又会是这样……”

    叹气归叹气,它仍然高扬起了自己的蹄子,在颠簸的山道上加起了速。

    踝端深色的毛色彷如黑色的轻纱,随着四蹄的跃动而上下飘飞;在大雪中如白影掠过,旁观者却只捕捉到足迹。“雪影”,那便是这匹年轻的战马华丽名字的来历!

    十数步间,那匹矫健的战马竟就从那头雄鹿的身侧掠过,赶超到了它身前

    与此同时,羚鹿终于减了速。

    汨汨的鲜血从它的侧身不住地涌出来,在它的身下留下一个个血蹄印。

    没走几步,它便仰头倒在了血泊中。

    插进它侧颈深处的半截木矛便断在那里。

    那匹充满灵性的战马已经停下了步子,轻轻呼了口气。不如说,它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剧情走向。

    弥斯随手丢开剩下的那半截木矛,它已然结束了自己所有的使用价值。那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矛”,整根木矛仅仅只是把木棍的前端削尖的简单武器而已,根本称不上是兵器。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接下来该拾掇拾掇自己的战利品了。

    将矛锋轻易送入猎物身体里的那一刻,他的焦躁感便消失了,尽管取而代之的并不是轻松愉快,而是些许郁闷。

    当然,他也不是在为死去的猎物作祷告,那是异教的野蛮人的习俗。

    “……你说,搭档……”站在那里,弥斯将有些呆滞的目光投向自己仍然还有些许抽搐的猎物,一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战马,“……我是不是完全不适合射箭。”

    雪影只是轻哼了一声,看起来很是无所谓。

    “好吧,好吧……”

    不知道从马那难解的哼哼中听懂了什么,弥斯也擅自回答起来。在旁人看来,或许那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我的练习量还不够……不过,果然还是马上枪术比较简单啊……”

    雪影又哼哼了两声,其中仿佛有一些不满。

    “啊,当然了,我出色的搭档也功不可没!”

    弥斯一边说着安抚的话,一边自顾自地叹着气,从腰间抽出匕首,朝自己的猎物走过去,切断了它的喉咙。这头羚鹿实在太大了,如果要整头扛回去实在不太现实。雪影毕竟是一匹货真价实的精良战马,要让这匹弥斯如此悉心呵护的宝马干驮马挽马的那些粗活,那也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剥皮”,这是弥斯近些天来才学会的一个新技能,虽然还没有那位老猎人那样熟练。对于这种难以携带的大型猎物,带走它们身上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很重要的。

    是的,你没有听错。作为一名新晋受封的贵族骑士,闻名费兰多卡萨的“狮鹫猎手”弥撒铎梅耶尔大人现在正在干的正是一般猎人的活计。又或者说,连猎弓都使不好的猎人,恐怕连三流的猎人都称不上。

    一位贵族骑士会沦落至如此境地的原因,大抵都差不离无非是为了讨生活。

    只是对弥斯来说,它未免来得早了点。

    姑且不论其他来历的骑士,通常来说,在风暴崖受封的骑士们大抵是些“无地骑士”,因为在家族继承之外,他们并不会因为受封而就此获得封地。这些新晋的无地骑士们将被风暴崖派遣至五芒常规军团中的一支继续服役,在那里他们会接受当地长官正式而长期的委任,同时也获得了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而另一方面,在学徒期间积攒下来的无用饷金也将在这时候成为一笔数量不小的积蓄,完全足够骑士们过上与他们身份相称的生活了。

    而弥斯的问题当然就出在这里。

    被老师逐出风暴崖的他根本没有受到什么派遣。至于饷金的去处……恐怕就只能问问疯马酒馆的那位老板了。

    该死的苏雯娜酒!!!

    在人生地不熟的费兰多卡萨,找不到门路的梅耶尔大人只好干上了见习猎户的行当。

    是的。换句话说,弥斯已经快养不起自己和这匹生来就尊贵挑剔的雪白战马了。

    当然,寻不得门路也只是弥斯开始打猎生涯的原因之一;此外,他也想借机磨炼一下自己的射术。

    “不过,再怎么说十天来一箭都不中也太倒霉了吧……这难不成就是每次我都在扈从冠军赛上放弃射术的报应?”

    剥着鹿皮,弥斯也始终没能平复自己糟糕的心情。

    沮丧归沮丧,他还没打算就此放弃。哪怕是在费兰多卡萨,如果不时刻磨炼自己在风暴崖学到的技艺的话,他害怕奇拉大小姐回头就会将他甩出上千里奇那么远。

    “……啊……糟了。”

    他这才突然想起来,刚才一气之下随手就把猎弓给丢了。虽然那只是不久之前,但以雪影的速度,他已经跑出很长一段路了。

    “……我得把猎弓给捡回来……虽然这块软绒绒的鹿皮和那对漂亮的鹿角起码能卖六个银利亚,但现在可是一枚铜子儿都不该浪费的困难时候啊!”

    他小心翼翼地把割下来的鹿皮折起来,用绳子同鹿角一齐捆在马背上;他又割了几块肥嫩的大腿肉下来,装在备用的羊皮袋子里,这才重新翻身上马,打算顺着原路回去寻找那张猎弓。他的手上沾满了猎物的鲜血,免不了在雪影洁白的身躯上留下几抹红迹;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雪影也连连发出颇为不满的哼哧。

    “好啦好啦,别抱怨了,回去马上就给你洗澡。这么会功夫,就稍微忍一忍吧。”

    但当他绕回自己丢猎弓的地方时,他瞧见另一个男人已经捡起了自己的猎弓,牵着一匹褐黑色的马,站在那里兀自端详着。

    那是个留着垂肩长鬈发的年轻冈瑟尼人,一身弥斯从未见过的混搭风格服饰:一顶带长青色鹊羽的红色小帽,褐灰色的狼皮披肩下盖着两片不大的肩甲,上面镌刻着马蹄铁形状的纹章;贴身紧致的天蓝色打褶衬衣,腰上却缠了一圈板甲片制成的束带,束带的右侧由铁链悬着一柄侧剑;黑色的紧身裤袜下穿着一双皮质长靴,长靴外却还套了一双连着小腿甲的圆头鞋甲,鞋甲前端有着贝壳似的尖脊纹路。

    看起来像是个贵族,又或许,从那些散佩的板甲佩配件上看,是一名骑士。看他这身打扮,似乎也不像是来打猎的。

    “嗯?这张弓是你的东西吗?”

    那个人抬起眼睑,打量了弥斯一番,随即皱起了眉头。确实,现在弥斯的形象实在有些禁不起打量。

    “是我丢在这儿的。”

    “……你是这附近的猎人?”当弥斯策马走得更近一些的时候,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让对方忍不住捂起了鼻子。

    “……算是吧。”

    尽管如此,对方还是伸出手,将弥斯的猎弓递还了回来。所幸,那张弓似乎没有被自己摔坏。

    “那么,你在这附近有没有看见一位乘着雪白战马的骑士?他似乎也在这附近打猎。”

    “……”面对对方突然提出来的问题,弥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啊,我知道这种问题很奇怪,堂堂骑士竟然会去当猎人。”对方仰着头,仿佛在脑中搜寻着所知道的信息,“他应该也是个冈瑟尼人,在脑后扎着一根小马尾辫,看上去大概……十八岁左右?……嗯……我想想……还有别的什么特征呢……”

    “您想要打听的那位骑士……他的名字是……”

    “弥撒铎梅耶尔,那位有名的‘狮鹫猎手’,我找了他好久了。你难道认识这个人吗,猎人?!”

    “呃……”弥斯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就是。”

    *

The Star 新星(7)

    “什么?!你就是弥撒铎梅耶尔?!!”

    贵族男人夸张地睁大了眼睛,下巴几乎都要掉到地上。

    “正是……”

    “难以置信,原来世界上还有比骑士当猎户更离奇的事情。”

    “如您所见……”弥斯只得露出难为情的傻笑,一边挠了挠头。

    对方再度上下扫视起他的衣装,但令他遗憾的是,他并没能看见与这位骑士身份相称的任何特征或是饰品。一尘不染的白马雪影或许可以作数,但如今雪影的毛上已经被弥斯沾满鹿血的手无意间地抹满了斑驳交错的红印。

    “原谅我的冒犯,但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只能传达给真正的弥撒铎梅耶尔大人。”

    尽管对方还是放下了掩住鼻子的手,对弥斯报以礼貌的微笑,他对面前这位猎人的身份仍不能给予完全的信任,“您的身上是否携有能够证明这一点的物件呢?”

    弥斯将手指搁在下巴上思索了好一阵,又摸了摸自己的腰间,随即摇了摇头:“看来我没有把褪魔之刃佩在身上啊……这就麻烦了。”

    “不麻烦,我想到一个办法了。”

    对方挑了挑眉,忽然有了主意。

    “既然你是那位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的学生,想必是一位剑术高手。”对方煞有介事地说着,一边伸手行了个颇为风骚的礼,“不瞒您说,我对剑术也略有研究。”

    “……您的意思是,要同我切磋一番?”

    这种自证的方法虽然非比寻常,但弥斯也认为,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切磋,对,没错!虽然圣城的律法不允许公开的斗殴和决斗,但这深山野林的无人之处可不受费兰多卡萨律法的管辖,我们大可不必担心。……呃……如果您当真是那位梅耶尔大人,还请原谅我的冒犯,对我稍加留手在这种野地里要找到专业的救治可不容易,我可不想因为那种小事就死在这儿。”

    弥斯撩起自己的上衣侧摆,让他看见自己并没有随身携带佩剑。

    “这样吧。”

    说着,弥斯从马鞍上撑起身,利落地从上面跳下来,走向一旁的树丛,折了一段约一戴可(decker,帝国公制长度单位,约为1.17米)长度的粗树枝,用手上还未完全凝固的鹿血在它的尖端涂抹上红浆。

    “如果在你击中我之前,我在你身上留下了血迹,那就算我赢了吧?”

    弥斯已经照手半剑的持握方式拿好了粗树枝。

    “未免也太自信了一点吧,梅耶尔大人?我就用自己的佩剑就可以了吗?”

    尽管也拔出了自己的侧剑,对方仍然带着些许顾虑,“您身上可一点防护都没有穿戴,这样……不会受伤吗?”

    “这样就可以了,请您务必全力以赴。”弥斯稍稍抖擞精神,活动了下筋骨,表情显得很是从容,“不这样的话,您也没办法确认我的身份吧?”

    “……那好吧,我会使出全力的!”

    对方也没有多加犹豫,爽快地答应下来。

    僵持。

    像大多数剑术决斗一样,双方摆起架势,将剑锋逼向对方,小心翼翼地缩短距离。单是从这样相对静止的情况,弥斯无从判断对方的技术和水平。

    学一个静止的架势很容易,但关键在于如何发挥架势的优势,规避它的劣势。

    不如,先诱敌看看吧。

    在这个距离,弥斯垂下了剑锋,转换为骗式站立,同时作好后撤的准备。

    年轻的贵族立刻作出了反应!

