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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峰雪打火机     消失的白泽txt下载     消失的白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六章 破冰

    暴雨从昨日午后一直下到半夜,将姬府,乃至整个辉诸山都彻彻底底清洗了一遍,涤荡了那些好的、不好的、快乐的、难过的、绝望的、凹糟的……

    今日太阳初升,整个姬府一片清新翠绿。

    然而,谁都无法预料,就是这样一片充眼透亮、明净清新土壤中,却暗暗滋生着下一个、下下一个不为人知的恶念。

    赤妘和段越吃过早饭就去石堡主家了,继续开导姜玥,顺便想办法让她吃点东西,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她便粒米未进。

    卓展坐在客房小院的石桌前,埋头摆弄着手里的十二柱鲁班锁,心情有些郁闷。

    段飞和壮子坐着小马扎,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网格,扔着小石子,无聊地下着五子棋。

    “喂,我说卓展,咱们啥时候能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啊?壮爷我浑身都快长蘑菇了。”壮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

    “哼,嗯,是挺多的,狗尿苔。”段飞哼哈调侃道。

    “哎,段飞,这话说的就跟你过得多充实似的,我看最近你这肚子就见长,就快干上壮爷我的了。”壮子说着就用手里的树枝捅了捅段飞的小腹。

    段飞倒也不生气,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认真道:“我承认,这几天锻炼少了,除了吃就是睡,确实有点儿胖了,不过再怎么说,我也不能跟壮爷你比啊。我充其量不过是个保龄球,你那肚子呀,噗……那可是飞碟!”

    壮子不乐意了,抓起一把土就朝段飞扬去:“哎段飞你几个意思,又狗尿苔,又飞碟的。我告诉你,现在你可不是我大舅哥了,壮爷我再不用受你那份气了,你要想斗个你死我活,壮爷随时奉陪。”

    段飞掸落肩膀上的土,合手告了饶:“行行行,怕你了怕你了,知道我最怕衣服上弄上东西,还扬土。你这种人怎么竟戳人肋巴扇呢?”

    “哎,卓展,你倒说句话啊,给评评理,段飞他先撩骚的,他还有理了。”

    “啪嗒”一声,卓展手中的鲁班锁霍然解开,一节节木条应声散开。没有以往的小欢喜,卓展盯着这堆木头出了神。

    “喂,卓展这是咋的了?”壮子用膝盖撞了撞段飞。

    “呆傻了吧。”段飞小声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卓展终于扭过头,木然看着段飞,平静道:“你才傻了呢,我在我师父那呆了三个月,比这里的生活还枯燥,也没傻。”

    “那你这是干嘛呢?”

    “我是在想姬家的一些事,太奇怪了……”卓展低着头,把一块一块的木块拼合在一起,眉头紧锁。

    “别管姓姬的了,他们一家子脑袋都有包,也不知道江老怎么想的,居然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卓展你现在的要做的就是找出保管开图石的那个人,把开图石要过来,早日让咱们脱离苦海。”壮子愤愤道。

    一听这话,段飞也赶忙问道:“哎,卓展,怎么样,开图石在谁那,有眉目了吗?江老想救的,到底是谁啊?”

    “还差一点儿,有几个地方,我还需要确认一下。”卓展沉吟道。

    “那您老可得尽快,别到时候你找着了,壮爷我也已经泡成菌菇汤了。”壮子抻了个大懒腰,无奈道。

    “哎,对了,段飞,我看壮子在苦荼氏的店里又挑了一个黄铜圈,你的怎么样,没见你戴啊?”卓展抬起头,看向段飞。

    段飞耸了耸肩膀,摇了摇头。

    “没有那种白锡戒指吗?”卓展疑惑道。

    “他呀,挑呗,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的。哪像壮爷我这么好说话。”壮子鄙夷道。

    “也不是。”段飞打断了壮子,皱起了眉头:“我就是感觉挑来挑去,哪件都不像是属于我的东西,就是那种……呃姆……无法跟自己产生共鸣的感觉,你懂吧?”

    卓展点了点头:“嗯,我懂你说的那个意思,法器跟灵主是讲求缘分的。就像我第一次握这冰钨剑,体内确实有那么一刹那是莫名兴奋的,就像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对对对!所以我就没买呀,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碰着合适的。”段飞哀声叹气道。

    壮子撇了撇嘴:“我说你们俩啊,就是穷矫情,一个法器,放大巫力而已,至于吗?”

    “说了你也不懂。”段飞没好气地怼道。

    “不过一直这么没有法器也不是个事,遇到战斗很吃紧。段飞,你最近真得好好练练伸手了,这两年下来,伸手退步明显。”卓展真诚建议道。

    段飞这种向来样样优秀的好好学生,一下被激起了斗志,一拍大腿,腾地跳了起来:“嘿,卓展,我的巫力虽然没你强吧,现在也没有法器,自然跟你比不了。但是说起身手,我还真不服了。来,咱俩过过招,让我也见识见识,你那个五方五山第一剑圣的师父,都教你什么了。”

    “我去,段飞,你真要挑战啊,不怕卓展给你掰折一根胳膊啊?”壮子吓了一大跳,不久前卓展在补风亭外杀死一个白冥刃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忍不住咧了咧嘴,浑身上下一个激灵。

    不过壮子越是这么说,段飞的斗志就越高昂,立马扭肩又压腿,做起了热身运动,跃跃欲试。

    卓展也很久没施展拳脚了,自然很乐意奉陪。

    于是兄弟二人二话不说,袖子一撸,就练起了把式。

    壮子则躲得远远的,明哲保身,还找来一块大木板挡在前面,以免被误伤。

    经过清崖训练过的卓展,与之前已然是天壤之别。以前的时候,如果不用巫力,他和段飞纯粹地肉搏,很是吃力,除了偶尔耍点小聪明,抢个一招两招,基本尝不到甜头。现在就彻底不同了,段飞全力以赴,卓展有所保留,兄弟俩才能继续打下去,否则,结束战斗,就是分分钟的事。

    不过,卓展和段飞的打斗却被远远从石堡走来的姬婴看在眼里,他茫然地站在院外,盯着出招越来越快的两人,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段飞一个高跳,双腿笔直地向卓展踹去,然而卓展却淡然一笑,一个旋身就到了段飞后头,待段飞扑空之际,已单手向段飞肩膀处劈下。

    顿感大事不妙的段飞猛吸一口凉气,已来不及躲避的他一缩肩膀,故意让自己摔倒在地。

    然而就在段飞落地的瞬间,卓展并拢的手指已直插而下。段飞大惊,立马将头偏向一边。卓展的手插进段飞耳朵下的泥土里,顷刻间又疾速抽回,插向另一边。段飞再次灵活地躲闪,靠着肩背的力量向后蹭着移动,速度飞快。

    四五个回合下来,段飞找准空挡,没有继续向后退,而是径直从卓展的身下滑了过去。灵活地一个回身,便用胳膊夹住了卓展的喉咙。

    谁知卓展并没有去管段飞夹住自己的那条手臂,而是一个反手,直接戳向了段飞的肋骨。

    段飞疼得“哎呦”一声,不禁松开了手,嚷嚷道:“唉我去,卓展,有你这么不地道的吗?知道我不能对你下死手,找这个机会攻击我软肋,你……”

    “喂!”卓展打断了段飞,向后面使了个眼色。

    段飞满脸狐疑,顺着卓展的眼神回头看去,终于知道卓展为什么这么急着结束战斗了,因为院外站着的,正是那个轻薄了自己妹妹的浪荡子姬婴,他两手扒着篱笆,瞠目望向这边,两只细长的凤眼投放出兴奋的光芒。

    段飞顿时火冒三丈,指着姬婴的鼻子,一脸凶相:“给我滚,虽然这是你家,但这里不欢迎你,你若是再敢踏进这个院子一步,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

    段飞说着倏然硬化了右手,一拳打向旁边的一棵不知名的小树上。小树应声拦腰折断,断口处齐得都不带木茬的。

    姬婴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目光随着那折断的小树掉到地上,哑口无言。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拍手赞叹道:“想不到竟有这样一等一的高人住在我家里,之前我见那位卓公子爬树,就惊得肝颤,没想到,这位小娇娘的哥哥更厉害。”

    这句“小娇娘的哥哥”让段飞原本平息了一半的怒火又再次燃起,暴跳如雷道:“姬婴,我已好言警告,你却一再秽语相逼,既然给脸不要,那就休怪我棒打来客了。”

    段飞满脸的狰狞,恶狠狠地走向姬轲,正想吓跑他,却被卓展一把拉住了:“哎,等等。他没喝酒,也没带美人,应该是有事情找咱们,姑且看看他怎么说。”

    卓展的话永远都是最好使的镇定剂,段飞嚣张的气焰登时烧不起来了,他咬了咬牙,注目盯着那姬婴,厉声道:“有屁就快放,我可没耐心听王八念经。”

    姬婴倒也不生气,满面春风地笑着,悠哉悠哉,便跟游山玩水似地进了小院,自来熟地坐在了石桌旁,看了看卓展,又看了看段飞,一脸正经地挥着手:“坐啊!”又转向水井边上从木板后钻出来的壮子,大声喊道:“小兄弟,上壶茶。”

    “哎我说给你美的,还上壶茶,看你壮爷好欺负是不是?”壮子气势汹汹过来,瞪着眼睛气得直哆嗦。

    姬婴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振振有词:“嗯,没错啊,我有事求他们俩啊,难不成还让他俩去倒不成?”

    一直板着脸孔的段飞终于忍不住笑了,却又立马收住,清了清嗓子,朝壮子摆了摆手:“哎呀,让你去你就去吧,记得给我加块冰糖哈,不喜欢苦的。”

    “哎我!哎我说……行,真行,你们一个个的,都拿壮爷我当大头兵使是不是,让我冲锋陷阵,你们坐享其成?呵,呵呵,呵呵呵,等着吧,壮爷我这就给你们沏一壶好茶,我看你们能不能享受得了!”壮子说着便抡着膀子向屋里走去,嘴里念念有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经壮子这么一闹,石桌上的气氛已然轻松下来。

    卓展意味深长地看着对面心情不错的姬婴,淡淡道:“说吧,要求我们做什么?”

    姬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挑了挑鬓角的碎发,面容严肃地看向卓展,似乎跟那个印象中的浪荡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那双细长的眼睛充满令人忌惮的坚毅与决绝。

    “我求你们,救救轲儿。”姬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卓展和段飞相视一惊,都不知这姬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卓展盯着姬婴的脸,思忖有顷,继续问道:“姬轲,他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怎么,莫非姬大人他……”

    姬婴点了点头,长叹一声,戚然说道:“我知道你们是江爷的人,才敢跟你们说这些,轲儿他……”

    于是,姬婴便把这么多年来,姬无忌背后的那些肮脏勾当,以及他们兄弟三人的处境和盘托出,惊得卓展和段飞一愣一愣的,就连憋着劲儿出来理论的壮子也瞬间消了气,认真地听着、感叹着,实在想象不到世界上居然会有姬无忌这样当爹的。

    不过听完姬婴的叙述,卓展还是表示出了自己的不解:“姬婴兄,既然你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姬轲拦下了每次的任务,上一次,更是舍身争取,为何还担心……”

    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沉吟半晌,姬婴抬起头,无奈地说道:“父亲就是吃定了我这点,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咄咄相逼。既然软肋被他捏住了,我也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但人是活的,只要没死,就得想办法。刚刚我听到了大哥和鸣鸿的对话,明日去闲城的那次行动,恐怕又会带上轲儿了。虽然父亲说的是不让他杀人,只是带过去看看,为明年真正执行任务做准备,但我是怕……”

    “你是怕……姬轲就此变得跟你们一样?”段飞此时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他这个同样做哥哥的,自然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心中不免也跟着闷得发慌。

    姬婴点了点头,神情落寞而无助:“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大哥已经完了,我也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可是,我不想再让轲儿也……”

    姬婴说着说着,眼眶一红,低下了头。

    一听这话,段飞登时受不了了,想都不想,赶忙快语问道:“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姬婴一怔,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道:“无论什么……你们都能答应?”

    “说吧。”段飞拧成一个大疙瘩的眉间透露出让人心安的坚定与爽快。

    段飞这般激进,卓展也没说什么。他已然猜出姬婴的目的,之所以没有拒绝,是因为他早就想深入了解一下姬无忌那个双面内使背后的秘密了,只不过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现在机会送上门来,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姬婴嘴唇微微颤抖,眼眶再次红了。长年困在这个冰冷又压抑的石堡中,他整日沉湎于酒色,以此来麻痹自己,貌似很久很久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关怀与帮助了,都忘了竟还有这样一种温情存在。不止是感激,还有错愕、感动、伤怀……复杂的情绪一股脑地将他吞没,却温暖至极,让他虽无法自持,却不忍抽离。

    姬婴抬起头,迎向卓展和段飞那热切的目光,低声道:“如果,是杀人呢?”

    卓展心中一沉,脸色铁青,冰冷道:“又不是没杀过人。”

    姬婴面色不改,继续说道:“可是,如果是手无寸铁又无辜的普通人呢?”

    卓展、段飞、壮子面色微寒,相顾失色。

    壮子憋得实在难受,大饼子脸瞬间抽抽成一个大苦瓜,焦急地催促道:“哎呦,你倒是快说呀,憋死我了。”

    “我想让你们,在这次行动中,换下轲儿。”姬婴胸中温热,却辞色冰冷地说道。

    “就这样?”卓展挑了挑眉,问道。

    姬婴一愣,点了点头:“就这样!这样……难道还不过分吗?”

    壮子长出一口气,摆了摆手:“好说好说,瞅你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不是跟你吹,我们几个什么虎穴龙潭没闯过,这点小事,屁都不算。”

    段飞也摇头晃脑地说道:“只要不是让我们去杀你那个老爹,就跟壮子说的,这都不算事。”

    “没错,只是,事成之后,卓展有一事相求。”卓展镇定地说道。

    姬婴一颗悬着的心瞬间定了下来,很是动容,目光烁动,铿锵说道:“卓公子若助姬婴成事,姬婴愿以性命作保,一定不负卓公子所托。”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哎,事定下来了,以后就是朋友了,喝茶喝茶。”壮子哼哈缓和着气氛,将沏好的茶一一端给众人。

    姬婴不醉酒的时候,倒颇为俊朗倜傥,只见他敛袖持盏,优雅地将茶盏送到嘴边,一饮而尽,好似画中人。

    “噗——”

    优雅贵公子的画面一秒崩塌,姬婴猛敲着自己的胸口,狂吐着嘴里的茶水,哀嚎道:“这……这是什么?!”

