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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峰雪打火机     消失的白泽txt下载     消失的白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一章 命蹇鸳鸯续断缘

    斟仲的石头小屋与谷中的无异,都是一样的黄泥涂墙,都是一样的低矮,都是一样的三间连排。只不过斟仲这小屋是建在山坳的阴影里,寻常路过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院门和房门都没有锁,斟仲匆匆跑到前面,推开了院门。

    然而突然冲出来的十几条大白狗却让众人吓得不轻。段越惊叫着躲在了壮子的身后,就连一向大胆的悬铃也不敢上前一步。

    斟仲见状赶忙厉声呵斥,只见他飞快摘下腰间一串铜铃,目光凌厉,一抖铜铃,那群狂吠不止的大白狗似乎瞬间成了操线木偶,老老实实地跑到了院内的木棚下,不再乱叫了。

    众人看着眼前这个果决、犀利的斟仲,似与之前那个温润如玉的斟仲判若两人,想不到谦和温敦的他竟也有这样凌厉的一面。

    然而转过身来的斟仲再次恢复了那温和的笑容。他快步跑向石屋,打开房门,躬身作礼,将卓展他们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礼数十分周到。

    石屋虽普通,然而这小屋内却是别有洞天,与谷中寻常人家很是不同。

    众人新奇地满屋打量着,棚顶高高低低吊着一个个小竹筒,里面装着各式味道奇特的药草;又平又浅的石钵里,盛着研磨了一半的鸟喙粉末,若隐若现地闪着亮光;五色的彩绫整齐地挂在木架上,瀑布般垂了下来;窗前挂着的一排排小小的水晶球,在烛光下仿佛一颗颗星星,一阵风吹来,水晶球彼此撞击在一起的声音悠扬又悦耳……

    斟仲麻利地烧好一壶水,给每个人都泡了一碗梅干茶,又翻箱倒柜地找棉被,帮他们安排晚上睡觉的事情。

    壮子似乎像发现新大陆般开心,围着斟仲的一个装满石头的铜盆左看右看:“斟大哥,你这是啥石头啊,热乎乎的,就像烤过一样,真舒服啊。”

    忙碌的斟仲回头笑了笑:“这叫灼石,是火山口附近拾来的灵石,长年温热,用它温体驱寒再好不过了。”

    壮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子骨碌一转,谄笑道:“嘿嘿,斟大哥,我这有一个石蛋,一直带在身边孵着,可都没什么效果。嘿嘿……可否借你这热乎乎的灼石一用啊?”

    “哦,石蛋?”斟仲觉得有趣,也来了兴致:“当然可以,在我这里,壮子兄弟想用什么都随便,不用问过我。”

    “斟大哥,你真够意思,那就感激不尽咯。”壮子说着就去翻包,拿出他在盘龙寨后山捡到的那枚石蛋,小心又神圣地放到了铜盆中。

    段飞看着壮子那副虔诚的样子,感到好笑:“人家高堂英都说了,你这个蛋早就石化了,咋还能孵出东西?”

    壮子没有回头,拿起桌上的一条软布轻柔的盖在了他的蛋上,就像个母亲一样。“这你就不懂了,有爱就有奇迹,早晚我这个蛋会给我孵出个吉祥物。”

    段飞见他那执着样,懒得再理他,便不再作声。

    卓展从进屋开始就盯着忙忙碌碌的斟仲,见他张罗的差不多了,便悠然说道:“斟兄,坐下歇歇吧,顺便也跟我们说说,你跟西山国药师荼以鱼的弟弟,是怎么结上这梁子的?”

    斟仲一愣:“卓展兄弟,你怎么……”

    “啥,荼以鱼的弟弟?那个给曹朗坤调毒害高堂英的荼以鱼?西山第一毒师荼以鱼?”段飞打断了斟仲,惊讶得差点掀翻手中的梅干茶。

    “卓展哥哥,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呀?”赤也不解地盯着卓展。

    卓展淡淡一笑:“刚刚在空场那里跳完长命火,听风长老和那报信的大嫂说的呀。以蝉,荼二当家的,不就是荼以鱼的弟弟荼以蝉嘛,莫非谷里还有第二份不成?”

    “原来如此,卓展哥哥,还是你细心。我这粗心大意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赤笑嘻嘻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哼,听我爹说,那荼以鱼阴险歹毒,不是什么好人。他这弟弟也好不到哪去,光天化日下就要杀人,还摔孩子。”悬铃愤愤道。

    卓展看了看悬铃,敛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色望向斟仲:“斟兄,坐吧。”

    斟仲盯着卓展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坐在了床边,沉思半晌,才幽幽开口:“娃娃的妈妈,花腰,本是我的未婚妻,是……”

    “啊?原来那荼以蝉才是拆人姻缘的罪魁祸首啊,那他怎么还那么嚣张?”赤腾地站了起来,大声惊呼起来。

    众人都被赤吓了一跳,卓展无奈轻叹道:“儿,快坐下,让斟兄把话说完。”

    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卷着辫子悻悻坐了下来。

    旁边的段越赶忙把头偏向赤,在她耳畔低声说:“其实我也想问的。”

    两个女孩儿会心一笑,便再次把目光投向斟仲。

    斟仲似乎对赤的无礼并不生气,他只是温和笑了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说道:“花腰本是我的未婚妻,我俩自小便有婚约。是花腰的姐姐花容……”

    “我去,花荣,小李广啊。”壮子又打断了斟仲,“那我还浪子燕青呢。”

    段飞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忍不住吐槽道:“就你,还浪子燕青?我看你是矮脚虎王英还差不多。”

    “切,段飞你能不能别总贬低你妹夫我?就算我长得不如燕青好看,但凭我这手打弹弓的功夫,怎么说也得是没羽箭张清啊。”壮子不忿道。

    “还没羽箭张清,我看你是菜园子张青还差不多。”

    “呵,你说我是菜园子张青?那你就是变相在说俺越越是母夜叉孙二娘喽?喂,越越,你这好哥哥说你是母夜叉。”

    卓展见壮子和段飞又开始了毫无意义的日常互怼,怕他俩收不住,再把一百单八将都拎出来,赶忙厉声喝住了:“都别杠了,好好听斟兄说完。”

    段飞和壮子立马住嘴,互相瞪着打着哑语。

    众人这才又把视线移回斟仲身上。

    斟仲虽听不懂段飞和壮子在说什么,但依旧不生气,平静又和煦地看着他俩吵完,直到卓展出言制止,才淡然一笑,再次开口,讲述起他和花腰那段被错拆鸳鸯的心酸往事。

    **********

    斟仲四岁时便显出幽冥之眼,这在人口并不多的阴晷谷是十分稀奇的事,自然成了整个谷中最大的喜事,当时还举行了十分隆重的庆典。

    那时正值人族族长花风猎的小女儿降生,花族长便赶在斟仲被送往神宫前,与斟家父母定下了娃娃亲。并承诺,这婚书只能由男方解除,以示诚意。

    然而在斟仲在诸次山修习巫术这十二年中,谷里的情况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随着荼以鱼被西山白帝封为国药师,荼家的势力日渐增长。

    虽然化蛊阁和荼以鱼早已搬到王畿,跟阴晷谷这个地方没太大关系了,但荼以鱼的二弟荼以蝉却始终留在谷里,负责化蛊阁必需的一些特殊草药的种植与运送。

    谷中向来是男耕女织,生活较为清苦,逢年过节或赶上有明朝酒才能吃上一顿酒肉。

    但受雇于荼家的药农们却不必受这束缚,日子一天比一天过的好,天天小酒小肉不断,偶尔还会被分到一些荼以蝉从王城带回来的小玩意。

    俗话说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当所有人都过着一样的生活时,没人会觉得自己过得不好。然而一旦周围有了比你过得好的,内心的不平衡便会让人生出贪念与**。

    久而久之,谷里无论是兽人族还是人族,都争相巴结荼家,以能为荼家做工为荣。

    寻常百姓如此倒也罢了,但就连身为人族族长的花风猎也未能免俗。

    花家在连续生了两个女儿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花将。花将自幼便显出过人的天资,尤其实在习武这方面,一点就透,进步极快。很快,谷里便没有人能教得了他了。花风猎便托熟人把这小花将送到了诸次山的府军,在军中磨炼。没想到这小花将倒也争气,刚满十二岁便被擢升为下将军的一等近身军官。

    花风猎大喜,意欲将花将送往王城府军,却因为没门路而苦恼万分。于是花家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在白帝身边的那位大人物,荼以鱼,也自然而然想到了他那留在阴晷谷的弟弟,荼以蝉。无奈荼以蝉除了定期往王城的化蛊阁运送草药,似乎并不愿与自己的那位哥哥有太多往来,对花族长的请求也以没熟人为由给推掉了。

    然而一向心比天高的花家长女花容却很是不甘。

    在一次采桑的时候,花容偶然发现这荼以蝉似乎对自己的妹妹花腰很有意思。那热切的眼神、那鞍前马后的态度,花容猜测这荼以蝉定是喜欢上自己这个妹妹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喜欢。

    但无奈花腰自幼便与远在诸次山神宫的斟仲结了亲,这一绢只有男方才能解除的婚书,让所有预想中的幸福美满都化为了泡影。

    于是身为花家长女的花容便动了坏心思,想暗自为父分忧,为弟解难。

    花容与丈夫喜仑说了此事,两人一拍即合,制定了一个看似荒唐却十分管用的计划。

    就在斟仲学成归谷的那一天,谷里为他办了隆重的迎归酒,然而他寻遍人群,却始终没有找到他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这时,花腰的姐夫喜仑找到了他,说花腰羞怯,想跟斟仲私下见上一面。时间就定在第二日入夜后,地点则是喜仑和花容家。

    一来出于礼貌,二来斟仲实在想见见自己这未婚妻是什么样子,便不暇思索地满口答应了。

    然而第二日入夜后,当斟仲来到喜仑家,却只见到了满桌的酒菜和一脸谄笑的花容和喜仑,并未看见未婚妻花腰。

    据花容的说法,花腰是突感风寒,起不来床,实在没办法出来相见。事实上花腰也真的染了风寒,只是这风寒染的蹊跷,突然病倒,一连卧床几天才见好,这怕是都要归功于她那个好姐姐花容了。

    花容堆笑着给斟仲赔了一通不是,便与喜仑争相给斟仲敬起酒来。

    没见到花腰虽然有点失望,但斟仲也并没有多想。一向与人和善的他客气地接受着花容夫妇的敬酒,也礼貌地回敬他们夫妻二人。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斟仲极不舒服。

    花腰的姐夫喜仑是谷里的采办,平日里负责去谷外购置谷中没有的一些陶器、盐、茶、布匹,办事干练老道,为人圆滑,十分得四大长老和两大族长器重。在斟仲与他两日的短暂接触中,喜仑表现的十分谦和有礼又不失风度,让斟仲很是敬重。

    然而今夜在这酒席上,这喜仑却反常得令人咋舌。

    喜仑从开席开始,就一直在瞄着花容的脸色,对斟仲的问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斟仲叫了他好几次,他才晃过神来,似乎全部的心思都在花容身上,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似的。

    一坛酒很快就喝光了,花容说自己有一坛珍藏了十年的枸子酒,想起出来与自己这未来的妹夫好好喝一喝,便让喜仑去后院拿酒去了。

    喜仑倒是很快就把酒抱来了。

    开坛后,夫妻二人又礼貌地给斟仲敬酒,希望他婚后能善待妹妹花腰。然而不知是喜仑太过紧张还是怎的,仰头喝酒的时候竟将那酒呛进了喉咙,憋的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

    斟仲看着花容对喜仑鄙视的眼神,尴尬地笑笑。刚想上前帮喜仑拍背,却不料那花容竟愤然起身,大袖一甩,照着喜仑脸上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喜仑的脸上瞬间出现了一个红红的手掌印,他捂着脸,样子很是难堪,却没有一声辩驳,甚至连愤怒都没有,似乎早就对这种遭遇习以为常了。

    斟仲看到这番情形不禁深锁起眉头,内心十分不悦。

    花容转眼又笑容可掬地坐在斟仲身旁,给斟仲赔着不是,随后又冷眼呵斥喜仑给斟仲斟酒。这一冷一热的两副面孔,真让斟仲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喜仑按照花容的指示给斟仲斟酒,却一个踉跄跌了出去,将好好的一坛酒全都洒在了斟仲的前襟上。喜仑大骇,慌忙后退着打躬不迭,却冷不防地又踩在了花容脚上,疼得花容大叫不止。

    花容这回是真的怒了,只见她愤然起身,指着喜仑的鼻子厉声叱骂起来:“喜仑你个剐千刀的,当了个小小的采办就不知东南西北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得来的一切,都是我花家可怜你的,你就是我花家养的一条狗!还不快跪下,给我这兄弟磕十个响头。”

    令斟仲错愕的是,喜仑竟真的跪了下来,还跪得十分端正,恭恭敬敬地在地上对自己磕起头来。

    斟仲忙起身去扶起喜仑,让他坐在椅子上。

    花容拿了一条汗巾过来帮斟仲擦拭前襟,边擦还边赔着笑:“斟仲兄弟莫要见笑,我们夫妻俩争执惯了。这死鬼也是可恶,笨手笨脚的。我这算火气小的,若是我家那小妹的脾气,定要叫这死鬼跪到子时入定也不得起身。”

    斟仲大骇,心中如打翻了腌菜缸,酸咸苦涩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到的此时,即便是温润如斟仲这样的人,也震惊了,愤怒了。他看着满脸堆着假笑的花容,心中顿时生出无比的厌恶与嫌憎。

    斟仲缓缓又有力地推开了花容正擦拭着他前襟的手,霍然起身,拱手答谢,转身拂袖而去。

    那晚斟仲一夜未眠,待到第二日寅时谷中刚出定,斟仲便手持那绢被他攥了一夜的婚书来到花家,坚决又不失礼节地在花风猎的错愕中退了婚。

    没多久,花腰便同那荼以蝉成了亲,花将也被送到了王畿,师从定远大将军麾下第一武练。花家上下都莫名皆大欢喜起来。

    斟仲虽为摄魂巫师,但谷中巫师只有他和大巫祝两个人,因此他也身兼其他巫职。谷中的祭祀、占卜、祈福、释谶都是要他亲自来操办的。

    第二年春天的开耕大典上,身为开典祭师的斟仲,在耕典结束后,偶遇了前来筛种的花腰。

    两人促膝长谈,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斟仲从未见过这么纯洁无暇的姑娘,花腰也从没见过这么温润如玉的男子。两人谈话间,也明白了自己被花容设计的事实,不免唏嘘黯然,感叹造化弄人。

    但爱情这东西,一旦无意间生根,就会发芽,继而便会恣睢无忌地生长起来,哪怕是有层层的桎梏与枷锁。

    之后发生的事情,不用斟仲说,卓展他们也能猜出了。

    那个出生就有着幽冥之眼的孩子是斟仲的,瞳色跟斟仲的一样,都是血色,预感系瞳力。只是现在那个孩子生在荼家,应该姓荼。

    **********

    “我们明明那么相爱,花腰明明应该是我的娘子,明明应该厮守一辈子,却……哎……都怪我……”

    一声沉重的叹息让这凝固的气氛陡然附上了千钧重量,压得在场的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唏嘘归唏嘘,同情归同情。

    但再怎么说,斟仲也是勾搭有夫之妇在前,无论他和花腰的爱情多么纯粹、多么凄美、多么令人惋惜,都改变不了他这个小三破坏荼以蝉家庭的事实。

    然而赤、段越、悬铃却不这么认为,三个女生听得是鼻涕一把泪一把。

    赤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把自己和卓展带入了故事中,越听越来气,愤恨得把嘴唇都咬出血了。

    最多愁善感的段越早已哭成了泪人,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泪水把手帕都洇透了。

    将门之女悬铃表面看虽然最坚强,自始至终都没掉一滴眼泪,但她却是最义愤不平的。小鼻子出着粗气,小嘴撅的老高,大骂着荼以蝉混蛋、荼以蝉是臭鼠这样的粗话。任凭斟仲怎么跟她说这不关荼以蝉的事,她都无动于衷。

    悬铃甚至抽出了自己的护身短剑,声称要去废了那荼以蝉。最后反倒是当事人斟仲苦口婆心劝起她来了。

    后来悬铃倒是不闹了,但没人知道这股怨愤和执念已经深植在了这个小小的女侠心中,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百一十二章 白狗抬尸

    众人从谷中出来时便已过了子时,在斟仲家又听了一通故事,睡下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丑时了。

    然而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寅时一过,天还没亮,便听到院中一阵犬吠,斟仲家的大门被急促的叩响了。

    斟仲披着长衫,睡眼惺忪地去开门。

    来人正是昨夜在空场给风长老报信的那个大嫂。

    只见她神色惊慌,拉起斟仲就往外走。

    “荀二嫂,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花腰和娃娃……”斟仲一边穿长衫,一边慌张问道。

    “不是花腰,也不是娃娃。荼家的事,有风长老在压着,花族长和水长老也都过去了,你就不要担心了。”

    “那是为何?”

    “还不是董牛家的那闺女,昨夜不知道怎么着就吓着了,丢了魂。你又在荼家遇上了那样的事,以为睡一宿就能好,就没叫你过去。可今天一早出定,董牛家那闺女还没醒,怎么推都不动弹,气也越来越弱,就跟死了一样,你快去看看吧。”妇人焦急催促道。

    “斟兄,带上我。”卓展推开门从屋里走了出来。

    睡眠极轻的他一有动静便醒了,听到斟仲和妇人的对话,知道斟仲要作为摄魂巫师去为那姑娘作法,便不忍错过这个见识摄魂作法的好机会。

    斟仲微微皱了皱眉,他不知卓展为何会这么上心,但性情温顺的他还是笑着点了点头:“也好。”

    “再捎上我一个!”一袭红裙飘出,赤小心翼翼带上了门。眼见卓展出去,她又怎能按捺住一颗好奇的心。

    天还没有大亮,谷里昨夜醉倒在地上的人们大半都没有醒。

    卓展又看到了躺在猴子腰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易龙,此时他的侧脸已滚了一层灰烬,被边上靠着的魏子的口水糊成了泥,花花的一片很是好笑。卓展心想,如果壮子在这,说不定又能鼓捣出整他的新花样了。

    收起了心思,卓展看向斟仲。

    “斟大哥,刚刚听你们说的这丢魂,究竟是是什么意思?”卓展从刚刚就想问了。

    斟仲凝眉,庄重道:“这凡人有七魂六魄,其中多出来的那一魂,与**的连结十分的不稳,若是冷不防受到惊吓,很容易灵魂出窍,这就是丢魂。”

    赤也赶忙说道:“之前我在天虞山时,也见过神宫的摄魂给人招魂的。但这丢魂实在邪,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把魂给吓丢了。之前水长老家的典三丢魂,就是晚上入定前忘记了栓牛。第二天早上出定,睡得迷迷糊糊的典三出去解手,刚一开门,就看见迎面老牛的大眼睛,立马吓丢了魂。诶,赤姑娘,小心,这里有水洼。”斟仲细心提醒着着赤。

    “那如果丢魂后放任不管会怎样?”卓展扶了一把赤,继续问道。

    “这个不好说,每个人的灵根不同。有的人丢了魂,睡上一大觉,魂就会自己找回来。然而有的人却不行,魂找不到肉身,很容易飘着飘着就散了。这种情况最危险,放任不管很容易没命的。”斟仲郑重解释道。

    “到了到了,快走几步,快走几步。”荀家二嫂催促道。

    董牛家和荼家离的并不远,只隔了两户。

    路过荼家的时候,院里还是堆满了人,斟仲的眼神一直往那边飘着,很是心神不宁。

    董牛和自家婆娘早在门口等候,一看到斟仲过来,便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哭天抢地地磕起头来:“斟摄魂呐,求你救救我家闺女吧,就快断了气啦!”

    斟仲和荀家二嫂赶忙上前,双双扶起了那董牛夫妇:“董大哥董大嫂快快请起,不要着急,我就是来救宛儿的,快让我看看她。”

    董牛夫妇紧忙起来,引着斟仲进到了屋里,卓展和赤也连忙跟了进去。

    斟仲急匆匆奔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宛儿,董家大嫂飞快拿过来一个木凳,放在了斟仲身后。

    斟仲摸了摸宛儿的脉,又探了探宛儿的鼻息,随后又翻了翻宛儿的眼睑,用手焐了焐宛儿的头顶,面色有些暗沉。

    “董大哥,宛儿丢魂丢的太久了,她的灵元和血气都流失的厉害,我要尽快作法招魂。”斟仲倏地起身,郑重说道。

    “哦,好好,需要我们怎么做?”董牛夫妇连忙点头,焦急问道。

    “我先回家拿一下招魂要用的东西,你们准备好祭品,给宛儿用井水擦身。”斟仲吩咐道。

    “那我来帮忙!”赤自告奋勇。

    斟仲感激地点了点头:“也好也好,卓展兄弟,赤姑娘,你们留在这儿帮帮董大哥他们,我去去就回。”

    “快去吧快去吧。”连一向冷静的卓展都催促起斟仲来。

    斟仲这个谦和的男子,有时候温吞得实在让人有点儿着急。

    人命关天。不到正午,斟仲和董牛夫妇就做好了法式所有的准备工作。

    董家的小屋内,长条的木案端放在正西。

    三只洗刮得白亮还系着红绫的山鸡、野兔、夜鼠,被木棍串着撑起,昂昂立在大铜盘中。大铜盘中还铺着一层湿漉漉的稷米,泡发的米香味弥漫了整个小屋。

    木案的正前方,用井水擦干净身子的宛儿躺在地上的一张白茅席子上,身上盖着红色的麻布,周围用木架支起了黄幔。风从窗口吹来,黄幔轻轻飘起,若隐若现地露出了里面的宛儿,似乎给这神圣万分的招魂仪式又增添了一份神秘感。

    斟仲披散着头发,身穿绣有星宿图案的巫袍缓步走出,在木案祭品前肃然跪拜祷告:“昊天宽宏,天帝佑生,恳望还魂于董氏二女宛儿之身,生祭于案,犹可替还。”

    祷告完毕,斟仲的口中又默念了几句听不懂的巫文。只见他双手叠合与身前,缓缓起身,闭目定神,霍然开眼,大喝一声“天苍索魂”,一只手已闪电般抽出了腰间的木剑,黑袍一旋,木剑迅速挑开黄幔,直指董宛儿的头顶。

    在卓展他们眼中,那董宛儿的头顶上方明明没有任何东西,却好像真的有什么被那木剑定住了一般,让众人的目光不由得都集中到了那一点。

    旋即,斟仲的另一只手一抖铜铃,又喝一声:“白狗抬尸!”

    四只大白狗倏然从屋子的四个角冲了出来,就像通人性似的,直奔董宛儿躺着的那张白茅垫子。只见四只狗各咬住一个角,生生将董宛儿抬离了地面。

    而对面的斟仲,已点燃了摆放在地上的三截小蜡烛。起身飞退间喝令再出:“阴府过河”。那四只白狗抬着董宛儿飞快地穿过蜡烛,三星火苗随之熄灭,留下的三缕青烟旋空而上,却被斟仲的木剑骤然打散。

    “魂归故里”。

    “百鬼莫念”。

    随着两声疾喝,白狗已将董宛儿抬到一个事先支好的木架上落下。斟仲拿起一碗米酒便泼向董宛儿的面门,另一只手已经从袍子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飞快刺入了董宛儿垂落的手中。

    手起针落,只听董宛儿口中发出“啊”的一声尖叫,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流淌下来。

    而斟仲早已端起另一碗米酒,飞快递了过去。

    血滴不偏不倚,正正低落在酒碗中,缓缓晕散开来。

    “尸醒魂还”。

    “铭感天恩”。

    随着斟仲将盛有血滴的米酒泼洒向铜盘中的祭品,他的脸上也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而白茅席子上的董宛儿也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着上方的顶梁。

    董牛夫妇哭喊着扑向了自己的女儿,手忙脚乱地给她擦脸上的酒、穿上衣服。

    斟仲则拢了拢披散的头发,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细汗。

    一旁默默看着的卓展早已兴奋难耐。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巫师作法,还是他最想了解的摄魂巫师,怎能不亢奋。

    他快步走向斟仲,击掌道:“斟兄,真是精彩!”