    但并不像弥斯预料的那样,他没有透过弥斯正面的防守漏洞直刺过来;送身跨上的同时,他竟高举起自己的佩剑,作出了一个全力下劈的蓄力动作!

    事实上,那是一个完全外行的行动。

    并不是说那一击的体态和发力方式十分业余,恰恰相反。那是一次相当标准而且娴熟的下劈企图,仿佛演练过了无数次,且不难预测的是,接下来的这一击一定会盈满自他的肩背和腰腹传递至双手的强劲力势。

    但这并不能改变它外行行动的实质。

    在剑术中,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点是时机。而在这种距离之下,无疑,现在是作出那般明显的发力前置动作的最糟糕的时机。

    弥斯当然不会漏看那个机会。事实上,在他的脑中闪过如此多的想法之前,他久经训练的身体就已然自动作出了反应。

    当那名年轻贵族身体前倾、举剑过顶的同时,弥斯手中的树枝也几乎划过了一个类似的弧度,但以更短促的路径,趁着这个时间差直直击中了对方的咽喉中央。

    甚至不需要鹿血对方都不可能感觉不到这一击挨得有多实。

    接下来,只要侧步闪身,以守胜的姿态迎敌,避过对方可能打出的最后一个后击,这就结束了。

    对方没有作出那一发势大力沉的后击,反而放下了剑,这一点稍稍出乎了弥斯的意料。他本以为在那样充分的蓄力之后,对方很难停住这挥劈出来的一击。

    说实话,自己要仅用这根单薄的树枝正面挡住那样的后击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尽管弥斯已经先行得手,如果那一击劈出来了,那么胜负还犹未可知。

    “呀,果然是风暴崖的骑士……我认输我认输!”

    年轻贵族一边顺手收起了佩剑,一边对他的剑术技艺赞不绝口,尽管在他自己看来,那不过是最基础的东西而已。

    当然,他不可能就这么直说。

    “想必您近期也疏于训练了吧。要在圣城麾下的骑士手下取胜,我想我多少也倚仗了点运气。刚才你要是对我立刻发起还击,我应该是难于抵抗的,您的下劈似乎相当地夯实有力。”

    “……啊?骑士?不不不,怎么可能,我可不是什么骑士!这……您可完全想错了,梅耶尔大人。”

    “诶?您不是黎明之星军团的骑士吗?”弥斯忍不住挠了挠头。

    “您瞧我,急着卖弄自己拙劣的剑技,却连自我介绍都忘记了,这无疑是失礼了。”

    对方说着,一手置于胸前,另一手张扬地展开,深深地对弥斯鞠了一躬。

    “寇林贺提尔(koalin hetel),在光辉圣城庇佑下一介既不起眼亦没有实权的小男爵。当然,更不是什么骑士。”

    弥斯再度用愕然的神情打量着对方,半晌。无论如何,从一般贵族子弟的角度,他的这身装扮也未免太过奇特了。

    当然,用骑士的角度来看也同样奇特。

    “……我记得……在费兰多卡萨,能被允许随身佩剑的人并不多。”

    “的确如此。因为独在这圣地费兰多卡萨,教廷法下的《圣城治律》是第一顺位的**,凌驾于帝国普遍适用的世俗法之上,在这里也有更多必须严格遵守的教令。不像皇都伽尔撒,教廷并不希望提倡崇勇好斗的风气,因此在这圣城的辖域内,公开决斗和经常会造成伤亡的骑士竞赛方面的禁令就不必说了,绝大多数的市民和贵族也不被允许佩剑上街……”

    “这么说来……”

    “不过除了骑士和军士,在费兰多卡萨还有其他离不开剑的职业存在。”

    名为寇林贺提尔的男爵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虽然我很不愿意谈起这个话题,不过既然是梅耶尔大人您,我也就没必要隐瞒了。我们贺提尔家族,是费兰多卡萨最臭名昭著的行刑人家族;我们家族的工作,就是为犯下重罪的贵族执行最迅速也最精准的斩首,以最小化他们的痛苦。也就是,你们俗称的刽子手。”

    的确,虽然自己也身为贵族,但即便在贵族之中,担任行刑人的他们往往也不太遭人待见。尽管那是帝国赋予他们的职业,那同时也是一个不详的职业。

    稍稍停顿之后,带着相当豁达的笑容,寇林又补充道:“其实我已经习惯了被人蔑称为‘刽子手’,不过,如果您能不使用那个称呼就最好不过了。”

    “当然,我明白那对您来说是一种冒犯。就我个人而言,我敬重所有为维护帝国律法而奋斗的人们;士兵也好,行刑人也好,在我看来都是必要而值得尊敬的工作,贺提尔男爵。”

    “谢谢,您叫我‘寇林’就可以了。”

    贺提尔男爵点头向他致谢,当然,由衷地。

    “说实话,来之前我还在思考您是一位怎样的大人。传闻中公爵大人的那位杰出兄长并不那么平易近人,我还在想,作为他的学生,您是否也一样难于亲近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很确信……我和老师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弥斯傻笑着,一边挠着脑袋,一边朝寇林友好地伸出手,“你也叫我‘弥斯’就可以了,连那位老猎人都是这么叫的。我还不太习惯被人称作‘大人’的日子。”

    “好吧,弥斯,那我想我也就没必要再客气了。”

    寇林的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从口袋里捻出一个精致的信封,“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亲手将这个交给你。”

    “这是……”

    弥斯伸手刚要接,又犹豫了一下,抽手回来,将手上的鹿血在自己衣服上反复擦了好几下,这才伸出两指去捻。

    “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邀请函。”

    “邀请函?谁要邀请我?”

    弥斯当时便一头雾水,毫无头绪。对他来说,圣城这里并没有什么熟知的友人。

    “当然是当今的费兰多卡萨圣公爵,德雷希兰吉尔大人,想要邀请你前往费兰多西亚圣宫,出席他举办的舞会,并同他一起享用晚宴。这是你绝不会想要拒绝的邀请。”

    寇林眉飞色舞、信誓旦旦地如此说道。

    “……”

    一时间,弥斯陷入了一阵莫名尴尬的沉默。

    “……呃……当真……不能拒绝吗?”

    *

The Star 新星(8)

    “……你不是认真的吧?”

    寇林耷拉下半边眼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对吧,弥斯?”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在这个点就会遭遇拒绝。

    弥斯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

    “我……就是这个意思。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回绝公爵大人的邀请吗?”

    “当然没有!你在想些什么?!那位可是德雷希兰吉尔公爵,辖理整个费兰多卡萨的圣公爵,世俗世界仅次于皇帝陛下的大权臣,而你居然想要拒绝他的邀请??!如果你不把理由说清楚的话,那事情是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明白吗,梅耶尔大人?!!说到底,你到底有什么理由拒绝公爵的邀请?这理应是让你在费兰多卡萨的重要人物面前崭露头角的绝好机会,理应连感恩都来不及啊!!”

    “我想我明白……”弥斯挠了挠头,刚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看你什么都不明白,弥斯。”寇林摇了摇头,“你要知道,这可不仅仅是你参加不参加宴会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也是受到了重要的委托,务必负责引你去参加舞会的,如果你不去的话,我也不会好办。所以说,如果你不能给出充分的解释的话,就算是我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啊……那还真是给你造成了不小麻烦……只是……”

    弥斯说着,又一次停在了话头上。他很难向面前的这位新朋友解释自己的忧虑,又或者说,不知道是否应该向他解释自己的忧虑。

    自受封为骑士以来,弥斯并没有主动寻求接触贵族们生活的世界;又或者说,他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那个如今他本应属于的世界。

    经济上的窘迫只是原因之一。

    在风暴崖度过的这些年里,他已经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像一般军事贵族那样的生活待遇,那是一段相当长的岁月;然而,要弥斯坦然接受自己新的身份,似乎并没有预想中那般容易。

    ……尤其是,输掉了那场在监狱中订立的赌局之后。

    “如果你最终能活下来,那又怎样呢?”当时,那个瘸腿的犯人以那样自信的表情反问他。

    很显然,那是一个难以产生效力的赌局。弥斯下辈子或许都不会再遇上那个犯人,他们已经生活在了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被全知的主领向截然不同的命运;就算他们在人群中遇见,那个犯人也不会有除了自己记忆以外的任何其他佐证,以证明曾经在那座治安官监牢里,在那样深黑的夜里产生过那样荒诞无稽的约定;甚至,或许即便他自己也不会记住这种几乎没有可能兑现的赌局。

    但,弥斯没能够轻易忘记那个赌局。结果,那个男人还是赢了。

    只是他的运气好,猜中了这个结果?那毕竟本来也是一个耍赖的赌局,一个对那个犯人来说永远不会失败的赌局,他只是碰了碰运气,并且得到了主片刻的垂青而已。

    ……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他不愿顺着这个想法再继续下去。隐隐地,他感觉到如此思考的终点,或许会是一些不会令他愉快的结论,尽管那些可疑的脉络也并非必然的路途。

    无论如何,他感觉不舒服。

    这也是他选择了如是生活方式的重要理由之一。

    在风暴崖的日子里,每当他感到如此的不悦,训练总是无可挑剔的对策。

    在训练中,他总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进步和成长,却又不必作出什么艰难的考虑和抉择。

    这样的“打猎”,也被他视为一种训练吧,一种……既能消磨时间,又不至于因为碌碌无为而倍感焦躁的对策。

    训练使他感到满足。这个位置,这个介于平民和贵族之间的立场,也使他感到暂时的安心。

    “就先这样吧,或许之后我就会释然的……或许,在我变得更强一些之后。”这便是他这些日子来一直抱有的想法。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然而,寇林的头发已经摇得像个拨浪鼓,“虽然不知道你拒绝的理由,我也多少知道,你不是来自什么天生优越的家族。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弥斯,重要的是现在!现在,你身为一名年轻的新晋贵族,就应该有个真正贵族的样子,过上真正贵族应过的生活!”

    寇林说着,竟兀自后退一步,利落地踮起脚尖,旋出一段优雅的舞步。

    “现在如果不讴歌青春,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闭上眼,高仰着头,伸手掬起明媚的阳光,用如歌剧般高昂而富有韵调的声音说。

    “……讴歌……青春?那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

    “那就是穿上你最体面最华丽的衣服,出席那些尊贵大人们的舞会和筵席;与最美丽端庄的小姐和妇人们踩出最优雅的鼓点,并饮着最美的酒水与她们共度良宵;与每个家族最尊贵的继承人们交好,与他们一起打碰撞球,出猎,在枪术竞技赛上分享友谊啊,当然,最后一点是我自己的憧憬而已。众所周知,在费兰多卡萨没有枪术竞技那样的东西。”

    说着,寇林又一个大步跨上来,煞有介事地凑近弥斯,压低了声音,“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新来的骑士啊!在费兰多卡萨……噢不,无论在哪个公国,哪个城市,贵族的世界里最重要的永远是人脉!或许在风暴崖,你们凭自己的武艺说话;但在这个连骑士竞技都被禁止的地方,只靠武力是行不通的。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没有人脉都是万万做不到的!”