    还没喝茶的卓展和段飞看到姬婴的样子,立马放下手中的茶盏,庆幸地长长出气,一副大难不死的样子,齐齐看向壮子。

    只见壮子捂着嘴,狂笑不止,揶揄道:“让你们指使壮爷,告诉你们,这就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三百一十七章 欢迎走进修罗场

    与姬婴分别后,卓展三人便去了石堡,径直找到姬无忌的书房。

    此时的姬无忌正斜靠在桌案上,前面放着两个黄铜盆,四个体态婀娜的美人正伏跪着,用纤纤玉手蘸着温热粘稠的雪燕羹,给姬无忌仔仔细细地按摩着双手。

    喜伯进来通报卓展他们有事相求,姬无忌先是一愣,后又一喜,以为这几个华国年轻人怕不是又带来什么新奇的宝贝了,就像之前江酉国那样。

    可这三个平日里看起来沉默恭敬的年轻人,进门后却一脸严肃,而且两手空空,令姬无忌不禁狐疑起来。

    “姬大人。”卓展恭敬拱手道:“卓展几人有要事相求,还请姬大人屏退左右。”

    “哦?”姬无忌眼珠一转,来了兴致,从美人们柔软的手中抽出了双手,抓起案头的白娟擦了擦,轻轻一丢,沉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美人们很是温顺,莺声应着,便轻盈起了身,端起姬无忌面前的铜盆,似一阵清风般飘了出去,还不忘关好门,训练有素,套路很熟。

    卓展看了看跪坐在角落里的老掌事喜伯,喜伯也斜眼瞄了瞄他。

    姬无忌见状,冷笑一声,从容道:“无妨,本使没有什么秘密是喜伯不知道的。卓义士,到底何事,让你们如此大动干戈?”

    卓展目光炯炯地望向姬无忌,拱手道:“姬大人,我们三个虽出身偏远外邦,但都身怀绝技,无处施展。寻找恩师遗物是假,谋求活路混口饭吃是真,还望姬大人施以雨露,让我们加入‘钝刀’。”

    姬无忌微觑的眼睛陡然凌厉起来,扫视着三个少年稚嫩的脸庞,狼顾狐疑道:“虽然本使从未刻意避讳过我在国主身边的另一个身份,但也从未光正大地把影子袒露在太阳下。既然连‘钝刀’这个称谓都知道了,那本使在你们面前,便是没什么秘密可言了。怎么,是江酉国告诉你们的?”

    卓展依旧看着姬无忌,镇定自若道:“不瞒姬大人,江老与姬大人的交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机缘巧合,受人点播,方才动此心念。”

    姬无忌的脸冷得如挂寒霜,他捋着清须,眉毛微挑,猜测道:“难不成,是我那个终日沉湎酒色的废物儿子?”

    卓展微微颔首,恳切道:“没错,正是得知姬婴兄对胞弟的疼爱之情,我等才有此番胆量来向姬大人请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姬大人,明日去闲城,我们三人自请换下姬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姬无忌陡然放肆大笑起来,摇头感叹道:“我这个好儿子啊,对他那个弟弟还真是用情至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笑着的姬无忌又突然变了脸,面色一沉,挥手打翻了手边盛放糕饼的铜簋,厉声大骂道:“哼,没用的废物!不找个感情寄托就活不下去的蠹虫,早晚自食苦果!”

    卓展、段飞、壮子不禁被姬无忌这阴晴不定的情绪转换吓了一大跳,但表面上都尽量保持住了平静,毕竟他们经历的大风大浪也够多了,这点儿定力,还是有的。

    段飞眼见如此,生怕姬无忌这种阴险狠毒的人会把愤怒转嫁到姬婴身上,急忙出言温劝道:“姬大人,姬婴兄对手足一片赤诚,煞费苦心,令我等大为感动。段飞觉得,胼足情深总比手足相残要好得多,姬大人,您说呢?”

    姬无忌抬头看向段飞英朗俊逸的脸,赞许地点了点头:“嗯,一表人才,说话也中听,只不过……”

    卓侃盯着姬无忌那张依旧半信半疑的脸,微微皱眉,插言问道:“姬大人,可还有其他顾虑吗?”

    姬无忌微微一笑,嘴角浮现出的阴诡令人不觉头皮一阵发麻。他用那刚浸润过雪燕羹的手指灵巧地敲打着桌案,一下又一下,声声叩动人心:“我的‘钝刀’可不是吃白饭的,不是有胆量去杀人的人就能成为钝刀,还得有配上这个名字的本事。卓义士,你曾以一人之力救下过依依,这个实力,老夫不会怀疑。只不过这两位……”

    看到姬无忌的眼神在段飞和壮子身上来回飘着,卓展会心一笑,自信道:“段飞,壮。”

    段飞会意,立马上前,俯身拾起了被姬无忌打翻在地的那个铜簋。因为不想在姬无忌面前展露出巫力,便只把右手掌心硬化,铜簋的柄座顷刻间被攥得变了形。

    段飞悄悄地收解,将那不成样子的铜簋轻轻放在姬无忌的桌案上,笑着调侃道:“呵呵,姬大人,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天生神力?”

    姬无忌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铜簋,连连点头,贪婪的目光又再次叨向了壮子。

    壮子的巫力不像段飞那么好隐藏,便无需遮掩,直接猛一使劲,幻化出了那对蒸腾着热气的大爪子,得意道:“蠪侄的兽力,姬大人,见过没有?”说着便得意地将两个毛茸茸的大爪子使劲拍了拍。

    “啊——啊啊啊啊!”

    谁知见到这副爪子的姬无忌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竟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手登脚抛地向后退去,缩在墙根瑟瑟发抖。

    角落里的喜伯见此情景,慌忙踉跄着冲出,展开双臂挡在姬无忌前面,立目看向壮子,嘶声大吼道:“你要干什么?”

    “壮,快收起来!”卓展急忙命令道。

    “哦哦!”完全状况外的壮子反倒被姬无忌的反应给吓傻了,竟没意识到罪魁祸首就是自己那对大爪子,此时还冒着白气在眼前晃悠呢,听卓展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要收解。

    “姬大人,壮子无礼冲撞了姬大人,还望姬大人恕罪!”卓展低头恭敬道,伸手就去摁壮子的脖子,让他也赶忙赔不是,生怕这反复无常的双面阎罗怪罪下来。

    “姬大人,是我鲁莽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壮子忙矮声说道。

    可姬无忌就像被抽了魂似的,始终躲在喜伯身后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起来。过来好半天,才露出半个眼睛,满是恐惧地瞄着壮子,刚刚的凌厉与嚣狂荡然无存。

    卓展看着姬无忌这惊恐的样子,心里犯起了嘀咕。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来姬府的第一天夜里,姬轲说过的,姬无忌讨厌一切兽类,包括兽人。因此这偌大的姬府里没有坐兽,也没有兽人,甚至姬轲养个小猫也要偷偷摸摸藏起来,只有晚上的时候才敢放出来透透气。现在看到一副兽爪就让姬无忌怕成这个样子,想来把府邸建在这座没有任何飞禽走兽的石头山,也应该是故意为之。难不成……

    卓展微微觑眼,狐疑地盯着瑟缩的姬无忌,出了神。

    段飞这个时候已跨过横在地上的桌案,去搀扶缩成一团的姬无忌。

    姬无忌虽在段飞和喜伯的搀扶下慢慢起身,但眼睛却一刻不离壮子,端着肩膀,紧张得很。

    “姬大人,那我们三个加入钝刀的事……”卓展仍旧恭敬颔首,却抬起眼皮眼,注视着姬无忌每一个微表情。

    “哦……啊……”姬无忌这才缓过神来,呆愣愣看了眼卓展,有气无力道:“本使都了解了,你们果然都有绝技在身……喜伯,一会儿你带着三位小义士去见鸣鸿,让他跟三位赐名。也跟臼儿知会一下,明日,就不要带轲儿去了。”

    喜伯深深一弓,低声道:“明白了,老爷。”又转而黑着脸看向卓展他们,伸出了手臂:“几位,老爷累了,需要休息。这边请吧,我这就带你们去见‘钝刀’的头首。”

    卓展三人跟着喜伯出了这方并不大的书房,随着厚木房门重重地关上,里面那个人,也把自己关了起来。

    阎罗,终是要呆在地府里的。

    *********

    如姬婴所愿,翌日出发去闲城,卓展、段飞、壮子三人分别已陌刀、苗刀、横刀的代名随队出发,三人都穿着统一的黑衣,遮着面,像模像样。

    姬轲没有在列,这一点,姬无忌信守了承诺。

    但毕竟有新人参与,为防生变,姬臼也一同前往了。

    闲城是桑榆国下辖五城中最小的一个,却因地理位置更接近阿扈国,而最不服管束,时不时显露出不臣之心。

    近来,闲城城阿曹薄身边的宠臣频繁接触阿扈国朝臣,惹得桑榆国国主震怒,明里暗里警告过多次,这曹薄却依旧累教不改,而他手下的府尹隧环更是变本加厉地示好阿扈国上将军,枉顾圣令。

    眼见闲城有倒戈另投他主之意,桑榆国国主岂能坐视不管,于是便命姬无忌手下的‘钝刀’赶赴闲城,以盗匪之名宰了那府尹隧环的阖族老小,以儆效尤。

    入夜宵禁一过,二十七把钝刀准时出现在隧府,将隧府上下四十八口人齐齐集中到大院。黑压压一片的隧家老小瘫跪在地,涕泪交流,哀声求饶,各个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

    然而面对这一众哀求的无辜老幼,“钝刀”却丝毫没有半分恻隐之意,顷刻间,白刃飞血,烈火爬窗,整个隧府大院活脱脱一副人间炼狱的惨相。

    卓展、段飞、壮子呆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虽然他们已事先做好了心里准备,之前也杀过人,但他们杀的那些都是危及到他们自身性命的狂暴凶徒,怎么与眼前这一个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相比?

    他们此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姬婴想尽办法也不想姬轲看到这副惨相,这样的场景,确实太震撼、太颠覆了,这已经不是剜心蚀骨的痛了,而是一种淹没在滔天罪恶里的无助和绝望。

    卓展瞪大眼睛,惊愕的眼眸中映着被开膛的女人,被砍头的男人,因护着孙子被劈掉半个身子的白发老人,还有这个被老人护在身下的、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

    “婴儿……不要!”卓展猛然一惊,忍不住喊了出来,腿已不自觉地向前迈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把雪亮的大刀遽然刺穿了那个红底白花的小被子,响亮的哭声戛然而止。

    卓展只感觉脸上点点温热,摸了摸,红色的,是血……是刚刚那个婴儿的血……

    高大的鸣鸿一把丢掉了手中的襁褓,回眸瞥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卓展,淡漠地转身,回手又一刀贯穿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我擦……我擦……我擦……卓展我特么受不了了,现在出手还来得及,能救一个是一个!”已把自己嘴唇咬出血的段飞霍然硬化了双手,瞪着眼睛就要朝那鸣鸿冲去。

    然而箭镞般冲出去的段飞却被一个宽大的黑影轰然挡了回来,段飞愤怒地抬头,是姬臼。

    “钝刀存在二十年了,今后还会存在无数个二十年,你救下一个两个,能救下一百两百吗?不能的话,就给我站这别动!”姬臼的言辞冰冷而无情,却如一把利剑,刺穿了段飞那狂热的冲动和可怜的愤怒。

    没有过多停留,姬臼一把将失魂落魄的段飞推进壮子怀里,回头便没入那群恶鬼中,刀光血影。

    清醒过来的卓展也踉跄着上前,紧紧攥住段飞那不停抖动的胳膊,声音孱弱又无力:“闭上眼睛,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你现在出手,姬府里的妘儿和小越就都完了……还有姬婴,还有姬轲……”

    说着说着,卓展实在说不下去了,竟将额头抵在段飞的胸口,哑然嘶哭起来,心如刀割。

    一直憋得心口发慌的壮子实在受不了了,泪水将面罩整个湿透,恹恹地贴在脸上,双臂紧紧箍住段飞的腰,紧咬牙关,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兄弟三人抱作一团,身在这冷彻心骨的地狱,悲伤又绝望,似乎之有彼此的身体才是温热的。

    毫无意外地,‘钝刀’再一次顺利且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从闲城回到辉诸山的这一路上,三个人耷拉着脑袋,完全是在用意志力驱使双腿机械地向前,心似被掏空了一般,了无生气。

    卓展的耳畔传来了段飞低沉却冷漠的声音:“该查的都查到了,现在,没有什么秘密不知道了,咱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

    “回去,找姬婴那家伙要回开图石,马上就走。”卓展轻声说着,却重若千钧。

第三百一十八章 我本不是浪荡子(一)

    到了姬府,丑正刚过。

    空气滞浊,闷热难耐,伸手不见五指。整个石堡似被一滴粘稠的浓墨包裹起来,看不见外面,也看不见心里。

    陌刀、苗刀、横刀随一众“钝刀”鱼贯进入北院库房,半跪颔首。

    幽幽的烛火燃起,照亮了喜伯那张苍老却并不慈祥的脸。

    鸣鸿汇报了没有一丝意外的战果,照例叫人抬上了从隧府搜刮的一应财物。

    喜伯将其中珍稀的宝物挑出几件,遣人包好,天亮送入宫中。随后便解开自己腰间那个破布袋子,老规矩,抓一把。

    剩下的财物收归库房,钝刀各自解散,彼此无言。

    看到姬臼和鸣鸿都没有向喜伯进谗他们在隧府的糟糕表现,卓展不禁松了口气,心中暗暗庆幸。

    出了北院,卓展、段飞、壮子急匆匆回到东院客房。

    赤妘和段越正守在院子的石桌旁,看见他们回来,立马起来,满脸的担忧,却一句都不敢问。

    两个贴心的姑娘端出事先烧好的热水,递过毛巾。

    三人脱下那身沾血的黑衣,疯狂地扑着水,试图洗掉脸上的罪孽。

    换好衣服洗完脸的卓展,拢了拢头发,便再次往院外走去。

    “卓展哥哥,你去哪儿啊?”赤妘追上来,焦急问道。

    卓展停住了脚步,冰冷道:“去找姬婴,要开图石。”

    “啊!开图石在那个**身上啊!”赤妘吃惊的大叫道,“卓展哥哥,你怎么知道的啊?”

    卓展没有回答,只淡淡地说了句:“我去去就回。”便一把推开大门,疾步而去。

    听到卓展渐渐走远的脚步声,段飞猛吸一口气,将整颗头都插进了水盆里,好腥的味道……

    *********

    还没走到石堡后门,卓展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姬婴。

    只见他手里提了个篮子,一身宽松的白绢罩袍随风飘鼓,一头黑亮的长发也没梳起来,倾泻在白袍上,浑身的仙姿玉质,却不显一丝女态。

    卓展停住了脚步,声音有点儿哑:“怎么,知道我要来?”

    姬婴缓步迎了上去,畅然道:“不知道啊,我只是算计着,这个时辰,你们应该回来了,便打算找你们去喝几杯。这不,刚出门,就看见你找过来了。”

    姬婴说着提了提手中的篮子,一股很香的酒肉味飘了出来。

    “别去了,段飞心情不太好。”卓展低声道。

    姬婴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叹了口气,矮声道:“对不起,都是我……那……咱俩单独聊聊?”

    “去哪儿?”