    斟仲笑了笑:“招魂是摄魂巫师的本职,没什么大不了的。”

    “卓展哥哥第一次见,肯定觉得很厉害啊,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赤也甩着辫子走了过来,递给斟仲一块方巾。

    “招魂的关键在于意念,只要巫师的意志足够集中、坚定,一般不会出大岔子的。我在神宫修习十二年,练的最多的就是聚念。”斟仲定容说道,接过方巾,轻柔地擦着脸。

    卓展刚想向斟仲询问黑摄魂的抽魂、索魂是怎么回事,却不想被激动的董牛给打断了。

    “斟摄魂,这次可真多亏了你呀,要不然我家闺女可就……”董牛说着说着又跪了下来,被斟仲和卓展赶忙拉起。

    董大嫂揽着刚刚坐起的宛儿,泪流满面:“我生了四个,就活了这一个闺女,她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娘,别说这样的话,我不是好好的嘛……”宛儿有些虚弱地靠在娘亲肩头,微笑着说道。

    斟仲见宛儿已能开口说话,很是高兴,忙上前询问:“宛儿,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个样子的?”

    宛儿皱眉回忆着,目光渐渐涣散起来。

    突然,宛儿“啊”的大叫一声,头猛地钻进了董大嫂怀中,身体瑟瑟抖动起来。

    “宛儿!”斟仲刚把手搭在宛儿的肩膀上,宛儿猛地一缩,惊狂地呼救着:“救命,救命啊!”

    叫声凄厉,所有人的心都像被瞬间抽紧了般。

    “斟摄魂,这可咋办啊,咋办啊?!”董大嫂的脸拧巴成一团抹布,眼泪顺着皱纹的沟壑流了下来。

    斟仲见状脸色一沉,赶忙收回了手,半蹲下来,极其温柔地说道:“宛儿不要怕,不要怕,好了好了,一切都好了,回到娘亲身边了,再也不用怕了……”

    斟仲喃喃安慰着宛儿,这温柔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不仅宛儿安静下来了,所有人紧绷的心弦似乎都在这温言软语中松弛了下来。

    宛儿不再抖动了,尝试着抬起了头,满眼的泪痕:“娘……”

    “莫怕莫怕,我的宛儿莫怕……”董大嫂摩挲着宛儿的后背,哽咽道。

    “斟摄魂……我看到了……”

    “宛儿你说。”斟仲赶忙凑近了宛儿,目光满是温柔。

    “我看到了……满地的断手断脚,还有脑袋,全是血……呜呜呜呜……”宛儿说着又钻进董大嫂怀中,抽泣起来。

    众人心中一惊,卓展与斟仲对望一眼,两人瞬间想到了昨天壮子和段飞说的事。

    “宛儿姑娘,你是在哪里看到的这些东西?”卓展赶忙问道

    董大嫂见卓展气势汹汹地就过来逼问,慌忙捂住了宛儿的头,一板一眼说道:“我来告诉你,西头的小树林。昨晚喝明朝酒时,宛儿要去解手,我陪她去的。她出来时就魂不守舍的,没走几步就倒下不省人事了。”

    卓展沉吟片刻,又想开口,却被斟仲拦了下来。

    斟仲朝卓展微微摇了摇头,再次试探着将手搭在宛儿的肩膀上,见宛儿没有躲开,便缓缓开了口:“宛儿,莫怕,爹爹娘娘都在你身边。宛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小树林那里……有看到别的人吗?”

    宛儿的肩膀又抖动了一下,过得片刻,才慢慢扭过了头,轻声道:“看到了……但没看清,一个黑影……”

    卓展心中一惊,黑影,这跟壮子说的是一样的,看来壮子是真的看到了。

    “那你还记得那黑影多高、长的什么样子吗?”斟仲继续柔声问道。

    宛儿微微缩了缩,颤声道:“比我爹高点儿,样子嘛……很奇怪……好像是三条腿,没有嘴巴,但有牙……”

    董大嫂一把将宛儿的头揽入怀中,嗔责道:“这孩子,吓傻了,又说胡话了。”

    “卓展兄弟。”斟仲凝重地看向卓展。

    卓展点了点头:“嗯,看来这个人应该就住在附近,或许……就是谷里的人。”

    话音未落,半掩的木门被推开了,火大哥风风火火走了进来:“斟仲?斟仲!哟,卓展,你和你娘子也在啊。”

    “娘……娘子……”这两个字飘到耳中,赤顿感一阵轻飘,两只小手捂着嘴,笑得七荤八素的。

    “呃……咳咳……”卓展故意清了清嗓子,有些赧然地看着火大哥:“哦,火大哥来了,有事吗?”

    “我听荀二家的说斟仲在这儿作法呢,就过来看看。”火大哥说着便一把拉过斟仲,关切地上下打量着:“怎么样,斟仲,昨天荼二当家的没伤着你吧?”

    斟仲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没,幸好有赤姑娘及时救下在下,而且那之后就入定了,我也就离开了荼家。”

    “哦,你没事就好。”火大哥说着,神情忽然复杂起来,目光有些游移:“那个……斟仲,我知道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但……但我相信荼二当家的也是一时冲动,你也别往心里去啊。”

    这火大哥和自家娘子都是在荼家的药田做工,平日里没少受到荼以蝉的照顾。然而斟仲又是他的好兄弟,他发自内心敬佩这位年轻又和善的巫师。斟仲和荼以蝉起了仇怨,他夹在中间实在难受,也没法帮任何一方。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单纯的期待双方都各自安好了。

    斟仲眉头紧锁,叹息道:“这哪能怪得荼二当家的,分明就是我的错,若换做是我,我也一样会……哎……”

    气氛突然尴尬,片刻的沉默。

    卓展看了看火大哥,又看了看斟仲,无奈摇了摇头,打破了这略显沉重的气氛:“对了,火大哥,宛儿姑娘说西边的小树林……”

    “哦,西边的小树林啊!”火大哥高声打断了卓展:“早上水长老和兽族的司长老、兴长老都去看过了,还是那些断肢,跟之前的一样。这次,哎,是四个人的。”

    “又多了四个人……”斟仲感叹道。

    “这都四十多个人了,谷里现在天天人心惶惶的,这还叫人咋过日子?”董牛重重地一捶桌子,愤然道。

    卓展思忖片刻,抬头说道:“火大哥,带我去西头的小树林,我想去看看。”

    “还去看啥,脏东西都叫人收拾走了。”火大哥粗声道。

    一听抛尸现场已被清理,卓展也瞬间泄了气,低头不再作声。

    就在这时,火大嫂推门进来了,见到火大哥就猛地拍了一下他宽厚的背,嗔怪道:“原来你在这儿,找了你一大圈了。”

    “我这不是过来看看斟兄弟吗,你啥事?”

    “之前你进城给我买的那个毛披风放哪儿了?”

    “啊,那个呀,让我收到谷仓的那个木箱里了,放在衣柜太占地方。不是,这天也没冷到那个程度呢,你找毛披风干啥?”

    “哎呀,花族长不是要把花腰和娃娃从荼家接出来嘛,这花腰昨晚刚生,我怕她凉着啊。行了,不跟你说了,我得去找了,一会儿人家等着急了。”火大嫂说着便跑了出去。

    “哎,等等我,我给你拿吧,那木箱子很重的。”火大哥也夺门而出,快步跟了上去。

    “他俩可真恩爱。”赤望着跑远的火大哥火大嫂的背影,感叹道。

    斟仲一听说花腰和孩子要被接回花家,顿感心安,不禁喟然一叹,闭上了眼睛。

    出了董家后,卓展和赤跟着斟仲一起,躲在董家的院门后偷偷望了荼家好一会儿。直到看到花容抱着孩子出来,披着毛披风的花腰被花族长揽在怀中慢步走向花家,斟仲才不舍地离开。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天真有邪

    折腾了一整天,卓展他们三人出谷的时候,已是夕阳将斜,残照留晖。

    谷口那线瀑布在金红的霞光下弥漫着红色的流光,片片水花溅起,给这个入冬也并不过分冷的山谷带来丝丝寒意。

    就在卓展的目光被这金霞飞瀑吸引时,斟仲手中牵着的那四条大白狗却突然发起狂来,对着瀑布一顿乱吠。若不是斟仲用力牵着绳子,恐怕早就冲出去了。

    “斟大哥,你这狗疯了吧?”赤拉着卓展就往后躲,气恼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它们这是为什么,以往我带它们出来都很听话的……”斟仲的身子骨并不很强壮,此时拉着四条大狗着实有点费力,最后只得掏出铜铃,才让这四个畜生安静下来。

    斟仲这边刚松一口气,谷口瀑布转角处霍然出现了段飞、壮子、段越和悬铃的身影。

    “我说这狗怎么对着瀑布乱叫呢,原来是你们几个来了。”赤高兴地三步并两步迎了过去,拉起段越的手摇来摇去,两个姐妹一天都没见了,自然是要亲昵一番。

    赤这一跑过来不要紧,悬铃却抓准时机跑到卓展身边,一下抱住了卓展的胳膊,将头靠了上去,声音甜得发腻:“卓哥哥。”

    “悬铃,你!”赤气愤的回头,咬牙切齿。

    “嘻嘻,是你自己放手的,还不让我占便宜了?”悬铃一脸得意,朝赤做了个鬼脸,又学着段飞、壮子他们那样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一旁的斟仲暗觉好笑,无奈摇了摇头

    得意的悬铃不经意回头看了看一身黑色巫袍的斟仲,只觉得那张白皙的脸在夕阳下实太英俊,恍神间不免又想到了昨天晚上的事,于是赶忙问道:“白哥哥,你今天去谷里,找那个荼以蝉算账了吗?”

    斟仲一愣,想着悬铃怎么叫上白哥哥了,疑惑开口道:“悬铃姑娘,在下姓斟……”

    悬铃似乎并没在听斟仲说什么,快语打断了斟仲,自顾自地说道:“你打不过他,我帮你出头啊。我最恨拆人姻缘的人了,更别提拆人姻缘还占为己有的恶毒小人了。你和小花朵姐姐的爱情那么美,怎么可以被荼以蝉那样的渣滓破坏!”

    斟仲本想解释是自己拆了人家的姻缘,但转念一想,确实是自己跟花腰的姻缘在先,这到底是谁拆散谁的姻缘还真不好说。

    正在斟仲踌躇之际,壮子走了过来:“喂,你们几个忙活一整天,早上晌午都没吃饭吧?”

    卓展知道他有准备,不免一笑,故意配合起来:“怎么,没吃的话,你有安排?”

    “那是!”壮子一瞪眼睛,很是兴奋:“斟大哥,你屋后笼子里那些鸟我都给你烤了哈,椒盐、酸甜、酱汁三种口味,爱吃哪种吃哪种,咱们今天自助。”

    “什么?!”斟仲大惊,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眩晕,心中滴血般地疼痛:“哎呀呀,那可是我养来收乌羽和喙皮用的啊!你……都烤了?”

    “嗯!”壮子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回答得很是干脆。

    “全部?”

    “全部啊,不都烤了咋能有三种口味啊。”

    斟仲感觉自己似乎丢了魂般,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我就说,你别瞎动人家斟大哥那些鸟,要吃我去林子给你打啊,非不听劝。”段飞轻捶了壮子一拳,责怪道。

    壮子很是不服,立马反驳:“嗬,你说的轻巧,你也不看看,这阴晷谷阴得很,找只老鼠都费劲,哪像其他林子有那么多鸟啊、兔啊的。我没对他那些大白狗下手就好不错了,我告诉你啊,我可是馋狗肉汤啦。”

    “你说什么?”斟仲瞪大眼睛,警惕地瞪着壮子,下意识地将手里牵着的四条大白狗扯到了身后。

    “哎呀,斟大哥,逗你玩儿呢,狗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忠诚的伙伴,我怎么能够啊?你这人,啧啧,不大气。”壮子调侃道。

    斟仲长舒一口气,但心里还是咚咚咚地打起鼓来。

    当然,回到住处后的斟仲宁可饿着,也一口没吃壮子引以为豪的烤鸟。其他人倒是大快朵颐,吃的好不快活。

    斟仲有苦难言,魂不守舍地坐了一夜,还三不五时地出去看看他那些大白狗,一夜未合眼。

    由于卓展他们刚进谷就被强拉硬拽参加了热闹的明朝酒和长命火,随后又遇上了斟仲和荼家的那档子窝心事,第二日卓展和赤又随斟仲在那董牛家忙活了一整天。此行来阴晷谷的目的,开图石,竟一直没抽出空去打探。

    到得第三天,卓展他们才正式出去寻找江老留在谷中的开图石。

    按照江老以往的习惯,必是要将开图石交与当地比较有威望的人手中,或是一方之主,或是豪门望族,或是富贾大户。且此人还必须与江老的性情合得来,私交比较深厚。基于此,卓展首先便去拜访了人族族长花风猎。

    花风猎正被自己的家事搞得焦头烂额,并没有对卓展他们的到访太过热情,但还是告诉了他们之前江老团队来过的事实。花

    风猎表示自己当时盛情款待了江老一行人,也与江老相聊甚欢,但至于卓展说的那个什么开图石,自己是真的没见过。

    兽族族长巴库路去诸次山,求官家调查近日来的兽人失踪案了,不在谷中,只能等他回来再行拜访了。

    因此从花家出来的众人便兵分两路,卓展、赤、悬铃去拜访人族的风长老、水长老,段飞、段越、壮子则去拜访兽族的司长老、兴长老。但得来的结果都跟花家的一样,他们都表示自己跟江老处的不错,但却都没有开图石,也没有听说过在谁那。

    除了兽族族长巴库路,谷中德高望重的就只剩下另外一位巫师,斟仲的顶头上司,大巫祝欢敦了。然而欢敦年事已高,去年便染了重疾卧床不起,谷中的一切大小巫事都交与斟仲操办了。

    卓展他们去的时候,欢敦躺在床上瘦如枯骨,涎水直流,目光涣散,连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提开图石的事了。

    欢敦的儿子、女儿也表示不知情,卓展他们只得离开,想着回去问问斟仲有没有什么线索。

    易龙一伙儿在这工业商业都十分落后的阴晷谷实在捞不到什么财头,很是心急。后来他们从谷里人那里打听到,荼家的药田需要人手,便寻思着找荼以蝉谈谈合作项目。

    可那荼以蝉现在正在气头上,自己被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不说,老婆孩子也都回娘家了。

    荼以蝉在家动不动就生闷气、摔东西、大喊大叫,哪里还有心思跟易龙这帮二流子谈什么合作项目。一顿乱棍将易龙他们哄了出去便闭门不出了。

    易龙他们几个只得找了谷中一户没人住的荒僻院子住下,每天除了寻些吃的,便没有任何事可做,实在是乏味透顶。天天嚷嚷着这趟买卖赔本了,甚至还跑去找卓展他们诉苦,吵着要弥补损失。卓展自不会搭理他。

    这一夜,悬铃缠着斟仲,让他讲他和花腰的爱情故事,一直到深夜。

    斟仲本就性情温和、心思缜密,对待感情之事自然比旁人更细心。他和花腰的每一次见面,每一回亲吻,甚至每一句情话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在外人看来本不道德的婚外情,从他口中讲出来,真真是凄美感人至极。

    听得悬铃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完全沉浸其中了。

    卓展又有些失眠了。

    前半宿,斟仲的讲故事声和悬铃的哭笑声一直扰的他睡不着觉。等所有人都睡下了,他脑子里又不自觉地想起其他事情来。开图石到底在哪里呢?谷中相继出现的兽人断肢又是怎么回事?无解的问题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想着想着倒也睡意昏沉起来。

    迷迷糊糊中,卓展好像听到木门“吱呀”了一声,是谁呢。可自己才刚有些睡意,又实在不想起来。管他是谁呢,想来又是斟仲去查看他那些大白狗了。这样想着,卓展便昏昏沉沉睡去,不知日月。

    第二天早上,卓展罕见的起来晚了,就连一向赖床的壮子都已经围在锅台边熬粥了。

    赤笑嘻嘻地把小脑袋探了过来:“卓展哥哥,做梦了?”

    “没……睡得有些晚了。”卓展敲了敲还晕乎乎的头,接过赤递过来的温湿的毛巾,擦了把脸。

    卓展环顾四周。

    斟仲在认真的研磨他那些个鸟喙、兽甲。

    段飞在院子中打拳。

    壮子和段越在商量着往粥里加什么东西好吃。

    赤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他身边,把刷牙水和挤好牙膏的牙刷递给他,神态怡然,看起来心情不错。

    卓展总觉得这过分和谐的场景有点儿奇怪,似乎少了些什么。

    心念闪电,卓展恍然,原来是少了悬铃那个闹人精跟赤争风吃醋,怪不得今天这么安静呢。

    “悬铃呢?”卓展一边刷牙,一边问着赤。

    赤一撇嘴,很是不乐意:“卓展哥哥,你怎么醒来就找她,儿……儿不高兴了……”赤说着便背过了身子,小嘴撅得老高。

    卓展起身,努力用嘴唇拢着快要溢出来的牙膏泡沫,用牙刷把点了一下赤的额头,呜噜着:“小傻瓜,我找她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怕她出去惹祸……”

    话刚到嘴边,卓展猛然心惊。

    回想起昨天和前天悬铃的种种反常举动,以及昨夜那声“吱呀”的推门声,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了卓展脑海中。

    “不好!”卓展一把抓起刚刚擦脸的那块毛巾,飞快抿了一下嘴上的牙膏,拉起赤,夺门而出。

    “哎哎,卓展哥哥你掐疼我了……咱们这是干嘛去呀,还没吃早饭呢!”赤惊呼着,莫名其妙地望着突然发疯的卓展。

    “去荼家,找悬铃。”

    卓展这句话不仅让赤震惊不已,其他的人也都一脸懵逼。几人大眼对小眼地望着彼此,心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斟仲的一句“荼家……悬铃该不会真的去找荼以蝉寻仇去了”点醒了众人。

    几人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追着卓展和赤冲了出去。

    荼家现在只剩下荼以蝉一个人。

    谷里民风淳朴,向来夜不闭户。即便这段日子发生了人心惶惶的兽人失踪碎尸案,除了少数提心吊胆的兽人,大部分人家还是习惯了晚上不落锁,荼家就是。

    夜晚入定后,谷里安静如死寂,悬铃很容易就进了荼以蝉的家。而定格后如同死人般的荼以蝉,就只能任凭悬铃摆布了。

    悬铃这个将门之女,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她容易被凄美的爱情故事打动,更容易因一时的情绪失控而冲动。爹爹对荼以鱼的极端厌恶严重影响了悬铃对荼以蝉的判断,加上对斟仲这个大帅哥的同情,这种仇怨便被无限地放大了。

    于是,深埋于这个将门女子心中的仗义、侠气、执拗、凶残、狠辣一股脑涌了出来,就像被打开了的潘多拉盒子,一旦开始,便已失控。

    当卓展他们破门而入时,可怜的荼以蝉已经出定醒来,拿着匕首的悬铃就站在旁边。

    只见荼以蝉整个人都被捆在椅子上,嘴被破布堵着,脸已经被刀子划花了,鲜血顺着下巴滴下来。他那浓粗的眉眼惊恐、绝望又哀求地望着卓展他们,几近崩溃。

    虽已心中有数,但卓展还是被眼前这幅景象给吓住了。他飞身冲了过去,扯出堵在荼以蝉嘴里的布,跟段飞一起,手忙脚乱地去解他身上的绳子。

    不知是他们因着急太过用力还是怎的,当段飞解开绳子去拉荼以蝉胳膊的时候,荼以蝉竟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喊叫声凄厉而惨烈,直刺耳膜。

    卓展大惊,忙上前查看。竟发现荼以蝉双脚和左手的筋都已被挑断,右手的筋虽没断,但皮肉已被割开,鲜红的肉血淋淋地向上翻着。

    卓展骤然暴怒,狠厉地看向悬铃,一字一字从牙缝挤出:“你竟然废了他?”

    只见悬铃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邪,清丽脆亮的声音不和谐地响起:“是啊,只是小小的教训了他一下下,怎么了吗?”

第二百一十四章 欺负老实人有罪

    “是啊,只是小小的教训了他一下下,怎么了吗?”

    这稚嫩又无辜的声音令卓展顿时火冒三丈,卓展指着一脸得意的悬铃咬牙切齿:“闯大祸了呀你!”

    “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悬铃扬起小脸,满是自得之色。

    段飞也气得大叫起来:“你这算什么路见不平,哪里来的不平?”

    “我自愿替白哥哥出头,你管得着吗?豆芽菜。”悬铃白了段飞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给段飞起绰号。

    然而愤愤不平的悬铃却被斟仲一把推开,只见斟仲噗通跪在了荼以蝉的前面,难以置信地查看着荼以蝉身上的伤,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荼……荼二当家……我……我……”

    “你滚!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荼以蝉愤怒地大吼着,刚想抬起腿去踹斟仲,但他双脚的脚筋早已经断了,这一使劲,反倒又拉抻到肌肉,疼得他又嗷嗷大叫起来,肝胆俱裂。

    悬铃倏然怒了,猛推了斟仲一把:“白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帮你教训这个恶人,你怎么还……”

    “你懂什么!”斟仲赫然怒吼,眦目瞪着悬铃,满腔的怒火呼之欲出。

    悬铃被斟仲这一嗓子给震住了,怔愣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斟仲竟也会像一头狮子般发脾气。

    斟仲霍地起身,一把夺过悬铃手中满是鲜血的匕首,重重扔在地上,双目圆睁紧盯着悬铃,步步逼近:“你又知道些什么……谁是恶人?谁是?我告诉你,我是,我才是!”斟仲猛捶自己的胸膛,高声吼叫着。

    悬铃浑身一抖,一步步向后退着,气场瞬间弱了下去。

    “荼二当家的,谷里数一数二的好人,老实本分,勤苦劳作,接济了谷里多少吃不上饭的人家。如果他也是恶人,那我呢?我夺人妻子,还生下孩子,我是不是要被千刀万剐?”斟仲喊着喊着已潸然泪下。

    悬铃完全懵了,这和她想的完全不同。她心中那个荼以蝉的形象,明明应该是跟荼以鱼一样卑鄙阴险的坏蛋,怎么就成了老实本分的大好人了。

    悬铃怔愣着,喃喃道:“可是……可是……要不是他跟花容设计你,你又怎么会跟花腰姐姐被生生拆散……”

    斟仲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又陡然睁开:“设计我的是花容和喜仑,提出退婚的是我自己,我几时说过这事跟荼二当家的有关?”

    “你说什么?”荼以蝉俄然失色,惶措地看着斟仲,大喊道:“斟仲,你再说一遍,谁设计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荼以蝉激烈的反应仿佛给了悬铃一记闷棍,到得此时,悬铃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闯了祸了。

    斟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喟然一叹。

    “斟仲,你给我说清楚,说清楚!”挣扎着的荼以蝉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虽然手脚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锥心巨痛,但他的口中还在高喊着斟仲的名字。

    段飞和壮子赶紧去搀起荼以蝉,让他坐回到椅子上。

    卓展无奈摇了摇头,也叹了一口气。他走到荼以蝉面前,有气无力地开了口:“我来告诉你吧。是花容想让花腰嫁入你们荼家,才设计拆散了斟仲和花腰。”

    “什么……”

    随后,卓展便将花容和喜仑如何为了花家的利益,设计斟仲和花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荼以蝉听得浑身直打哆嗦。待卓展说完,他呆呆地垂下了头,过得片刻,只见他突然仰头嘶吼起来:“啊!啊!”喊声痛苦而悲戚,似乎将他多日以来胸中郁结的愤懑全都释放出来,又似乎多了许多新的痛苦和不甘。

    众人都被这喊声给叫毛了,盯着痛苦不堪的荼以蝉,百感交集。

    荼以蝉满是鲜血的脸不停地抽搐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斟仲,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为何悔婚在前,又反过来招惹花腰,原来……我若早知如此,是断然不会娶花腰的……”

    斟仲转过身,神情戚然且悲伤:“荼二当家,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花腰……”

    “我喜欢她!我就是因为太喜欢她,才不想当这夺人所爱的恶人呐!”荼以蝉愤怒地大喊起来,双目圆瞪,眼泪却汩汩流下。

    斟仲也十分动容,他缓缓走到荼以蝉面前,再次跪了下来,颤声道:“荼二当家,一直以来我都欠你个道歉,我……对不起!”