    弥斯刚张嘴想要争辩什么,但寇林却抢先一步用手指堵住了他的嘴:“所以,你必须出席各种社交场合,去认识那些掌权的大人们,还有那些将来可能会掌权的公子少爷们,让他们认识你,让他们看见你的才能,赏识你,只有这样,你在费兰多卡萨才有机会出人头地。”

    “我想……”

    “别告诉我,你就想一辈子当一个兼职猎户的无地骑士。我不相信,你们风暴崖出来的骑士志向只有这点而已。”寇林咄咄逼人地反问他。

    弥斯感到有些哑口无言。他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一位贵族在说服人这一点上很有一套。

    “但……我完全不会跳舞,也没有能穿去宴会的体面衣服。如果非要和那些尊贵的女士们跳舞,我多半只会搞砸。”

    他只能从自己的现实层面上寻找出回绝这位贺提尔男爵的理由。

    “跳舞的事情你不需要操心,我会为你找到最适合你的舞伴,即便你完全是个跳舞白痴啊,你多半是了那也不成问题,我能为你搞定。”说着,寇林轻捶了捶胸口保证道。

    “……至于衣服……似乎的确不那么好办。呃,你真的没有一件能穿的衣服?”

    “衣服倒也不是没有。”

    弥斯尴尬地笑了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那件。实话说,那件衣服即便穿在一般的猎户身上都称不上是体面。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这匹娇生惯养的家伙,我或许到现在也能攒出一件还能看的衣服。”他只能无奈地说着,一边轻轻拍了拍搭档的肩膀。

    然而雪影只是发出了一声像是吹口哨的嘘声,毫无疑问是在反唇相讥。

    “这就麻烦了……”

    一直兴致高昂的寇林终于陷入了沉思。但没过多久,他似乎又想出了办法。

    只见他上前一步,站到了弥斯的身旁,转过头,努力让自己的肩膀与弥斯的肩膀平齐。

    “……啊,看来我们的身材还挺相似的。虽然你的肩膀比我的厚实不少,但你穿我的衣服应该也没问题。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这样……没关系吗?”

    “别担心,虽然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贵族,但家里的衣服还是多得很,各种风格都任你挑选。”寇林眨了眨眼,笑着扑灭了弥斯赖以回绝的最后一个借口。

    “……看来真的非去不可了啊。”弥斯只得缓缓地叹了口气。

    “……唔……看来你还是当真不想去啊……”

    寇林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想舞会上会发生的好事儿吧。在舞会上,美丽的小姐看上英俊的骑士也是常有的事情。我也正认识好几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尊贵千金,寂寞的她们正喜欢像你这样英勇可靠的骑士大人你的老师没给你安排姻亲吧?”

    弥斯连忙摆手拒绝:“不,这,这就不用了!”

    “唔,不想这么快就被婚约束缚吗?那也不要紧,只是一起找点乐子的机会也是有很多的!”

    “不不不!不需要了!”弥斯甚至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了两步,“我其实……已经和别人有过约定了。”

    “啊娃娃亲?”寇林挑了挑眉,紧接着露出一副“我完全懂”的表情。

    “呃……算是,又不是?我也……”

    弥斯说不上来,只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探那枚揣在口袋里的银环,尽管他还是忍住了。

    “好吧好吧,如果你不那么喜欢舞会,那么就当是去走个过场好了。但我敢保证,兰吉尔公爵的晚宴你一定不会想错过!只有在那里,你能吃到全费兰多卡萨公国最可口的菜肴,那是用全公国最新鲜也最顶级的食材,由全公国最棒的厨师亲手制作。除此之外,你还能吃到很多平时吃不到的菜品,那些特别的材料都是只能在南方、东方甚至是诺斐欧岛才能采集到的珍物,配上顶尖的美酒佳酿,那味道真是……”

    说到这里,弥斯的耳朵忽地像受惊了的野兔一般直竖起来,之前的沮丧也一扫而空;没等贺提尔男爵把话说完,弥斯便兴致勃勃地打断了他。

    “什么?!什么酒?!”

    “洳雷宁酒、苏雯娜酒,都只会是整个公国能找到的最醇美醉人的酒。尤其是费兰多卡萨最负盛名的洳雷宁圣酒,堪称‘主之泣珠’;你也应该知道,不要说是全公国,论及整个帝国,圣地费兰多卡萨的洳雷宁酒也是比上等品还要更上等的极品!噢,对了,兴许你还能尝到南方德奥赛斯地区名产的莎依(shay)酒,那也是别有一番风味。要知道,过去在南方曾经就因为这种酒而爆发过战争呢!”

    寇林惊讶地发现,自己介绍得愈多,这位骑士的眼睛就愈发地亮了起来。

    “我去!我去!!”

    男爵的话音才刚落,面前的这位穷酸骑士便迫不及待地高声答道。

    *

The Star 新星(9)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名声在外的梅耶尔大人居然在这方面出乎意料地容易对付?”

    骑马下山的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这个嘛……”

    弥斯只好对着寇林傻笑着,颇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因为最近大都留不出酒钱的缘故,我已经好久没喝上过好酒了。”

    听了弥斯的话,寇林不禁挑了挑眉:“风暴崖是个能经常喝上酒的地方吗?我听说那里是个相当闭塞的军事堡垒。”

    “……这个问题如果继续下去的话,我就得挖个坑把脑袋埋下去了。”弥斯满脸无奈地回答。要不是在穆尼安德特的酒馆里挥霍了太多饷金,自己也不至于流落得今天这个局面。

    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来,祖尔萨宁大人百分之百是知道这件事的。也许只是为了让弥斯继续请客买单,他才刻意没有把受封之后的事情告诉自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可是让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给坑害惨了。

    ……虽然,弥斯也不敢说自己就一无所获。作为过去一度在诺夫兰萨的寒霜之海洋军团指挥过战斗的老资历军官,怒勒祖尔萨宁大人在酒桌上也教给他过不少关于海战的心得和经验,尽管那些东西在当下的处境下完完全全派不上用场。

    寇林会意地笑了笑,表示出理解。

    “不过要找到你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身为费兰多卡萨新的话题人物却连合适的住处都找不到,你这样只会错失很多上门的好事儿。”

    “也许……也错过不少麻烦?”

    “这你就错了,弥斯。”马背上的寇林摇着头,拒绝认同弥斯的看法,“好事儿总是免不了麻烦。但那种程度的麻烦,对你来说应该都能轻而易举地应付才对,至少你也应该先听听看再做决定。”

    “噢有道理!”弥斯只是连连点头赞同。

    “就拿这一次来说吧,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拒绝公爵本人的邀请无论怎么说都是不智之举。”寇林贺提尔男爵摊了摊手,“事实上,如果你能给公爵大人留下好印象的话,无论何种困难他都能弹指间为你解决妥当。那毕竟是费兰多卡萨的主人,也是这整个公国境内毫无疑问最有权势的领主。如果你能成为公爵大人面前的红人,那么你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赢得其他贵族的尊敬和认同。而这一点,对于你这样一个平民出身的新晋贵族来说更为重要。”

    “唔……这一点你已经说过了,那位公爵大人似乎是个不能拒绝的大人物。”

    “在这费兰多卡萨,不可以惹怒的角色有很多,但兰吉尔公爵当然是其中最不应该开罪的人物之一。”

    “那位公爵听起来……似乎颇为令人畏惧。”寇林的话让弥斯的脑子里当即浮现出一个形象,一个……几乎和自己的老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影像。

    “并不,恰恰相反。”

    然而,男爵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的想法。

    “费兰多卡萨公国的领牧,德雷希兰吉尔公爵,在大多数贵族的眼中他都是一位待人温柔且受人爱戴的大人。其实他几乎从不动怒,也极少对侍候自己的仆人发火,要惹他生气似乎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但正因为如此,你才更不想惹得这样一位大人不愉快,不是么?”

    “那听起来……和泽文老师可半点都不像……”听了寇林的话,弥斯脑海里的那副影像迅速地化成了泡沫。

    “兰吉尔家的四兄弟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或许只有相貌了吧?”

    寇林一边调笑着,一边耸了耸肩。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又补充道:

    “不过,除了兰吉尔公爵之外,还有另外几位大人你应该要记住。……啊,就记住那一位就好了。只有那一位,是绝对绝对不能触怒的大人!”

    面对寇林千叮咛万嘱咐般的语气,弥斯瞬间感到了几分压力。

    “黎明之星军团的总统帅,杰斯帕洛法里安大人,只有这个人,绝对绝对不能得罪!!!”

    “……是……很麻烦的人物吗?”

    “岂止是麻烦!那是就算用凶险来形容都不为过的家伙!!要是被那个人给盯上,你的这辈子恐怕就算完蛋了!!!”

    寇林夸张地挥舞着手臂,面色铁青,反应激动得过分。

    “……有那么可怕?”听了寇林的描述,坐在马鞍上的弥斯忍不住往后一缩。

    “你应该害怕,至少,应该在那个人的面前小心万分!那是费兰多卡萨最残暴也最狡诈多谋的领主,上古时代伽洛尼人形象的完美翻版,嗜血兽群的恐狼之主,帝国最富庶的常规战争机构黎明之星军团的总统帅,费兰多卡萨秩序的狂热捍卫者……”

    “……哇哦……有这么一长串的修辞和头衔……”弥斯没忍住挑了挑眉毛。

    “你会习惯的,一长串的头衔是显赫贵族的标志之一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是我自己擅自加上去的。总之啊,总之,千万得记住不要招惹那个家伙,千万!一定!!”

    “啊,放心。我就在一旁尝几杯,绝对不会惹上任何麻烦!”

    弥斯反倒很有信心地拍了拍胸脯。

    然而他的打算被寇林当下否决。

    “这可不行!我可不是带你去喝酒的!!”

    “诶……不行吗……”

    “……我开始有种……你这家伙一定会找上事儿的糟糕预感了。”寇林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你还挺有趣的,但有趣的家伙往往才最是麻烦啊!”

    “怎么会……”弥斯傻笑着应付对方,“我想……应该不会吧……”

    “……总之啊,总之,千万别招惹上这两位中的任何一位,尤其是,绝对不能拒绝他们!!一定要记住了,否则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不管哈!!!”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贺提尔男爵。”弥斯只得应允下来,“我会保证尽量不干什么蠢事。”

    “……这算哪门子的承诺啊?!”

    一路说着,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抵达了圣地费兰多卡萨的东南侧城门口。端立在城门两旁,以白金相间的独特铠甲武装至牙齿的圣城卫士看见他们策马靠近,便都齐刷刷地行礼致意,看上去颇有几分威严。

    “梅耶尔大人,贺提尔男爵,欧勒维亚(oleviah)!”

