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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峰雪打火机     消失的白泽txt下载     消失的白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六章 原点

    推开小院的那扇破柴门,小单实在支撑不住了,踉跄了几步就跪倒在院子里。

    他的肩膀不停地起伏着,却又竭力克制着,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但凄厉的呜咽声还是一声比一声大,听得卓展他们心里有些酸。

    小单抬起头,顾不得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悲戚地望着这间庇佑了他二十年的小屋。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一个不知道明天是黑是白的地方,生死未知,前途未卜,心中便生出无限悲苦,哀伤得情难自已。

    壮子拍了拍小单的肩膀,捏了捏自己的腰封,摸出身上仅有的几个贝币,全都揣进小单的怀兜里,一声叹息,便进了屋。

    壮子知道小单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还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便在小单家庖屋寻摸出半桶荞麦面,做起了面条。

    等小单情绪平稳些了,卓展和段飞便陪着他进了屋,收拾起笛、箫、细软,以及一些像样的衣物。

    温伯则不像他们这般伤春悲秋,自己到里面把床铺好,端坐在床上,闭目冥想起来。

    一锅热气腾腾的荞麦面出锅,除了盐巴,没有任何佐料,只放了一把从屋后挖出的小菜,但那诱人的味道却抵得过玉珍馐。

    壮子给每个人都盛了一大陶碗面。

    小单呆呆地盯着面前这碗面,虽然味道那么香,但却一口都吃不下。他的肚子里装了太多心事,竟连一碗面都装不下了。

    壮子看到小单这个样子,也很无奈,叹了一口气,猛地在小单呆滞的眼睛前打了个响指,高声道:“哎呀,小单,我说你呀,顶天立地一壮汉,这么多年,你自己一人儿,这么难都挺过来了,怎么遇到个大坎儿就迈不过去了呢?

    你恋家,这我理解。你舍不得芳菲,我也能理解。但既然必须得走,就别留恋,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咱小包袱一背,四海为家,更何况你还有吹曲儿这个手艺呢。

    所以,别哭哭唧唧的,没用。安安心心把这碗面给我吃了,汤都别剩,不管你到哪儿,下一顿饭,肯定没有你壮爷我做的这碗面好吃。咱俩打赌,你还别不信。”

    壮子说着把那碗面又往小单面前推了推。

    小单呆呆地听着壮子说完这些掏心掏肺的话,悲苦的情绪倏然转化成一腔热血,他只觉浑身都有了力气,饿了一天的肚子也开始咕噜作响。

    小单感激地朝壮子点了点头,二话不说,端起大陶碗,风卷残云地吃起这辈子最香的一碗面,把面条吸溜得“滋滋”直响,汤汁流到下巴上也顾不得擦。

    卓展和段飞见小单终于振作起来了,都很高兴,纷纷向壮子挑眉挤眼,以示赞许。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哐当”巨响,众人赶忙看向窗外。

    只见那扇单薄的柴门整块拍在地上,而上面踩着的,正是一身红巫袍、黑长头发、似笑非笑的掏心魔。紧跟着进入院子的,则是那青袍暮童、白袍羚白,以及不知名字的紫袍红脸大汉。

    心雷一惊,卓展奋然起身,没有走门,直接破窗跳了出去。

    四个巫师看见卓展,先是一愣,随后,几乎同时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哟,老相识啊,三个月不见,变样子了嘛。怎么,那清崖待你可好?瞧你这样子,怕不是让你去做贱奴了吧,哈哈哈哈……”那掏心魔说着说着便掩口而笑,刺耳的笑声令人心里如刮起了一层毛。

    此时段飞和壮子也冲出了屋外,见到这熟悉的四人,不免都有些惶然。

    段飞靠近卓展,低语道:“卓展,怎么办,我和壮子身上都没有法器,硬碰硬的话……”

    “保护好小单。”

    卓展丢下简短的一句话,便上前两步,与那红袍掏心魔相向而视。

    那红袍掏心魔见卓展这么一副不怕死的样子,瞪大了眼睛,贪婪地伸着脖子,哂笑道:“怎么,跟着清崖学了几招三脚猫功夫,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想打一场?不过你要扫兴了,今天我们对你没兴趣,仙尊也改变对你的策略了,今天,我们只想要那个白眼珠的小子。你只要乖乖让开,我们不会动你分毫,更不会动你那两个兄弟。”

    卓展一直盯着掏心魔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冷彻一笑,淡然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小单在自己家里,今天谁也带不走。”

    话音未落,一面面高耸的冰墙倏然拔地而起,将整个小院都封在了里面,只露出了头顶的一片灰蒙蒙的天,和一轮皎洁的明月。

    清冷的月光下,掏心魔那张癫狂的脸几近变形,她盯着卓展那异常淡定的神情,咬牙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仙尊这次可没嘱咐我们不杀你,既然你自己不想活,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上!”

    一声令喝,四大巫师齐齐冲向了卓展,掏心魔那铁爪般的手直冲卓展胸口袭来。

    憋了很久的怨气和压抑终于在此刻释放,就在掏心魔的指甲触碰到前襟的刹那,卓展冁然而笑,反手一摸,泛着清辉的冰钨剑骤然出鞘,反射着银白的月光,瞬间将这小小的冰窟照得通亮。

    伴随着这炫目的一闪,随之而来的则是摄人心魄的汹涌杀气。

    正朝着卓展攻来的四人内心遽然一颤,不知为何,一股陌生的恐惧自心底升起,四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两步。

    这些人平日里都是杀人如麻、刀尖舔血惯了的,几乎没怕过任何人。但此时,却实实在在地生出了恐惧,并下意识做出了自保的反应,这令他们自己都感到奇怪。

    然而,这下意识的反应究竟还是太慢了。就在他们撤身的瞬间,那龙吟嗡鸣的冰钨剑,在卓展手里柔和地转了一圈,一股暴风般的剑气自剑刃陡然放出,顷刻将四人掀飞出去,重重摔在了冰墙上,跌落下来。

    然而他们顾不上疼痛和喘息,便仓惶爬起,因为下一次的攻击,已然到来了。

    只见剑尖一挑,清冷的剑气如长虹贯日,登时击中了那紫袍大汉的肩膀。那紫袍大汉大喊一声,赶忙去捂肩膀,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汩汩淌下。

    其余的三人仓惶看向那紫袍大汉,满眼的惊惧和疑惑。他们不明白的是,区区三个月,眼前这个少年怎么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初清崖一剑隔空刺死星公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此刻紫袍大汉的受伤似又在重复那日的场景,想到下一个随时会是自己,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在如此强的实力差距面前逞能,即便是不要命的他们,也是一样。

    那红衣掏心魔最先做出反应,她长长的指甲死死扣着地面上的土,已经劈裂了也不自知,如恶犬般凶厉的眼睛似要把卓展撕碎,嘴里低声吼道:“羚白,放人!”

    那白袍的少女羚白赶忙支撑着爬起,两个漂亮的眼眸在银色的月光下倏然变成了恶鬼般的金色。

    那个令人恐惧的白色漩涡霍然出现在小院正中,而从那漩涡中间吐出来的,正是羸弱得站都站不起来的芳菲。

    芳菲刚被吐出来,就被那白袍的羚白掐着喉咙揽在身前。

    “芳菲!”

    在屋里透过窗子看到这一切的小单,发了疯地冲了出来,却被门口的壮子一把给抱住了。

    “小单,冷静点儿!”

    “可他们抓了芳菲!”

    “你现在过去就是一命换一命,你觉得芳菲会同意你这么做吗?”壮子大喝道。

    小单再次被骂傻了,呆呆地盯着不停向他摇头的芳菲,哑然嘶哭。

    然而那讨厌的的白色漩涡却迟迟没有消失,随后,令他们更为震惊的事发生了。

    一抹刺目的红色自那漩涡中心跌落,紧接着是被一身黑衣紧紧抱在怀里的橘粉色烟纱裙。

    “儿!”

    “小越!”

    赤的胳膊顷刻便被那红袍掏心魔反手别在身后,瘦长的手指也伸向了她的心口窝处。

    “卓展哥哥!”

    段越、易龙刚一落地,便也被那青袍男童的黄铜圈给控制起来,不能动弹。

    “月牙儿!”一只眼睛已经肿得老高的易龙使劲挣脱着黄铜圈,身上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黄铜圈上蹭上一块又一块的红色。

    “不要!你不要再动了!”段越摇头大喊道,眼泪簌簌落落地流了下来。

    “你们……真是卑鄙!”卓展看着此时被劫持的四人,两个眼睛似要凸出来一样,把手里的冰钨剑攥得更紧了。

    不能使剑,会伤到他们,先用冰……但没有把握……

    这样思量着,卓展没有握剑的那只手开始暗暗结起了冰渣。

    “你们是不是……想要我这双眼睛?”

    身后传来了绝望又冰冷的声音。

    卓展赶忙侧头,只见小单跪在那里,缓缓抬起了头,一双明明看不到情绪的白眸却一副黯然与决绝的样子,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心中一颤。

    “哈哈哈,终于想通了?识相的就自己走过来。”那红袍掏心魔癫狂地说道。

    “小单,不要!如果你用自己的命来换,那我也不会独活!”芳菲动容地大喊道,却被那羚白狠掐了喉咙一下,差点儿就喘不过气来。

    小单慢慢站起来,平静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惊慌和恐惧:“既然你们想要我的眼睛,那就给你们。”

    话音刚落,小单伸出两根手指,猛地插进自己的双眼,没有一丝犹豫,一下就把那对白眼珠给抠了出来。

    “小单!”

    “小单你特么傻呀?!”

    “小单,我日!”

    “小单……”

    看到那对血淋淋的白眼珠被小单扔到地上,芳菲猛吸一口气,头一歪,登时晕了过去。

    “你竟然……”

    四个巫师显然被小单这种自毁式的行为很慑住了,望着地上那对已经没用了的眼睛,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忌惮小单身边的卓展,估计早就把他碎尸万段了。

    小单紧闭着双眼,顾不得去擦流到脸上的血泪,忍着万般痛苦,冰冷道:“现在我身上已经没了你们想要的东西,放了芳菲和他们,再不要来找我。”

    卓展也抬起冰钨剑,剑尖直指掏心魔的眉心,虽未出招,一股森然的寒气却骇得那掏心魔骨头一冰,伸向赤胸口的那只手也不禁颤抖了一下。

    “凌音,仙尊说过,莫要恋战,既然没了咱们想要的东西,再留无用。”那紫袍红脸大汉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朝那红袍掏心魔说道。

    那掏心魔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好斗的她纵有千般万般不甘,却也只能暂时低头。

    “撤!”

    随着一声几乎从喉咙里擦出来的低吼,掏心魔狠折了赤手臂一下,一脚将她踹开,带着其余的三人,飞身跳出了冰墙,消失在那耀眼的白月中。

    卓展赶忙上前,扶起赤,仔细检查着她被折的那条手臂:“怎么样,儿,手臂还能动吗?”

    赤赶忙摇了摇头:“虽然很疼,但没断,没关系的。快去看看小单吧。”

    众人都向小单围了过去,此时已经没有人想去责备他的冲动之举了,只想尽快将他带到城国去医治。

    而小单却推开了大家,一边喊着芳菲的名字,一边摸摸索索地向前探索着。

    虽然他装瞎装了十多年,也装得像模像样、真假难辨,但当自己真的瞎了之后,才知道,眼瞎竟然是这么痛苦又无助的一件事。

    看到他摔倒又爬起的狼狈模样,段飞大骂一声娘,快步去把倒在院子中的芳菲抱了起来,送到小单面前。

    小单紧紧地搂着芳菲,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伤心的样子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鼻子发酸。

    赤双手捂住了嘴巴,小声地抽泣起来。

    段越则不管易龙乐不乐意,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吞声饮泣不止。

    见小单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卓展长叹一口气,拉起了搂着小单的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壮,得麻烦你去城国跑一趟了,把大夫请到这里来,找最好的大夫,不管多少钱。”

    “没问题,放心吧。”壮子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跑了出去。

    赤蹲下来,盯着小单那张血泪模糊的脸,小声劝慰着:“把芳菲抱进去吧,夜深了,天凉,会着凉的。”

    小单这才扬起脸,黯然点了点头。

    他本想抱着芳菲起来,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瞎子了,根本找不到门。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愤瞬间将他仅有的一丝尊严也击垮了,他嘴唇一阵颤抖,终于憋不住了,放肆地大哭起来。

    最后还是段飞把芳菲抱了进去,小单则在卓展和赤的搀扶下摸索着进了小屋。

    跨进小屋的刹那,卓展才想起,屋里还有个温伯呢。想到温伯也是被白冥使徒们抓到鬼门石窟的,兴许怕是自己被认出,才没有露面。于是卓展赶忙四顾搜寻起来。

    本以为温伯会找个角落躲起来,没想到,目光扫到温伯身上的时候,卓展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

    只见他端坐在木桌前,刚把面前的那一大碗面给吃完,此刻正在捧着大碗仰头喝汤,直到把碗里最后一滴汤汁喝完,才放下大陶碗。看见卓展他们盯着自己看,打了一个饱嗝的温伯立刻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

    护着段越进来的易龙见到这副画面,不禁感叹道:“我去,这淡定的老神仙什么路子啊,这心理素质,牛掰!”

第二百八十七章 我看到了…

    既然没了那副白眸,小单就只是个单纯的瞎子了,也再不会被白冥教那帮人觊觎,自然也就不用离开箨泽国了。

    壮子请来的大夫在小单家忙碌了一夜才离开。

    服下卓展他们从现世那边带过来的消炎药,小单的高烧总算是退下来了。空洞的眼眶内虽然还是阵阵钻心的疼,但在一天内经历了几次生死劫的小单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无比的安稳。

    而苏醒过来的芳菲则不顾旁人的劝解,衣不解带地守在小单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盯着他那缠在眼睛上的白布,默默流泪。

    赤和段越也一直没睡,要么烧水,要么帮小单换着额头上敷着的手巾。

    天亮的时候,芳菲终于趴在小单身边睡着了,而小单则醒来了,他摸索的手不小心触碰了一下芳菲的头发,急忙闪电般缩了回去,不敢再动弹。

    最后,还是看到这一幕的段越,去招呼段飞过来把芳菲抱起来。

    小单呆呆地坐直了身体,将浮肿的双腿放在床下,探了半天,却怎么也够不着那双熟悉的草鞋。

    赤见状,赶忙蹲下来把散落在床边的草鞋拾起,调整好方向,端端正正地摆在小单脚下。

    小单愣了愣神,轻轻说了声“谢谢”,赶紧把脚伸进草鞋里,后跟没有提起,就慌乱地站了起来,小碎步移动到旁边。

    “把芳菲放在这里吧。”小单指着自己刚刚躺过的床。

    这个寒酸的家里,只有两张简陋的木床,还是很久以前老猎户自己动手打的。另一张温伯在睡,自己只有让开,芳菲才有地方睡。

    怕吵醒怀里的芳菲,段飞赶忙点了点头,却突然想到小单看不见,又急忙轻声地说了一句“哎”,好让小单安心。

    “赤姑娘,等芳菲她睡醒了,还得麻烦你们去披星苑通知一声大掌柜,派人把芳菲接回去。”小单低着头,期期艾艾地说道。

    “这个自然,你放心好了。”赤认真说道,“小单,你去卓展哥哥那边歇一会儿吧。”

    还不等赤使眼色,柴堆上躺着的卓展立马翻身下来,蹬上靴子,赶忙过来搀扶小单。

    小单也不客套,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卓展的手上,却没有往柴堆那边走,只是淡淡地说道:“既然都醒了,就睡不着了,卓公子,扶我去后院吧,我想透透气。”

    “哦,对了,帮我把那根南竹笛拿上吧,我想吹吹。”小单顿足说道。

    “是那天你在披星苑,咱俩吹的那支吧?”

    说话间,卓展已经松开小单的手,走到墙边挂着的那个保养得油亮反光的皮褡裢前面,找了起来。

    “没错,卓公子也可以选一支自己喜欢的,咱们再切磋一番。”小单淡笑着说道,看得出来,他语气里充满了渴望。

    卓展回头看着小单的略显激动的样子,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但还是对他笑了笑,回手便从皮褡裢上取下两根笛子,走回到小单身边,扶着他往后院去了。

    卓展将小单扶到豆藤下的竹椅坐好,自己也拉过一个旧木箱,掸了掸上面的积灰,坐了上去。

    夏天的太阳来的早,当第一缕温暖却不烫人的晨光破云照在脸上的时候,小单抬起了手中的竹笛。

    笛孔贴唇的刹那,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只不过,现在的心境更安然、更恬静。

    悠扬地曲调婉转而出,高亢而嘹亮,顷刻破开天边的积云,让整片橘红的阳光迎面照了过来。

    这支曲子不同于那日在披星苑吹的《望皇陵》那般大气恢弘、华美壮丽,却十分的清新、明快,每一个音符似乎都有生命,欢快地跳动着、飞舞着、缠绕着、缱绻着……活泼流畅,余韵绵长。仿佛春来破冰,万物生长,到处都是卑微却无穷无尽的生命力,顽强地、愤怒地释放着春的生机与躁动。

    一曲终了,卓展却还沉浸在其中,无法抽离。过得半晌,他才怅然长出一口气,慨然道:“没有了争奇斗胜,这才是只属于你的笛音,美绝,妙绝!”