    “你起来,起来!”荼以蝉激动地朝斟仲怒吼,唾沫横飞:“你,你这样是在羞辱我吗?你给我起来!”

    “斟兄,起来吧,他心里难受。”卓展拉起斟仲的胳膊,低声劝道。

    斟仲看了看卓展,点了点头,缓缓起身。

    “斟仲,”荼以蝉抬起了头,眼睛里仍有愠怒,语气却不再暴躁:“我荼以蝉也不想欠别人的,我也还你一句对不起。我明知道花腰有婚约在身,还对她动了心思,这才让花容有机可乘。今天这丫头做的虽过分,但也是我自吞苦果,怨不得别人。”

    “荼二当家……”斟仲顿感强烈的愧疚感袭满全身,心里如针扎般难受。

    “斟仲,娃娃是你的,我既然喜欢花腰,就不会让她为难。我的右手还能动,我这就休书一封,从此我荼以蝉再不会跟你抢花腰。既然知道了真相,我便没脸再跟她在一起!”

    荼以蝉说的激愤,斟仲听的羞愤。

    这两个昨天还视如死敌的男人,此刻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骤然冰释了,只不过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卓展看着这极不搭调却又毫不违和的情景,心里很不是滋味。眼前这两个人都是常人眼中的大好人,谁也无意伤害对方,却都深深伤害了彼此。也许斟仲有错吧,但谁又能说荼以蝉就是完全无辜的呢?只是荼以蝉无端遭受了这样一场灾祸,恐怕后半辈子都毁了。

    而看似好端端的斟仲,其实也比荼以蝉好不到哪里去。荼以蝉的这场遭遇将成为斟仲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痛。即便花腰和孩子都回到了他身边,但他只要看到这对母子,便会想起这难以消弭的愧疚,又怎会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呢?

    然而制造出这一切恶果的罪魁祸首,正是那为了自家利益而改人命运的花容和喜仑。

    卓展心想,这阴晷谷虽民风淳朴,但也不并非像祁昊说的那般纯净无垢。有人的地方就有攀比、争斗,利益面前更是如此。荼家的率先繁荣无异于在谷中抛下一枚炸弹,越是单纯的人们,越是没办法在经受住这巨大的诱惑。

    此时屋内的气氛转变得有些诡异,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悬铃这事干得实在出格,即便荼以蝉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私刑也确实太过分了,更何况荼以蝉真的只是一个不知情的老实人。

    段越拉了拉悬铃的胳膊,见她仍愣在那里不动弹,便给壮子递了个眼色。

    壮子会意,打着哈哈上前猛拍了下悬铃的后背:“哎呀,壮爷我早就说嘛,这欺负老实人有罪,你偏不听,呵呵,这下不臭美了吧,呵呵呵呵……”

    壮子的尬聊显然对缓解气氛没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气氛更加尴尬了。

    段越很是无奈,只得跟赤一起,劝卓展和段飞把重伤的荼以蝉抬到了床上,并赶紧给他清创、消毒、上药。

    身为巫师的斟仲,也懂一些巫医之术。他先是给荼以蝉施针稳住了气血,又熬制了草药,让段越给荼以蝉喂下了。

    荼以蝉的伤势和精神状态都稳定了许多,然而还是不肯休息片刻,眼睛一直定定地盯着棚顶出神。

    期间荀二嫂听到叫喊声来看过一次。很快,这件惊天大事便在狭小的阴晷谷传开了。

    平时受到荼以蝉照顾的人不少,不一会儿,来荼家探望的人便堆满了小院,却都被卓展和段飞以不能打扰伤者为由拦在了外面,即便是火大哥火大嫂,卓展也没让进。

    正在坐月子的花腰惊闻此事后,不顾花家人的反对,执意回到了荼家。

    见到花腰的斟仲和荼以蝉,心情很是复杂,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自己生命中最爱的女人。

    荼以蝉挣扎着坐起,流着泪写下了休书。

    而真的拿到这份盼望已久的休书,花腰却崩溃了,跟荼以蝉抱头痛哭起来。

    旁边的斟仲也看得极为难受。

    此时的三人都悔不当初。

    嗓子喊哑了,眼泪流干了,三人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斟仲皱着眉,心事重重地走到卓展跟前坐了下来,沉吟道:“卓兄弟,你也知道,荼二当家的哥哥荼以鱼是西山的国药师,白帝身边的红人,此番荼二当家遭此大祸,我恐怕……”

    卓展心头一紧,急忙开口:“斟兄你是担心你……”

    斟仲深深凝视着卓展,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自是逃不掉的,我是担心你们。悬铃姑娘是你们带来的。我听说悬铃姑娘是崇吾山祁将军的女儿,酉擎封主自会护她周全。但你们不同,你们只是一群没有根基的外邦人,身为国药师的荼掌门是不会轻易放走你们的,只把会把怒火全都转移到你们身上。”

    床上的荼以蝉听到斟仲这么说,连忙在花腰的搀扶下支撑着坐起:“小兄弟,斟仲说的没错,我那个哥哥性情怪癖,器小善妒,从小我就不爱搭理他。他连我这个弟弟多吃了他一个馍都记恨好多年,更别提你们这些外人了。”

    “荼二哥,这么说,你跟你那个有名的大哥感情不好啊?”段飞瞪着眼睛,愕然问道。

    壮子一听也赶忙接茬:“感情不好那还担心个球呀,他没事闲的啊,为一个感情不好的弟弟追杀咱们。”

    斟仲着急地一个劲儿摇着头:“你们不懂,荼掌门跟荼二当家的不一样,你们随便去谷里问问……”

    荼以蝉也急了,大声打断了斟仲:“哎呀,斟仲你少跟他们废话,我来说。我这个哥哥倒不会因为我去跟你们拼命,说实话,我这个弟弟在他心里都不如一单买卖来得重要。但他这个人极好脸面,现在我的事闹得整个阴晷谷人尽皆知,你们动我就是动荼家,就是在我哥他脑袋顶上拉屎,你说他能不把这事办干净吗?”

    “办干净……”壮子对这种说法有些胆怵,不禁咽了咽吐沫。

    “卓兄弟,我劝你们带着悬铃姑娘尽快离开西山,不要再耽搁了。”斟仲苦口劝道。

    卓展有些为难,赧然说道:“可是江老留在谷中的开图石还不知下落,我们肯定要等到兽族的巴族长回来。”

    “你说什么?”荼以蝉忽地探过身来,立目问道:“你说的可是江酉国,江老?”

    卓展俄然一愣,恍然大悟:“荼二当家的,莫非江老托付石刻之人……是你?”

    “呃,江老走之前的确给了我一个石头让我保管,我也不知道那个有啥用。怎么,你们就是来谷里找这东西的?”荼以蝉疑惑地问道。

    卓展一拍大腿,自嘲地苦笑着:“原来啊,原来……”

    没错,荼以蝉,荼家二当家,阴晷谷药田的主人,接济了无数吃不上饭的人家,勤劳勇敢,与人和善,不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吗?

    不过也不怪他们没想到,自打他们第一天晚上从荼以蝉手中救下斟仲开始,就对这口口声声喊着摔孩子、杀人的荼以蝉没什么好印象。再加上后来被斟仲和花腰的爱情悲剧感染,又有悬铃在旁边的添油加醋,难保不对这荼以蝉戴上有色眼镜。

    众人刚才从斟仲口中得知荼以蝉是老实本分的好人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知道他就是江老开图石的托付人,才对他“好人”的这个名头有了实感。因为这一路上所接触的开图石持有人,都不是坏人。

    悬铃从刚才开始就坐在角落里,将头埋进臂弯中,一声不吭。此时听到卓展他们要找的人就是荼以蝉,刚刚有些平复的心又再次揪紧。此时令她难受的,不仅仅是对荼以蝉痛下狠手后的罪恶感,更是怕自己因此害了卓展他们。

    悬铃没有流眼泪,因为她是祁家的女儿。但她的心里,早已是一片汪洋了。

    荼以蝉喊花腰从衣柜的隔层中拿出了一个小布包递给了卓展。

    里面是一枚剔透的血珀,底部的石刻是条蝎子,不,准确的说只有半条。

    毒蝎是化蛊阁的图腾,而这半条蝎子……卓展无奈笑了笑,心想江老这个人还真是爱憎分明,对荼家这哥俩截然不同的态度也真够不留情面的。

    卓展挥手将开图石扔给壮子,壮子将开图石稳稳放在了早已准备好了的路引图上,橘色的小点亮起,白于山。

    “白于山?”

    “白于山!”

    斟仲和荼以蝉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表情阴沉又复杂。

    “这白于山,怎么了吗?”卓展眉头深锁,心里钻出不好的预感。

    斟仲浑身瑟瑟发抖,面色惨白地说道:“白于山,是西山王畿所在地,化蛊阁,就在白于山脚的于阳城。”

    “小兄弟,你们别管这些个什么石了,赶紧跑,出了西山,到哪儿都行。”荼以蝉焦急地说道。

    卓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刚才还对下一个地点抱有侥幸的心态,可谁成想,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这下算是准确无误撞枪口上了。

    “卓展哥哥,这怎么办啊?”赤看着卓展凝重的面庞,心里也打起了鼓。这里不是南山,没有大哥和父王护着,以他们现在的处境,深入这王畿之地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去,有开图石的地方,怎能不去?”卓展铿锵说道,目光坚毅且明亮。

    “啊呀呀,你这个小兄弟,怎么不听劝呢,我哥他不会放过你们的!”荼以蝉气急败坏地大喊。

    “是啊,卓展兄弟,有什么东西能比命还重要的。”斟仲也赶忙规劝道。

    此时他和荼以蝉,倒出奇一致的团结。如果没有花腰,兴许他们真的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这就是比命还重要。”卓展一字一顿,说得清楚而有力量。

    斟仲和荼以蝉都被卓展这份固执给搞蒙了,他们怔怔地盯着卓展,想开口劝些什么,却似乎觉得什么样的言辞都无说服力。

    段飞摇头笑了笑,拍了拍斟仲的肩膀,长长一叹:“哎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斟大哥,荼二哥,你俩还是省省力气吧,在开图石这件事上,谁都劝不了。”

    斟仲的拇指不停地揉搓着食指,思忖有顷,陡然起身,定目说道:“如果你们非要去的话,那我陪你们一起去。原本下月十五我也要去白于山神宫递送今年的巫录,只不过是早去些时日罢了。到时候,我自会跟荼掌门解释清楚。”

    “仲哥,你不要去!”花腰倏然大惊,带着哭声劝道。

    “腰儿,这一趟,我必须得去,与其等着,不如跟卓展他们一同面对。”

    “那我给我那混蛋哥哥写封信,斟仲,你帮我带过去。”荼以蝉低头懊恼地说道,他知道,这封信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

    “也好。”卓展看了看斟仲,又看了看荼以蝉,定容说道:“不过走之前,我还要办一件事。”

    正当众人都猜测着卓展要干什么的时候,卓展仰头一叹,果决地走向蹲在角落里的悬铃,拉起她的手臂就往门外走。

    “卓哥哥,你放开我,你要干什么呀?”

    “卓展哥哥,你这是?”

    “卓展,怎么回事,不至于送悬铃去见官吧?”

    卓展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我去找易龙,让他们把悬铃送回崇吾山。”

    “我不走!”悬铃使劲挣脱掉了,缩回到角落,幽怨又愤懑地望着卓展。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吉祥物是只猪

    易龙他们住的这处院子很是荒僻,看样子许久都没人住过了,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木门的门轴也断了一个,倾斜地耷拉下来,像条脱臼了的手臂。

    院子里还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木头、工具,以及小凳子、箱子、妆奁之类的半成品,虽未完工,但做的很是精细,不难看出,之前的主人应该是一个执迷于木工的手工帝。

    卓展用脚随意拨拉着地上狼藉的木块木屑,眉头紧锁。

    “不是,卓老大,你这要求有点儿过分吧,我易龙好歹也是隐土帮第一分舵的舵主,你这把我当成跑脚的,你觉得合适吗?”

    易龙抻了个懒腰抱怨道,抬头间不禁眯起了眼睛。几日来窝着没出屋,让他的眼睛很不适应正午毒辣的太阳。

    卓展总算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木箱,拂了拂上面的灰,坐了下来,淡然道:“合适啊,怎么不合适?反正你呆在这阴晷谷也没事做,走这一遭,也算散心了。”

    “卓老大,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又不是来旅游的,更何况咱这不是刚从崇吾山出来吗……”易龙拧着眉,老大不情愿地说道。

    “只要你把悬铃安全送到祁府,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卓展依旧平淡地说道。

    “卓老大呀,你这都给我画了多少张大饼了啊,我咋一点儿实惠都没见着呢?”易龙愤愤不平,也搬来一个未完工的小凳子坐在卓展的对面。

    “没见着实惠?”卓展凑近了易龙,盯着他的眼睛:“没见着实惠你还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跟着我们?既然我跟三爷已经达成了约定,那么咱们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长着呢,日久见。”

    卓展此刻看似无意地搬出顾三爷,其实也是在对易龙施压,意思是连你老大都不能把我怎样,你还在这反抗个什么劲儿呢。不过回想起之前易龙在顾三爷面前那副怂样,卓展不免一阵发笑。

    卓展冷彻的表情中突然出现的一丝笑意,在易龙眼中却成了威胁他的警示。易龙顿了顿,琢磨了半晌。卓展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自己送这丫头回家,即便自己拒绝,卓展也会使出各种阴招逼自己就范,还不如识趣点,答应他,也算落下个人情。

    想到这里,易龙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他苦笑着点了点头:“好吧好吧,算我上辈子欠你的。哎呀,我易龙原来挺硬气的一个人,怎么遇到你之后就硬不起来了呢。卓老大,你命里克我吧?”

    “是你命里克我,要不然我怎么会被你们这帮胶皮糖给粘住,真是的,甩也甩不掉。”卓展反唇相讥道。他虽不屑与易龙一争高下,但也不愿被易龙这种人用话击打。

    易龙被怼的没脾气,无奈地耸了耸肩,以示服软。

    卓展看了易龙一眼,叮嘱道:“记住了,白于山,于阳城。来晚了我们可不等你。”

    “哎,行行。”易龙答应着,继续苦着脸说道:“不过卓老大,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这个悬铃,她老子是崇吾山的上将军,我不敢对她动粗,但我怕降不住她,万一她再跑了……”

    “那就捆了。”卓展快语说道,语气冰冷而决绝。

    “卓哥哥,”一直站在院子中间,被猴子和大彪紧盯着的悬铃哽咽道,“你就真的不要悬铃了吗?”

    “回家,好好孝顺你爹。”卓展低着头,平淡地说道。

    “可是卓哥哥,悬铃不能离开你啊,悬铃都说了此生非你不嫁的,你……你忍心让悬铃孤寡一生吗?”

    卓展猛然抬头,怒喊道:“你呀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个?你闯了多大的祸你自己不清楚吗?你可是害了荼以蝉一生!你现在竟然还……”

    卓展愤怒地一脚踢向地上堆着的木块,吓得旁边的易龙一个激灵。

    “卓哥哥,是不是因为悬铃连累了你们……卓哥哥,对不起……原谅悬铃好不好……”悬铃双手使劲搓着自己的衣襟,瘪着小嘴,颤声说道。

    卓展凌厉的目光骤然扫向悬铃,语气里虽没有了盛怒,却冰冷得更可怕:“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卓老大,消消气,消消气。”易龙看了看两人,笑着圆场道。

    “祁悬铃,”卓展淡漠说道,罕见地带上了悬铃的姓氏,“祁将军对我有恩,我不想捆你。老老实实跟易龙走,别让我亲自动手。”

    悬铃的眼圈倏地红了,这个极少哭泣的将门之女,此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落下来。

    “我走,我走!我走了……你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悬铃用手背擦着眼泪,不甘心地看着卓展。

    卓展起身,掸了掸袍子上的灰,转身走向了院外:“这样最好。”

    身后的院子里,悬铃嚎啕大哭着,哭声响彻了整个阴晷谷。

    **********

    回到了荼家的卓展,正赶上斟仲给荼以蝉煎第二顿的药。

    只见荼以蝉被花腰拉扯着扶起,花腰给他垫了个枕头,让他靠坐在床上。斟仲垫着手巾端来了药罐,小心翼翼地将煎好的汤药倒进了陶碗,又用手巾包住了陶碗,递给了花腰。花腰接过陶碗,端起汤匙,轻轻地吹凉,再仔细喂给荼以蝉。斟仲搬了个竹凳坐在花腰旁边,将一条方巾细致地铺在荼以蝉的颌下,以防掉落的汤药将他的衣服打湿。

    卓展定定看着,这三个人的行为如行云流水般连贯,丝毫不违和,看起来就像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一样。

    卓展心里明白,荼以蝉虽写了休书,与花腰再没有夫妻名分。但斟仲和花腰都是好人,荼以蝉因为他们变成这个样子,这两口子肯定会照顾他后半辈子。

    这三个人,注定要痴缠一生了。

    不过这样也好,解开了心中的疙瘩,总比带着仇恨相互敌视憎恶要强得多。

    卓展凝视着靠坐在床上喝药的荼以蝉,心中恻隐,悲从中来。

    感慨间,卓展眼前忽然一亮,拉起段飞和壮子就去了易龙他们住的那处废院。

    易龙他们此时已经带着悬铃离开了,这里除了满院废弃的木头和工具,再就是易龙他们吃的零食包装袋,一片凌乱。

    卓展他们在院中清理出一片空地,三个人一翻商量探讨,敲定了方案,便撸起袖子,热火朝天地大干起来。

    而此时远在谷口的斟仲家里,那个温热的铜盆中正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

    直到夕阳将天边的流云擦红了边,卓展他们才终于大功告成。一辆崭新的木质轮椅赫然立于满地的废物之中,承接着金辉的洗礼。

    三人已是大汗淋漓,汗水把领襟都湿透了,头发上也沾着木屑、木灰,灰头土脸的,很是狼狈。

    卓展虽然继承了他爸的格物本领,也有一些木工经验,但制作这么大、这么繁复的东西还是第一次。木质大轮子很是废了一番周折,几次不成功后,还是求助了火大哥,将火大哥家的一辆木板车上的轮子拆下来用了。

    但好在成品十分令人满意,轮椅宽大舒适,火大哥那么壮的人坐上去也不觉得狭促,推起来也很顺滑、游刃,堪称完美品。

    卓展已经开始清理易龙他们留下的垃圾了,段飞和火大哥还在打磨扶手上细微的毛边,壮子则在院中这堆半成品中挑挑拣拣,看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玩意。

    “嚯,这宅子的前主人是个手工宅啊,做出这么些个东西。”壮子说着拿起一只木质小鸟:“你们看这鸟,一拉腿,翅膀还能动呢,真牛逼。”

    “哎,这个拐杖真结实,不过这也太粗了吧,是用一整棵小树做的吧,谁用啊,拿得动吗?”

    “还有这个,这凳子中间带个眼儿,这个位置,哈哈,拉屎用的吧。”壮子在那翻腾的很是兴奋。

    “壮子兄弟,喝水。”火大哥递给壮子一个竹筒杯子。

    壮子拿起这个竹筒杯左看右看:“火大哥,这杯子你在屋里拿的啊?”

    “嗯,屋里桌上有一排呢。来,卓展兄弟,段飞兄弟,喝水。”火大哥招呼道。

    “呵呵,有意思,这竹筒下面还接了个兜槽,怕喝水往下漏吗,真是脱裤子放屁。”壮子讥笑道。

    火大哥看了壮子手中的竹筒,长叹一口气:“哎,这个院子是我一个朋友老齐的,他呀,就是爱做这些个小东西,乐在其中。”

    “那这家伙现在咋不住这儿了,死了?”壮子口无遮拦地问道。

    “壮子!”段飞瞪了壮子一样,提醒他问的实在太直白、太无礼了。

    “疯了。”火大哥低落地说道,“他娘子死了后没多久,他就疯啦,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兴许早就冻死了……”

    “嚯,也是个情种呐。”壮子感慨道,“没想到你们这个小小的阴晷谷,爱情故事倒不少。”

    “我和你火大嫂,年轻的时候,爱的可是轰轰烈烈。我跟你说啊,那高家的老二,就是那个背后有翅膀的秃顶孰湖兽人,他当时也看上了你火大嫂……”火大哥来了兴致,开始跟壮子叨叨起来。

    随后几人将这气派的轮椅推到了荼家。

    斟仲他们哪里见过这么稀罕的东西,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火大哥和壮子架着荼以蝉坐到了轮椅上,花腰推着他,在院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荼以蝉很是兴奋,后来他就不让花腰推了,自己去扶着轮子,尝试着向前慢慢移动,虽然吃力,但适应了以后就容易多了。

    这木质的轮椅虽没有刹车系统,在安全上欠妥,而且也没有舒适的坐垫,轮子上更没有惯性助力装置。但对荼以蝉这个现在只能卧床的人来说,无异于是重获了行动的自由,他又怎能不高兴呢。

    斟仲和花腰也激动的相拥而泣,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对卓展他们是千恩万谢。卓展他们不好意思地推辞着。场面一度温馨又融洽。

    荼家的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院,在短短的一天内经历了大悲大喜,仿佛几人一辈子的心酸甘苦,都浓缩在了这一天的光阴流转中,让人激动愤慨之余,不免也唏嘘嗟叹。

    斟仲和花腰今晚要留在荼家照顾荼以蝉,卓展他们几个便自己出了谷,往斟仲家走去。

    此时天已擦黑,夕阳隐没,一轮淡白的弦月低挂在天边。谷口那线瀑布还在幽暗中不停地低鸣着,发出鬼魅般的声音。

    众人折腾了一天,早上没吃,中午靠着段越包里的压缩饼干对付了一口,此时已是饿得两眼发花,急需要食物的补充。

    “我去,干活还不吃饭,要了人命了。斟仲家也没啥肉了吧,哎……”壮子提了提自己半松的裤带,忍不住抱怨道。

    “有大白狗,不过你要是敢动,斟大哥非跟你拼命不可。”段飞有气无力地说道,他也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对了对了,早上我跟越越熬的那锅粥还在灶上呢,一会儿热热,先垫吧一口。”壮子说着就三步并两步地小跑起来,去推院子的门。

    “喂我说,一会儿咱们擀点儿面条吃啊,我看木桶里还有荞面呢,就是没啥做卤。”壮子一边推开院门,一边回头兴奋地对众人说道。

    然而壮子却发现众人都瞪大眼睛满是惊恐地看向他这边。“你们……这是咋了?”

    “壮子……”段飞嘴唇颤抖说道,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院中:“你的吉祥物……是蜘蛛……”

    “啥?是只猪?”壮子一愣,还以为段飞是在跟他开玩笑,哈哈大笑起来:“呵呵呵,有猪敢情好啊,晚上咱们还能吃杀猪菜呢。”

    然而对面的众人依旧舌桥不下地望向院内,失魂丧胆。

    卓展拔出了冰钨剑,段飞也亮出了小臂弩,赤的九节鞭已如惊龙般飞出。

    壮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松弛下来,他僵硬地扭过头。

    只见院中一只足有小船那么大的黑蜘蛛,正挥舞着尖锐的前螯,满嘴是血地向他飞快爬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火大哥失踪

    只见那大蜘蛛挥起着钢刀般的前螯,朝着壮子的头猛地落下。

    一道寒光闪过,卓展已飞身而起,冰钨剑的剑气齐齐削掉了大蜘蛛的一个螯尖。

    青蓝色的血自断螯处如注地流下,淌了壮子一脸。

    壮子两腿紧倒着直往后退,惊呼着:“这是我的吉祥物?不可能,咋会长的这么大?”

    “谁知道,卓展的魁妞不也长势凶猛!”说话间,段飞已飞身翻旋跃起,硬化的手臂直直刺入了那大蜘蛛满是黑毛的后背。

    一股蓝色的血液霍然喷出,那大蜘蛛疯狂地扭动着身体,试图甩掉背上的段飞。

    然而赤的九节鞭已死死缠住了大蜘蛛那对滴着毒液和鲜血的螯牙:“卓展哥哥,趁现在!”

