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消失的白泽TXT下载消失的白泽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消失的白泽全文阅读

作者:峰雪打火机     消失的白泽txt下载     消失的白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一章 救赎(四)

    “我说,我要买下金星山,建一座大寨子,救下所有像你妻子、妾、女儿那样的女子。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仿佛一道惊雷灌顶而入,衣人燧僵在原地,骤然之间茫然无措。过了许久,才迈开灌了铅的腿,踉跄上前两步,死死盯着青阳戟那明烁、坚毅的眼睛,嘴唇颤抖,血脉贲张。

    突然,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嚎,衣人燧跌坐在地上,肩膀不停地起伏着,捶胸顿足,失声痛哭。

    就这样,互相戕害的仇人与复仇人,没有了任何亲人与牵挂的两个人,各自死在仇恨与忏悔的两个人,竟石破天惊地走到了一起,带着一个共同的愿望,又重新活了过来。

    卓展他们很是动容,一时间都也热泪盈眶。

    作为亲历了这一切的见证者来说,帮着这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忙活起来,自是责无旁贷。

    兵贵神速,说做就做。

    衣人燧这间气派的大院子,卖给了一直眼馋这处好地方的村中里正。虽然卖得急,但有壮子这张巧嘴在,价钱方面倒是一点儿没吃着亏,反倒还占了些小便宜。

    田产和树地自然也是卖了的,那一摞兽皮一张没留下,全部变成了贝币。不过即便是这样,想买下整座金星山这个美好愿景还是太过天真了。

    虽然这小小的金星山是阿扈国不怎么管治的边缘属地,除了青阳戟之前所在的那个二十几十户的小村子,也没什么其他的聚落、城池了。但国府的畋老一见到有人抱着一箱子赤贝来买山,除了惊骇侧目外,还是要大大地敲上一笔的,明里充实充实府库,暗里也改善改善生活。

    所以,这些赤贝,只换来了金星山背阴面的小半个山头,还不被允许私开水源、凿山开路。

    不过,即便是这样苛刻的条件,也足够青阳戟和衣人燧欢喜雀跃的了。两人反反复复看着那一张盖了漆印的地契,满脸的皱纹似乎都要笑到崩裂,却还是抑制不住地笑着,像两个捧着糖果的小孩子一样欢欣雀跃。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便是用剩下的贝币,购买木材、石料,雇人建造起那座梦中的大寨子了。

    当然,如何很好地放出消息,也是这个美梦能够实现的重中之重,卓展他们几个自告奋勇地把这个活儿揽了下来。而最擅长于此的壮子,也就理所应当地暂时取代了卓展的领导地位,席不暇暖地忙碌起来。

    壮子的偏招、怪招多,虽然相继跑了附近的十几座城池,却都没费太多力气。

    城府的告示藤板虽不允许百姓私自张贴,但各大驿馆酒肆没说不让啊。于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真理在这个时候就凸显出来了。壮子的一张巧嘴,加上段飞的添油加醋,以及段越的甜言蜜语和赤妘的前后斡旋,一伙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愣是把一个又一个铜臭缠身的掌柜给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自然同意了他们在自己的铺子张贴告示的请求。卓展只需靠边站,选个风景好的地方看热闹就行了。

    不过相比于在各大驿馆酒肆以张贴告示的方式进行宣传,能让城池里的人们口口相传,才是更加重要的一环。

    当然,这种难度对于壮子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每到一个地方,壮子只需要买几篮子鸡蛋,在天街上找地方一坐,扯着嗓子吆喝几声“免费送鸡蛋”,自然有人蜂拥而至。卓展他们几人仅需维持秩序,督促人们排队领取即可。

    壮子从他那个给老年人推销保健品的三叔处学来的套路果然好用。这长队一排起来,人们自然知道是狼多肉少,于是便出现了因为一个前后顺序而打破头的场面。虽然冷眼旁观很残酷,但这正是壮子想要的效果,如若不然,后面没拿着鸡蛋的人,怎么会如此上心打听前面拿着鸡蛋的人被拜托了什么事情呢。

    这一打听,目的自然就达到了。

    不出半日,金星山上有个女性赦奴、罪奴收容所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

    燎原之火一旦燃起,便不需要再为宣传而操心了。因为正常的人永远都想象不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奴隶对庇护和自由有多么向往。

    大寨还没建好,便有远道而来的私逃女奴过来寻求庇护,还有一些生活不下去的老迈赦奴,男的女的都有。

    青阳戟虽然最初说的是只收女奴,但这个时候也并不教条,以至于后来,便模糊了性别的概念,凡体弱无劳动能力者,老少皆可,连残疾、有伤病的男人也一并接受了。

    衣人燧则是兴致冲冲组织起一群青壮劳动力,开垦新田、栽果树、养桑蚕,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青阳戟与衣人燧的关系和相处模式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虽然现在的衣人燧还是每日对青阳戟恶语相向,还是会当着所有奴隶的面大声嚷嚷着“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但不同的是,现在青阳戟每天早上醒来,却是衣人燧出现在他的床塌前,带着怒气、怨气,却心平气和地将凡此种种讲述一遍。

    每当这个时候,青阳戟悲恸地哭着,衣人燧却淡然地笑着,苍老却明亮目光透过窗棂,看到窗外那忙忙碌碌的男女老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妻、自己的妾、自己的女儿,余生都洒满了阳光。

    两人之间,虽然还是无法做到冰释前嫌,但在一致的目标中,却渐渐模糊了那曾经加在对方身上的迫害与仇恨。从此以后,罪孽不再是不可原谅的,伤痛也并非是难以弥合的。青阳戟不再怨悔,衣人燧也不再疯狂,一切都被中和得刚刚好。

    而寨子里这群被悲剧挤迫到一起的可怜人,相互袒露着自己的伤口,也同时袒露着各自的软弱、悲观、自私,兀自试探着、摸索着、碰撞着,想要试图像个人样儿活下去。虽然自我保护欲极强的他们生活在一起会磕磕绊绊、摩擦不断,但抱团取暖总好过一个人的彻骨寒霜。

    这个寨子正以一股异常迅猛的态势发展着、壮大着、绽放着。因为在这里,明天升起的太阳总比今天更明亮。

第三百零二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寨子里的一切都走上正轨了,卓展他们也就自然闲下来了。

    于是,这天,当锦缎般的晚霞铺满天空的时候,卓展便神秘兮兮地拉着赤妘,偷偷溜出了寨子。在山脚下那条清澈的小溪里,挽上裤腿,牵着手,悠闲地踏着这夏日里唯一的冰凉。

    赤妘用两根手指勾着卓展的手指,凝视着那张怎么看都觉得舒服的脸,安心地向后慢慢退着,丝毫不担心后面有大块石头、深坑之类的障碍,因为她知道,她的卓展哥哥肯定会护她周全。

    如血的夕阳也染红了这条潺潺的小溪,站在红色水波中的赤妘,一袭红裙似从水中开出的红莲,美丽极了。

    夕阳照在水灵灵的皮肤上,脸蛋上细微的绒毛都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眼神交汇,少女羞怯地一笑,整个世界都美好了。

    卓展不禁心生欢喜。

    “卓展哥哥,咱们,明天就要离开金星山了吗?”鼓起的小包子甜甜地问道。

    “嗯,再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卓展轻声道。

    “不过真是没有想到,有着那样深仇大恨的两个人,竟然在短短的半月之内能同心协力做一件事了,真是奇妙……”赤妘喃喃道。

    卓展深吸一口气,喟然一叹:“好事坏事,终成往事。现在这种状况,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这样最好,要不然,青阳将军,真的是太可怜了……”赤妘感慨道。

    “青阳戟虽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却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臣奉君命,身不由己,箨泽国老国主残暴悍戾,长期以来的奉命行事,以及在战场上刀光血雨,让他看淡了生死,自然也就轻贱了人命。当他喝下那忘忧水,虽然忘掉了那本不该被遗忘的罪孽,但那个曾经冷血、暴虐的他也一并消失了。所以,在得知真相后,他才会展露出原本纯良温热的心性,并想到以这种方式赎罪。”卓展沉吟道。

    赤妘嘟起了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过买下山头建寨子这种赎罪方式,真亏他能想得出来。这可是比单纯的伺候衣人燧终老要有意义的多。”

    “是啊,这样做不仅救赎了他自己,也打开了衣人燧因仇恨而紧闭的心扉,一举两得的事,还造福了那么多奴隶,怎能不有意义呢?只不过……”卓展说着说着,高昂的情绪渐渐低迷下来。

    赤妘看出了卓展眉眼间的隐忧,停住了向后退的脚步,轻轻摇晃着卓展的手臂,歪头问道:“怎么,卓展哥哥,你有顾虑?”

    卓展双眉微攒,凝重道:“隐患,是一开始就埋下的,事已至此,不考虑是肯定不行的。但究竟要怎么面对和对抗,还要靠他们自己,因为这条路太难,也太漫长。”

    经卓展一点拨,赤妘恍然明白过来了,眼前一亮,赶忙问道:“你是说,接收那些逃跑的罪奴的事?”

    卓展点了点头:“没错,赦奴倒好说,但这罪奴和逃奴,一旦多了,必定会引起旧主家的不满和怨恨。能养得起奴隶的都不是小家小户,有的甚至是军奴、官奴,奴隶的身份越敏感,带来的麻烦就越大,久而久之,难保不会引发一场大的祸事。”

    “那怎么办啊?”听卓展这么一说,赤妘原本恬淡安然的心,也瞬间揪紧了。

    卓展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无奈道:“昨天下午,我把我的顾虑跟青阳将军和衣伯都说过了,也建议他们尽快组织起私家武装力量。只不过奴隶的力量毕竟有限,到时候出了事,能抵抗到什么程度不好说。”

    卓展抬头看了看山顶那个若隐若现的寨子,继续说道:“不过,既然青阳将军现在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这个退役的上将军的名头还是可以唬唬人的。而且他归老也才五年多,曾经的下属旧部,目前在军中应该正如日中天,想找点儿由头施以援手,还是不难的。但愿他们都能好啊,既然选择了一条不寻常的路,那就要做好尝尽一切艰辛苦楚的准备”

    赤妘点了点头,满是黯然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平和,她又勾起卓展的手指,拉着他继续向后退去,神色复杂地说道:“也许真的就像卓展哥哥你说的,这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不过,即便是这样,现在每天早上,一看到青阳将军看我时那陌生的眼神,我的心里还是挺不好受的,明明都那么熟了,还是会忘记……这反倒让记得的人,心里很受伤……”

    一听这话,卓展心中一动,停住了前行的脚步,拉住赤妘的双手,不让她再后退了:“妘儿,其实不瞒你说,当初青阳将军还是衣人燧的时候,我看到他那个样子,就在想,等我老了的时候,万一得了阿兹海默症怎么办……”

    赤妘咬了咬嘴唇,秀眉一蹙:“就是……老来傻?”

    卓展点了点头,沉吟道:“在我们家那边,也管这种病叫老年痴呆,据说发病时会忘记一切,像个婴儿一样,会忘记自己......也会忘记自己爱的人,忘记时间……甚至,有的时候,刚吃过饭,一转身,就忘记自己已经吃过了。”

    说道这里,卓展顿了顿,抬起一只手,托住了对面那圆圆的小脸蛋,目光深情而烁动:“妘儿,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我爱你,该怎么办……”

    赤妘一愣,眼里闪过一抹亮晶晶的东西,将细润的小脸蛋在那只温暖的大手上蹭了蹭,无比温柔地说道:“卓展哥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妘儿一点儿都不会害怕,妘儿也不会让你感到害怕。因为,即便妘儿变成一个满脸皱巴巴的老太婆了,也会想尽办法让你爱上我的。”

    卓展喉咙一紧,只觉心中一股暖流如喷薄的洪水般席卷而来,顷刻将他淹没。

    然而赤妘接下来的操作,就直接让他淹死在这片洪流中了。

    只见赤妘抿了抿嘴,脸上飞起一片羞涩的红霞,踮起脚,在卓展的额头上轻轻印上了柔软的一吻。

    倏忽间,天崩地裂。

    卓展只觉自己的额头、脸蛋、耳朵、脖子,甚至指尖、脚尖,都瞬间烫得如烙铁,嗓子也干得要命,似乎连呼吸都做不到了。

    看到卓展的样子,满脸羞涩的赤妘却狡黠一笑,紧紧攥着自己的两条辫子,转身就跑。

    光洁的小脚丫踏起片片水花,溅到卓展的前襟、手臂、脸上、眼睛,极致的清凉。

    也许是这水花的凉意带来的勇气,卓展伸出手,猛地拉住了正欲逃跑的赤妘,板起脸孔,严厉道:“做了坏事还想跑?不行,我要还回来!”

    说完便一把拽过怔愣不已的姑娘,轻轻亲上了那一点无比娇嫩的樱桃红。

    夕阳中,相拥在一起的剪影平静而炽烈,也许,这就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第三百零三章 黄连有点儿甜

    第二日一早,天还不亮,卓展他们便收拾好行李,走进晨雾,出了寨子。

    他们是特意趁着青阳戟还没醒就出来了,因为等他醒来,再重新认识,转眼又要分别,对于这个可怜的老人来说,太艰难,也太残忍。卓展他们还是更愿意让他把精力放在更多可以做的事上,而不是这些注定会忘记的细枝末节上。

    衣人燧出来送的他们,这个原本活在仇恨中的乖戾老人,此时平和沉静了许多,甚至,脸上还会带着些许的笑意了,甚至,在他们下山的时候,还会用不好使的那条胳膊夹住灯笼杆,抬起另一条胳膊跟他们挥挥手。

    直到下到半山腰,众人回过头,还是可以看到山顶迷雾中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灯火,让人不禁心生温暖,同时也燃起了无尽的希望。

    诸事已了,心情大好。

    接下来,就是回到箨泽国的披星苑,跟易龙他们隐土邦汇合,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辉诸山,桑榆国。

    从青阳戟那里拿到开图石后,当那枚漂亮的水胆石刻嵌入路引图的刹那,瓷板上橘色小点在辉诸山亮起的时候,众人有一瞬间是沉默的。

    因为他们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就是那个气质如莲的女人,姚依依。姚依依跟他们分别的时候,就是去的辉诸山的舅舅家,也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那了。如果在,以她父亲的身份,舅舅怕也是一方显赫,肯定会见面的,如果见面……

    不知不觉,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了卓展,这个一脸黑线笑容僵硬的某人的恩公。

    卓展确实觉得有些头疼了,倒不是为别的,主要是跟姚依依打交道实在太麻烦,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别扭的很。再加上每每有姚依依在的场合,他的妘儿都会莫名其妙地不自在、不高兴,这也是让他在意的。

    所以,他是打定了主意,能不见就不见。一个城国那么大,姚依依这样的女子,深居简出的,也未必就一定会碰到。虽然很怀疑自己这番自我催眠的论断,但也只能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一次,赤妘反倒没有卓展这般纠结,说是豁达吧,倒也不是,心里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介意的。但自从上次被段越开导过之后,她的心境要比先前好了许多,短暂的不开心后,便恢复了往日的活跃,再次变成那个风风火火的小辣椒了。

    不过俗话说得好,时迁则事异。

    今天的赤妘看起来心情格外好,明明是雾霭蒙蒙的大早上,却好似沐浴在烈烈的骄阳下,甩着辫子哼着曲儿,整个人都很灿烂。

    卓展在后面悠闲地走着,看着眼前这只快乐的红蝴蝶,也是眉开眼笑,就差在脑门上写上“我好嗨”三个字了。

    两人偶尔目光交汇,都会忍不住笑出来,转头又都会刻意敛起那情不自禁的笑容,抿着嘴去看别的地方,但眼神里还是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春色和笑意。

    一路上,这两人这种样子已经好几回了,实在把其他人给笑毛了。

    于是,最沉不住气的壮子率先开炮:“唉不是,我说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情况?彼此瞅一眼就笑得跟烂石榴似的,咋的,脸上有花啊?”

    一听这话,憋了一肚子话的段飞也瞬间开了闸:“谁说不是。尤其是卓展,你说你想笑就笑呗,这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结果弄得皮笑肉不笑,嘶嘶……看着有那么丁点儿……恶心!”

    段越“噗嗤”一笑,两只大大的眼睛瞪得跟上元节小灯笼似的,直勾勾盯着赤妘那张羞赧的小脸,似要把她心底看穿一样:“怎么,妘儿,你们……有进展?”

    段越的话让赤妘立马跳了起来,她躲避着段越的眼神,两只小手挥舞的飞快:“哦不不不……没没没……”

    “没有进展?”段越两条细细的眉毛挤成了一座小山丘,眼神愈发邪恶起来,语气也严厉到极点。

    “也不是……”丝毫不会掩饰的赤妘完全被问懵了。

    “哦——”段越拉长声调打断了赤妘,一脸得逞的坏笑:“那我明白了,果然,你们两个有进展了……”

    一听这话,段飞和壮子的八卦心山洪海啸般被勾起来了,两人以迅雷之速把卓展夹在了中间,左拱一下,右撞一下,咄咄逼问。

    “行啊,卓展,没想到你这么优秀呢,提早脱单不说,还闷声憋大雷,把童贞也给丢了?”壮子那张向来没有把门的嘴,在此时完全就是四敞大开,就差把门轴给卸下来了。

    “不是!”卓展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子,心急火燎地反驳道:“壮你可别胡说,才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可是事关女儿家的清誉,赶紧跟妘儿道歉!”

    “对不起,赤妘姑奶奶!”壮子朝赤妘打了个手势表示歉意,很明显没走心,转过头又针对起卓展来:“那……这进展是什么啊?你不说,那我就瞎猜了哈……”

    “哎哎哎,猜之前跟我先合计合计,咱俩商量出一个最佳的答案,再让卓展点头不就得了。”段飞也朝壮子挤眉弄眼,这两人在这个时候倒是高度一致。

    卓展急了,生怕他们俩又说出些什么不堪入耳的话,焦急却笨拙地解释道:“你们俩可别乱猜,就是亲了一下而已……”

    “嗷——”

    “天啦噜!”