    听到卓展的夸奖,小单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从昨天到现在,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抑制不住的笑,却是那样的灿烂。

    “一曲《春猎》,让卓公子见笑了,这也是义父他老人家最喜欢听的曲子。也是因为这曲《春猎》,我才开始学吹的笛子,一开始纯粹是为了讨他老人家欢心,再后来,就真的爱上了。”小单坦然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谈论已故的义父,他的心扉,随着眼前那扇窗的关闭,已经彻底打开了。

    卓展很是动容,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抬起手,重重拍了拍小单的肩膀,诚恳道:“挺过来就好,挺过来就好啊……你还有你喜欢的东西,还有想追求的生活,后半生还长得很,没有什么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的了。”

    小单也不住地点着头,释然道:“是啊,没有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的了。就是因为活下去难,才会忘了要好好活下去啊。曾经的我,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不择手段,不知廉耻,不辨黑白。

    装瞎骗人那么多年,用自己的狡猾换取别人的怜悯,用别人的秘密换取自己的利益。当时觉得没什么,时间越久越麻木,现在想起来,我自己真臊得很。

    也许,这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真的让我变成了瞎子,呵呵……说起来都不可悲,只有可笑……可笑啊……”

    听着小单的话,卓展思虑着,沉吟道:“但我却觉得,现在的你,活得坦然了。眼睛瞎了,心里却明亮了。从今以后,你在世人眼中,还是那个厉害的瞎子艺人,盲人艺术家,只不过,你会比从前更值得尊敬。别着急,慢慢来,日子总得细嚼慢咽地过,吃太快,容易噎着。”

    小单抬起手,也拍了怕卓展的肩膀,诚恳道:“我小单,从前骗人的时候,整天想着怎么从别人身上捞好处,从没想过自己要付出些什么,也没有真正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不过自从遇到芳菲,遇到壮爷,遇到你们,我觉得有人肯真心待我了,这种感觉,真好。

    今后,我也要尝试着真诚对待他人,我相信,只要我这样做了,对方也一定会感受到的。至于大掌柜那边,我会去真诚地道歉,不管他原不原谅我,我都想好了,我每日都要去,直到他不再怨我,真的原谅我。”

    “好!”有些虚弱又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卓展抬头,只见温伯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鼓着掌。

    “这才是我中山男儿,顶天立地,问心无愧!”温伯沉声道,语气温平却格外有力量。

    “温伯,是不是这笛声把你吵醒了?”小单赶忙站起来,略带歉意地说道。

    温伯摆了摆手,回头看了眼已经完全跳出来的太阳,平和道:“不是你的事。这太阳升起来了,人就该起来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也是万物之一,理应遵循这生长规律。我过来,是来跟你们辞行的。小单,在你家住了一晚,睡得甚好,多有叨扰,莫烦老夫啊,哈哈哈……”

    “温伯哪里的话!”小单使劲摇着头,眼眶里面又有些疼了,才赶紧作罢。

    “温伯您这就要走了吗?壮子一会儿就做好早饭了,吃完再走吧。”卓展上面两步,望着这个似是看贯了一切大是大非的奇特老人,温言挽留道。

    “不啦不啦,昨天晚上的那碗面很是美味啊,老夫吃得撑,现在还不饿。此去厘山路途遥远,早些上路,中间若有个耽搁,也好留些余地。”温伯依旧是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语气不急不躁,说出的话都让人难以拒绝。

    “既然温伯主意已定,那我们就不强留了。您自己一个人,路上要多加小心,尤其是那些白冥使徒。”卓展知道自己改不了温伯的主意,也就不再挽留,只是好言提醒道。

    温伯点了点头,深深看了卓展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小伙子,我有感觉,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下一次见到你,不知道你又会成长到什么样子。”

    卓展一愣,不明白温伯为何言出于此。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温伯就已笑着挥了挥手,绕过豆藤架子,淡然向院外走去。

    卓展刚想上前去送一送,却蓦地停住了脚步。须臾,无奈笑了笑,再次坐回到木箱上。

    “怎么,咱们不去送送?”不明情况的小单疑惑地问道。

    卓展拉拉小单的袖子,示意他坐下,淡然道:“不用,这样的分别,挺好的。”

    “温伯,真是个怪人。”小单摸索着坐到竹椅上,奇怪地皱了皱眉。

    卓展伸手拨开了垂下来的豆藤,迎着渐渐明亮的阳光,悠悠道:“不说温伯了,说说你,既然不用离开箨泽国了,芳菲……”

    一听到这个名字,小单陡然一个激灵,原本平和的面容忽然有些黯淡,片刻后,又再次恢复如初:“是,我承认,我喜欢芳菲,曾经也想过怎么哄骗大掌柜把她嫁给我,但现在……我不强求了。我已经是一个瞎子了,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我有自知之明,我……”

    小单说着说着有些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可是我看得出来,芳菲对你,是有情义的。”卓展小心翼翼地说道。

    小单沉默半晌,舔了舔微干的嘴唇,颓然道:“不去奢求了……顺其自然吧……”

    “对了,卓公子。”小单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腰杆也挺得笔直了,“那日你在披星苑吹的一首《姑苏行》,当真是惊天动地,不知可否再吹一遍,让我再享享耳福。”

    卓展眼睛一亮,转了转手中的笛子,问道:“你喜欢这首曲子?”

    小单顾不得眼睛的疼痛,猛点头:“嗯!这是我活了这么久听过的最好听的曲子,仿佛看到了一座城,如梦似幻……”

    “你喜欢的话,早说呀,我可以教给你。不过你现在看不到,我没法写谱子……怎么办呢……全得靠你自己的记忆力了啊。”

    小单全然愣住了。

    他曾经费尽心思,希冀抓住卓展把柄勒索的曲子,卓展却如此爽快、如此主动地要教给自己。他既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雀跃,又为自己曾经的龌龊想法而羞愤,一时间,情难自已,竟再次啜泣起来。

    卓展见状,有些不悦,拿着笛子敲了一下小单的肩膀,故作严厉状:“喂,你学不学啊,不学我可是要走了啊。”

    “学!学学!”小单赶忙去拉卓展的胳膊,却因为看不见而抓到了他的前胸,又赶忙赔礼道:“对……对不起……”

    卓展笑笑,将手指按在相应的笛孔上,悠然道:“你听好了,这首《姑苏行》的技巧运用并不多,不过有几处叠音、打音、颤音还是要处理得细致些,我先给你示范一下,这里应该这样……”

    两人在豆藤架下认真研究起笛子来,就连太阳爬上了半空,晒得满头汗都不知道了。

    卓展示范一遍,小单模仿一遍,一遍又一遍,那优美婉约的乐曲将整个小院都围绕起来,似托入云端,又似滑入清溪。

    此时的芳菲也已经醒了,她站在后屋的转角处,定定看着无比认真的小单,听着这分外悦耳的笛声,满是愁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

    其实就在刚刚,温伯走了之后,大掌柜早已派人来接芳菲了,可芳菲说什么也不走,硬是把来的人打发走了。

    因为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已做好了陪在小单身边、在这简陋的小屋子里生活一辈子的准备,再苦再难,她都承受得住。虽然她清楚地知道爹娘那边很难交代,但只要她跟小单真心实意地去求两位老人家,总有一天,真情会感动他们的,因为毕竟,他们也是真心爱着自己的。

    就这样,卓展和小单专注于吹笛子,竟忘记了时间。壮子过来催了几次吃早饭,他俩都无动于衷。最后,大家都不来打扰了,把时间完全留给他们俩。两个饿着肚子的人愣是从大清早吹到了晌午后。

    小单终于熟练地掌握了《姑苏行》。

    两个高度缺氧的“铁人”也终于坚持不住了,瘫倒在豆藤架下,大口地喘着气,动都不想动了。

    突然,小单似是想到了什么,将头转向卓展,严肃地说道:“对了,卓公子,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说说看。”卓展有气无力地回应道。

    小单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就在昨晚,我抠出眼珠之前,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卓展霍然睁眼,猛地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他立马想起之前方壶说过的,白冥神使们口中至高无上的神主,白冥虚空神,也是天生白眸,但却四十六岁才开眼。而方壶所说的开眼是什么,卓展还不得而知。此时听小单这么一说,卓展怀疑,他应该是在昨晚的那一刹那,开眼了。

    小单往卓展跟前靠了靠,有些胆颤地说道:“其实,我看到的东西挺恐怖的……就是,太阳很白很亮,天上没有云彩,没有蓝色,一片惨白……然后,好像黑夜也没有了,只有白天。惨白的日头下,全是死人,一片接着一片,血流成河……我听见有人哭,有人喊,有人大叫‘昼临’……”

    “昼临?”卓展双眉紧锁,疑惑道。

    “嗯,没错,昼临。”

    “之后呢?”卓展赶忙追问。

    “之后我太害怕了。其实我抠出自己的眼睛,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害怕……”小单结结巴巴说道,有些赧然,毕竟昨天大家都以为他是为了救人才那么做的,却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种因素在。

    卓展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然而大脑却似要沸腾了一般,不停地想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明白,小单这是白眸开眼了,只不过这个开眼貌似很奇怪,是一种兆示,还是一种预言?真实的成分究竟有多大?

    如果是预言,那也就是说白冥虚空神跟通过去、晓未来的白泽,是拥有的是相似的神力的。所以,他们抓白泽,不是为了预知未来,那是为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些白冥神使想让自己体内的这股魔火和冰自相残斗。这样做,是想毁灭白泽,还是引出白泽?

    卓展的脑子越想越乱,突然冒出来的无数根线头似绕成了一个死结,让解不开的他甚是心烦。

    然而就在他心烦意乱之时,却一眼瞥到了后屋墙角的一排刻绘青砖。刹那间,卓展浑身一个激灵,来不及拂走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便呆呆地走了过去,蹲下身来。

    因为,他无比确定、肯定加一定,这些青砖上刻绘的图案,跟之前在前任上将军青阳戟家影壁上看到的图案,一模一样。

第二百八十八章 寻找青阳戟

    “卓公子?”听不到卓展说话的小单有些急了,颤抖地从竹椅上站了起来,高声喊道。

    “小单……”一直蹲在青砖前的卓展缓缓起身,却依旧盯着那青砖,摩挲着下巴,神情异常严肃。

    听到卓展的声音,小单轻松一笑,朝向卓展的方向,畅然道:“哦,卓公子,原来你在那边啊,我还以为……”

    “小单,墙角下面这一排青砖刻绘,是从前任上将军青阳戟家里弄来的?”卓展打断了小单的话,紧张地问道。

    一听这话,小单赶紧挥着手,着急地解释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卓公子,我小单曾经确实做人做事卑鄙无耻了一些,但还是有底线的,偷鸡摸狗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去做的。那青阳戟老将军家虽然只剩下一个看门的老叟,但我每次都只是路过,从未去过他家,真的,小单对天发誓!”

    小单三根指头朝天,嘴唇微抿着,信誓旦旦。

    卓展意识到自己的情急之中问出的话有些欠考虑,不禁有些赧然,微微清了清嗓子,矮声道:“那……这青砖……是哪儿来的?”

    小单向前伸着手,探着走了过去。

    卓展赶忙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过来。

    小单叹了口气,低落道:“这些,都是义父亲手刻绘上去的。我清楚地记得,小的时候,义父为了逗我玩儿,便蹲在这里刻了这渔人冬捕图、海鹰春猎图、盛夏围炙图、打场秋收图,还给我讲这里面的故事,都是他老家那边代代口口相传下来的。”

    小单的手指触到了墙壁,随即慢慢蹲下了身子,用手抚摸上那无比熟悉却再也看不见的图案纹理,怀念道:“这个高度,就是当年的我眼睛平视的高度,义父他……一番苦心……我……”

    从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小单说着说着,竟又有些哽咽。

    卓展将手搭在小单的肩膀上,虽然看见小单这副触景伤怀的样子,他很想安慰安慰他,但此时,他实在无法将脑海中冒出来的想法给摁回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单,你义父他……是哪里人?”

    小单仰起头,面向卓展的方向,缠在眼睛上的白布微微动了下,似是在努力搜寻着那已模糊的久远记忆。

    “我想想啊……我记得,义父他老人家曾经说过,老家那边发了大水,之后又起了瘟疫,于是都逃难到外边去了。义父就到了这箨泽国,由于身份卑贱,也没有身份凭验,便落在这城国外的半山腰当了猎户,虽然辛苦,但也能勉强度日。”

    卓展想起那日在青阳戟家,守门的老大爷也曾说过,青阳戟也是因为老家发大水,才当了兵,来到箨泽国的。看来,这两人必是同乡无疑了。这让他有些振奋,目光炯炯地期待着小单继续说下去。

    “还有啊,我四岁那年,有个义父的同乡曾经来过这儿,是来借粮的,但我和义父两个人也是勉强度日,没有余粮给他,那人呆了一天就走了。不过我记得他跟义父说话的时候,义父问他,浊溪那边怎么样了。对,就是浊溪!”小单肯定地说道。

    “你确定?”卓展两只眼睛都放出兴奋的光芒。

    “确定!”小单坚定地点了一下头,“后来有一次,我在城国里吹曲的时候,看到有浊溪过来的旅人,他们装皮货的箱子上,也是刻的这四种图案。卓公子,你问这些,是想……找那失踪的青阳戟?”

    “没错,正是!谢谢你,小单,太好了,太好了!”原本断掉的线索又接起来了,卓展此时浑身充满了干劲,异常的兴奋。

    “那真是巧了,没想到,我还能帮上你们。不过你们去的时候,别走官道,官道太绕远,走龙骨山后面那条小路,两日功夫就能到了。”小单真诚建议道。“对了,卓公子,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今天就去。”卓展昂扬说道,转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呃事,忙压低声音,拍了拍小单的后背,严肃说道:“对了,小单,刚刚你跟我说的,你眼瞎之前看到东西的事,再也不要对任何人说了,芳菲都不行,如果你不想再招来杀身之祸的话。”

    小单的表情也陡然严肃起来,低声道:“明白了,卓公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放心,这些事以后就烂在我肚子里,谁也不会知道。”

    “哟,还聊得热乎呢,我这午饭都做好了,怎么,还不吃啊?”

    正说着,壮子摇摇晃晃地迈过地上堆着的杂物走了过来,高声招呼道。

    “壮,去叫大伙儿,我查到青阳戟的老家了!”卓展激动地说道。

    “啥?”壮子一脸懵逼,眼眉一高一低,难以置信道:“你俩在这儿吹着曲,吹着吹着……就吹出了青阳戟老家?”

    “说来话长,总之,有了线索,我就想马上过去。”卓展扶着小单就往前院走去。

    “你这人,天生长个猴屁股呢,猴急。都这么多天了,也不差这一天半天了,怎么也得吃完饭再走啊!喂,卓展你听没听我说话呀!”

    虽然卓展心急如焚,但他还是老老实实跟大伙儿把饭给吃完,才回披星苑收拾的行李。

    临走时,壮子和段飞把两人忙活了一上午的成果,一根新打磨的盲杖送给了小单,比之前那根轻便,比之前那根顺手。从今以后,小单又要背着笛子、敲着盲杖讨生活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一定会比从前过得更好。

    易龙没有跟卓展他们去浊溪,而是继续跟他的小弟们留在了披星苑。理由是寻找开图石跟他们没关系,他们还是留在更繁华的箨泽国来打探长生果的消息。但鬼知道,那枚八字没一撇的长生果在哪里被消化成黄金呢。

    大家心里都明白他在回避着什么。

    虽然卓展跟三爷达成了合作,但那只是权宜之计,卓展压根也没想帮他找什么长生果,因为就算找全力去找,也不会有什么回音,更别提是在寻找开图石的路上顺带着打听了。

    易龙过来走这一遭,无非就是想找个理由跟他的月牙儿朝夕相处。三爷的事,他其实比卓展还不上心。只不过段越态度的突然转变,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反而有些想逃了。

    段越自然很是失望,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瞬间又没了神采。

    但段飞和壮子高兴啊,两人就差击掌庆祝了。

    萦绕在这几个人之间的奇怪氛围还在继续,恐怕,要持续到整个旅途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茶棚偶遇

    下午的时候,卓展他们就上路了。

    没有走官道,而是按照小单说的,顺着龙骨山后面的背阴小道一路东行。

    傍晚时分,夕阳将斜,走得有些累了,遥遥看到远处路边有一处茶棚,于是几人便在壮子的提议下,去吃个茶,顺便歇歇脚。

    一般这种茶棚大多开在官道的沿途上,官道上往来商旅脚夫众多,不愁来客。而像这种开在背阴的山间小路的,实在不多见。

    茶棚不大,很是简陋,只是几根晃晃当当的木桩撑起了一块破油布,油布歪歪扭扭的,像马上就要塌下来一样。只有棚口挂着的那个幌子还算鲜艳,不停地随风招摇着,似在提醒着过往人们,这里确实是个茶棚。

    此时茶棚里面也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健硕老头儿,再就是一对穿着朴素的布衣夫妇,看得出来,都不是什么有钱人。

    小二一边摇着蒲扇煎着茶,一边无精打采地嚼着草杆,努力让自己不要睡着。一见卓展他们这么一大群人过来,还个个穿戴得富贵整齐,登时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扔掉手里的蒲扇,把黑乎乎的抹布往肩上一搭,满脸堆笑地小跑过来。

    “哟,几位客官,里边请,里边请,这张桌子最干净。”

    小二一边往后退着,一边拿下搭在肩头的抹布,使劲擦着木桌上的积灰。

    壮子盯着小二手中那块脏兮兮的抹布,只感觉他越擦越脏,忍不住直咧嘴:“哎哎哎,小二哥,行了行了行了,不用擦,不用擦了。”

    小二瞅了瞅手中的抹布,尴尬地笑笑,甩起抹布又搭回到了自己的肩头:“嘿嘿,客官见笑了……几位,来点儿什么?”