    卓展脚下冰柱高升,将他疾速推到大蜘蛛的脑袋上。只见他双手握紧冰钨剑,举过头顶,纵身跳下,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那大蜘蛛猛砍了下去。

    那大蜘蛛奋力地左冲右撞,力气大得不仅挣脱了赤的鞭子,还把它背上的段飞也甩了出去。

    随着大蜘蛛飞速地窜到房顶,卓展这一剑也扑了个空。

    须臾间,冰梯飞起,卓展顺着冰梯攀上了屋顶,猛挥冰钨剑,却又被那敏捷的大蜘蛛逃到了地上。冰钨剑并非凡物,卓展用尽全力的这一剑没砍中蜘蛛,却震塌了屋顶。掀起的烟尘将卓展顷刻吞没。待卓展挥散眼前的尘雾时,却看见那落在院中的大蜘蛛从腹部射出了又粗又长的蛛丝,将正要冲上去的段飞和赤全都捆了起来。

    卓展大惊,脚下顿时生出一道冰弧,朝着那大蜘蛛就滑了过去。然而那大蜘蛛就像有预感似的,回身就用蛛丝将卓展和冰弧包缠在了一起。

    卓展连忙收解,冰梯消融,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卓展本想通过收解冰梯让自己得以脱身,没想到那蛛丝就像长在身上一样,怎么抖都抖不掉,反而越缠越紧。转眼间,卓展就被勒的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壮子哥小心!”

    听到段越的呼喊,被捆缚的众人急忙抬头。

    只见那大蜘蛛已将壮子扑倒在地,壮子的侄虎爪紧紧抓住了它的两只前螯,拼死挣扎着,却依旧动弹不得。而大蜘蛛滴着毒液的螯牙已慢慢凑近了壮子的脸。

    眼见已穷途末路,壮子急得带着哭腔大喊:“哎哎,怎么说我也算是你半个妈妈,你可不能吃我啊!”

    “壮子,别跟它废话,用脚,踹它的眼睛!”卓展大喊道。

    壮子盯着大蜘蛛肚子上叽里咕噜直转的八只眼睛,心里一阵发毛,猛一咬牙,抬起脚就朝那眼睛踹去。

    然而还没等壮子的脚挨上它,那大蜘蛛竟发出一声刺耳的惊鸣,随即便甩着庞大的身躯转身飞快地爬过院墙,消失在那黑漆漆的夜色中了。

    “这是……安全啦?”躺在地上的壮子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怔愣地问道。

    “你伟大的母爱感化了它呗。”段飞挣扎着调侃道。

    “壮子哥,能起来吗?快帮帮我呀,我怎么都弄不断这些黏糊糊的东西,哎呀,恶心死了!”段越招呼着。

    她正在帮段飞和赤扯身上的蛛丝,可越用力,那蛛丝就缠得越紧,段飞被勒得都快窒息了。

    “哎哎,来了。”壮子一听段越喊他,像条打挺的肥鱼般从地上腾地跳起,匆忙跑向另一边的卓展那。

    “壮,别扯,快去拿火折子,用火烧!”卓展命令道。越来越紧的蛛丝已经嵌进他的肉里,雪白的袍子上渗出殷红的血迹。

    壮子看着卓展身上的血,惊慌地爬起,赶忙跑进屋里去找火折子了。但屋顶已被卓展刚刚的那一剑震塌,壮子钻进去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

    好在这火烧法果然好用,那黏糊糊的蛛丝一沾到火,便瞬间萎缩,不一会儿便化成了灰。

    “卓展,你可真够狠的,斟大哥的房子被你弄成这样,今晚咱们住哪儿啊?”段飞甩着手上蓝色的蜘蛛血,望着这眼前的废墟,苦着脸说道。

    “不过呀,这回咱们真能喝狗肉汤了。”壮子蹲在角落的木棚边,吧唧着嘴说道。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木棚下七横八竖地躺了八只大白狗的尸体,鲜血淋漓。断腿的,断头的,还有肚子被咬破肠子扯出体外的。而剩下的那几只大白狗,虽然没死,但浑身上下也是伤痕累累,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时地发出“呜呜呜”的悲鸣声。

    “这大蜘蛛可真够狠的,一下咬死了这么多却不吃……”段飞蹲下身,惊叹道。

    “它不吃还不好,都给咱们留着了。”壮子说着拾起一条断掉的狗腿,反复看着。

    “那也不能吃。”卓展一下夺过壮子手中的狗腿,朝墙角扔去。

    “不是,卓展你干啥啊?你苦行僧啊,咋竟跟自己过不呢?”壮子一屁股坐下,抬头看着卓展,气恼地说道。已经饿的头昏眼花的他实在连站都不想站了。

    “你没看到那蜘蛛嘴里淌出的粘液吗,你敢保证没毒吗?”卓展反问道。

    一听这话,壮子瞬间蔫了,呆坐在地上哀嚎起来:“啊!苍天呐,我要吃饭,包子、饺子、面条子,汉堡、可乐、鸡翅,都向我砸来吧!”

    “走。”卓展扯了扯壮子的衣领。

    “干嘛?”

    “回荼家,怎么着也能有你一口吃的。”

    **********

    折腾了一整天,伤痛又疲惫的荼以蝉已经睡下了。

    花腰给卓展他们煮了荞面疙瘩,虽然什么菜都没有,但饿急了的几人还是觉得美味至极,风卷残云地扫光一整锅。

    斟仲听说自己的房子被毁了很是震惊,随后又得知自己的那十几条大白狗死了大半,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连伤心的情绪都被湮没了,呆立在原地好久才消化过来。

    荼家并不算宽敞,隔壁的两间石屋也都被药草给堆满了。花腰便找出被褥、枕头,准备到白天卓展他们做轮椅的那处院子去收拾一下,今晚让他们住在那里。

    可谁知众人走刚出荼家的院子,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火大嫂。

    火大嫂一见到卓展他们,乍然一惊,忙上前问道:“咦,卓小兄弟,老火没跟你们在一起吗?”

    “我们没看到火大哥啊。”卓展迷茫摇了摇头。

    火大嫂神色微变,焦急说道:“老火说你们没吃饭,回去现坐太晚了,我就捡了几个饽饽让他给你们送过去,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哦,火大嫂,斟大哥的房子坏了,今晚怕是住不了人了,我们就又回到谷里来了。但是我们确实没看到火大哥啊。”卓展解释道。

    “嗝……是不是走叉劈了,没碰着啊。”壮子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懒洋洋地说道。

    “不会啊,进谷出谷就这么一条路,天再黑也能看见啊。”火大嫂心急如焚地说道,兽人特有的两条淡淡的粗眉就快连成一条了:“老火要是去了,看见房子塌了也会马上回来的,以他的性子可不会在那傻等。这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

    “是啊,卓展哥哥,”赤挽住了卓展的手臂,忧心说道:“咱们都在这吃了一顿饭了,按时间算火大哥早就应该回来了啊。”

    火大嫂一听这话,登时脸色大变,急得就快哭了出来:“怕不是出什么事了吧,近来谷里天天都有兽人失踪的,该不会……”

    “火大嫂,你先别急。谷里兽人失踪都是子夜入定后发生的,现在才刚天黑,火大哥应该不会有事的。”卓展劝慰道。

    “卓展,你可别忘了壮子那只大蜘蛛,它可是会……”段飞提醒道。

    卓展怕火大嫂担心,赶忙给段飞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蜘蛛,什么大蜘蛛?”火大嫂赶忙打断段飞,惊慌问道。

    “哦,没啥,我的一只小吉祥物。”壮子哼哈说道。

    “火大嫂,我和段飞陪您一起,顺着这条路再去斟大哥家里看看,万一真是走岔了没看见呢。”卓展拉起火大嫂的手,宽慰道。

    之后,卓展和段飞便陪着火大嫂一道,再次往谷口的斟仲家走去。

    **********

    夜色戚戚,树影离离,入夜后的阴晷谷似乎格外的阴森可怖。

    卓展他们刚到谷口,就借着高升的皎月看到了地上的簸箕和散落了一地的饽饽。

    “这是我家的簸箕,这是我烙的饽饽!”火大嫂忽地扑倒地上,颤抖地拾起地上的饽饽,哭喊道:“老火,你在哪儿啊,老火?”

    谷口的瀑布依旧淙淙隆隆地哀鸣着,似在嘲笑这看似凄凉的场景。

    卓展瞄了眼那阴森萧索的瀑布,又看了看这散落满地的饽饽,心里一凉,看来火大哥是肯定出事了。

    为了暂时稳住情绪激动的火大嫂,卓展只能故作镇定,搀扶起火大嫂:“火大嫂,别急,也许火大哥是远远看见壮子的那个大蜘蛛,吓跑了,咱们再找找。”

    随后,段飞便把大蜘蛛的事详详细细讲给火大嫂听,骇得火大嫂一直捂着心口,满面焦色。

    他们到斟仲家后,也没找到火大哥的身影,看到满院废墟和地上死掉的大白狗,火大嫂的情绪瞬间失控,哭着大喊火大哥的名字,泪如雨下。

    三人又再次回到谷里,继续找火大哥。

    赤、段越、壮子、斟仲,以及住在附近的董牛夫妇、荀二嫂、风长老都参与到寻找火大哥的队伍中来。

    但找了一个多时辰,仍旧一点音信都没有。

    火大哥是真的失踪了,而且还是在入定前失踪的,消失的干干净净。

    再继续找下去也依然没有头绪,若是等到子夜入定,众人还在外面晃悠就更危险了。于是他们只得回到谷中那处荒废的院子,继续商量对策。

    此时花腰已经帮他们把房间打扫干净了,被褥枕头也都铺好了,斟仲在给他们烧水,以便洗掉一天的疲倦。

    火大嫂坐在床边,靠着段越和赤一直哭,嗓子都哭哑了,依旧停不下来。就连段越这个最会劝人的人都没辙了,只能跟赤两人紧紧拥着她,让她能有些安全感。

    卓展坐在桌边,眉头紧锁,一筹莫展。

    火大哥失踪,却一点踪迹都没留下,这很奇怪。火大哥身强体壮,如果是大蜘蛛干的,应该会有很明显的打斗痕迹并留下血迹,但是没有,所以这不会是大蜘蛛所为。没有打斗痕迹,又没有血迹,最大的可能就是熟人干的。

    熟人,熟人……会是谁呢……

    正当卓展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段飞递过一个竹筒杯:“喝点水吧,嗓子喊的干死了。”

    卓展漫不经心地去接竹筒杯,却被上面加的那个兜槽戳到了指甲缝,一阵钻心的疼。

    卓展俄然回神,气恼地看着这个“多此一举”的竹筒杯,一个可怕的念头随着疼痛骤然闪现在脑海。

    卓展大惊,放下竹筒杯,飞身跑出院子,翻出了壮子白天嘲讽的那个跟整颗小树一般粗的奇特拐杖。

    卓展骇然,呆呆地站在院中,回想着昨日董宛儿说过的话,那个黑影有三条腿,没有嘴,但有牙……有牙……兽人失踪案……疯了……手工宅……

    察觉出卓展不对劲的赤也跟了出来,拉着卓展的手臂关切问道:“卓展哥哥,好端端的,你拿着这个拐杖干什么?脚扭到了?”

    然而卓展此刻却没功夫跟赤详细解释,他赶忙冲进屋,握住火大嫂的肩膀,急切问道:“火大嫂,这个房子的主人姓齐对不对?”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火大嫂一愣,出神地点了点头:“没错,这是老齐的家。”

    “他和火大哥是朋友对不对?”卓展急促追问道,他紧张的样子让屋里所有的人都心中一紧,心想他一定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对,他们是好朋友……卓小兄弟,老齐都疯了,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你突然问起老齐做什么?”

    “火大哥跟这个老齐有多好?”卓展就像没听到火大嫂的质问一样,继续自顾自地追问。

    火大嫂皱了皱眉,怔愣道:“挺好的呀,之前我和老火,还有老齐和他娘子,都在荼家做工,还一起负责药草往王城的运送工作,走的比别人都近些。”

    卓展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他紧紧握住火大嫂肩膀的双手也松弛下来。卓展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满是哀伤地说道:“火大嫂,给我讲讲这个老齐,是怎么疯的吧。”

    之后火大嫂便讲述了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

    荼家每次往王城运送草药,都是一对人类夫妇和一对兽人夫妇共同前往。那次,便是火大哥夫妇和老齐夫妇共同去的。

    可他们途中却遭遇了驮狼群。

    驮狼攻击性极强,且彼此配合默契,总是把突袭对象分散后,各个袭击。驮狼的攻击很凶残,上来直接就咬喉管和面门,让人没有一丝喘息机会。

    身为兽人的火大哥、火大嫂,身手要比老齐夫妇敏捷的多,率先冲出托狼群跑到了高一点的山丘上。且火大哥在兽人中也属于壮硕的,把前来攻击的两只驮狼徒手撕伤后,其他驮狼便吓得不敢再上前。

    可身为庸人的老齐夫妇就没那么幸运了。老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娘子被驮狼一口咬中喉咙,当场气绝身亡。等老齐反应过来时,自己也被驮狼给扑住了。

    等火大哥把火大嫂托上树后,再跑过来救老齐时,老齐的面门已被驮狼给叨住了。虽然最后火大哥挥棒赶走了驮狼,但老齐的脸也毁容了,下巴和嘴唇被整体扯掉,只剩下一排牙齿露在外面。一条腿的膝盖骨也碎了,回来后只能靠着拐杖支撑着走路了。

    老齐回到谷里便一蹶不振,残废的他也不能去荼家做工了,天天躲在家里不知在鼓捣些什么,精神状态也一天比一天差。再后来人就疯癫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再没回过阴晷谷,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听完火大嫂的讲述,卓展心下凄然。他现在能断定的是,谷里兽人失踪,包括今天火大哥的失踪,应该都是这个老齐干的了。但这个老齐究竟躲在哪里呢,应该就在附近,怎么就一点痕迹都没有呢?

    “哎,都怪咱们,火大哥要不是为了给咱们送饽饽,也不会……”段飞猛捶了一下桌子,气急败坏道。

    段飞的发怒却蓦然点醒了卓展,心中再次划过闪电。

    卓展回想起他们初到谷口那天,赤闻到的怪味,还有昨日从董家做完招魂出谷时,斟仲的大白狗对着瀑布狂吠不止的情形,卓展恍然大悟。

    他蓦地回神,激动地扫视着众人:“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老齐究竟把火大哥他们藏在哪里了!”

    “卓展哥哥,你说什么,老齐把火大哥藏起来了?”

    “卓兄弟,你把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家老火还活着吗?”

    “卓展,说啊,到底怎么回事,什么藏在哪儿?”

    卓展看着众人焦急且不解的目光,屏息凝神,严肃地说道:“去谷口,瀑布。”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疯不魔

    冰冷的石洞内寒意森森,这种温度使得刚死的尸体能在短时间内保持新鲜。

    粗大惨白的蜡烛在透进的微风中摇曳,忽明忽暗,让映在洞壁上那亢奋的影子忽闪忽现,仿佛鬼魅般阴鸷恐怖。石台上凝结了大块的烛泪,偶尔弹起爆响的烛花落在被一层一层鲜血糊成了酱红色的操作台上,凝成一朵一朵畸形的白莲。石台上的血水小溪般流下,与洞口那线淙淙的瀑布一齐,和成了毛骨悚然的曲调。

    身后的石床床角还整整齐齐叠放着带血的衣裳,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也有孩子的。身前的刀已经再次落了下去,认真切割着,分离着,掌控着。他兀自享受着这拆分再造的快感,就像之前对待他的那堆木头一样。

    这与世隔绝的一隅没有漏刻,不见日月,似乎时间与这里没有任何关系。在这个洞里,他就是主宰一切的神,他就是再生万物的神。

    他贪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里潮湿的空气,这里血腥的味道,这里的至黑至暗、至宁至静,都令他陶醉不已。

    只是洞口那线白练般的瀑布外面,偶尔会有晃过的人影,以及恍如世外飘来的谈话声。不过这更让他兴奋,确切的说是癫狂。

    只不过今天这瀑布外面有点吵,一堆半大孩子挤在洞口外半天了,七嘴八舌的,什么剑什么幽冥之眼的,他是听不懂。不过正当他打算起身去打开那个宝贝箱子时,洞口瀑布的隆隆声却戛然而止。

    紧接着,似是有结冰般“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他顿足望向洞口。

    然而,那似是似是静止一般的冰瀑刚扑入眼帘便被拦腰斩断。

    “合着这里还有个水帘洞。”年轻的声音响起。

    下一秒,一只小小的冷箭闪电般射了进来。

    他下意识的一个闪身,箭镞从他的脸颊擦过,一丝生疼,他闻到了些许的血腥味,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的。

    “你们什么人?”

    “你就是齐柴?”飞身而入的卓展抬起冰钨剑,凌厉地看向这个拄着拐杖、没有嘴唇的疯子。

    “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粗大的拐杖“咚咚”击打着地面,齐柴踉跄着后退,慌乱地抱起他刚刚意图打开的那个木箱,眼睛瞪得老大。

    “老实点。”段飞早已箭步上前,两只硬化了的手死死钳住齐柴的胳膊,令他无法动弹。

    卓展他们这才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周遭的一切。

    码的整整齐齐的还很新鲜的断肢,放在一个大铜盆里的内脏,脚下粘哒哒的血浆,以及石案上躺着的那具由不同兽人肢体缝合得乱七八糟的尸体。

    “啊!”段越的惊呼打断了这短暂的静谧,随即她便紧紧抱住壮子的手臂,狂吐不止。

    “老……老齐?是你吗?真的是你吗?”火大嫂张皇失措地跑了进来,定定地盯着被段飞控制住的齐柴,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

    “青……叶?”齐柴觑着眼睛,仔细辨认着。

    “老齐,老火呢?是你把老火藏起来了?他在哪儿?在哪儿!”火大嫂强势打断了老齐,疯了一般冲了过去,歇斯底里。

    然而就在火大嫂路过石案的瞬间,只余光一眼,她全身的血便像一股脑被抽干了一样,冰冷到骨头里。

    目之所及,石案上躺着的那具被缝合得乱七八糟的尸体上,那条长满了青斑的腿,分明就是那个跟她朝夕相处的男人的。

    “老火!”火大嫂嘶吼一声,沙袋般扑了上去,抓狂地哭嚎着,喊叫声震得小小的石洞似乎都抖动起来。

    “火大嫂,这是……”卓展骇然,脑袋嗡地一响。

    “啊啊啊啊!这是老火的腿啊,这些个青斑,这条疤,化了灰我都认得!”

    “卓展哥哥,看来咱们还是来晚了一步。”赤轻轻扶着卓展的胳膊,凄然地看着痛不欲生的火大嫂。

    “你杀了火大哥?”斟仲抱住几近发狂的火大嫂,怒视着齐柴。

    没想到齐柴却并没有丝毫怯色,他那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面上似乎还有喜色:“那是他倒霉,是我幸运。谁让他亲自送到我们门口呢?不过老火真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兽人了,这么坚硬的有力的肢体,用在我这天下第一兽人身上再好不过了。”

    众人看着齐柴极度变态扭曲的脸,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爬头顶。

    “老齐!老火跟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呜呜呜呜……”火大嫂伏在斟仲胳膊上,几乎哭死过去。

    “你……在做合成兽人?”卓展看了看石案上躺着的那句奇怪的尸体,难以置信地问道。

    “没错,我就是要做出最厉害的兽人,这样我就不用再害怕,更不用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我还要带着我这无所不能的兽人去地府,抢回我的妻子,让带走她的那些恶鬼都跪地求饶。哈哈,哈哈哈哈哈……”齐柴越说越兴奋,整个人都近乎癫狂,外凸的眼球似要爆出来一样。

    “疯了,这家伙简直疯了。”壮子用两只手捂着段越的耳朵,摇头说道。

    “他已经不是疯子了,他就是个魔鬼。这堆缝得乱七八糟的烂肉怎么可能活,他是活在自己的白日梦里了。”段飞鄙夷地看着被他控制住的齐柴,无奈说道。

    “你们怎么都不信?!怎么都不相信我的兽人能活!啊?”

    刚刚还狂笑不止的齐柴突然大叫起来,似乎是被段飞的话刺激到了,疯狂地扭动身体挣脱着,惨白的脸上全是汗。随即,齐柴像条疯狗一样,两排人的白牙照着段飞未硬化的小臂猛咬了下去,疼得段飞大叫起来。

    “段飞,抓好他,别让他跑了!”

    卓展见状一惊,赶忙大喊,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齐柴抬头的瞬间,已然扯掉了段飞的一块皮肉。段飞的疼得下意识松开了手,鲜血顺着小臂流到了手上。

    “段飞!”

    “哥!”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段飞身上时,齐柴抱着他那个宝贝木箱重重摔在地上,腋下架着的小树般粗大的拐杖赫然倒地,一声闷响,瞬间惊醒了众人。

    卓展快步上前,薅着齐柴的头发一把拉起他的头。

    只见他摔得满脸是血,却依然狞厉地笑着,表情阴怖:“哈哈哈,我的宝贝,他们都不信,没关系,没关系,等我做出你,让他们统统都闭嘴!”

    “你这个疯子!”卓展咬牙切齿道,继而抬头:“小越,段飞他怎么样?”

    段越和赤已经在撕段飞的袖子,露出里面被扯掉皮的血肉。

    段越眼睛一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了下来:“怎么会这样啊……哥……”

    壮子看见段飞血淋淋的手臂和段越伤心的样子,倏地怒从中来,愤怒冲向倒在地上的齐柴,破口大骂:“就让壮爷我好好看看这条疯狗,用不用来针狂犬疫苗!”

    说话间,壮子巨大的双手已腾起热气,朝着那齐柴的头顶猛按下去。

    “壮!”卓展心惊,下意识地去拉齐柴。

    然而还没等卓展使上劲,背后只觉一道凉风,一个黑影从洞口窜入,裹着那齐柴和箱子便再次飞出洞去。

    众人一惊,都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眨了眨眼睛定睛再看时,那齐柴真的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之前他脸磕在地上的一抹血。

    “不好,快追!”卓展攒眉大叫道。

    说话间,卓展、赤、壮子都已冲出洞口。

    谷口一个身穿宽大黑色巫袍的年轻男子揽着齐柴,身体就像要将齐柴吞没一样。卓展刚要开口,却只见那男子轻蔑一笑,便再次消失不见了。

    赤脸色一沉,喃喃道:“巫袍……莫非是……卓展哥哥!”

    “嗯,应该是白冥使徒。”卓展沉声道,“这人的能力看似跟我们在崇吾山交手的金子令大司教嬴憎差不多,但他是巫师,嬴憎不是。”

    “那嬴憎变态狂是钻进影子里,这个人……好像只是速度快,但又跟冷凌国那个申子由不太一样。”壮子挠挠头,疑惑道。

    卓展抖了抖眼皮,肃然道:“没错,先别管他是什么瞳力巫力了,我现在担心的是,齐柴说他的合成兽人能活,也许是真的。”

    “啥玩意?”

    “卓展哥哥你说什么?!”

    赤和壮子登时大惊,愕然看向卓展。

    “卓展兄弟说的没错,”斟仲扶抱着哭得晕厥过去的火大嫂走了出来,面色十分凝重,“如果只是寻常的拼合尸块,确实是个玩笑。但有一种黑巫秘术却可以实现,配以黑巫咒术,就像操控傀儡娃娃一样。”

    “斟大哥,此言当真?”卓展闻之色变。

    斟仲点了点头,似有一股莫名的恐惧泛于脸上:“我也是在诸次山神宫的时候,听两个师兄私下里谈到过此事。你们也知道,神宫巫职向来对黑巫秘术讳莫如深,我也只听个云里雾里,具体是怎样的,我也不得而知。”

    “怪不得会有巫师救他……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糟了。”卓展的拳头渐渐攥紧,手心里全是冷汗。

    “卓展,你的意思是,他做成之后还会回来?”段飞在段越的搀扶下也出来了,听到卓展和斟仲的对话,很是不解。

    壮子哼哼一笑,很是不以为然:“咱们现在都端了他老巢了,他傻叉啊,还敢回来?”