    “啊呀,好甜……”

    终于套出答案的三人欣喜若狂,激动得快要飞起,夸张的反应让被套路了的卓展和赤妘登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卓展恨不得做个冰屋把他和赤妘关在里面,不过那样做又会惹来三人无休无止的讥讽和嘲弄,想想还是算了……

    段越把赤妘抱得紧紧的,使劲用脸蛋蹭着那个滚烫的包子脸,声音甜得发腻:“妘儿你太坏啦,怎么都不跟我说,快告诉我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天你们下山……到底……什么感觉啊……”

    “小越你弄疼我了,快放开我呀……”

    “卓展,她不说你说,壮爷我就不信撬不开你这张嘴……”

    “嚯,壮子你还真撬不开,能撬开的只有咱赤妘小公主啊,嗤嗤嗤……”

    “段飞你!”

    “亲都亲了,还害羞个毛蛋啊?说,到底什么个情况?”

    “别闹!”

    “卓展,我看你早就不是不是伪禁欲系了,现在呐是活脱脱的纵玉系啊,哈哈哈哈……”

    “……”

    就这样,卓展和赤妘因为这点儿小小的甜蜜愣是被挤兑了一路,虽然难为情得要死,但众人这样嬉笑打闹、开着玩笑,实在让人生气不起来。

    卓展今天算是体会到了,原来,这就叫“哑巴吃黄连”,只不过,这黄连,居然有点儿甜……

第三百零四章 来吧 决斗

    回到箨泽国时,已是骄阳似火的下午了。

    知了无力地叫着,连披星苑门口那棵苍翠的大橿树,叶子都有些卷曲打蔫了。

    一进到一楼的大堂酒肆,他们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用白布擦拭竹笛箫管的小单,以及趴在他旁边桌子上睡得正香的芳菲,还有在远处柜台后面恶狠狠瞪着他俩的大掌柜。不过,就算大掌柜的眼神再怎么凶狠也无所谓,因为现在这两人谁也看不见。

    见到这副场景,卓展他们几人相视一笑,上前跟大掌柜打了个招呼,便走过去找小单和芳菲了。

    一听到卓展他们的声音,小单波澜不惊的脸上立马现出了灿烂的笑容,赶忙去拉熟睡的芳菲。

    小单眼前缠的白布已经摘掉了,现在虽然都是闭着眼睛,而且因为没有眼球,眼皮看起来有点儿瘪,多少改变了一些面相,但气色却比从前好了许多,人也更精神了。

    通过跟小单和芳菲的交谈,卓展他们了解到,大掌柜夫妇已同意了小单再次回到驿馆吹曲儿,至于他俩的婚事,还是一提就会炸毛。不过,既然已松口让小单来驿馆,婚事便也不是不可攻破之事。接下来,就看小单和芳菲的诚意要花多久才能打动大掌柜了。

    众人正聊到兴头上,抬眼却看见猴子从楼上走下来。

    猴子哈欠连天地在楼梯上颠哒,一看见卓展他们几个,立马停住了脚步,小小的眼睛火星一闪,赶忙回身,一步三级地跑回到楼上。

    而段越的目光则一直追着猴子飞奔的身影,停在他消失的三楼的那个廊口,一动不动。

    果然,不多时,眉头深锁的易龙出现在那里,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向楼下看来。

    算下来,距离卓展他们离开,已过去将近两个月了。

    当初离开的时候,段越刚刚经历了被拒绝的痛苦,又遭遇了危难之际被保护的甜蜜,心里复杂得很,还没好好咂摸咂摸这奇怪的感觉,便因有了青阳戟的线索而匆匆离开了。

    这两个月内,说不思念是不可能的。平时易龙总在她眼前晃悠,她也就没怎么在意,一旦分开,思念便像汛期的河水般不断上涨,很快就淹没了那仅有的矜持和理性。再加上一路上,被卓展和赤妘疯狂撒狗粮给刺激到了,这份思念又多了一分难以言说的色彩。

    再见面时,这奔涌而出的思念便抑制不住地倾泻出来。只不过,她不能像赤妘扎进卓展怀里那样冲过去,甚至连声带着笑容的“嗨”都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自己没资格。

    这样想着,段越那双充满渴望的大眼睛倏地红了,澄亮透明的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就是不肯掉下来。

    段飞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怒目射向楼上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殊不知,站在那里的那个男人,心里早已滴了血。

    段飞的喘息越来越重,他又看了看自己这个爱得心酸又委屈的妹妹,心疼得要死。猛抬头,一咬牙,刚要开口,却被旁边的壮子给打断了。

    只见壮子扯着嗓子大喊道:“易龙,敢不敢跟你壮爷决斗?我要是赢了,我让你那帮小弟当沙袋练手一个月。输了,你就离我们越越远点儿,给我滚远远的!有种你就下来,咱们不用巫力不拿兵器不使阴招,纯打。”

    惊慌失措的段越赶紧去捏壮子的胳膊,小声却激动地告诉他别再说了,没想到壮子竟钢铁一般,岿然不动。她又回头去拉段飞,希望让哥哥好好劝劝壮子,却不想意外遇到了段飞的冷脸。

    就在段越惶然无策之际,楼上传来了易龙那淡漠却有些沙哑的声音:“好,我接受你的邀请。”

    **********

    披星苑的后院被隐土邦的小弟们清了场。

    毒辣辣的日头下,相向而立的壮子和易龙满头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汗水顺着脸颊流到嘴巴里,咸得发涩。

    被赤妘死死揽在怀里的段越不停地哭着,眼泪也顺着脸颊流进嘴巴里,咸得发苦。

    壮子攒眉怒目,使劲活动着脖子、肩胛骨,“咯吧咯吧”直响。一口浊气呼出,大喊一声“啊——”,便如一头被放出笼子的野兽,疯狂扑向了躬身而立的易龙。

    壮子硕大的拳头一拳打在了易龙的侧脸上,另一只立马跟上的拳头却被易龙的大手一把挡住,推了回去。

    壮子不甘心,快步上前,用自己身体的力量猛地把易龙扑倒在地上,抬起右手,刚想出拳,却不想被灵活的易龙夹住了腰,起腿一勾,反扑倒身下,壮子的胸口登时吃了易龙一记闷拳。

    壮子猛一抬腿,踢中了易龙的后脑,趁着易龙分心之际一个打挺,双手掐住易龙的肩膀就把他掀飞在地,又赶忙爬起,再次咬牙切齿扑了上去。

    就这样,两人你吃我一拳,我给你一脚,以最原始却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搏斗着,将压抑在心里的怨气、怒气一股脑地发泄出来,看的在场众人纷纷咋舌,甚至不忍去看。

    壮子很明显在力量上占上风,再加上满肚子的怒气,这股力量便如暴风骤雨般凶猛。只要逮着机会,那坚硬的拳头便如密集的雨点儿般落在易龙的身上。

    易龙虽然在力气上拼不过壮子,然而从小混街道出身的他,打架经验丰富,身手十分灵活,避掉了壮子大部分蛮横无章法的拳头不说,还经常能以偏招、巧招尝到甜头。

    两人谁也不让分毫,不一会儿,便都挂了彩,眼睛肿了,脸也青了,就连被衣服盖住的身上也没有一块好地方了,易龙的额头甚至还出了血。

    而段越,却只能在赤妘紧紧的控制下,不住地摇头,泪如雨下。

    就在两人缠斗到胶着之际,易龙趁着壮子扑过来下盘不稳之际,一个勾腿将他绊倒,自己趁机站了起来。

    “龙哥威武!”

    “老大加油!”

    大彪和猴子他们看见平日里威风凛凛的自家老大被凑成这个样子,早已心痛得要命,哭的不比段越弱,鼻涕眼泪一把流。现在看到易龙有反击之势,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挥舞着双手直跳脚,声嘶力竭地助威叫好。

    然而令他们错愕不已的是,从地上爬起来的壮子吐了口唾沫,紧攥拳头,大吼一声,面目狰狞地朝易龙扑来。然而易龙却站得笔直、纹丝不动,愣是让壮子那铁块般的拳头重重打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老大!”

    “龙哥!”

    随着隐土邦小弟们的惊声尖叫,易龙猛一弯腰,胃液连着嘴里的血沫子一起吐出,重重跌坐在地上,直不起身来。

    “不要!”段越尖声大叫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正专注盯着这场战斗的赤妘,严肃地说道:“妘儿,对不起了。”

    话音刚落,段越低下头,瞅了眼赤妘抱住自己那雪白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啊——”赤妘疼得松开了手。

    眨眼间,段越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那边,壮子见易龙没有躲开,一开始有些怔愣,但难得的好机会,不躲是他傻,壮子再次攥紧的拳头又朝着易龙耷拉着的头挥了过去。

    “住手!”段越突然出现在易龙跟前,展开双臂,怒目而视。

    壮子挥出去的拳头陡然停在段越的耳畔,自己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

    看着面前目光坚毅甚至还带着怨气的段越,壮子怔住了,原本激昂的的斗志瞬间被浇灭了,突然很委屈,几乎要哭了:“为什么啊,越越!”

    “壮子,你赢了。”段越身后,被打得体无完肤的易龙艰难地爬起,猴子大彪他们赶紧过来搀扶。

    易龙的这句话显然把壮子给激怒了,他透过段越,朝易龙大喊道:“赢?放你娘的狗屁!易龙你给我起来,继续打!”

    “够了!”段越高声喝止道,完全不顾壮子激动的情绪。

    被搀起来的易龙努力挺直身子,却还是晃晃悠悠的。他看了眼壮子,又看了看站在边上的卓展,悠悠说道:“我愿赌服输,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给三爷寻续命之法,又不是非要跟你们绑在一起才有出路,我们,也有自己的门道。卓老大,只要每次你们进来和出去的时候知会一声,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其余的接触,能免则免。最近这段时间,给诸位添堵了,易龙向你们赔罪了。”

    易龙不顾众人的反应,抬起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拍了拍矮身撑起他的猴子,虚弱道:“猴子,找大掌柜结账,去辉诸山,咱们自己走。”

    “老大……”

    “龙哥……呜呜呜呜……”

    隐土邦的小弟们哭着喊着把易龙从后门架了进去,留下一脸呆滞的几人在这空旷的后院,不知说什么好。

    段越望着易龙离开的背影,心已碎成千瓣万瓣,眼泪断了线地滴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倏然,段越回身,愤怒地望向壮子,哭声道:“这下你满意了吧?”随后便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驿馆的后门。

    壮子完全懵了,自己一片好心,怎么就又遭了埋怨。他呆呆地看向自己那还紧攥着的拳头,大骂一声“我擦”,便一拳照自己的面门呼了下去。

    “壮子!”

    “壮!”

    “你特么个大傻子!”

    卓展、段飞、赤妘赶忙跑了过来,拉起了坐在地上的壮子。

    只见他鼻下流出两线殷红的血,满脸的痛不欲生。

第三百零五章 又见卿卿

    易龙他们隐土邦在那日晚饭后便结了房费,匆匆上路了。

    卓展故意拖了几天,才跟小单和芳菲告别,离开箨泽国,为的,就是错开时间,避免跟易龙他们再次遇上。

    不同于以往的欢愉,从箨泽国到桑榆国的这一路上,所有的情绪都是不愉快。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笑,一切都是默默的,低气压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

    桑榆国下辖三山五城,比箨泽国的疆土大一些,王城也更加繁华。

    卓展他们照例先去找驿馆落脚,不过这次却故意避开了王城里最大的驿馆,而是在中街的临街找了一家门额并不算阔气的小驿馆,里面看起来倒也不差,干净整洁,掌柜小二的态度也都谦和有礼。

    点上一桌好菜,塞上一个黄贝,小二哥便乐乐呵呵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打听当年探研队的行踪并不难,因为江老一个招摇的人。即便在每天见过百来号人的小二哥的记忆里,也对这个招摇的“华国商人”印象深刻。

    据小二哥回忆,那帮华国商人当时住在中街最繁华的地段。他之所以知道这伙人,还是因为为首的一个老人家当众与人斗宝,引得半个王城的人都去看热闹。小二哥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看戏的大好机会,早早便去了,还挤进了前几排。

    小二哥清晰的记得,当时华国的老商人看不惯一个七荚国的大贾吹牛,便与其约定了这场当众斗宝。他记得当时那个七荚国的大贾率先亮了宝,拿出的是一柄天铁打造而成的逆鳞剑,号称能断山斩水弑神,乃为媲美上古十大神器的人间第一宝。并当众展示了逆鳞剑,确实是断水不沾,削石如切瓜,看得在场之人无不拍手称奇。

    可当那华国老商人拿出宝贝的时候,全场都鸦雀无声了。因为那是从没见过的材质,似玉又不是玉,一种鲜嫩得似乎能散发出荧光的绿色扁球,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老商人从那玉球的一端抽出一段线绳,将自己的中指套进一个小环里,稳稳握住了那玉球。

    接下来的一幕,令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当那老商人松开手时,那漂亮的玉球径直掉了下去,吓得人们大惊失色,掩面高呼。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有一根细线自老商人手指处提住了那玉球,玉球竟自己顺着那细线再次爬升至老商人的掌心,随后又落下,再上去,再落下。如此循环,奇妙的现象发生了,那个玉球的中间竟然发出了五光十色的绚烂色彩,比雨后的彩虹还鲜艳,比夜晚的星星还明亮。

    于是,那个与其斗宝的七荚国大贾便在压倒性的实力面前,彻底输了,贡献出了自己满满一箱子的赤贝。

    听完小二哥的描述,卓展当即满头黑线。看来,江老拿出来嘚瑟的这个玩意,应该就是他揣兜里、没事拿出来玩儿玩儿的荧光悠悠球了。这个老顽童,装逼装到这种程度,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虽然他就是一等一的人才……

    小二当时被那奇妙的玉球吸引,即便斗宝已经结束了也没走,也就刚好看到了,江老因亮宝行为结识了那位大人物,当时也在酒肆喝酒的内使大人姬无忌,并上了内使大人的六马青铜轺车,往北城门外内使府的方向去了。

    小二哥绘声绘色地讲述完,卓展的心里也已大概有数了。

    有了线索,便不需再在驿馆多做耽搁,众人吃饱喝得后就结账直奔城外辉诸山上的内使府了。

    说来也奇怪,这内使应该是城国的一等文官,掌记和保管典籍的作册,每天应该都在国主附近忙碌,随叫随到。但他的府邸行辕却没建在宫城附近,甚至都不在王城里面,反倒建在偏远的山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上了辉诸山,这种疑虑就更深了。

    这辉诸山是座寸草不生的石头山。整体虽不陡峭,但每一块石头都如刀削斧劈般,且山上地形并不平坦,放眼望去,奇峰嵯峨,沟谷嶙峋。而就是这样一座鸟兽飞虫都少见的石头山,却愣是开凿出一条犁沟栈道通往山上。

    卓展他们走过的山算下来也有十几二十座了,能在石头山上修葺这种栈道的,除了赤帝的天虞山,便只有千年晶丹观所在的太华山了。赤帝是一方人帝,在石山上修一条栈道自不必说。那晶丹观有千年历史,是名誉五方五山的仙药派第一观,西山各大封主都争相讨好的名门打派,有那样的力度倒也正常。

    只是这小小的桑榆国内使,竟能调动这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在如此这般险要的桑榆山上建府邸、修栈道,不得不让人心生疑窦、戒心陡起。

    当他们顺着犁沟上到半山腰处的内使府,刚刚心中的疑虑又有了实感的体会。

    只见一座石头堡垒连带着高墙护院横亘在这荒山之上,这石头堡虽不十分大,但在这荒芜的山间却甚是雄奇。石头堡的颜色与周围的石块如出一辙,跟整座山都融为了一体,所以在山脚上看的时候根本注意不到这是座堡垒,还以为只是凸起来的一块巨石而已。

    “哇靠,这哪是什么内使府啊,分明就是座军事要塞啊,这么密不透风的。”段飞惊叹道。

    “看来,咱们这位内使大人不简单呐。”卓展摇了摇头,望着这座黑森森的石头堡,内心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过去问问不就得了吗,开图石在不在这,不在这咱就走呗。”壮子说着就要上前去拍门。

    然而还没等壮子靠近那扇厚重的黄铜大门,石头堡顶端的瞭望口便忽地探出一个人影。瞬息间,一枚黑羽箭簇闪电般射出,擦着壮子的头发,扎进了他身后地上的石缝里。

    “啊!”壮子吓得捂着脑袋跳脚大叫。

    卓展则第一时间抽出了冰钨剑,快步上前,怒目看着瞭望口处的人影。

    瞭望口处的人影高声大喊道:“门外何人来犯,速速报上名来!”

    话音未落,卓展面前的那扇黄铜大门却在“咔咔咔”的开锁声后隆隆洞开,一个梳着双苞头的小丫鬟挎着个小篮子探出头来,随后赶忙回身,扶住一只白得发亮的手,躬身迎候。旋即,一袭纯白如雪、清亮如玉的白衣白裙飘然而出,微笑的刹那,仿佛是那黑色的石头堡垒开出了一朵纤尘不染的白莲花。

    “卓公子!你们怎么来了?”姚依依抬头的瞬间,又惊又喜,连忙松开丫鬟莲香的手,提起裙摆,莲步轻摇而至。

    众人瞬间就知晓了,这位奇特的内使大人,就是姚依依的舅舅了。不过刚来辉诸山就找上了姚依依,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不说命运使然,都解释不了这微妙的巧合。

    卓展的表情很是不自然,嘴角浮现出让那种让段飞恶心的皮笑肉不笑,后退一步,恭敬颔首道:“原来是姚姑娘,看来,这里就是令舅父的府邸了。”

    “你们,找舅舅?”姚依依明媚如花的脸上柳眉微蹙,疑惑问道。

    卓展点了点头:“想必内使姬大人便是姚姑娘的舅父了。我们此番来辉诸山就是为了寻回师祖四年前留在此地的一件东西。先前在王城内打听到了师祖曾跟姬大人有交情,便直接上山寻过来了,不想却遇到了姚姑娘。”

    姚依依微微一笑,忽然瞥见了地上的黑色羽箭,赶忙回头,朝着堡顶瞭望口那里的人影招了招手。

    那人影见状忙也挥手以示回应,便倏然消失了。

    不过多时,黄色的铜门又被吱悠推开,跑出来一个明眸皓齿的俊朗少年,手里还拿着一把黄杨短弓,看了看卓展他们,又看了看姚依依,纯净地一笑:“依依姐,这些人是来找你的?”