    “先来一壶茶,我想想……呃……你这……有啥饽饽没有?”壮子问的有些迟疑,似是在担心这家茶棚的饮食卫生。

    那小二倒是热情,吐沫星子横飞,热情地介绍起那少得可怜餐点:“白面饼、荞面饼、干烙烙、蒸馍馍,应有尽有。”

    “切,就这四样,还应有尽有……”壮子小声嘀咕着。

    段飞拱了拱他,意思少说几句,这小二还在这看着呢,万一哪句不乐意了,再往你茶壶里吐口粘痰,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壮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托着大脸盘子朝段飞挤咕挤咕眼睛,意思你壮爷我知道了,便转向那小二:“呃……那就要五张白面饼,五张荞面饼吧。”

    “得嘞,几位稍等,马上就来。”

    小二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好,很是殷勤,小跑着去炉子上提茶壶,又小跑着去后面柳筐里面捡干饼,眨眼功夫就把壮子点的东西都上齐了。

    只不过众人捏了捏这足以当武器使的硬饼,实在难以下咽,最后竟谁都没吃,干喝起茶来。而那茶的味道也实在不好,茶叶似乎有些潮了,茶水咽下去的瞬间,嘴里味道怪怪的。

    “哎,这到浊溪前,能寻个好地方住吗?”段飞抬头望着那已经隐入半个山头的太阳,有些悲观地说道。

    “要怪就怪卓展,猴急猴急的,明天早上走多好,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壮子忍不住抱怨道。走了一下午,他肚子确实有点儿饿了,但也实在吃不下眼前这不干不净又不知放了几天的大饼。

    赤不乐意了,嘟起小嘴反驳道:“中午吃饭的时候你们也听到了,小单说的,就算咱们抄近路,也要两日光景才能到那浊溪,即便是明天早上走,还是要在路上住的,你怎么就敢保证明天出发就能找到住的地方呢?”

    壮子一看赤这老母鸡干架的气势,赶紧举手告饶:“服服服,姑奶奶,知道您老人家护犊子,壮爷我说不过你,求放过!”

    段越“噗嗤”一笑,敛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儿护起卓展哥哥来啊,可是千军万马都敌不过的。”

    “喂喂喂,老不死的,三个青贝还没给呢!我说你这是什么记性,若不你看在你人老记性不好,我非得拉你去告官。”

    正说笑着,只听坐在里面收钱的掌柜发出了不耐烦的斥责声。

    众人寻声望去,看见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正欲离开,却被那掌柜的给叫住了,看来是忘记付茶钱了。

    老头儿很是自责地敲了敲脑袋,忙从袖兜里掏出三个青贝,恭恭敬敬地递给掌柜。

    那掌柜的一把夺过三个青贝,死死攥在手里,还不忘白老头儿一眼:“哼,也就是我好说话,换做别人,能饶了你?”

    老头儿连连说是,慌地打躬不迭。

    看到这一幕的卓展内心忽地燃起一团火。

    因为就在刚刚进来落座的时候,他明明看到那老头儿往桌角放了三个青贝,被那路过得小二给收走了,两人还点了点头,以示成交。可现在看老头儿的表情,似乎早已忘记了刚刚自己已经付过账了。于是卓展便可以肯定,这个老头儿很可能年纪大了,患有阿兹海默症,也就是小脑萎缩,再进一步,便是老年痴呆。

    隔壁桌的那对夫妇显然也看出来了,侧着眼睛诧异地看着这一幕,但很显然,这两个平头老百姓都不想惹事,见那掌柜的恶狠狠地看过来,赶忙把头低下去了。

    卓展实在忍无可忍,见那老头儿走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对那掌柜的厉声说道:“把那三个青贝还给老人家。”

    那掌柜顿时懵了,他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出面管这事儿,眨巴着眼睛,用小手指抠了抠耳朵,冷冷一笑:“什么?我没听错吧,我还他?你有病吧你。”

    “怎么回事卓展?”一头雾水的正义伙伴段飞,赶忙问道。

    “是啊,卓展哥哥,出什么事了?”赤也拉了拉他的袖子问道。

    “老人家记性不好,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分明看见老人家已经把那三个青贝给了小二。掌柜的,你是看出了老人记忆力有问题,便又骗了他三个青贝。我说的,可有错?”卓展横眉怒目道。

    卓展又转向那对夫妇,淡然道:“你们也看到了吧?”

    那对夫妇一愣,惊慌地抬起头,看看卓展,又看看那掌柜。见卓展他们人多,如果抱团的话,掌柜的和小二应该不会为难自己,便木然地点了点头。

    掌柜的一看这情形,立马急了,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站起身来,驳斥道:“你信口开河,无凭无据!你们就是不想付茶饼钱,故意挑事是不是?”

    掌柜说话时,那小二已从角落里抄起一根木镐,小心戒备起来。

    见那边欺人太甚,又拿起了武器。正义的伙伴段飞终于忍不了了,硬化的手掌一巴掌便把他们那张桌子给拍碎了,装饼的簸箕和茶壶滚落在地。

    热茶一下溅到了壮子的脚面上,烫得他直跳脚。

    “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段飞愤怒道。

    那掌柜的和小二显然被这强大的力量给吓傻了,两人抱在一起,缩成一团,瑟瑟看着怒气冲冲的众人。

    那老头儿看到这一幕,明白是自己被耍了,平静的脸上登时阴了下来,他挺直了腰杆,个子还是很高的。只见他大步走到那掌柜的面前,怒声道:“还来。”

    “好好,好好,给,三个青贝。”掌柜的赶紧丢出手里的青贝,吓得直往后蹭。

    老头儿俯身一一拾起青贝,阔步走到卓展他们面前,微微颔首:“老朽记性不好,多谢小少侠了。”

    “老人家哪里的话。”卓展不好意思地笑笑。

    壮子蹲下拧着裤角的茶渍,心情糟糕到极点:“这茶别喝了,赶紧赶路得了,早点儿到浊溪,还能少遭点儿罪。”

    “你们要去浊溪?”老头儿赶忙问道,浑浊的眼睛里霍然明亮起来。

    “没错,莫非老人家是浊溪人士?”卓展见状立马回应道。

    “哦不不,”老头儿急忙摆手道,“我只是去浊溪找人。”

    “嗬,这巧了,我们也是去浊溪找人,找一个叫青阳戟的家伙。哎,这人在不在哪儿都不知道呢,我约莫啊,百分之八十白跑一趟。”壮子插嘴道。

    “什么,你们也是去找青阳戟的?”老头儿骇然,一双老眼瞪得比铜铃还大。

    “老人家也是?”卓展讶异道,惊奇于冥冥中的缘分。

    老头儿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密布的脸上流了下来。

    壮子咬了咬手指,凑近段飞耳畔,低声道:“这老伯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知道老头儿与青阳戟有交集,卓展很想听听老人家的故事,然而望着瑟缩的掌柜和小二,以及这满地的狼藉,这里,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你们去浊溪……今天晚上没有住的地方吧?”一个弱弱的声音试探地问道。

    众人回头,见是那对夫妇中的丈夫。

    “嗯……那个……我家就在前面,翻过那个山头就到了,要不了一个时辰。若是不嫌弃,你们……可以住在我家。”丈夫唯唯诺诺地说道。

    “太好了,行啊,大哥。”卓展笑着答应道。

    听到这话的众人都喜出望外,最开心的莫过于壮子,连着三级跳,“yes,yes,yes!”

    段越和赤相视一笑,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黄贝,走到那掌柜的面前,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刚刚的茶水和吃食钱,以及砸坏桌子的赔偿钱,你看看,够不够?”

    那掌柜的见段越走过来,吓得连连摆手,脸都白了。

    “怎么?不够吗?”段越皱了皱眉,又去摸荷包。

    “不不不,够,够够……是……是不敢要……”那掌柜的颤抖地伸出手,瞥到后边的段飞,又赶忙缩了回来,吓得直打哆嗦。

    段越无奈摇了摇头,将黄贝拍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凛然道:“正经做生意的钱不敢要,不义之财又想方设法地要,老板,你活得太辛苦了!”

第二百九十章 遗忘的 追寻的

    夏日天长,然而当一众人到了两夫妇家的时候,天还是黑了。

    这是一个隐落在山坳里的小村子,没人引路,是绝对找不到这里来的。

    那大哥快步小跑,先过去开门。说是开门,其实也就是把手从稀疏的篱笆中绕过去,从里面抬起门栓。

    “吱悠”一声推开门,众人一一低头,进了这扇不大的小门。

    就像不需要外锁一样,这里面,确实一贫如洗。

    三间低矮的土屋,却收拾的十分干净,油灯燃起时,还是能给人一种家的温馨的。

    那大嫂用木盆端来一盆清水放在桌上,热情招呼道:“来来,先洗把脸,清清尘土。你们都没吃饭呢吧,家里也没什么吃的,我这就去下一锅面疙瘩汤,你们再忍一忍。”

    “那就有劳大嫂了。”卓展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客套。

    因为他明白,既然都来人家里叨扰了,回绝晚饭这件事再怎么说也太见外了。虽然他们几个人一顿饭吃的量,加起来得够夫妻俩吃好几天的了,但也没办法,他们确实饿了,肚子已经发出有声的抗议,这是不争的事实。

    晚些时候再让段越把钱以其他方式补给夫妇俩吧,只能这样了,卓展心想。

    大嫂去做面疙瘩,大哥去烧火,这间不大的屋子瞬间有了烟火气,很是温馨。

    卓展将仅有的一张床铺上的被褥卷起来,扶过老头儿,让他坐在上面。

    赤和段越已经用大嫂拿来的陶碗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水。此时,赤正小心地端过来,第一碗就给了老头儿。

    老头儿接过陶碗,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宽厚粗糙的手背擦了擦流到胡子上的水,长长呼出一口气。

    卓展赶忙接过老头手中的陶碗,盯着老人的手掌看了一眼,心中一动,回手将碗递给了赤,没有说话。

    老头儿抬眼看了看卓展烁动的目光,又看了看围着他看的其他人,知道他们想要问什么。他低下头,有些为难,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抬头时,悠悠开了口:“你们也是找青阳戟寻仇的?”

    卓展微怔,皱了皱眉,淡然说道:“哦,不,我们的师公跟青阳将军是朋友,有件东西寄放在青阳将军那里,我们找青阳将军,就是想寻回那个东西。老人家,您……和青阳将军,有过节?”

    “过节?呵呵,呵呵呵呵……”老头儿忽然失声冷笑起来,过得片刻,突然敛笑,豹目如环,声若洪钟:“怎么能是过节?是深仇大恨呐!”

    老头儿似是被勾起了什么伤心事,两只大手捂在脸上,嘶哭呜咽起来。

    卓展见状,抬头看了看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段飞上前一步,坐在了老头儿旁边,用力揽了揽老头儿厚阔的肩膀,宽言劝慰道:“老人家,莫想了莫想了,我们不问了。”

    老头摇了摇头,大手使劲蹭了蹭脸上的泪,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拉住了领口,一把扯开。

    所有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脊背的汗毛直直竖了起来。

    幽暗的灯光下,那赤果着的上半身健硕却苍老,已经难见一块完好的皮肤。因为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灰色疤痕,就像蛛网一样,将他整个人都缠裹住了,似在述说着一个悲戚的故事,让人观之即悲,骇心动目。

    “老人家……这是……青阳上将军干的?”卓展骇然立目,幽声问道。

    老头儿摇了摇头,哽咽道:“是我自己刻的。”

    众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啊!这是……”卓展身后的赤捂住了嘴巴,两个黑葡萄般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脸上的恐惧越来越浓。

    “儿,怎么了吗?”卓展知道赤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赶忙问道。

    赤那雪白的小手颤抖地指向那些蛛网,颤声道:“这些……这些疤痕……都是字!”

    众人一愣,赶忙觑眼辨认起来。

    可就当他们逐一识别出上面的文字,却惊骇得钳口挢舌,一股森然的寒意瞬间凉透了骨头,让人悲痛得难以自持。

    老头儿微抖的大手抚摸着这凸起的黑色硬节,微微点了点头,悲戚道:“没错,这些字,都是我用匕首,蘸着干墨,一刀一刀刻上去的。为的就是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要忘了我是谁,千万不要忘了我的仇恨!”

    “老人家,我们知道您健忘,但这也实在太……”壮子的脸已然抽抽成一个胖苦瓜了,看着老头儿的那些疤痕,仿佛自己的全身都被刀割了一遍似的。

    “壮,老人家可能患有阿兹海默症,他也是没办法。”卓展黯然道。

    老头儿虽然听不懂阿兹海默症是什么意思,但靠猜的也知道卓展在说什么。

    他抬起头,神色凝重,低沉道:“小少侠,你认为老朽……有老来傻?”

    卓展哑然,微微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

    老头儿摆了摆大手,长叹一声,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不是……不是啊,这是因为我喝下了那忘忧水啊!”

    “忘忧水?老人家,你说什么?”

    老头儿面无表情地穿上退到小臂的衣裳,抬起沉重的眼皮,幽幽讲述了一段令人闻之落泪的悲惨往事。

    “我叫衣人燧,脱扈山魇城人士。说起来可悲,就连我这名字和祖籍,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别人?”卓展心头一紧,疑惑道。

    “没错,我本是箨泽国的一个下等军奴。六年前,老国主驾崩,新国主即位,大赦天下。我便承了这圣恩,脱了奴籍。但被放离箨泽国前,却被喂下了忘忧水,而下令给我们这些赦奴喂下忘忧水的,正是当时的上将军,青阳戟。”

    “于是我便同其他被释放的奴隶一样,浑浑噩噩的生活,记忆力一天比一天差。以至于后来,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在金星山脚下一个风景秀丽的小村庄安了家,又不知自己为何一下子多了那么多田产,甚至连自己是谁、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虽然经常忘事,但好在日子过得不错,周围的村邻也都和善,丝毫不排斥我这个外人。直到两年前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自称是老阿扈国人送来的木箱子。”

    “木箱子?”卓展神色凝重,越来越听不懂了。

    “没错,木箱子。那老阿扈国人说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托他来找我的,满满一箱子的兽皮,写满了我的、我们的过去。正是因为这一箱子兽皮,我才知道了,原来我叫衣人燧,是脱扈山魇城人。因十五年前箨泽国和阿扈国发生战争,阿扈国战败,所辖的脱扈山便划给了箨泽国。而在这一战中拼死抵抗的魇城人,则全城沦为了奴隶。”

    “全城……都成了奴隶?”段越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盯着老头儿的脸。

    老头儿抬眼看了看段越,艰难地点了点头:“是啊,谁能想到呢,哎……箨泽国老国主凶厉残暴,不顾群臣的劝解、巫祝的卜算,愣是把魇城全城的人都变成了奴隶。所以,我们一家人,还有写这些兽皮的人的一家,以及成百上千户人家,都成了奴隶。男的没入军奴、工奴、农奴,女的就收押成军女支。可怜我的妻子、妾、两个女儿,都……呜呜……呜呜呜呜……”

    老头儿说着说着已经难以自持,橘黄的油灯下,满脸都是亮晶晶的眼泪和鼻涕。

    “就这样,我自那时起就再也没见过我的家人,这军奴一当就是九年。直到六年前,箨泽国残暴的老国主终于一命呜呼,新国主即位,大赦天下。我们这些军奴虽被放走了,然而青阳戟怕我们一旦恢复了自由身,就会去找他寻仇,便在我们临行前给我们喝了忘忧水,从此记不得自己是谁,也记不得从前的这些苦难和恩怨。”

    “给我传信的这个朋友,他当时也是喝了忘忧水的,但恰逢那几日他身染寒疾,咳嗽不止,竟在狂咳之后反胃将忘忧水吐出,且没被看守的士兵发现。就这样,他成了我们之中唯一一个记得这些事的人。”

    “等我们都被放走后,唯一记得这件事的他,便跑去找他的妻子。因为他知道,既然大赦天下,妻子应该也会被放出来,虽然她做了九年的军女支,但他不在乎,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就比什么都重要。可当他终于趁夜摸到军营的安心牢时,看到的却是满地的尸体和流成河的血。那里的女人,全被杀了。”

    “啊!”段越听得投入,眼泪止不住就流下来了,跟边上的赤抱作一团,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老头儿说着说着也潸然泪下:“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我的妻子、妾、两个女儿,我那朋友说他寻找他妻子的时候看到了她们,我的家人们。然而让我更加崩溃的是,他说……他说……呜呜呜……这些女人,全都被虐待得体无完肤。他的妻子,连舌头都没了,十个个手指甲,只有一个是完好的了,呜呜……呜呜呜呜……”

    段飞愤然攥紧了拳头,怒气冲冲道:“岂有此理!那青阳戟定是怕虐待军女支的暴行暴露,杀人灭口!江老……江老他怎么会跟这种人……”

    “哥……”段越早已泣不成声。

    老头儿痛苦万分,吸了一下流出来的鼻涕,哀声道:“是啊,青阳戟那个魔头,知道新国主仁厚,怕自己的恶性暴露,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他以为能瞒过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过去,可殊不知,苍天有眼,偏偏让我这位朋友知道了真相。”

    “我这个朋友从那以后,便寻找一切机会刺杀青阳戟,奈何青阳戟身边高手如云,他自己也是一等一的武将,哪有那么容易刺杀。后来,我这位朋友旧疾复发,在得知自己病不久已的情况下,才写下这满满一箱的兽皮,托人带他还能找到的赦奴,当然也包括我,让我们得知真相后,代替他继续找那青阳戟复仇。”

    “衣伯伯,那您这位朋友……现在呢?”赤泪眼朦胧地问道,其实她早已猜到结局,只是不忍相信。

    “死了,那老阿扈国人说,他带着这个木箱子出来的时候,我那朋友就死了。没钱买棺材,被几个老邻居用草席裹着给埋了。”老头儿的两个眼睛直勾勾的出了神,似乎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一样。

    卓展心中沉闷,上前安慰道:“衣伯,您也不要太过伤心,天道有轮回,老天不会放过一个恶人。我们之前去过青阳戟的旧宅,他们家守宅的老门房告诉我们,五年前,青阳戟携全家老小随新国主秋猎之际,遭遇山火。当时青阳戟全力护送新国主下山,却疏忽了留在行辕营帐中的家眷。他的全部亲眷,三十四口,都被活活烧死了。而青阳戟本人,也因此一蹶不振,并于四年前,遣散家仆家奴,自己也下落不明。”

    “呵呵,真应了那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壮子冷哼一声说道。

    老头儿抬起头,平静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你看,都写在我腿上了。”老头儿说着挽起了左腿的裤管,露出了稀疏的腿毛和蛛网一样的疤痕,“我收到箱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青阳戟报仇,第一个地方,就是去他在箨泽国的老宅。可那时他已经不在箨泽国了。”