    卓展依旧神经紧绷,冷言道:“他为了证明自己能做成合成兽人,也许会回来,但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赤歪着小脑袋看着卓展。

    “我担心的是他和白冥使徒搞在了一起,会……”

    “啊!你是担心他会帮白冥神做合成兽?”赤恍悟,惊叫着打断了卓展。

    卓展沉吟着点了点头,一脸愁容。

    “啥?那玩意还能量产呐?”壮子惊讶道。

    “若真是能量产,遭殃的可就不只阴晷谷的兽人了。”段飞忍着手臂的痛,咬牙说道。

    “卓展兄弟,你说的可是近年来在五方五山盛行的白冥虚空神?他怎么会跟老齐扯上关系?”不明就里的斟仲疑惑问道。

    然而还没等卓展开口跟斟仲解释,斟仲怀中已晕过去的火大嫂突然醒来,发疯似的再次哭喊起来:“老火!老火!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众人顾不得许多,便合力安抚起火大嫂来。

    然而火大嫂痛失恋人伤心欲绝,整个人都像魔障了一样,满嘴的胡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跑回洞内在那堆断肢中翻找火大哥其余的尸块,然而却什么都没找到。

    众人一直都没能让火大嫂平复下来,直到回到谷中,火大嫂入定后,他们才得以松了一口气。

    处理好段飞的伤口后,几人便也像要定格了一般,困意汹涌袭来,倒头便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百一十八章 脱线的傀儡

    星月昏沉,夜色寒凉。

    诸次山鼠首城,城郊,白冥教内。

    两个小教士靠坐在香堂后面,打着哈欠,守着夜。

    “喂,我说,刃主昨天带回来的那个人什么来头?进去地下室就没出来过,这都一天了,饭送到门口都没动过。”

    “不清楚。不过那人长得可真够人的,昨天正睡得糊涂,一睁眼就看见他,差点儿没吓丢了魂。”

    “呵,有啥可怕的,刃主就是摄魂,咱们的魂还能丢了不成?”

    “咦,别忘了,刃主可是黑摄魂,专门抽魂的,会给咱们招魂?做梦吧你。”

    “嘘!我说你小声点儿!不想活了是不是?”

    “这有什么的,教里上下都知道,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心知肚明。”

    “喏,你自己也说了,看破不说破,找死才会说出来。你听我一句劝,啥事最好烂在肚子里,祸从口出啊!”

    “你这人就是胆小,前怕狼后怕虎的。喂,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呐?”

    “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声音?咱这庙里不安静,师尊夜夜打呼噜不说,大师兄还说梦话,你又不是新来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刚才分明听到其他的声音,不是打呼声,也不是梦话声。”

    “你连着三天值夜了吧,估计是耳鸣了。”

    “哎,不对啊!”

    “又怎么了?吓我一跳!”

    “不是,这师尊的呼噜声和大师兄的梦话声怎么都听不见了呢?”

    两个小教士这才意识到,此时的庙内除了他俩的说话声,一片死寂,安静的可怕。

    “走,去后堂看看。”

    两人蹑手蹑脚走到后堂,轻轻推开半掩不掩的门。借着微弱的光,一副人间炼狱的惨相霍然映入眼帘。

    只见满地鲜血横流,大通铺上满是教士教徒们残缺不全的尸体。尸体的表情大都平静安详,似乎还是睡梦中一般。可见这幅惨剧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丧命。

    “啊!!”

    一盏烛灯“咣当”掉在地上,一个小教士已瘫坐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个还算大胆的小教士胆颤说道。

    “师……师尊呢?”

    可当他们相互拉扯着赶到师尊的房间时,见到的也是同样的景象,师尊的死状甚至比那些教士教徒们还要惨,整个人都被撕成了两半,面目全非。

    “怎么办……刃主现在不在观中,咱们俩,咱们俩……”

    惊惧间,一个小教士的目光瞄到了地下室的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两扇厚重的木门似被什么东西冲破了一样,坏损得不成样子,满地的木渣木屑。而门里面,黑洞洞一片,一股腥臭的味道从下面散发出来。

    小教士怔怔地盯着那漆黑的深渊,惊慌地去拉另一个小教士的衣袖。然而无论他怎样使劲,身边的同伴都没有任何反应。

    小教士急了,气恼地回头,却顺着同伴呆滞的目光向上望去。一个不知是什么兽种的魁梧兽人赫然立在眼前。

    这兽人怪物一样可怖,浑身上下全都是血,每个部位都极不协调地抽动着,只有那颗头歪在肩头,平静地注视着两个早已魂飞魄散的小教士。

    “是……是这家伙杀了师尊他们……”

    小教士话音未落,那高大兽人身后陡然闪出一个猥琐的身影。两人一惊,立马认出这便是昨天刃主带回来的那个怪人。

    “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能干什么呀,这个庙够大,人也够多,正好给我的宝贝兽人练练手,没想到这还剩下两条漏网之鱼。”怪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圆睁的眼睛十分恐怖。

    “你……你别乱来,我们刃主马上就回来了,他知道了一定会要你的命!”其中胆子稍大一点的小教士强撑着,颤抖地威胁道。

    “刃主?哈哈哈哈,哎呀,还真的好好感谢你们的好刃主,若不是他,我这乖巧可爱的小宝贝又怎么会获得新生!你们俩真是幸运,就让你们亲眼见识见识,这五山第一兽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说话间,那怪人猛拉兽人脖子上的铁链,兽人整个上半身顿时耷拉下来。

    怪人飞快地撕掉了贴在兽人后脖颈上的一张黄纸。

    就在黄纸离身的刹那,兽人半睁不睁的死鱼眼霍然张开,涌出两行血泪,暴风般扑向两个缩成一团的小教士。

    **********

    入夜的阴晷谷依旧阒静无声,此时谷中尚未入定。

    斟仲给哭了一天的火大嫂煎了一碗安眠的汤药,段越和赤喂她服下。

    众人见火大嫂睡下,便悄声出了火家,往谷口斟仲家走去。

    白天他们几个就合力把斟仲家塌下的房顶修好了。因为之前在谷中睡了一夜后,他们便觉得临近子时便困倦得要命。为了避免像谷中居民一样子时到寅时进入入定模式,他们就必须搬到谷外过夜。

    路过那线淙淙隆隆的瀑布时,众人不免再次驻足。

    这困扰阴晷谷多日的兽人失踪案,凶手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瀑布后面的小山洞,俨然一个隐形的屠宰场,而入定后谷中那毫无惠及之力的居民无异于待宰的牲畜。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人后怕不已。

    得知真相的谷中人,在人族族长花风猎和四大长老的带领下,在临近谷口的地方高筑的石墙。但众人都心知肚明,这对于有白冥教巫师做后盾的齐柴来说,几乎形同虚设,只是谷人图个些许心安罢了。

    斟仲叹了口气,拿出钥匙,打开了石墙上新安的大木门。

    然而就在斟仲开门的瞬间,一股浊气扑面而来,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霍然出现在眼前。

    “啊!”斟仲吓得大叫,却在下一秒陡然愣住:“火大哥?”

    惊慌的众人这才看清,这张铁青色留着血泪的怪脸,竟真的是那失踪了多日的火大哥。

    卓展辨认出火大哥的刹那,心过惊雷,下意识地将身旁的赤和段飞拽向后面。等他腾出手来再去薅斟仲时,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只怪力巨手将厚重的木门顷刻捏碎,将斟仲像抓小鸡崽般抓到了高墙外。

    “斟大哥!”

    脚下生冰,冰钨剑轻舞。

    卓展飞步滑了出去,剑气如虹。

    眨眼间,那可怕怪物的左臂瞬间断裂,仅连着些许皮肉耷拉在身侧。

    “儿!”

    高呼间,红亮的九节鞭已呼啸而来,遽然卷起落地的斟仲,疾速拖向后方。

    众人聚拢在一起,悚然看着眼前这个跟火大哥长得一模一样的怪物。

    “卓展哥哥,这是……”赤屏住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错,是火大哥的头。”

    卓展话音刚落,那怪物的身后便伸出一条小树般的拐杖。清冷的月光下,出现了齐柴那张人的脸。

    “哈哈哈哈,这回你们总该信了吧,我这天下第一兽人,是多么厉的厉害!”

    “你居然用了火大哥的头,怪不得我们在山洞里没找到……”斟仲捂着剧痛的胸口,皱眉说道。

    斟仲的话似乎令齐柴很兴奋,他扬起头,两眼放光地望着怪物的头,癫狂道:“啊,老火的这颗头才是我梦寐以求的头,是我的小宝贝最完美的头!你们不知道,那群驮狼多可怕,它们的牙那么长,那么尖,冲过来就咬我的脸,我的脸……可是老火他,竟三下五下就赶跑了它们。我……我……我真恨自己不是老火,如果我也是那么厉害的兽人,我妻子就不会……呜呜呜,呜呜呜呜……”

    齐柴说着说着竟掩面哭了起来,哭声回荡在幽静的山谷,凄厉而悠长。

    “所以你就做了这个合成兽人?”卓展愤怒道。

    “我的小宝贝可是天下第一兽人。侄兽人的手臂,梁渠兽人的躯干,玄豹兽人的腿,孰湖兽人的翅膀,再加上老火这个兽人的头,啊啊啊啊,简直是最完美的杰作!”齐柴阴阳怪气自我陶醉着。

    卓展气得牙根痒痒,愤恨说道:“简直是无可救药疯子,你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伤心欲绝变成这样,可你知不知道,失去爱人的火大嫂跟你一样悲伤、绝望。不止火大嫂,还有被你杀害的那些兽人,他们的家庭都被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变态给毁了。”

    “别跟我提那个女人!”齐柴的情绪陡然转变,发起狂来:“老火若不是先去救她,我妻子也不会死,我的脸也不会毁容,都怪那个女人,我恨不得现在就让我的小宝贝把她撕碎!你们别挡我的路,让我进谷,我要去找她!”

    忍无可忍的段飞骤然冲出,低声道:“卓展,别再跟这个垃圾废话了,像他这种只会把自己的无能怪罪到别人头上的败类,早已没有心肝可言,留着他只会危害世间。”

    卓展却一把拉住了段飞,快语问道:“齐柴,你这合成兽能再生,是用了黑巫秘术的。你和白冥教那些黑巫师合作,到底有什么目的?”

    齐柴冷笑一声:“哼哼,合作?这只是那黑巫师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可从来没想过跟他们合作,我要的只是能让我小宝贝活的巫术,谁管他们有什么目的!”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用跟这个渣滓废话了。”硬化了四肢的段飞愤怒冲向那表情夸张的齐柴,却被一个弱小的身影抢在了前面。

    “老火,老火是你吗?”声音绝望又哀怨。

    众人一惊,只见一身单衣的火大嫂不知何时出现,此时正踉踉跄跄向那怪物跑去。

    “火大嫂!”

    “火大嫂不要!”

    “危险!”

    众人张惶喊道。然而那怪物已在眨眼间挥出手臂,一下将火大嫂瘦小的身躯掀飞出去。

    “火大嫂!”

    一朵冰莲凌空飞旋,稳稳托住了火大嫂,缓缓落下。

    “火大嫂你没事吧。”赤赶忙跑过去扶起火大嫂,关切地问道。

    “卓展兄弟,你……”斟仲吃惊地看着这朵精致的冰莲花,这只有巫力晋级者才能完成的大招,目瞪口呆。

    然而卓展却顾不得向斟仲说明,他也目瞪口呆地望向前方,冰冷道:“这怪物的手臂……”

    经卓展提醒,众人这才注意到,刚刚怪物兽人掀飞火大嫂的那条手臂,竟是之前被卓展砍断的左手臂,此时已完好地长在那畸形的躯干上,连外皮都看不到一丝伤痕。

    “卓展,这……”站在最前面的段飞惊诧道。

    “我去,这怪物的伤咋愈合得这么快,这是能再生呐?”壮子瞪大眼睛,惊愕失色道。

    “哈哈哈哈……”众人的惊讶似乎成了对这怪物最好的赞美,齐柴兴奋地大笑起来,高声道:“这还要感谢白冥教那个白痴摄魂,若不是他,我怎么能做出这么完美的宝贝。”

    “你用了黑巫复死术?”斟仲大骇,惊出一头冷汗。

    “啧啧啧,斟摄魂,懂得挺多,不过呀,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还有更厉害的,我都还没试过,怎么样,给你开开眼?”

    只见齐柴猛地拉下铁链,那怪物兽人的头瞬间垂了下来,像死了一般。

    齐柴拄着拐杖,踮起脚,伸手拔出了插在兽人天灵盖上的一枚粗大的银针。

    齐柴舔着嘴唇,瞪大眼睛,兴奋地看着那怪物。

    铁链哗哗作响,火大哥的头缓缓抬起,盯着齐柴那张疯癫的脸看着,依旧面无表情。而他全身的骨骼似乎一起发出了“咯咯”的响声,手臂、大腿上的肌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外生长着。

    “啊!太棒了,太精彩了!断缚之术,怪不得那黑巫师不让我用,原来竟有这般神奇的效果。小宝贝啊小宝贝,就让爸爸见识见识,你到底有多厉害。去,去把这群人撕成碎片。”

    “段飞,壮,儿!”卓展左右看了看,提示着众人做好战斗准备。

    然而那怪物就像没听到主人的命令似的,依旧像木头一样定在那里,盯着齐柴一动不动。

    齐柴兴奋的脸上有了些怒色,他大喊道:“去啊!快去啊!”

    怪物依旧岿然不动。

    齐柴有些急了,喃喃嘀咕道:“怎么回事,我都是按照步骤来的,这断缚之术不应该有问题啊……”

    正叨咕着,齐柴对面的怪物再次发出了骨骼“咯咯”的声音,火大哥的那颗头也开始左右扭动起来,似在做战斗前的热身。

    卓展的冰钨剑已出鞘,赤的九节鞭疾旋着飞出,壮子的虎爪升腾出热气,段飞敏捷的身影也飞身而来。

    齐柴前一秒还焦躁的脸上顿时溢满喜色,尖声叫道:“去啊,快去把他们撕碎!”

    随着一声浑浊的震天嘶吼,怪物庞大的身影猎豹般冲出,朝着齐柴扬起的脸,一口咬断了他的喉咙。

    黑云游走,银色的月光倾泻而出,映照在定格在那里的齐柴和怪物身上,映照在地上那滩殷红新鲜的血泊上。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冰冷的刀 滚烫的心

    空气中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众人惊异地看着被甩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齐柴,他那外凸的眼睛似乎还残留着兴奋的光。只是那汩汩涌出的鲜血和就快断掉的脖颈在兆示着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没时间让他们唏嘘。

    骤然,那魁梧的怪物身体未动,头却90度扭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卓展他们,嘴里的血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卓展几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大气不敢出,做好了接招的准备。

    然而他们之中,一个身影却不和谐地上前一步,不用看也知道,是火大嫂。

    “老火!老火你还认得我吗?”火大嫂蹒跚着上前,刚刚的那一摔,她似乎扭到了脚,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别去,他不是火大哥!”

    卓展大喊着,着急地奔向火大嫂,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那怪物的头又扭转了90度,脸几乎拧到了背后,直勾勾盯着地上的卓展和火大嫂。

    “卓兄弟你放开我!你看呐,老火他还记得我,还记得我啊!”火大嫂说着就去挣脱卓展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向那怪物。

    “火大嫂你醒醒!火大哥已经死了,那只不过是他的头!这怪物已经没有任何理性了,他连做出他的老齐都杀,更别说你了。”卓展急了,愤怒地向火大嫂喊道。

    然而火大嫂哪里听得进去,她不由分说地推开卓展,不顾一切向那怪物跑去。

    “火大嫂!”

    卓展赶忙爬起。

    “卓展哥哥我去。”

    说话间,赤的红裙翩然跃出,手中的九节鞭像条长蛇般蜿蜒甩向那怪物的面门,怪物的脸上登时出现一条粗长的血痕。

    “不要!”火大嫂哀哀欲绝。

    “赤姑娘小心他的手!”斟仲瞪着血红的眼眸大叫道。

    可就在叫声响起之时,一声闷响同时传来。

    抬眼看时,只见那袭火焰般的红裙如同一张轻飘的手绢,被挥起的大手重重拍在地上。

    “儿!”

    见到这幅画面的卓展,脑袋顿时炸裂开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飞身冲出,猛挥手中冰钨剑。

    血光冲天,粗壮的手臂高高抛起。

    卓展仓惶地抱起陷进泥里的赤,如同抱着一个娇弱的新生婴孩,不敢动她,更不敢晃她。

    “儿,儿你醒醒,儿你怎么样?”卓展虽着急,但说话声音却十分轻柔,似乎只要稍大一点儿声,就会震碎她一样。

    此时段飞、壮子也相继跑了过来,然而还没等他们跑到跟前,那刚断了一条手臂的怪物竟又抬起巨大的左脚,向卓展的后脑猛踩下去。

    “卓展!”

    “卓展小心!”

    “卓兄弟。”

    “啊!不要!”

    段飞秒硬了右拳,暴跳打出。

    然而拳头还没沾到怪物的腿,他就被怪物另一只完好的手臂骤然挥出。

    段飞重重摔在地上,滚了两圈,一口鲜血自口内吐出。

    “哥!”

    “段飞!”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知看向哪里,这边段飞被击落在地,那边怪物的脚眼看就要踩在卓展的后脑。

    心跳惊雷间,抱着赤的卓展一动未动,背后却瞬间暴起无数根冰刺。冰刺又尖又长,宛若冰棘般刺入怪物的脚底,又从脚背刺出。黑红的血水顺着冰刺缓缓留下,银白的月光下,十分醒目。

    然而那怪物似乎并没有痛觉,停顿了几秒钟后,继续用力向下踩去。

    冰刺微震,发出碎裂的声音。

    随着大脚轰然落地,冰烟弥漫,冰碴飞溅,一声闷响压如巨石般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卓展!”段飞龇牙大喊,牙齿、嘴唇全都是血。

    “卓展哥哥!”扶着斟仲的段越大哭着喊道。

    壮子一双虎爪奋力挥散着冰烟,狂叫着冲了过去。

    火大嫂呆跪在地上,瞠目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像碾蚂蚁般虐打这些孩子。她不住地摇头,痛不欲生,两行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随着冰烟渐散,壮子扭曲的脸舒展开来,惊喜大叫:“卓展,你奶奶的!吓死我了你!”

    只见卓展一只手紧紧抱着赤,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手中的冰钨剑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芒。

    那怪物的一条腿已被砍断,掉落在卓展身旁。

    “壮,照顾好儿。”卓展将宛如小猫的赤小心翼翼放入壮子怀中,眼神冰冷而决绝。

    “哦哦。”壮子赶忙收回虎爪,轻轻接过赤。

    然而就在抬头看见卓展目光的刹那,壮子不禁浑身一颤,一股难以言说的冰冷与威压铺天盖地袭来。眼前这个卓展似乎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卓展,他分明在这个卓展的眼神里看到了杀意、怨念与狞恶,不见其怒,却闻起哀,不知不觉便周身发冷起来。

    还没等壮子反应过来,卓展已漠然转身,决然走向了那怪物。

    冰钨剑抬起,反射着银白的月光,在卓展周身轻柔地画了半个圆。银蓝色的光晕自剑尖溢出,剑身随着抬手的动作泛出嗡嗡振音,彷如寒风过林,瑟瑟悲鸣。

    “冰舞,蜂针。”

    随着四个毫无色彩的字从微动的唇间崩出,刚刚冰钨剑划出的半个圆内瞬间出现密密麻麻的冰针。当剑尖直指那单腿站立的怪物的刹那,万千冰针漫天激雨般啸叫着射出。喘息之间,那庞然大物的身上竟扎满了冰针,浑身是血,刺猬般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除了火大嫂木然地跪在那里,每个人脸上都笑逐颜开,喜形于色。

    “卓展,太好了!你啥时候练成这招的,我都没见过。”壮子兴奋地说道。

    卓展转过身,收起冰钨剑,冷眼看着那躺在地上的怪物,又回过头,抖着眼皮,盯着壮子怀里的火红,喃喃道:“突发奇想而已,我只是觉得,只砍他一剑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这也太牛了,不够真够狠的,这下这大块头可活不成了。”壮子眯着眼睛大笑着说道。

    然而话音未落,却又听见骨骼“咯咯”的响声。

    众人陡然心惊,不约而同地注目看向那怪物。

    只见那怪物浑身一阵急促的抽搐,待停下时,体内似有一股强大的气流向外鼓动。旋即,那插进肉里的万千冰针便被这股气流全部弹出体外。

    “不好!”斟仲惊呼道。

    虽然他开启幽冥之眼时,能预知对方分秒内的动作。但对于那过于强大且出人意表的怪物来说,还是太慢了。

    “快趴下!”卓展看了看斟仲,猛一瞪眼,大喊一声。

    一道高大的冰墙倏然腾空而起,将众人都遮挡在后面。只听冰墙上一阵细密的“叮叮当当”,似子弹般打来。

    片刻的安静后,随着卓展一声急促的“收解”,冰墙轰然消散。

    “糟了,他……他快长好了!”斟仲大喊道。

    众人忙看看向那怪物。

    只见那怪物身上密集的伤痕竟在快速愈合,断掉的手臂和腿也都在向外生长着肉块。惊异间,他已再生成完整的手臂和腿,并重新站了起来,活动着脖颈。

    “靠,真的能再生啊!这不没完没了了吗?”壮子大叫道,一脸苦相。

    “肯定有什么致命部位,不会没有弱点的。”卓展思忖道,“是头还是心脏……”

    还没等卓展说完,那大怪物竟灵活的一个闪身,直接出现在趴在地上的段飞面前,巨大的手一抬,遮蔽了段飞头上的月光。

    “哥!”段越大惊失色,松开斟仲,拼了命跑了过去。弱小的身影在寒夜中瑟瑟抖动,毫不犹豫的扑在了段飞的身上。

    “越越!”壮子暴跳如雷,却因双手上的赤而不敢动弹分毫。

    “小越你走开!”段飞使劲推着段越,段越摇着头拼命抱住段飞,兄妹二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

    眼看着那大手就要再次挥下,千钧一发之际,铜铃声急促地响起。四面突然冲出来五六条大白狗,死死咬住那大手,似不要命一般,疯狂撕咬着。

    段飞抬头,只见斟仲镇定从容,一手摇铃,一手拉起段飞的胳膊,和段越一起将他飞快向后架去。

    远处的卓展和壮子不觉松了口气。

    但那几条大白狗在怪物面前简直如蝼蚁般微渺,怪物兽人使劲几下甩手,便将大白狗全部甩飞出去。几条大狗重重摔在地上,摔死了三条,剩下的两条也都呜咽着哀鸣,爬都爬不起来了。

    卓展不敢耽搁,借着大白狗给争取的这短暂的时间,迅速造起冰梯,飞快滑向怪物的身后,手掌一拍,便将那怪物的下半身死死冻住,令他动弹不得。紧接着,卓展双手搭住怪物的肩膀,借力一个起跳,翻身跃过怪物头顶。

    怪物黯淡无光的眼睛与卓展对视的刹那,硕大的双手猛地抓向卓展。

    卓展的嘴角露出狡黠一笑,只见他周身瞬间裹上一层冰,冰层向外暴起无数根冰刺,登时刺穿了怪物伸过来的大手。

    “壮!”卓展高呼一声。

    已将赤安顿到段越那边的壮子飞奔而来,钻入那怪物身前,蒸腾着热气的虎爪猛地刺入怪物胸前。

    “卓展,没有……”壮子顿时惊慌失色,“没有心脏!”

    卓展心念闪电,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日在山洞内看到的一盆内脏,这个怪物的身躯里应该是空的。自己怎么没早想到呢,卓展大骂了一声“该死的”,便扭头向壮子喊道:“快跑!”