    作为一个相对简单的古语单词,许多地位相对普通的人们也早已经学会了使用”oleviah!”来向地位甚于自己高贵的人物表达正式的致敬,更不用提受过专门训练的士兵了。

    “大家辛苦了。”弥斯稍稍放慢了马步,挥手向士兵们打了个招呼。

    寇林也就势放慢了步子,歪过头来凑近弥斯,“还亏得他们这都能认得出你来……”

    “啊,因为这些日子每天都从这里来往出入城门的缘故吧,我和他们都已经见得熟稔了。”

    “贺提尔男爵!”

    弥斯正说着,一名卫兵在行礼过后却唤住了他身旁的那位男爵。从他掀开的面甲来看,黑发褐瞳,肤色暗黄,那名士兵的身上似乎流着希塞尔人(sythaire)的血统那是另一支同样有着相当长的历史,源流于比科维尼人还要靠南的温暖地域的民族。

    “……之前我母亲的事情,真是万分感谢!”说着,士兵又向那位男爵深鞠了一躬。

    “……你母亲?你叫什么来着?”

    “我的名字是古耶-塔里(gooeh-tali),克雷斯波顿(chrase borton)的古耶-塔里,男爵您记不得了吗?”

    “啊……嗯……唔……噢,你是那个,家住北区卫国公花园附近的那位?”贺提尔男爵瞪大了眼睛,这才一副回想起来了的样子,“最近你的母亲状况如何?”

    “托您的福,她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寇林点了点头表示满意,“那就好,但务必记得,不要让她太过疲劳了。她还需要很长时间的恢复。”

    “明白了。谢谢您,贺提尔男爵!!”

    在通过城门后,弥斯没忍住好奇心问道:“他的母亲怎么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半年前那孩子的母亲突然高烧不止,几乎生命垂危,所以……我就给了他提供了一点帮助。”

    “你帮他从教堂请来了牧师吗?”

    “不,”寇林贺提尔转过头,对弥斯露出自信的一笑,“我帮他治好了他的母亲。”

    “不,等等,你说过你是一名行刑人……难道祈祷和祛除病痛在费兰多卡萨不是牧师们的工作吗?”

    “之前忘了告诉你,行刑人对我来说实际不过是一个虚衔罢了。这些年哪来那么多贵族的脑袋要砍?”寇林摊了摊手,满脸的无奈,“别真当我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了。实际上,从出生起至今,我就砍掉过一个脑袋。”

    “但……你能治好他母亲的病?难道,你真的了解这方面的知识?”

    弥斯的脸上露出些许诧异。

    “看来你完全不了解行刑人呢,弥斯……那也难怪。”

    寇林耸了耸肩,以一副自豪且理所当然的口吻,“要完成一次完美无瑕的行刑,不仅仅只是高举起剑,朝犯人的脖子挥斩下去那么简单。斩首只是最惯常使用的行刑方式,但并非唯一一种;一位合格的行刑人所需要的不仅仅只是足够的力量和精准度,还必须拥有关于‘人的身体’的诸多知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精细无误地安排出最完美的行刑,在执行律法的同时尽量减小受刑者遭受到的痛苦。为了达到这样的水平,我们贺提尔家族的继承人六岁时就会被送到一位对医术方面深有研究的教士阁下那里,跟随那位阁下学习系统繁杂的知识,一直到成年为止,因此,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每一位行刑人当然都拥有很高程度的医术知识。即便没有行刑人的活干,我在那同时也是一名兼职医师。事实上,当下这是我最重要的工作。光靠行刑人拿的那点微薄的薪酬怎么可能支持起我目前的生活?在安宁平静的费兰多卡萨,行刑人基本上是没活干的。”

    “可……他们为什么不去教堂找牧师呢?”弥斯挠了挠头,满脸的不解,“仁慈的阁下们是不会要求酬劳的吧?”

    可寇林只是摇了摇头,“看来,你对费兰多卡萨这座城市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呢,弥斯。”

    “这话怎么说?”

    “和世俗行政上的划分一样,费兰多卡萨教区一共分成八个牧区和一个中央教区,每个牧区都有十几座大大小小的教堂。但这些教堂里的教士们通常要负责圣城市民生活的各个方面,从燔祭到宣道和礼拜,从悬挂圣灯到为新生儿起名,他们必须忙于各种各样繁杂的事务;另外,教廷虽然掌控着帝国的绝大多数知识,但并不是每一个低阶教士都是全能于所有领域的。大多数教士从沐灵始专修的都是神学、辩论、宗教律法、语言学和史学,虽然医术也是所有牧师的必修门目,但那仅限于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口和疾病;如果他们碰上比较棘手的病患,除了最基本的处理和祈祷之外,他们大多干不了什么。真正专精于医术的教士大多也已经晋升为了高级教士,他们大部分集中在中央教区,只有地位最尊崇的贵族才有可能请得到他们。相较之下,我们这些行刑人的医术可要比那些一般的低级教士要精湛得多。”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高级教士都是如此。你肯定听说过教授我医术的那位圣希奥梅(el’thiome)阁下,为了能够给予更多地位低下的平民以更好的治疗,他主动放弃了自己在中央教区的主教职位。”

    “在风暴崖的时候我听说过那位圣人!原来你是他的学生!”弥斯的目光中流露出惊喜,但很快又逐渐黯淡下去,“……不过我听说,那位阁下在被教廷封圣之后没多久就猝然长逝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男爵低下头,缓缓地闭上眼睛,“我称他为掌灯,就像他的其他沐灵一般称呼他,而他也同对待其他沐灵一样对待我;我无比尊敬他,也很荣幸能得到他的教导。他是我这一生遇见过的最高尚的人,他对我影响至深。”

    “不过,”寇林重新睁开眼睛,“即便是圣希奥梅掌灯还在的那些日子里,还是有很多家境并不好的平民患了重病却来不及得到妥善的医治当然,这种事情也并不只发生在费兰多卡萨而已。”

    “……所以,你继承了圣希奥梅阁下的遗志。”

    然而,这一番话却让寇林大笑起来。

    “不不不,怎么可能?我怎么赶得上掌灯那般高尚?我也从来没试图做像他那般高尚的人。”寇林贺提尔耸了耸肩,“我只是个凡人,不是什么圣人。我兼职医师的目的很简单,为了让自己过上符合我贵族身份的、体面的生活,不过是这样而已。”

    “……那也无可厚非。”虽然猜错了,弥斯依然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当下正处于财政困境中的他,也实在无法义正言辞地说出什么责备的话来。

    “不过,那个希塞尔人卫兵,我的确没有收他的钱。”

    “果然,你还是多少继承了那位阁下的精神吧?”

    弥斯欣慰地对他露出了微笑。

    “并不是这个原因。”

    然而,寇林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那是因为在他不在的时候,我忍不住和他的妹妹上了床……那是出于愧意才……啊,他应该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儿吧……”

    “诶??!!!”

    “这就是我贺提尔家族的家宅了。对于一名贵族来说未免寒酸了些,但我也足够满足了。”

    寇林正介绍着,出来开门的仆人已经将他们遍身狼狈的客人迎了进去。

    “为这位大人尽快备好玫瑰花瓣和适温的水。”他一见到自己的仆人便这样吩咐道。

    “我的荣幸,主人。”

    这所家宅算不上豪华,但还算宽敞体面。它正坐落在城北的贵族区的边界上,紧挨着市民区熙熙攘攘的卡森尼尔大道(landruich carsoniel)。弥斯没有从室内的家具上嗅出半点豪华奢侈的味道,但即便是他也不难体会到,这座住宅的主人有着相当高程度的审美品味;该简约的地方简约,该繁杂华丽的地方也不差,每一处陈设,颜色和布局甚至讲究到了拘泥的地步,共同造就出一种稍显糜烂的风格。

    唯一不谐的就是这个一身鹿血的肮脏猎人了。

    “说起来,作为一名骑士,你却连侍从都没有。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像骑士的骑士了。……也许,我可以为你准备一身漂亮的铠甲,那样看起来一定相当不错!”

    “……那还是免了,我只想穿正常的衣服。”

    在弥斯看来,穿盔甲去参加舞会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好吧,你先去泡澡放松放松。我去找几件合适你穿的体面衣服。”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弥斯点了点头,跟随着男爵的另一位仆人进了一个绯红色调的宽敞房间。在房间的一侧摆着一个木质浴盆,浴盆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张台桌,上面摆着一个银质果盘,里面盛着一串只剩下两粒果实的葡萄;而在房间的另一头则是一张精致的双人床,床帷一旁则摆放着一台反射着红色光泽的华美竖琴。

    “请您在此稍等,大人,热水和新鲜的水果正在为您准备。您还需要什么其他的需要吗?请不吝吩咐。”

    负责接待的女仆极为礼貌地向他致意,与此同时,另外两名男仆则正负责将浴盆搬出去。

    “不愧是……真正的贵族生活。……啊,不用麻烦,这样就可以了。”

    “明白了。”

    女仆人点了点头,向后退了几步,就这样侍立在门边上,一直等到盛满温水和玫瑰花瓣的浴盆被搬回了原位,她才又走上来,恭敬地请示道:

    “大人需要我为您解衣吗?还是说,需要其他男仆为您解衣?”

    “……这……这就不用了!”

    弥斯连忙回绝,他可着实没见过这样“无微不至”的服侍。

    “那,大人您需要我退出去呢,还是在门边上侍候?”

    “……你退出去吧。”

    “我明白了。”

    倒也不是因为这澡盆没有遮帘的缘故,弥斯并不是那种怕羞的人。尽管风暴崖的扈从们也通常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作为一名骑士,一名士兵,被迫在没有遮掩的地方沐浴是很常见的事情。会过分介意这种事情的士兵显然不是一名合格的士兵,甚至连奇拉祖尔萨宁大小姐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扭扭捏捏。

    不过……在这种醉人环境下……在女仆的侍候下沐浴什么的,弥斯着实感到十二分的不习惯。在女仆退出去、掩上门过后好一阵子,弥斯这才开始放松地脱自己的衣服。

    然而,他刚舒舒服服地躺进浴盆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房间的门却又被猛然推开了。

    寇林贺提尔抱着三套衣服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将衣服平摊在床铺上;紧接着他又走近了浴盆,从兜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那瓶口的软木塞还被精心地雕刻成了盘蛇的形状。贺提尔轻轻一弹,将软木塞弹在弥斯的盆中,随后便将瓶子里装盛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一股脑儿全倒进了弥斯的洗澡水里,惊得毫无准备的弥斯几乎从盆里跳了出来。

    “……你倒了什么玩意儿?!!”