    “哦,您也进去看了?”卓展问道。

    “没,我没进去。我在他们家后墙外面遇见了给青阳戟守门的家老,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之后,我就到处寻找青阳戟,一点儿线索都不放过。直到前几日,我遇到一个从浊溪祭祖回来的老人,他说跟前任上将军青阳戟两人是同乡,少时相识。于是,我便打算去浊溪碰碰运气,今天,就在那茶棚遇上了你们。”

    老头儿说完,屋里一片鬼寂的沉默,仿佛空气都滞流了。

    每个人都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却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此时,作为去寻找江老故友青阳戟的他们,身份很是尴尬,即便嘴边有一些善意的话,也羞于启齿了。

    就在这时,大嫂用头顶开帘子,端着一个大盆进来了,里面满满一盆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汤。

    “快来快来,我手笨,才做好,你们都饿坏了吧?快来吃饭吧。”

    大嫂虽然一进来就感觉到屋里奇怪气氛,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她只能用自己的热情来缓和这片刻的沉闷,毕竟这是一个东道主应该做的。

    那大哥也捧了一摞陶碗进来了,热心地给他们盛起了面疙瘩。

    众人木讷地围坐在桌子旁,用手中的筷子挑了几下碗里的面汤,原本已经饥肠辘辘的几人,竟谁都吃不下一口了。

    只有那个叫衣人燧的老头儿吃得很卖力,连汤带面疙瘩秃噜得吧唧吧唧响,全然不顾吃相如何。因为他知道,明天,还需要他有更加充沛的体力去追寻,追寻那被遗忘的、刻骨铭心的仇恨。

第二百九十一章 道阻且长(一)

    第二天早上,众人是在一阵克制却嘶哑的呜咽声中醒来的。

    觉最轻的卓展最先起身,强睁开惺忪的睡眼四处寻觅着,终于发现了坐在角落里、赤着上身的衣人燧。

    只见他双手颤抖地抚摸着自己那遍布全身的疤痕,悲恸难耐,哀哀欲绝,浑浊的老泪似要把自己淹没一般。

    一声轻轻的叹息,卓展骤然明白了,衣人燧肯定是又忘记了些什么,睁眼醒来,发现身在陌生的地方,随后看到这满身的文字,又重新陷入了无限的悲痛和仇恨中。

    卓展呆呆地看着这个没穿上衣的可怜老人,心里一阵酸楚。上天到底是多么狠心,让他遭受那么多灾祸、分别、苦难之后,还要承受着忘却所带来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坠入深渊的滋味,一遍又一遍地承受着无以复加的灭顶之灾,在报仇的道路上卑微地寻找着、记忆着、无助着、绝望着、坚强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卓展突然间很恨那个叫青阳戟的人,甚至觉得他三十四口亲眷葬身火海的苦痛,与眼前这位老人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如果找到那青阳戟,不,是一定要找到那青阳戟,不仅仅因为开图石可能在他那里,也要替这个可怜的老人问一问,犯下那么多丧尽天良的罪孽,他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正思虑着、感慨着,草垛上躺着的段飞和壮子也掸着身上的草杆起来了。三人望着衣人燧还在瑟瑟抖动的肩膀,心里似堵了一块大石头般难受。

    踌躇了半晌,三人上前,段飞蹲下,缓缓拍了拍衣人燧的肩膀。

    衣人燧慢慢转过身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脸上满是疑惑和讶异:“小兄弟……你们……认得老夫?”

    三人愕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原来那忘忧水的力量竟是这般强劲,昨晚临睡前还互道安好的人,居然一夜之间就全忘了,而且看他的样子,竟没有一点儿要记起的样子。

    这不是让人心寒,而是让人胆寒。

    想到喝下忘忧水的这六年,他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卓展内心除了同情和怜悯,还多了一丝恐惧。

    刚满十八岁的他,从未想过老了以后会怎样。但此时此刻,他想到了,他害怕了。他害怕自己患上那有类似作用的阿兹海默症,忘却一切,自己、爱人、朋友以及过往的种种经历、幸福、仇恨。

    于是三人只得在万般无奈中,把昨日的相遇以及自己和衣人燧共同的目的再次讲了一遍。

    衣人燧怔愣了半晌,才有了反应,他抬起那张悲戚又迷茫的脸,轻轻说了声“哦”,也不知道是真接受这样的事实,还是仍在自我消化中。总之,貌似是平静下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醒来都要经历这样的痛苦,仅仅今天这一天,就足以让人窝心的了。卓展长叹一声,转身出去帮外面的大哥大嫂忙活去了。

    众人匆匆吃了口早饭,便跟这对好心的夫妇告别了。

    临行时,段越往大嫂手里放了一个黄贝,这可给朴实的两夫妇吓得不清,说什么都不要。段越愣是费了好多口舌,赤也在旁边帮腔,夫妇俩这才勉强收下。

    挥手告别了善良的夫妇,出了山坳,他们又回到了龙骨山下那条荒僻的小路,往浊溪方向去了。

    有卓展他们跟着,不停地讲解、捋顺思路,衣人燧总算不用自己摸索着前进了。若是平时,他要搞清楚自己在哪儿、要去哪儿,都要费好长的功夫。寻仇路漫长,对他这个阶段性失忆的人来说就更加漫长了,很多时候,一天,或者几天都没什么进展。

    单说从回浊溪祭祖的老人那里知道了青阳戟的老家后,衣人燧一路摸向浊溪,用了七天的时间,也才走了一半不到的路程。不过跟着卓展他们,速度就快多了。

    衣人燧虽年迈,但身体很是强健,步子大如船、疾如风,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反而是卓展他们这些年轻人,走着走着,脚力就跟不上了,被衣人燧远远落在了后头。不过他们怕衣人燧这个记性,自己个儿再走丢了,虽然很想停下来歇歇,但是也只能咬着牙跟上去,拼了命地向浊溪赶去。

    原本计划是第三天能到浊溪,但一路飞驰下来,他们傍晚就到了浊溪。

    浊溪只是一个沿山而居的小村子,跟寻常村庄一样,这里的守着农田和猎取山货为生。但不同的是,浊溪被一条山上留下来的小溪环绕着,只不过这溪里的水十分浑浊,并不能饮用,也不能洗衣裳,就算用来浇地,秧苗也会被浇死。所以这里的人们用水还是要去远处的龙涎水去挑水。

    现在,这里的人们之所以还愿意守着这条毫无用处的浑浊小溪过活,主要还是出于信仰。

    因为六十一年前,龙涎水汛期发的那场洪魔,几乎冲垮了龙骨山沿山一带所有的村庄。然而浊溪这一带,这条浑浊的小溪似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洪水到了这里就减速停了下来,似乎被吸收了所有的戾气,不再愤怒,不再汹涌。

    虽然蔓延而来的洪水还是把牲口屋舍给淹没了,但比起其他村庄,浊溪算是最幸运的了。这也是为什么洪水退去后,幸存下来的人们还愿意回浊溪来安置家园。

    众人跨过这条神奇的小溪,来到了村子里面。

    此时正值晚饭时分,村子里处处都是升腾的炊烟,追着鹅群乱吠的狗子被赶鹅人驱赶着,光着屁股的孩童彼此扔着泥巴飚着脏话,等待着家里大人叫吃饭,或是一顿臭骂。

    众人都被这质朴、恬静的乡村生活给感染了,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只不过衣人燧的面容依然紧绷如初,甚至更严峻了,因为他寻了两年的仇人,很可能就藏在这个村子里,这让他怎能不激动、不兴奋?日复一日积压下来的愤恨、怨怼、委屈,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峰值,即将喷发。

    卓展能感觉到,衣人燧在强烈地克制着自己的这份情感,尽量不让自己失控。

    但那紧握的双拳和颤抖的嘴唇,还是让卓展不得不提防着,万一真的见到了青阳戟,他务必要第一时间保证青阳戟的安全。虽然卓展跟青阳戟没什么交情,也不在乎江老跟他有什么过往,但只要没拿到开图石,他便一定要制止这场疯狂的复仇。哪怕这样做很对不起眼前的衣人燧,很对不起那些死在青阳戟手下的亡魂。

    这样想着,一个头戴草帽的布衣老人背着手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老人的一边肩膀似是受过伤,无力地耷拉着,一高一低的肩膀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就连走路都是拐来拐去的。

    “你们这几个外乡人,来浊溪干什么?”老人抬起松懈的眼皮,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些生脸孔。

    “哦,老人家,我们来浊溪是找一个人,青阳戟,您听说过吗?”卓展上前一步,礼貌地问道。

    老头冷哼一声,揶揄道:“就是那个在箨泽国当大官的家伙?”

    “正是,正是!我们有事找他,老人家,您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卓展赶忙应着,却从老人的态度中发现一丝不对劲,看来,青阳戟是不在浊溪了。不过该问的还是得继续问下去,就算不在,万一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呢。

    老人抬起正常的那条膀子,摆了摆手:“不在不在,人家可是大贵人,是要锦衣玉食、几十个女侍伺候享福的,怎么会回浊溪这种小地方?不过啊,他可是我们浊溪的大名人,只是人一旦走的高了,就忘了祖了。据说龙涎发水那次他离开,就再没回来过,这都六十一年了。”

    “得,我就说吧,白跑一趟。”壮子弯腰捶了捶酸痛的小腿,泄气说道。

    衣人燧似乎很不甘心,快步上前,握住那高低肩老人的双手,吓得那老人往后一缩,头上的草帽一下掉了下来,飘落在地上。

    “老哥,那您可知道那青阳戟的消息?什么消息都行!”衣人燧瞪着眼睛,激动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回来过,我上哪儿去知道?”老人后退了几步,同衣人燧保持一定的距离,扬声道。

    衣人燧原本满满的希望现在全都落空了,线索又断了,一切又回到原点。一时间,他有些情难自持,缓缓蹲了下来,低着头,哑然嘶哭起来。

    那老人看着衣人燧的样子,似乎没有同情,反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蔑笑,虽然这丝笑容一闪而逝,但还是让眼见的卓展给捕捉到了,卓展有些不快,拍了拍段飞的背,两人一起过去,扶起老人,准备离开。

    可就在他们转身之际,那高低肩的老人却陡然叫住了他们:“慢着!”

    卓展缓缓回身,面露愠色:“老人家,还有什么事?”

    “呃……我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不知道。”老人音声怪气道。

    “老人家,你有线索?”旁边的赤眼睛一亮,着急地问道。

    “五年前,我们浊溪的一个老兵解甲归田,我想,他应该知道一些。”

    所有人的脚步都骤然停住,衣人燧疯了一样转过身,满面春光地向那老人走去,吓得那老人再次向后退着。

    “老哥,那这老兵的家怎么走?”衣人燧欣喜地问道。

    “最东头,大树旁边的那家。”老人说完便俯身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草帽,掸了掸上面的尘土,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谢谢!老哥谢谢啊!”

    衣人燧高兴地大喊着,瞅了瞅西边已不刺眼的太阳,倏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村子最东边走去。

    卓展几人只得疾步跟了上去,前往那老兵家里。

    老兵家很好找,因为门口那棵树确实太大了,树荫几乎遮蔽了小院的一半。

    而此时的老兵,正坐在院子的阴影里吃饭,小木桌上放着简单的一菜一汤一饭,妻子在旁边给他剥着腌豆,一片宁静和乐的气氛。

    老兵家在最东头,平时很少有人路过,更别说有人来了。此时看到这么一大帮人乌泱乌泱进来,为首的一老头儿还瞪着眼睛朝自己跑来,似是要生吃了自己一般,吓得赶忙丢掉手中的碗筷,抄起放在腌豆坛子上的大石块,警觉地站了起来。

    “你们……什么人?”

    “你……在振威军当过兵?”衣人燧强烈克制着情绪,嘴唇颤抖地问道。

    “是……是啊,你怎么知道的?”老兵有些茫然,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有这么一位同袍。

    “我,我在振威军里当过军奴!”衣人燧双手拍着自己的胸脯,泪水莹然的眼睛里满是喜色。

    “你……认得我?”老兵皱了皱眉,握着石头的手渐渐垂了下来,怔愣问道。

    衣人燧赶忙摇了摇头,快语道:“不不,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跟青阳戟是同乡,又是他的兵,你可知道他的下落吗?”

    “我?知道青阳将军的下落?我是谁啊我!”老兵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问问你,你也是振威军的军奴,你见过青阳将军吗?”

    衣人燧被问得一愣,忙摆手道:“我不记……”

    “你都没见过,我也不会见过!”老兵不由分说地打断了衣人燧的话,不耐烦道:“我就是一个大头兵,连个百夫长都不是,平日里都是做卒子冲在最前面的,没死就好不错了,还想跟青阳上将军攀亲?我活腻歪了吧我!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打听到的我,但我明确的告诉你,我跟青阳将军,真的一点儿交情没有,你呀,找错人了。”

    老兵说着就把衣人燧推搡着往外撵,却被一个精瘦有力的手捏住了手腕。

    “你想干什么?”老兵望着这个目光如炬的少年,有些忌惮,因为那双深入渊潭的眸子里射出来的光就像一把利剑,将自己定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我只希望你能客气点,这位老人,他喝了忘忧水。”卓展冰冷却有力地说道。

    “你说什么?”

    老兵愣了,因为身为振威军的兵士,忘忧水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看着眼前这个苍健的老人,满腔鄙夷和嫌弃竟瞬间转为了深深的悲悯和同情,喉咙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进来说吧。”

    老兵的声音瞬间变得沙哑了,他扔了手里的那块腌菜石,迈着沉重的步子转身向屋里走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道阻且长(二)

    众人随老兵进入那简陋却很宽敞的房子里,老兵的妻子贴心地给众人泡了梅子水端来。

    老兵神情十分复杂,端到嘴边的梅子水还未沾唇,又再次放下,过得许久,一口浊气呼出,嘴角抽动,迟疑地说道:“老哥哥,我实在记不清……你喝下的忘忧水……到底是不是我喂下的……”

    众人大惊,壮子嘴里的梅子水一口喷出,所有的人都愕然地盯着老兵那张愧疚万分的脸。

    “六年前,新国主大赦,我被派到南火营去释放军奴,表面上是放人,实则……哎……我怎会不知喝下那忘忧水有什么后果,但军令如山,老哥哥,我实在是……呜呜……呜呜呜呜……”

    老兵说着说着便掩面大哭起来。

    衣人燧向前蹭了蹭,重重握住了老兵的一只手,诚恳道:“老兄弟,莫要自责,莫要自责……我知道,你也是军令压身,身不由己。”

    “老哥哥,你……不怪我?”老兵揉揉红红的眼睛,讶异问道。

    衣人燧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沉重道:“不怪,不怪。要怪,就只能怪下这道军令的青阳戟,若不是他,我的妻妾女儿也不会……”

    衣人燧说着说着再次潸然泪下,垂头饮泣不止。

    老兵面色仓惶,盯着老泪纵横的衣人燧,一时间不知所措。

    卓展心中一动,叹了口气,沉声说道:“还是我来说吧……”

    随后,卓展把衣人燧身上发生的那些悲惨经历,以及他寻找青阳戟这一路的艰难险阻都说与那老兵听。衣人燧也给老兵看了他那刻了满身的仇恨,骇得老兵夫妇掩口惊呼,魂不附体。

    老兵唏嘘感慨之余,深深的罪恶感油然而生。他是真的想帮衣人燧,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忽地眼前一亮,开口说道:“说起忘忧水,我倒知道配制这东西的一位药师!”

    “哦?”衣人燧闻言一震,焦急催促道:“快快请讲!”

    老兵盯着衣人燧热切的眼睛,郑重说道:“六年前国主大赦,恰逢我顶头的百夫长落马摔断了腿,便由我代替他去宫城的药炉去取那忘忧水。我与配制忘忧水的药师有过一面之缘,当时那人很热情,看我口渴,还给了我一碗水喝,所以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一年后,我退伍回家,去我阿妻的娘家接她回来的时候,途径铜城,竟然在一家药铺看到了那个药师。他乡遇故人,我很是意外,便进去与他叙谈。

    一番叙旧,我得知了,这药师竟也在我退伍不久后离开了宫城药炉,回到老家,开起了药铺。”

    “铜城……可是那甘枣山北麓的铜城?”卓展赶忙问道。

    老兵点了点头,正容道:“正是,甘枣山,铜城,东大街,离人药铺。我想,调配这忘忧水的药师,应该跟青阳将军交情匪浅,否则,也不会昧着良心做这种狼毒之药。”

    “太好了,谢谢你了,小少侠,咱们这就去铜城。”衣人燧说着就站了起来。

    “哎,老哥哥,天色已晚,你们莫不如今晚先住下,明天一早再上路也不迟啊。”老兵赶忙招呼道。

    老兵的妻子也上前温言挽留道:“是啊是啊,家里菜地的瓜菜有的是,我这就去给你们做饭去。不吃不喝不休息,怕是要累坏了身子啊。”

    “就是啊,衣伯,您也一把老骨头了,我们这腿脚都酸的不行了,您这再么走下去啊,可真是要散架子了。”壮子咧着嘴,苦兮兮道。

    衣人燧环顾了一下众人,虽然不愿意,但也没办法。因为他总不能撇下卓展他们,自己一个人上路,那样,更是欲速不达。不过,虽然留了下来,但他的心还是按耐不住,因为他害怕,怕明天醒来,又会忘记这一切,又要重新来过一遍。

    吃过晚饭,老兵夫妻将空着的两间厢房收拾了出来,男的一间,女的一间,正好。

    临睡了,烛灯还没吹熄,因为衣人燧还需要借着这灯光,把今天的进展刻下来。

    只见他背身面墙而坐,用匕首沾着随身携带的干墨,一刀一刀刻着,大腿一片刺目的猩红。

    卓展眉头深锁,似乎心里也在滴血一般,他忍不住闭上眼睛蒙上被子,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血染的画面。

    **********

    第二日一早,鸡还未鸣,卓展他们就又在幽咽的哭泣声中醒来了。

    看着那满脸惊恐与疑惑的衣人燧,他们知道,他这是又忘了,当然也把他们几个给忘了,看来,他的记忆最多只有一天。

    于是,卓展他们便又耐着性子,把这一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只不过这一次更加熟练、更加捋顺,解释起来也容易些,没花多长时间。

    不过听了这些的衣人燧依旧激动难耐,说什么也要即刻去铜城。于是,无奈的三人只得去把赤和段越也叫起来,连早饭都没吃,带着老兵妻子给装的十几个大饼便上路了。

    路上依旧疾行如风,步履快的只能专注于脚下的路,根本无暇去欣赏这沿途的山色、宜人的山风。

    于是,在第二日晌午的时候,他们便来到了那心心念念的铜城,顺着中街一路向南,找到了位于繁华市集的离人药铺。

    遥遥看到离人药铺的幌子,衣人燧便已激愤难耐,甩开众人,三步并两步地往前走去。

    就在走到距离离人药铺五丈不到的距离,只听一声女人的惊呼,离人药铺里忽地冲出来六七个蒙着面的男人,手里的大刀鲜血淋漓,正推挤着人群往外冲去。

    “不好!”