    “后山,后山有个好地方。”姬婴的眼睛霍然明亮起来,映着漫天星辉。

    二人一前一后,从姬府后墙跃出,来到了姬婴说的这处“好地方。”

    其实不过是伸出山体的一片巨石,无甚景致。

    但盘膝而坐,听清风过耳,看明月高悬,倒是别有一番韵致。

    最重要的是,心安静下来了。

    “怎么样,这个地方不错吧?这可是我的秘密宝地,除了你啊,我还从没带别人来过呢。”姬轲说着打开了竹篮的盖子,拿出一壶酒,两个银杯,一碟酱肉,一碟鲜花饼,一碟小鱼干。

    “姬轲也没来过?”卓展问道,接过姬婴斟好的一杯酒,注视着里面澄澈的液体,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一饮而尽。**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有些刺激,却十分的过瘾。

    姬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慢饮下,看向月亮,悠悠道:“没有。我疼他是一码事,他跟不跟我亲近,又是另外一码事。论交情,轲儿似乎跟大哥和大嫂在一起的时间要更多,也更亲近一些。”

    “那你为何还?”卓展扭过头,疑惑道。

    姬婴的神情突然暗淡了下去,就连那皎洁的月光也映照不出半寸光彩:“算是我一厢情愿吧,因为,我实在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变得跟我一样……因为,他可是我亲手抱回来的呀……”

    卓展倏然睁大了眼睛,惊得屏住了呼吸:“你说什么?姬轲他……不是姬大人的亲生骨肉?”

    姬婴冷冷一笑,摇了摇头,失落道:“何止轲儿,我怀疑我,还有大哥……哎……只不过……我没有证据。”

    “姬婴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卓展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注目看向姬婴。

    又是长长的一叹,姬婴低下头,半晌无言。

    又忽地抬起头,看向卓展,沉吟道:“那年我七岁,还是跟在大哥后面疯玩的年纪。那一年,大哥十四,第一次被父亲带走,说是去出任务。我舍不得大哥,偷偷躲在父亲的马车下面,一同前往。也不知走了多久,反正,我睡得很熟、很死。等我醒来,发现马车早就停了,我下了马车,很害怕,哭着大喊着爹爹和大哥。

    大哥听到声音,疯狂地跑过来,给我用手擦眼泪。可是我看到,他身上全是血,手上也是,弄得我满脸都是。我突然间更想哭了,说不出来的难过。大哥就牵着我的手,说去找爹爹。

    那是一幢大宅子,院子很大很大,我刚踏进去,就看见一身黑衣的鸣鸿举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递给父亲。

    父亲回头,看到了我,竟没有生气,还挥手让我过去。我擦干眼泪走了过去,父亲把婴儿给我抱。说来也奇怪,我刚把他抱到怀里,他就不哭了,还伸着肉乎乎的小手,抓我的脸,‘啊啊啊’地叫个不停。”

    “这个婴儿……就是姬轲?”卓展震惊了,实在想不到,姬无忌竟会从自己灭门的人家捡孩子回来当儿子养。

    姬婴点了点头,沉浸在一股难以言说的痛苦和喜悦中,无法自拔:“父亲对我说,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你知道吗,当时我就发誓,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弟弟,再不让他受任何伤害。”

    “那你和姬臼大哥……”

    “因为童年的这个印象,种在我心里,成了心病。长大后,只要逮着机会,我便向各种人旁敲侧击打探当年的事情。终于,破碎的只言片语让我拼凑出了当年的画面。

    捡到轲儿那年再往数上七年,在钝刀的一次任务中,鲜山姑儿岭的云家药寨满门被屠,只留下一个男婴……就像,就像那年轲儿一样……”姬婴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数度哽咽。

    “这个男孩……是你?”卓展咽了咽吐沫,小心问道。

    姬婴抬起头,表情痛苦万分:“我不确定啊……我去问大哥,大哥也不知道,总不能正大光明去跟父亲当面对峙吧。只是……只是时间太吻合了,让我不得不怀疑。七年,我和轲儿差了七岁,我和大哥也差了七岁。如果我们三个都不是父亲所出,那这七年,就像是一个循环,更像是某种仪式化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我实在不敢想……可万一,万一只有轲儿是抱回来的,那我这样岂不是……”

    姬婴说着说着又将头深深埋下,沉默无言。

    卓展的内心也已波澜万状,之前在闲城隧家带回来的凹糟心情全被覆盖了。他从没想过,竟会有像姬婴这样活得如此纠结、痛苦的人。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早就会崩溃了,也许变成暴虐的杀人狂,也许疯了、傻了。原来,这就是姬婴整日沉湎于酒色的原因,原来,他竟活得这么辛苦。

    卓展没有吭声,拎起酒壶,夺过姬婴手中的酒杯,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又小心塞回到他的手中。

    姬婴抬起头,盯着手中精致的酒杯,转了一圈,苦笑道:“借酒消愁吗?”

    “酒能消愁,亦能使人愁更愁。姬婴兄,卓展不知道如何劝慰你,或许,你以酒为伴,会感到心安一些吧。”卓展诚恳说道。

    姬婴笑笑,再次一饮而尽,仰天长叹,悲戚道:“卓展,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姬婴就该是个浪荡子?是不是,特别不齿于跟我这个人见人烦的浪荡子交好?”

    卓展微微皱眉,认真说道:“并不是。”

    一滴晶莹的泪滑过脸颊,月光下,姬婴那张尖瘦的脸惨白得要命:“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杂草,虽然痛苦,但有阳光雨露在,还是可以快乐的生长的。虽然我的童年充满阴影,但还没糟糕到需要整日以酒为伴的地步。我现在这个样子,说到底,都是因为那年,那个人。”

    卓展心头一沉,突然很害怕听到姬婴接下来要讲的故事。

第三百一十九章 我本不是浪荡子(二)

    姬婴的眼睛迎向月亮,晶莹烁动,满是光彩:“那年,我十四,加入了‘钝刀’,第一次出任务。但爹爹却并未让我穿黑衣,也没有让我跟着鸣鸿他们夜半行动。而是带着我和大哥,去了王城一个丝绸大贾家赴宴。

    大贾姓白,他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的叫珑儿,跟我同岁,十四;小的叫玲儿,当时只有八岁。父亲当时带着大哥跟大贾议事,向来坐不住的我便偷偷溜出来,跟白家姐妹一起玩耍。我跟白家姐妹玩得很好,相聊甚欢。

    尤其是珑儿,我只感觉,她就像另一个自己一样,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跟我那样合拍,跟她在一起,我不需要拘束,不需要遮掩,想说就说,想笑就笑,真的好快乐,好快乐。

    之后,父亲便带着我和大哥回了家。你知道,我们兄弟三人,从小就不被允许随随便便走出这个大门,因为父亲树敌太多,怕遭人报复。但自那以后,父亲便不再限制我,我偷偷溜去王城找白家姐妹玩儿,父亲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我便越来越大胆,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整日整夜都不回家,跟着珑儿和玲儿在王城里各种好玩儿的地方乱逛。到了晚上,等玲儿睡了,珑儿便偷偷溜出来,跟我去高高的屋顶上看星星、看月亮,俯瞰整个王城。

    那时的珑儿真的好美好美,美得让人心碎,美得让人发狂,美得让人情难自已。于是……你知道的,少年男女都抵不住的那种诱惑,我们也是如此,不顾一切后果地尝试了。

    那夜过后,我回到家,满心的欢喜。却被等在院子里的父亲叫去了书房。当时我害怕极了,我怕自己和珑儿的事被发现了,我怕父亲会派人找她家的麻烦。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父亲只是异常和蔼地询问了我和珑儿的亲疏远近,并分派给我一个小小的任务,就是让我说服珑儿,去把她爹的一个染布方子偷出来。还答应我,事成便让我和珑儿永远在一起,永远。

    这个诱惑对于我和珑儿来说实在太大了。于是珑儿便背着全家人,偷出了那个方子。

    可就在方子偷出来的第二天夜里,鸣鸿竟带着‘钝刀’血洗了白家,只留下了珑儿和玲儿两姐妹的性命。”姬婴顿了顿,喉咙一阵抖动,鼻翼微抽,有些说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卓展浑身的汗毛已经竖起来了,虽然心底已隐隐猜到了后面的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沉默半晌,姬婴继续开了口,声音却无比疲累:“后来,父亲把她们姐妹带到我面前。当时,大哥和鸣鸿也在,黑色衣服上还有血腥味。父亲慈祥地对我说,我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白家姐妹,归我了,我可以永远跟她们在一起,大的做妻,小的做妾,怎么样都行。”

    “怎么能这样……”卓展倏然怒了,咬着牙,狠狠说道,恨不得把那姬无忌碎尸万段。

    “是啊,怎么能这样……一个父亲呐,即便我不是他所生,也是他所养啊……”姬婴粗重一叹,潸然泪下。

    “你知道吗,那时珑儿看我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惊恐、愤怒、委屈、绝望、疯狂……她尖叫着扑向我,拔下了她头上的金簪,刺向我的喉咙。

    但我没有躲,甚至坦然地闭上了眼睛。我当时想着,被珑儿杀死也好,起码,不用再经受这样的痛苦了。可是……可是……”姬婴说着说着已泣不成声。

    卓展重重拍了拍姬婴的后背,就像平时对段飞和壮子那样,希望给他些力量,给他些安慰。

    姬婴抬起头,敛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继续说道:“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珑儿的前襟已经全是血,脖子上那个口子还在往外冒着血……她直到死,眼睛都始终大大的睁着,盯着我,全是恨!呜呜呜……呜呜呜呜……”

    “是姬臼大哥杀的吧?”卓展慢慢轻抚着姬婴的后背,平静道。

    “你怎么知道?”姬婴抬起头,满脸的泪痕。

    “来府中的第一天,在花园里,你喝醉了,跟姬臼大哥起了争执,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姬臼大哥的对话。刚才听你说这些,猜也猜到了……”卓展沉吟道。

    姬婴点了点头,暗淡的眼眸中又略过一丝光亮:“七年过去了,这七年间,我虽骂他、怨他,处处跟他过不去,却从未真正恨过他。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就像我现在对轲儿一样,虽然都是一厢情愿。”

    “那玲儿呢,玲儿后来怎么样了?”比起轰轰烈烈死去的珑儿,卓展觉得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玲儿才是最可怜的。

    “玲儿……”说起玲儿,姬婴的嘴唇一阵抖动,再次啜泣起来:“因为珑儿的关系,父亲很生气,让鸣鸿把玲儿领走了。之后我向鸣鸿打听,说是卖到妓馆去了,但究竟是哪家妓馆,又不告诉我。

    于是我就在王城一家一家地找,失魂落魄地找,却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动了,醉倒在一家妓馆,不省人事。从此,这酒色便成了唯一能陪伴我的东西,只有这样,我才能暂时忘了这些破事。”

    “姬大人他……就真的没有一丝愧疚吗?”卓展肃然问道,他始终还是不愿相信,这是一个父亲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养父。

    “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姬婴陡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凄厉,笑得很狰狞:“他呀,卓展,你能想象得到吗,珑儿死后的第三天,他就把我送上司工大人妻子的床了。当然,很快,司工一家都没了命,大哥的杰作。我们兄弟二人,哈哈,还真是配合默契……”

    姬婴干脆拎起了酒壶,就像第一天见到他时那样,高悬着倒向自己的嘴里。酒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脖子上、锁骨上,满襟湿透。

    皎皎的月光下,卓展心悸之余忽然注意到,姬婴手腕上垂落的一截绳子,古怪的编法,之前的时候,他是用来绑头发的。

    “这条绳子……我之前看到姬轲手腕上也有一条,是你送他的?”卓展虽心中悲戚,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没错。”姬婴淡淡道。

    “有什么说法和讲究吗?”

    姬婴捋了捋垂下来的绳结,摇了摇头:“就算有,我也不知道。之前的时候,我趁着一次任务,中途绕路去了趟鲜山姑儿岭,云家药寨。那里已经荒废得不成样子,可当年风干的血迹还在,到处都是散落的骨头。这绳子,就是我在主家卧房的妆奁上发现的,之后便一直戴在身上。回来后,就琢磨着编了起来,不停地编,没日没夜地编。轲儿那条,就是我编的。怎么,喜欢?喜欢的话我也给你编一条。”

    “不必了。”卓展淡淡说道,思忖有顷,再次开了口:“姬婴兄,看得出来,你对姬轲是真的在乎。那你为什么不带着他逃呢?”

    “逃?哈哈哈,哈哈哈哈……能逃到哪里去呢?无论逃到哪里,父亲都会找到的吧。所以……”姬婴说着扔掉了手中的空酒壶,面向卓展,郑重说道:“所以,卓展,我想拜托你们一件事。”

    “但讲无妨。”

    “我知道你们是华国人,华国很远,父亲找不到的。你们离开的时候,可否把轲儿也带走?”姬婴的眼睛直直盯着卓展,烁动的眸子里充满令人难以拒绝的期待。

    卓展真的是有些为难,因为姬轲是不可能被自己带到现世的,但现在拒绝满心期待的姬婴,他又实在不忍心,因为他发自内心不想再打击一次这个事事落空的可怜人了。于是只得明推暗就地应了下来:“那也得姬轲答应才行啊……”

    “那你是答应了?”姬婴很是开心,脸上纯真的笑容就跟姬轲一样。“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卓展,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卓展尴尬地笑笑,心里很慌:“那个……还是问问姬轲的意思吧……”

    然而姬婴就像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高兴得眉飞色舞:“来,吃点这个,小鱼干,这可是我上次出任务时偷偷买的,藏起来不敢让父亲知道的,特别好吃,特别酥,来,尝尝!”

    姬婴抓起碟子里的小鱼干,不由分说地塞进卓展嘴里,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好不好吃?”

    “嗯嗯。”卓展紧忙嚼着,点头呜噜道:“怎么,姬大人连零食都不让你们吃?”

    “是鱼,任何鱼都不能出现在姬府。”姬婴煞有介事地说道。

    “啊?”卓展好生奇怪,听说过有人不爱吃鱼的,但严格到这种程度,还是头一回听说。

    气氛好不容易轻松下来了,卓展一拍大腿,恍惚道:“你瞧瞧我,都把正事给忘了。姬婴兄,四年前,江老可否留给你一方石刻?”

    “有啊,在我这。”姬婴嘎嘣嘎嘣嚼着小鱼干,漫不经心地说道。“难不成,你刚刚火急火燎去石堡找我,就为这个?”

    卓展很是高兴,兴奋道:“太好了,我们一直要找的,就是这枚石刻。姬婴兄,可否把石刻还给卓展,这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

    “没问题,在我屋呢,我明天拿给你吧。”

    “好好。”卓展连声应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糟糕的地方了,心里的疙瘩豁然解开了。

    “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在我这,江爷说的?”姬婴又捏起一块酱肉塞进嘴里,他是真的有些饿了。

    卓展摇了摇头:“我也是猜的。”

    “那猜的挺准啊。”

    “因为打一开始我就知道,江老会把石刻留给他最想救的人。看到姬臼和你后,我便明白了,江老想救的,是一直在泥潭挣扎的你。”卓展镇定说道。

    姬婴叹了口气,黯然道:“江爷他……姬婴真是辜负他一番美意了……”

    卓展看着姬婴失落的样子,肃然问道:“为什么不跟江老走?我想,江老一定邀请你跟他一起走了吧。”

    姬婴抬起头,异常认真地说道:“我走了,轲儿怎么办?”