    姚依依宠溺地捋了捋少年的头发,轻轻摇了摇头:“他们的确是姐姐的朋友,但却是来找舅父的。”

    “哦?找爹爹?”少年一愣,狐疑地打量着卓展他们,不解道:“爹爹……有这么多小孩子朋友?”

    姚依依忍不住笑了,看了看卓展那张怔愣不已的脸,回手轻轻点了一下少年的鼻子:“你自己就是个小孩子,还说人家是小孩子!”

    少年不乐意了,登时撅起了嘴:“我已经十四了,才不是小孩子,明年,我就可以给父亲办事了。”

    一旁抱着肩膀的段飞翻了个白眼,揶揄道:“呵呵,你不是小孩子,那我们都比你大,你说我们是小孩子,这不自相矛盾吗?”

    “你……”少年一时语塞,转念又觉得段飞说的很有道理,皱着眉头,不耐烦道:“好吧好吧,是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少年转而看了看边上的壮子,又看了看手里的弓箭,走过去,郑重拱手一揖:“这位胖哥哥,刚刚是姬轲冒失了,姬轲在此给你赔罪了。”

    这少年的样子十分真诚,似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让本来还有些怒气的壮子立马消了火气,笑呵呵道:“没事没事,不知者不怪,小老弟别往心里去。”

    少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倏然又正容问道:“对了,你们找家父,究竟是何事啊?”

    卓展笑笑,把刚刚跟姚依依说的话又再次说了一遍。

    少年顿时眼前一亮,开心地说道:“哦?你们的师祖,是不是那个江爷爷?”

    卓展跟段飞相视一笑,急忙问道:“姬轲小兄弟也认得?”

    少年把头点的跟捣蒜似的:“认得认得,四年前,江爷爷来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多月呢,他手里好多好玩意,天天陪着我玩儿,还送我个悠悠球。不过……可惜……前年的时候被我给弄坏了。”少年说着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卓展心想,江老这老狐狸,刚当着姬无忌的面跟人家斗完宝,转眼就把这“宝贝”送给人家儿子玩儿了,出手还真是“阔绰”,怪不得能在人家家里好吃好喝一个多月呢。

    “那其他人呢?”卓展挥去脑海中奇怪的念头,继续追问。

    “其他人?”少年陡然皱眉:“你是说,江爷爷那些住在王城的同伙儿?”

    卓展一愣,点了点头。

    “哦,他那些同伙啊,来找过江爷爷几次,看样子是请教些什么。再就是江爷爷走的时候,他们过来接江爷爷,然后他们就离开辉诸山了。”少年笃定地说道。

    听姬轲说完的卓展再次满头雾水,心想江老这是自己一个人过来享福来了,把探研队的人丢在了王城的驿馆,看来采集标本和科考他也没参与了,真是悠哉悠哉。

    正思虑着,这个叫姬轲的少年却热情地过来拉他们:“既然是找爹爹的,还是爹爹旧友的徒孙,那就进来坐吧。爹爹他老人家此时还在王城中做事,一般没什么事的话,晚饭之前就能到家了。”

    卓展笑了笑,欣然应允。

    姚依依也微敛衣袖跟着卓展他们再次回到院中。

    丫鬟莲香拉了拉姚依依的衣角,轻声说道:“小姐,咱们不去王城里买茶花了吗?”

    姚依依赶忙朝莲香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又赶忙回头看了看卓展,发现他正在跟赤妘说话,没有听见,才微微松了口气。

    莲香从五岁开始就跟在姚依依身边,似是姚依依肚子里的蛔虫一般,一见这情景,马上明白了。有些不高兴,白了一眼卓展,小嘴快噘到天上去了。

    莲香不是不喜欢这个曾经救了自己和小姐的恩公,只不过,这位恩公已有意中人,小姐再这般关注,很是不妥。而且自家小姐是什么身份,中山上将军姚无殇之女,天选圣女,以后,可是要嫁到皇家的。如果不出意外,小姐很可能跟当今黄帝之弟、麒王殿下成亲的。

    自己上次偷偷听到了老爷和夫人的谈话,麒王和老爷都有这个意思。一来老爷刚坐上这上将军之位,脚跟还没站稳,亟需跟皇室攀亲;而来,麒王殿下英俊潇洒、智勇无双,是黄帝眼前的大红人,与自家小姐简直之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而且莲香看得出,麒王是真的有意于小姐,每每见面,虽有许多矜持,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处处关切,看得出来是真心喜欢小姐。

    现在,横空出现个这么个“恩公”,好似要把小姐的魂都勾去了。从箨泽国回来之后,小姐就整日魂不守舍的,刚刚小姐出门看到那个恩公的一刹那,是发自内心的惊喜。这点莲香还是看得出来的,因为小姐,很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想着想着,莲香已经开始盘算了,千万不能再让小姐对那个愣头青动情了,自己一定要出手阻止,哪怕逆了小姐的意、伤了小姐的心,也在所不惜。小姐以后一定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等小姐跟麒王凑成了一对,她一定会感激自己的。

    莲香兀自想着,竟偷偷笑了出来。意识到这点后,她立马憋住,斜着眼睛偷偷地瞄着小姐有没有发现,却看到小姐正凝眉望着不远处的卓展和赤妘,蹙额颦眉,娇容惆怅。

    “岂有此理!”

    “咔嚓——”

    莲香一怒之下竟掰断了手中的筐柄,心中顿时生出一条吐着信子的小毒蛇。

第三百零六章 龙生九子

    卓展他们穿过院子,进入石堡,被姬轲引着,径直进了中堂。

    与简单、粗朴的外观不同的是,这石头堡内部云锦铺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单是这中堂内九把天仓云木精雕的卧虎飞云靠山椅,就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更别提那铜胎鎏金九凤衔芝大烛台、丝绢双锈百鸟焚日影屏风、以及点缀在各个茶台窗口的那些金丝银线绕成的彩帛绢花了。

    这种富贵堂皇讲究程度,就算说是一方人帝的会客厅,也不为过。实在难以想象竟是一小小城国的内使之家,这让卓展对这位内使大人背后的秘密更加好奇了。

    “你们快坐呀,翠屏、莲香,快上茶!”姬轲热情地招呼着。

    莲香应着,便与姬家本家的丫鬟翠屏一同进入后堂煮茶去了,临出中堂时还不忘回头看了眼自家那神采奕奕的小姐。

    不多时,莲香和翠屏便端着两个卷边大托盘,将滤好的茶一一端给众人。

    一位身姿高挑、容貌秀丽的女子也紧跟着进来。

    女子笑意盈盈说道:“竟然有客在,是奴家给疏忽了,还请各位贵客不要怪罪。翠屏,快去把庖屋新做的花丝茶饼拿一些过来。”

    翠屏连忙点头应着,端着托盘,快步走了出去。

    卓展看这女子,衣着穿戴虽算不上华贵,但都是上等料子,举手投足也落落大方,想来应该是姬家的妾室或儿媳了。

    不过女子转而却对姬轲彬彬有礼道:“小少爷,今天没去射场骑射吗?”

    荆轲摇了摇头,放下了手里的黄杨短弓,爽朗道:“没去,就自己在家里玩玩。这不,就看到依依姐的朋友了。”

    “哦?原来是依依的朋友,那就更不该怠慢了。”女子语笑嫣然道,歉意欠了欠身。

    卓展他们也都不好意思地笑笑。

    “可他们却是来找爹爹的。”姬轲不经意说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姚依依看出了卓展他们脸上的困惑,笑了笑,赶忙解释道:“这位是铃兰,内使府上的大丫鬟。老掌事喜伯年事已高,这里里外外,都靠着铃兰姐一个人操持,才能这般井井有条。你们也叫她铃兰姐就行。”

    众人依次向铃兰问好,卓展也礼貌地朝铃兰点了点头,恍然解开了心中的疑惑。这位看似在府中有一定地位、却对主家客客气气的女子,原来是大丫鬟。不过给人感觉,她就像姬家的自家人一样,凡事尽心,熟络不外道,以至于第一印象便没与丫鬟联系起来。

    铃兰忽地深吸了口气,似想起了什么,面带焦容说道:“你们瞧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既然有客,老爷晚上肯定要宴请的。我得赶紧让庖屋加几个菜,再温一壶好酒。几位,铃兰先失陪一下。少爷,依依,你们陪客好好聊聊,我去去就回。”

    铃兰说着便快步向门外走去,不想却与一身穿轻便甲胄、后披大红披风的阔面壮汉撞个满怀。

    铃兰轻声“啊”了一声,刚要向后仰去,却被那壮汉一把拉出了手臂。待铃兰稳住脚跟,两人的目光不经意交汇在一起,似有一道闪电擦出。

    壮汉瞬间松开了手,眼睛仓促看向别的地方。

    铃兰却一直注视着壮汉那张方正孔武的脸,目光烁动,似有千言万语。

    “大哥你回来了!今天演武场散的好早啊。”姬轲灵活地从靠山椅上跳下,高兴地迎了上去。

    铃兰闻声急忙低下头,微微欠身,绕过那壮汉,似是有意无意地蹭了一下他宽大的臂膀,快步出了中堂。

    不仅是卓展,此时明眼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绝对有问题。

    从刚刚姬轲的称呼中可以知道,这个阔面的男人应该就是姬家的长子了。这内使长子跟家中的大丫鬟生了情,倒也无可厚非。富贵人家常有的事,地位较高的大丫鬟到最后往往都是被主家收了房的,看来姬家的情况也会如此。

    不过从刚刚两人的眼神可以推测出,这两人之间的感情应该并不顺利,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两人,卓展猜测,也许就是那位未曾露面的神秘内使大人了。

    见到满屋子的陌生脸孔,那阔面男子一愣,忙看向姬轲:“轲儿,这几位是?”

    “哦,他们呀,是依依姐的朋友,也是华国那位江爷爷的徒孙,来找爹爹的,说是要问一件东西。”姬轲朗声说道。

    一听是江酉国的徒孙,阔面男子立马露出明亮的笑容:“原来是江爷的徒孙,此番到访,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让我等好好准备一番。”

    卓展赶忙起身拱手道:“这位……应该就是姬大哥吧。”

    段飞他们也都纷纷起身作揖礼。

    阔面男子微怔,随后大笑道:“你们看我,提起江爷就激动难耐,竟忘了自报家门。在下姬臼,姬家的大郎,有礼了。”

    姬臼说着便用力一拱手,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爽快豪气劲儿。

    卓展礼貌地笑着,刚想回礼,却听见身后壮子“噗嗤”一笑。

    “我说姬大哥,你这名字太霸气了,姬臼,谁见了你都得叫声‘舅’,占尽了便宜啊!”壮子口无遮拦地说道。

    “壮,不得无礼!”卓展侧头厉声道。

    “哈哈哈哈哈,无妨无妨,父亲不在,大可不必这般拘谨。这位小壮士说话甚是有趣,有江爷遗风啊。”姬臼大笑起来,心情大好。

    “相公!”

    话音未落,一个甜甜的声音就从外面飘了进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袭轻盈的水蓝色烟纱裙浪花般冲了过来。这个称呼姬臼相公的女子,看起来还没姚依依大,估计也就跟赤妘差不多大。看得出来,女子性格很是活泼,眉眼都在笑着,看她一眼,就好似吃了满口糖一样甜。

    刹那间,卓展便明白了,阻碍在姬臼和大丫鬟铃兰之间的不是内使姬无忌,而是眼前这位清甜可人的女子了。

    一听到这甜甜的声音,姬臼的眼睛霍然一亮,立马回头迎了过去,也不避讳,一把便把女子直直抱起,高旋了一圈才放下。

    “这几位是……”女子看见卓展他们这么一大群人,有些意外,呆呆地望着他们。

    “哦,这几位啊,是父亲旧友的徒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那个江爷。”姬臼对女子温柔说道,转而又对卓展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内子,父家姓姜,单名一个玥字。”

    卓展他们礼貌回应,也都一一作了自我介绍。

    那姜玥在认识了以后,也不再拘谨,脸上再次露出了那古灵精怪的笑容,甜甜道:“哦,对了!事先跟你们说好呀,可不要叫我大嫂、姬夫人什么的,都给我叫老了,我看你们都比我大,叫我玥儿就行。”

    “你呀,总是这般没大没小的,小心让父亲听见,又要给你脸色看了。”姬臼看似嗔怪实则骄纵地捏了下姜玥那似乎能掐出水儿的脸蛋,咧嘴一笑。

    “哎呀,疼……讨厌,大郎你真是坏死了……”姜玥一嘟嘴,揉着脸蛋,看似生气实则撒娇地埋怨道。

    这当众撒狗粮的行为让在场的人无不鸡皮疙瘩掉满地,不过那两人看彼此的眼神都满溢着浓浓的爱意,看的出来是真心相爱,这种蜜意温存的夫妻关系,也实在令人羡慕。

    不过卓展有些不懂了,既然姬臼跟妻子两情相悦,又为何跟大丫鬟铃兰纠缠不清。不过刚刚姬臼看那铃兰的眼神,分明有躲闪的意味,莫非是铃兰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看来,这个姬家大郎身上的秘密,跟这石头堡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可能是年龄相差无几,姬轲对嫂嫂也没有过多的礼数,拿起一块茶饼就递给了姜玥:“新烤的,尝尝看。”

    姜玥拿起茶饼就咬了一口,嚼东西的时候,薄薄的脸皮都鼓了起来,活像一只塞了满嘴食物的小仓鼠。

    姬轲忍不住笑了,故意挑衅道:“不过呀,我还是喜欢叫你嫂嫂。好吃吗,嫂嫂?”

    “为什么呀!”姜玥眉头一蹙,桃腮一鼓,所有的怒气都写在了脸上。

    看到姜玥这副样子,姬轲开心地打了个响指:“因为就想看你这个样子啊,哈哈,哈哈哈哈……”

    “姬轲你!”姜玥气得直跺脚,嘴边的茶饼渣也跟着直掉。

    姬臼伸出大手,朝姬轲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责备道:“没大没小的,别以为仗着父亲疼你,你就可以不守规矩。”

    姬轲反手揉着后背,拉着苦瓜脸,委屈道:“我守规矩了啊,我叫的嫂嫂啊!”

    “啊——大郎,不许拦我。姬轲,你别跑!”呼喊间,姜玥竟高举着双手,把姬臼当柱子,追起了自己那个不懂事的小叔子。

    这一幕,放到现世确实没什么,但在这个时代,可就真是让人惊掉下巴的奇中之奇了。卓展他们几个都看呆了,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姚依依掩口轻笑着,看了眼卓展那张尴尬的脸,赶忙上前温言解围道:“让卓公子你们见笑了。他们几个呀,也就敢趁着舅舅不在家的时候发发疯,一会儿舅舅回来了,他们可是连吭一声都不敢的。”

    卓展笑笑,赶忙附和着:“没有没有,我们几个平时也是这般无二,你们这样,反倒让我们放松许多。”

    姬轲嬉笑着反驳道:“依依姐说的呀,是大哥大嫂,我可不怕,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就‘吭’一声让你们瞧瞧。”

    “这孩子,皮得很,早晚得让父亲教训一顿,到时候可别哭着鼻子来找大哥!”姬臼摇头无奈道。

    “是啊是啊,到时候我们理都不理你,看你能找谁去!”姜玥挽着姬臼的胳膊,扬着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正说着,门口传来了两声极细的轻咳,众人回头,见大丫鬟铃兰站在那里,盯着姜玥挽着姬臼的手,眼圈微红。

    姚依依见状赶忙上前,温平道:“铃兰姐回来了啊。”

    “哦!”铃兰赶忙回神,强挤出一丝笑意:“老爷回来了,听说江爷的徒孙来了,很是高兴,直接回卧房更衣了。老爷让客先去馔堂等候,他马上就到。”

    姚依依倩然回眸,温柔地说道:“既然如此,卓公子,那咱们就按舅舅说的,先去馔堂吧。”

    于是众人便在铃兰的引领下,随着姬家兄弟他们一起出了中堂。

    馔堂设在了西院的小石庐,他们从中堂去西院还是要走上挺长一段距离的。

    这中堂和西院之间是一座大大的花园,亭台水榭、花圃假山,一应俱全,精美绝伦。徜徉在其中,好似身在皇家园林一般,很是惬意。

    辉诸山是座石头山,山上寸草不生。所以这花园中的土壤和植被都是从山下运上来的。可想而知,眼前这精致的景色越美,当初布景时就有多难。

    卓展他们正感叹着这座人工花园的心思巧妙,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男女醉语狂态的嬉笑**声,不禁皱起了眉头。

    寻着声音往过去,假山后面竟出现一张大的夸张的圆形竹塌,上面躺着五六个衣衫不整、发髻松散的娇态美人,将一个咧着薄衫的白面男子拥在中间,莺声燕语着。

    男子躺靠在一个美人的膝上,高高拎起银制的嵌宝酒壶,仰着头,张开嘴巴,将酒倒入口中。那清亮的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巴上,滑过喉头和锁骨,将那本来就薄的衣衫洇湿了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

    看到有这么多人经过,男子很是欢喜,立马丢掉酒壶,拨开躺在自己肚子上的美人,坐直了身子,没有扎起的长发瀑布一般披散而下,让这个浪荡子看起来更加的狂放不羁。

    一双细长的凤眼迷离盯住了挽着手走在最后的赤妘和段越,十分兴奋,高声叫道:“哟,府里来了新的美人啦,这两位姿色都是一绝,快快过来,陪本少爷喝上一壶!”