    正说着,那怪物突然发出震天嘶吼,一股污糟的浊气扑面而来。他低头看向壮子的同时,双手竟挣脱了卓展的冰刺,一把攥住身前的壮子。而那被冻住的下半身,也被他强大的怪力冲破,一个抬腿,便将卓展踢飞出去。

    卓展撞向那高大的石墙。来不及做冰莲,仅背后生出的一片冰起了些许减震作用,让卓展的骨头和内脏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但还是疼痛难忍,喉咙一阵腥咸。

    然而令卓展心惊的是,就在他被踢出去的瞬间,斟仲拔出腰间配戴的巫刀大喊着冲了出去。

    可身体瘦弱的他哪里是这巨力怪物的对手,还没等他的巫刀擦着怪物皮肤,只见怪物手肘一拱,斟仲便如同一块破抹布般飞了出去,扑落在地上,满脸是血。

    “斟大哥!”

    卓展刚看向斟仲,壮子那边又传来了杀猪般的嚎叫。只见那怪物握着壮子,双手越攥越紧,手心中的壮子就像一团泥巴一样被他揉挤着。

    壮子的整张脸都紫了,双腿直蹬,痛苦地嚎叫着。

    壮子的叫声宛如刀子般剜向众人的心窝。

    卓展踉跄着爬起,那边的段飞也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跑了过去。

    然而有一个影子却比他俩更快。

    只见一个大如小房子的黑影张牙舞爪地扑向了那怪物的后背,怪物的双手一松,壮子软泥般摔在地上,捂着胸口,疯狂地咳着。

    众人这才看清怪物后背上的那团黑影,原来正是壮子的那只大蜘蛛。几日不见,它已经整个大了好几圈,此时正挥舞着钢刀般的前螯,疯狂撕扯着怪物兽人的皮肉。大蜘蛛的力气很大,才几下,便扯下了怪物的半条膀子,一片血肉模糊,很是恐怖。

    刚刚还陷入深深恐惧的众人心中都卸下一口气。

    有这么个大战斗力加盟,他们对付起那怪物兽人便有了胜算。即便那怪物再强大、再能再生,总会有疲弱不暇的时候,到时候众人合力围攻,总能摸出他的弱点,一举击溃。

    这样想着,卓展便已经开始思考起打败大怪物的方法。

    “壮子,可以啊,你儿子来救你来了。”胸口还隐隐作痛的段飞喘着粗气说道。

    “滚!”壮子才缓过起来,嘶哑着说道:“不过说真的,这回我这大蜘蛛可真成了咱们的吉祥物了。”

    “别废话了,趁着大蜘蛛跟那怪物打起来,咱们赶紧想想办法。”卓展冷静道。

    壮子连滚带爬地移动到卓展和段飞身边,愁眉苦脸道:“不是,这大怪物也没心脏啊,莫非得爆头才能死?”

    “也许。别忘了,之前齐柴在那怪物的天灵盖上拔出一根银针,这怪物才因此失控的。”卓展提醒道。

    “莫非他的死穴就是天灵盖?他那么高,这个死穴有点难够啊。”段飞皱了皱眉,为难道。

    “够不到就让他趴下。”卓展说道。

    “你有招?”壮子眉飞色舞地凑了过来。

    “攻腿,猛攻。”

    确定了方案,三人心中都有了数。虽身上的伤痛都不轻,但他们不敢耽搁,互相递了个颜色,便分散跑开,从三个方向攻向那怪物。

    卓展用冰冻住了怪物的双脚,仅露出腿的部分。虽然这种冰冻程度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足以让怪物的下半身暂时无法动弹。而与此同时,怪物背上的大蜘蛛也射出了粗长的蛛丝,粘住了怪物的上半身,给他们猛攻提供了时间和可能性。

    紧接着,冰钨剑挥起,流星一闪,便齐刷刷砍断了怪物的双腿。

    怪物双腿断裂的刹那,段飞硬化了自己的双腿,在壮子的助力挥甩下猛地踹向那怪物的上身。

    只见那怪物连同缠在他背上的大蜘蛛一起,向后摔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一声沉闷的巨响,大地似乎都震了一震。

    “快!趁着他还没再生。”卓展大喊道。

    壮子已率先冲了过去,跑向那倒在地上的怪物,举起滚热的虎爪,照准怪物的天灵盖,猛打了下去。

    然而就在须臾间,那怪物的怪力竟挣断了那又厚又韧的蛛丝,一把掰断了大蜘蛛的一只螯,单手将其甩了出去。另一只手也闪电伸向头顶,一把拎起壮子的衣领,朝着大蜘蛛的方向丢了出去。

    壮子重重落在大蜘蛛的肚子上,将蜘蛛圆润的蛛腹砸出了一个大坑,大蜘蛛一声痛苦的嘶吼,响彻天际。

    卓展见壮子没怎么受伤,顾不得许多,赶忙生出一道冰梯,拼了命地朝怪物兽人滑去。因为他已经看到怪物被砍断的两条腿开始再生了,马上就要成形。

    心急火燎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却抢先一步冲到了怪物的头前,一秒没耽搁,一把闪亮崭新的巫刀正正插进了那怪物的天灵盖。

    卓展骇然,停住了脚步。

    倾泻的月光下,火大嫂紧紧攥着斟仲掉落的那把巫刀,痛苦又决绝地看着身下那张熟悉的脸,泪流满面。

第二百二十章 蓝色幽火

    “老火,我知道这不是你,你绝不会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我不允许这家伙再带着你的样子去害人,这一刀,也是你想要的吧……”

    火大嫂气若游丝地说完这句话,似耗光了全身的力气和精神,向后一仰,便不省人事了。

    这个五六岁便与火大哥相识、一天都没分开过的女人,直到看到那条断腿、知道火大哥死了,都依旧无法相信事实。这段日子,她过得仿佛游魂般,每天浑浑噩噩,不是在悲伤地哭泣,就是在哭泣的路上。似乎只有哭累了睡着的间歇,才能暂时忘却心中的伤痛。然而梦醒后,又要迎来悲伤更猛烈的反扑。

    今天当她迷迷糊糊中醒来,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就像冥冥中有心电感应似的。

    她一路跟着卓展他们出了谷,没想到却真的在这里看到了火大哥。不,确切的说应该是火大哥的头。然而只一眼,便激起了她心中多日来的思念,昔日情谊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弥漫全身。

    阴晷谷虽小,居民也不多,但她还是看到了周围太多对夫妇在经历了短暂的甜蜜后,便开始了摩擦、争吵、厌倦、甚至相互伤害,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而她和火大哥,虽然也有摩擦,也有争吵,但却从未彼此厌倦,二十多年来日日甜蜜有加,彼此早已成了对方仿若呼吸般的存在,这是何等难得又可贵。

    可就是这样一份令人羡慕的感情,竟在一夕间灰飞烟灭,甚至,连最后一顿晚饭的时间都不留给他们。这让她怎能不心生怨悯、肝肠寸断?鱼离了水便会慢慢窒息死去,更何况是她。

    然而就在她亲眼看到曾经爱人的暴行后,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慨与悲壮油然升起。当她拾起地上的巫刀时,她感觉她的爱人在与她一起,给她勇气、伴她同行。而当刀锋插入恋人头骨的那一刻,她彻底解脱了,从痛失爱人的悲恸中解脱,也从自我禁锢与煎熬中解脱。

    此时的她安然的躺在地上,心有余念,却不再哀伤。

    “火大嫂!”卓展一把抱起火大嫂,赶忙探了一下她的鼻息。

    满脸是血的斟仲也焦急爬了过来,搭着火大嫂的脉:“还好,她只是太过激动,晕过去了,无大碍。”

    壮子拄着大蜘蛛爬起,踉跄着跑过来,朝着那一动不动的大怪物狠踹了两脚,还不忘淬一口:“这破合成兽、臭僵尸,可把咱们还苦了!”

    “你就知足吧,咱们没人断胳膊断腿就是万幸了。”坐在地上的段飞疲累地说道。

    段飞的话闪电般击中卓展,卓展赶忙将火大嫂放到斟仲怀里,慌张地向段越那边跑去。

    段越一直揽着赤娇软的身子,满面哀伤。

    卓展轻轻抱过赤,她还是双目紧闭,一点儿没有醒来的意思。卓展仔细检查着她的胳膊和腿,还好还好,都没有断。不过这一次赤伤得实在不轻,需要尽快医治。

    心念及此,卓展抱起赤就往谷里走。

    他回头刚想喊斟仲,却陡然怔住。

    只听一连串“咯咯咯”的怪响,那地上的怪物竟又浑身抖动起来。

    “我靠,这天灵盖也不是死穴啊?莫非是他娘的肚脐眼儿?”壮子破口大骂,拉起抱着火大嫂的斟仲就往远处跑。

    此时的众人早已是精疲力竭,也没有力气和冲劲儿去再战一场了。最主要的是他们紧绷的意志已经松散下来。

    俗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意志力一旦垮了,任他是千军万马,也会山崩堤溃。

    现在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跑,跑越远越好。然而阴晷谷封闭狭窄,更何况谷里还有那么多居民,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就在众人都绝望至极的时候,清脆悦耳的铃声碎碎响起,一声,又一声,仿若天籁,悠远缥缈,却渐渐清晰。

    这铃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魔力,让每个人都瞬间安静下来,包括那已站起的怪物兽人。

    突然,漆黑的天地间一团幽蓝色的火焰流星般闪过,柔和又锐利,摄人心魄。

    随即,只见一根细小的木杖“笃”地点地,空荡荡的黑袍旋风般飞过。

    细碎的铃声再次响起,小木杖羽箭般飞了出去,直点那怪物的肚脐,怪物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

    蓝色的幽火随着木杖的方向窜去,顷刻没入怪物的胸膛,怪物周身霎时燃起熊熊烈焰。幽蓝色的火光冲天,焰苗火舌暴怒地向外钻着。仅一呼一吸间,便将庞大的怪物燃烧殆尽,只留下一捧粗糙的灰散落在地上。

    而那蓝色的火团倏然飞起冲天,化作满头星辉散落下来。蓝色的星光闪烁着,照亮了天地,幻境般纯美,没有一丝戾气,也没有一丝杀气,仿如节庆时的一捧烟花,绚烂而凄美。

    仅余的一缕蓝色幽火细小而孱弱,随风悠悠飞向那空旷的袍子,木杖一执,蓝色幽火钻入小灯笼,安静地燃烧着。

    松松垮垮的风帽褪去,露出了那张稚嫩却老成的脸,一个诡黠的笑容泛起,驱散了一切紧张与危机。

    “烛阴!”卓展兴奋喊道,顿时眉开眼展。

    “呦呦呦,有神仙罩着咱们,这下可不怕了。不过没想到这大怪物的死穴还真是肚脐眼啊,壮爷的嘴今天是开了光了,倍灵儿!”壮子激动地说道。

    “烛阴,你不在太虚境呆着,来这阴晷谷做什么?”段飞笑着问道。

    他们之前在太虚境的时候,跟那帮神仙朝夕相处,没大没小惯了。更何况这烛阴虽是太古化世神,有着难以匹敌的强大神威,却生得一副孩童模样,这让他们更不去顾忌神渺尊卑。

    烛阴沉静一笑,悠悠说道:“怎么,我来的不对吗?我若不来,你们几个还有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烛阴神?太古化世烛阴神?”斟仲瞪大眼睛,浑身颤抖,膝盖不自觉地缓缓跪下,匍匐叩地,行着最隆重的巫礼。

    烛阴笑了笑,任凭他叩拜,没有阻止,也没有理会。

    卓展怀抱着赤,焦急跑了过来,刚想开口,却被烛阴一个“嘘”的手势打住了。

    烛阴上前一步,踮起脚,小而白嫩的食指在赤的眉心一点,一抹蓝色的幽光亮起又消失,似没入了赤的眉间。

    “好好养着,明天她便可醒来。”烛阴平静说道。

    卓展大喜过望,不停地向烛**着谢。

    烛阴看着卓展笨拙的样子,“噗嗤”一笑,无奈摇了摇头。果然,还是这个人类少年最有意思了。

    这样想着,烛阴目光一扫,却瞥见了远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大蜘蛛。

    烛阴面色一沉,一阵阴风呼啸,眨眼间他便闪现在大蜘蛛面前。只见他一举手中的小灯笼,那大蜘蛛便倏地消失不见了。

    壮子使劲揉了揉眼睛,跳脚大叫道:“喂,烛阴!我的大蜘蛛是好的啊,刚才就是它救的我!你……你竟然杀了他?你还我吉祥物,还我吉祥物!”

    烛阴冁然而笑,信步走了过来,淡淡说道:“谁说我杀了他?你看。”

    烛阴高挑木杖,顶端的小灯笼晃晃悠悠地抬起。

    众人这才看清,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正安静地趴在灯罩顶端,十分可爱。蜘蛛只有一只前螯,蛛腹也有些凹陷,这正是壮子的那只大蜘蛛。

    “哎,这不是我的吉祥物吗,怎么变得这么小了?”壮子讶异道。

    烛阴淡然一笑:“这本是上古魔兽族的龙蛊蛛,曾大批出现在神魔大战的战场上。不过后来随着魔兽族伏诛,这龙蛊蛛也被天雷业火尽数焚灭,不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

    壮子刚想解释他捡石蛋又孵蛋的种种经历,却被觋烛打断了:“呵呵,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去追究它到底从哪里来,又为何会重现于世,既然让我烛阴遇到了,我就不能不管。从今往后,它便以这副身型为我守灯吧,但愿千年后,它的修为能化为善果。”

    听烛阴这么一说,壮子知道自己这吉祥物是要不回来了。但这种被截胡的感觉实在不好,他还是忍不住要抱怨几句:“切,抢了人家的崽儿,还美其名曰为人家好,你们这帮大神仙,仗着自己有能耐为所欲为,也就帝江是真的对我好。”

    一直匍匐叩拜的斟仲直起身,他看到壮子这般毫无顾忌地挤兑烛阴,简直都惊呆了,半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卓展拱了拱壮子,无奈地看向烛阴:“你别听他胡说,若真是让我们带着个这么大的玩意,那才叫麻烦呢。这也算这个小畜生最好的归宿了。不过话说回来,烛阴,你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阴晷谷,这次出太虚境,你……是为了我们?”

    烛阴听后哈哈笑了起来,踮起脚,试图拍拍卓展的肩膀,发现够不着,只能拍了拍他的胳膊:“这你可是想多了,用你们几个的话来说是什么来着?哦,对,自恋,自恋。”

    卓展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烛阴看着卓展变幻不定的表情,暗觉好笑,摇了摇头,顿了顿,说道:“只是你们走了之后,蓐收那太虚境住得实在烦闷透顶,我便想着去中山找后土,在他那儿住上一阵子。我五山之间走来走去惯了,住不舒服便挪窝,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前几日蓐收的窥天鉴窥伺出这阴晷谷有祸事,蓐收虽不管,但还是令我介怀,路过此地便想着过来看个究竟,没想到正好遇上了你们。”

    众人恍然,都在庆幸自己运气好,竟遇上了烛阴,若是再晚一会儿,发生什么样的惨剧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斟仲激动地哭请烛阴入谷,烛阴却摆摆手拒绝了。该解决的解决了,像烛阴这样的神仙,怎么在这至阴的凡处逗留。

    烛阴甚至都没有再跟卓展他们多说几句话,便一敲木杖,随着那缕幽蓝的火焰消失在夜空中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新生

    烛阴走后,刚巧,去诸次山寻求帮助的兽族族长巴库路带人回到了阴晷谷。

    巴库路看到这幅情景大吃一惊,又听了斟仲的叙述,更加不可思议。惊骇错愕了半晌,才派人草草殓了齐柴的尸体,又带着受了伤的卓展他们回到了谷中。

    此事在谷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说是惊天巨澜也不为过。

    之前因为家事怠慢了卓展他们的人族族长花风猎,携风长老、水长老惶恐地来探望了他们,并带来了谷中最好的药材和食材,还声称要为他们办一场隆重的庆典,以感谢他们为谷中除掉大恶。

    当然这里面也有听说他们与化世神觋烛交好的原因,也有得知他们每人都有了不得的巫力的成分。

    卓展婉拒了花族长关于庆典的邀请。

    一来谷中物资匮乏,粮食酒肉都不多,都是要留到重大节日和明朝酒的时候用的。卓展实在不想占用这些有限的资源,也不愿图这份虚名。

    二来因斟仲和花腰的旧事,卓展心里一直对花容的阴诡和花风猎的纵容所有介怀,自然不愿与其深交。

    不过这庆典虽然拒绝了,但作为拯救了谷中兽人族的英雄,卓展还是不想浪费这个巨大的筹码。出于私心也好,出于正义也罢,卓展对花风猎提出了一个看似无理却合情合理的要求。

    那就是让花容和喜仑,当人全谷人的面,承认自己曾经设计陷害斟仲和花腰的事实,认罪并道歉。

    花风猎甚是惊愕。

    之前他虽有所怀疑,但花家在花腰那件事上得来的好果子实在太甜了,他便没去深究。以至于到后来他自己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直到最近,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花腰受婚事困扰,生出了诸多事端,又因此断送了荼家二当家的一生,他这才开始从新思考起此事。

    此时,由卓展这个外人来提出惩戒花容和喜仑,还是让他颇为震撼的。不过这也侧面说明的花容和喜仑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倒行逆施、不合人心。

    花风猎沉默了,不过到头来,他还是同意了。

    虽然这么做会令花家在谷中颜面尽失,但若不这么做,斟仲和荼以蝉这两个在谷中都有分量人物又怎会平复,这场风波又怎能平息?

    近来斟仲、花腰、荼以蝉之间的爱恨纠葛,本就在谷中闹得沸沸扬扬,花容和喜仑当众认罪令谷中所有人都大为震惊,甚至震怒。人们感念斟仲和花腰坎坷的爱情,又同情荼以蝉不幸的遭遇,自然对花容和喜仑这两个罪魁祸首拊膺切齿、声讨指骂。

    但谷中人到底还是良善,骂过、气过后便平和了。人们并没有更多的为难花容和喜仑,第二日彼此见面时依旧会点头、寒暄,甚至见其肩上的挑子重了还会上前扶一下。

    但那件事带来的风波和怨愤却因此平息了。

    事情都明朗了,斟仲、花腰、荼以蝉三人的心中也舒展开来。三人间甚至相处得比一家人还亲,荼以蝉也在斟仲和花腰的精心照料下渐渐恢复了精神,这几日都能自己坐着轮椅去药田那边巡视了。

    不过最近几天,花腰和荼以蝉却总是背着斟仲窃窃私语、忧心忡忡。

    斟仲没有在意,都是一笑置之。因为他知道,花腰和荼以蝉在为他去白于山的事担心。

    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很惶恐,但现在,他已不在乎了。一直以来,他都在爱情的甜蜜和道德的拷问中摇摆不定、自我折磨。当花容和喜仑向他低头认错的时候,他便瞬间释然了,也从内心的矛盾中解脱出来。

    既然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就注定要承受它所带来的疼痛与苦难。此时的他,能和荼以蝉真诚相待,花腰和孩子又常伴左右,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白于山之行虽凶险,但既然逃避不掉,就应坦然、勇敢面对,这是温润如玉的他锐利的一面,也是可贵的一面。

    赤在那日的后半夜便醒来了。卓展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虽然怪物兽人造成的物理性攻击十分严重,但烛阴已为她治愈了受损的内脏。至于一些筋骨外伤,还是需要时日来慢慢休养。

    不过当她醒来看到为自己担心紧张的卓展时,什么疼痛都忘了,甚至还有一丝小侥幸。侥幸自己遇到烛阴,活了下来。更侥幸自己在危难时刻感受到了卓展对自己的在意,这是她一直想试探却不敢试探的。

    自那日以后,她整个人都甜滋滋的。精神上极端满足了,**上的伤似乎也加速愈合了。

    赤以谷中人口中“卓展娘子”的身份频繁出现,她享受着这样的称谓,也从不反驳。虽然自己的伤还没完全好,但依旧整日像只花蝴蝶似的,在谷中穿梭。帮着花腰逗弄娃娃,帮着荼以蝉看管药田,帮着斟仲研磨巫药,乐此不疲。

    火大嫂自那夜晕倒后,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她从斟仲口中得知了那之后发生的事情,神情平静,没作言语。但从她散淡却愁苦的面容中,还是能感到那莫名的神伤与空虚,让人心疼又唏嘘。

    之后火大嫂的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每天茶饭不思,除了昏睡,就是躺着发呆。

    斟仲虽懂一些巫医之道,但毕竟不是专攻于此,对火大嫂的这种病弱状态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

    眼看火大嫂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卓展便和赤坐着小谷去了一趟距离阴晷谷最近的鼠首城,请来了大夫。

    大夫的诊断结果让所有人都大为震惊,那就是,火大嫂怀孕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火大嫂,从最开始的错愕,到茫然,再到悲喜交加。几日没哭泣的她,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这么多年来,她跟火大哥一直都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却始终未能如愿。每每喝别人家的明朝酒、跳长命火,对于他俩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虽然两人都大肆笑着、畅快跳着,以欢颜来掩饰内心的失落与痛苦。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这是只为了向对方展示自己并没有那么在意。

    然而当这个盼望已久的孩子终于来了,跟她共同拥有这个孩子的爱人却不在了。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在得知有了娃娃后会是怎样的反应。会欣喜若狂,会喜极而泣?但从没想过会是现在这种复杂的心情。

    她多么想让他看一看这个娃娃,是像他一样强壮的男娃,还是像她一样弱质的女娃?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因为无论多么不愿意相信,那个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大哭了一场后,火大嫂便以惊人的速度振作起来。

    她挑了件体面的衣服换上,理了头发梳了油,把自己那个小家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又开始了从前的忙碌。

    她努力地干活,努力地睡觉,努力地吃饭,努力地微笑。活的似乎比谁都精彩,比谁都振奋。

    但在她那柔和的笑容中,明明还是能感受到苦意,感受到那不得已而为之的坚强。

    卓展明白火大嫂的苦意,更清楚这是他们任何人都解不了的难局。卓展无能为力,只能默默祈祷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能让火大嫂也重获新生。

    回想起他们第一天入谷时,火大哥豪放地抱起火大嫂就亲的画面,仿佛就像昨天一样,仿佛就在眼前一般。

    卓展唏嘘着,感叹着,无可奈何。

    他跟赤又去了一次鼠首城。带回了各式各样的物资。冬菜、布匹、棉花、陶釜、铜壶……应有尽有。之所以买这么多东西,是因为他知道,直接给火大嫂贝币她肯定不会要。他这么做,只是想让这对母子过得好受往后的日子稍稍好过些。

    安顿好火大嫂后,卓展他们便随斟仲一起,收拾好行礼,准备向白于山那个龙潭虎穴进发了。

    荼以蝉抱着孩子,花腰推着荼以蝉,一直将他们送到了谷口。

    此去白于山,斟仲明白自己凶多吉少。这刚刚得来的妻子和孩子,没过上几天团圆日子,便要就此分开。这一别,恐怕再无法相见。

    分别的实感强烈刺痛着斟仲的心,他抱着花腰,抚摸着孩子,痛哭流涕。

    卓展他们也相视叹息。此祸虽因悬铃而起,但他们也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卓展的内心亦是忐忑不安的,他暗暗告诫自己,到了白于山,面对那个心胸狭隘的荼以鱼的时候,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救斟仲,起码让他活着,有命再回到妻儿身旁。

    见斟仲和花腰难舍难分,卓展看看赤和段越,示意两人去劝说一番,不然等到太阳下山,他们都走不了。

    赤和段越会意,刚想上前劝说,不想却被外面飞驰而来的马蹄声吓了一跳。

    众人回头,只见谷外远远驰来一匹黑马,一名长相俊秀的年轻人飞身下马,顾不得牵马,便惊慌失措地直奔斟仲和花腰。

    哭得梨花带雨的花腰登时止住了眼泪,她惊愕不已,踉跄着上前,一把扶住年轻人,诧异道:“将儿,你不好好在王城呆着,一个人跑回来做什么?”