    弥斯满脸错愕地盯着那摇晃漂浮在水面的蛇形木塞,误以为那是某种蛇毒。

    “别激动,弥斯,放轻松。”看见弥斯忽然这么大反应,寇林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香料啊,香料。从诺斐欧岛船运过来的名贵香料,对缓解肌肉疲劳很有好处。”

    “香料啊……原来如此。”

    弥斯有些尴尬地笑着,这才重新坐了回去,“我还是不太习惯这些东西。”

    “哈,你最好习惯这些,这就是一名贵族该过的生活,这也是你应得的。别担心,如果你得到了兰吉尔公爵的认可,那位大人一定会为你安排好同等舒适的住处和仆人的。”

    “我倒没有担心过这种事情……”

    弥斯说着,尝试让自己再一次放松下来。他闻到了香料和玫瑰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十分醉人。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恍惚,游离……直到再一次落在了寇林并不平凡的衣着上。

    他无意间注意到寇林已经卸掉了那身在他看来不伦不类的铠甲。

    “……你把肩甲脱掉了,还有腰带和小腿甲。”弥斯说,这才发现自己说出来的话语里都透露着满满的慵懒。

    “是的,如你所见。”寇林就坐在了浴盆不远处的靠椅上,伸了个懒腰,又活络活络自己的肩膀,听上去几乎“嘎嘎”作响,“穿戴着那些东西简直又重又难受。我都不敢想象你们怎么能穿着一整套这东西去打仗的。”

    “……既然这么不舒服,为什么你还要穿戴那些东西?”

    “因为这是风尚啊!这是费兰多卡萨的潮流!作为一名骑士,你没觉得这种半甲装的风格充满了男人味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风尚’、‘潮流’,我只是觉得这样佩戴装备很不实用。”

    弥斯微微直起身来,直言不讳地指出,“事实上,我们披挂一整套铠甲应该会比你只装备这几块散片要轻松舒适得多。”

    “嗯?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因为你在铠甲里面穿戴的这身漂亮衣服并不适合搭载甲片。”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铠甲穿戴着,弥斯不费吹灰之力就指出了问题所在,“我们通常都会在铠甲下面穿戴一身专门用来搭载甲片的武装衣。武装衣在许多部位的剪裁都是专门为搭载铠甲而设计的,它的合身程度直接关系着穿戴铠甲时的舒适和灵活。我们是不会穿着一身不舒服的装备加入战斗的,那会极大地影响战斗时的状态。”

    “另外,”弥斯又补充道,“一整套铠甲的甲片之间都有相互支持的设计,能够将铠甲的重量平均地分配到全身。像你这样披挂零散的甲片,会容易疲惫是当然的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寇林一拍脑袋,“这些我都完全不知道。”

    “还有就是你的裤袜。”

    “……裤袜又怎么了?”

    “如果小腿甲的里层不够紧身的话,在行动的时候会有褶皱。这样你把小腿甲套上去的话,褶皱就会硌着腿,非常地不舒服。”

    听了弥斯的话,寇林立刻拉起了裤腿,露出裤袜下面一条条血红色的印子,他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这样佩戴铠甲是非常不合理的……换我我就绝不会这么穿,尤其是要去舞会的时候。虽然没有试过,我敢肯定,穿着铠甲肯定不适合跳舞。”弥斯说着,探身过去,也从果盘里摘了一颗葡萄,“……要去舞会的话,穿平常的礼服就好了嘛?”

    但寇林只是不以为然耸了耸肩,“只是这点不适的话还是可以忍受的。毕竟我也不是真正的骑士,穿这身也不是为了参加战斗,只要有这种威风十足的感觉,这就足够令那些美丽的女士们为我张开双腿了。在费兰多卡萨甚至连决斗斗殴的机会都几乎没有,那真是无趣啊。在碰撞中领略生命,那才是美妙的青春啊!”

    “我还是……不太能理解这种……‘青春’?‘潮流’?……除了麻烦之外我就体会不到别的东西了……”

    “**越是被禁止,人们就越有兴趣去追求,不都是这样的嘛?”

    看着弥斯仍旧是一头雾水的表情,寇林也只是笑了笑,随即丢给他一块干燥的浴巾。

    “也罢,我也没指望你能一下子理解费兰多卡萨贵族的生活方式。来吧,过来看看这几套服,哪一件最符合你的口味。”

    **

The Star 新星(10)

    一时之后,富丽堂皇的费兰多西亚圣宫。

    舞会再过几霎就要开始了,费兰多卡萨最尊贵的客人们也大多应邀聚集在了这间费兰多卡萨最为豪奢宽敞的舞会大厅里,站在厅堂两翼的桌边笑语欢谈着。就在他们的身侧,按顺序摆放在桌上的银盘里盛满了橄榄、鹅肝、醋栗以及一些在费兰多卡萨平时享用不到的水果和小食,盘子的里侧则端置着盈满美酒的银壶和银杯;紧靠舞会厅的四面墙下,栽种着明亮的橙红色金焰花的花盆整齐地摆成两列,这时已经是金焰花盛开的季节了;左右两侧的墙上悬挂着由黄金边框镶饰的大块水晶镜面,这两面光洁透亮的大镜子据称是为了让这间本就宏大的舞会大厅看上去加倍地宽敞;同费兰多西亚圣宫的其他大厅一样,在舞会厅的顶上绘着大幅栩栩如生的宗教画卷;缀满七色宝石和钻石的琉璃水晶灯盏就悬挂在正好恰当的位置,与顶上的绘画相得益彰,并在光洁的杯盏上倒映出缤纷绚烂的色调。

    一切都准备完好,唯独,费兰多西亚圣宫的主人除外。只一墙之隔的会客室里,年轻的德雷希兰吉尔公爵正端坐在华座上,一手捧着银质的高脚杯,安静、耐心地听着面前的那位领主述职从眉角的皱纹上看,那是一位远比他自己要年长的臣属。

    “……那些被释放的柏斐妓女也已经被分批安顿在了密恩、伊露芙希亚(illuvcia)和奥薇萨。当地的教堂也为她们登记了全新的名字,好让她们得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如公爵大人您所愿。”

    正说话的这位领主是林铎文齐乐尔(lindo venkilel)伯爵,瓦柯西亚公国境内一块小领土的主人,本不属于费兰多卡萨公国的封臣;但事实上,他的另一身份却是费兰多卡萨公国现任的财务大臣。

    “你知道我并不满足于此。”

    兰吉尔公爵的声音里有几分稚嫩,也很悦耳,态度却异乎寻常地强硬。

    “除了出卖**之外,长年混迹在柏斐的她们恐怕也不具备其它赖以生计的技能。如果单是这样就放任不管的话,她们大多也只会重新沦为妓女,而我费力为她们洗去的耻辱往昔仅仅只能为她们谋得稍高的价位而已。不,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我满足,文齐乐尔大人。”

    公爵的话到此就划上句号,然而他那双波光粼粼的湛蓝色眼睛却仍在生动地传达着他的极具感染力的讯息。

    “私以为,您已经为她们做得够多了,公爵大人。”

    “不,不够。”公爵的目光轻轻地上扬,咄咄逼人地对上他的财务大臣,并在他面前不自觉地竖起了食指,“他们既是我公国治下的子民,他们被忽视了便是我的失职。他们所遭受的苦难,我也自当承担不可推脱的那部分责任如果,不是全部的话。”

    “请相信我,公爵大人,这种品格最下贱的妓女我这辈子已经见得足够多了。”但即便公爵已经如此表明了态度,这位伯爵却仍在试图说服自己的领主改变主意,“即便作为妓女,她们的身上都没有妓女起码应有的操守。她们都是些自私、贪婪却又懒惰而毫无教养的动物,不思进取且难以教化,为了蝇头小利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掉义理道德,毁约违法;无论您给予这种人多少帮助,她们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激。自选择这种肮脏的职业伊始,她们就已然放弃了自己的尊严,选择了这种为大众所不齿的生活方式,且毫不以之为耻。恕我直言,公爵大人,这样的人……实在配不上您的拯救。”

    “看样子,”兰吉尔公爵的表情并不显得着急,只是挑了挑眉毛,“您已阅过各种各样的妓女了。”

    “……偶尔……我会在费兰多卡萨的妓院里接见一些有需要的客人。”

    “但您说,您很了解柏斐的那些女人。”

    公爵的目光忽地变得锐利起来。尽管那位大人的语气依然温平、柔和如初,文齐乐尔伯爵却忍不住感到一丝寒意。

    “放心,您毋需做多余的辩解,我当然相信伯爵您不可能染指柏斐那些令人发指的罪恶。我好奇的只是,既然您没有接触过那些肮脏的女人,您又如何能如此清楚、具体地概括出她们的人格呢?”

    “……她们的一言一行已经佐证了我的观点。您应该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女人,没有听过从她们嘴里吐出来的不堪入耳的词句。在完成您的嘱咐的时候,我已经领略过了她们的粗俗无礼,不可理喻……尽管我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说到底,会成为妓女的女人,为什么您还能天真到对她们抱有期待呢?”

    听到“天真”这个单词,年轻的德雷希兰吉尔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

    即便是对于一位过去曾经服侍过他父亲的臣属,这也毫无疑问是一种冒犯了。

    但,他仍然没有露出愠色,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半点都没有。

    “正是因为您这样的男人需求着欢愉,妓女这个职业才能获得存在的必要,不是么?”

    他的语气依然柔和从容、温文尔雅,却蕴含着某种难以描述的力量。

    “您真的认为自己有资格指责她们成为妓女的选择吗,伯爵大人?”

    “……我……”

    “有吗,伯爵大人?”

    “……我也许没有,公爵大人,但您也不可否认的是,她们是犯罪者,是柏斐这个邪恶地方的造就者,而您却赦免了她们。”

    “您说得没错,她们当然是罪犯。”兰吉尔公爵直视着文齐乐尔伯爵的目光,并没有否认这一点,“但与此同时,她们也是受害者。她们是被自己的亲人抛弃了的、走投无路的弱者,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也从没有机会学习任何可以维生的手段;不通过违法的手段,她们甚至不会被允许出入像费兰多卡萨、奥薇萨和密恩这样的大城市,就像被遗落在荒野里的野兽一般无处可去……”

    公爵顿了一下,随后深吸一口气。在他的迷人眼眶里,似有粼粼的微光在闪烁不已。

    “……但毕竟,她们是人。她们想要活下去,不过如此而已。”

    “据我所知,柏斐并非从始至终如此荒凉。在六十多年前,您的父亲戴夫铎兰吉尔老公爵还健在的时候,那里成片的耕地也还没有荒废,那里的人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懒惰成性、只知道做躺在床上的生意。她们大可以重新开垦出土地,重新在那片土地上种植起来庄稼真的有这么困难吗?她们足有一百多人,难道她们都像出入战场的士兵那样失去了双腿和双手?”