    走在最前面跟姬臼聊天的卓展面色一沉,立马退到后头,护在赤妘和段越的身前。段飞和壮子也跟着为了过来,警戒地看向这个公然寻乐的奇怪男子。

    为首的姬臼登时怒了,快步走到圆塌前,一脚踢飞了摆放的果盘和酒水,吓得一众美人惊声尖叫,慌忙爬起,敛着乱七八糟罗衫和裙摆纷纷跳下圆塌,躲到了假山后面。

    白面男子环顾着四散逃跑的美人,冷冷一笑,又抬起头,指着姬臼的鼻子醉醺醺说道:“行,她们不陪我喝,那就大哥你来陪我,正好,咱们哥俩可是很久都没一起喝过酒了,自从你上次……咔……”白面男子死死盯着姬臼,伸出惨白细长的手指,划过自己喉咙,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姬婴!”姬臼怒声暴喝,整张脸气得涨红,破口大骂道:“瞧瞧你现在什么样子,死人都比你强。再这样下去,你就要醉死在这后花园当花肥了!”

    可那姬婴就像没听见姬臼的话似的,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大哥,那两位姑娘芳名是何呀?真美啊……府里的美人我都看腻了,这两个,水嫩又新鲜,很合我胃口。”

    姬臼一掌打落姬婴指向赤妘和段越的手指,厉目道:“他们都是今日父亲要宴请的贵客,江爷的徒孙们,你可别给我生出什么乱子。”

    醉眼迷离的姬婴听到江爷两个字时,才有了反应,腾地爬起,赶紧整理着乱糟糟的衣衫,捋着头发,兴奋得两眼直放光:“江爷来了啊?那我得好好跟他喝一杯啊,秀茹、梅蕊,快给我梳头,我要赴宴。”

    姬臼一愣,随后低下头,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停地捏自己的鼻梁。再抬头时,立眉怒目,陡然出拳,正中那姬婴的面门。

    那姬婴一翻白眼,向后仰去,便倒在那圆塌上一动不动了。

    姬臼双手叉腰,仰天一叹,疲态尽显。过得半晌才回过神来,指着晕倒在圆塌上的姬婴,对着假山后那一众美人说道:“你们的主子醉了,把他抬回房间。还有,把花园里这些东西也都给我收拾干净,别再让我看到。”

    “是,大少爷……”美人们纷纷应着,试探着走出,慌张去查看那晕倒的姬婴了。

    姬臼快步走了过来,对着赤妘和段越拱手一揖,真诚道:“二位姑娘,舍弟酗酒大醉,胡话连篇,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这家伙……是你弟?”段飞觑眼望着被美人们扯着四肢抬走的浪荡子,难以置信道。

    姬臼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情绪低落到极点。

    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姬轲开了口,语气却也异常的清冷:“嗯……他是我二哥,姬婴。他……让你们看笑话了。”姬轲说着竟有些哽咽。

    “别提他了,走,一会儿父亲该等急了。”姬臼重重拍了拍阴云不展的姬轲,快步走向了馔堂。

    “大郎!”姜玥担心地追了上去,轻轻挽住了姬臼的胳膊,将头在他肩头蹭了蹭。

    姬臼回头,用大手揉了揉姜玥的流海,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前面领路的铃兰侧头看到这一幕,咬了咬嘴唇,别过了头,双手互相攥着快步前行。

    壮子望着那被抬走的姬婴,又看了看前面的姬臼和身边的姬轲,呆呆地摇了摇头,感叹道:“你们三兄弟还真是相貌、性子天差地别啊,真应了那句话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

第三百零七章 内使姬无忌

    “你们三兄弟还真是相貌、性子天差地别啊,真应了那句话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难不成,不是一个妈生的?”壮子没有把门的嘴又开始跑火车了。

    段飞当即就捏住了他的嘴:“你是不是让我把你这张嘴给缝上才能消停点儿啊!”

    卓展立马就去看姬臼和姬婴的表情,却发现他俩非但没有生气,似乎还满腹心事地低下了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到这幅情景,壮子拨拉开段飞的手,瞪大眼睛:“啊?还真不是一个妈生的啊!”

    姬臼和姬轲谁也没有话,反倒是姚依依,故意笑得很灿烂,轻盈而至,嫣然道:“前面就是石庐,咱们快过去吧,免得舅舅等急了。”

    卓展尴尬地应着,给段飞和壮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打住。于是,众人便在这奇妙的气氛中进了石庐。

    石庐就是一间由黑石砖砌成的宽敞石屋,只不过每面石墙上都有很多拳头大小的孔洞,很像现世那边维族老乡用来晾葡萄干的荫房。也正是因为这些孔洞,不管刮的是什么风,都会有风从石庐穿堂而过,且微风轻柔,吹面不硬,在这个炎热的夏日甚是凉爽宜人。

    石庐内铺着厚厚的织锦毡毯,精雕的棠木小桌案已围绕着地中间的吐水大石龟依次排开,每个小桌上面都整齐地摆放着一鼎红亮的炖肉、一簋清润的羹汤、一豆鲜艳的蔬菜、一箪热气腾腾的白面饼、一角澄澈的米酒,甚是考究。

    而端坐在北侧主案前的,正是这座石堡的主人,桑榆国的内使大人,姬无忌。

    与这奢华的石堡温隅所不同的是,姬无忌只是穿着最普通的蓝布官服,头簪一顶棕皮小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赘饰。衣饰虽简,但那霜漆的两鬓衬出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皮,现出一种知天命之年饱经风霜忧患的稳健持重,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棱角分明的瘦脸上分外活跃。

    卓展一愣,他分明在姬无忌身上看到了一股武将常有的狠厉与威严,丝毫没有文官温敦内敛的气质。与姬无忌四目相对的刹那,他便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因为那种眼神,分明透着能杀死人的凌厉。

    “父亲,这几位便是依依的朋友、江爷的徒孙了。”姬臼双眸明亮地介绍起来,看来并没有被刚刚的情绪影响到状态。

    卓展不敢迟疑,赶忙上前,带头恭敬一揖:“在下卓展,见过姬大人。”

    身后段飞、壮子、赤妘、段越亦纷纷作揖,自报家门。

    正襟危坐的姬无忌并没有起身,满是内容的眼睛来回扫视着众人,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喜色,捋着清须,和悦说道:“没想到一进家门,就听闻江酉国的徒孙到访,本使甚是欢喜啊。铃兰,快快安排来客入座。”

    铃兰点头应着,便引着卓展他们落座客席,合手肃立在门口,端庄而大气。

    一个小侍给姬无忌端来一盏茶,姬无忌用茶水漱了漱口,扭头吐进另一个小侍举过头顶的一个陶罐,又接过一个丫鬟递过来的一方白丝帕,轻轻擦了擦嘴。

    赤妘眼睛瞪得圆圆的,心里泛着嘀咕,就是自己的父王也没讲究到这种地步啊。看来荒僻的南山真的不能跟繁华富庶的中山相比,一个小小桑榆国的内使就如此这般,那这一国之主该是怎样的奢靡啊。

    旁边的段越见赤妘一直在瞪着姬无忌看,赶忙伸手拉了拉赤妘的裙子,示意她这样很不礼貌。

    卓展也从眼角瞥见了赤妘和段越的小动作,他知道赤妘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没表现出来而已。

    卓展这一路上见过各色文官武将,无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将军,还是人微言轻的庶职小吏,为人臣子,秉承的就是一个“谨”字。言行举止、甚至穿衣坐轿都要严谨慎重,什么层级该有什么层级的样子,不能破格,更别说僭越礼制了,低调得就恨自己不能再低调一些。

    可这姬无忌,却反其道而行之。他这般大胆作为,并不避讳外人,想必朝中群臣也必定有所耳闻。至今仍能如此猖獗无忌,若非在国主面前蒙盛宠之恩,又怎敢如此做派?

    漱过口的姬无忌拿起玉箸,夹了一块鼎里的肉放入碗中,平静说道:“诸位,开席吧。”

    姬家的宴席与他们以往参加的任何一场宴席都不一样,吃饭就跟开会一样,一切严肃得要命。

    姬无忌不说话,便没人敢说话,就连筷子偶尔碰撞餐皿的声音都十分清晰。搞得卓展他们连嚼东西都不敢大声,低头默默地吃着,分明是珍馐玉馔,却因为太过紧张,竟吃不出来有多香了。

    不过这期间,姬轲却遵守了诺言,悄悄“吭”了一声,在这安静的石庐中十分明显。惹得众人都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惊得大气不敢喘。

    不过姬轲偷偷瞄着姬无忌,却发现父亲只是在专注于碗中的食物,并没有看他,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便更加得寸进尺,朝对面的姬臼和姜玥做了个鬼脸,便立马埋头,咬了一口白饼。

    因为只能专心吃饭,所以这顿饭吃得特别快,不出一刻,所有的人便都吃完了。

    铃兰拍了拍手,命令众小侍收走了桌上的餐皿,摆上水果和清茶。

    铃兰亲自给姬无忌端来一个通体五颜六色的玻璃茶盏,规规矩矩地放在桌案正中。

    卓展看到这个现代工艺风格浓重的东西,就知道这肯定是先前江老献的宝了。这又送悠悠球,又献玻璃杯,卓展可从没听说过江老是这般殷勤之人,不禁心生疑窦。

    姬无忌敛起衣袖,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悠悠道:“小客们此番来辉诸山,江酉国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卓展刚拿到唇边的玉盏赶忙放下,直了直身子,凝重道:“回姬大人,江老四年前因卷入一场祸事不幸遇难。我等此番前来,正是为了追查祸事的线索,而寻找江老留在辉诸山的一件东西。”

    “什么!江爷爷死了?”对面的姬轲很是激动,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嘴唇微抖,怔愣半晌。

    “江爷竟然……真是世事无常,福祸难料啊……”一旁的姬臼喟然一叹,神情落寞。

    “想不到经年一别,竟是阴阳两隔。”姬无忌哀叹一声,盯着手中的彩色玻璃盏看了一会儿,没有送到嘴边,而是再次放回到桌案上。

    放下玻璃盏的刹那,姬无忌似乎就从刚刚的悲恸情绪中彻底抽离出来了,他抬头再次看向卓展,两个精明的眼睛里似闪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光芒:“这位小客,是姓卓?”

    “正是,在下卓展。”卓展利落应着,知道刚才姬无忌没记住自己的名字,便又说了一遍。

    “卓义士,刚才听闻你说,江酉国在辉诸山留下一件东西,究竟是何种宝物啊?”

    卓展心下一沉,心想这下坏了,江老并未将开图石留给姬无忌。这样一提,事先暴露了自己的目的不说,反倒让姬无忌惦记上了。因为,卓展分明从那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感受到了贪婪。不过江老也真是的,在人家里住了一个多月,又送这个又送那个的,却没把开图石留下,看来这个姬大人,需要跟他保持些距离了。

    卓展心中思虑着,面色却并未有任何改变,依旧坦然道:“哦,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不过是江老的一件体己物件,对于我个人而言比较重要了。如果不在内使府,那应该会在王城的其他地方,明日我等去江老他们曾经住过的驿馆一问便知。”

    姬无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默有顷,脸上再次浮现出笑意:“听说几位还是依依的朋友,究竟是什么机缘,让你们结识我我这个国宝一般的外甥女啊?”

    一听这话,姚依依立马来了兴致,双瞳剪水,面露霞色,抢先说道:“舅父,这位卓公子便是之前依依跟您提过的,在路上救了我的恩公。”

    “哦?”姬无忌顿时一振,目光如鹰爪一般一下叨在卓展身上,热切问道:“就是那个挥一剑就能斩杀数十敌人的英雄侠士?”

    卓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姚姑娘心怀感恩,说得严重了,姬大人莫要当真。”

    卓展明显感觉到,姬无忌的眼神不自控地飘向了自己背上的冰钨剑,这让卓展浑身上下一阵寒凉,汗毛倒竖。

    “卓公子谦虚了,当日依依和莲香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若非如此,卓公子又缘何能以一人之力轻松退敌,救下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不明就里的姚依依自顾自地兴奋说着,还回头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的莲香。

    莲香知道小姐是想让她附和一句,但自己偏不,眼睛看向别处,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卓哥哥,你就是救了依依姐的侠士啊,怎么不早说?我一直都想见见这位天天被依依姐挂在嘴边的恩公,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姬轲兴奋地说道。

    “是啊,卓展,在军营我虽使戟,但平时习武练功仍是用惯了剑的,听闻有剑术高手,也是技痒难耐,明日你一定要与我好好切磋一番。”姬臼也是兴致勃勃。

    三人这样一番恭维,卓展实在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尴尬地笑笑。

    姬无忌倒很是开心,抚须大笑道:“哈哈哈,也好也好,卓义士,反正你们也要在辉诸山寻江酉国的遗物,就在我姬府住下便是。这里虽然离王城有段距离,但这辉诸山矮小,上下一次也不麻烦,总比你们这么多人挤在驿馆要舒适得多。”

    卓展微微一笑,也不推辞,拱手拱手客气道:“那卓展就谢过姬大人的美意了。”

    听说卓展他们会在这里住下,姚依依很是欣喜,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但也能明显感觉到她脸上忽然亮了。

    赤妘显然注意到了姚依依的心情变化,回眸跟段越相视一望,有些黯然。

    就在这时,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掌事蹒跚而入,径直走向姬无忌,拱手禀报道:“老爷,牧正姜大人到访,现在后院书房等候。”

    “啊,爹爹来了!”姜玥忍不住喊出了声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立马捂住了嘴巴,两个滴溜溜的黑眼睛赶忙去看姬无忌的表情。

    姬无忌脸色一沉,没有看姜玥,反而深深看了眼姜玥身边的姬臼。

    姬臼登时一个激灵,猛一低头,表示歉疚。又伸手拉了拉姜玥,姜玥会意,也急忙低下了头,比鹌鹑还乖巧。

    “好,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姬无忌转向老掌事,沉声说道。

    姬无忌捋了捋前襟的褶皱,搭着小侍从伸过来的手臂,慢慢站起,望向卓展,温和说道:“卓义士,各位小客,本使老友到访,要先行一步了。臼儿、轲儿,你们陪小客继续聊。铃兰,一会儿带贵客去客房,再安排几个一等侍婢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

    “铃兰明白。”

    交代完一切,姬无忌便大袖一甩,向石庐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却又停住脚步,没有回身,只是侧头冰冷地说了一句:“轲儿,罚你散席后去花园里倒立一个时辰,不许休息。”

    说完姬无忌便背着双手,大步而去。

    留下错愕不已的姬轲愣眉愣眼地盯着门口,确定姬无忌走远了,才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不会吧!我刚吃完饭啊!”

    “哼,控控你也好,看你以后还敢在父亲面前肆无忌惮。”姬臼幸灾乐祸道。

    姜玥则直接拍起了手,大笑道:“好啊好啊,轲儿一会儿我给你送水,不过能不能喝到,就看你的本事了。”

    “哎呀,这就叫猖狂一时,遭罪一世啊。”壮子拄着桌案歪靠在上面。刚才有姬无忌在,这一顿饭,可是把他累坏了,也憋坏了。

    姚依依见状,悠悠起身,贴心道:“既然都累了,那就回房休息吧。铃兰姐,带他们去客房吧。”

    姚依依的提议深得人心。

    众人赶忙起身,在大丫鬟铃兰的带领下,再次穿过花园,往石堡东边的客房去了。

第三百零八章 不吐不快

    路过花园的时候,虽然天色已黑,但卓展还是看到了从书房里出来的姬无忌,旁边和他热络聊着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想来应该就是姜玥的父亲了。

    卓展去看那姜玥,只见她远远望着自己的父亲,满眼都流露出想念之情,却不敢上前相见。最后,还是姬臼将她揽入怀中,她才抹了抹眼角的泪,将头靠在了姬臼肩头,默默离开。

    铃兰在东院给他们安排了五间挨着的宽敞客房,这客房干净整洁,还有个温馨的小院子,比起那密不透风的主家石堡,卓展他们反倒更愿意住在这里。

    铃兰安排妥当后,便匆匆离开了。

    刚刚那一顿饭,众人都压抑得要死,憋了一肚子的话,恨不得马上一吐为快。见铃兰一走,都不用招呼,便心照不宣地出来了,再次聚在了卓展的房间。

    “啊!终于能喘口气了!”壮子呈大字躺在床上,一副大难不死的样子。

    段飞提起桌上的茶壶,摸了摸,是热的,很好。到了一杯茶,小心地吹着:“不过说真的,咱们这位内使大人,啧啧,背后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大秘密。”

    “他这过得也太奢华了,国主,也不过如此吧。”赤妘迫不及待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而且特别猖獗,都不带避人的。虽然他是中山上将军的小舅子吧,但这也太内个了。”壮子补充道。

    卓展点了点头,肯定道:“不过,他在国主面前还是懂得收敛的,在其他人面前,呵呵,便恣睢无忌了。”

    “你是说他今天从宫里回来穿的那身破官服?”段飞吸溜了一口茶,悠悠问道。

    “没错。他之所以敢这么大胆,国主肯定是知道的。但想必他恩宠正盛,别人也奈何不了他。虽然国主会从侧面知道他背后这些骄奢**,但想象和亲眼看见肯定是不同的。若是他整日华衣锦服的在国主面前晃悠,即便再大的恩宠,也掩盖不了这根锋利的芒刺。姬无忌很聪明,他懂得在国主面前收敛,即便国主知道他是在装样子。”卓展分析道。

    “那这不就是一叶蔽目不见泰山吗?”段飞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拖过来一个凳子,坐在卓展跟前。

    “是啊,可是这一叶却十分必要,这也是他为什么能久居盛宠之下屹立不倒的原因。”卓展接过赤妘递过来的手巾,擦了一把脸,靠在桌子上,很是舒爽。

    赤妘接过手巾,拿在手里攥来攥去,疑惑道:“那这个内使不就是司掌典籍造册的官吏吗,身为文官,地位虽然不低,但就是个虚职,怎么会恩宠如此之盛呢?刚刚看到姜玥的爹爹跟他说话,明明是一介牧正,比内使可重要得多的,却一直低眉顺眼的,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卓展拉过赤妘,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悠然道:“内使,你也知道是一个虚职,只不过是国主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这个姬无忌,肯定在帮国主做一些其他事情,才会得到如此恩宠。”

    “你的意思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段飞向前探了探身子,陡然来了兴致。

    卓展神色微沉,叹了口气:“但愿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啊……但是……把家建在山上,还这般密不透风,对来访者又诸多戒备……唉……”

    “啊?”躺在床上的壮子轱辘坐起,瞪大眼睛,很是惊讶:“合着这姬无忌是帮国主处理脏事、暗事的刀子啊,不会吧?那这个破地方得多危险啊。卓展,你平时不挺精的一个人吗,刚才知道开图石不在这里,你就该顺着台阶往下下,吃完饭离开就完了!怎么还答应住下了呢,还答应的那么脆生。”

    “因为我要找开图石啊。”卓展偏过头,悠悠说道。

    “啊?开图石不是不在那个姓姬的手里吗?”壮子茫然了。

    “是不在姬无忌手里,但肯定在这个石堡里。”卓展的手指摩挲着茶盏的边沿,笃定说道。

    “怎么,卓展,你有线索?”段飞皱了皱眉,不解道。

    卓展盯着手中的茶盏,摇了摇头:“没有线索,但我相信江老的行为。”

    “江老的行为?你是指他离开姬府后就随探研队一起离开辉诸山的行为?”段飞问道。

    “不仅如此。你想想啊,那么一个老顽童,肯呆在这样憋闷的地方一个多月,而且又给老子送玻璃杯,又给儿子送悠悠球的,这种主动献殷勤的行为就是为了拉近和姬无忌的距离。那么他为什么要去接近姬无忌呢?那就是肯定发现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江老不是那种非要管点什么闲事的正义的伙伴,但绝对是一个看不得别人深陷苦海的人。”

    “你怀疑,江老留下来这么久,是想救人?”段飞眼前一亮,有些明白了。

    卓展抬头,看向段飞,郑重地点了点头:“所以,我要找出这个人,江老的石刻,就在他身上。到底是谁呢,姬臼、姬婴、姬轲,还是铃兰……或者……哎,不知道!”卓展一拳重重捶到桌上,有些烦躁。

    “卓展,那咱们真的要在这个破地方住下去啊?”壮子一脸苦相,一想到以后每天吃饭都吃不香,就难受得胃疼。

    “看来,只能这样了!”段飞摊了摊手,只感觉抑制不住的疲惫瞬间袭来,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咱都回去吧,困了困了,本来就赶了一天的路了,还这么一番折腾,得赶紧好好睡一觉。”

    段飞说着就扯着壮子的胳膊往外薅,还没走出门口,又猛然停住,睡眼惺忪地回头问道:“哎,卓展,你不是那个姚依依的恩公吗,明天问问她呗,这姬无忌背地里究竟是干什么的?”