    卓展恍然,使劲点了点头:“明白了,到底是因为这个……姬婴兄,你放心,卓展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救姬轲出去。”

    “嗯,我信你,就跟从前信江爷一样。”姬婴蓦然一笑,满眼的清明。

    卓展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说道:“对了,姬婴兄,卓展还有一事不明,说是好奇心也好,说是八卦心也罢,还望姬婴兄得以告知。”

    “你说,以后跟我不用这么客气。”

    “浮沉珠环究竟是为何物?姬大人为何费尽心思寻找此物?”

    “这个你都知道了?卓展,你真是不简单……”姬婴赞叹道,赶忙解释起来:“这浮沉珠环啊,就是一个法器,据说戴上它的人,能借法自然,发动巫力。灵力强大者,甚至可以得到毁天灭地的力量,很是厉害啊。不过啊,灵主如果不够强大,这个东西可是会反噬的,还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碰的。”

    卓展有些不解了:“姬大人一双面内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会执着于这种自己用不到的法器?”

    姬婴冷冷一笑:“朝中重臣数不胜数,为什么偏偏父亲能领了这份特殊的差事,并能在桑榆国庙堂驰骋二十多年,树敌无数却屹立不倒。他背后的力量,可是不简单呐。”

    “你是说……姚姑娘的父亲?”卓展眉头深锁,意识到这里面的事情的复杂性。

    姬婴摇了摇头,哂然道:“姚无殇也是近来才上位的,之前他被前任上将军毕覇压制得厉害,自己都自顾不暇,还有空管妻兄?”

    姬婴说着便凑了过来,虽然他们周围没有任何人,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我告诉你你啊,父亲背后的力量,可是大神仙。白冥神使,听说过吗?父亲这么多年,有他们荫蒙,可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当然,代价就是帮他们找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你说什么?!”卓展大惊,立目惊呼。

    正悄声说话的姬婴被卓展的过激反应吓了一大跳,诧异道:“怎么,卓展,你跟白冥神使有仇啊?”

    “有仇,当然有仇,也许,还是血海深仇。”卓展神情肃穆,冰冷道。

    随后,卓展便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找开图石、寻找双亲及江老遇难真相的事说给姬婴听,听得姬婴感慨又唏嘘。

    跟姬婴聊了大半夜,不知不觉中,已是天交五鼓,夜色将明。

    卓展觑眼望着天边那漫漫涌上来的蒙蒙灰色,心中再次燃起了无限斗志。

    明天,看来是走不了了,既然姬无忌跟白冥神使有勾连,那这浮沉珠环及背后的秘密,他就不能熟视无睹了。

    **********

    跟卓展分别后,姬婴提着篮子,耷拉着膀子,有气无力地回到了石堡。

    此时酒劲上来了,困意也慢慢袭来,姬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心想着回房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然而刚要推门,却猛然发现一庞然大物挡在自己眼前。

    姬婴差点儿叫出声来,但多年来在姬府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第一时间捂住了嘴巴,声音小的似蚊子:“大哥?你怎么在这!”

    然而对面的姬臼却岿然不动,脸色比猪肝还难看:“等你半宿了,怎么才回来?”

    姬婴一愣,姬臼平日里从来不主动找自己,怎么今天……

    “大哥,有要紧的事?”姬婴陡然清醒了,急忙问道。

    “回来的时候,我和鸣鸿去见过父亲了,新的任务下来了,明天夜里,钝刀会去永城,杀啬正一家老小。”姬臼沉声说道。

    “永城的啬正……跟我有关系吗?”姬婴皱眉问道,一颗紧绷的心骤然松弛下来。

    “你可知道,当年玲儿被卖到永城妓馆后,就是被啬正给赎了身,现在是他的小妾。”

    一道惊雷灌顶而入,篮子掉落在地上,姬婴已空成一个废人。

第三百二十章 第一个死者

    卓展回到东院客房的时候,段飞他们还没睡,都在院里等着他。

    壮子上来就给他一顿臭骂。

    明明说了“去去就回”,却过了大半宿才回来的卓展深知自己理亏,也不跟他辩驳太多。

    段飞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开图石,看得出来,这个地方,他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卓展一句平静的“明天不走”,愣是让段飞登时炸了毛。

    于是,卓展只得耐着性子,把从姬婴那里打探到的种种骇闻一五一十地讲与众人听。

    原本已有些困意的几人,愣是被这些劲爆的消息给吓傻了眼。几个脑袋凑在一起,除了惊呼唏嘘,便还是惊呼唏嘘。就这样,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的,一直折腾到了太阳初升,铃兰送来了早饭。

    不同于往日,今天的铃兰格外精神,光洁的脸庞就像那初升的太阳般,红润而有力量,整个人精神抖擞,连那轻巧的莲步仿如都生了风一样。

    而与铃兰这份好心情相得益彰的是,今天的早饭也格外的丰富,红枣粥、银丝饼、三份小菜、水煮鸡蛋,精致的搭配看上去就很有食欲。

    此时,每个人都专注于眼前的饭菜,头半夜的惊心动魄与后半夜的骇人听闻统统都被搁置到九霄云外去了。

    看来,美味的食物确实是可以治愈心灵的。

    “铃兰姐姐,你们这个银丝饼是怎么做的啊?这丝,啧啧,拉得比蛛网都细。”壮子仔细端详着筷子上酥脆得掉渣的银丝饼,由衷感叹道。

    铃兰掩口轻笑,眉眼都带着得意的笑:“庖屋新来的这位做糕饼的大庖娘,可是我亲自去魇城寻来的呢。她呀,原本是御茶楼的金字庖厨,做出的糕饼,整个中山甚至五山五方都是一绝。只因老爷喜食茶饼,我便不惜一切代价给挖到咱们姬府,你们才能因缘际会有这个口福。”

    “嚯,这么不心疼钱,姬老爷子,啧啧,真是讲究。”壮子半感叹半挖苦道,一口便把剩下的半个银丝饼全部塞入口中,但纤细的拉丝还是在入口的瞬间掉了很多渣渣,吓得壮子赶忙用盛粥的陶碗去接,生怕浪费一点点。

    卓展则冷冷一笑,顿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只因这精致到极致的银丝饼背后,又是多少条血淋淋的人命才能抵得上这样一句“不惜一切代价”。

    赤妘和段越都看出了卓展的惆怅,吃饭的动作也都慢了起来,原本香甜的食物突然间竟索然无味。

    段飞更不用说,跟卓展一样,放下手里的筷子和汤匙,甚至把嘴里还嚼着的银丝饼也吐了出来。

    兴致高昂的几人齐齐陷入了无声的静默中,只有铃兰还在不识不知地滔滔不绝、眉飞色舞着,沉溺在自己那最能干的大丫鬟的光环里,器满意得。

    就在这不尴不尬的奇怪氛围中,一缕如莲的幽香飘然而至。众人抬头,果然,是姚依依,后面还跟着永远板着脸噘着嘴的莲香。

    然而与以往轻盈脱俗的笑容不同的是,今天的姚依依柳眉微攒,杏眼含霜,满面焦容。还没进院子的时候,眼睛就直直落在卓展身上,似要把他看穿一般。

    “小姐,你怎么来了?”铃兰微微欠身作礼,茫然看向疾行如风的姚依依。

    姚依依仅对铃兰抱以敷衍一笑,连眼神都没在铃兰身上多停留一秒,便径直走向卓展,全然不顾周围的人眼光,急切问道:“卓公子,恕依依冒昧,但依依务必要亲自确认,才敢相信。”

    卓展赶忙站起身,心中猜出了大半,却还是淡然道:“姚姑娘请讲。”

    看到卓展这副淡定的模样,姚依依的心揪得更紧了,双眼含烟带水地盯着卓展那双汇明亮的眼眸,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卓公子……可是加入了舅父的‘钝刀’?”

    “啊!”一旁的铃兰掩口轻呼。

    然而此时却没有人去理会她的情绪,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卓展和姚依依的身上。

    “正是。”卓展淡淡答道。

    一向沉稳的姚依依明显有些站不稳了,微微打晃的她轻轻扶了扶莲香的手臂,眼波流转,强忍激动,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地说出两个字:“为何?”

    卓展避开姚依依的目光,故作释然地一笑:“哪有那么多因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姚依依轻轻摇着头,愁云不展地说道:“卓公子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以来求依依。依依自问,在这个姬府,大多数事情还是能办得到的,为什么……”

    “姚姑娘,卓展深领美意,但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举手之劳就能一笔带过的,个中因由,纷繁芜杂,我等也有私心掺杂其中。这件事,并不是姚姑娘这样的深闺清秀所能染指的。相疏之举,还望姚姑娘能理解。”卓展客气说道。

    “可是……卓公子可知‘钝刀’要做的是什么事吗?”姚依依继续焦心问道。连她身边的莲香都惊讶于一向恬淡温吞的小姐竟然也会这般不依不饶。

    卓展抬起眼帘,迎向姚依依热切的目光,无比清晰地说道:“这个自然知道。昨夜,我同段飞和壮子已经参与过一次‘钝刀’的行动了。”

    “什么……”姚依依喃喃低语,不知不觉间,步伐竟有些踉跄,原本只是轻轻抚着莲香的手,此刻紧紧地抓着莲香的胳膊,弄得莲香有些疼了,却只能默默忍着,不敢吭声。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此时便是这般情景。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赤妘盯着姚依依落寞的神色,心中隐隐作痛,她此刻完全可以确认了,她的卓展哥哥,被别人惦记上了,而且还是一个哪里都比自己强的仙女般的人物。

    段越看了看赤妘,又看了看姚依依,知道自己如果再不说点儿什么缓和气氛,这种僵局估计会持续到日上中天或太阳落下。于是只得咬牙上前,轻轻拉起姚依依的手,轻松平淡地说道:“依依快别站着了,里面坐吧,刚才我和妘儿还说起昨天喝得那种花茶呢,香得很,之前听莲香说你也喜欢制作花茶,还想请教你来着,咱们……”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从石堡那边传出,刺破云霄,打破了小院这片刻的尴尬。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石堡主家的方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听声音,这尖锐的叫声除了姜玥,不会是别人了。

    “姜姑娘?”段飞看了看卓展,又看了看段越,疑惑地问道。

    “这怕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刚被段越拉着坐到石凳上的姚依依又匆匆起身,望向石堡的方向,有些担心。

    “咱们还是去看看去吧,她娘家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别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赤妘瞪着圆圆的眼睛,惊恐地说道。

    段越赶紧去捂赤妘的嘴,嗔怪道:“哎呀,妘儿你乌鸦嘴,呸呸呸!姜玥很坚强的,才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

    “去看看。”卓展沉声道,已快步走出小院。

    众人慌慌张张地跟了过去,谁也没注意到,走在最后的铃兰,嘴角浮现的那一抹阴毒的笑。

    **********

    姬臼和姜玥卧房的门四敞大开着,众人刚拐过长廊,就遥遥看见了趴在桌子上的姬臼,和在一旁猛摇他的姜玥。

    “大郎!大郎你怎么了?大郎你醒醒啊!”

    看到玉面惨白、手足无措的姜玥,卓展眉头一蹙,拔腿就向房内跑去,却与同样听到声音赶过来的姬轲撞了个碰头。两人心下焦急,谁也没顾得上额头上的疼痛,站稳脚跟,第一时间就是往里冲。

    “嫂嫂,怎么……大哥他这是怎么了?”姬轲慌张地问道,赶紧去拉趴在桌上像头死猪一般的姬臼。

    “呜呜呜,我也不知道啊,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呢。大郎扶我下床吃早饭,我说没胃口,便回床上躺着了。大郎就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吃。可突然间我就听到他发出奇怪的声音,我刚要起身,就看见他一直捂着自己的脖子,眼睛瞪得好大,然后就突然倒在桌子上了。等我跑过来的时候,他就晕倒在桌上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呜呜,呜呜呜……”姜玥一边抽泣一边说着,已经红成两个桃子的眼睛再次落下泪来。

    “该不会是吃的卡住了气管吧……”段飞惊呼着,已用双臂架起姬臼的一条膀子,朝壮子喊道:“壮,你有力气,快来帮我一把,姬臼大哥太沉了。”

    “这是咋的,海姆立克急救法啊?”壮子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就去扶姬臼。

    “不必了。”卓展攥着姬臼的手腕,看了一眼仓皇无措的姜玥和姬轲,迟疑道:“姬臼大哥,已经死了。”

    “什么……”姜玥愣住了,片刻后又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两个大大的眼睛空洞无神,却给人以无限的恐惧。

    姬轲大惊失色,咽了口吐沫,故作镇定地说道:“死了?不会……大哥他身体好着呢,才不会……”

    赤妘、段越、姚依依则纷纷后退着挤在一起,花容失色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姬臼。

    此时段飞和壮子已合力把姬臼抬了下来,仰面放在地上。

    卓展虽心下难过,鼻子发酸,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快速定了定神,松开了姬臼早已没有了脉搏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撑开他的嘴唇,仔细查看着。

    半晌,卓展与检查姬臼指甲的段飞相视一望,两人心里都多少有了数。

    “应该是中毒死的。口唇虽呈缺氧致死的轻微紫绀色,但鼻孔里面有黑色的血,齿底舌下有白沫,不是卡住异物窒息死的状态。”卓展肯定道。

    段飞轻轻举起了姬臼的大手,指了指指甲:“没错,指甲已经微微变黑了,如果不是毒,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什么。”

    卓展一眼瞥见了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早饭,忙看向姜玥:“姜姑娘,姬大哥早上吃的……”

    “大郎!”一声凄厉的哭嚎打断了卓展的问询,姜玥忽地扑倒在姬臼的身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大郎,玥儿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爹爹娘娘都不在了,为什么连你也……呜呜,呜呜呜呜……”

    姬轲失魂落魄地跪在姬臼的身旁,轻轻地将手扶在姜玥背上,哽咽道:“嫂嫂,大哥已经死了,你不要……呜呜……呜呜呜……”

    这时,扭着腰肢、迈着莲步、心情怡然、不紧不慢的铃兰走了进来。可刚一进门,她就听到了姬轲所说的话,又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姬臼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姜玥,顿时怛然失色,面如土灰,前一秒还顾盼生姿、含烟含俏的眼睛登时瞪得快要凸出来。伴随着深吸气的一声鼻音,竟两眼一翻白,向后直挺挺地仰倒下去,不省人事。

    “铃兰!”

    “铃兰姐!”

    “莲香,快去叫舅舅!”

    “是,小姐!”

    赤妘、段越刚要去扶倒地不起的铃兰,门外却传来了小丫鬟莲香一声猝不及防的“哎呦”!