    德雷希轻轻地笑了笑,他知道,要说服这位老臣从来不容易。不过正是因为即便以领主的身份,他都不那么容易会被说服,所以这位财务大臣才格外地可靠尽管他们之间时常会产生分歧。

    “但在她们家的男人离开那里之前,她们从来不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她们期待的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结局。”

    自始至终,年纪尚轻的公爵都没有摆出公爵的架子。他的表情依旧耐心、诚恳,但每一言一辞都直切要点。

    “的确,她们数量众多,但正因为这样,要养活她们所有人才更是困难。从开垦耕地到收获究竟需要多久?她们能熬过这么长的时间吗?有多少人会死在等待的过程中呢?她们真的有那么多的选择吗?即便是出卖了身体和尊严,她们能得到的酬劳依然低得令人难以置信。单是为了活下去,她们就不得不将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付出在自己的‘工作’上,一天拼了命地接待尽可能多的客人。然而,只是一场小病就足以夺走她们本来就微薄的储蓄,甚至,夺走更多。考虑到她们生活的环境,那样的事情并不鲜见。”

    “公爵大人,没有冒犯的意思,但听上去,您对这些女人似乎很是了解?”

    “的确,”公爵淡淡地笑了笑,“因为我亲自到了监狱里,从她们的嘴里听说过了。”

    “太危险了!”文齐乐尔伯爵大惊失色,“以您这般的尊崇,怎么能去接触那种下贱的人!真是太危险了!!”

    “不,你错了,文齐乐尔大人,尽管粗俗无知,但她们并不危险。她们是受害者,是被盗贼人渣们当作娱乐消费的人们,是在汪洋大海之中抓住了救命之锚,却就此被恶行之船胁迫,从此航向无边苦海的女人们。我们彻底摧毁了鼠窝柏斐,但这对她们来说,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从麻木和痛苦的罪恶循环中解脱出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的机会。”

    “请容我提醒您,公爵大人,她们中的半数都已年逾五十。”文齐乐尔伯爵的脸上依旧挂着些许怀疑。

    “那并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德雷希说,毫不迟疑地。

    “我,作为费兰多卡萨公国的主人,决意还给她们久已逝去的生活,普通、平凡的生活。也许她们中的确有人仍会沉恋于床笫之间讨生活的日子,但哪怕只有一部分,我都希望能够尽力我所能去拯救她们,这就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意愿。”

    “要安排这些事情……都需要钱。您是打算用公国的钱,为她们缴付学习技能所需的费用?”

    “那正是我叫您来的目的。”

    迟疑了一阵后,文齐乐尔伯爵终于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总说不过您,公爵大人。当然,我会照您的意思去办。”

    “那就太好了!”

    片刻,那位公爵的脸上竟露出了孩童一般稚气的笑容。

    尽管,他很快又恢复了那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威严的姿态。

    “噢,对了。这里还有另外一份文件,我想先给大人您过目一下。”

    “嗯?什么文件?”

    德雷希兰吉尔没有回答,而是敲响桌边的铃铛唤来一名侍女,低声吩咐了一阵;女侍也没有应声,连连点头之后便退了出去。过了半霎左右的时间,那名女侍便又回来了,带着那份文件。

    兰吉尔公爵从下人手里接过了文件,旋即转交给了面前的文齐乐尔伯爵。

    单是看见那份文件的开头,这位财务大臣的头上就已经冒出了冷汗。他的舌头像是被抻住了,结结巴巴地,直望着笑面盈盈的兰吉尔公爵,半天才能勉强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您还打算……修改税法?”

    *

The Star 新星(11)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舞会大厅里的贵族们没有一个人显示出上前与弥斯搭话的兴趣。

    ……或许,在这样的舞会上独自伫立在桌边,一手托着一个酒杯独自引酌,还一边傻笑着念念有辞的家伙着实古怪了些。当然,弥斯自己或许根本认识不到这一点。

    “……啊!就是这两种!适当地配比起来简直无可挑剔!”

    弥斯沾沾自喜地说道,还不忘舔了舔嘴唇,那两种酒在唇边混合出的残渍有一种格外诱人的酸甜味道。

    尽管这里几乎没有人认识他是谁,也没有人有意愿同他攀谈,他倒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尴尬,只是在一边自己寻着乐子。事实上,他的确对这里的酒水爱不释手。

    恰这时候,他看见寇林正携着一位婀娜有致的贵妇,一边有说有笑地步上前来。那是一位显然比寇林要年长的女士,但也至多二十六七岁,始终迈着稳重端庄的步子,正与弥斯对贵妇人的印象如出一辙;细嫩的脸庞和皮肤显然经过了精致、长久地养护,裹护着青绿色眼眸的眼睑下方,左右各缀着一枚泪滴形状的天蓝色涂饰;灿如丰稻的金色鬈发扎出两条互相交错的麻花辫,分别挂在单薄柔软的肩膀两侧,另又有一辫盘扎起来,仔细地固定在脑后,而其余的则如波浪般自然地披下来,在不长不短的地方截断;而即便是她身上披戴着的衣衫,其色彩纷繁,也更不会逊色于在场的任何一位。

    “噢,费兰多卡萨最美丽尊贵的夫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一位”

    寇林贺提尔男爵稍作停顿,清了清嗓子,同时也顺便给弥斯使了个眼色,示意面前这位对宫廷社交略显迟钝的骑士赶紧把酒杯放下。

    “风暴崖最勇武善战的骑士,弥撒铎梅耶尔大人!”

    “我恐怕受不起这样的称呼,”弥斯挠了挠头,“在风暴崖比我厉害的人还有很多。”

    “……你只要接受就可以了,弥斯。”寇林忍不住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教导他,“这就是我们宫廷里自我介绍的方式。大家都是出身高贵的人,没人会浪费时间和无名之辈打交道,你得学会稍微地炫耀自己的能力。”

    “……这样吗?……我明白了。”

    “不用听他的,梅耶尔大人。”那位妇人莞尔一笑,以示理解,“我可以看出您是一位实事求是、所言无虚的骑士,而真正有本事的人是毋需吹嘘自己的。有志向的人,只有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才会继续迈步前行,不是吗?”

    一边说着,贵妇又向身旁的伙伴轻蔑地扑闪着眼睛,“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你那一套,寇尔(koal,寇林的爱称)并不是每个人都胸无大志,仅仅满足于眼前的成就。”

    “……”

    听见寇林反而被好好地嘲弄了一番,弥斯一时不知道应该作何对答。

    “好吧好吧,您说的当然在理,尊贵的夫人。”

    寇林却也只是笑了笑,坦然接受了那位夫人的挖苦。

    “弥斯,请允许我介绍,这位始终不忘拿我当反面教材的,聪慧明理的安涅博瑞纳尔(anne berienal)伯爵夫人也是我最深爱着的一位情人。”

    寇林毫不避讳地如此说着,欠身吻了那位夫人的手,却并不感到丝毫羞耻。

    “……博瑞纳尔伯爵夫人……就是说……”

    弥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僵硬。他自认为不善于处理这种尴尬的情况。

    “是的,你没有搞错。她是博瑞纳尔伯爵的夫人,与此同时也是我的情人。”寇林摊了摊手,坦然说道。

    “原来你这家伙还有这样的癖好?!”

    弥斯这么想着,但当然没有当面说出来,他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这样的话对那位夫人无疑是一种冒犯。

    弥斯只能保持极为不自然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举起杯子,突然开口说道:

    “我强烈推荐你们尝一尝这两种酒,真的很不错!”

    生硬,实在太生硬了。话刚出口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

    没想到,寇林却当即大笑起来;即便是那位博瑞纳尔夫人,也以手掩面,才不致因难以忍耐的笑意而失态。

    “你没必要用这种方式转移话题,弥斯……这种事情在宫廷里其实稀松平常,你会习惯的。”

    “……看来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弥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如果你不喜欢,你也没有必要学这些东西。即便是我自己,也不可能会因为司空见惯了的缘故对此不以为耻。”博瑞纳尔夫人强忍下含苞待放的笑意,垂下遮面的纤手,一边对他露出礼节性的微笑,目光却朝寇林那边不住地瞥过去,“真正不以为耻的是这一位。”

    寇林只是摊了摊手,“要知道,这些在费兰多卡萨出入宫廷的贵族们,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情人,一些是和他们地位对等的贵族,另一些则完全不是。出于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他们自己的婚姻常常并不能令他们满意。当然,这也意味着那些已婚贵族的另一半也拥有自己的情人,且他们彼此都清楚明了地知晓这个事实。”

    “这可不能成为你交结无数情人的原因,寇尔。”

    “这当然不能,我亲爱的博瑞纳尔夫人,但另外一个简单的事实却可以在所有这些美丽端庄的女人之中,你是我最深爱的独一一位。”

    一边说着,寇林还不忘在那位夫人的面前伸展开双臂,意图抒发自己的情怀。

    然而,博瑞纳尔夫人的反应却很是冷淡。

    “嗯,听起来很是感人。你就是这么对每一位情人解释自己的风流成性的?”

    “当然不是!这话我显然只对你一个人说过!”

    “现在我知道你是怎么对付那些女孩儿类似的追问了。”夫人回答,略显俏皮地朝他挑了挑眉。

    “……呃……看来我是没希望解释清楚了。好吧,都是我的错,我敬爱的伯爵夫人。”

    寇林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回头转向弥斯,豁达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这当然不是我让你们见面的目的。”

    “……什么目的?”

    寇林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忽然露出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在这费兰多卡萨,你可找不到比她更完美的舞伴了。放心,伯爵夫人的教导一向是认真负责的。”

    “……舞伴??!不不不不……”

    弥斯下意识地作出抗拒的行动。先不论自己对舞蹈一窍不通,还要让寇林的情人手把手地指导自己?他惊恐地想象着,自己似乎马上就要卷入某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之中了,而那样的展望让他极不舒服。

    “那不然,你还想着继续待在这儿品酒直到晚宴开始?那可不行,其他贵族只会觉得你嗜酒成性,粗野没有教养。要融入那些高贵之人的交际中,学会伴着乐声起舞是第一要务!”

    说着,他仿佛顺理成章地把夫人的纤纤玉手交在弥斯略嫌粗糙的手中,嘴里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

    “所以,我这就将这位善战却不善舞的骑士老爷们儿托付给您了,我亲爱的伯爵夫人。”

    博瑞纳尔夫人嫣然微笑,全然不顾弥斯的尴尬表情:“你就不担心,我会迷恋上这位健硕的骑士大人,就像你轻易地迷恋上其他女孩儿一样?”

    “当然,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完全相信,你们两人都值得毫无保留信任。”

    寇林向伯爵夫人深鞠一躬,以作结语。弥斯可以看见不远处,另一位相较于伯爵夫人显然要年轻许多的贵族大小姐似乎正在耐心地等候着这里的某个人。

    自然,其意在谁已不用说了。

    “那就交给你了,亲爱的。”

    说完,他便露出金焰花盛开般的灿烂微笑,朝那位年轻貌美的大小姐迎了上去。

    “那么,”伯爵夫人伸出手,对仍然迟疑于羞涩的弥斯不吝大方地邀请道,“就让我们开始吧,梅耶尔大人?”