    卓展喉咙一紧,下意识地瞄了眼赤妘,看见赤妘正认真地帮他铺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才木然地转向段飞,瞪着眼睛,朝他做了个枪毙的手势,故意说得很大声:“爱问你自己问去,跟我无关。”

    段飞很是配合,捂着胸口向后仰去,哀声叹气道:“我倒是想问喏,可惜我又不是人家的恩公。行啦,走了,恩公,明天见。”

    “好走,不送,哥乌恩。”卓展不麻烦地摆着手,轰着段飞。

    段飞将手搭在壮子厚实的背上,拧着腰欠揍地离开。

    “哥,等等我,我去你房间,把你袖子坏的那个地方给你缝一下!”段越见段飞真的出了门,赶忙招呼道,也匆匆向门口走去。

    “哎,小越,等等我!”铺好被褥的赤妘心中一惊,赶忙也拉住了段越的段越的手,小碎步跟了上去。回过头,神色慌张地摆了摆手:“卓展哥哥,晚安!”

    看着他那慌张的姑娘消失在门口,卓展呆愣半晌,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傻丫头,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正笑着赤妘,卓展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天的夕阳之下。说起来,自那次之后,连妘儿的手都没牵过呢……想到这里,卓展的脸登时红成了大灯笼。

    “啪——”两只手重重地拍在了脸上,使劲地揉搓了好一阵,也没让自己冷静下来。

    夜已深,灯已熄,眼已闭。

    卓展躺在他的妘儿铺好的被子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第三百零九章 黑猫不睡

    夏日的夜晚,闷热难耐。

    被烈日炙烤了一整个白天的石头山,到了晚上更是迟迟凉快不下来。

    卓展只感觉辗转反侧的自己就像一片炉火上的肉,烤完这面再翻面,翻过面来接着烤。

    皎月西沉,也不知道是几更天了,半梦半醒的卓展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禁翻了个身,皱了皱眉。

    随后,伴随着这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分明听见了一声很小声的“快跟上”。

    心过惊雷,卓展霍然睁眼,飞快坐起,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摸起了床边的冰钨剑。

    蹬上靴子,将门轻轻推开一条小缝。

    卓展清楚地看到远处一列二十几个黑衣人,抬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飞步疾行,穿过花园,向北而去。

    心下微惊,却难掩惊喜。卓展又将门小心翼翼推得更宽一些,屏住呼吸,侧身而出。快步轻盈,飞也似地跟随着那群黑衣人的脚步,以花园中的树木做掩护,来到了北院的一处大仓库。

    随着微弱的油灯燃起,房顶的一片青瓦也被卓展抠开。

    只见等在这库房里的,正是姬无忌的贴身老掌事,喜伯。

    “得手了吗?”喜伯阴声问道。

    “勒马帮三十六个人头,全部砍下,一个不少。”喜伯身前的一个高大的黑衣人干脆说道。

    黑衣人一挥手,后面的四个黑衣人将那一大一小两个木箱抬到喜伯跟前放好,便躬身再次退到后头。

    为首的高大黑衣人打开了那个小木箱,凝重道:“掌事,这便是老爷要找的东西了。只不过,这南海金珠串成的项链虽然珍贵,却不过是件普通的法器,并不是浮沉珠环。”

    喜伯面色一沉,沉重的一声叹息,嘶哑的嗓音难掩失望:“明白了。”

    黑衣人停顿了片刻,又打开了大箱子。

    瞬间,满满一箱的金银玉器珊瑚珠贝在昏暗的烛火中霍然亮了一下,晃得上面的卓展不禁闭上了眼睛。

    睁眼定睛再看时,喜伯已蹲下身子,将手插入箱子中拨拉起来,眉开眼展。

    “这些都是从勒马帮搜刮来的财物,全在这里了,掌事请过目。”黑衣人略带得意地说道。

    喜伯单膝半跪,费力地扯开自己腰间系着的一个小袋子,大手捞起一把,装进小袋子,仔细地系好,满意地说道:“老规矩,还是一把。”

    “掌事清明。”黑衣人拱手奉承道。

    喜伯举起了手,打断了他:“把那南海金珠串交给兴尚,让他连夜雕刻一柄铁桦木盒,包好上锁,明日一早便送入宫中。至于这一箱,还跟原来一样,收入府里的库房。”

    “遵命。”为首的黑衣人一拱手,身后的一众黑衣人也齐齐拱手。

    房上的卓展看得真切,心想,果然,姬无忌是在帮国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杀人越货的名头,算是做实了。不过,貌似这姬无忌在国主的蒙荫下,还有着自己的小心思。这浮沉珠环,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如此费心寻找,到底想要干什么?

    卓展正暗自揣摩着,下面的一众黑衣人已秩序井然地鱼贯出了那狭窄的库门。

    就在这时,屋顶瓦片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的脆响。

    屋里的喜伯立马抬头,一瞪眼,警觉道:“谁?”

    高个子黑衣人便已飞身而出,手搭房檐,一跃而上。

    然而那里,除了一片片泛着月光的青瓦,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声极细极长的“喵”和谐地响起,高个子黑衣人陡然松了口气,骂了一句“该死的猫”,便翻身而下,指挥着那群黑衣人出了北院。

    待到最后出来的喜伯回身锁了库房大门,蹒跚地出了北院,旁边楸树上蜷成一团的卓展才长出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纵身跳下。

    不过令卓展感到奇怪的是,刚刚自己分明没有动,怎么会有瓦片响呢,难道真的是猫?还好自己在师父那里把轻功给练出来了,赶在那黑衣人翻上来的前一刻就盖好瓦片,跳到这边的楸树上,否则,就算不死翘翘,也要闹出大动静了。

    就在卓展暗自庆幸之际,一声更加清晰的“喵”悠悠想起。

    卓展蹙目一扫,十分确定肯定加一定,这声音,就在那个方向。

    心念闪电,卓展已如扑向猎物的豹子般闪电窜出,用自己那连清崖都忌惮三分的速度,向那团小小的黑影追了过去。

    “终于追到你了!果然是只黑猫,怪不得之前没看到你。”卓展一把将那黑亮的小东西搂在怀里,捏着它的后颈肉,注视着那双翠色幽深的眼睛,竟有那么一丝喜爱。

    “夜煞!”姬轲神色焦急地追了过来,看到怀抱着黑猫的卓展,不禁一愣,压低声音,吃惊地问道:“卓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卓展笑笑:“哦,太热了,睡不着,就出来透透气,这不,就看到这个小东西了。”

    卓展抓了抓黑猫的头,掐着它的胳膊,递给了姬轲。

    黑猫一钻入姬轲的怀里,就老实得跟鹌鹑似的,整个身体都瘫软了,眯着眼睛仰着头,安安静静让姬轲抓它下巴上的软肉,舒服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而抱着黑猫的姬轲,就像一个充满爱意的小姑娘,温柔地逗弄着这个柔软的小家伙,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你的猫?”卓展问道。

    “嗯,它叫夜煞。”姬轲轻轻地应着,生怕吓到这个小家伙。

    “怎么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因为……”姬轲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眼帘低垂,抿了抿嘴唇,低落道:“因为我养了它,它就只有等到入夜才能出来。”

    卓展皱了皱眉,试探地问道:“是因为……姬大人?”

    姬轲点了点头,抬眼间,映着星辉的眸子清澈如水:“父亲讨厌一切兽类,包括兽人,家里就连兽奴都没有的。我偷偷地养它,也是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被爹爹发现,我和它……就全完了……”

    卓展这才意识到,今天在姬府,确实没有看到兽人奴隶。但从姬轲的话语,以及晚饭上姬无忌对姬臼、姬轲的态度,可以推测出,姬无忌是个严父,但究竟怎么个严厉程度,卓展是无法得知的。但就算再严厉,也不至于因为一只猫,就要了儿子的命,姬轲这样说,怕不是有些夸张了。

    卓展伸手摸了摸小夜煞锦缎般的皮毛,试图缓和着姬轲低落的情绪:“你和这小家伙,怎么认识的?”

    说到这个,姬轲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纯洁的笑容:“说来也是奇妙。卓哥哥,你也知道,这座石头山,什么飞禽走兽也没有。但偏偏,有一天,它却跑上来了,又偏偏被我发现。若是换成任何一个人,它都死定了。”

    姬轲说着便用力戳了一下小夜煞的脑袋,惹得它“喵”地一声叫,使劲抖落了一番,随即,从姬轲胳膊的缝隙中伸出一只爪子,像吃冰淇淋一样,开始没完没了地舔了起来。

    “卓哥哥,跟我一起送它回去吧,一会儿天亮了,该有小仆出来扫院子了,看到了,难保不节外生枝。”姬轲提议道。

    “好。”卓展欣然应允。

    卓展跟着姬轲,一路来到了北院西北角的一处育苗花房。姬轲拉开那个小木门,蹲下身子,将夜煞放了下来。

    小夜煞很懂事,“喵”了一声,后腿使劲一等,便一溜烟地跑了进去,蜷缩进角落里的一个大柳筐,准备进入梦乡。

    “喏喏喏,好好睡一觉,明天晚上见了。”姬轲跟夜煞挥了挥手,便轻轻锁上了那扇薄薄的小门。

    直起身子的姬轲轻叹一口气,惆怅道:“也不知道能瞒到什么时候,明年春天育苗的时候,这里也呆不了。”

    “如果这么担心,没有想过放它走吗?或是去王城里给它寻一个好人家?”卓展不解地问道。

    姬轲扬起头,注视着远方那已灰蒙蒙的天空,沉吟半晌,幽幽说道:“可能还是我太自私了吧,虽然我也知道放它走才是为它好,但是我……实在舍不得……我好害怕失去它……”

    看到姬轲这般忧伤的样子,卓展刚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他微叹一口气,也看向远处那死鱼白一般的天空,半晌无言。

    卓展没有说的是,姬轲能养夜煞到明年春天的愿望,恐怕也实现不了了。因为,就在今夜,喜伯已经知道了这只猫的存在。

第三百一十章 挣扎的兔子

    天一亮,铃兰便差人把早饭送到了他们各自的房间,连同漱口茶和洗脸的温水,很是细心周到。五星级的完美服务惹得众人一阵感动。

    卓展这一夜几乎都没怎么睡,两个黑眼圈跟熊猫似的,哈欠连天,无精打采。

    赤妘美滋滋的把早饭端进卓展房间,两人相对而坐,一起吃着早饭。

    赤妘偷偷瞄着仔细吹着热粥的卓展,暗戳戳地笑着。平时都是跟大家一起吃早饭,像现在这样,只有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一张桌子上,相对而坐,吃着东西,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在杻阳山上自己的寝殿。只不过现在的心境已跟那个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样的新奇气氛,让赤妘有一种两人已是多年老夫老妻的错觉,心思都不在吃饭上了。不过,什么时候才能跟卓展哥哥真正成亲呢……

    想到这里,脸红心跳之余,赤妘不免又是一阵惆怅,为那个一直存在却不敢去面对的问题。不过,想到成亲……嘻嘻嘻……卓赤氏这个称呼还真是有些拗口呢……

    “喂,傻丫头,笑什么呢?不好好吃饭。”卓展放下筷子,用食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赤妘的额头。

    赤妘没有抬头,挑起眼帘,瞄着卓展那张怎么看都觉得好看的脸,声音软的似棉花糖:“卓展哥哥,你说……你是喜欢跟大家一起吃饭呢,还是……喜欢跟妘儿一起吃饭呢?”

    看见赤妘扭捏的小样子,刚刚还昏昏欲睡的卓展登时精神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猜?”

    “当然是……哎呀,卓展哥哥你坏死了,明明知道妘儿……”赤妘抬起头,攥住两条辫子直晃,小嘴嘟得老高。

    “你这个小丫头也坏死了,明明知道答案。”卓展挑了挑眼眉,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不错,米香味很浓。

    “妘儿不是想听你说嘛……”赤妘的脸一下子红了,声音小的似蚊子,头低到几乎要插进碗里了。

    “那我……”

    “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

    一声怒吼打断了卓展和赤妘的你侬我侬。两人一愣,瞬间听出来了,这是段飞的声音。

    想都没想,卓展和赤妘几乎同时放下了手里的食物,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推门的同时,壮子也从隔壁跑了出来。

    只见小院外面,段飞正捏住姬婴那白细的胳膊,愤怒地盯着那张不屑一顾的脸。而段飞的身后,则是捂着脸蛋流着眼泪的段越。

    卓展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快步上前,刚想开口,却被壮子抢了先。

    “咋了,这是?越越,你脸咋了?”壮子小碎步跑过去,弯着腰,抬眼看着段越那张深埋的脸,很是紧张。

    “还不是这个淫贼摸了小越的脸。”段飞咬牙切齿道,握住姬婴的那只手已不知不觉硬化了。

    “疼疼疼……”姬婴咧着嘴,表情痛苦到姥姥家了:“你们几个怎么说也是父亲的客,这样对主人家,过分了吧!”

    “过分的是你!”段飞鼻翼微微颤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段飞。”卓展上前拉住段飞手臂,朝他摇了摇头。

    因为昨天晚上的那一幕,让卓展认定了姬无忌是个比土匪还凶戾可怕的家伙,在他的家里,能少惹事就少惹事。

    段飞狠狠瞪着那姬婴,虽很不情愿,但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啊嚯嚯……疼疼疼……”姬婴揉着红了一圈的手腕,夸张地喊着疼。不过抬头看到段飞那张恨不得撕碎自己的脸,又立马破功而笑:“别那么认真嘛,这么漂亮的姑娘,不懂得享受春色,多可惜啊。”

    姬婴今天倒是没醉酒,那披散的头发也用一根奇怪的编绳松松地系在脑后。其实他人长得挺帅的,只不过那玩世不恭的样子和那桃色迷离的眼神实在让人不爽。

    “姬婴,我警告你,以后,你再敢碰我妹妹一下,我就掰断你十根手指。”段飞恶狠狠地警告道。

    “还不够,掰断了还得下油锅炸一炸!”壮子赶忙补充道,也气不打一处来。

    “哟哟哟,想不到你们年纪不大,倒很是凶残。下油锅?呵,呵呵,真是比我大哥……啊不,比我那个慈眉善目的老父亲还阴毒。”姬婴将额前垂下的一缕碎发捋到了耳后,明明没喝酒,却又是一副醉生梦死的颓废模样。

    不过姬婴这么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调侃,却让卓展心念闪电。大哥……难道姬臼也?姬家父子,到底在筹谋些什么……

    正僵持着,大丫鬟铃兰神色焦灼地从远处小跑过来,看到姬婴的刹那,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说道:“二少爷,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可是让我们好找!快点儿快点儿,老爷让你去书房,说是有要事,已经等了好半天了。”

    不想姬婴非但没有惊慌,反倒很是不屑,冷蔑道:“哼,让我去书房?呵呵,呵呵呵呵……我那个好大哥,你那个好大郎,是不是也在?”

    铃兰一愣,眼神飘忽,咬了咬嘴唇。

    姬婴盯着铃兰那仓皇失措的脸,得意一笑,又骤然敛笑,肃容问道:“轲儿呢,轲儿是不是也被叫去了?”