    众人急忙抬头望向门外,只见莲香撞到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石堡的主人,姬无忌。而他后面跟着的,则是一脸苍白,双眼红肿得就快看不见眼白的姬婴。

    正半蹲在地上检查姬臼尸体的卓展不免一愣,刚刚跟姬婴分别不久的他,还停留在姬婴对姬无忌的不满与怨恨上,此时看到这一对父子同时出现,不免觉得有些诡异。他低头看了看姬臼的尸体,又看了看哭成泪人的姬轲,心里的疑问如野草一般疯长起来。

    看到躺在地上的姬臼和铃兰,姬无忌大吃一惊,拳头紧攥,双眉高挑,立目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婴也努力睁开红肿的眼睛,踉跄着走到姬臼身旁,僵硬蹲下身来,满脸煞白,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见此状况的姚依依强忍着内心的波澜,款步上前,镇定道:“舅父,大哥不知吃了什么东西,中毒而亡。至于铃兰,则是被大哥的死状吓得晕过去了。”

    “中毒?”姬无忌大惊,快步走向铺着织锦的圆桌前,拿起半个银丝饼闻了闻,又用勺子搅动了一下剩下的半碗红枣粥,再拾起筷子,把桌上的小菜一一戳了个遍。

    筷子一扔,姬无忌大怒:“银丝饼、小菜、枣粥、鸡蛋,这跟本使用的早膳一模一样,到底是谁下的毒手?到底是想害臼儿,还是想害老夫!”

    卓展登时被震到了,他没有想到,与叛逆不臣服的姬婴不同的是,姬臼一向对姬无忌言听计从、毕恭毕敬,甚至连像姬轲那样在吃饭的时候吭一声、抑或耍耍小性子都不敢。即便对妻子的爱坚如磐石、深澈似海,却还是谨遵姬无忌的命令,杀死了妻父全家,自己偷偷地消化罪恶的苦果。在卓展眼里,不,在所有人眼里,姬臼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儿子。

    可姬无忌在得知姬臼的死讯后,竟没去查看儿子的尸体,也没去询问个中因由、详细状况,而是绕过儿子的尸体,第一时间去检查桌上的食物。他的气愤点和关注点完全是有人敢大胆在姬府的饭菜里投毒,是自己的安危能否得到铜墙铁壁的保障,而不是自己养了二十八年的儿子的命。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卓展看着哭成泪人的姬轲和颤抖跪在地上紧攥姬臼大手的姬婴,顿时生出无限的怜悯和同情。回想起两日前还跟姬臼在北院小池那里对峙争执的情景,仿佛在梦中一般。

    死死盯着姬臼那张没有了一丝光泽的方正脸孔,卓展的内心仿佛有万蚁涌过,啃噬他难受到抓狂。他咬着牙,来回扫视着或悲戚或愤怒或哭泣或惊慌的众人,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个下毒的凶手给揪出来,不惜一切代价。

第三百二十一章 恶魔姬无忌

    随后,愤怒的姬无忌便挥袖扬长而去,跨过姬臼树干般粗壮的双腿,没有一丝留恋。

    不多时,王城府衙的令使便慌慌张张地赶来了。

    姬府大公子丢了命,这可是桑榆国仅次于国主驾崩的大事,令使大人即便再忙,也丝毫不敢耽搁懈怠。

    老头儿跑得呼哧带喘,满头大汗,深蓝色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大半。对于这个从未谋过面的姬家大郎,他可是比那个所谓的父亲要上心多了。

    尸体勘验的结果跟卓展他们推断的相差无几,确实是中毒而亡。毒源也找到了,正是桌上的那碟银丝饼的榛泥馅料。

    可姬府上下,主家、客家的早饭都有这道银丝饼,令使对其他人没吃完的银丝饼进行查验,却并未发现有任何毒理迹象。

    从魇城花大价钱挖来的那位了不得的大庖娘被抓起来了,以姬无忌的手段,当然是重刑加身,皮开肉绽,那双能拉出比蛛丝还细的银丝的巧手,当然也废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庖娘还是坚称并非自己下毒。她几次昏死过去,又几次被冰水泼醒,醒来的第一句话还是“我没下毒”。即便姬无忌手下那些恶鬼喽啰的手段再高,也无法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了。因为就算天神也没办法从一个完全不知情的人口中套出更多阴谋,更何况,那种姬无忌想象中的阴谋,可不是一个单纯的厨娘能随口编出来的。

    而且,早上庖屋有太多下人进进出出,虽然都抓起来单独审问了,可是还是没有问出一星半点儿有用的信息,这件事情,也就突然没了眉目。

    飞来横祸打乱了一天的计划,也破坏了一天的好心情。

    姬无忌虽不悲戚,却很头疼。

    因为“钝刀”最好用的刀折了,暂时还无法找到更好的替代品。姬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姬轲还没到能用的时候,“钝刀”若想像从前那般锐不可挡,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了。

    不过生活还得继续,命运从来不会仁慈。

    原定于今天中午出发、由姬臼亲自带队去永城的灭门行动,只能暂时交给鸣鸿了。

    永城的啬正,管粮的芝麻小官,不是什么大户,家里自然也不会有太多人。若不是他得罪了姬无忌的好友曹将军,姬无忌都懒得理会这种无名小卒。虽然派出了“钝刀”,但也不必为此大动干戈。所以,他只让鸣鸿带上五把钝刀前去应付,依旧是夜半动手,没什么可操心的。

    可令他不满的,是眼前正跪在自己前面、把头磕得如捣蒜的姬婴。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虽生得一副讨喜的好皮囊,能时不时给一些棘手的任务锦上添花,但除此之外,再无他用。

    而且令姬无忌气恼的是,这个浪荡子居然为了七年前没死掉的一个小姑娘跟自己作对,挑战自己身为父亲的威严。这是姬臼和姬轲从来都不敢的。自己对于这个儿子的教育,实在太失败。不过,这也让他更加确信一件事,那就是凡是杀人灭口,就必须做得干净利落,留下隐患,便是贻害无穷,就好比今天这样。

    虽然出于父亲的仁慈,姬无忌还是承诺饶那白玲儿一命,但前提是姬婴不能再插手此事。事成后,那白玲儿自会送入他姬婴的房内做美人。但这个令人怄火的不孝子竟不知敬畏不晓感恩,还昏头涨脑地坚持自己那一套歪理,说什么七年前已经夺走了玲儿的全部,这一次,不想让悲剧再重演云云。

    姬无忌是真的怒了,勃然大怒。连那个被他视若珍宝的嵌宝铜香炉都被他打飞了出去,砸得姬婴额角鲜血直流。但这个废物儿子就是不开窍,坚持为永城啬正全家求情,即便姬无忌用死来要挟他,然而对面那张惹人厌的脸却还是丝毫不为所动。

    姬无忌是什么人,桑榆国国主都得礼让三分的人物,咳嗽一声,桑榆国上下都得颤三颤,哪是一个不听话的儿子能轻易驳了颜面的?于是,姬无忌便任由这个该死的儿子一意孤行地去救玲儿的全家老小了,只不过他的‘钝刀’是不长眼睛的,这就不能怪他这个做父亲的了。

    姬婴决然走后,姬无忌无精打采地坐在被自己扔得有些凌乱的书房里,心情糟透了。眼看着一天之内就要折了两个儿子,换做谁,能高兴得起来呢?

    看来得让喜伯泡一壶好茶了,消消火气。至于做茶饼的庖娘,也得重新找了。可现在铃兰晕着,要到哪儿去找那上等的厨娘呢......

    事情太多,他有些头疼。

    **********

    刚走出姬无忌的书房,姬婴就被前面一个小小窄窄的背影给拦住了去路,那个让半死不活的他留在姬府的唯一希望。

    “二哥,你真的要去吗?”姬轲缓缓回身,两个哭肿的眼睛满是红血丝。

    姬婴愣住了,望着弟弟那张清澈如泉却无比悲伤的脸庞,如鲠在喉,半晌,才艰难地说出:“我一定要去。七年前,我已经负了她们姐妹一次了,这次,我若不出头去保护玲儿,连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更何况在天上的珑儿?”

    “可二哥,你若去了,就回不来了!我已经失去大哥了,我不想……”姬轲说着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落下来。

    “轲儿,”姬婴白净的脸孔青得如生铁,却掷地有声地说道:“人活一世,若不能跟命运作抗争,那就得跟自己的内心做斗争。与其备受煎熬,不如放手一搏。二哥的心还没死,所以,二哥想试试。就算希望渺茫,可万一,赢了呢?如果赢不了,呵呵,即便是死,我也想死的踏实点。”

    姬婴的嘴角微微向上,那是从未有过的舒心和坦然。

    姬轲望着他从未见过笑容,不住地摇头,乌黑浓密的睫毛上全是晶莹的泪水:“你走了,那我呢?”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姬婴抬起眼帘,肃容说道:“轲儿,华国来的卓公子是江爷的人,我已安排好了,他们会带你走。别辜负二哥的这份心思,你,不应该留在这个魔窟。”

    姬婴说完,便与姬轲擦肩而过,步伐坚定而决绝,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姬轲哑声嘶哭着,比一早姬臼死的时候看起来还要难受。他拆下了自己手腕上系着的那条编绳,奋力扔向了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

    无声哭了半晌,姬轲猛然回头,清澈的眸子陡然凶厉起来,盯着书房那扇紧闭的厚重木门,滔天的怨愤喷薄欲出。

    **********

    跟着令使大人了解了姬臼的死因后,卓展便拜托姚依依,从姬无忌手下那里打探到了庖娘和仆人们的口供,除了晕倒的铃兰没被问询,其余人的话卓展大略都心中有数了。

    谢别姚依依后,几人再次回到了他们的小院,晚些时候,姬婴派自己的美人把江老的石刻送到了过来,交到卓展手上。

    卓展很奇怪为何姬婴没亲自送来,明明都说好了的。但想到姬臼之死必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能给自己想着石刻这件事已经很难得了,便没去追究,谢过美人后,便把这枚得之不易的开图石放进了怀兜。

    突然安静下来,脑子里的想法便开始蠢蠢欲动了。几个人呆呆地围着石头桌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出了神。

    过了好半天,还是壮子率先打破了僵局:“哎呦,我说祖宗们,倒是说句话啊,再不吭声真要憋死了!”

    “说什么说啊,有什么好说的啊?姬臼大哥都死了,默哀一会儿不行吗?”段飞没好气地怼道。连续几天内,经历了这么多生死的他已经压抑到极点,现在任何一个小火星都能给他这桶大火药点燃。

    壮子知道段飞内心烦闷,他自己也是一样,虽然很想怼回去,但想想还是算了,白了段飞一眼,便没再多说。

    赤妘把惆怅的小脸放在平叠的双手上,哀声叹气道:“哎……昨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

    “何止是昨天,就在凌晨,他还跟我们一起从闲城回来,还帮我在喜伯面前遮掩......”刚说完没心情说话的段飞忍不住插嘴道。

    “姬臼大哥虽手上沾了无数人的血,但总觉得他是个好人……”段越神情落寞,哀伤说道。

    壮子也赶忙接茬:“谁说不是?到底是谁啊,这么怂,用下毒这种阴招杀了姬臼大哥,有能耐硬碰硬啊!”

    “硬碰硬?肯定是打不过才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吧。哎……”段飞用双手使劲搓着脸,一声长长的叹息。

    “对呀!”壮子猛一拍大腿,眼珠子快要瞪了出来:“段飞你可以啊,这案子被你破了啊!”

    段飞一脸懵逼,拿开双手,满脸通红地看向壮子:“啥?”

    赤妘和段越也赶忙坐直了,满怀期待却有些狐疑地望着壮子那张惊喜的脸。

    壮子探过身子,煞有介事地说道:“凶手就是打不过姬臼大哥的人呐!”

    “完了?”

    “嗯,完了。不过,这范围就缩小了啊!”壮子立马一副本宝宝好牛的欠怼表情。

    段飞一掌摁在壮子脸上,气不打一处来:“哎我说,你过不过脑子啊?纵观整个姬府,除了咱们,有几个能打得过姬臼大哥的啊?”

    壮子甩开段飞的巴掌,不乐意了:“那可不一定!你还真别说,刚刚你壮爷我还真灵光一现来着,对于犯罪嫌疑人,我心里还真有那么一个人选。”

    段飞摆了摆手,一副懒得听的模样。

    卓展则是无奈一笑,继续低头沉默不语。

    只有赤妘很是配合,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说说呀!”

    有一个人捧也是捧,壮子登时来了精神,将手拢在嘴边,低声说道:“他媳妇,姜玥啊。”

    “啊?不会不会!他们那么恩爱,而且姬臼大哥死了,姜玥是最伤心的了,从此她就无依无靠了啊,怎么会害自己相公?”赤妘立马反驳道。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姜玥得知姬臼大哥死讯的时候,那种悲伤,不像是装出来的。”段越赶忙附和道。

    壮子眼皮一抹耷,紧着摇头:“这你们就不懂了,你们可别忘了,姬臼大哥可是钝刀的人,姜玥的全家老小,可都是钝刀杀的。万一她从什么渠道,或者透过蛛丝马迹知道了呢?”

    “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有可能……”赤妘苦思冥想着,实在找不出辩驳的理由,却又很是不甘心,两条眉毛再次挤成了一座小山。

    “可我还是觉得以姜玥对姬大哥的感情,就算知道了,她也下不去手的……反正如果是我,我就会这样……”段越嘟着嘴,自言自语道。

    段越无心的话却让段飞和壮子立马绷紧了神经,两人脑海中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身在王城最豪华的驿馆里那个可恶的男人,登时恨得牙根痒痒。段飞把指关节掰的“嘎巴嘎巴”直响,壮子则快把嘴撇到天上去了。

    卓展看了看他俩这副模样,一声叹息,拍了拍他俩的肩膀,圆场道:“姜玥对姬臼大哥的感情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的是,在姬臼大哥心里,姜玥比什么都重要,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那还杀她全家啊,这不有毛病吗?”壮子忍不住吐槽道。

    “哎,少说两句,死者为大。”段飞立马戗言。

    壮子这才吐了吐舌头,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又补一句:“姬臼大哥不会是自杀吧?”

    “不会。”卓展摇了摇头,“姬臼大哥那样性格的人,即便是自杀,也会有自己的刀剑,找个隐蔽的地方,绝不会用这种温吞的方式,也绝不会当着姜玥的面。”

    见卓展发表意见了,赤妘赶忙把小脸凑了过去,拉过卓展的手,垫在自己的下巴下面,软语问道:“卓展哥哥,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卓展低头看着赤妘可爱的小样子,心里的阴霾散了大半。他努力笑了一下,耸了耸肩:“我知道的跟你们一样多,目前还没找到什么突破口。不过有一个人,举止实在怪异,让我不得不怀疑。”

    “谁呀?”赤妘又再次坐直了身子,两个眼睛瞪得滴溜圆。

    段飞、段越、壮子也纷纷凑了过来,一听究竟。

    “铃兰。”卓展淡淡说道,“她的反应不对。”

    赤妘皱了皱眉,疑惑道:“可是,我不觉得她的反应有任何问题啊。卓展哥哥,之前你也说过了,铃兰和姬臼大哥自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甚好,虽然后来姬臼大哥娶了姜玥,但铃兰确实是对他余情未了的,一听见他死了,情绪太过激动,晕了过去,这很正常啊。”

    一旁的段越也赶忙点头表示同意。

    卓展面色依旧凝重,他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我说的不是她见到姬臼后的反应,而是之前。”

    “之前?”