    卓展心头一惊,脚下顿时生出一片薄冰,向前伸展铺开。

    卓展飞步滑向前面衣人燧,然而已经晚了,一把雪亮的大刀已从天而降,砍向了衣人燧那满是白发的脑袋。

    情势危急,卓展奋然拔出背上的冰钨剑。

    然而还没等他出招,只见前面的衣人燧头一侧偏,竟惊险地躲过了那气势凶猛的一刀。

    滑行的卓展骤然停住脚步,收起了手里的冰钨剑,轻呼一口气。还好还好,衣人燧自己化险为夷了,没有逼他使出冰钨剑。在这人马繁杂的闹市区,若是使出倾天剑诀的剑气,必会伤及无辜。

    卓展刚停住脚步,身后的赤、段飞、壮子都已冲锋上前,三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那把几个行凶的歹人给拿住了。

    衣人燧怔愣地看着他们轻松解决这一切,看向被摁在地上的歹徒时,他猛然一个激灵,快步冲向了药铺里面。

    卓展转身对一个满面惊恐的卖货郎说了句“劳烦去府衙报个案”,便也跟在那衣人燧的身后,匆匆进了药铺。

    只见血泊中瘫倒着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脖子已经被砍下一半了,头恹恹地歪在肩膀上,两个眼睛死鱼一般瞪着,断开的脖颈出还在向外汩汩涌着鲜血,很是恐怖。

    而男人的身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呆靠在木柜上,蜷缩着双腿嚎啕大哭着,整个人都在不停地抖动着。

    见到这副场景的衣人燧登时傻了眼,握紧双拳,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转身便撞开卓展,冲出了店门。

    衣人燧一把拎起被段飞摁在地上蒙面人,拉开他的面罩,愤怒大吼:“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

    只见那男人邪魅一笑,自得道:“若不是他配出了那忘忧水,我等农奴怎会落到现在这般下场,这都是他应得的!”

    衣人燧紧攥着衣领的手仿佛被闪电击中,陡然松开,惶恐道:“什么?你们也是?”

    那男人点了点头,两行热泪顺着满是血点的脸上汩汩流下:“生而为人,连妻子儿郎都记不住,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衣人燧苍老的脸瞬间抽搐成一团,泣不成声:“糊涂啊,你们真是糊涂啊!他只是一介药师,杀了他有什么用啊?要杀就杀那罪魁祸首青阳戟啊!你们现在杀了他,让我到哪儿去找那青阳戟啊!”

    “来了来了,官爷来了!”

    只听一声呼喊,围观的人群赶忙散向两边,让出一条路。

    紧接着就是官吏兵士的厚底官靴踏在石板路上的铿锵声响。

    衣人燧身前的那个男子陡然一惊,忙抓住衣人燧的手,匆匆说了一句“记住,老南火营西盘,安心营!”随即扭头立目惊呼:“官爷来了,殒身!”

    话音刚落,只见他两眼一瞪,向后一仰,竟不省人事了。

    再看其余的人,也都如此。顷刻间,七个人便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段飞赶忙掰开了一个人的嘴,发现舌头和牙齿竟然都黑了。

    “出什么事了?”从药铺中出来的卓展蹲下身来,焦急问道。

    “是毒,应该是事先在嘴里藏了蜡丸。都死了。”

    一听这话,衣人燧仰天怒吼,两个钢铁般的拳头猛捶自己胸膛,整个人疯了一般。

    随后,官兵过来了解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又进屋敛了那药师的尸体,段飞和壮子也作为证人,跟随他们回府衙做记录去了。

    赤扶着段越进了药铺,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滩殷红的血,去安慰那被吓得不停抽搐的女子。

    只剩下衣人燧还当街跪着,无视着人们的指指点点,呆傻得仿佛被抽了魂一般,满头的白发半散着,在闷热的风中凌乱成一捧坟头草。

    卓展虽不能完全体会他此时的心情,但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足够心塞的了。

    他步子沉重地走了过去,架着衣人燧的一条胳膊将他扶了起来,轻声说道:“衣伯,走吧,进去吧。问问屋里的未亡人,说不定,还有线索呢。”

    听到这话,衣人燧那呆滞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转头看向卓展,连连点着头。衣人燧踉跄着起身,僵尸一般走进药铺,直接踩过那一大滩的鲜血,蹲下来直接掐住那女子的肩膀猛摇起来。

    “你是他妻子对不对?你认不认识青阳戟?那忘忧水可有解药?说话!啊?说话啊!”

    衣人燧瞪着血红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吓得那女子惊声尖叫,魂飞魄散。

    “衣伯!衣伯你冷静点儿!”

    “她也是受害者,衣伯你太过分了!”

    赤见状赶忙去推衣人燧,段越也紧紧搂着那个女子,安抚着她的情绪。

    靠在段越怀里的女子似受了很大刺激,抓着头发大喊道:“什么青阳戟?什么忘忧水?我不知道!我统统不知道!我才嫁给他一年就惨遭丧夫之祸,我找谁说理去?找谁!啊啊啊……呜呜呜呜……”

    女子喊完又是一阵撕心惨嚎,哭声甚是凄厉尖锐,惹得人脑仁生疼。

    然而女子对面的衣人燧却呆呆跪坐在地上,再次傻了眼。千辛万苦追到的线索又断了,他再次陷入了茫茫深海中,周遭一片漆黑,无论怎样挣扎,也抓不到一根纤弱的稻草。

    卓展盯着衣人燧那宽大却落寞的背影,心里百苦齐出。他也蹲下身来,将手搭在衣人燧肩膀上,试图宽慰道:“衣伯,您放心,我们会陪您一起寻找那青阳戟的,我们在他那里的东西也没拿到,一天找不到他,就一天不罢休。衣伯,您别忘了,现在也不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了,刚刚那歹人临死之前,不是都说了吗,老南火营西盘,安心营。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找过去,肯定……”

    “莫要再说了!”衣人燧大手一摆打断了卓展,骤然起身,向外面走去。

    卓展看了看一脸不解的赤和段越,以为衣人燧一定是又要迫不及待地去南火营追查线索了,赶忙喊道:“衣伯,您要去南霍营也得等等我们,段飞和壮子还没回来呢!”

    衣人燧蓦地停住了脚步,粗声说了一句“去喝酒”,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衣人燧记性不好,卓展、赤、段越见状不敢耽搁,放下那女子,急忙追了上去。

    衣人燧进了这条街最显眼的一家驿馆,在一楼酒肆找了一处最宽敞明亮的桌子落座,要了五坛老酒,也不点菜,直接用大陶碗舀酒,蜷手握碗,起掌掩面,仰头就是一满碗。

    看得出他酒量不错,但是这一碗接着一碗,喝起来便没完没了,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得胡子上、前襟上湿了一大片,看起来很是骇人。

    搞得赤和段越都有些害怕,生怕他这样喝下去会出人命。

    卓展没有去劝,也知道劝不了。他看得出来衣人燧心里憋闷得很,确实需要好好释放一下了。

    不过酒为癫品,一醉虽能解千愁,但醒来后,那些被临时麻痹藏起来的愁绪则会加倍反扑而上,让人愁上加愁。但是除了如此,还能怎样呢?

    卓展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守着衣人燧,别让他出事。如果真的出事了,也能及时请大夫,别让他在如此艰难的寻仇道路上倒下去,爬不起来。

    喝到酒肆里只剩下他们一桌了,衣人燧终于喝不动了,睡倒在桌子上,鼾声如雷。

    卓展同从府衙回来的段飞、壮子合力将衣人燧抬到了驿馆二楼的客房。衣人燧长得人高马大的,喝醉的他如一滩烂泥般撑都撑不起来,搞得三人上那个狭窄的小楼梯时,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扯带拽,才把他弄上楼。

    给衣人燧盖好被子,卓展出了客房,下了楼,来到已空无一人的天街上。望着那孤零零挂在天边的冷月,思绪万千。

    青阳戟啊青阳戟,你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为何寻找你是这般的艰难?事到如今,看似断了的线索,总是能断断续续地连上,只是……实在太牵强。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牵着他们走似的,可这只大手,究竟是什么呢?

    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就要前往那老南火盘安心营了。卓展记得之前听衣人燧说过,这安心营是当初关押军女支的地方,他的妻妾女儿都在那儿。看来,这又将是一趟诛心之行了。

    突然,一道明亮的流星划破苍穹,略过卓展的眼眸,割开了那混沌的迷茫。

第二百九十三章 八段锦

    可能是头一天晚上衣人燧喝得实在太多了,第二天一早,卓展他们三人罕见地没在那苍老悲戚的哭泣声中醒来,终于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等他们醒来后好半天,衣人燧才揉着被眼屎糊住的睡眼,敲着醒酒后昏沉的脑袋,缓缓爬了起来。

    卓展知道他昨天晚上喝醉了,没有将昨天的经历和进展刻下来,便赶在他主动扯开衣服看到那身骇人的疤文之前,把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讲给他听。

    卓展讲得很耐心、很细致、很平静,极大程度上缓和了衣人燧的情绪。虽然他听完后还是悲愤大哭起来,但确实要比往常他自己消化要好的多,起码没有那般要死要活的感觉了。

    壮子实在不愿再听一遍衣人燧那糟心的往事,听那种不阳光的东西,他心里实在堵得慌。

    于是便一个人来到驿馆的后院,伴随着驿馆奴仆洒扫尘除的声音,呼吸吐纳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双手在头顶交汇托天,又缓缓降下,左右拉弓,做起了健身气功。

    刚在茅房解手回来的段越路过后院,看到壮子一个人在树下做着奇奇怪怪的动作,很是疑惑,便驻足观看起来。

    她很想上前问问,但分手后,她和壮子之间就一直没办法轻松愉快的交谈,两人的相处模式很是别扭。

    想到这里,段越咬了咬牙,觉得还是算了,与其不尴不尬,不如躲避来得痛快,于是便抱着肩膀,准备从后门进去。

    谁知壮子一个勾手回眸,正好跟段越的眼神碰撞在一起。

    两人一愣,几乎同时,都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见如此,两人又急忙敛笑,瞬间都板起了脸孔。

    终于,两人谁也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着这声笑,两人之间那堵坚厚的冰墙也瞬间融化了大半。

    “你……在做什么操啊?”段越率先打破了沉默。

    壮子收起了跨开的腿,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呵呵,这个呀,新编八段锦。就是古法气功与现代健身操结合的一种气功操。以前在东北老家的时候,总看我爷爷做,据说呀,这八段锦能大概率预防老年痴呆症。我这不是天天看衣伯那样,有点儿害怕吗,这就防患于未然起来了,嘿嘿……”

    段越嫣然一笑,畅快道:“锻炼锻炼总归是好事,什么时候,也让衣伯做一做,没准能对他的健忘有所缓解,也说不定。”

    壮子看着段越甜美的笑,有些愣神。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段越的笑是最美的,就像春来开放的花儿一样。但难过的是,这样的笑容,已经不属于他了。

    恍过神的壮子耸了耸肩,轻叹一声:“哎呀……我估计吧……够呛。衣伯那出儿是喝药喝的,又不是大脑自然衰老,跟咱们常见的老年痴呆还是有区别的。不过说真的,衣伯那个样子可真够可怜的,这几天早上,天天看他哭,我这心里堵得啊,没缝了。”

    段越的神情也黯淡下来,悠悠道:“是啊,每天都活在仇恨中并不可怕,但每天都活在忘记与寻找仇恨中,实在太可怕了。如果我是衣伯,我恐怕没他那样的勇气,也许……我早就自我了断了。”

    “干嘛呀,没事说这些,多不吉利。”壮子嘟囔着,抬眼瞄了一眼段越,试探性地问道:“喂,我说越越……有件事,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呸!当不当问我也问了,那啥,越越,你,真的喜欢易龙那家伙?”

    段越没想到壮子会这么大胆,直接问出了这个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尴尬的问题,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大气不敢喘。过得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赧然道:“我已经跟他表过态了,可是……他没接受我。”

    听到这话的壮子登时火气窜天,他猛地踢了一脚旁边的大树,树干一阵晃动,树叶簌簌落了壮子一头,恼得他将手指插进头发里一顿乱搓:“我擦,我擦,我擦!越越!你醒醒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掉范儿啊?你是什么啊,是天上的星星!他呢,就阴沟里一臭虫,你俩不配的!”

    “可是,可是我是真心喜欢他。”段越得神情陡然严肃起来,声音也变得沉稳而有力量。

    壮子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盯着段越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用几近乞求的声音说道:“越越啊,你就是一时糊涂啊!是,我知道,那种危险又装逼的男生对你们女生都挺有吸引力的,但那不是爱情啊!我说这话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对咱俩之间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越越,我是不忍心看你越陷越深啊,你若是真跟了他,你这辈子就毁了啊!”

    段越平静地听完,专注地看着壮子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他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也并不是因为那种肤浅的由头喜欢上他的。你们不懂他,自然不会明白他的内心、他的矛盾、他的喜怒哀乐。可是我知道,我懂。壮子,你放心,我并不是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人的人,我会为我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请不要对我的爱进行指责。”

    壮子见自己实在说不通段越,有些崩溃,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可你之前喜欢卓展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段越瞬间愣住了,她呆呆地盯着壮子,有些惶然,有些无措,忽地鼻子一酸,眼圈刷地红了。

    壮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慌不迭道:“越越我错了,越越我不是这个意思,越越我……”

    “喂,一大清早的,你俩在这儿干嘛呢?”段飞高声喊道,遥遥望向这边。

    段飞是出来找他们回去吃早饭,不想却正好看到了壮子和段越争执的画面。他不知道他俩在吵什么,但既然两人已经分手了,作为哥哥和好朋友的他,就自然不想他俩再继续纠缠不清、藕断丝连下去。所以,强硬地打断就是最好的选择。

    段越抽了抽鼻子,赶忙摇了摇头,笑脸迎了过去:“没,没干什么。就是我看壮子在做那个八段锦的气功操,很好奇,就问问。”

    “呃……是,是!呵呵,八段锦嘛,能预防老年痴呆的。”壮子不自然地笑笑,满脸都是被抓包的尴尬与心虚。

    段飞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揽着段越的肩膀,把嘴角咧得很开:“走了,酒肆大堂的早饭还不错,有新烙的油饼、鸡蛋、腌菜,还有粥,就等你们俩呢,咱们吃完还得去那个什么南火营呢。”

    就这样,三人一起,步调十分不协调地走进了后堂,各揣心腹事。

第二百九十四章 生而为奴

    时间充裕得很,从驿馆出发的时候,太阳也还没升到半空。

    南火营老址就位于甘枣山东面的环山谷地里,距离铜城也不远,几人徒步半个多时辰就到了。

    虽然现在这个营盘已经被新国主废掉,但这里绵延不绝的营帐、旗座、马桩、废弃车辕轮辐,还是可以看出昔日的辉煌。

    一行人怀着敬畏的心缓步走进了南火营,四顾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衣人燧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得如同那腌菜的石头,酸臭酸臭的。因为他心里清楚,一会儿就会到达那个折磨自己亲人的地方。现在他的内心里,非但没有一丝复仇的急迫,反而充满了惶恐、忧惧与不安,想去看看,又实在不敢看。

    “这南火营这么大,那个什么安心营究竟在什么地方啊?不会绕场走上一圈才能找到吧。”壮子心情本来就不怎么顺,望着这放眼看不到头的军营,很是烦躁。

    “你还真想全走上一遍啊?咱们这么多人呢,一个人一个方向,很快就能走完。”段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淡然说道。

    “不用,我知道在哪儿。”卓展微微一笑,很是自信。

    “我去,有人又蔫不登儿的琢磨点儿东西出来了。”壮子一听来了精神。

    “啊,卓展哥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赤瞪着两个圆眼睛,黏黏糊糊就凑了过来,眼眸里都是亮晶晶的小星星。

    “别问了,问了他也不会说。”段飞冷眼道。

    “谁说我不会说?”卓展扬声质问,扭头笑笑说道:“你们想想啊,任何一个统帅,对自己的将士都会要求十分严格吧。操兵演练,稳定军心,要的就是铁一般的纪律。虽然有安心营这种地方存在,但肯定不能让将士们天天想着、惦记着。最好的办法,就是眼不见心为净。”

    “哦!我明白了!”段飞眼睛一亮,猛地击掌:“所以,就是在这操兵场上看不到的地方喽。”

    壮子听得是一头雾水,完全懵圈了,怔愣道:“哎,不是,是我智商不够啊,还是你两太能玄乎了,我咋就听不懂你俩在说啥呢?这操兵场都看不见的地方,还咋找?”