    铃兰躲避着姬婴刀子般的眼神,僵硬地点了点头。

    谁知姬婴竟眼圈一红,仰头看着天,长叹一声:“老毒物,害了大哥,毁了我,现在又想向轲儿下手。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的……”姬婴说着便“咯吱咯吱”咬起了牙,微觑的凤眼流露出一股瘆人的狠辣。

    “那二少爷……你还过去吗……老爷他还……”铃兰欲言又止地开了口,神色戚戚的脸上难掩焦虑。

    “去,怎么不去?”姬婴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声调,“他把轲儿也叫去,不就是让我乖乖去吗?老狐狸......呵,也不知道,这一次,他又想让我爬上哪个娘们儿的绣床。”

    姬婴说着便迈开步子朝石堡走去,宽大的白色长衫在瘦窄的肩膀上长长地拖拽着,似是一条垂落在地的挽联,满负着那连风都吹不起来的懊丧与沉重。

    铃兰满怀歉意地朝着段飞段越兄妹尴尬笑了笑,便又敛着裙子,朝姬婴的方向匆匆追了过去。

    卓展几人大眼瞪小眼地愣在原地,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愤怒和冲动。

    姬婴短短的几句话,却包含了太大的信息量,让他们震撼之余又实在难以置信。

    望着远处那幢黑森森的石堡,卓展再次陷入了沉思。

    黑夜里的杀手,肮脏的勾当,乖戾寡言的内使大人,在父亲面前噤若寒蝉的姬臼和姬轲,以及对父亲大言不惭的浪荡子姬婴,跟姬臼纠缠不清的大丫鬟铃兰,以及看来起来天真烂漫的姜玥,还有那个自己头脑一热救的金枝玉叶姚依依……

    姬府的这个谜团真是越来越大了,卓展实在有些琢磨不透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父亲姬无忌

    还没走进书房,姬婴就闻到那股令他讨厌的云丝香的味道,以及那磨耳朵的古琴之音,不禁头痛脑胀,情绪越来越焦躁。

    进了门,站在织纱屏风那里定了定神,深深呼吸了三次,姬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收起脸上的愠色,迈开步子,看似平和地走了进去。

    今日的姬无忌没有上朝,在自己的家里自然不用再装样子。一领金线掐丝上锈祥云铺水的石青色长袍服服帖帖地罩在身上,一顶错金嵌珠的白玉簪冠将黑白交错的头发拢得一丝不苟。此时,他正专注于手里五色玻璃盏,细细品着那上等女儿茶的甘甜与微涩。

    姬臼也没有穿甲胄,一身绛色常服,恭敬地跪坐在姬无忌对面的蒲垫上,颔首以待。

    而姬轲,则跪在姬无忌身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手握一把小刀,专注地切着小桌案上的花丝茶饼,并细致地用玉片刮上蜂蜜,再规规矩矩地摆放到姬无忌面前的玉碟里。

    这个被称作书房的地方,却没有一卷兽皮、一张帛书、一片龟甲片,甚至连放这些东西的楠木架子,都被摆放上了各种花里胡哨的珍奇宝贝,哪还像一国内使应有的书房。

    姬婴简单环顾了一下这三个月没来就又添新彩的书房,侧头瞥了瞥角落里那凝神抚琴的白皙美人,又是没见过的新面孔。

    姬臼和姬轲都不敢抬头,仿佛飘进来的只是一阵风,丝毫不影响自己平静的状态。

    姬无忌放下手中的五彩玻璃盏,抬起眼皮,额头上挤出一堆抬头纹,指了指姬臼身边的那个蒲垫,悠悠说道:“坐吧。”

    姬婴见姬无忌并没有责怪自己为什么迟迟才到的意思,便提起长衫,跪坐在那细密柔软的蒲垫上,面无表情地问了句:“父亲叫孩儿来,可是又有新任务?”

    姬无忌正在咀嚼茶饼的的嘴陡然停住,抬起手,指了指角落里抚琴的美人。

    琴声戛然而止,美人眼帘低垂,微微颔首,怀抱着古琴,悠悠站起,轻移莲步走出了书房。

    美人出去后,外面的喜伯便锁上了书房的门。

    姬婴听到那熟悉的“咔哒”落锁声,喉咙有点发紧。

    姬无忌并没有回答姬婴的问题,而是一把揽住旁边姬轲的肩膀,满面慈祥地问道:“轲儿,今年,有十四了?”

    “回爹爹,没错。”姬轲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答道。

    姬无忌长叹一声,望向墙上挂着的那张自己费尽心思得来的龙舌弓,感慨万千:“十四好啊,十四……婴儿,你十四的时候,已经成功的帮为父执行了第一个任务了。”

    姬婴陡然心惊,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微睁双眼,虽极力压低声音,但还是难掩音色中的焦虑:“父亲,轲儿还小,不是说好明年才让他……”

    “婴儿啊,”姬无忌打断了姬婴的话,似是并不在意他在说什么,继续自顾自地慨叹着:“婴儿啊,曾经,你也像轲儿这般,是管我叫爹爹的,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口叫父亲了?”

    姬婴心石一沉,如鲠在喉,停顿半晌,才瑟瑟开口:“十四……”

    “哦。”姬无忌一副恍然翻悟的样子,回手拍了拍姬轲的后背,和蔼道:“轲儿啊,你要好好感谢感谢你二哥,他心疼你,还想让你再当一年巢里的雏鸟啊。”

    姬轲微微蹙眉,有些心急,赶忙说道:“爹爹,轲儿已经是男子汉了,轲儿可以帮您做事情了!”

    姬婴愣住了,抬起头,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姬轲,心里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姬无忌却开心地笑了起来,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姬婴,高昂道:“翻覆之间,砒霜蜜糖。婴儿啊,你的一片良苦,怕是要付诸东流了。”

    姬无忌又转而望向身边的姬轲,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张通体澄黄的龙舌弓:“想要吗?”

    姬轲瞠目结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连连点着头:“嗯嗯嗯!”

    姬婴却陡然坐直了身子,立目看向自己那天真的弟弟。

    平静如水的姬臼侧过头,深深望了姬婴一眼,便再次低下头,石塑一般岿然不动。

    看到姬轲激动的样子,姬无忌豪气地挥了挥手:“去拿吧,从今天起,它是你的了。”

    “真的吗?”姬轲高兴到难以自持,腾地站起来,用力一揖:“谢谢爹爹!”

    说完便瞬间窜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弓,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满眼都是亮晶晶的小星星。

    见此情景,姬婴的心彻底凉透了,呆跪在那里,六神无主。

    从姬轲摘弓开始,姬无忌就一直盯着姬婴那张白净的脸,冰冷严肃,却满是自得之色,似是早已洞见一切的神。

    过得许久,姬无忌再次端起面前的玻璃盏,沾了沾唇,有些凉了。于是再次放下,看向站在那里喜形于色的姬轲,命令道:“轲儿,带好你的弓,你可以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告诉喜伯进来,添茶。”

    一听这话,已跌入深渊的姬婴似乎又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光亮,他抬起头,盯着姬无忌,从没像现在这般充满期待。

    姬轲一愣,刚刚的满心欢喜瞬间凉了一半,他呆立在原地,一脸不解地问道:“爹爹,轲儿……不能参与吗?”

    姬无忌并没有看姬轲,脸冰冷得像一块石头,完全没有了刚刚赠弓时的慈父模样:“刚才为父不是都说了吗,你二哥心疼你,还想让你再玩一年。轲儿啊,行所欲行,止所欲止,你,就莫要再辩驳了。”

    姬无忌说得淡泊,却是那样的不容置喙。

    姬轲咬了咬嘴唇,虽有万般不甘,却只能紧握着宝弓,恭敬一揖:“是……”

    听到姬轲步伐沉稳地出了书房,一步又一步;听到磨蹭的喜伯蹒跚地进来,往玻璃盏里添着新茶,一滴又一滴;听到胸中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姬婴的眼前豁然明亮了。

    “多谢父亲!”姬婴恳切却哽咽地说道,给姬无忌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姬无忌冷蔑一笑,呷了口甘醇清润的茶,不动声色。

    “敢问父亲,这次要办的,是哪一家?”姬婴颔首问道,毕恭毕敬。

    姬无忌抬眼看了一眼服帖的儿子,悠然道:“城东巨贾,承之皇。臼儿,接下来,就由你来说吧。”

    姬臼点了点头,转向姬轲,娓娓道来:“这承之皇有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已经跟齐大将军的儿子定了亲,你要做的就是……”

    ……

    茶喝的多了,舌头就有点苦了。

    姬无忌拿起一块玉碟里的花丝茶饼放入嘴中,慢慢地咀嚼着,满口的香甜。

第三百一十二章 隔波相羡尽依依

    午后的骄阳如炭似火,被烤得滚热的石头山向外蒸腾着灼灼热气。汗水顺着额头留下,模糊了眼睛,似乎连对面的人都成了虚影。

    卓展不停地用湿毛巾擦着脸和脖子,却还是不停地往外冒汗,喉咙也干得要命,于是就一碗接一碗地喝水,然后喝进去的水再变成汗,粘乎乎地流出,如此反复,惹人抓狂。

    卓展、段飞、壮子此时最想做的就是把这身繁琐的衣服给脱掉,虽然他们各自都带了背心大裤衩,但有赤妘在这个小院,总归是不太好的。

    之前在箨泽国驿馆,有一次赤妘无意间看到了易龙穿着背心的样子,吓得跟什么似的,气急败坏地叨咕了一整天,什么不知廉耻、好像猴子之类的,就连段越这种励志成为心理咨询师的人都劝不好了。

    更何况,现在他们是寄宿在双面阎罗姬无忌的家里,府上女眷众多。虽说东院客房偏僻吧,但对面就是花园,公然露胳膊露腿的,在这个年代,实在有失稳妥。于是,只能一边热着一边捂着,默默怀念着那个叫做空调的夏日小情人。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清甜的笑声,仿佛池塘里的莲花绽放了一般,短暂拨开了这恼人的炎热。

    众人抬头,果不其然,是姚依依。

    只见姚依依提着篮子,浅浅地笑着,如一缕清风飘然而至。

    后面跟着的莲香很不情愿,脸快拉到肋巴扇去了。

    眼见姚依依过来,卓展急忙站了起来,不自然地挤出一丝笑。

    在铜盆边蹲着涮手巾的赤妘也赶忙起身,小碎步移动到卓展身边,看了看卓展,觉得不够近,又往那边靠了靠,直到挤得卓展有些打晃了,才停下。

    段飞见此情景,“噗嗤”笑了出来,跟段越两人挤眉又弄眼。

    壮子则不管那么多,口无遮拦地说道:“哟,神仙姐姐又来报恩来了。”

    姚依依桃面一红,有些赧然,却还是温柔地笑着,落落大方地走到院中的石桌前,放下柳筐,拿下盖子。

    小丫鬟莲香赶忙上前,从腰上摘下一条手巾,垫着双手,把里面那个大陶罐小心翼翼地端出来,放在石桌上。虽然她很不乐意给那个恩公服务,不过她实在看不得自家小姐去干这种粗活,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看着周身都是水珠、还冒着丝丝白气的陶罐,壮子眼睛一亮:“嚯,这是……冰块?”

    姚依依倩然一笑,打开了陶罐的盖子:“猜对一半,是冰镇银耳雪莲羹。莲香,快给大家盛上。”

    莲香粗着嗓子“哦”了一声,便从那柳筐中取出一摞陶碗,一个大铜匙,一碗一碗地盛着。

    “哇去,还有冷饮喝啊,你还真的是神仙姐姐,这都能变出来!”壮子的眼珠子已然掉进那清澈透亮的银耳雪莲羹里了。

    姚依依微微欠身,葱管般纤细修长的手指端起那冰冰凉凉的陶碗,小心翼翼地往卓展那边走去。

    不想却被三步并两步跑来的莲香擎着碗沿夺了去:“小姐小姐,还是我来吧!”说完便捧着小碗,飞快挪腾着两条灵活的小短腿,飞一般地来到卓展面前,不那么友好地说道:“恩公,请用。”

    姚依依看着异常“殷勤”的莲香,无奈摇了摇头。又赶忙回身,重新拿了一碗,再次走向卓展,这次却是递到他身边的赤妘手里:“妘妹妹,喏,趁着还冰着,赶快喝吧。”

    赤妘手足无措地接过碗,小猫一般温顺地说了一句“谢谢”。姚依依那明媚如春风的笑容让她瞬间又矮了一截,再次变得不怎么会讲话了。

    或许,也是因为整个院子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了,姚依依虽然每天都是一身白裙子,但却每天都不一样。昨天的是领口袖口裙摆都勾了银丝的;今天的这件则是比昨天薄一点蝉翼纱,腰封和下摆都暗绣了缠枝莲;而之前在箨泽国驿馆的那件白衣,这是冰丝锦做的双叠裾裙。

    虽然在卓展眼中,姚依依基本上从没换过一件衣裳。赤妘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但她还是对姚依依这种在衣服上动的小心思感到紧张,不知为什么,就是移不开视线,莫名其妙地就想关注。

    姚依依虽然这边刚端给赤妘一碗冰羹,也报以一个温暖的微笑,但转而就把目光移到了卓展身上。看到他喝了一口糯糯的冰羹,忙焦急地问道:“怎么样,卓公子,好喝吗?”

    卓展抬起头,礼貌地点了点头:“嗯。”

    姚依依霎时春风拂面,笑靥如花:“卓公子喜欢喝就好,这是依依亲手做的,第一次做,还担心不合你胃口。辉诸山暑气重,如果你爱喝,往后依依就常做。”

    卓展刚送到嘴边的汤匙突然停住了,他看了看里面晶莹透亮的冰羹,只觉得这小小一勺都太沉重,有些难以下咽了。

    那边,段飞和壮子早已吸溜吸溜喝完了一碗,再去盛时,发现那小小的陶罐已经见了底。

    段飞瞥了一眼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澜万状的三人,实在不想再跟着裹乱,便拉着段越走出了院子:“哎呀,这石头山上太热,冰镇银耳雪莲羹也解不了我这心头火啊。”

    “你干什么去?”卓展一见段飞拉着段越要走,着急地问道。

    “去王城,中街不是有家苦荼氏的法器店吗,去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合适的法器。小越我得带着,万一那个淫贼又过来找麻烦,我可不放心。”段飞悠哉道。

    壮子一听这话,也赶忙跟了过去:“哎,那我也去!壮爷我那个项圈也找不回来了,不整一个心里总不踏实。我跟你说啊,上次咱们帮小单打那个方壶,说实话,我心里真是没底啊,这法器,平时看着没什么存在感,其实啊……”

    看着头也不回的三人,卓展心里一阵咒怨,各种碎碎念扎小人。瞄了眼身边不知所措的赤妘,轻叹一口气,虽然生硬,却十分必要地转移了话题:“姚姑娘,卓展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姚依依一见卓展主动跟自己说话,瞬间心花怒放起来,乖巧地坐在石凳上,注目看向卓展那张有些淡漠却仿如磁石的脸,柔声道:“没什么当问不当问的,你我已是生死之交,依依一定知无不言。卓公子,请讲。”

    卓展感激地看了姚依依一眼,思忖有顷,郑重道:“敢问依依,你舅舅他……”

    冰雪聪明的姚依依,不听卓展说完便明白了,会心一笑,柔声打断道:“卓公子是想问,舅舅这个内使的后面,是做什么的?”

    卓展微怔,点了点头。

    姚依依无奈一笑,嫣然道:“没什么不可说的,舅舅的秘密,在桑榆国的庙堂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不过,有老国主在,每个人都选择看不见而已。”

    “可是,卓展哥哥,你早上说……”赤妘犹疑地开口。

    卓展立马攥住了她的手腕,微微觑眼,示意由自己来说。

    转向姚依依,卓展淡然一笑,看似轻松地问道:“那不知姬大人在这内使的名头下,都为国主做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姚依依始终观察着卓展任何一个微表情,双眸明亮,抿嘴轻笑着,恬静道:“拔掉不听话的眼中钉,探取被藏起来的奇珍异宝。卓公子,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依依呢?”

    卓展听着那滔天的罪行从这样一个如莲的女子口中淡然地说出,着实有些讶异。看着她那淡定的表情,转念一想,也该如此。能轻而易举就抹掉顶头上司全家的上将军姚无殇的女儿,什么大风大浪、腥风血雨没见过呢。自己与她相识,就是把她从刀下救下来的。只不过这段时间以来,被她这般柔弱的外表给麻痹了,竟忘了这朵美丽的莲花是在血泥中开出来的。

    “既然姚姑娘心里知道卓展只想确认一下,有何苦诘问卓展呢?”卓展说的平淡,不见任何情绪波动。

    姚依依盯着卓展那张淡然的脸,忽地掩口轻笑,打趣道:“怕了怕了,真的是说不过卓公子你。依依心血来潮,自作聪明试图一辩,到底是添了笑话了,还望卓公子不要介怀。”

    旁边的赤妘听得有些气恼,自己的卓展哥哥可是很聪明的,哪是你一个闺中小姐耍耍小聪明就能挑战的。但气焰不能外露,这一点她明白得很,而且在姚依依面前,自己就像被捏住脖子的兔子,哪还嚣张得起来呢。于是便什么都没说,连一丝情绪的变化也没表露出来。

    卓展朝姚依依大度地笑了笑,以缓尴尬。

    转而又回头瞄了瞄身边欲言又止的赤妘,看到底什么个情况。只见她两个小手一直捧着那个冰凉的陶碗,小口小口吸溜着冰羹,像只专注于食物的小仓鼠似的,可爱极了。

    卓展直了直身子,探眼一看,果然,那小小的陶碗已经空了。赤妘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姚依依,嘴巴吸溜着空气竟还不自知。

    卓展不觉一笑,无奈摇了摇头,拉过赤妘的手臂,掰下她紧攥的陶碗,放在石桌上。又把自己那仅喝了一口的冰羹放到她手里,推到她嘴边,宠溺地说道:“傻丫头,吸了一肚子气。”

    赤妘像一具木头人似的任凭卓展摆弄,直到卓展的那碗冰羹都到了嘴边了,才傻呆呆地开口:“卓展哥哥,我……”

    “行了,喝吧。”卓展略带嗔责地命令道。

    赤妘低头瞅了瞅手中这碗冰冰凉凉的冰羹,幸福地一笑,朝着卓展使劲点了点头,便再次捧起小碗,像只小仓鼠般吸溜起来。

    姚依依怔怔地看着两人的无心之举,看着卓展看向赤妘时眼神的转变,看着自己辛苦守在炉子旁熬了两个时辰的羹汤被他送了出去,看着赤妘小小的樱唇沾着碗沿,就是卓展之前喝过的地方。倏然,一颗满心欢喜的心,顷刻被这柔情蜜意融化得面目全非。

    她只感觉此时自己面前的这个石桌俨然化作一条涛涛江流,将自己和对面的两人隔开。那边是春暖花开,而这边,则是寒冬凛凛。

    作为姚依依肚子里的蛔虫,莲香当然感受到了自己小姐情绪上的变化,然而她却一反常态,很是开心。心想这个冰坨子恩公还不算傻,知道他自己跟小姐就像是地上的草芥和天上凤鸟,不给小姐希望,才是最聪明的选择。现在,莲香倒是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卓展发现一向浅笑嫣然的姚依依,脸色竟冰冷得如寒霜,不觉有些紧张起来了,心想是不是自己刚刚那些话说得太冲了,便期期艾艾地问道:“姚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哦,”恍过神来的姚依依赶忙笑笑,话语依然轻柔如微风,却难掩落寞:“没什么,只是看到卓公子和妘妹妹这般琴瑟调和,如并蒂芙蓉,情深意笃,依依实在心羡神往。想到自己花龄将谢,却还是孤身一人,不免有些神伤罢了。”

    卓展和赤妘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尴尬,没想到彼此的无心之举竟无意间又撒了狗粮、刺痛了对面的姚依依。

    卓展这个时候虽然很想安慰安慰失落的姚依依,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一些“你以后也会找到理想中的另一半”这种没营养的话吧,这跟发好人卡有什么区别。于是卓展便看向赤妘,眨了眨眼睛,示意赤妘去安慰几句。这个时候,女孩子之间说的话总是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赤妘一瞪眼睛,心领神会,赶忙回头劝慰道:“姚姑娘,你也莫要神伤,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如意郎君的!”