    那年轻人紧紧拉住花腰的,焦急道:“二姐,不好了!化蛊阁荼掌门回来了,已经过了阴山了,马上就要进谷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阴沟里的男人

    毋庸置疑,荼以鱼进谷是来找斟仲和他的朋友们的。

    阴晷谷连着阴山,狭长细深,腹地幽窄。

    荼以鱼过了阴山,无异于截断了他们的去路,此时想逃也逃不掉了。更何况卓展他们根本没想逃,只不过本以为是去于阳城才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没想到竟来得这般快,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荼以鱼的车马队阵仗很大,盖伞帐幔浩浩荡荡,似迎亲队伍般华丽气派。

    这也难怪,极好面子的他,多年未回谷,回来一次,必要摆出最大排场,要不然怎能有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感觉呢。

    十几名铁甲骑士簇拥着高大的四马轺车,缓缓进谷。

    织锦的硕大伞盖下,高坐着的便是那不可一世的西山毒药派至尊,化蛊阁掌门,国药师,荼以鱼了。

    虽已在心中刻画了一万遍这阴毒掌门的反派形象,但令卓展他们大吃一惊的是,这荼以鱼居然是个只有半边脸的废人。

    他一边脸与常人无异,眉眼骨骼和弟弟荼以蝉有些许相似,细看还有几分俊秀。

    而另一边脸,竟如焦炭一般,整个萎缩、枯槁了,又黑又皱又干。上面还结着硬结凸起的疤痕,草草乱乱,团团的狼藉,像极了河床浅滩里干结的鱼尸骨。半边脸上的眼睛、鼻子、甚至半个嘴唇都没有了,皱巴巴的挤成一团,仿佛地狱的恶鬼一般,触目惊心,森然可怖。

    然而最令人惊怵的,却是从那唯一一只眼睛中射出的精光。那眼神,就像躲在阴沟里窥伺人间的老鼠,阴鸷,狡黠,诡诈,记恨,又多疑。只轻瞥一眼,便让所有人都寒毛一竖,一股难以言说的寒意顺着脊背直钻天灵盖。

    然而孤傲的荼以鱼却并没有当即停下队伍,甚至连他自己的亲弟弟也没看一眼,而是坐得更加端正,目不斜视地继续往谷里进发。

    不过荼以鱼身后的几个强壮甲士却在荼以鱼的轺车经过后,径直走向斟仲,看似友好实则威胁地将斟仲和卓展他们包围起来,示意他们跟着队伍一同前行。

    段飞眉头一皱,刚想上前理论,却被卓展拉了回来。

    “总归要碰上,姑且跟他们走,就算他们想搞小动作,仅这十几人,咱们也不怕他们。”卓展小声嘀咕道。

    众人会意,不再作声,乖乖跟着荼以鱼,再次回到了谷中。

    得知荼家大当家的归谷,谷中家家户户都出来迎接,争相嘘寒问暖,一时间将这并不宽裕的谷道围得水泄不通。

    高坐在轺车上的荼以鱼很是得意,笑着享受着这只属于他的荣誉。然而他并没有下车,甚至没有起身,依旧安然地坐在那里,轻挥着手,假惺惺地笑着,就算跟故土乡民寒暄过了。

    荼以鱼带来的那些甲士倒很强硬,挥戈驱赶着围拢过来的乡民,硬是在这狭窄又拥挤的地带开出一条路来。

    荼以鱼带着几个甲士进了荼以蝉的家,却将荼以蝉拦在了院外,而是让斟仲和卓展他们进到了屋里。

    大门一锁,似是要关门打狗一般的凶狠。

    本就不大的石土屋内,硬是满满当当装了十来个人,实在拥挤不堪。

    卓展他们本能地与荼以鱼和他的手下分占了屋子的东西两端,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对方,一股浓浓的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不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也让众人看清了那荼以鱼的全貌。

    他不仅半边脸是焦炭,连着个那边的半个身子都是废的。

    肩膀像被削掉一样,华丽的锦袍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窗帘般拖在地上。

    宽大的袖口中,露出一只枯树枝般的黑手。不过这手似乎是能动的,此时正颤抖地拄着一只铁桦包金的拐杖,缓缓摩挲着。

    腿虽没露在外面,但从他的动作上可以看出,他的那条腿也是半废的。即便他拄着拐杖,也是一步一个踉跄,动作僵涩得很。

    荼以鱼徐徐转身,坐在手下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双手叠扶在拐杖上,凝眸盯着对面的几人。

    他目光横扫而过,却在卓展和段飞身上停留片刻。

    只见他清冷一笑,有些幸灾乐祸,阴阳怪气道:“有两个大人物啊,中了万蛊蛛毒竟然都能解开,看来,是我小看你们了。”

    卓展、段飞一愣,相视色变,原本还算淡定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卓展微微皱眉,沉吟片刻,冰冷说道:“荼掌门眼力神准,真不愧是西山第一毒药师。”

    荼以鱼哼哼一笑,不屑道:“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这个国药师的位子怕是也坐不稳了。不过,你们能力也不差,能找来晶丹观掌门解了我亲自给曹朗坤调的毒,不错,不错啊。”

    荼以鱼的话语中明显带着挖苦与怨气,似乎解了他亲手调制的毒这件事,让他很失颜面。

    卓展骇然,警惕地问道:“你……调查我们?”

    荼以鱼仰头而笑,悠悠道:“对于想来于阳城杀我的敌人,不了解清楚,我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喽。”

    卓展微觑的双眼陡然睁开,高声道:“我们确实打算去于阳城,不过……杀你?阁下怕是想多了吧。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倒是你,是如何知道我们要去白于山,于阳城?”

    荼以鱼瞬间敛起脸上的笑容,冷彻道:“这就要感谢我那个好弟弟了。若不是他手书一封,送到王城,我又怎会知晓?”

    “荼二当家?”众人茫然相视,很是不解。

    “没错。他在信里对自己被废一事轻描淡写,却为斟仲和你们几个大肆求情,求我放你们一条生路。这实在令人费解。

    若不是血脉相连,我荼以鱼实在不愿承认自己还有一个这样的废物弟弟,真真是蠢透了,竟为了伤害自己的仇人向我摇尾乞怜。

    不过,这也恰恰让我知道了你们要来于阳城。否则,他也不会急着给我写这封信,还要快马送来。”荼以鱼说道。

    卓展恍然,终于明白。原来是荼以蝉的好心让他这位阴暗、多疑的哥哥生了戒心。

    卓展摇了摇头,平静道:“荼二当家的事,我们很抱歉,也不想推卸责任。不过,此去白于山,我们只是想面见西山白帝,并非去触阁下的逆鳞,阁下怕是误会了。”

    “误会?哈哈,哈哈哈哈哈……”荼以鱼突然放声大笑,狂浪不止,“想让我相信你们心思单纯,你们怕不是把我当成我那个傻弟弟了吧?”

    荼以鱼倏地色变,话锋一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几个是去了那白国还能活着回来的人。不仅活着回来,还带回了失踪多年的丹砂国上将军石川。又在盘龙寨得了那千年黑龙。还在崇吾山救下祁同渊的女儿,并成功怂恿了祁同渊为了你们触怒了酉擎封主。你们做了这些个好事,竟在我面前装单纯、装无辜?可笑,真是可笑!”

    众人登时胆战心寒。

    他们知道荼以鱼在调查他们,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把他们来到西山后的事情摸了个一清二楚。

    此刻,他们在荼以鱼面前似乎成了没有**和秘密可言的透明人,颇有一种被当众扒光了看的愤怒和无力。

    卓展强压着自己那颗震惊的心,镇定片刻,和缓说道:“既然荼掌门这么了解我们,那也应该清楚,我们此去西山王畿,是欲面见白帝,取回师祖江酉国老先生曾留在白于山的东西。并非是要去找阁下麻烦,更没有任何要杀您的心思。”

    荼以鱼自顾自地摇着头,显然不信:“取东西?你们明知自己害了我弟弟,而我,就在王畿。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们不惜豁出性命,也要取回?”

    “一枚石刻。”卓展郑重说道。

    “石刻?哈哈,哈哈哈……”荼以鱼扶在拐杖上大笑着,却又骤然敛笑,疾言厉色道:“大胆狂徒!你莫不是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耍弄?装傻也要有个限度,我没当即取你们性命,已是格外开恩。休要再肆意戏耍本尊!”

    卓展很是无奈,急忙道:“我并非在戏弄阁下,也无意于此。这石刻在阁下眼中可能一文不值,但对于我来说却比生命还重要。不管您相信与否,我们真的是去取石刻的,绝无半点戏言。”

    荼以鱼冷冷一笑,鄙夷道:“哼哼,江酉国的徒孙,能是什么好东西。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这梁子,你我算是结下了。”

    卓展一怔,瞬间明白这荼以鱼曾经是与江老有过恩怨的,他们这回算是彻底撞到枪口上了。

    荼以鱼和江老之间有什么冤仇卓展是不知道的,但不管是什么仇怨,就凭荼以鱼这善妒记仇的心性,此番都不会放过他们了,更何况还有伤害荼以蝉、欺辱荼家这层新仇在。

    卓展掩饰住心中的不安,故作安然道:“哦,想来阁下与师祖还是旧时,真是巧了,刚才未给阁下作揖,是我等怠慢了。”

    荼以鱼那唯一的眼睛骤然圆睁,凶光射出,怨念四溢,厉声道:“好个如簧的巧舌!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敢,也不能。”卓展平静道,语气坚定。。

    “你说什么?”荼以鱼大惊,眯起眼睛,低声问道。

    “我是说,你不敢杀我们。从刚刚开始,你就口口声称要取我们性命,你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国药师这样尊贵的身份,而且还摆这么大的阵仗衣锦还乡,阴晷谷内人人皆知。就算阁下再得白帝宠爱,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泄私愤。杀了我们,你没法交代。”

    卓展顿了顿,继续说道:“荼掌门,既然我们在西山做的大大小小的事你都调查得如此清楚,那么也一定知道我们几个的巫力和实力。像阁下这样心思缜密之人,是不会漏掉这个的。既然知道我们的实力,所以,杀我们,呵呵,你也不能。”

    卓展的一席话像一把利刃,瞬间划开了荼以鱼那长久以来包裹自己的坚硬的茧,让他的盘算和弱点尽数展露出来。这令阴鸷又高傲的他很不爽。此时他那如老鼠般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精光,直勾勾地盯着卓展。

    卓展顿了顿,继续说道:“此番你回阴晷谷,毫无疑问,目的就是斟大哥和我们。不过,我不懂的是,你既然杀不了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难道只为了威胁和恫吓?”

    话刚说出口,卓展心中就微微一颤,他不自觉地瞥了斟仲一眼,意识到后,又赶忙收回目光,定容看向荼以鱼。

    不过这匆匆一瞥还是被敏锐的荼以鱼捕捉到了,只见他阴沉的半边脸霍然明亮,冷笑着,拐杖“咚”地敲了一下地砖,扬声道:“嗬,好一个聪明的小子。你猜的没错,我虽不能杀人,但没说不能带走人。他,我要了。”

    荼以鱼说着缓缓抬起了手中的拐杖,直指斟仲。

    “你要干什么?你不能带走斟大哥!”段飞攥紧了拳头,上前一步,愤怒道。

    荼以鱼身后几个强壮的甲士几乎同时持戈,怒目指向愤愤不平的段飞。

    荼以鱼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也上前了一步,反问道:“他可是害得我那个蠢弟弟家毁身残,我把他带到我的化蛊阁做点儿苦工,以此偿罪,这要求不过分吧?”

    “荼掌门……”

    卓展刚要开口,却被斟仲拦住了:“卓兄弟,不用再说了,荼大当家的要求不过分,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跟他走,你们不要拦。”

    望着斟仲坚定的眼神,卓展没再作声,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是徒劳了。若是真动起家伙事撕破脸,事态就控制不住了,也直接阻断了他们去白于山的路。此时最明智的,只有示弱。

    荼以蝉见卓展他们已是束手无策,很是得意,拄着拐杖踉跄着上前,将完好的那只手搭在斟仲脖子上,讥笑道:“斟摄魂,听说你磨药的手法很是一流,就让我见识见识,究竟怎么个一流法。走吧。”

    荼以鱼说着就将斟仲甩向后方的甲士,向门口走去。

    “慢着。”卓展高喝道。

    荼以鱼停住了脚步,半侧过身,以那焦炭般的半边脸对着卓展,不屑道:“你还想怎样?”

    卓展神色凝重,一板一眼道:“你既然能亲自为白冥十二刃的曹朗坤配毒,那么跟白冥教一定关系匪浅。身为西山第一毒师,你和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锦袍下的肩膀似乎轻微抖动了一下,片刻的沉默后,荼以鱼苦笑一声,低声道:“聪明人,就别问不该问的,你,承受不起。咱们呐,白于山见。”

    说话间,荼以鱼已抬起拐杖,用力顶开了门。

    刺眼的阳光凶狠射了进来,荼以鱼缩了缩肩膀,微低下头,似是害怕自己被这耀眼的光明吞没似的。

    “你要是敢动斟大哥一个手指头,小心我撕烂你另一半脸!”

    后方的壮子大喊道,声音高亢嘹亮,击打着荼以鱼那颗砰砰跳动的心。

第二百二十三章 童年阴影

    计划被打乱,卓展他们只得再在谷中歇下。

    待几人商量妥当后,翌日清晨,才在花家小儿子花将的带领下前往西山王畿,白于山,于阳城。

    此时已入冬,白于山属于西山偏西北方向的山脉,因此一路上目之所及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乱石沙岗,老树枯枝,毫无生机可言。

    不过有壮子这个活宝和花将这个热血小青年在,旅途倒也并非无趣,一路上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悠哉悠哉。

    花将长得眉清目秀,跟他二姐花腰很像。性子虽也像花腰那般善良单纯、心思细腻,却要活泼开朗许多,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青春感。与庸和虚伪的花风猎和势利圆滑的花容截然不同。

    “喂,花将,我真怀疑你大姐、你二姐,还有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妈生的,怎么性格一点儿都不像啊?”壮子调侃道。

    “喂,壮子哥,你说什么呢?”段越挤了挤壮子,责怪他的不礼貌。

    “这有什么,聊天嘛。”壮子很是不以为然。

    花将笑了笑,清脆道:“小越姐,这没什么不能问的。二姐和我,跟大姐还真不是一个娘亲。”

    “啊?”段越和赤几乎同时喊道,本能地凑了过来。

    “你看看,你看看。”壮子自鸣得意,一副高人我料事如神的欠揍模样。

    “没错。大姐是爹和发妻所生。后来大姐生母病逝,我娘才作为继室嫁到花家。”

    “怪不得,我也纳闷,你跟花腰这么单纯的人,怎么会有花容那样复杂的姐姐。”段飞感叹道,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呀,你二姐可真是被你这大姐害惨了。本该幸福美满的婚姻,却偏要经受这么大的波折。”

    花将也闻言黯然,低落道:“说真的,我是真的喜欢斟摄魂,他跟我二姐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要不是为了我,大姐也不会……”

    “别自责,该来的总要来。即便没有你,花腰的婚事也并非就会一帆风顺。一只蝴蝶扇动几下翅膀都能引起一场风暴,更别提叵测的人心了。”卓展揽了揽花将的肩膀,安慰道。

    “哦?卓哥哥,你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意思。”花将抬头,对卓展的话很感兴趣。

    “这叫‘蝴蝶效应’,意思是任何微小的变化都能引起巨大的连锁反应。所以,凡事都不要忽视细小的地方。”卓展解释道。

    花将皱眉沉思片刻,豁然开朗:“哦,我懂了。就像化蛊阁掌门荼以鱼一样,童年的一个阴影和意外,就轻易改变了他的一生。”

    卓展一愣,赶忙问道:“此话怎讲?”

    “怎么,你们来谷里这么久,都没人跟你们说过吗?”花将天真的小脸上写满了不解。

    众人相视,疑惑地摇了摇头。

    花将皱了皱眉,喃喃道:“也许是陈年往事,谷里人都知晓,就没当做什么特别的事吧。不过我从小就被爹送到了诸次山,没见过这荼掌门,也没听过他的故事。直到后来我二姐嫁到荼家,我被送到于阳城,才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当时我看他第一眼就吓了一大跳,回去问我娘,才知道这些旧事。”

    “别铺垫了,快说怎么回事呀,听你这慢条斯理说话啊,就跟斟仲一个样,急死个人呐。”壮子抱怨道。

    花将点了点头,讲述了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

    据花将的娘说,荼以鱼他娘在老家那边有个相好的,定了娃娃亲。后来因战乱,情郎被征兵入伍,上了战场就再没回来。一对鸳鸯就这样被战火拆散。

    战乱中百姓的日子是没法过的。在饥饿的驱使下,爹娘狠心拿她换了两石粮食。

    就这样,荼以鱼他娘便被荼以鱼他爹给领走了。

    后来,西山和中山的战事扩大,波及了西山东部的大部分地区。于是,荼以鱼他爹也成了难民,带着荼以鱼他娘,以及刚出生不久的荼以鱼,背井离乡,往西北地区逃难去了。

    谁知他们路上竟遇到了他娘少时的那个情郎。

    原来当年他并没有死,而是因为自己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觉得配不上荼以鱼他娘,才一直没回家乡,让家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他在一个小城池的打铁铺帮工,虽不富足,但也够温饱。

    这一见不要紧,本已平静过日子的荼以鱼他娘却不淡定了,非要留下来照顾老相好的余生。

    这让两个男人都很尴尬。

    老相好以她已嫁人生子为由拒绝了她,第二日便收拾东西悄然离开了小城。

    于是,他娘只能跟着他爹再次上路,来到了这世外桃源,阴晷谷。

    安家后本该好好过日子的他娘,却始终无法从旧情的执念中走出来,天天寻死觅活的。并把情郎拒绝她的原因归结为她已生了孩子。这怨恨,自然就落在了幼小的荼以鱼身上。

    荼以鱼幼时遭受了不少来自母亲的迁怒,但生性坚韧的他都咬牙忍了下来。

    荼以鱼长到六岁时,他娘再次怀孕,精神状态也似乎好一些了。身为毒师的爹爹也因阴晷谷特殊的水土条件开始种植毒株药草,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渐渐明朗的愿景中,意外却发生了。

    那日,荼以鱼他娘临窗择药,却忽地瞥见了那已消失了多年的情郎,他竟也来了阴晷谷。只是他身边,多了一个娴静的女子,看样子应该是他的妻子。

    荼以鱼他娘没有出去相见,似乎是不想被他发现自己那隆起的肚子。

    她怔怔走向后院,看着正帮着爹爹在化药池旁拌药的荼以鱼。多年前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

    她着了魔似的冲了过去,抓起幼小的荼以鱼就丢进了药池。

    荼以鱼他爹大惊,赶紧跑过来抓起掉进药池的荼以鱼。

    然而荼以鱼的半个身子已经浸到了泡着毒草的药水中,待他爹将他捞上来时,他那半个身子已被腐蚀枯朽,半边脸也毁容了。

    荼以鱼他娘打那以后就被他爹关了起来,不见日月。后来生下荼以蝉后,她便因长久来的积郁成疾,一命呜呼了。

    孩童的世界是简单空明的,像白纸一样单纯。然而一旦滴上了墨点,就会迅速晕染扩散,变成一潭深不可测的深渊。

    荼以鱼正是如此。

    那件事对荼以鱼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从此不再信任任何人,变得多疑、记恨、阴郁又善妒,极端自卑,又极端自负。

    整天埋头于毒株药草中无法自拔,甚至以身试毒。实在危及性命的毒,便去偷别人家的牲畜来试,就差直接去抓人了。

    这种癫狂的投入,让他硬是靠着自己的微薄之力成了西山远近文明的毒师,并创立了化蛊阁。

    后来随着荼以鱼的扬名,以及化蛊阁的壮大。他便带着化蛊阁的一众弟子搬到了王畿之地,白于山。阴晷谷的药田便交给弟弟荼以蝉打理了。

    **********

    听了这个故事的众人无不感慨万千。

    壮子忍不住问道:“哎,花将,照你这么说,荼以鱼他娘那个老相好也在阴晷谷了,谁啊?”

    段飞白了壮子一眼,无奈道:“你是不是傻,肯定早死了啊。你在谷里这么多天,见过哪个人是单腿单脚的啊?荼以鱼那么阴暗记仇的性格,能让那个人活吗?”

    花将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段哥哥说的没错,那人的结局挺惨的。我娘跟我说的时候只是随口带过,但后来我问过我大姐。我大姐说,那个男人后来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浑身长满了蚕豆大小的水泡,睡觉都不敢躺下,又痛又养。后来他实在难受得不行,满地打滚,水泡破了,脓水流出,他也就死了。”

    “咦……好狠……”

    “也好恶心……”

    赤、段越相视着唏嘘。

    花将脸色很难看,眉峰紧攒,低声说道:“他家人比他还惨呢。据说他家娘子在他死后不久,手指、脚趾都开始变黑,后来就是整只手、整只脚,再后来四肢全黑了。黑了的四肢,血肉开始坏死,慢慢腐蚀殆尽,最后这个人就只剩下躯体和头了。据说她是照了镜子后被自己的样子活活吓死的,别提多恐怖了。”

    “嚯,这没见血就被做成人棍了啊,嘶……”壮子骇然道,不禁打了个哆嗦。

    花将点了点头,双目圆瞪:“还有他们那个不满三岁的女儿,几乎是跟她娘同时,染上了一种怪病,不停地咳血,三天就死了。就连他们家养的一只大花猫,也是全身溃烂,被蚂蚁活活咬死。”

    “我去,连猫都不放过,真是丧心病狂。”段飞愤恨道。

    “不必说破,谷里的人也知道谁干的。从那以后,阴晷谷再也没人敢惹荼家,甚至连高声说句话都不敢。你们的朋友这次废了荼二当家的,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花将忧心忡忡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卓展忽然冷笑一声:“呵呵,这样难惹的人物,你们花家竟然还敢跟人家攀亲家,也是为了利益不要命了。”

    花将心中“咯噔”一紧,赧然低下了头。

    “要么怎么都说利字边上一把刀呢。”段飞补充道。

    “不过这足以说明这个荼以鱼有多难对付。连祁同渊那样磊落的人都不觉背后对他咒骂指摘,这个人得多么的阴险、可恶。”卓展凝重说道。

    “他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会用毒吗?咱们小心一点儿就是了。看他那副样子也没什么武力,卓展哥哥你随便哪一招就能要了他的命了。”赤不服气道。

    卓展摇了摇头,点了一下赤的鼻子,轻声道:“儿你不懂,人不可怕,因为看的见;心才可怕,因为猜不透。荼以鱼带走了斟大哥,无异于是抓了个能吓住咱们的人质。而且荼以鱼比咱们早一天到于阳城,定会抢先一步面见白帝,我不信他不会说些诋毁咱们的话语和传言。”

    “靠,这个老灯,可真够阴险狡诈的。”壮子破口骂道。

    “要不怎么说这回咱们对手难对付呢。”段飞低落道。

    卓展抬头望了望扑棱棱飞过的乌鸦群,长长叹了口气:“明知是陷阱还要去钻,这种感觉真是恶心。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最高贵的村姑

    卓展一行人绕过诸次山,又北上过了富饶的盂山,顺着生水,一路向西。

    谈笑间,不知不觉已遥遥可见一道黄土高塬巍然耸立在荒突的河原上,东来的夹水水道绕着高塬拐了一个大弯,似是被神猛然折断一般。这里便是断牙坂,西山王畿于阳城面门的一道天然屏障。

    众人在花将的引领下,顺着一溜还算宽敞的山道上了断牙坂。刚一翻过断牙坂,一番奇异春色霍然呈入眼帘。

    原本光秃荒芜、飞沙走石的断牙坂,另一面却绿树荫荫、生机盎然。杨柳桑榆似春天般点满了新鲜的嫩芽,一片鲜亮的绿。鸟儿虫儿欢快地鸣叫着,似是感念着这天赐的绿洲。溪水、瀑布潺潺流淌,浸润着肥沃的土壤和脆弱的生灵。

    放眼望去,一片春来的惬意。

    “哇噻!这一块土坡上也有两个季节啊,怕不是海市蜃楼吧。”壮子揉了揉眼睛,惊叹道。

    花将望着惊讶的众人,早已料到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自己当时初到王城时,也跟他们一样。

    花将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远处介绍道:“你们看,这高塬呈簸箕状,包围着对面的白于山,白帝的宫就在那白于山的山腰处,喏,闪闪发光的那个。”

    众人顺着花将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正对面一座巍峨的翠屏山中间镶嵌着一座宛若明珠的建筑,阳光晃过,斑斓璀璨,竟有些耀眼。

    花将紧接着又指着下面被高塬环抱其中的城池说道:“这下面,便是西山的王畿,于阳城。荼以鱼的化蛊阁就在这儿。”

    卓展望着这奇特的高塬环山、一山两季,双眸明亮,不禁赞叹道:“当真是奇妙!这高塬环抱嵌宫之山,宫殿又鸟瞰王畿之城,白帝坐山拥怀,放眼尽是春色苍郁、国兴民晏。到底是怎样的王者,才能拥有这等尊荣气派。”

    花将得意一笑,煞有介事说道:“卓哥哥,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断牙坂只是寻常的高塬,这白于山也是寻常的山巅,只是两者恰好呈环拥之势,白帝才把这宫城建在这个地方。一来这断牙坂遇到战事可做天然的城墙、堑壕,二来也便于管治王城,一举两得。”

    赤不住地点着头:“这可比我们南山的王畿焰城要安全多了,若焰城也有这道屏障,旧派三山的细作、军队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进去了。”

    花将也对南山旧臣的叛乱有所耳闻,见赤是南山人,便没再继续夸耀西山王城的战事作用。

    段飞见花将不再言语,赶忙追问:“花将,你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说这断牙坂和白于山为何会有这一山两季的奇异景色啊?”