    段飞打了一个脆亮的响指,爽快道:“你等着。”

    只见他四处望望,目光停在了崖壁上的一棵高大的古树上,蓦地一笑,便飞身跑了过去。双手够着树枝一搭,纵身一跃而上。

    “硬化。”

    段飞默念一句,双手呈钩形,抓着那树干快速攀援而上,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顶。只见他一手抱住那晃晃荡荡的树冠,一手在眼睛上方遮挡着刺目的太阳,向远方眺望着。须臾,便再次顺着那树干溜了下来。

    “怎么样?”卓展快步迎了上去,淡定问道。

    “没错了,最南边的营帐后面有个漏斗状的山坳,不到上面看是根本看不到的,我怀疑,就是那个地方了。”段飞肯定道。

    “那就是了,走,去看看。”卓展点了点头,已率先向南边走出。

    果不其然,到了营盘的最南边,一转角,便看到了段飞说的那个凹进山体的山坳。只不过,那深入山体的部分,已经被修葺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堡垒,黑色的胶泥厚实地糊在外墙上,让人看一眼,就憋闷得穿不过气来。

    段飞上前一步,踹了一脚那面厚重的铜门,锈涩的铜门发出刺耳的“吱嘎”一声,欠开了条小缝。

    “门没锁。”段飞一喜,回头说道。

    卓展使了个眼色,段飞点了点头,猛地推开了铜门。

    正午喷薄浓烈的阳光顺着洞开的铜门霍然倾泻了进去,却在一阵飞起跳跃的灰尘中渐渐消弭,似乎里面有一股极其黑暗的力量,能将一切光明顷刻吞没,不声不响。

    虽然肉眼可以看到,里面什么都没有,但众人还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为首的段飞不禁咽了口吐沫,迈开步子,小心走了进去。

    卓展也紧跟着进去了,其次是赤、段越、壮子。

    衣人燧是最后一个进去的,他犹豫了很久,痛苦了很久,双手握拳,悲恸得不能呼吸。

    里面的石室除了一些坏掉的镣铐、破旧的棉布,已经没什么东西了。石室很大,三面墙上各有一个小拱门,通向里面三个小一点的石室。

    只不过,越往里走,那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压抑和怨戾就越来越浓厚,似乎在顺着皮肤的每一个毛孔蔓延而入,蹂躏着他们脆弱不堪的内心。

    令人心悸的是,一个大石室、三个小石室,每面墙上都满是血迹斑斑的手印,有大有小,森然可怖。可想而知,当年当时,这里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挣扎和抵抗,即便是这干涸多年的痕迹,仍然那般触目惊心。

    衣人燧粗糙的大手颤抖地触摸着这些血手印,胸前一阵抽动,难以抑制的悲苦情绪憋得他满脸通红,脖子上粗大的青筋似乎要爆裂开来。他哑然嘶哭着,嘴唇都咬出了血,他似乎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看到了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女儿们……

    终于,衣人燧再也支持不住了,跌倒在地上,嚎啕痛苦起来,声音凄厉得如暴风略过山谷的哨音,让这满满一屋的悲伤、痛苦、怨怒都活泛了起来。

    卓展与众人相望而悲,他们走到衣人燧的身边,缓缓蹲了下来,没有说任何无力的劝解,只是默默地陪着他,让他不至于一个人置身在这无边的凛冽之中。

    悲从中来,卓展的眼圈也不争气地红了,他仰起头,长长一呼,试图收回眼眶里那湿湿咸咸的东西。

    突然,就在仰头的时候,他的目光略过上面的墙角,登时便被一坨带颜色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什么?”

    卓展霍然起身,飞快跑了过去,蹬墙而上,借力一手扯下了塞在墙角里的东西。

    众人忙围过来看。

    那是一沓布片,各种颜色都有,但都比较旧了,布也被磨得十分薄了,而且,上面全是干乌的血字。

    卓展睁大眼睛,颤抖地一片一片展开。

    有的一片上只是几个字,有的则是半句话,虽然残破不全,但就是这残缺不全的句子,就足以剜了人心了。

    旁边的赤接过来,喃喃念着,浑身都在颤抖。

    “我想回家……”

    “阿妈护着我,脸被毁了……”

    “今天我被割了舌头,再也不能说话了,我想死……”

    “薇雪踢了那个兵一脚,脚被剁掉了……”

    “兰儿受不了了,用石子划花了自己的脸,她被带走了,今天晚上没回来……”

    “我疼……”

    “今天挨了打,耳朵叫了一天,晚上的时候听不见了……”

    “梅姐说三日后出去洗身,想拉着我们逃跑,我不敢……”

    “梅姐死了……”

    “只剩两个指甲了……”

    赤读着读着,早已泣不成声,最后干脆丢了布片,一头扎进卓展怀里,声泪俱下。

    “他妈的,这是什么样的禽兽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壮子一脚踢散了那堆破布片,大骂着娘。

    早已听得魂飞魄散的衣人燧忽地回过神来,颤抖地哽咽着:“不要,不要……”两个耙犁似的大手划拉着那被踢散的布片,小心翼翼地拢进怀里,心疼地掸着上面的灰。就像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孩一样,就像抱着他的女儿一样。

    虽然他不知道写下这血书的人是谁,会不会是他的女儿,但他的女儿肯定也遭受过跟这个女孩一样的罪,还有他的妻,他的妾……一想到这里,他便浑身都抽搐起来,似有万蚁爬来,啃噬着他的血肉、钻着他的骨,令他生不如死。

    段飞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迅速巡视着四个墙角,慌忙地跑向每一个墙角,又进到里面的石室,大喊道:“卓展,这里有,这里也有!”

    壮子见状也赶忙跑向其他的石室,帮忙去够那些塞进墙缝的布片布条。不一会儿,两人便抱着一大捧破布出来,抛到了地上。

    散落的布片如同未曾盛放就枯败凋敝的花朵一般,虽狼狈地跌落,却仍让人能感受到那美丽的芬芳。

    衣人燧疯狂地接着、抓着、嚎叫着,流得满脸都是的眼泪似乎还是太少了,少得不能浇灌这些花儿亡魂,甚至连短暂的温润都做不到。他是那么的无助、绝望、痛彻骨髓。

    虽然从当初接到那箱兽皮开始,他就知道他们妻妾女儿们是在南火营死的,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来,因为他不敢,他怕自己来了,就想跟随她们一同没入那黑泥般的尘土里,死去、风化、腐烂,再不能为她们报仇雪恨。

    卓展眉头深锁,忙乱地查看着这些布片和上面的字,又挨个石室去查看墙缝、墙角,双手紧握,沉默不语。

    赤的眼泪早已决堤,她跟段越相拥而泣,感怀着这些跟她们差不多大,甚至可能比她们还小的女孩子,记录下的不堪血泪史。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段越呢喃抽泣着。

    赤目光呆滞,她捋着段越的头发,冰冷道:“这就是奴隶啊,命贱如草芥的奴隶。一个行差踏错,寻常百姓就会沦为战争的奴隶。一旦成了奴隶,似乎这一生就注定悲惨不堪了,似乎连以前的人生也被否定了,好像从出生开始,就该成为奴隶一样。你们老家那边真好,没有奴隶,人人都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不像这里,多少人生而为奴,多少人灰飞烟灭,都是一瞬一息的事,除了他们自己,没人会在意。”

    “他娘娘个球!等咱们找到那个上将军青阳戟,你们谁都别拦我,我非要用我这双爪子把他撕碎不可!”壮子喘着粗气,破口大骂道。

    “撕碎他都便宜他了,应该让他也做一做奴隶,尝尝被人奴役的滋味!”段飞气不打一处来,猛一跺脚,却脚下一软,差点崴到。

    “段飞,抬脚!”卓展急匆匆走了过来,盯着段飞脚下的那块黑石转,焦急说道。

    “啊?”段飞一愣,赶忙从那黑石砖上快步退了下来。

    卓展弯身蹲下查看,用手指抠着那黑石砖的边沿,猛然抬起。

    “有字!”段飞惊呼道,忙用手拂去石砖另一面的泥土。

    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字:“我们都得死,黄泥坂,乱坟岗。”

第二百九十五章 止步

    “我们都得死,黄泥坂,乱坟岗。”

    卓展轻声念出这几个字,立马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靠,这怎么跟定向越野似的。啊,到一个地方就找个线索,然后再去下个地方。可咱们不是找什么宝藏啊,而是那大魔头青阳戟啊!”壮子愤愤抱怨道。

    “怎么,卓展哥哥,咱们现在是要去那个黄泥坂的乱坟岗吗?”赤蹲在卓展身旁,抱着双腿,侧脸问道。

    “这还用说吗,走吧!”壮子很是无奈,瞅了瞅呆滞盯着石砖的衣人燧,谨慎道:“内个……衣伯,一会儿您老得做好心理准备啊……别……太难过……”

    “不去。”

    两个淡如白水的字从卓展嘴里说出,众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齐齐看向低头摸着下巴的卓展,不明所以。

    “啥?我没听错吧?”壮子惊讶问道。

    “你没听错,我说的,咱们,不去那种地方。”卓展郑重说道,回头看了看一脸不知所措的衣人燧。

    “卓展哥哥……你是怕衣伯……伤心?”赤柔声问道。

    卓展刚想点头,却摇了摇头,摸索着黑石砖的边沿,肃然说道:“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非常奇怪,咱们一路上寻开图石,从来没有找一个人找的这么难。就像壮子说的,我们就像定向寻宝一样,一路被人牵着鼻子走。”

    “你是说……有人故意在引导我们的行踪?”段飞恍然翻悟,立目惊呼。

    卓展瞥了眼如木雕泥塑般的衣人燧,迟疑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不是在引导我们的行踪,而是……在引导衣伯的行踪。只不过,我们的加入,让这个过程变快了而已。”

    赤听不明白了,蛾眉攒成了一座小山,疑惑道:“可是,这人既然想帮衣伯,又不露面,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是,卓展,你凭什么判断有人在引导我们呢?咱们也不是迟钝的人,这一路上,也没见什么人跟着咱们呐。”段飞也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是啊,我也没有感觉到。”第六感最强的段越认真附和道。

    卓展轻叹一口气,把那块黑石砖使劲一掀,完全将它起了出来。

    他指着石砖的边缘,冷静说道:“你们看,这块石砖虽然已经做了旧,但还是可以看出,颜色跟其他石砖是有细微区别的。而且其他的地砖都牢靠地互相挤压着,长年下来,都已经死死咬合在一起了,想要整块起出来很难,除非用工具撬开。不过这种页岩,用工具撬起来,肯定会有损毁,再想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是不可能了。”

    “你是说,这块石砖是后做的,故意放进去的?”段飞立马反应了过来,急忙问道。

    卓展点了点头:“没错。石砖边沿都有明显的切割痕迹。至于里面的字……”卓展顿了顿,沉吟道:“刻痕也很新,肯定不是当初关在这里的人刻的。”

    “那这些布片布条呢?也是假的吗?”赤指着地上那一堆破布,难以置信地问道。

    “看字迹,这些虽然都是一个人写的,但应该都是真的。能识字的女子本就不多,可能,大家都把自己的遭遇让一个人记录下来了,就是想有朝一日能让外面的人知道,她们在这里,究竟遭遇了什么。不过……”

    卓展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不过,这些布片也是在我们来之前才塞进墙缝的。”

    “你说什么?”众人大眼瞪小眼,讶异不已。

    “刚才我去各个墙缝查看了一遍,没有塞进布片的地方全是积灰,而塞过布片的地方,积灰都被带走了。你们看这里。”

    卓展在破布里挑挑拣拣,将几片蹭得很脏的布片展示给众人看。

    “所以,这些布片都是后塞进去的喽?”赤有些明白了。

    卓展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按理说,这个营盘已经荒废五年多了,如果这些布片一开始就在里面,经过这五年风吹日晒、雨雪寒霜、虫蚀鼠嗑,早就应该脏毁得不成样子了。但是你们看,这些布片除了蹭到墙上积灰的那些,其余的都很干净、完好,上面用血书写的字迹也丝毫没有晕染、缺损,这说明,这五年间,有人刻意把它们保管起来了。”

    “那这人是谁啊,收起来又拿出来……没事儿闲的是不是?”壮子有些恼了,他最烦这种搞事情的人,明明很简单点儿事,非得弄复杂了。

    “可是卓展哥哥,那如果不去乱坟岗了,这线索不就又断了吗,那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赤歪头托着脸蛋,不解地问道。

    段飞抱着肩膀,哼哼一笑:“这个不用卓展来解释,我也知道了。”

    “知道就快点儿说呀!好的不学,非学卓展吊人胃口那一套。”壮子不耐烦地催促道。

    “你们想呀,这么一大块石砖,切割前肯定更大,而且那人必须得现场比量,才能切割完整。这些破布片,虽然不重,但这么一大堆,也不是一两个小包袱就能背过来呀。这两样东西,都需要运输工具。”段飞冷静分析道。

    卓展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没错,为防变故,这人不会提前太早来准备。这几日也没下雨,所以……”

    卓展和段飞相视无言,会心一笑,几乎同时,两人像离弦的箭一样,嗖地窜出,夺门而去。

    众人吓得一个激灵。

    壮子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扯着嗓子嚷嚷起来:“喂,我说你俩,不搞点儿幺蛾子就显不出自己智商高是不是?吓死个人呐!”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也不自觉地起身跟了出去,想去看看这两人到底发现了什么。

    赤和段越也拉着手跑了出去。

    衣人燧看了看几个兴致高昂的年轻人,沉默无言,低头将那一地的布片飞快地抓起,全都揣在了自己的襟怀里、袖兜里,塞得满满当当,像个雪人一样。直到全都塞完了,他还在环顾四周,确保真的一片布也没有了,才笨拙地起身,游魂一样跟了出去。

    卓展和段飞绕着小山坳一圈,终于发现了端倪。

    “卓展,这儿呢,车辙!”段飞兴奋地高喊道。

    卓展闻言立马往段飞那跑,然而还没跑到地方,就看到地上两条相隔三尺见宽的车辙印,清晰地延伸至远方。

    “看样子,应该是双轮手推车。”卓展蹲下检查着车辙,肯定地说道。

    “哟,这找了这么多天,终于柳暗花明了啊。”壮子也眉开眼展起来,很是高兴:“怎么,顺着两道印子,就能找到青阳戟那老家伙吗?”

    卓展双目如狼,凝视远方,冷彻一笑:“不管是谁,总之,那个把咱们耍的团团转的罪魁祸首,是跑不了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变脸(一)

    众人带着满腔的怒气,也带着些许的兴奋,顺着那两条车辙印一路追了过去。

    大约疾走了一个时辰,在甘枣山西北边一处近共水的山脚河源处,车辙印消失了。

    赤轻轻踩了踩那松软得近乎淤泥的土壤,焦虑道:“卓展哥哥,共水似乎不久前经历了一次漫涨退潮,这车辙印没了,咱们怎么办?”

    卓展四顾环望,目光停在了岸边一块被磨得油亮反光的大石头上面。卓展快步走向岸边,一片坚硬的薄冰从他的脚下延展开来,在这片泥泞的河源上铺了一条冰路。

    众人见状也都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走在冰路上。

    卓展摸了摸那块光洁的大石头,微微一笑:“这石头应该是浣洗时用来捶打衣服的,能洗衣服的地方,都不会离家太远。看来,我们马上就能找到了。”

    “我来看看。”段越说着已将两个指头抵住了太阳穴,催动了幽冥之眼。大大的眼睛里,银色的瞳色星河般流转,专注地搜寻着那一直藏在暗处的身影。

    “在那儿!”段越收起了幽冥之眼,指着半山腰的一处密林,兴奋说道。

    众人不敢耽搁,迫不及待向山上跑去,兴奋又忐忑。

    隐蔽在密林中的,是一间低矮又破旧的茅草屋,干茅草的浅棕色与周遭的树干融为一体,让人即便进了这树林,也很难发现有这么一间小房子的存在。

    卓展伸开手臂,回头朝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悄悄地将手掌撑在地上,一道高耸的冰墙消无声息地螺旋而上,将整个小茅草屋都围在了里面。

    “妥,这下稳了,瓮中捉鳖啊。”

    壮子轻声嘀咕着,却被前面的段飞回身就用手肘捅了一下他肥厚的肚子,示意他不要说话。

    这一肘正好顶到壮子的胃上,疼得壮子一口酸水差点返出来:“我靠,段飞,这宁受三拳不挨一肘啊,你可真够狠的!”

    段飞、段越、赤几乎同时回头,怒目瞪向壮子。

    “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你想暴露是不是?”赤小声呵斥道。

    “这赖我呀?”壮子压低声音,委屈地反驳道。

    然而这林子幽静得很,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就是鸟儿婉转的啼叫声。即便他们再轻声说话,动静还是太大了。

    “客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寒舍虽陋,却也遮得住一片骄阳。”一个苍老又沙哑的声音从茅草屋里传出。

    众人大眼瞪小眼,也不再躬身猫腰跟做贼的似的了,恢复起寻常的姿态,反而更加戒备起来,时刻准备着突然而至的战斗。

    最前面的卓展倏地停下了脚步,他微微侧头,有些无奈地看了眼身后的衣人燧,一声叹息,推开了小屋那扇上下漏风的柴门。

    刚一进屋,众人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背对着他们,坐在小马扎上削竹篾。而令他们惊讶万分的是,这老人竟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

    卓展一看到这副高低肩,顿时没了怒气,他仰头长叹一声,再低头时,不情愿地说出了那个他一直都不愿相信的事实:“衣人燧,这一切,果然是你在背后搞鬼。”

    老人手中的蔑刀陡然停住,他正了正身子,缓缓转身。

    “我擦,这……这老头儿不是咱们刚到浊溪碰到的那个吗,戴草帽的?他……是……”壮子惊讶得目瞪口呆,指着那高低肩的老人,说不出话来。

    看了眼问话的少年,老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少年身边那张苍老又悲伤的脸上,瞬间攥紧了拳头。

    老人顿觉血气上涌,一下子头红脑热,额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量,从牙缝里一字一字挤出:“青阳戟,咱们,总算又见面了。”

    所有人都被这道晴天霹雳击的外焦里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间都有些怔愣,只因这怪诞的事实实在令人震撼了。

    壮子完全被绕懵了,揪着自己的头发一副怀疑世界的样子:“啥?这……等等,让我捋捋,这塌肩膀的老头儿是衣人燧,咱们一直要找的青阳戟竟然就在身边,还是衣伯?”