    赤妘的话令卓展瞬间石化,看来这大大咧咧的丫头跟自己也是半斤八两。唉,要是段越在就好了。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卓展发现,听到这话的姚依依立马看向自己,眼波流转,似是要哭了。

    这让赤妘也很是手足无措,一个劲地“我我我”个半天也没“我”出了什么来。

    姚依依身后的小丫鬟莲香不愿意了,双手叉腰,像个掐架的小母鸡般冲了过来:“哼,你什么身份,敢这么跟我家小姐说话。什么叫‘会找到如意郎君’?我家小姐还用找吗,多少人想跟我们上将军府结亲,老爷夫人看都不看一眼。我们家小姐可以要嫁给麒王殿下的,那可是智勇双全的麒王殿下啊,天底下没有男人能比得上!”

    “莲香,住嘴!”姚依依柳眉微竖,看得出来是真的动怒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卓展的面发脾气。

    莲香也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自家温婉如玉、清润如莲的小姐会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莲香很是委屈,低下了头,不停搓着自己的衣角。

    姚依依见莲香这副模样,立马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瞬间调整好心态后,她急忙拉起莲香的手,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无心,以后,再不可说这样没有根据的话了。”

    “可是……”莲香欲言又止,已到嘴边的话到底没有说出。但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并不是因为最在乎的小姐对她动了怒,而是她现在终于可以确定,小姐并不是对那个恩公动了情,而是,真的爱上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黄泉路窄莫湿鞋

    辉诸山上不如城国里热闹,有趣的东西也少之又少。

    段越不在,赤妘实在烦闷,像被晒蔫了的梅子干,有气无力地贴在花园的石亭的柱子上,贪恋着这少得可怜的阴凉。

    卓展百无聊赖地陪着她,一起泡蘑菇。

    可这枯燥无味的气氛实在令他喘不过气来了。

    于是,斗志便在这个时候燃起,雷厉风行。

    卓展拜托铃兰从庖屋找来?鸟的大羽毛,又挑选了一块坠形的石头,细心把棱角磨平,愣是给赤妘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毽子出来。

    赤妘拿着这个稀罕的小玩意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不一会儿,便在卓展的指导下学会了踢毽子。

    两个滴溜溜的黑眼睛专注地盯着上下翻飞的羽毛,灵活地跳着、踢着、笑着。不多时,赤妘这个聪明的丫头便玩儿起了花样,旋身接、起跳接、头顶接、左右轮换接、甩鞭接,玩儿得不亦乐乎。

    赤妘的花式玩儿法,把姜玥、姬轲也吸引了过来,卓展又在两树间拉起一道渔网,教给众人比赛规则,便两两一组,酣畅淋漓地踢了起来。

    虽然日头还是那么大,汗也出的更多了,但心境改变了,反倒不觉得那般闷热难耐了,出了一身汗,反而痛快得很。

    他们动静挺大,不多时,姚依依和莲香也来观战,还有铃兰和一种丫鬟美人们。

    虽然铃兰一看到姜玥那活泼灵动的样子,心里就诸多难受,但这毽子的魅力实在太大了,让她第一次在姜玥面前却没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过了一会儿,一身常服的姬臼也来了,看到姜玥和铃兰都在的场面,登时一惊,差点没一口吐沫噎死。但旋即,他便也不在乎这些了,甚至已经不满足站在场外观摩了,馋滋滋的,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最后,到底把跟姜玥搭档的姬轲拎着领子拽下来,自己亲自上,好好过了把瘾。

    无论是跟姬臼搭档的姜玥,还是在一旁默默观看的铃兰,都惊奇地发现,一踢起毽子,姬臼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不是平日里那个沉稳憨壮的庶令军官了,反而很像大一号的姬轲。虽然姬臼姬轲两兄弟给人的感觉还是有着显著的差异,但姬臼脸上洋溢的笑容,分明是那样的纯净,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一般。

    见到夫君如此与众不同的一面,姜玥很是开心。虽然不会武功的她已经很累了,但此时又再次充满了力气,暗下决心,一定要陪自己的大郎玩得痛快。

    铃兰也是一样,从五岁被卖到姬府开始,她便跟姬臼一起长大,知道他的一切咸甜好恶、喜怒哀乐。这样的表情,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了。此时,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跟自己抓泥巴的小男孩,久违的思恋满溢心房,让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一枚小小的毽子似在姬府这潭死水溅起了一个大大的水花,就连那不分日夜沉湎于酒色的姬婴,都被两个美人半扶半架走了出来。

    只不过走到水榭那里,他就停住了,一边喝着酒壶里的酒,一边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项有趣的运动。见到自己那个心肠冷硬的大哥这副似曾相识的模样,也是心澜微起,难以自持。

    小小的毽子凌空飞旋,花样百出。

    姬臼这个习武之人力气很大,不知不觉,一个高跳,竟将那毽子高踢抛出。彩色的羽毛像响箭一般飞旋而上,似要冲破那天边的薄云,去追那白炽的太阳。

    众人眯起眼睛,追着那毽子的身影,看向太阳,有些恍惚。竟没发现,此时的毽子已朝着旁边那颗参天的构树飞了过去。

    于是乎,当眼睛再次适应过来的时候,却没见到那毽子落地,好生奇怪。

    “啊,在树上!”姜玥惊讶地大喊道,急得直跳:“大郎,都怪你,踢得太用力了啊。”

    经姜玥一提醒,此时众人也都看到了,那卡在高高树冠上的五彩羽毛在火辣辣的阳光中泛着隐隐光芒。

    姬臼用厚厚的大手遮住眼帘,看向那高耸入云的树冠,皱起眉头,一脸为难:“怕是拿不下来了,哪有那么高的梯子。”

    渔网另一边的卓展和赤妘却不以为然。

    赤妘捋了捋鬓边湿漉漉的碎发,转头对卓展说:“卓展哥哥,我去拿,我飞……”

    “哎!”卓展立马拉住了赤妘,想到她本来踢毽子就很累了,再释放出翅膀、损耗巫力肯定受不了,便贴心地包揽过来:“还是我去吧。”

    不等赤妘答应,卓展已快步来到树下,拍了拍笔挺的树干,双手一抓,便如猴子一般,不,确切的说,是游蛇一般,以众人眼睛都跟不上的速度攀到了那摇摇晃晃的树冠,摘下毽子,丢了下去,自己又一溜烟地滑了下来。

    要知道,卓展在清崖那里,可是爬了三个月的树。葱聋山上的万年枥木可比这后移植过来的构树要高得多,现在爬这种小树,简直轻松加愉快。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那被取下来的毽子身上了,各个瞠目结舌地看着卓展,被他这飞兽般灵活的身手吓得不轻。

    尤其是远处水榭中的姬婴,他站得远,看得更真切。那仿如雷电般的速度,着实令他咋舌。不过,盯着一脸赧然跟众人尬笑的卓展,姬婴得心里渐渐燃起一团熊熊烈火,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底生了根。

    就在姬婴惊讶于卓展的盖世轻功时,一脸焦虑的老掌事喜伯却踉踉跄跄地从石堡中走出,朝着花园这里走来。

    眼看着老掌事着急地把姬轲和姬臼都叫走,姬婴双眼微觑,面如生铁,将手中的酒壶往美人怀里一扔,便推开贴在自己身上的两个美人,消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姬臼那不切实际的短暂快乐,在迈入这个熟悉书房的刹那,彻底终结。

    姬无忌前面的桌案上,放着两个装满冰块的铜簋,每个铜簋上又平铺着两个翘角玉碟,上面装满了各色切好的水果,每一块水果上面都插着一根玉针。

    此时,姬无忌正挑着他喜欢的水果,逐一放进嘴里,一缕一缕的寒气萦绕在他胡子周围,舒心的凉爽。

    姬臼和姬轲默默地跪坐在桌案对面那两个蒲垫上,颔首等候。

    姬臼透过眼角余光,霍然瞄到躬身半跪在角落里那高大短须的方颅男子。这个名叫鸣鸿的男人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就是“钝刀”第一杀手。

    不过令姬臼不解的是,若非万分紧急,这鸣鸿是不会在白天轻易露面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姬臼不禁皱起了眉头,一股不好的预感在心底弥漫开来。

    那鸣鸿觉察出姬臼在看他,微微抬头,半眯的三角眼里漏出晦暗又狠厉的光,仿佛来自地府的窥伺,让姬臼后背阵阵发毛。

    姬无忌放下玉针,抬头看了眼汗流浃背的姬臼和姬轲,悠然道:“你们兄弟俩,这是干什么去了,流了这一身臭汗。”

    说着便打开手边的黄铜镂空嵌宝香炉,拿起旁边的一把缠金香刀,戳了戳里面搅在一起的云丝香。

    倏然间,满屋的醇香。

    “回父亲,是那华国来的卓展,用羽毛和坠石做出一名为‘毽子’的玩物,我和轲儿好奇,便尝试了一下。”姬臼谨慎地答道,语气温平的很。

    “哦?”姬无忌抬头,又是一堆细密的抬头纹,“呵呵,这华国人都很有趣啊,江酉国也是如此。只不过,那江酉国不识时务,冥顽不化,可惜了啊……”

    姬臼微微低头,略作沉吟,谨然问道:“父亲今日这么急着叫我和轲儿来,莫非国主又有新任务?这次,是谁家?”

    姬无忌面色无改,摇了摇头:“不是国主,是那浮沉珠环,终于有了下落。”

    “那太好了。”姬臼应和着,发自内心地高兴。

    一听这话,姬无忌冷冷一笑,抱怨道:“从知道浮沉珠环在我辉诸山的时候,我便不遗余力地去寻找,耗费了我多少精力,就快把这三山五城翻了个底朝天啊,国主那边都起疑心了。哼,这个老东西,藏得真深呐,害得我好苦。”

    “是……熟人?”姬臼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地问道。

    旁边的姬轲也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大哥,两人心中都莫名的奇怪。

    “呵呵,”姬无忌冷笑一声,冷彻道:“熟人,真是太熟了,熟得我想破头也想不到,竟是咱们的牧正大人,姜牍修。”

    霎时间,天崩地裂,五雷轰顶。

    姬臼倏然直起身子,眉目俱裂,哑然问道:“是……是岳丈大人?”

    “哼哼,亏你还叫他一声岳丈大人,这个老东西,表面上胆小如鼠,对我俯首帖耳,不想心机如此之深,竟藏了这等绝世珍宝。”

    姬无忌说的每一句话都化成了利刃,一刀一刀刮着姬臼的肉,比直接剜他的心还痛苦。姬臼用大拇指甲死死抠着自己的掌心,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收效甚微。

    他注目望向高高在上的父亲,椎心泣血,恳切道:“父亲……倘若岳丈大人痛快献出那浮沉珠环,可否……可否免于一死?”

    姬无忌一怔,仰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姬臼那张惶然无措的脸,慨叹道:“没想到我那刀落不沾血的臼儿,竟真的对一个黄毛丫头动了真情。当初,为父还以为你对这门婚事不情愿呢。”

    姬臼心里咯噔一下,如鲠在喉。

    姬无忌拿起那缠金香刀,把铜簋中的冰块拨拉得铿铿作响:“探囊取物,不留活口。‘钝刀’的准则。臼儿,你不会不记得了吧?更何况,国主那边,我已做好铺垫,无论如何,他姜牍修,都必死无疑。”

    姬臼猛吸一口气,浑身的热汗忽然变得彻骨凉。他虽清无比楚姬无忌的手段,但还是心有不甘,左右半晌,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那……臼儿安排好一切,找人替死,暗中把岳父大人送出中山,永不回来,从此,五山五方再没有姜牍修这个人。父亲觉得,可行否?”

    姬臼双目如炬,热切地盯着姬无忌那冷若冰霜的脸,心中疯狂地祈祷着。

    听到姬臼犹疑不定又低声下气的乞求,姬无忌的脸黑得比焦炭还难看。他没有看姬臼,而是用那香刀,轻轻挑起一块半融的冰块,小心地移动到香炉上方,揭开嵌宝炉盖,毫不犹豫地将那冰块倒了进去。

    只听一阵蚀人肝胆的“滋滋啦啦”声,铜炉里窜起一缕奄奄一息的细烟。

    “爹爹。”一旁的姬轲扬起头,白净的小脸上,眸子又黑又亮。

    姬无忌看向姬轲,像换面具一样,脸上瞬间浮现出和蔼慈祥的笑容:“轲儿啊,想说什么就说,男子汉,要当机立断。”

    “爹爹,”姬轲双手叠合,认真地说道:“既然大哥下不去手,那轲儿愿意替大哥分忧。”

    姬臼大惊,立目看向姬轲那张果决的脸,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姬无忌惊喜若狂,高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兄弟三人,还真是手足情深呐。轲儿啊,你的一番心意,为父很是感动啊。就像七年前,你大哥帮你二哥下决心一样。你既然想为你大哥分忧,那为父就成全……”

    “不!”一向从命如流的姬臼罕见地打断了姬无忌,快语说道:“父亲,还是让我来吧!”

    “可是大哥,嫂嫂她……”姬轲匆匆转身,面色凝重。

    “轲儿,不用再说了,大哥心意已决,你莫要再争取。”姬臼果决道。

    姬无忌先是一惊,后又一喜,停在姬轲脸上的目光终于落到姬臼身上:“怎么,想通了?”

    姬臼猛一拱手,忍着巨大的痛苦铿锵道:“刚才是臼儿优柔寡断,让父亲为难了,臼儿向父亲请罪。”

    姬无忌面色如玉,喜笑颜开,一拍膝盖:“好!是个男子汉,不亏是我‘钝刀’最好用的刀。臼儿,今晚子时,姜家上下二十七口的性命,为父交给你了。过了今晚,你,就脱胎换骨了。”

    “是!”姬臼僵硬地点头,却没再抬起来,因为他怕姬无忌看见,自己流到脸颊上的那一滴泪。

    出了姬无忌的书房,姬臼径直回了房间,却发现姬婴挡在自己前行的路上。

    姬臼一愣,皱起眉头,绕过姬婴。

    就在姬臼经过姬婴身边的刹那,那个阔别多年的弟弟又回来了:“大哥,做弟弟的奉劝你一句,失去的东西,可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姬臼顿了顿,丢下一句冷冰冰的“我懂”,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声叹息,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姬婴惨白的面庞静静地滑落。

    **********

    入夜子时,当更锣敲完最后一下的时候,姬臼和鸣鸿率领的二十四钝刀出现在姜府。

    还穿着白绢衬衣的姜牍修在床上抱着双腿,瑟瑟发抖,满眼惊诧地盯着姬臼那张无比坚毅的脸,颤抖道:“臼儿……国主……国主这是要弃了老夫了?是不是……是不是老夫私下输送给姬大人的那批战马被发现了?”