    “没错,之前。”卓展肯定道,“咱们听到石堡那边传来了姜玥的惊呼声,都很着急,唯有她,异常的淡定。所以那时才会姗姗来迟,以至于突然听到姬臼大哥的死讯,晕了过去。”

    “她跟姜玥是情敌,姜玥有事,她巴不得呢,怎么会上赶着?”段飞也表示出不解。

    “可当时是早上,刚起床不久,姜玥肯定是跟姬臼大哥在一起的,铃兰也一定清楚这一点。她怎么就能确定,姜玥的惊呼,不是姬臼大哥出了什么事呢?”卓展发问道。

    段飞一愣,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不过嘛,就凭这个就怀疑她,是不是有点欠考虑了……”

    “这个铃兰,不是因为晕倒了,没被问询吗?也许她故意的呢。壮爷我现在也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儿问题。”壮子摩挲着下巴,一副福尔摩斯再世的模样。

    “那既然铃兰见到姬臼死状的反应是真的,那为什么又要投毒呢?这岂不是自相矛盾?”赤妘不解地问道。

    “如果,目标不是姬臼大哥,而是姜玥呢?”卓展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心中已开始勾勒出大概轮廓。

    “啊?!”众人大惊失色,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太合理了。

    “你是说,铃兰杀错了人?”段飞问道。

    “没错。”卓展点了点头,“整个姬府上下,除了他们房间里的银丝饼,都是没有问题的,这,就最能说明问题了。”

    “原来如此!”段飞猛一拍桌子,恍然道,却又再次皱眉:“可是,屋里一共就俩人,铃兰的目标如果是姜玥,那肯定要避免姬臼大哥误食,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把有毒的银丝饼送过去,这不是无差别投毒吗?怎么还会那么淡定,就像确信姬臼大哥不会吃掉一样。”

    “这就是怪异之处,一定是其中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才导致杀错了人。到底是什么呢……”卓展眉头紧锁,再次陷入沉思。

    就在他们分析得来劲的时候,一个自带黑暗效果的人影出现在墙外。

    段飞赶忙拉了拉卓展,轻声道:“卓展,别说了,是‘钝刀’的人。”

    卓展心头一惊,心想这大白天的,“钝刀”的人肯如此轻易地现身,肯定事关重大。于是赶忙起身,带着段飞和壮子快步迎了过去,肃然一拱手。

    “陌刀、苗刀、钝刀,整备一下,马上到北院库房集合,有任务了。”来人阴声道。

    “这个时间有任务?”段飞不解地问道。

    “没错,去永城。”

    “可永城的任务,头刀不是已经带队去了吗?”

    “形势有变,大人命我们速速前往支援。”

    “为何支援?”卓展觉察出不对劲,顾不得许多,不依不饶地问道。

    “二公子不顾劝阻,执意去救任务目标,老爷下令,格杀勿论。”

    倏然间,一阵阴风贴着脊背袭满全身,卓展只感觉浑身毛都发倒竖起来,心里凉得有如千里冰封。

第三百二十二章 死生一线 成佛成魔

    当陌刀、苗刀、横刀随一众钝刀赶到永城啬正家里的时候,恰恰看到了怀抱着玲儿倒在血泊里的姬婴。仙姿袅然的白色衣衫已经破烂不堪,大片大片的鲜血似是雪地里开出的朵朵红莲,绽放着难以言说的悲苦。

    啬正一家人口虽少,殷红的鲜血却还是把地砖的缝隙给填满了。由头刀鸣鸿带队的那五把钝刀,没有等后续的支援,便把任务漂亮完成了。包括玲儿在内的啬正全家八口,以及姬婴这个莫名闯入并拼死抵抗的外人,九条人命,无一漏网。

    还带着面罩的卓展踉跄着上前,颤抖地蹲下身子,轻轻用黑色的袖子抹去了姬婴脸上的血污。他实在无法相信,凌晨还跟自己推心置腹、把酒言欢的鲜活生命,夜半竟已横死他乡。

    那些发自肺腑的倾诉、那些悲惨的故事、那抹充满苦意的笑容,以及那把爽口的小鱼干,分明都还那么真切、那么记忆犹新。

    卓展把玲儿的小手放在姬婴的大手里面,浑身颤抖。

    也不知玲儿在将死之时,看到拼死保护自己全家的姬婴,是否原谅了他。但卓展真的相信,在那边的世界,他们会消弭所有的误会和仇恨,再次回到从前,一起去寻找等在那里的珑儿。

    段飞和壮子也相继蹲了下来,看着这个已化敌为友的浪荡子,犹如万箭攒心,悲痛到不能自持。

    任务既已完成,便无须多留。头刀鸣鸿一声令下,出列钝刀齐齐归队,带上搜刮来的那少得可怜的财物,利落撤离。

    然而就在卓展三人准备去抬姬婴的尸体的时候,却被鸣鸿当下大喝制止了。因为既然姬无忌已经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那么姬婴便只是任务中的一环,而不再是姬府的二公子了。他鸣鸿拎得清,自不必留情面。所以,他手下的任何一把钝刀,都不能龃龉。

    早上姬臼中毒身亡的时候,卓展就看出姬无忌的心狠,却没想到他不仅心狠,还手辣,仅仅因为忤逆,就丧心病狂地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甚是连尸首都不让回家。卓展此时只觉得,用“人面兽心”这四个字来形容姬无忌,都侮辱广大兽类了。猛兽尚知亲养之情,而姬无忌,就像是冷血动物一样,连“情”这个字都不知道是怎么写的。

    卓展三人只得再次顶着陌刀、苗刀、横刀的身份,擦干眼泪,随列鱼贯而出。只是出了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那倒在血泊里的可怜人。

    第二天一早,很意外地,姬婴的死讯并没有在姬府传开,仿佛这个人就像被抹消掉一样,没人提起,没人记得。就连他的房间,也被清空了,连同那一众娇态万千的美人。

    只有被遣散的美人们偷偷流下的泪,似乎还留下一点儿姬婴曾来过这个人世间的影子。然而也仅限于此了,擦干眼泪后,那个记忆,连同那个名字,都会变得模糊含混。

    然而与之相对的,姬臼的死却被无限放大。

    姬无忌派喜伯紧锣密鼓地筹办着,殷切期盼明日一早,能把自己这个最优秀的儿子风风光光地下葬。届时,除了宫里那位,举朝文武都会送他最后一程,这将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耀。

    偌大的姬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或结着黑绸,或浆着白麻,或烫着三牲,或泡着粳酒……各个忙得不亦乐乎,欢天喜地。

    若不是那随风飘舞的白幡惨白得刺目,卓展真以为自己置身于一场喜宴的筹办,似乎只有石堡里传来的那阵阵姜玥的哭声,才提醒着他,这,真的是一场葬礼。

    早上的时候,姚依依来找过卓展。

    卓展他们是三更回到的姬府,姚依依天亮便出现在东院,比姬府的早饭都要准时。

    不过令姚依依比较在意的是,虽然卓展、段飞、壮子徒劳而返、无甚动作,但小小的东院中,却没有了赤妘和段越的身影。

    冰雪聪明的她自然知道,卓展他们这是在保护两个女孩,趁着姬臼暴毙、姬府出入混乱之际,将两人秘密送出了姬府。因为这也是她父亲常干的事,危险来临前,先转移女眷。当然,在姬无忌看中的是卓展三人身上的绝技,并不会在意两个黄毛丫头的去留,自然无需担心。

    不过这样的举动,却让姚依依心里深感欣慰。因为,这说明,卓展并没有想长期留在“钝刀”的心思,看来加入钝刀,真的只是在忠人之事、权宜之计罢了。

    不过,片刻的欣慰后,又让她不免深深担忧起来,虽然加入“钝刀”难,但脱离“钝刀”更是难上加难。

    以她对自己这位舅父的浅显了解,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人出‘钝刀’的,除非是死人。况且,又逢姬臼和姬婴两位表兄相继横死,“钝刀”亟需人手,像卓展这样有奇技在身的绝世高手,舅父自然是要重点培养的。

    但姚依依心里清楚,卓展他们是一定要离开姬府的,但究竟要怎么离开,看来自己得帮他们一把才成,就算还了当日的救命之恩。

    只是赤妘不在,姚依依似乎没有了忌讳,一直呆在东院里,仿佛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怡然自得。

    随后,话赶话的,姚依依提起铃兰在昨天晚上就已经醒了,只不过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经常说胡话。于是卓展便提出大家一起去看看铃兰,并没有向姚依依透露自己对铃兰的怀疑。

    然而几人刚到铃兰房门外,却见一众丫鬟奴仆围在门口,里面的铃兰抓狂地大喊大叫着,声音凄厉而悚然。

    卓展与段飞对望一眼,觉得蹊跷,忙问向他们认识的一个丫鬟:“翠屏,铃兰这是怎么了?”

    “我们也不清楚,从早上起来就这副模样了,满嘴说胡话。喜伯和小少爷都来看过了,小少爷说铃兰姐姐因为大少爷的死,受打击太大,疯癫了,已经去王城里请大夫了。”

    “哦,多谢。”卓展淡淡地应着,抻头望向里面。

    只见铃兰蜷着双膝龟缩在床角,原本精致的妆容花得一塌糊涂,头上的钗环也随着凌乱的头发半挂在脑袋上,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不住地摇头,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大郎,大郎对不起”“是我害死了大郎,是我害死了大郎”“大郎你不要来找铃兰,铃兰不是故意的……”

    听到这话,卓展、段飞、壮子先是一愣,随后三人对望一眼,心领神会。看来,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姬臼中的毒,确实是铃兰下的,而且是误下的。

    然而卓展几人刚想进屋去瞧瞧、继续探探口风,姬轲却带着满头大汗的大夫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连续的变故令姬轲成长了许多,虽然还是那张稚嫩的娃娃脸,但眉宇间明显多了一份果敢和坚毅。只见他大声呵斥遣散了围观的丫鬟奴仆们,再把大夫恭敬地请进了屋。并向卓展他们礼貌一揖,轻轻关上了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

    见时机不巧,卓展他们只得悻悻离开,并在姚依依的建议下,来到花园中乘凉,以躲避这纷乱芜杂的糟心事。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又一个

    艳阳高照,微风徐徐。

    姚依依差莲香将自己烘焙好的干花研磨成碎屑,撒入装满冰块的莲花铜盆中,放在凉亭中的石桌正中。随着缕缕纤弱的冰烟,淡淡的花香也轻盈溢出,让人顿时愁云消散、心旷神怡起来。

    “神仙姐姐,我发现你真是神,这东西一弄,嘿,一下就凉快下来了,味儿还好闻。”壮子忍不住赞叹道。

    “那当然,我们小姐啊,心若莲蕊,只有心思精巧的人才能想到这么雅致的祛暑方法,你们这些粗人能享受到,那是你们的福分!”小丫鬟莲香双手交叉,扬声说道,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姚依依则颔首轻笑,眼帘低垂又抬起,看向壮子身边的卓展,然而卓展却没有任何反应。

    壮子一听莲香把自己说成是粗人,有些不高兴了,立马反驳道:“哎,小丫头,我可是夸你家神仙姐姐呢,不带这么踩人的哈。”

    “哎我说壮子,你可是比依依大一岁呢,叫姐姐不合适吧?”段飞吐槽道。

    “这你就不懂了,神仙姐姐可是金大侠UU小说最俘获宅男的人物,人气可高过小龙女,特指像依依这种仙气十足的大美人,壮爷我打小就最喜欢神仙姐姐了。”一提起这个,壮子立马来了精神,毕竟他妈怀他的时候就是靠武侠小说度过孕吐期的,基因使然。

    “得得,你有理,我说不过你。不过你最喜欢的多得是,也不差这一个了。”段飞告饶道。

    姚依依则轻声笑着,为因自己而起的这场争执打着圆场:“你们这些华国人说起话来真有趣,弄得我真的好想去华国看一看呢。”

    “嘿,神仙姐姐你这话说的跟赤妘那丫头一样,不过啊,她早就去过了。”壮子口不择言道。

    卓展立马瞪了一眼壮子,段飞也去踩他的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多嘴,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既然壮子主动提起,这窗户纸就算捅破了。姚依依虽然知道卓展送走赤妘和段越的目的,但也不能再继续装瞎子了。于是只得看似轻松地问道:“说起妘妹妹,今天早上便没有看见她和越姐姐了,不知去了何处?”

    “哦,妘儿和小越有点儿事,出去找一个朋友,约摸过几天就能回来了。”卓展笑笑说道。

    “原来如此,她们两人都不在,依依倒是有些寂寞了。”

    姚依依也不深究,顺着卓展的话就往下说,很是贴心。不过提起赤妘,她倒忍不住想说说这段让自己打心眼里羡慕的感情了,平时赤妘在的时候她不好意思问,此时倒是个好机会。

    她看了看神色淡然的卓展,装作无意地说道:“妘儿妹妹可真是好福气,竟能有卓公子这般的心上人,看着两位和如琴瑟、情深意笃,依依倒真是有些羡慕了。也不知道,妘儿妹妹和卓公子,究竟是如何相识、又如何定情的呢?”

    卓展没有料到姚依依会问这个,明显有些手足入错,两只手交叉在一起,大拇指来回绕着,脑子像空了一般,“呃”了半天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段飞和壮子看到卓展这副窘样,忍不出“噗嗤”一笑,虽然这样有点儿不地道,但也只有这事能让一向沉稳冷静的卓展不知所措,难得的可乐。

    “我们卓展面皮薄,还是让我说吧。”段飞摇了摇头,赶忙解围道。

    卓展感激地看了段飞一眼,轻舒一口气,两个大拇指停止了缠绕。

    段飞摇头笑笑,轻松说了起来:“我们从华国上路,最先到的南山。当时在鹊山的穿山集遇到点儿小麻烦,算是因缘际会吧,赤妘呢,帮我们解了围,就这么认识了。不过之后他俩怎么发展起来的,就是他们俩私下里的事了,我也不好说。你知道的,我们卓展也不是什么外向奔放的人,他俩说个什么悄悄话啊,都背着我们,至于这情从何所起,我还真是不知道了。”

    段飞说完便飞快朝卓展眨了下眼睛。

    卓展面色无改,心里却骤然轻松。到底还是段飞有办法,这样说,不仅礼貌地回答了姚依依的所有问题,还把关键细节巧妙避过去了,自己怎么就说不出来这样的话呢。

    不过旁观者清,若是让段飞说说他自己那糟心的感情经历,恐怕口齿也不会这般伶俐了。

    想到这里,卓展忍不住偷偷一笑,然而这笑容却在壮子开口的瞬间凝固了。

    “哎,段飞,你咋忘了呢?咱卓展和赤妘那丫头这段感情线,可是有几大重要的节点。且不说尧光山时卓展身中万蛊毒、赤妘孤身潜入那封狐潭寻来千年晶母,就说后来赤妘被迫嫁给那头肥猪的时候,卓展霸气抢亲、力挽狂澜,那叫一个惊心动……”

    “哎你怎么现在还提那头死肥猪?要让赤妘知道,小心打你的嘴!”见壮子这位说书先生越来越收不住,段飞立马用手猛地戳向他那五花三层的肚腩,疼得壮子龇牙又咧嘴,又跟段飞两个人呶呶不休起来。

    不过壮子的这一口无遮拦,却让姚依依瞬间掌握了大量的信息。她惊讶于卓展和赤妘直接竟然经历了生死牵绊,甚至连抢婚这种出现在传说中才能听到故事都在他们两个身上切切实实地发生了。而且,似乎还有更多自己无法想象的事情。

    姚依依的心里顿时空落落的,自己与他之间,终究不过是他举手之劳的一场相救而已,怎抵得上这桩桩件件曲折波澜的爱情故事。姚依依真的恨老天不公,若是自己先于赤妘认识他,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了。现在,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了。

    姚依依这边正内心波动着,小丫鬟莲香却纯粹是在听故事,这种生生死死、抢亲打脸的戏码,是任何一个女孩都无法抗拒的。她眼睛瞪得老大,焦急地催促着因疼痛而闭了嘴的壮子:“喂喂喂,这也太荡气回肠了吧,我居然都看不出来,那个赤妘居然嫁过人!”