    “壮,他已经不是衣伯了,他,是青阳戟。”段飞捏了捏壮子的肩膀,沉声说道。

    反观卓展身边的青阳戟,这个一度以为自己叫衣人燧的老人,此时完全崩溃了,哑然无声,却涕泪交流,盯着对面那张陌生却愤怒的脸,有些不知所措。

    过得许久,才颤抖着飘出几个字:“我……我才是我自己要找的仇人?我才是十恶不赦的青阳戟?”

    卓展侧身揽住浑身都在颤抖的青阳戟,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青阳将军,冷静……冷静……”

    青阳戟像具木偶一样僵硬地扭过头,呆滞地看向无比镇定的卓展,哀声道:“卓少侠,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老夫是青阳戟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卓展被问得哑口无言,青阳戟没有丝毫愤怒的眼神反而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刀子,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他微微哽咽,松开了手臂,严肃地迎向青阳戟的眼神,真诚地说道:“之前我虽有所怀疑,但一直不敢肯定。直到刚刚看到真正的衣人燧,才确定你才是青阳戟。”

    “卓展哥哥……衣伯……他怎么会是青阳戟啊?他那些仇恨……明明那么真实……那么痛苦……”赤捂着嘴巴,眼泪簌簌流下,虽然她很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却不容她质疑。

    卓展沉重叹了口气,望向青阳戟,颓然说道:“因为疑点太多了啊。打从那晚在农人大哥大嫂家住下,我就发现,你不是个军奴。”

    “为什么?”

    “因为你的虎口、前掌都有又厚又硬的老茧,这不是干重活留下的,而是长年使用沉重的长枪所致。之前在崇吾山的时候,我看过上将军祁同渊的手,也是这样的老茧。”

    青阳戟赶忙张开那双苍老的大手,去查看自己的掌心。

    “还有,你虽说自己是军奴,但军奴是很少会进行操兵演练的,要么去战场上送人头,要么就干些挖壕沟、搬粮草的苦差,多半背都驼得不成形,怎会身姿如此挺拔、气度如此不俗?

    而且,昨天在铜城的离人药铺前,你下意识的躲刀反应,绝不是偶然或碰巧。那是一个一等武将长年出入战场、刀枪剑雨中磨历出来的。即便忘记了那一身功夫,这种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还是会根深蒂固地伴随在行为举止中。

    不过这些都只是疑点,会让我怀疑你军奴的身份,却不足以让我怀疑你就是青阳戟。真正让我猜出你的身份的,还是昨天晚上,在铜城驿馆。你蜷手握碗、起掌掩面的喝酒方式,正是长期持爵喝酒养成的习惯。如若不然,一个陶碗,何须蜷手?”

    卓展说的有理有据,言之凿凿。

    段飞微微觑眼,木然地点着头:“确实啊,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原来是这样。铜爵是只有官对官才能使用的酒器,连官宦宴请富贾豪强都使不得,也就是说,有这样习惯的人,必是庙堂之人,而且地位绝对不低。”

    卓展的分析,以及段飞的佐证,让青阳戟虽很难相信,却实在无法辩驳。他怔愣半晌,紧握拳头,轻捶自己的心口,已经痛得难以呼吸。

    而对面竹凳上的衣人燧却惨厉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机敏伶俐的少年,怪不得能找到这里来。那你是不是,一开始也猜出了我的身份?”

    卓展双眉紧锁,深深凝视着这被仇恨逼得疯魔的老人,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我们到浊溪的时候,你出现的很突兀,但我还真没怀疑到你身上。去离人药铺杀人的那帮农奴,也是你找来的吧。你让他们赶在我们前脚杀死药师,为的就是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这帮喝了忘忧水的农奴身上,从而将南火营的信息传递给我们。现在想来,呵呵……竟是你在一直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啊。看来,我还是太迟钝了。”

    卓展骤然敛笑,双眉攒得更紧了:“衣人燧啊衣人燧,你真是好生阴毒啊。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不仅是浊溪那个将我们引向老兵家的热心农人,也是最开始给青阳戟写下兽皮去世的‘朋友’,同时也是给他送这箱兽皮的老阿扈国人,和那个回浊溪祭祖的青阳戟同乡。不仅如此,为防止青阳戟知道事情真相,你甚至还化身成青阳戟他自己家的守门家老,并制造机会和他在老宅外相遇。你之所以毫无忌惮地出现这么多次,是因为你知道,喝下忘忧水的他,根本记不住别人的样貌。”

    “啊?这到底是一人分饰几角啊?”壮子掰着指头,一脸懵逼,有点儿数不过来了。

    “卓展哥哥,儿有些不明白了,被灌下那忘忧水的不应该是身为军奴的衣人燧吗,怎么变成上将军青阳戟了?”赤不解地问道。

    卓展冷笑一声,略显无奈,幽幽说道:“兽皮里写的故事都是真的,那就是他衣人燧亲身经历过的,他因为染疾咳嗽,呕出了那忘忧水,之后的故事,便是咱们都知道的了。”

    卓展顿了顿,慢慢走向那衣人燧,俯视道:“至于青阳戟是怎么喝下忘忧水的,那就只有设计这一切、将他变成自己的你,才能告诉我们答案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变脸(二)

    迎着卓展凌厉的眼神和咄咄的逼问,面如死灰的衣人燧突然狂笑起来,笑得鬼哭神嚎,笑得丧心病狂。

    卓展微微皱眉,盯着这举止癫狂的可怜人,心中愤怒又恻隐。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衣人燧声音慢慢放缓,最后,竟呜咽哭了起来,两只眼睛血红得像一头从地府里逃出来的恶鬼,仿佛下一秒淌出的眼泪就会变成血。

    哭声渐渐停止,衣人燧缓缓站起身来,努力拱起耷拉着的膀子,高声质问道:“我阴毒?我狠辣?你们也不看看,是谁把我害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他青阳戟,青阳戟!”

    衣人燧伸出了那双满是伤痕、骨骼已经严重变形的手:“看看这双手,这可是曾经魇城最好的裁缝的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连刻个字都刻不好!”

    衣人燧又抓起卓展的手,往自己塌掉的那个肩膀上放:“看看,看看,还有这条臂膀,就是当军奴的这九年间弄伤的。就因为我挖壕沟的时候中暑晕倒了,那天杀的百夫长就用长矛挑断了我的筋,让我从今往后都是这副样子,连腰杆都挺不直,还怎么做人?

    你们觉得他可怜?那我呢?我呢!他现在体会的一切痛苦,都是我所体会的,你们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衣人燧狂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唾沫横飞,一条使不上力的胳膊前后甩动着,看起来明明那样滑稽,却让人心酸得想哭。

    卓展喉咙微紧,转身走向后面的青阳戟,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露出了那触目惊心的黑灰色疤文。

    青阳戟那揣了满怀的布片血书如雪片般落下,骇得他立马跪下去捡,慌乱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才应该是真正的衣人燧。

    卓展指着跪在地上的青阳戟,艰难地说出:“惩罚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诛心了吗?”

    “诛心?哈哈,哈哈哈哈……”癫狂笑着的衣人燧猛地板起脸孔,嘶声咆哮道:“诛心?任何惩罚都不足以弥补他犯下的罪孽。他现在视若珍宝的那些破布,可都是因他而死的女奴写下的!那里有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啊!薇雪,那个被砍掉脚的女孩儿,就是我的小女儿!”

    “衣伯伯,我能理解你的苦楚,可是……”边上泪眼朦胧的赤妘弱弱地说道:“可是,他的家人也没了啊。你可知道,五年前,他携全家老小亲族子侄三十四口,随国主秋猎的时候遭遇了山火。当时他为护送国主下山,丢下了自己的家人。包括他至亲在内的三十四口人,统统都被活活烧死了。他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了啊,他,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赤妘的话似是让那衣人燧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突然暴起,跌跌撞撞走到赤妘面前,眼睛似要凸出来一样:“我当然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我恢复自由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青阳戟报仇。可他身边高手如云,他自己也是武艺高强之人,我迟迟找不到机会下手,也没能力动得了他。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他的全家老小竟全在秋猎中烧死了,烧死了!

    当时我激动啊,我兴奋啊,我喜极而泣啊,我感谢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让这个大恶人也体会到了失去至亲的滋味。可是……”

    衣人燧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更加凶厉起来:“可是他只伤心难过了几个月,就遇见了从华国来的那帮人。为首的那个姓江的老东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他再次振作起来。而且令我讶异的是,那帮华国人走后,青阳戟这厮竟遣散了仆役,变卖了财产,一个人从那栋宅子出来了。

    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他,跟他到了铜城,亲眼见他进了离人药铺,管那罪恶加身的药师要了忘忧水。你们可知道,那忘忧水是琼池金鱼的眼泪配以上百种草药调配而成,一旦喝下,只会拥有一日的短暂的记忆,前尘往事、种种痛苦与罪孽,全都会忘诸脑后。我怎么能够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怎么能够?

    我一路跟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金星山山脚下安了家,眼睁睁看着他用变卖财产的钱置田置地。虽然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叫什么,但他内心已没有一丝痛苦、一丝悔恨,他每天笑着过日子,邻居们也都待他友善,这让我恨……让我恨呐!

    不行,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我一定要让他也尝一尝我们奴隶的痛苦,尝尝带着仇恨的被灌下忘忧水是什么感觉,我要把我体会的痛苦,变本加厉地还给他,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衣人燧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魔怔,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给自己挖的深坑里面,痛苦地挣扎着,却爬也爬不出来。

    “于是,我就把我的事用兽皮写下,谎称自己病亡,并更换成老阿扈国人的身份,亲自将那个装满兽皮的箱子送到了他手上,把他带到了这条复仇道路上,让他把我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体会一遍。

    之后就像你们说的,我扮成青阳戟老宅的门房家老,在他家院外跟他偶遇,为的就是不让他跟真正的门房见面。

    打发走他之后,我便择日再次更换身份,装扮成从浊溪祭祖回来的青阳戟同乡,将青阳戟老家在浊溪的消息透露给他,引他去浊溪。

    谁知,他竟再次得到苍天的怜悯,在路上遇见了你们。”

    衣人燧猛然回身,指着卓展的鼻子,目露凶光:“都是你们。本来他的痛苦可以很长很长,是你们缩短了这个过程,破坏了我的计划!

    本来,我是那么期待他能去黄泥坂的乱坟岗看看,看看那里退成小山的尸骨。让他在曾经虐待、杀害过的奴隶的骸骨前流泪忏悔。

    可你们毁了这一切,这一切!为什么,老天为什么要处处跟我作对?难道,难道我衣人燧天生就该做个贱命的奴隶吗,难道我不应该为死去的家人复仇吗?啊!啊——”

    衣人燧哭着、喊着、咆哮着,释放着多年来压抑在体内的怨怼与愤怒,似已因恨痴狂、因恨成魔、因恨毁灭。

    卓展望着这样一个可恨的可怜人,明明那么想去同情他,却实在做不到。而自己身边的青阳戟,这个可怜的可恨人,明明这一路上已经在脑海中将他千刀万剐,而此时面对他时,竟一点儿厌恶都没有了。

    害人者与被害者,瞬息之间就会交换身份,这其中的变幻莫测、复杂恩仇,又怎是简单的黑与白就能描述得清的。

    众人正慨叹着这互换的身份、仇恨的反转,都陷入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难以自拔。

    这时,将那堆布片再次塞满襟怀的青阳戟悠悠起身,满是泪痕的脸上带着军人才有的果敢和坚毅。他双拳紧握,缓步走向那近乎癫狂的衣人燧。

    两个花头白发的老人,相向而立。

    一个挺拔如苍松,一个佝偻如烂木;一个俯视着却卑微着,一个仰视着却傲睨着;一个忘却了自己的罪孽却被罪孽折磨得千疮百孔,一个执着于自己的仇恨却在仇恨中迷失心智。

    此时的两人就像一体两面,很难说清楚谁才是青阳戟,谁才是衣人燧。

    蓦地,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那高大的身影凛然跪下,用那曾经无比金贵的上将军的膝盖,谦卑地跪下了,跪在一个他曾视若草芥的奴隶面前,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第二百九十八章 救赎(一)

    随着青阳戟这一跪,充斥在整个茅草屋的紧张气氛骤然消弭。

    衣人燧等了九年的道歉,终于来了。

    “衣人燧,我深知自己所犯之罪昭昭著著、天理不容,累累罪行,擢发难数。我亦深知,即便是剐我天灵骨、剜我心头肉,也难解你心中之恨,更难弥我胸中之愧。但我青阳戟铁骨铮铮,不避斧钺,大错已铸,追悔无用。我不奢望你能原谅,但求你能寻得片刻的心安与解脱。衣人燧,动手吧,要杀要剐,都随你!”

    青阳戟说着便从靴子里抽出匕首,那把他每日用来蘸墨刻血的匕首,被他端端正正地捧在手上,恭敬地递到了衣人燧面前。

    喝下忘忧水之前的青阳戟,虽在全家三十四口命丧火海后,忏悔过自己曾经犯下的暴行。但那时的他,只把这归结于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重点还是在“报应”上。虽然悔恨交加,却并未对自身的罪孽有太多实感的认知。

    然而,喝下忘忧水后,伴随着罪孽、悔恨、痛苦的忘却,他那从先在岁月和战场上淘历而成的残暴、麻木、自傲也一并忘记了。随之而来的那一箱子兽皮,彻底将他脱胎换骨,曾经自己犯下的罪孽千倍、百倍加之其身。再加上忘忧水的作用,这种惩罚似乎比真正的受害者衣人燧所感受到的痛苦还要猛烈。

    现在,青阳戟跪在衣人燧面前,与其说是对衣人燧的境遇感同身受,不如说是他在对这段时间的自己低头认罪。虽然知道自己即将遭遇的是什么,但却接受得无比坦荡、从容。

    衣人燧抬起那条能动的胳膊,老树根般的大手颤抖地触碰着那冰凉的匕首。一声低吼从喉咙里摩擦而出,只见他猛然挥手,倏然打飞了那匕首。

    衣人燧瞋目裂眦,白发蓬乱,活像一头愤怒的凶兽,疯狂地咆哮着:“让我杀了你?做梦!你这种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不会如你所愿的。明天、后天、大后天、下个月、明年、下个十年、二十年……我要让你活得长长久久。

    生病了,我偷盗抢掠也会找人帮你医,忘记了,我一件事一件事帮你记起来。只要你活着,每个早晨起来,你都会是可怜的衣人燧,你那身疤会告诉你一切。到了晚上,你又会在自己就是大魔头青阳戟的诅咒中睡去,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疯子……这老头儿简直就是疯子!”壮子满脸的不忍和义愤,浑身都打着哆嗦。

    “他已经被仇恨给蒙了心智,你跟他,说不通。”段飞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可是……这样的青阳将军真的好可怜……”赤妘用手背蹭了蹭眼角的泪,有些哽咽。

    “怪只怪他前半生自己造的孽,以及一念之间喝下的那忘忧水。”卓展心塞无比,黯然说道。

    “那现在这种局面,就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早已哭成了泪人的段越幽幽问道。

    卓展长叹一声,低落道:“无解,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只能他们自己化解,咱们,谁也使不上力。”

    与狂悖疯癫的衣人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的青阳戟无比镇定,他不顾衣人燧的咒骂和羞辱,面容坚毅如铁,直起上身,向前膝行了两步,双手撑地,恭恭敬敬地给衣人燧磕了三个头。

    随后起身拱手真诚道:“既然你不肯杀我,那我便会用尽余生,来弥补我的罪孽,侍奉你至终老。”

    衣人燧显然被青阳戟这番话给惊呆了,他怔愣地上前,俯下身子,那张阴森可怖的脸几乎要贴到青阳戟的脸上:“你养我?哈哈,你养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衣人燧再次疯癫地笑了起来,满是皱纹的脸扭曲得像一块破抹布。

    突然,惨烈的笑声戛然而止,那张脸又瞬间冰冷的似块铁板,衣人燧咬牙低吼道:“侍奉我……你凭什么?凭什么!啊?!凭什么……”

    似乎这句咆哮耗尽了身体最后一丝力气,随后衣人燧便有气无力地垂着脑袋,摇摇晃晃走向他那张窄窄的破木床,沙袋般卸在了上面,掩面呜咽起来。

    青阳戟见状,赶忙巡视着四周,目光落在墙角的破竹架上,眼前忽然一亮,赶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只见他麻利地端起铜盆打水、浸手巾、拧干。又快步回到床榻前,端端正正地跪好,双手将手巾递了过去。

    衣人燧瞄了一眼那半旧的手巾,停止了哭泣,翻身转了过去,像个虾米一样蜷曲着,仅把那佝偻的后背留给一脸真诚的青阳戟。

    青阳戟见状便收回了手巾,却依旧跪在塌前,寸步不离。

    壮子用手肘顶了顶卓展的腰,低声道:“喂,卓展,这就伺候上了啊?呃……咱这都找着青阳戟了,那开图石……”

    卓展盯着青阳戟那宽大的如柱石的背影,长叹一口气,转身出了小屋:“今天只能这样了,恐怕现在的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东西放在哪里了,之后……再说吧。”

    “啊?卓展哥哥,咱们今天要住在这里吗?”赤妘赶忙追了上去,红着两只眼睛疑惑问道。

    “咱们又不着急,壮子和小越也都高考完了,有的是时间,就先在这儿呆着吧。”卓展耸了耸肩,无奈说道。

    “啊??卓展,别的地方倒也算了,这个茅草屋,全躺地上都挤不下啊!”段飞也对卓展这样的决定表示出困惑,不敢苟同。

    “那就住在院子里,算是露营了。”卓展说着便已经将冰墙收解,开始清理起小院的杂物来了。

    “你是想青天为被地为席啊?不怕老了以后得痛风、老寒腿呀?”一向对睡眠条件比较挑剔的段飞脸抽抽着,忍不住质问道。

    “别忘了,文叔可是给咱们带了高科技神器,压缩帐篷,在我包里呢。”卓展说着已拉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包紫色的东西丢给了段飞,自己又拿出一个橘色的,摆弄起来。

    段飞慌地伸手接住,盯着着这个不大的小布包,满脸的疑惑:“这玩意……怎么拆啊?”