    姬臼紧紧咬着牙根,目光烁动,艰难地说道:“不是国主。”

    姜牍修两只浑浊的眼睛忽地睁得很大,转瞬间,惊恐变成了悲愤,表情痛苦,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老泪纵横道:“那就是他姬无忌了!老夫跟他攀交二十载,事事相依,毕恭毕敬,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是浮沉珠环。”姬臼冷冷说道。

    姜牍修抖动的肩膀陡然停住,耷拉的脑袋慢慢抬起,满脸的万念俱灰,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枉我还自作聪明、沾沾自喜,原来,攀上一只狼的狈,终究也会被咬死的……”

    姬臼看着姜牍修的样子,于心难忍,沉默了片刻,还是攥紧了拳头,郑重道:“岳丈大人,姬臼叫您一声父亲,便会誓死护得玥儿周全。您到了那边,莫要牵挂。只是黄泉路窄,切莫湿了鞋。就让姬臼……亲手送您上路吧。”

    话一落点,手起刀落。

    浑圆的脑袋滚落在地,满墙的猩红。

    只是姬臼手中的那口歃血宝刀却滴血未沾。

    果然,“钝刀”中最好用的刀,始终都是最好用的。

第三百一十四章 雨落万重云

    第三百一十四章雨落万重云

    昨日夜里,睡眠一直很轻的卓展又听到了上次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眼睛一睁,想都没想,便合衣而起,推门而出,再次悄然无息地跟了上去。

    卓展躲在花园水榭的灌丛中,定睛仔细看着。

    果不其然,又是那伙黑衣人。只不过,这次带头的,除了那个高大的黑衣男子外,又多了一个虎背狼腰的壮硕汉子。

    这汉子身形气质、言谈举止都像极了一个人。虽然夜色昏沉,看不清脸,但凭借这仅有的细节,卓展心中便已勾勒出那个人的轮廓,是姬臼。

    卓展看着手持白刃、整队而出的一众黑衣人,长长一叹。也不知道,今夜,又有多少无辜的生命要成为这些罗刹的刀下冤魂了。

    回到房间后,卓展睡意全无,几乎是闭着眼睛等着天明。

    然而天刚蒙蒙亮,噩耗却随着那初升的太阳,一起传遍了整个姬府。

    牧正大人姜牍修一家,因得罪马帮,于昨天夜里,全家上下二十七口都被砍了头,连看门的老狗都没能幸免。马帮罪匪连夜逃离辉诸山,国主大怒,已派出王军左翼营外出追缴。

    这一噩耗对于姬臼、姜玥夫妇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刚一得知灭门噩耗的刹那,姜玥便昏死过去。姬无忌命人把王城最好的大夫请上了辉诸山,为姜玥施针走脉。

    半个时辰后,姜玥苏醒,却如同被抽了七魂六魄,玉面惨白、双眼空洞,只是不停地暗自饮泣、泪流满面。

    原本活泼、烂漫的少女悲伤起来,这种悲恸和哀伤便被成倍地方大,影响了府里的每一个人,仿佛今天的天空罩上了一层惨淡的灰白色。

    看到自己挚爱的妻子伤心成这副模样,姬臼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他真希望死的人不是岳丈,而是自己。但如果自己死了,他的玥儿,也会这般伤心吧……可如果岳丈不死,那父亲……

    姬臼越想越乱,脑袋痛得要爆炸。

    那张方正的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沉着与冷静,一会儿白一会儿紫,时而平静,时而扭曲,时而狂躁。

    姬臼只感觉身体里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在撕扯着他,自己的魂魄、良心、痛觉似乎都处于即将撕裂的边缘,巨大的痛苦似恶鬼一般啃噬着他的每一寸血肉,令他想活不成、想死不能。

    看着娇小的妻子被姚依依、赤妘、段越、姬轲围在中间,被安慰着、被劝解着、被照顾着,却还是悲痛难耐、泪如泉涌。自己这个做丈夫的,竟起不到任何作用。姬臼真想抽刀刮了自己,但这,除了会吓到她,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在众人纷纷忙着开导姜玥的时候,姬臼便从石堡中消失了,再不见了影子。

    由于昨天晚上那场窥伺,卓展今天格外留意姬臼的一举一动,发现姬臼不见了,卓展便第一时间抛下众人,出了石堡,各个院子的寻找起来。

    不过,找了半个时辰,卓展也没看到姬臼的身影。难不成从正门出去了?不可能,卓展明明看见姬臼的背影是从后门这里消失的,如果想从正门出去、下山,要么再次穿回石堡,要么就绕路去前院。可卓展一直在这两处之间徘徊,除了铃兰经过两次,便再没人出现过了。

    卓展心想,如果段越在就好了,用幽冥之眼,马上就会找到姬臼。可段越现在正跟众人一起陪着姜玥,心里疏通这方面,段越是绝对的主力。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段越叫出去,实在太过明显。在没确定自己那个可怕的想法之前,他还不打算惊动任何人。

    太阳爬上中天,越来越热了,汗水已顺着卓展的脸颊流到了下巴上,心情也随着这慢慢蒸腾起来的热气变得越来越焦躁。

    万般无奈之下,卓展只得来到花园中最高的那棵构树下,再次爬到树顶,俯瞰着整个姬府,希冀找到姬臼的身影。

    目光一圈一圈扫过去,蓦地,卓展眼睛一亮,终于在石庐后面的一片小池边发现了姬臼。

    飞身滑下树,穿过花园,绕过石庐,卓展深吸一口气,步伐沉重向那个落寞的宽大背影走去。

    听到脚步声,宽阔的肩膀停止了抖动,粗糙的大手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声音有些喑哑:“来看我笑话?”

    “卓展没这个打算。而且,我为什么要笑话你?”

    姬臼冷冷一笑,抬头看向远方:“我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我还真是没用。”

    “你是挺没用的。”卓展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高声质问道:“你连自己父亲那荒唐的杀戮都不敢反抗,还算什么大丈夫?”

    姬臼一愣,木然转过身,双目圆睁,略带愤怒质问道:“你昨日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卓展摇头笑了笑,清冷道:“我可没那么无聊。”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夜半穿行于姬府的黑衣人,自己都不屑于隐藏,还怪别人看到吗?”卓展直言道。

    姬臼吊起的心又放回到肚子里,冰封的神情也渐渐融化。还好还好,卓展指的是钝刀的那些事。

    看到姬臼瞬间松弛的表情,卓展微微皱眉,冷蔑一笑:“原来姬大少爷,对杀了妻子全家这件事,是不会有半点儿愧疚了。亏我刚才见你那副样子,还兀自同情你。你这种人,真是不值得可怜。”

    一道晴空霹雳,姬臼心中炸起了惊雷。他腾地起身,愕然看向卓展:“你说什么?你怎么……不可能……不可能……”

    卓展盯着那张慌张的脸,轻轻一叹,沉吟道:“虽然我早已洞悉你们父子那肮脏的勾当,也知道那些杀手的存在,但昨夜,你却出乎意料地出现在那帮黑衣人当中。而姜大人一家,恰恰就是在昨夜子时后被杀。

    算时间,太过吻合了。不把这场杀戮跟你们联系在一起,我都想不出还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马帮?说的真好听,桑榆国白天那么热闹,有马帮潜伏进来,守城的官兵会没有察觉?答案就是,带头的人,一定有官府的背景。

    还有,今天早上,噩耗传来时,像你这种冷血动物,居然会如此悲恸。结合昨夜你的行动,不用猜我也知道了,带人杀害的姜大人全家的,就是你。你哭,并不是因为你为姜大人的死而伤心,而是,你在心疼自己的妻子。”

    卓展的话句句戳中了姬臼的心窝,他身体轻晃,眼皮微抖,一想到自己的妻子,满腔的愧疚再次洪水般将他吞没。

    姬臼垂下头,半晌无言,过得许久,才淡漠地说出一句话:“除了你,还有多少人知道?”

    “只有我自己。”卓展冷彻道。

第三百一十四章 雨落万重云(二)

    “只有我自己。”

    听了卓展的回答,姬臼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却又陡然紧张起来,抬起头,方正坚毅的脸上满是乞求:“不要……不要让玥儿知道……求你了!”

    “放心,既然你开了口,我便不会再告诉任何人。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大可杀了我。我知道,你有那个胆量和魄力。”

    姬臼仰起头,凄惨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悲戚地望向卓展,自嘲道:“原来在你们眼中,我姬臼竟是个这样狠毒的恶人。不过你说的没错,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是,那并非出自我本意。我的心肠虽早已不温热,但也没冷硬到那个程度。我姬臼敢对天发誓,除了完成任务,我从没杀过一个人。”

    “任务?呵呵,呵呵呵……”卓展哂笑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姬大哥啊姬大哥,你说的实在太好听了,是不是有‘任务’这个挡箭牌,你就能心安理得的杀任何人?如果,任务是要你杀你妻子呢?”卓展的脸突然阴了下来,语速也忽地放慢了。

    “不!”姬臼倏然怒吼起来,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像头狂暴的野兽:“我不会杀玥儿,过去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

    “那如果是姬大人的意思呢?”卓展盯着姬无忌的眼睛,平静地问道。

    愤怒的姬臼一惊一怔,又略一沉吟,石块般的大手紧紧攥着,眉宇间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坚毅:“若当真如此,姬臼愿以自己的命换她的命,誓死保护玥儿!”

    姬臼说得掷地有声,震人心弦。

    卓展望着姬臼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姬大哥,我知道你有许多身不由己,你们三兄弟都是。虽然我很想说,如果你不生在姬家该多好,但现在,说这些除了徒增伤悲,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姬大哥,我看得出来,你跟姜姑娘是真心相爱,只不过,对于这样一份两情相悦的感觉,卓展有一事不明……”

    “你是想问……铃兰?”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此时的姬臼也不再回避这个平日连碰都碰不得的话题了。

    卓展点了点头。

    姬臼喟然一叹,沉吟片刻,平静道:“铃兰自幼就被卖到我们姬家为婢,我与她一起长大,年龄又相差无几,因此特别合得来。这姬府基本上算是与世隔绝,若非父亲首肯,是不能轻易去王城玩儿的。于是,我们的眼里,便只有彼此。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少小之谊就变了味道。我知道铃兰对我有意,我也对她有情。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对她的情,不是爱情,而是长久以来的依恋之情。

    后来,牧正姜大人为了跟父亲修好,便将其小女儿与姬家联姻。父亲安排下这门亲事的时候,我伤心过,愤怒过,也挣扎过,但却从没想过要反抗。妻子嘛,是个男人都会有,一起吃饭过日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想得通透了,就没当一回事。

    虽然我知道铃兰很伤心,但我只能尽我所能去安慰她,并承诺,日后稳定下来了,我便主动去跟父亲提,纳铃兰做妾。虽然妻妾身份有别,但我和铃兰都清楚得很,铃兰一介婢女,身份自然不能跟上国牧正的女儿比。即便只是妾,但只要我待她好就行了,何必执着于名分上的尊卑呢。

    可是后来……”说到这里,姬臼有些说不下去了,眉间沟壑深锁的,是满满的愧疚与疲惫。

    卓展已经明白了,不想再没完没了去揭姬臼的伤疤,便替他说了下去:“可是后来,你慢慢地爱上了姜姑娘,于是,才会出现今天这副局面。”

    沉溺于复杂情绪中的姬轲忽然抬起头,果决说道:“不!不是后来才慢慢爱上她,而是第一眼就爱上了。”

    姬轲说着说着,的眼前又浮现出大婚那天的情景。他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当大红盖头掀起的刹那,那两个会说话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满眼的俏皮与好奇。随后,那灿烂的笑容,和一声酥到骨头里的“大郎”,让他那颗飘零了多年的心瞬间有了归属。

    当他轻轻抱起端坐在绣床上那个小小的身躯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被这个名叫姜玥的女子吃定了。悍勇却木讷的姬家大郎,第一次,动心了。

    然而,这种状况却是铃兰始料未及的,虽然事后姬臼向她解释过无数次,但这辈子认定了姬臼一个人的她,丝毫不愿退却。她一次次地逼着姬臼纳她为妾,一次次地无理取闹,却都被姬臼给无情且残忍地拒绝了。

    因为此时的姬臼,已经不是那个觉得夫妻就是一起搭伙过日子的愣头青了,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姜玥,便只想一生一世守着她一个人,再不愿把心分给别人,也不愿让她因争风吃醋这种事而焦头烂额。

    久而久之,姬臼和铃兰便从争执变成了嫌隙,再到现在的冷战。姬臼虽铁了心,此生只认定姜玥这一个女人,但却始终无法彻底地伤害铃兰。因为毕竟自己之前是答应了她的,出于理亏,或出于旧时之谊,他到底没能成功地让铃兰死心。

    于是就造成了现在这副局面,姬臼跟铃兰不清不楚地纠缠着,意惹情牵,藕断丝连。

    随着心底最隐秘的伤疤被揭开,姬臼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憋了一肚子的烦闷、为难、委屈一股脑倾泻而出:“卓展,你很爱那个赤姑娘吧,我看得出来。因为我对玥儿,也是一样啊。你知道吗,玥儿的出现,就像一缕无比耀眼的阳光,照进我暗得发霉的世界。在父亲面前的隐忍、无能、懦弱,执行任务时的畏惧、踌躇、罪恶,统统都能在见到玥儿后化为乌有。她现在已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如果没有她,我真的会死。”

    说到动情处,姬臼鼻翼抽动,眼眶泛红,一直以来构筑起来的坚强终于垮塌了:“她对我这么重要,却被我……却被我……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姬臼两个大手捂在脸上,声音嘶哑而幽咽,过得片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放肆大哭起来。

    卓展看着这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壮汉,内心思潮腾涌、感慨万端。他不可否认的是,姬臼与其父亲姬无忌有着本质的不同,他虽杀人如麻,却仍在内心深处保存着一丝身为人的温度。

    到底是什么促使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也许,就是他那不置可否的优柔寡断吧。正是这种优柔寡断,才让他不能痛下决心拒绝铃兰,自己深陷情义两难全的尴尬境地;正是这种优柔寡断,让他不敢像姬婴那样反抗嗜血的父亲,也不敢对自己要执行的任务有任何怀疑,在仁慈与杀戮间徘徊游走、摇摆不定,兀自烦恼;也正是这种优柔挂断,才害了他的妻子,也害了铃兰,未来也许还会害了他自己。

    卓展看着姬臼痛苦的模样,很想说点儿什么安慰他,但想到他刚刚手刃岳丈一家,又觉得他这样的人实在不配获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像姬臼这种,双手沾满血的可怜人,到底算什么呢?

    卓展喟然一叹,举头望天。

    不知什么时候,头顶上方的天空已聚起厚厚的黑云。卓展缓缓抬起手,不知不觉中,空气开始流动起来了,原来竟已没那么闷热了。

    一大滴雨滴击落在额头上,接下来是第二滴、第三滴……一呼一吸间,瓢泼的暴雨便倾盆而下,就像此时对面那个默然伫立的男人一样,郁积于心的块垒终于化作了浑浊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而此时,石堡内,姜玥的眼泪已经流干,却还在不停地抽泣着,整个人就像要死了一样,除了干哭,什么都不会做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吓得姬轲一个劲儿在旁边摇她,“嫂嫂”“嫂嫂”地叫个不停,也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守在姜玥身边的人,心情也一个比一个沉重。此时此刻,再多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空洞,但沉默,却又实在快令人窒息了。

    整个姬府都被笼罩在浓浓的黑云之下,除了一个人。

    铃兰透过半掩的门,看到姜玥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整个人都心花怒放起来。

    她白了一眼那早已不足为据的敌人,开心地往自己房间走去,她要好好打扮打扮,因为,很快,马上,她就要做大少奶奶了。

    现在的姜玥,已经没有了娘家这座大山,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怎抵得过自己跟大郎一起长大的多年情分。

    想到这里,铃兰的心情愈发春光灿烂起来,她卷着发梢,哼着小曲,一向沉稳端庄的她连走路都轻盈起来,标致的脸上挂着比花园里的夏花还美的笑容。

    然而就在铃兰春风得意之际,转过走廊,却重重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很痛。

    铃兰猛然抬头,顿时魂飞魄散。

    “老爷!”铃兰深深垂下了头,大气不敢喘。

    姬无忌当然看到了铃兰刚刚那春色绽放的娇容,一向习惯了她的端庄、周至,却不知她还有如此少女的一面,不觉心中一动。

    被狠狠撞了一下,姬无忌却丝毫不生气,反倒大度地笑了笑,温和道:“铃兰呐,你来我府上多少个年头了?”

    “回老爷,已经十二年有余了。”铃兰轻声答道,见姬无忌并没动怒,不觉轻轻松了口气。

    “哦,已经这么久了,都一纪了。”姬无忌捋着清须,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低着头的少女:“铃兰呐,这些年,喜伯老迈,姬府上上下下全靠你打点,说实话,老夫能过得这么舒坦,你功不可没啊。”

    “这都是铃兰分内之事,铃兰不敢请功。”铃兰谦虚地说道,心里却美滋滋的,因为姬无忌夸她了。

    这说明日后她若亲自跟老爷提出嫁给大郎做妾,老爷应该会看在自己为姬家付出这么多的份上向着她的。一个妾,又不是正妻,算不得什么大事,说不定老爷一高兴就同意了呢。这样一来,她便不用再争得大郎的同意了,直接来求老爷就好了。等嫁给大郎,再慢慢收拾那个叫姜玥的小妮子,就算自己仁慈,不把她害死,也一定要把她逼疯。到时候,让她自己乖乖让出这正妻之位,自己,就能跟大郎双宿双栖了。

    铃兰原本只是暗暗地想着、算计着,美滋滋地做会儿白日梦,但姬无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直接把她送入了云端。

    “铃兰呐,想不想成为姬家的人呐?”姬无忌盯着铃兰谦卑温顺的脸,动容问道。

    铃兰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把头点的似捣蒜,言语中都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若能嫁入姬家,那便是铃兰几世修来的福分,铃兰虽心向往之,却因身份卑贱,不敢奢望。”

    铃兰的反应和回答都令姬无忌很满意,他大笑了几声,抬起右手,轻轻将铃兰滑到前面的头发拨到肩后,指尖在她的香纱罩肩上滑过,刚要抽走,却又再次落下,轻轻拍了拍那柔软的肩膀。

    “铃兰呐,老夫就满足你这个愿望,下个月,秋收生祭一过,老夫就让神宫的巫祝帮忙选个好日子,纳你为妾。夫人仙逝多年,老夫也迟迟没有续弦,这个妾的分量,你明白吧?”

    铃兰顿感五雷轰顶,此时的她,已被吓傻,完全听不清姬无忌后面的话了。

    怎么,我不是要嫁给大郎,而是要嫁给老爷?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是成了大郎的母亲了,那我岂不是永远都没机会了?不行,不能这样,不能坐以待毙,还有不到一个月了,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铃兰的内心已乱成一团,她不敢反抗姬无忌,也不敢走开,只能默默地低头听着,痛苦万分地听着。

    仿佛外面那团沉重的黑云已一股脑地压在她的头顶,坠入她的心房。

    轰然,心雨滂沱而下,淹得她喘不过气来。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3187/ 第一时间欣赏消失的白泽最新章节! 作者:峰雪打火机所写的《消失的白泽》为转载作品,消失的白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消失的白泽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消失的白泽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消失的白泽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消失的白泽介绍:
山海经世代,上古神兽白泽突然从三界消失。而现世,少年卓展的混沌生活也被打破。这超越时空的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突然出现的黑领章、神秘的地下室、言辞闪烁的老管家,笔记上被抹掉的白泽的名字……一切怪异都指向了四年前的那场祸难……
消失的白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消失的白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消失的白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