    事都到了这个份上,也容不得他拒绝了。他也不再犹豫,果断攥住了伯爵夫人瓷器般精美细腻的手掌与之相比,自己因经年的艰苦训练而生出的茧子才愈感粗糙。这让他不禁想起,自己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有怀着这样的心情握住过一位女士的手了。

    优美的乐声倾时占据了主导。

    寇林贺提尔所言非虚。诚如他所说,博瑞纳尔夫人的确是一位无可挑剔的指导者,即便对于像弥斯这样对舞蹈一窍不通的初学者,她也能始终引领着舞伴的步伐,伴着宫廷乐师奏出的悠扬律动翩然起舞。她的带领果断而主动,却不失富含女性韵味的轻柔和优雅;她的舞步正好似潺潺溪水一般,以其流势温婉尔雅地引导着弥斯全身上下的一举一动。

    五曲终了,弥斯仿佛产生了某种错觉。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上手了。……甚至,隐隐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然而,在弥斯才刚刚开始享受宫廷舞的乐趣的时候,他偶然察觉到伯爵夫人的脸颊上缓缓坠下了一粒不起眼的汗滴。

    这时他才注意到,那位夫人身上微微的起伏,并不是在伴着曲声舞动着。那是愈发沉重的呼吸,只是因为她努力在控制着自己的端然仪态,才不至于发出声响;他愈发仔细地端详,这才发现那张一直凑得如此接近的白皙脸庞,已经不知从何时起浮现出了红晕。

    弥斯马上放开了她的手。“……请原谅我的迟钝,尊敬的夫人……”

    “怎么了?”

    “您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

    “向您致以歉意,大人。我的体力一向不算好。”

    伯爵夫人笑了笑,试图以一个撩发的动作掩饰自己拭去汗滴的意图。于是,弥斯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帕,颇为绅士地递向那位美丽的夫人。

    “非常感谢,您是一位极体贴的骑士。”

    她这么说,却没有接过手帕。

    “……您不必担心,这是完全没有使用过的、全新的手帕。在风暴崖训练的时候,我们通常只用手甲擦汗,从来没有带手帕的习惯。”

    弥斯连忙这样解释道,但伯爵夫人只是噗嗤一笑,“看来您确是一位诚实的骑士,不过我并不是在介意这些。”

    “……那就好。”弥斯挠了挠头,只得重新把手帕塞回兜里,“虽然我此前从来没有参与过宫廷舞会,但即便是我也能看出,贺提尔男爵所说的并无半点吹嘘,您的水平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伯爵夫人露出微笑,“但他似乎没有告诉过您,即便是我的宫廷舞也不过是他本人所授。在那之前,同您一样,我并不精于舞蹈。”

    “……那真是令人惊讶的事实。”弥斯瞪大了眼睛,“……虽然如此,即便是过去的夫人您也必定比我有天赋得多。”

    “作为您的舞伴,我认为您学得很快。”

    “谢谢您的褒奖。”听到这话,弥斯禁不住有些飘飘然起来。看来……自己或许的确是一个宫廷舞天才也说不定?

    “不过既然您对我如此诚实,我也不应该对您隐瞒自己的看法。”

    只是,那位夫人突然笑了笑,以不变的语气说出了另外的意见,狠狠地打击了他一番。

    “所以实际上,做您的舞伴实在是一件极费体力的事情。要矫正您僵硬却扎实十分的动作,光凭我这一介女流的力气,恐怕还是吃力了些。”

    “……对此我万分抱歉!”现在弥斯才意识到伯爵夫人为何会如此疲累。

    “只是个玩笑。”

    她露出迷人的微笑,耸了耸肩,冷不防抛出一个让弥斯不知该如何接的问题,“你不太喜欢这儿,对吧?”

    “……呃……这座费兰多西亚圣宫叹为观止地华丽,舞会也很盛大,酒水也很高级……噢,当然我也很享受做您的舞伴。”

    “但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不会喜欢我们这些贵族行事的方式,对吧?”

    “……是的……我还不那么容易习惯那些冲击性的新观念。”尽管支支吾吾地,弥斯还是承认了这一点,“在我的印象里,费兰多卡萨这样的圣地理应……更加保守一些。”

    “与很多其他地方相比,费兰多卡萨的律法和文化的确更崇尚压抑作为俗人的**,在许久之前的过去我也曾经支持这样的观点事实上,在现今我也仍然不抗拒。”说到这里,她不禁嗤然地笑了,“或许在你听来,我这样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吧?”

    “不,怎么会。我相信您一定也有您自己的苦衷。”

    “谈不上什么苦衷。只不过,当律法在精英贵族阶层身上付诸实践的时候,总不免变得‘灵活’许多。”

    说到这里的时候,博瑞纳尔夫人稍作停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下去。

    “你必须让他们享受作为精英阶级的优待,你必须让他们享受优渥于别人的生活,不仅仅是物质上,同时还有精神上;如若他们没能很好地享受自己的生活,不像平民一般为繁重工作缠身,剩下的无数闲暇的时光里他们就会转而去追求其他的东西比如说,权力。这,对于真正手握大权的人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

    “那是个……很有趣的理论,我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法。”

    弥斯再度瞪大了眼睛,不禁对面前的这位夫人刮目相看。他不仅只是惊讶于这种新奇的观点,还讶异于它竟然出自一个女子之口。

    “即便是制订教会法的教廷也不会过多地干涉宫廷里发生的事情,只要它不闹得太大。这同样也能成为掌权者约束手下其他贵族、制衡贵族之间的手段,只要这些人还沉溺于自己的**,就总能轻易地找到把柄;要依据教会法安上一个完全合乎道理的罪名,在圣城的任何时候都不是件难事。更不用说,即便是教会里的主教大人,在私底下恐怕也未必清清白白。毕竟,我们都只是凡人而已。”

    “我得承认……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贺提尔男爵如此深深迷恋于您的魅力。连我也不禁钦佩起您的见识了,我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位女士能拥有您这样的风度和知识。”

    “毕竟,我们的帝国只有一位皇帝,却早在莫欧王之后就没有了皇后。没有人再能为我们这些孱弱的女人站出来,代表我们的利益。”伯爵夫人说着,忽地挑了挑眉,“不过即便如此,在现在这个时代,宫廷里富有学识的女性依然很多,只是您始终待在风暴崖那样的地方,没有机会见识过罢了。我本有机会向您引见一位比我富有学识得多的大小姐,她是我在皇都伽尔撒的一位笔友,与您也恰恰年龄相仿,近日也正巧来访圣城,但万分遗憾的是她今天似乎并没有应邀出席舞会。”

    “那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只是……”

    弥斯的脸上又浮现出疑惑和为难交杂而成的表情。

    “有话就说吧。”

    “……我无意冒犯……只是我很难想象像您这样优秀的女士,如何会沦为您自己口中‘沉溺于**’的那类人。……背后或许……有种种原因吧……”

    出乎弥斯意料的是,对方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笑出了声。

    “梅耶尔大人您的确很诚实,太诚实了。在宫廷里可不能靠这一手招人喜欢,您该知道这一点的。”

    “……我会改的。”遭到了无情的挖苦,弥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鬼鬼祟祟地稍稍抬起头,“……所以,您会告诉我原因吗?”

    “嗯,谁知道呢?兴许下一次,我会提起兴致告知于您,以安抚您悸动的好奇心。实话说,这也谈不上是件捋起来太过复杂的事情。”

    毫无征兆地,那位夫人脸上的笑容骤然间消失无踪。

    “但在那之前,我需要您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来这儿?”

    “……什么?”起初弥斯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伯爵夫人的表情,却全然不像是在作弄他。突然间,那位夫人的语气却像是在质问。

    “宫廷不过是个充斥着**和性、享乐主义和**的地方,既然你自认为是一位荣誉的骑士,为什么还试图融入这个地方?对你们这类人来说,这里可没什么可供你们撷取的荣耀,不是吗?”

    面对对方突然严厉的语气,弥斯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情,有没有我能为帝国作出的贡献……就是这样。”

    “仅此而已?”伯爵夫人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怀疑,即便弥斯并不清楚那来自于何处。他只能连忙回答道:

    “仅此而已。”

    “这样啊。”

    她只是淡淡地这么回答道。

    弥斯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他的意图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骚动打断了。

    尽管已然有些迟了,但终于,这场舞会的举办者在贵族们的议论纷纷中现身了。

    *

The Star 新星(12)

    “……泽文老师?!!”

    迎面端然走来的那位显赫的公爵大人,他的容貌瞬间抓住了弥斯全部的注意力。

    那张脸!那张六年来朝夕相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弥斯是绝对不可能认错的!

    纵是亲兄弟,也断无可能生得这般一致吧?

    不仅仅只是面容相似而已。那种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和骄傲,那种不怒自威、使人肃然起敬的,独一无二的高扬气质,很难想象还能有机会在同一时代的另一个人身上见到。

    只不过……当兰吉尔公爵在舞会厅的中心站定,环视着聚集在这里的达官贵人们,忽然舒缓自己的神情,露出带着歉意的微笑,那张脸……转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泽文老师绝对不可能成为的人。

    “请原谅我的姗姗来迟,在场的诸位公臣贵胄。在此我不得不致意最深的歉意,作为主人却没能好好地招待应邀前来费兰多西亚圣宫的贵客是我的失职。”

    德雷希兰吉尔公爵带着浅笑说着,语气中满是从泽文老师那里决然听不到半分的谦然与和善。出于敬意,在场的贵族们皆停下了自己正在进行的谈话,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位费兰多卡萨的主人。

    “希望我的乐师们已经以他们弹奏出的优美旋律替我好好地款待了各位,费兰多西亚圣宫的乐师长米厘亚多(miliadore)先生是这个时代最负盛名的音乐家之一,也是已逝的先父最为欣赏的一位演奏者,通晓各个时代的舞曲、民谣和圣咏;从他精灵般的指间传递出音符的那台大管风琴‘爱丽厄尔(ael’el)’,可以说是当世最为昂贵的一台管风琴,那同样是先父的遗物,希望大家可以尽情地享受。”

    当那位公爵正在众人的注视中说话的时候,他提到的那位著名的乐师长米厘亚多先生与其他乐师正巧妙地以一段旋律结束了当下的乐曲,随即再以一曲更为符合当下气氛的乐章以迎和他的演说。此中转换竟全无半分突兀,当真不愧对于宫廷乐师的头衔。

    “也是,泽文老师远在风暴崖。这两个人毕竟是亲兄弟,是我犯傻了……”