    赤妘和好奇地凑了过来,两个圆圆亮亮的眼睛充满了期待。

    “旁边有个口子,里面有条黑线,拉出来就行。”

    卓展说着已揪住那条黑线用力拉出,橘色的小布包瞬间从他手里弹出,落在地上的时候,已然是一架撑好的帐篷了。

    而另一架紫色的帐篷也几乎同时从段飞手里弹出,把正从屋里出来、毫无心理准备的壮子吓得一个激灵。

    “啊啊啊!啥玩意啊?我说你俩整之前能不能知会声啊?早晚要被你们吓出心脏病来。”壮子紧着拍打胸脯,装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段飞却懒得理会他,此时他正专注于这两架看似来阵风就能吹走的轻薄帐篷,犯起了愁:“卓展,你确定……咱们能住进去,而不是进里面当压风石的?”

    “你是说这个骨架太细太软了,撑不住?当初就是这样设计的,这种材质才轻便易携带,装在包里没负担。这不是有你呢吗,把骨架硬化一下,再用楔子钉在地上,就跟正常的帐篷没什么区别了。”卓展解释道。

    “卓展哥哥,这个东西也太神奇了吧,如果有这个,那每年汛期过后,那些被淹了家园的难民就不会没有地方住了啊。”赤妘用手指捅了捅这鲜艳的小屋子,感慨道。

    卓展笑笑,摇了摇头:“只可惜这个东西只是实验室做出来的,不能量产,想接济别人,恐怕难以实现了。不过这东西拆开容易,等收起来的时候就麻烦了。到时候需要咱们几个人一人扯住一角,按照固定的方向折叠,还得使巧劲。这个缺点我不太能忍受,下次回去得好好跟文叔讨论一下……”

    看卓展陷入了对帐篷的研究上,赤妘便也不再多嘴,跟段越两人去收拾他们即将住的小屋子了。

    只是衣人燧穷得一贫如洗,家里米桶里也只剩下半桶发霉的糙米,除此以外,便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此处又远离城国,回去买一趟东西太不值当,他们几个便又开始了“老本行”,捉鱼摸虾挖野菜了。

    食材虽然有限,但立志成为厨神的壮子还是像变戏法似的做出了一桌子美味佳肴。

    没有足够的碗,段飞就把大片的叶子硬化,盛着食物吃。

    段越和赤妘把盛得满满当当的吃食送到小茅屋里,给青阳戟和衣人燧吃。

    青阳戟没犹豫,客气地接过来,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那衣人燧虽然还深陷在仇恨与怨气中无法自拔,但作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平时吃不到什么东西的穷人,他也深知没必要跟吃饭过不去。段越叫了两声便起来了,只是接过吃的后便再次面墙背了过去。因为面对着青阳戟,他吃不下去。

    赤妘和段越相视一笑,轻手轻脚地出了小茅屋,关上了门,去院子里自得其乐去了。

    晚上的时候,青阳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张破席子,往衣人燧床边的地上一铺,便成了他的卧榻。

    只不过,他仍需用匕首蘸着干墨,把今天这个特殊的进展记录下来。只是小腿上也没有大片完整的皮肤了,他便决定刻在脚背上。

    为防止把衣人燧家弄脏,青阳戟特地去外头摘了好多树叶,细心地铺在地上,一次层又一层,直到再也看不见地面了,才安心地坐下来,一刀一刀地刻了起来。

    衣人燧回头看了一眼那条血淋淋的脚,皱了皱眉头,起身下地,吹熄了油灯,又回到床上,在这个并不凉爽的夜晚蒙起了被子。

    青阳戟看了看躺下的衣人燧,轻叹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片刻的黑暗后,又再次睁开,继续记录着自己的“罪行”,以及自己到底是谁,丝毫没受到影响。

    因为今晚的月亮,很明亮。

第二百九十九章 救赎(二)

    就这样,他们几人在衣人燧这间破院子里,一住就是半个月,过着好似荒野求生般的苦行僧生活。

    期间段飞和壮子实在忍不住了,两人回箨泽国大肆采购了一些东西,倒也让他们大吃大喝了几天。但人多,消耗的也快,没过多久,便又回到从前的状态了。惹得壮子整日叫苦连连,清醒不清醒的时候都在眼前过菜。

    不过青阳戟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那渗进骨头里的悲伤还在,但整个人却清朗起来了。

    每天清晨醒来,读过那满身的文字,他还是会嚎啕大哭,哭过后就跪在衣人燧塌前,满是悲怆地乞求原谅。

    最开始的时候,衣人燧在这撕心裂肺的哭吼声中醒来,还很不习惯。但看得出来,虽然被哭声吵醒,但看到一青阳戟那满脸悲伤又痛苦的表情,他又立马发自内心的舒坦。但也还是会大肆发泄一番,将所有起床气都化成悲愤的力量,中气十足地把青阳戟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没过几天,衣人燧便倦了、怠了。每天早上那仿如鬼哭的惨嚎已经搞得他有些神经质了。

    以至于后来,天还不亮,不等青阳戟醒来,他便早早起床了。虽然没什么可做的事,但还是要动动这,动动那,不管做什么,就是不想再回去睡觉。

    直到听到青阳戟的哭声,吊在衣人燧胸中的那口气才长长地呼出。不过,缓过气来的他,仍旧要去大骂青阳戟一通,才能了却心中怨愤。

    不过青阳戟那近乎虔诚的赎罪和侍奉,却真的让衣人燧有些苦不堪言了。从最开始的怔愣、别扭,到随后的不屑,再到最后的愤怒,他觉得青阳戟这个自己恨之入骨的大仇人,每天这么在自己眼前晃悠,根本不是在赎罪,而是加快了自己躺进坟墓的速度。再这样下去,青阳戟还没怎么样,自己就快被他给害死了。

    于是乎,近来几日,衣人燧脾气大得很,动辄发火。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无缘无故摔东西,虽然他这个简陋的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可摔。有时候,甚至也对卓展他们恶语相向,因为他们几个毕竟是跟着青阳戟一起过来,在衣人燧眼里,就算同伙。再加上那两个花里胡哨的布房子在门口支着,占了大半个院子,推开门不能径直出院子,还得绕上一大圈。这就令他更为恼火。

    青阳戟也感受到了衣人燧的这股火气,虽然他每天醒来还是会忘记,却一直能够捧着一颗丹心去侍奉衣人燧。但随着衣人燧的火气越来越旺,他也在怀疑自己这种赎罪方式到底对不对,以至于这几天,他都没有寸步不离地跟着衣人燧了,反而爱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蓝天白云,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

    直到这日,青阳戟在院子里坐了一个下午,比以往的时间都要长。到了红日临窗的傍晚时分,他才拄着僵麻的双腿,缓缓起身。面容却无比坚毅,似乎又找回了戎马生涯时的大将风姿。

    只不过,今天的青阳戟看起来心事重重。晚饭的时候,一向饭量都很好的他,却罕见地没动筷子。

    等到赤妘和段越开始收拾碗筷了,他似下了很大决心般,叫住了卓展。

    “卓少侠!”

    “青阳将军,有要事告知?”卓展畅然一笑,知道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出结果的时候了。

    青阳戟目光如炬,肃然问道:“卓少侠,早上听乐正小壮士说,你们的师公江酉国曾留给老夫一枚石刻?”

    “正是,青阳将军可有线索?”卓展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希望,但却不敢抱持乐观态度,毕竟青阳戟这只有一天半天的记忆,即便是开图石真的在他手中,找起来也实在太困难。

    青阳戟点了点头:“我想……那东西,应该藏在我在金星山的家中。”

    “青阳将军,此话当真?”卓展一惊,目光烁动。

    “青阳伯伯,您不是……记不住吗,怎么会知道石刻的下落的?”赤妘放下手中的那摞陶碗,甩了甩手上的水,赶忙跑了过来。

    青阳戟不自然地笑笑,大手捋了捋颌下的胡须,沉吟道:“老夫将家中财货、田契的藏匿点都刻在了大腿内侧,别人……是看不到的……”

    “啊!”赤妘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瞬间呆住了,轻声叫了一声,小脸立刻红得跟她衣服一个颜色了。

    壮子“噗嗤”笑了出来,看着赤妘,有些幸灾乐祸。被卓展瞪了一眼后,又赶忙憋住笑,耸了耸肩膀,把目光转向了青阳戟:“怪不得呢,青阳将军。我爷爷就喜欢在裤衩上缝个大口袋,把钱都装在那里面,每次花钱之前,都得先找洗手间。不过说真的,你们老头儿怎么都爱把跟钱有关的东西往那儿放啊,莫非……宝贝挨着宝贝,心里才踏实?”

    壮子这番话的画面感还是挺强的,青阳戟登时被问傻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一旁收拾桌子的段越也抿了抿嘴巴,低下头去,抱起赤妘刚刚放下的那摞陶碗跑掉了。

    段飞看见自己妹妹这样,气不打一出来,捏起一根筷子就朝壮子飞了过去:“叫你没个把门的。”

    壮子肥腰一扭,虽没躲过段飞这精准的投射,但好在他皮糙肉厚,并没有很疼,当然,痛不欲生的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卓展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赶忙把话题又拉回到开图石的上面:“青阳将军,您的意思是,想跟我们一起回金星山一趟?”

    青阳戟哀叹一声,沉吟道:“没错,有些事,老夫必须要做个了断了。明日一早,你们便收拾包袱,同老夫一起回金星山。”

    转而又叫住正背着手准备回茅屋,实际上却竖着耳朵听得认真的衣人燧:“老哥哥,我并不是要逃,我青阳戟说过要侍奉你余生,就一定说到做到。只不过我这种赎罪方式太无用,我想换一种方式。今后,我便不会一直守在这里,我诚邀你跟我一起回金星山。”

    衣人燧陡然停住了脚步,侧过头,一双无神的眼睛陡然圆睁:“谁也没让你赖着不走,走了倒好,落得个清净。你这种人,就算你想逃,也逃不掉,明天早上起来,你会比今天更痛苦!哼!”

    一声闷哼后,衣人燧便再次佝偻着身体向茅屋走去,沉重的脚步蹭得泥土沙沙直响。

    青阳戟望着衣人燧的背影,又是一声长叹,仰头望着已爬上天幕的青月,心中泛起一阵惆怅。

第三百章 救赎(三)

    泡了多天的蘑菇,终于到了要甩掉积水见日头的时候,这种激动难耐的心情,是会影响睡眠的。

    还不等青阳戟醒来,卓展他们几人便已收起了帐篷、整理好了行囊,围坐在青阳戟的破席子旁,大眼瞪小眼,就等着他醒来。

    虽然卓展他们说话都很小声,但这么一大群人在自己耳朵旁边嘁嘁喳喳,衣人燧能睡着才怪呢。于是,他便也起来了,又开始动动这,动动那,搞得叮当作响,说他不是故意的,别人都不信。

    就这样,青阳戟在这叮叮当当的噪音中醒来,怔愣地坐起,再次满脸疑惑地看着这群陌生人,开始怀疑人生。

    这一次,众人争先恐后给青阳戟讲起了他现在这个样子的前因后果,以及他们今早早起的目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虽然有些混乱,但青阳戟还是勉勉强强听懂了。不出意料,知道这一切的青阳戟再次凄厉大哭起来,不停地捶着自己憋闷不已的胸口,情难自持。

    待他平复了后,众人也顾不得他能否自我消化这些负面情绪了,强制性地往他手里塞了一碗粥,快速解决完早饭,便急匆匆上路,赶往金星山了。

    他们出院子的时候,衣人燧也挎着个小包袱,扣着那顶第一次见面时戴的草帽,拄着磨得光滑的木杖,垂着一条膀子跟在了后头。

    衣人燧给出的说法是,青阳戟虽然说得好听,但自己不信,怕他真跑了,就算到天涯海角也得跟着。众人见他折磨青阳戟之心不死,复仇路漫长又艰巨,也都不好多说什么。一路上有他跟着,聊些着什么都感觉怪怪的,便也不再说话,沉闷又枯燥地到了青阳戟现在的家,金星山山脚下一个美丽的小村庄。

    金星山出了名的秀丽清奇,小村庄依山傍水,仿佛点缀在山水画中一般,让人的心情瞬间清澈起来,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了。

    怪不得青阳戟会选择这个地方孤独终老呢,即便忘却前尘往事,在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子里幽静度日,也并非是一种不明智的选择,如果衣人燧不出现的话。

    他们听着村里的鸡鸣狗吠,踩着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的细碎光影,满心欢喜地进了村。

    青阳戟的人缘在村子里貌似不错,时不时便有牵牛的农人或是端着洗衣盆的夫人过来寒暄几句,问问这两年到底去哪儿了,青阳戟虽早已忘记他们是谁了,但还是假装热情地点头应着,其余各种说辞便由着段飞、壮子他们瞎编了。

    青阳戟的家一看就是村中的大户,三间联排木屋,建得方正笔直,围栏门帘也都厚重敞阔,与衣人燧那个歪歪斜斜的茅草屋简直就是戳心的对比。

    众人进了院子,卓展帮青阳戟从他的发髻里拿出藏在里面的钥匙,快步上前,打开了门,让在一边。

    青阳戟好奇地推开了门,就像来到别人家一样,四处打量着这个似乎很熟悉的陌生地方。

    离家近两年,屋里的器物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墙角桌沿也随处可见结得套套绕绕蛛网。他们一进来,上面灵活的小生物似是被扰了清梦,赶忙一溜烟地爬走了。

    桌上的陶杯陶壶都用竹篓细心地扣上了,但掀开后,里面的灰并没比外面少多少。赤妘和段越便端着这些东西,去外面的水井清洗去了。

    没有记忆的人是没有触景伤情这一说的,青阳戟并没有沉迷在这奇怪的情绪里太久,便直奔刻在他大腿内侧的藏宝地,床下。

    卓展、段飞、壮子合力帮他移开了那个重得不像话的榉木床,果然,下面出现了一个小木板。青阳戟拉起木板的拉环,双手的手指从边上的小缝隙伸进去,脸一红,牙一咬,将里面一块巨石费力搬出,扔到一边,黄土夯实的地面上登时被砸出一个大坑。

    “嚯,怪不得不用钥匙呢,这块大石头,真不是一般人用手指头就能抠得出来呢。”

    “这才是长年操重枪的上将军之力啊。”

    壮子和段飞两人忍不住感叹道。

    巨石的下面,便是一个用青砖砌好的坑洞了,青阳戟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木盒子。拆开油布,打开盒子,里面全是一摞一摞的兽皮,应该就是他之前说的田契了。拿开兽皮,下面全是赤艳明亮的赤贝,铺了一层又一层,满满当当。

    青阳戟将大手插进这些赤贝里,在卓展他们几人紧张的目光下,“哗啦哗啦”拨拉半天,终于停住了,摸出一个锦缎小盒子,解开盘扣,轻轻打开。

    果然,一枚通体透亮的水晶石刻安静地躺在红色锦缎上。

    卓展豁然而笑,赶忙接过了青阳戟递过来的盒子,取出了石刻。

    这是一枚十分特别的白水晶,确切的说,是一枚水胆。这种被称为“千年冰”的奇妙矿石,虽无娇艳的颜色和光芒,却因水晶内部有一汪永不干涸的水而驰名天下。

    卓展静静凝视着里面晶莹剔透、却悲伤得好似眼泪的水珠,似乎看到了青阳戟悔恨的忧伤和永无止境的救赎。

    翻过石刻,底部是江老手刻的一条金鱼。

    卓展心中一动,千滋百味涌上心头。

    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江老这是希望青阳戟能放下悲伤,重新振作起来。不过,却被青阳戟和那用金鱼泪制成的忘忧水联系起来了,只认识到了“忘记”,却忽视了江老让他“振奋”的初衷。所以才会因此加深了衣人燧的仇恨。而惹来的随后一系列的寻罪乌龙局。

    卓展将这枚水胆石刻紧紧握于手中,感念道:“多谢青阳将军,此物正是师祖先前所留之物。”

    “哎……”段飞长叹一口气,慨然道:“其实这枚开图石,比起以往任何一枚,得来的都容易,没有大动干戈,没入龙潭虎穴,但怎么……啧……怎么就这么累呢?”

    “屁,我倒觉得,这是咱们找的最难的一枚开图石了,你算算,从初到甘枣山开始,都折腾多少个地方了?还在那破林子里住了半个月,修行得壮爷我都快放下筷子立地成佛了。”壮子反驳道。

    卓展没有说话,他清楚,段飞所说的累,并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灵上的。天天看着青阳戟一遍一遍复习着这些罪孽与痛苦,任何心理健康得正常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这一折腾就是将近一个月。

    “都怪老夫啊,要不是我喝下那忘忧水,也不会……”青阳戟闻言生愧,长出一口气,沉沉地垂下了头。

    “青阳将军,事已至此,休要自责,这非你所愿,亦非你所能操控。如今,能顺利拿到石刻便已是最好的结局。”卓展宽言道,神色微妙,话锋一转,问了那个自己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意的问题:“只不过,青阳将军,您说的今后要换一种方式赎罪,到底是什么?”

    青阳戟微怔,又叹了一口起,展开了手掌,凝视着昨天夜里新刻上去的血字,又摸索着手里那满满一箱的“财产”,须臾,抬起头,郑重道:“我想买下金星山,建一座大寨子,营救并收留来自五方五山所有因战火落难的女子,以及逃赦的女奴。”

    “你说什么?!”一直没进屋、在门口站着的衣人燧耷拉着膀子,踉跄跑了进来,目瞪口呆地问道。

    青阳戟看着门口激动不已的衣人燧,捧着木箱,缓缓站了起来,目光如炬,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说,我要买下金星山,建一座大寨子,救下所有像你妻子、妾、女儿那样的女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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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白泽介绍:
山海经世代,上古神兽白泽突然从三界消失。而现世,少年卓展的混沌生活也被打破。这超越时空的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突然出现的黑领章、神秘的地下室、言辞闪烁的老管家,笔记上被抹掉的白泽的名字……一切怪异都指向了四年前的那场祸难……
消失的白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消失的白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消失的白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