    “没嫁过!”莲香的话令卓展倏然愤怒了,厉声驳斥道,字字斩钉截铁:“妘儿从未嫁过人,当时身不由己坐上红车,也是情势所迫、逢场作戏,没等她拜堂,我就把她接回到她家里。这件事,还有那头肥猪,以后,谁都不许在我面前再提一个字。”

    莲香从未想过一向老实的这块死木头,竟然也会发这么大的火,不免骇住了,咬着嘴唇有些想哭。

    壮子也没想到卓展的反应这么大,赶忙举起了双手,低头认怂:“行行行!你说啥是啥,是壮爷嘴欠,以后不说就是了。卓展你这人就这点烦人,咋开不起玩笑呢。”

    姚依依用白丝绢帕轻轻点着鼻上的细汗,淡然地引开了话题:“都是依依不好,提了不该提的事,还望卓公子莫要往心里去。只是依依实在没想到,妘儿妹妹和卓公子竟会这般恩爱,寻常夫妻里面,依依也只见过姬臼表兄和玥儿有这般羡煞旁人的甜蜜。”

    见姚依依主动引开话题,段飞也急忙搭茬,来化解尴尬:“谁说不是呢,那么好的两个人,就这样阴阳两隔了。人命真是脆,说没就没了,这可让活着的那一半怎么过下去呢?”

    “不仅玥儿,连铃兰也是,虽未嫁过,心却已经早已随他去了。早饭,是铃兰每天送到他们房里的,恐怕铃兰除了伤心,还多了一份自责吧。看她疯癫成那个样子,怕是后半生都没办法好好活着了。只愿舅舅不会把她赶出去就好。”姚依依说着已怅然低下头,满是怜悯之色。

    “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热络?”

    远远地,姬轲走了过来。

    此时他已换上一套轻便的常服,整个人都比刚才清爽了不少,不再那般神色凝重了。不过还是给人一种一夜长大的错觉,这个少年的心,已随着两个哥哥的失去而变得坚硬起来。谁让现在他已被赶鸭子上架,成了姬府唯一的男丁了呢。

    看到姬轲过来,卓展赶忙往里挪了挪,让出一个位置。

    姬轲坐在卓展身旁,身上没有一丝往日的浮躁,举手投足都沉稳大气,像极了曾经的姬臼。

    恐怕,姬无忌很快就会让他参与钝刀的行动了。想到这里,卓展暗自盘算着,等姬臼的葬礼一过,也差不多可以履行自己跟姬婴的承诺了,以防姬轲深陷进去。

    “在说姜玥呢,可怜人呐。”段飞叹了口气,从莲花铜盆中拿起一块冰块,举到眼前,看向太阳。

    姬轲眼皮微微一抖,眼神瞬间暗淡了下去,一咬嘴唇,眼眶再次红了。

    “想起姬臼大哥了?”卓展轻声问道。

    姬轲点了点头,蓦然一笑,却全是苦意:“这么多年来,都是大哥在照顾我,其实,大哥……大哥比爹爹还像是父亲啊……呜呜……呜呜呜呜……”姬轲说着说着便已收不住,双手捂着口鼻,哑声嘶哭起来。

    段飞心中一紧,随即将手盖在姬轲头上,轻轻揉了揉,就像从前姬臼那样,这个男孩,太需要一个港湾来释放他的软弱了。

    “姬轲。”卓展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卓哥哥?”姬轲抬起头,拿开捂在脸上的手,却还在一抽一抽地哭泣着。

    “你,愿不愿意跟我们离开?”卓展盯着姬轲那张不吃所措的脸,敛容屏气说道。

    然而,还没等一脸吃惊的姬轲做出反应,石堡后门那里一声惊天惨嚎打破了整个姬府的宁静。

    众人慌忙将目光投向那里,却见一脸惊慌丫鬟翠屏踉跄着跑出,边跑边喊:“铃兰上吊了!铃兰上吊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晴天娃娃

    铃兰的死状很是瘆人。

    两个空洞的眼睛似要暴裂出来一样,好像碰一下就会从眼眶滑落下来;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极度充血的青紫色,显得鼻子和耳朵就像是后粘上去的一样;一条长长舌头恹恹地搭在嘴边,像一条刚被片下来的肉,讽刺地散发出鲜活的味道;一身华美却褶皱的锦服在半空中悠悠荡荡,就像动漫中的晴天娃娃,似乎只有被高高地吊起来,才能驱散周遭所有的阴霾。

    姬轲命两个壮硕的奴仆将铃兰的尸体卸了下来,平放到地上。

    围观的丫鬟和奴仆们纷纷后退,恨不得把后背贴到墙上,却没有一个人想要离开。

    卓展蹲下身来,仔细凝视着铃兰的尸体,微微皱眉。

    然而就在一个奴仆把铃兰脖子上的麻绳拿走后,侧颈的伤痕却令卓展骤然心惊。

    他赶忙回头,激动地看向段飞:“有手绢吗?”

    段飞一愣,有些支吾,虽然他贴身的口袋里一直放着江雪言的那方绢帕,但卓展这个时候管自己要,想想也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段飞只得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慌张:“没有没有!”

    赤妘和段越都不在,卓展本以为一向爱干净的段飞会有,谁成想却碰了一鼻子灰。不过他扭头盯着铃兰那张恐怖的脸,以及那条长长的舌头,又实在下不去手。

    “我有!”

    门口跟莲香拥作一团的姚依依颤声说道,攥着自己用来掩口鼻的那方白的反光的绢帕,小心翼翼地向前递着,脚却不敢迈出一步。

    卓展瞄着这方散发出淡淡香味的手帕,有些犹豫:“姚姑娘,这手帕若是用了,怕是就不能还你了。”

    姚依依急忙摇头,声音依旧温暖如春风:“不要紧的,依依的绢帕多得是,卓公子拿去用便是。”

    卓展感激地看了姚依依一眼,点了点头。

    段飞赶忙探身,伸手接过姚依依手中的绢帕,转而递给卓展。

    卓展接过了这方细得滑手的绢帕,小心地把整个右手都覆盖上,然后……慢慢伸向铃兰的嘴……

    “哇去……不是吧!卓展,你真要伸进去啊?太恶心了……”见到这副画面的壮子简直惊呆了,脸抽抽得跟团破报纸似的,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

    壮子的惊呼让原本专心致志的卓展一颤,伸出去的右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喉咙一紧,不觉咽了口吐沫。但一咬牙,一狠心,卓展还是快速地把手伸进了铃兰的嘴里。

    伴随着周围人的尖叫,卓展已飞快地抽出了手,瞬间将那方白色的绢帕丢在了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胳膊,用衣服洇着额头上的细汗。

    “卓哥哥,你这是……”一旁的姬轲不解地问道。

    “铃兰不是上吊自杀,而是他杀。”

    卓展淡漠的话语刚说出口,屋里所有的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众人看着彼此,似乎自己的脖子上也一阵阵地略过凉风。

    “卓展,怎么说?”段飞也蹲了下来,抻着脖子瞅着铃兰的侧颈和舌头,原本的轻微恐惧已被满满的好奇心给稀释得一点儿不剩了。

    “舌骨断了。”卓展淡定说道,“大力勒杀通常会弄断颈上的舌骨,但上吊却鲜有弄断这里的。这处骨头的损毁就是勒杀的标志。”

    卓展的一席话听得在场众人都目瞪口呆。

    姬轲瞪着眼睛,惊讶地不住赞道:“卓哥哥,你真是神了,连这个都知道,宫里的令史大人也不过如此了!”

    壮子更也诧异问道:“不是,卓展,难道你还有二重身份,背着我们做过法医?”

    卓展淡淡一笑,得意道:“别忘了,空档的这两年,我可是看了不少书,其中有一本,就是《法医临床实录》。”

    “这都行……你胆子可真大!据说那种书都是带图片的……”壮子赶忙双手交抱,使劲摩挲着胳膊,以驱走浑身的寒意。

    “也就是说,铃兰是先被勒死的,随后又被凶手吊了上去,伪装成上吊自杀?”段飞并不在意卓展从哪里得知的这些知识,他还是比较关心眼前这具尸体的死因。

    “没错。”

    “可如果是铃兰濒死之时挣扎得比较厉害呢?你刚才也说了,‘大力勒杀通常会弄断颈上的舌骨,但上吊却鲜有弄断的’。‘通常’和‘鲜有’这两个词,就说明……也不是绝对的吧?”段飞提出了一直困惑自己的疑问。

    “嗯,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令我确信铃兰是被勒杀而死的,还有一处佐证。”卓展平静地应着,又指向铃兰的侧颈:“你看这里,绳印在这里分叉了,一高一低,说明铃兰是被勒了两次。”

    段飞赶忙探过身子去查看,确实看到了两条瘀痕,虽然不明显,但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不过,这个凶手可不太聪明,或者是从未杀过人,所以并不知道,活人和死人的勒痕是不一样的。”卓展严肃说道,再次指了指那处分叉的地方:“虽然两次勒颈的时间间隔比较短,但还是会有细微的差异。下面这条瘀痕,有轻微的红肿,类似于发炎的那种感觉,这条应该就是勒死她的致命伤。而上面顺着耳垂的这条瘀痕,则没有这种红肿,这里,便是铃兰死后将她吊上去时造成的伤痕。”

    段飞单手托腮,盯着那条并没有红肿却与肩平行的瘀痕,陷入了思考:“那如果这么说,就说明,这个凶手,并不强大。甚至……跟铃兰一样高,或者,还没有铃兰高。”

    “跟我想的一样。”卓展缓缓起身,嘴角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走向了旁边的一处撑梁立柱,用指尖轻轻触碰着:“看来,凶手就是借着这根木柱的力量,反身将铃兰给勒死的。”

    段飞、壮子、姬轲都匆忙上前查看,只见木柱有一处位置,两侧有对称的轻微擦痕,上面厚厚的木浆有被磨损的痕迹。

    “好!”

    宏亮苍劲的声音响起,吓了众人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姬无忌拍着手,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

    原本姬无忌听到堡内的惊呼和铃兰的死讯还异常的生气,但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卓展这番精彩绝伦的分析,怒火瞬间就熄灭了大半。虽然原本定于下个月的纳妾计划泡汤了,但死了一个并不绝色的小妾与得了一员智勇双全的猛将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姬无忌只感觉自己内心的火焰又被点燃了,熊熊的烈焰让他仿佛重新拾回了年轻时的心气。看来还真应了那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原来冥冥中自有天意。

    “爹爹。”

    “姬大人!”

    “老爷。”“老爷!”“老爷……”

    卓展也赶忙回身,拱手道:“姬大人,卓展不才,卖弄了。这些都只不过是卓展的推测,至于铃兰致死的真正原因,还得依靠令史大人的精准判断。”

    “不用不用。”姬无忌兴奋地摆着手:“卓义士,哦不,卓展呐,铃兰和姬臼的死,本使就全权交给你来调查。令史那个昏头的老家伙,除了检查检查尸体,其余的一概不知。更何况,本史也不愿一个外人常往我家跑。卓展啊,好好查,别让我失望!”

    姬无忌说着便捋须大笑起来,和煦地看向卓展,就像看自己的儿子一样。

    卓展只感觉被盯得发毛,浑身上下汗毛倒竖。

    但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变被动为主动的好契机,最起码能调动起姬府的庞大资源,为自己下一步的探查开辟道路。

    于是立马拱手抱拳,欣然应允:“卓展一定倾力而为,不负姬大人重望!”

    姬无忌再次大笑起来,这么多天来,他头一次笑得这么开心。多日来积聚的阴云骤然消散,天,终于放晴了。

    一旁姬轲原本明亮的眼眸瞬间晦淡下去。

    并不是因为父亲对自己的忽视和对卓展的抬爱,而是因为卓展刚才的那段分析,让他,不,准确的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无论是身高、体力、作案动机都极其符合要求。

    那个人,就是姜玥。

第三百二十五章 黑猫之死

    几天内接二连三发生命案,惹得姬府上下人心惶惶。

    姚依依也接到了母亲的飞?传书,嘱咐她要尽早离开辉诸山。

    小丫鬟莲香,一得知夫人的命令,便忙不迭地收拾起她和小姐的随身行李,仿佛比过年还要高兴。只因夫人在信中嘱托,为防再生意外,让小姐先去朝歌山的濩彩国,与身在那里的麒王回合,再由麒王的府君护送回家,而且夫人也已飞书给麒王,不日便会送到。小姐与麒王殿下一同回王畿,任他是江洋大盗还是仇家宿敌,都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这可是莲香眼下最大的期盼了。

    不过姚依依却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虽然莲香一再催促,她还是坚持要参加完姬臼表兄的葬礼再离开。

    这一日,姬臼下葬,整个桑榆国都因此沸腾了。

    一大早,辉诸山的山脚便堆满了从王城中来的各色轺车,肩系黑绸丧悼的达官显贵们络绎不绝地进入石堡中,彼此拱手寒暄,惋惜哀叹,一时间盛况空前。

    躺在灵堂棺柩中的姬臼,若是在天有灵,恐怕都不敢相信,自己死后竟会是这般的风光无两。

    一箱又一箱的慰灵礼被抬了进来,一杆又一杆的白绫扎幌被支了起来,围绕在姬臼的棺柩周围,仿佛荒地里野蛮生长的蒲公英,烟波浩渺,蓊蓊郁郁。只是明眼的人都清楚,一阵轻风就会带走这虚假的繁荣,没有了白色毛冠的蒲公英,只会比周遭的杂草更萧索。

    姬轲忙忙碌碌地应酬着各种大人物,稚嫩的脸上满是疲态,却还是努力地赔笑着,点头又哈腰。

    卓展、段飞、壮子则无需奔劳,跟姚依依一起,在角落里静观着这场可笑又可悲的葬礼。看着看着,突然间,竟真的很害怕死亡。

    真正在悼念姬臼的,似乎只有跪在火盆前披着白麻的姜玥了。虽然到了今天,姜玥已经不会再像最初那样哭得撕心裂肺了,但她依旧是整个石堡里哭得最伤心的人。

    白麻里掉落下来的碎发在稀薄的晨光中隐隐泛金,然而曾经那个活泼如朝阳的少女却早已跟这蓬勃的朝阳不相称了。连续的灭顶打击让曾经泡在蜜罐中的她突然间变成了孤家寡人,似乎后半生,她都将会是这副鼻尖微红,睫挂泪珠的楚楚模样了。

    而与妻子姜玥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作为父亲的姬无忌。

    他今天是整个姬府起的最早的人,因为要穿上这身繁琐的黑绸错银丧服是很费功夫的,还有那用桂花油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处处都细致到变态,就连头上那顶素雅的银玉簪冠,都端正得宛若天平一般。

    姬无忌肃立在灵堂前,微捋清须,睥睨全场,独享众尊,俨然一副天子做派。

    时辰一到,沉闷的青铜大钟被撞响,从堂口排到院门的浩浩荡荡的乐师队伍吹奏起宏大的哀乐。

    一时间,悲声四起,鸟飞草枯,整个辉诸山都哀嚎起来,悲痛欲绝。

    姬无忌从喜伯端过来的雕花楠木托盘中拿起亮得反光的镶金祭刀,起脚轻踢身前暗绣着海浪翻云纹的厚重锦褡,稳步上前,准备割三牲,就像人帝祭天那样。

    整个姬府,百来双眼睛都落在姬无忌的身上,这是何等的瞩目。姬无忌有些紧张了,手心微微出汗,盯着那被刮得宛若白玉的肥硕猪头,心里暗自咂摸着,该如何下刀才能割得利落又漂亮。

    就在姬无忌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刀尖上的时候,突然,一道黑影从房梁上急冲而下,朝着姬无忌面前的猪头扑了过来。

    在场众人先是一惊,后又一怔。

    那如缎子般光滑的黑色毛发,那深邃得似乎能洞悉一切眼睛,那灵活的身段以及左右摇摆的尾巴,原来是一只黑猫。

    正当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并笑看这只大胆的黑猫的时候,对面的姬无忌却发出了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震天惨叫。

    “啊——啊!!!”