    弥斯挠了挠头想到。很显然,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两位大人。

    或许那就是兰吉尔家族的人与生俱来的气质吧,一个承袭了上千年历史的高贵家族天生的、毋容置疑的威严与超然于常人的高傲。

    但弥斯不费劲便能看出,德雷希兰吉尔大人远不像泽文老师那般,自傲到了几乎无礼的程度。身着同样讲究到极致的绣金华锦长袍,其中有些部分甚至誊写着古语经文;若非侍女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捧着,身上的赤貂皮长披风甚至能一直垂在地毯上;公爵的头上戴着青丝雀羽长尾翻檐帽,同泽文老师一般留着色泽一致的铂金长发,垂在他同样俊俏绝伦的脸庞之侧,只不过明明是胞弟,公爵光鲜亮丽的脸上隐藏着的皱纹却仿佛比泽文老师还要多几分;腰带的正中起码缀着九颗不同色泽的大块名贵宝石,正中的那颗是血红色的,其中明显地呈现出玫瑰形状的深影轮廓;长袍下微微露出精绣着橙黄色金焰花的近身裤腿和平底尖头皮靴,透出一种收敛和稳重之感。端立在众人面前的这一位公爵大人,毫无疑问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而全然不是老师那样的冷酷武者。

    当弥斯无意中与那位大人对上视线,他看到那位大人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那笑容,十分亲切、柔和。

    刚才才讶异于两人面貌何竟如此相似的弥斯,转眼又开始惊异于这生长于同样环境下的兄弟两人何竟又养成了如此截然不同的性格。

    “说起来……”

    弥斯曾听人言,说老戴夫铎兰吉尔公爵共育有四子,皆是当世绝伦的俊俏男子,也都写得一手为人称道的公文书法;但另一方面,弥斯却几乎鲜有听说关于另外两位兰吉尔家兄长的其他叙述。

    “自先父过世后,这座舞会大厅便很少有这么隆重地承办过盛会了当然有,但少有像今天这样盛大,如费兰多卡萨的诸位所知,他老人家尤其喜欢舞会。尤其是在这个时节,同样有很多来自皇都伽尔撒,或是从帝国其他城市前来的贵客,为了朝圣,又或是为了欣赏圣地的金焰花盛开时的华美景象访问这座圣城,古老的费兰多卡萨。如此我想,也许现在是一个展示圣地的殷勤好客的大好机会,同时也让费兰多卡萨的各位怀念一下先父还在时候的盛况,以免大家总说我是个太过严肃不知娱乐的无趣人物。当然,米厘亚多先生和一众出色的乐师们也正期望着有一个机会能在诸位的面前展示身为大音乐家的风范,他时常向我抱怨遭到了冷落。”

    话到这里,贵族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笑声,而正在演奏的乐师米厘亚多先生也不禁会心一笑。

    “这里奉上给各位的小食物也是我的厨师们花了大工夫制作的,他们都是这方面出类拔萃的人才,其中的许多人也擅长制作干燥但甜美的南方风格食物,以及诺夫兰萨风格的、充满着大海味道的食物嗯,我想没有人会问北方的食物吧?只有北方的干面包我们这里绝不会供应,很遗憾,我们冈瑟尼人已经从那段干硬又酸涩的历史里走出来了。”

    公爵式的幽默再一次让贵族们轻松地笑了起来,整个舞会大厅都浸染在一种和谐、融洽且不乏欢乐的气氛里。

    “同时,服侍于我的厨师中,亦有一位自诺斐欧岛远游至此的杰出大厨,如果诸位希望品尝一点异域风情的食物的话,还请耐心地等到晚宴的时候。不满诸位,那位大厨对健康控制也十分有心得,在私下里我尤其钟情于让他为我制订食谱,而我也难得地想请诸位也体验一番。”

    “请允许我致谢,尊敬的公爵大人,我们对这样的款待十分满意。费兰多卡萨的风景和建筑也令人印象深刻,流连忘返,这无疑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一位携着舞伴的年轻男性贵族上前深鞠了一躬,以表示感谢。从他的衣衫、口音和黄肤黑发的体貌特征来看,他似乎并不像是费兰多卡萨的本地贵族。

    “毋需客气,来自克雷斯波顿的伊礼苏(ilisu)大人。如果您还有其他任何的意见,或是有个人层面的需要,还请您简单地提出来,我作为费兰多卡萨的领牧,一定会尽全力满足您的要求。”

    “我这样边缘地区的小贵族能得到您的邀请,已然受宠若惊了。我的侄女不能同我一起见证这座城市的美丽和繁华,我为她感到非常遗憾。”

    “下一次她有机会到访的时候,我保证我也会像招待您一样地招待您高贵的侄女。”

    “请您别再这么说了。如果您再对我这么热情,我恨不得都想让克雷斯波顿并入费兰多卡萨公国的领土了!”

    在场的众人又一次哈哈大笑,这一次,就连公爵也几乎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可不行。如果那样的话,我肯定会得罪维奥芬妮公国的伯恩维宁公爵的。”

    兰吉尔公爵也不忘打趣道。

    “真的,兰吉尔公爵大人,我与我大多数的族人始终不会忘记感谢你们。”那位年轻的贵族仍然没有停止滔滔不绝地抒发自己的感慨,甚至,神情突然变得无比认真了,“我们希塞尔人也不会忘记,许多年前冈瑟尼人的先祖是如何帮助我族的先人,在没有任何战争的情况下,让我们成为这伟大帝国的一份子,也成为这伟大信仰的一份子。一直到今天,我们希塞尔人都很自豪能成为帝国的人民,成为皇帝陛下的子民!”

    “当今仁爱明睿的第四皇帝陛下万岁,愿您的统治直到永恒。”公爵微微低头,如常念诵了祷词,其他贵族们也随声应和。

    “当今仁爱明睿的第四皇帝陛下万岁,愿您的统治直到永恒。”

    紧接着,公爵缓缓地走到那位希塞尔贵族的面前,轻拍他的肩膀。

    “皇帝陛下爱着你们,正如他爱着他的其他子民一样;我同样也将你们视为同胞,因为你们当然也是主的选民。请你和你的族人们务必不要忘记这些。”

    “我永远不会忘记!”

    如果不是公爵搀扶着他,他几乎已经要跪到了地上。

    “您反应过度了,伊礼苏大人,这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当然……我很抱歉,公爵大人。”

    “毋需道歉,伊礼苏大人。现在是欢乐的时候,请尽情地享受费兰多卡萨的款待,如果您在费兰多卡萨感到愉快,那么也能让我的小小虚荣得到满足。”

    “恭敬不如从命。”那位南方来的贵族这才站起身来,恢复了神态。

    公爵又高举起手臂,吩咐道:“杰出的米厘亚多先生,请用更欢快的乐曲来稍稍提振一下诸位大人们的精神,拜托了。”

    乐师没有回头看,甚至也没有出声应答,与那位大人相处甚至不需要这些;但他显然已经明白了公爵大人的命令。为他作出回答的是他弹奏管风琴的手,以及响彻舞会大厅的动人音律。

    “那是我们能拥有的最好的公爵大人,”弥斯身旁的博瑞纳尔夫人忽然说道,稍稍带着些感慨的语气,“甚至比他的父亲还要好。能享有他的辖治,是费兰多卡萨这座城市最幸运的事情。”

    “看上去,的确是这样。”

    伯爵夫人突然转过头,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冷不防发问道:“如果他赋予你一个为他作出贡献的使命,你会始终对这位大人保持忠诚吗?”

    弥斯回答得几乎没有犹豫:“当然了,夫人,那是一名骑士必须遵守的准则不是吗?”

    “很好。”

    问完那个奇怪的问题,伯爵夫人只是点了点头,又不再言语了。

    “不过,尽管在享受迷人的乐章和动人舞蹈的同时,在与英俊挺拔亦或是窈窕美丽的舞伴共度醉人时光之前,我并无意毁了大家的兴致但我确实有必要向大家交代我迟来的理由,毕竟,作为费兰多卡萨的主人,我不能就这么搪塞过我的过错,那样做确有辱兰吉尔家族的名誉。”

    听到这些话,所有在场的贵族又再一次竖起了耳朵。与此同时,兰吉尔公爵一边向大家介绍那位从方才起就跟随着公爵大人进入舞会厅的老臣。

    “从早些时候开始,我便和林铎文齐乐尔伯爵我的财务大臣在会客室里探讨一些最近在公国的领域内发生的不太愉快的事情。我对那些事情的发生很是痛心,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子民,我本有责任照顾他们,却没能实在做到。”

    到这里,议论声已然鹊起。贵族们已经大致猜到了,公爵大人意指的究竟是哪一件事。

    “我和文齐乐尔伯爵产生了一些分歧,我们就这些问题讨论了很长时间。我知道诸位已经在舞会厅里等待了许久,但是对我个人而言,对于这个公国的公爵而言,这些事关公国根本的事务理当更为要紧,而我也只能请求各位理解,而不奢求各位原谅我的怠慢。”

    “幸运的是,伯爵与我终于达成了一些共识,我们都同意必须采取一些行动来防止那种危险的情况再一次发生;我想,我处在伤痛中的子民也必须得到宽慰。

    “所以,为了人民的福祉,我打算……在这里向大家宣布一些……也许并不是费兰多卡萨的诸位愿意听到的决定……”

    议论声偃旗息鼓,所有人都注视着费兰多卡萨的主人,各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只是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

    “你为什么就不能再坦诚一些呢,德雷希?”

    费兰多卡萨的各位贵族当然不会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他们都齐刷刷地望向舞会大厅的门口,那里伫立着另外一位费兰多卡萨的重要人物,另一个无比重要却意外地没有受邀的人物,冷笑着,迈着桀骜不驯的步子,在众人的愕然中走进舞会大厅。

    那是一个敢于对兰吉尔公爵直呼其名的人物。

    公爵脸上的柔和瞬间消失了,嘴角紧绷起来,如临大敌。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记得我没有邀请你,杰斯帕。”

    “噢,这么盛大的舞会,你为什么不邀请我呢?”

    杰斯帕洛法里安,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全费兰多卡萨最不容得罪的贵族,德雷希兰吉尔大人小时候的玩伴,以及,最亲密的朋友。

    至少,本该如此。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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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骑士物语介绍:
我们生而为凡人。
没能有雄鹰的敏锐,猎豹的敏捷;棕熊的力量,狮鹫的勇气。
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以存续。
这是一本西方奇幻题材的骑士小说,
但在这个奇幻的世界里,人也终究是凡人,鲜有例外,
他们不可能推开数十吨重的巨大石门,也绝无可能跃起数十米作出华丽的凌空劈斩;
不具备随处发现珍藏着魔法神器的宝箱的幸运,亦或是足以让他们脱胎换骨的上古圣物;
无论怎么研习技巧,无论怎么锤炼肉体;
人类始终无法超越肉体的界限。
他们都只是凡人而已。
诚然,这是一个奇幻的世界。这个世界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与未知的奇迹;
但在圣骑士的发源之地,神圣帝国,他们都这么说——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人们,又如何能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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