    花将敲了下头,恍然道:“哦,你瞧我,这么重要的事竟忘记说了。我刚才有说,断牙坂只是寻常的高塬,白于山也是寻常的山,之所以会有这一山两色,完全是人为做出来的。”

    “人为?”卓展不解,微微挑眉。

    “是啊。”花将郑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满山春色可是白帝召集了五百个植物系巫力者,两班轮值,日夜不休,将入冬后枯萎的草木生生用巫力催绿的。”

    “我的天,五百人?你们这位白帝怕不是把全西山的植物系巫力者都找来了吧。”段飞吃惊道。

    “差不多吧。”花将点了点头。

    卓展愕然,刚刚还因这玄妙景致赞叹不已的高昂情绪一下沉了下来。

    赤见卓展神色突变,圆圆的包子脸一皱,轻声问道:“卓展哥哥,你怎么了啊?怎么突然间就不高兴了?”

    卓展转头看向赤,硬挤出一丝笑,沉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又不是西山人,白帝爱怎么做,都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只不过我觉得咱们即将要觐见的这位白帝,也许是个极端自私自利的妄人。”

    “卓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花将闻言急忙反问,面露愠色。

    卓展笑了笑,定定看着花将:“你觉得,兴师动众、费劲心思将全西山的植物系巫力者都找齐,制造了虚假的半边春色,若不是为了取悦他自己,还能为了什么?”

    “这……”花将一时间语塞,不甘地低下了头,满面衰容。

    卓展见状,拍了拍花将的肩膀,宽慰道:“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无意质疑和冒犯你们的白帝,但我们现在面对的形势并不乐观,开图石很可能就在白帝手上,他的为人和品性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运数。对手是荼以鱼那样阴毒的人,我不得不防。”

    “哼,能用荼以鱼那样的人当国药师,能是什么好鸟?”壮子在旁边不屑道。

    段越拉了拉壮子的衣服,又看了看花将,很是不高兴。

    壮子撇了撇嘴,不再作声。

    花将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见卓展说得坦诚,也不再沉溺于此。挥走乌云,重展笑颜,继续向他们介绍起这于阳城的种种乐事。

    下了断牙坂,他们便来到了于阳城,沿着中街主路穿城而过,饱览着这西山王城的大好风光。

    于阳城内街市繁华,食肆兴盛,商铺林立,人头攒动。

    中街上人车马川流不息,随处可见穿行而过的商旅车货。络绎不绝的牛马车拉着粮食、木料、工具、布匹,往来行人在沿街的各色商铺里进行着讨价还价,一派百卉千葩的兴盛景象。

    他们此行目的明确,因此并未流连于这于阳城的繁华,径直穿城而过,来到了白于山脚下。

    白于山上,一片翠绿。放眼望去,遍是莽莽苍苍的高山密林,松树、柏树、栎树、檀树……枝繁叶茂,绿盖如阴。山风吹过,夕阳荡漾,波浪推着波浪,一片绮丽的金绿色海洋。

    弥漫的翠绿中,一道宽大的白石山路笔直射出,通向山腰上那皓曜的宫。

    山脚下,五队精甲兵士守山而列。红焰灼灼的夕晖下,旌旗招展,斧钺生光,肃杀又壮美。

    花将摘下腰间的令牌,抖了抖,灿烂道:“我先上山通禀一声,你们得在此稍作等候了。”

    “快点儿啊,这夕照日这么晒,多呆一会儿都能烘成干儿。”壮子抱怨道。

    “呵呵,就你这厚度,老天得废多少柴啊,烘个一年半载也成不了干儿。”段飞拍了拍壮子肥厚的肚皮,调侃道。

    “哎,我说段飞,老天烤不烤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咋这么爱管闲事,小心未老先衰!”壮子不服道,“我告诉你,我姥姥她活到了九十五,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长寿吗,就是因为她从来不管闲事。”

    一听这话,段飞火气上涌,忙快语怼了回去:“我太爷爷还活到九十八呢,你知道他为什么不管闲事吗,因为老年痴呆。”

    “哎我擦,段飞,行啊,你学坏了。”壮子不忿,还要继续杠。

    “你俩是杠精吗,一有正事就杠起来没完没了。都打住,打住!”卓展制止道。

    一旁的花将却看着他们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外邦人说话也太有意思了,哈哈……”

    “不过啊,”花将擦了擦眼泪,强作镇定说道:“我这趟上去啊,还真快不了。虽然我有令牌,不过是最低端的铜牌,仅过山门时无阻拦。要想面见白帝,要先递牌子给内廷司,再等候安排。所以啊,估计你们能上去的时候,也要天黑了。”

    “我去,早知道咱们刚才就在于阳城找家驿馆歇着好了,这事闹的。”壮子扭着身子,发着牢骚。

    “真要在驿馆住下,就别来了。内廷司一旦通禀,来客就得马上觐见,只能你等人家,人家白帝可不会等你。”赤挖苦道。

    花将笑笑:“这一路上山我尽量快点儿,你们就在这山下逛逛,也欣赏欣赏这白于山的大好风光。”

    花将说着就向后退着跑去,临进山门前还向他们挥了挥手。

    夕阳西斜,余晖难耐。

    壮子小跑着,绕到山的东头背阴处,贪着阴凉。

    众人信步跟在壮子后面,看着天上的白鸟穿烧云而过,看着溪中的涓流绕山石而分。迎着阵阵清风,听着啾啾鸟鸣,让人一时间竟忘了这已是凛凛寒冬。

    霍然,在一片葱葱桑树的转角处,竟出现一间雅致的草庐。

    草庐外围一圈整齐规秩的篱笆院上,缠满了各色布条扎成的小花,远远望去,花团锦簇,仿若百花争妍。

    小院外的草地上有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光亮的毛色和健美的肌肉看上去就是宝马良驹。此时马儿正在悠闲地吃着草,时而仰头长嘶一声,山鸣谷应。

    “哎,卓展哥哥,那有户人家呢,好漂亮。”赤兴奋地拉了拉卓展的衣角,小兔子般欢脱地跑了出去。

    卓展看着这幽静雅致、却略显突兀的草庐,微微皱了皱眉,但旋即便跟了上去。

    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草庐的门“吱呀”地推开了,探出来一村姑打扮的秀美女子。

    女子看见他们,嫣然而笑,明媚地迎了出来:“哟,看来有客人呀。”

    赤和段越两个女孩子率先迎了过去,说明了自己外邦人的身份,其他三人也依次点头示好。

    女子很是热情,一边招呼着他们进来坐,一边拿出果脯瓜干招待他们。

    女子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似是原始质朴又旺盛的生命力,声音也如山泉般干净醇厚。

    她的性格也不像很多农家女那般胆小怯懦,这让众人瞬间放松下来,自然而然地就与她攀谈起来。

    “我叫白蓝,你们叫我蓝儿就行。”

    赤兴奋地打量着这间哪儿哪儿都精致的草庐,笑着问道:“蓝儿姐姐,你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不,我跟我相公两个人。”蓝儿躬身滤着果茶,一缕鬓发落在脸颊,说不出的温婉。

    “外面的那匹马是你相公的?”段飞拄着窗棂望着外面吃草的枣红大马,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嗯。他上山打猎去了,约莫这会儿也该回来了。”蓝琪儿温柔说道,欠身过来把折窗支得更高些,以便段飞趴在窗口时不用低头。

    女子十分善于察言观色,又特别地善解人意。似乎知道每个人的需求,并总能提前一步帮他们安排妥帖,这让众人心里一阵舒坦,不多时,便与这位蓝儿姐姐熟络起来了。

    他们与蓝儿相聊甚欢,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夕阳隐没、月挂枝头的时候。

    卓展看了看窗外,起身说道:“不早了,咱们也得往山门那边走了,万一花将下山找不到咱们,可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草庐便响起了敲门声。

    白蓝儿赶忙起身去开门,露出了花将那张童稚未消的脸。

    “嘿,我猜得果然没错,你们果然在蓝儿姐姐这里。”

    “花将,快进来。他们……都是你的朋友?”蓝儿抬手弹了弹花将肩上沾着的草叶,柔声问道。

    “没错。”

    “卓展刚才还说怕你找不着呢,你咋知道我们在这儿?”壮子问道。

    花将得意一笑,神气道:“壮哥哥你怕热,肯定会往东头山阴处走,东边只有蓝儿姐姐这一处房子,你们还能去哪儿?”

    卓展不想耽误时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花将,通禀得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去见白帝?”

    “内廷司已经传谕了,白帝现在正在用晚膳,膳后会召见你们。咱们现在就可以上去了。”花将正色说道。

    “慢着,你们来白于山……是要去见我父王?”白蓝儿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微惊道。

    “父……父王?”

    “父王!”

    “不是吧……”

    众人一时间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白蓝儿。

    “对啊,蓝儿姐姐可是白帝的小女儿,咱们西山的十七公主。”花将用手指蹭了蹭鼻子,神气活现。

    “果然。”卓展淡笑道,摇了摇头。

    “怎么……卓展哥哥,你不会又早就知道吧?”赤的眉毛拧成一个小山,惊异又责怪地看着卓展。

    “不是,你这神神道道的,又咋看出来的啊?”壮子疑惑道。

    “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吊,胃,口。”段飞撇了撇嘴,有些不悦。

    卓展看了看众人,转向白蓝儿,沉声道:“寻常农人,都被整合到城郭外划地而住,能在这白于山脚下随意结草搭庐,不是皇族也是皇亲贵胄了。而且这精美雅致的草庐,与寻常农家重实用轻美观的草庐极为不同,这院外的枣红雅马也非凡品。而且蓝儿姐姐姓白,与皇族同姓,且气质高贵,举止得体,我便猜到了你非寻常农人。”

    白蓝儿莞尔一笑,婉言道:“想不到卓弟弟你一个男子竟也能这般心细,实在难得。”

    卓展摇了摇头,淡笑道:“不过我还是没料到你竟是公主,一个不住宫殿住草庐的公主。”

    白蓝儿掩口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之后再与你们详说。还是上山要紧,别让父王等急了。我同你们一起上去,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父王了呢。”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一百二十岁的人帝

    宫里面珠围翠绕,雕栏玉砌,就跟白天从外面看到的一样璀璨夺目。

    卓展等人在殿中肃立等候,打量着这殿内的金碧辉煌。

    内廷司保进入后堂不久,一位须发霜雪的年迈老人便被人搀扶着缓步迈上了金阶。

    这位老人,便是西山的人帝,白招拒。

    然而当搀扶白帝的那个人不经意的一侧头,卓展等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平静的心绪霎时被搅的巨浪滔天。

    因为那是半张焦黑如炭的脸,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不见嘴唇,只有露出来的白牙在阴诡地笑着,森然可怖。

    “荼以鱼?”赤不禁脱口而出,段越也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荼以鱼很平静,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他搀扶着的白帝,顿了顿步子,厚重的眼皮一抬,看了看阶下众人。

    “你们……跟国药师认识?”不明就里的白蓝儿惊喜问道。

    众人没有吭声,全都肃容望向金阶之上。

    荼以鱼搀扶白帝坐在龙椅上,恭敬地侧立在旁,也不抬头,只是颔首微笑着。

    白帝肃然端坐,头发、皮肤、身形虽尽显老态,但从他那明亮的眼眸里射出来的光却很是明亮,他的精神十分矍铄,丝毫不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冷风徐吹,烛光微动,白帝雪白的三绺长须被风吹起。微捋须发间,红润的面容清朗肃穆,举手投足都透出非凡的潇洒和气度。

    阶下众人隆重揖礼,规矩列成两列。

    “蓝儿,你,认得这些华国人?”白帝悠悠开口,声若洪钟。

    “嗯,父王。不过也是今天才认识的。”白蓝儿甜甜地回应着,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白帝微微一笑,严肃中透着慈祥,转而却又敛起笑容,看向花将:“少年,听说你是龙将军麾下尤武练的弟子?”

    “回禀帝君,正是。”花将双眸明亮地说道。

    白帝点了点头:“不错不错,尤武练可从不轻易收徒,小小年纪,未来可期啊。不过……”

    白帝话锋陡然一转,神情也瞬间肃穆起来:“你是怎么跟这帮华国人相识,并带他们来见我?”

    花将拱手,诚恳道:“帝君,他们是我二姐和二姐夫的朋友,听闻他们要来白于山寻东西,我便带他们来见白帝。”

    “寻东西,就是江酉国留下来的石刻?”白帝肃容问道。

    卓展猛地一惊。

    刚刚他见白帝先是跟自己女儿说话,后又找花将问话,完全把特地前来觐见的他们当成了空气。卓展便立马意识到风向不对,定是那荼以鱼事先向白帝进了谗言了,寻回开图石的事,恐怕不乐观。

    不过此时见白帝主动提起开图石之事,卓展心中又生出些许希望。

    他抬头定容看向白帝,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帝君,正是。师祖江酉国老先生几年前曾到访过白于山,据说在此留下一枚石刻。我等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寻回那石刻。”

    白帝捋着清须,冷冷一笑:“若不是听国师说起,寡人还真不知道江酉国曾在我白于山留下过石刻。”

    卓展闻言心中一阵戚然,这是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了,白帝同荼以鱼一样,与江老的关系并不好,甚至,还可能有过节。

    突然,一个细弱的声音想起,站在旁边白蓝儿颤声道:“江老的石刻……在我这儿……”

    众人吃惊地看向白蓝儿,只见她从腰间的绣荷里拿出一截小小的柱状橘粉色石头,晶莹剔透,在殿内烛光的映衬下,闪闪发亮。

    卓展大惊,舌桥不下地盯着白蓝儿。他实在没有想到,他们来到白于山偶然间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江老开图石的托付人。

    卓展此时是心如潮涌,追悔莫及。只恨自己当时在草庐太过拘谨保留,怎么就没多问一嘴呢。

    然而此时此刻,再深彻的悔恨都没用了,因为更大的悔意马上就来了。

    只见白帝缓缓抬手,摆了摆,示意白蓝儿过去。

    白蓝儿“哦”了一声,双手拿着石刻,快步走上金阶,恭敬地放在白帝的手中。

    白帝耷拉着眼皮,摩挲着这晶莹剔透的石头,颇具玩味地笑了笑,阴声说道:“真是好东西,寡人活了这么久,也没见过这样的宝石。蓝儿啊,这个东西,就让为父代你保管吧。”

    “可是父王……”白蓝儿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看到白帝阴冷的神情,又赶忙打住了。

    卓展料到白帝会从中阻拦,但确实没想到白帝竟将他们撇除在外,直接将白蓝儿的石刻据为己有,这种霸道行为实在不该是一方人帝所为。

    震惊之余,卓展只得强压愤怒,拱手淡笑道:“帝君哪里的话,白于山四季常青,祥瑞天成,帝君也定能长命百岁,万寿无疆。以后能看到的东西,何止这一方小小的石刻。”

    白帝闻言轰然而笑。

    就连旁边的荼以鱼也大袖掩面,虚假地赔笑着。

    卓展一时怔愣,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实在不知哪里出了错,心中惶然。

    白蓝儿见状,很是焦急,挤眉对卓展说道:“父王已经一百二十岁了,哪里还用长命百岁?”

    卓展慌忙打躬作揖,仓惶道:“卓展无知,冲讳了帝君,还望帝君恕罪。”

    白帝这回倒还算大度,只见他依旧笑着,轻轻摆了摆手:“罢了,无妨无妨。年轻人,寡人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这石刻,寡人还是给不了你。你且先在白于山住下,三日后,宫例行长生宴,你们也来吧。”

    卓展见白帝的态度软了下来,事情似是有缓,心中大喜,赶忙应和道:“多谢帝君盛情邀请,我等定当恭礼出席。”

    白帝点着头,笑眼迷离,看似和悦地转向白蓝儿:“蓝儿,那日,你把盘长也带来吧,为父也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也不知他怎样了。”

    白蓝儿一愣,旋即僵硬地笑了笑,柔声道:“好啊,到时候我们俩就随卓弟弟他们一同过来。”

    白帝对白蓝儿的回答很是满意,又看向卓展他们,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几位贵客同寡人的药师关系匪浅,那你们就暂住在化蛊阁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白蓝儿笑着看向阶下众人,却发现他们的脸上非但没有笑意,反而面如寒霜,铁一般的僵硬,似有一团黑云漂浮在头顶。

    她再转头看荼以鱼,却惊恐地发现荼以鱼正傲视着阶下,狞厉地冷笑着。

    聪明的白蓝儿瞬间洞察出这个种的因由。

    心念闪电间,她快步小跑下金阶,站在卓展他们身旁,肃立拱手道:“父王,化蛊阁弟子众多,且进出药草多为毒草,我怕他们几个在那边住的不方便,再给国药师添什么乱子。还是让他们住到我那儿吧。”

    白帝微微一怔,转而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悠悠问道:“蓝儿,你那个草屋才多大,他们几个都去,能住下吗?”

    白蓝儿使劲地点着头,嘴角依旧扬起甜美的笑:“住下了住下了。他们刚刚还说要等盘长回来,骑一骑父王您赐的那匹血雅骓呢,我都答应他们了,好不好嘛,父王……”

    看着白蓝色拧着身子撒娇的样子,白帝仰头而笑,洪亮道:“好好,就依你!我这个小女儿啊,最会撒娇,要么共里宫外怎么都传说我最疼你呢,还不是你最会讨人欢心,哈哈哈哈……”

    “多谢父王!”白蓝儿灿然一笑,转头朝卓展他们轻轻眨了眨眼睛。

    刚刚听说白帝要把他们安排到荼以鱼的化蛊阁,卓展都懵了,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任凭大脑多么飞速运转,还是徒劳无法。但白蓝儿的及时谏言,如同拨开了浓重的乌云,让他们的心情一下子敞亮起来。

    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感激看向白蓝儿。

    “不过,”白帝陡然严肃起来,定容看向白蓝儿:“让盘长,好好看着他们。”

    白帝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声音拉得很长很长,长到意味幽深,长到令人彻骨寒。

    **********

    下山的一路上,众人的心情都是轻松而愉悦的。

    虽然失去了拿到开图石的机会,但白蓝儿的及时解围,让荼以鱼的计划也没得逞,这令他们心情大好。

    “嘻嘻,你们瞧见没有,刚才白帝答应蓝儿姐姐让咱们住到草庐的时候,荼以鱼的那半张脸啊,就快黑得跟另外半张一个颜色了。”赤甩着辫子,幸灾乐祸道。

    “可不是,看到他那个样儿,我怎么比拿到开图石都爽呢。”段飞赞同道。

    “你们呀,低调点儿,知不知道福祸相依、乐极生悲。”卓展看了他们一眼,无奈道。

    段飞很是不以为然:“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不知道来的是福还是祸,那就两眼一抹黑,勇往直前呗。”

    “你倒是好心态。”卓展摇头笑着。

    “哎,壮子,你怎么回事,咋感觉你心事重重的?这可不是你壮爷的画风啊。”

    往日这个时候,壮子早参与到这种话题中了,不过今天却没了动静,段飞觉得奇怪,不免回头问道。

    “哎,别吵吵,壮爷算数不好,让我好好算算,你这一打岔,又算乱了。”壮子不耐烦道。

    “哟?”段飞登时来了兴致,“我还从没见过咱壮爷这么认真算数的时候呢。喂,算什么呢,我帮你!”

    “是啊,壮子哥,你到底算什么呢,跟我们说说,大家一起帮你想啊。”段越柔声说道。

    壮子一听段越这么说,脸一抽抽,还是说了:“我刚才就想问了,蓝儿姐姐你到底多大岁数了。但觉得问女生年龄实在不好,就没好意思问。”

    “想的真多,没想到你还这么细腻呢。”赤调侃道。

    “我……多大岁数……我看上去很老吗?”白蓝儿一脸蒙圈,神情惊恐。

    “不是,蓝儿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你老爹都一百二十岁了,你怎么着也得七老八十了吧。我刚才就是在算你最可能的年龄区间。可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再怎么着,都觉得不可能。说你八十都说小了,不过你看起来……也没比我们大多少啊。该不会……不是亲生的吧……”

    白蓝儿认真地听着,蓦地“噗嗤”笑了出来,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呀,真的只有二十岁,真的。”

    “啊?!”

    不仅壮子,众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满脸怀疑人生。

    花将见状赶紧解释道:“蓝儿姐姐说得没错,白帝就是百岁得女的,也就是蓝儿姐姐。所以他才会这么宠爱蓝儿姐姐,随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如若不然,堂堂西山十七公主,怎么能说下山住草庐就住草庐啊?”

    “我去,百……百岁得女……”段飞脸颊抽动,赶忙摇头,挥散掉脑海中浮现的不可描述之画面。

    壮子也感慨地直晃脑袋:“啧啧,真能(读ne,一声)啊,这老头儿是把六味地黄丸当饭吃,还是把汇仁肾宝当水喝啊?”

    段飞狐疑地皱起了眉:“不是,壮子,你等会儿。这俩玩意……你咋这么了解?”

    壮子恍悟,脸一红,忙看了眼旁边的段越,紧接着狠狠拱了段飞一下:“你滚!想什么呢你?还好学生呢,思想这么龌龊。咱从小打开电视极就都是这些玩意的广告,段飞,你别告诉我你看的时候真的单纯到不知道是啥。”

    段飞语塞,砸吧砸吧嘴,没言语。

    壮子见状立马反唇相讥:“段飞,我就烦你这出儿,假正经。”

    白蓝儿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脸茫然。

    卓展看出了白蓝儿的尴尬,轻咳了咳,岔开了话题:“不过说真的,蓝儿姐姐,像白帝这样活到这么大岁数,还耳不聋、眼不花、头脑不糊涂的老人,我真是没见过。”

    然而卓展说的这个话题却似乎并不合白蓝儿的心意,只见她情绪低落地低下了头,半晌才抬起来,故作镇定地说道:“那是因为父王驭身有术啊,他从壮年时就一直在寻觅长寿良药、异人术士,你们别看他的身躯已是一百二十岁了,他的体魄和精神可能还是那个四十多岁的壮年呢。”

    “怪不得……所以荼以鱼这样的人才会得宠,还成了国药师。”卓展感叹道。

    赤歪着小脑袋,如梦初醒:“怪不得,其余四方四山的人帝都已更迭过几代,只有西山,一直都是白帝白招拒当政。照这么下去,怕不是要做万代江山?”

    正说着,众人已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白于山东面。

    远远望去,只见草庐内烛火通明,一个高大的身影闪现在窗前。

    “盘长哥!”白蓝儿大喊道,刚刚的阴霾与晦暗一扫而光,脸上登时现出明亮的喜色。

    她欢快地跑了过去,就像一只春天的蝴蝶,飞向了花儿的怀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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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世代,上古神兽白泽突然从三界消失。而现世,少年卓展的混沌生活也被打破。这超越时空的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突然出现的黑领章、神秘的地下室、言辞闪烁的老管家,笔记上被抹掉的白泽的名字……一切怪异都指向了四年前的那场祸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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