    说时迟那时快,姬无忌原本要落在猪头正中的祭刀本能地高高举起,惊慌却迅速地扎向黑猫的脖子。

    “喵!”

    黑猫惊惧一叫,灵活地闪过了姬无忌的突刺,然而温顺外表下那与生俱来的野性却被骤然唤醒,一双锋利如钩的爪子霎时扑向姬无忌那张惊恐万状的脸。

    “啊——啊——啊!”

    随着黑猫一爪子下去,姬无忌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条条血痕。

    姬无忌后仰着摔倒在地,和那黑猫纠缠在一起,双手在脸上飞快地挥舞着,双脚在半空中一阵乱蹬,整个人都跟疯癫了一样,不停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朝中大官小吏,还是城中富商巨贾,亦或是匍匐在地的奴仆下人,都被姬无忌这过度的反应给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让人闻风丧胆的双面阎罗姬无忌,冷酷无情,嗜血如命,真实面目竟是一个连小猫都惧怕到这种地步的无胆鼠辈,怎能不震惊、不骇然?

    然而随着喜伯的箭步冲出,瘦小的黑猫被拎着后颈高高抓起,那把精致的镶金祭刀瞬间贯穿了黑猫半蜷的身体。

    “喵……”

    喜伯用力一扔,黑猫被甩在了棺柩上,跌落在地。

    鲜红的血顺着黑亮的毛发慢慢涌出,染红了垫在棺柩下面的白色锦毯,黑猫瞪着那对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了。

    跪坐在队伍中的卓展不禁直起了上身,盯着死去的黑猫,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黑猫出现的那一刹,他便认出了,这是夜煞,姬轲偷偷养在北院花房里的小黑猫。他明白,夜煞苟活在这姬府始终难逃一死,却不想是在这样宏大的场面与姬无忌相见,并且死得这般凄惨壮烈。

    他将头慢慢转向姜玥身边的姬轲,只见他面色惨白,冷汗直流,竟忘记站起来去做一些身为儿子该做的事情。

    喜伯将瑟瑟发抖、痛哭流涕的姬无忌用力扶起,然而姬无忌的头始终扎在喜伯怀里,死活不出来。喜伯抬眼扫视了一下满脸愕然的宾客们,又俯在姬无忌的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姬无忌这才抖动着肩膀,把头抬了起来。却还是满眼惊恐,双手颤颤巍巍地去摸自己的脸。

    然而当他的手指刚触碰到脸上抓痕的刹那,竟再次疯狂大吼大叫起来,扭动着身体胡乱撞向旁边的桌案、烛台、火盆。滚烫的铜火盆霍然扣在姬无忌那双奢华的掐丝绒靴上,瞬间烧了起来,疼得姬无忌嘶声惨嚎着,如同地府受刑的恶鬼一般。

    不知是无意还是碰巧,姬无忌抬头的瞬间,捂在脸上的双手竟生生撕下来一大块皮。那皮就像是后粘在脸上的一样,薄如蝉翼,好像轻轻一扯就能扯掉。而那裸露在外的红色血肉,竟在姬无忌疯狂的抖动中给人一种僵硬泛白的感觉。

    傻愣着的姬轲终于反应过来,立马飞身而出,扯起铺在棺柩前的毡毯,用力扑打姬无忌靴子上的火苗。

    不一会儿,姬无忌身上的火就被扑灭了,一股毛料烧糊的味道弥漫了整个灵堂。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在这烧糊味中,还能闻到一股腥味,强烈得就像走进菜市的鱼肆一般,也不知是黑猫的血,还是姬无忌的。

    然而此时却没人关心这个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姬无忌的身上,恐惧已远远超过了惊讶。

    姬无忌捂着自己的脸,蜷缩成一团,嘶声怒吼道:“都给我走!都给我走!”

    喜伯一边跟姬轲一起强摁着发疯了的姬无忌,一边高声大喊道:“吉时已过,速速下葬!”

    于是,没有割三牲,也没有洒粳酒,更没有大巫师的超度法式,姬臼的棺柩被姬府下人们慌乱地抬起,出了姬府,下了辉诸山,草草地下葬了。

    除了姬轲扶棺、姜玥哭路,似乎其他能省的都省去了。

    一场原本应该风光盛大的葬礼,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惶然无措中潦草结束,荒诞得匪夷所思。

    早上的盛景依稀还在眼前,好似一场不真实的梦境,让活着的人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还苟活于世。

    宾客散去后,气派高大的墓碑前只剩下了姜玥、姚依依、莲香,以及卓展、段飞、壮子他们。姬轲在姬臼下葬后便匆匆赶回姬府了,去处理这出由他惹出来的这场闹剧。

    墓碑后的坟包荒凉又凌乱,那些下人们连梧叶都没有洒,就匆匆填上了土,而且填得乱七八糟、高高低低,与前面那块厚重的墓碑相比,实在寒碜得要命。

    然而跪在坟前的姜玥却倩然笑了。

    她捧起一捧新鲜干净的土,轻轻覆在姬臼的坟头,像往日那样温柔甜美地说道:“大郎,太好了,你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上路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迷雾重重

    稀薄的黑云笼罩在姬府上空,遮蔽了惨白如纸钱的月,也遮蔽了细碎如眼泪的星。

    夜色下,卓展再次出现在北院西北角的那个花房,摩挲着那扇已被破坏了的小木门,望着里面用旧棉被铺的柳筐和还沾着食物残渣的小陶碗,轻轻一叹。

    “卓哥哥?”姬轲清脆却落寞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卓展蓦地回头,强挤出一丝笑:“来了。”

    “嗯。”姬轲淡淡地应着,蹲下了身子,放下一捧不知从何处摘来的五颜六色的小花,小小的花房顿时充满了久违的花香。“卓哥哥也是来悼念夜煞的?”

    “谈不上悼念,就是想来看看,毕竟上午那件事,太突然了。”卓展轻声说道,看向站起身的姬轲,平静问道:“夜煞,埋在哪里了?”

    姬轲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它的尸体,兴许被喜伯扔到看不见的地方了吧,可能都被带出辉诸山了,避免被爹爹在看到……我不敢问……”

    说到这里,姬轲有些哽咽了:“都怪我……要是我早点儿把它送走,也不会……呜呜,呜呜呜呜……”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昏暗的月光下,密密的睫毛上点点晶莹。

    姬轲的情绪有些激动,断断续续地说出:“其实……呜呜……其实爹爹早就知道我偷偷养了夜煞,只不过一直没戳穿我,由着我罢了……我居然一直蒙在鼓里,还这么不懂事……才酿成了今日的大祸,不禁害死了夜煞,也让爹爹颜面尽失,成了桑榆国最大的笑话……呜呜,呜呜呜……”

    姬轲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你是说……姬大人早就知道你在养猫?”卓展一愣,立目问道。

    姬轲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点着头:“没错,从大哥那边回来,喜伯私下里跟我说的,那时父亲已经躺下了,我……我却实在没有勇气承认……承认夜煞是我的……呜呜呜呜”

    卓展的脑袋霎时如一团乱麻。姬无忌会知情!姬无忌会知情?他反复回忆着曾经从姬婴那里了解到的姬无忌,以及多日来自己认知中的姬无忌,有些恍惚。

    卓展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姬轲那双晶莹纯粹的眼睛,半晌无言。过得片刻,才淡淡说道:“既然都过去了,还是不要多想了。对了,姬大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姬轲摇了摇头,很是黯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什么都不肯吃,除了喜伯,谁都不见。看来需要能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了,都怪我……”

    一口沉沉的气呼出,卓展实在不想再说一些没营养的话安慰他,于是只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姜玥呢,姜玥怎么样了?今天在姬臼大哥的坟前,我看她的状态好了很多。”

    然而这句无关痛痒的话却令姬轲的反应极大,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神色却陡然焦虑起来,抢着说道:“嫂嫂她没有的,她还是很伤心!我想……我想她一时半刻都走不出来了……”

    卓展心中一动,狐疑地盯着姬轲:“姬轲,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什么?”姬轲一愣,突然一笑,反问道:“我能知道些什么?”

    “对于铃兰的死,你怎么看?姜玥……有多少嫌疑?”卓展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给姬轲任何思考的机会。

    姬轲深吸一口气,不想卓展会如此强势,来不及搜肠刮肚,便仓惶脱口而出:“我真的不认为铃兰的死跟嫂嫂有关,虽然铃兰喜欢大哥没错,嫂嫂自然也看得出来。但大哥活着的时候,嫂嫂就没说什么,还问过大哥,要不要纳铃兰为妾,被大哥拒绝后就再没提过此事了。

    现在大哥已经死了,两个女人再没有了矛盾的点,也勿需再争,怎么会有如此深的恨意?如果一定要弄个你死我活的话,我反倒认为铃兰会杀了嫂嫂。

    铃兰在府里做大丫鬟多年,对下人跋扈惯了,她的死,没准是平日里得罪了哪个下人,被人借着大哥暴毙的由头,杀人并伪装成自杀。只是咱们习惯于把铃兰的死跟大哥的死联系在一起,视线反而被弄乱了。”

    “那如果,是铃兰杀了姬臼大哥呢?”卓展的目光锐利如鹰,面容却清冷得如生铁。

    姬轲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整个人都呆了:“卓哥哥你说什么?铃兰……她不是很爱大哥吗?不会!不会不会……”

    卓展微微一笑,并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扬起头,看向天边的月亮,目光十分明亮。“谁知道呢,画皮画虎难画骨,人心,可是还隔着一层肚皮呢。”

    姬轲也没有说话,同样抬起头,看向那跳出乌云的皎月,清澈的眼眸似要结上了冰。

    与姬轲分别后,卓展回到了东院客房,却并没有睡,而是坐在院中的石桌上,把从他们第一天到姬府开始,经历的所有的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不禁疾首蹙额,感慨万端。

    第二天一早,卓展便早早叫起了段飞和壮子。

    由于姬无忌责令卓展调查姬臼和铃兰的死,所以他们现在可以随意出入姬府的。于是三人便匆匆下山,来到王城最好的驿馆,找到了易龙。

    驿馆房间里只有易龙和猴子两个人在,大彪他们这几天跟一个卖染料的西山客商打的火热,此时都去市集里讨富贵去了。

    段越不在,其实跟易龙之间没什么可避讳的。易龙现在的态度不像以前那般嚣张,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只不过段飞和壮子的眼神依旧不友好,就像要活剥生吃了他一样。

    果然,打探消息什么的,隐土邦还是最给力的。

    易龙叫来了猴子,猴子又找来了跟他称兄道弟的驿馆小二。

    原本笑容可掬的小二,一听是要打探内使府的大掌事喜伯,立马吓得丢了魂,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然而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随着壮子往他手心里拍上一枚黄贝,那小二的眼睛就立马掉了进去,虽然还是一阵支吾,但很快,他知道的,基本全都交代了。

    据小二讲,姬府每日来王城中采买货物都有专人负责,然而奇怪的是,每个月月初,年迈的老掌事喜伯都会亲自下一次山,赶着一辆巨大的马车,前往西市,从东山货商手中购入大量海盐块,不知有何用途。

    得到这个消息的卓展如获至宝,感谢了那小二哥后,便同易龙和猴子道别,带着段飞和壮子匆匆赶往西市了。

    西市相比于南市来说并不繁华,东山货商一共就那么几个,卖海盐的就更少了,一打听便找到了人。就跟驿馆小二说的一样,喜伯确实是每个月都会来购买大量海盐块,却从不说是干什么,甚至多问几句都会遭他白眼。

    查到这里,一直蒙在卓展眼前的重重迷雾已渐渐消散,看来这位神秘的内使大人背后隐藏的秘密,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迎刃而解

    一回到姬府,卓展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姚依依。为防被人偷听,还特意以要给她看新做出来的毽子为由,将她和莲香骗到了东院客房。

    一见卓展亲自来请自己,姚依依自然欢喜得很,忙不迭地准备各种东西。还让莲香带上前几日母亲托人稍过来的吃食,挎着小篮子,莲步款款地跟卓展他们一同去了,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着。

    刚进入幽静的东院,姚依依便把篮子放到了石桌上,一样一样地往外拿着吃食,温柔明媚,和煦恬淡。

    莲香的心思则完全在那个奇妙的毽子上,左顾右盼,焦急地问道:“喂,恩公,你给我们扎的那个毽子在哪儿呢?”

    卓展和段飞、壮子相互看了一眼,面色阴沉得有些可怕,低声郑重说道:“姚姑娘,莲香姑娘,其实……并没有什么毽子。卓展为避人耳目,编了个谎,将二位引到此处,实属无奈,还请见谅。”

    一听这话,莲香倏然怒了:“啊?没有毽子啊?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还骗上人了呢,亏我家小姐还……”

    “哎,莲香……”意识到事情不简单的姚依依连忙拉住了莲香的胳膊,蹙眉摇了摇头,转而看向卓展,肃然道:“卓公子一番苦心,想必是有要事相告,依依怎能不知?依依已与卓公子是挚交,卓公子大可不必有任何顾虑,我和莲香,都会守口如瓶的。”

    见姚依依说得透亮,卓展心下一暖,顾虑消除了大半,表情也放松了许多,和缓道:“实不相瞒,我们确实有很重要的事要问姚姑娘,可能……可能会不太礼貌……”

    姚依依攒眉凝眸,心中已猜出大半:“是关于舅舅的?”

    “姚姑娘猜出来了?”卓展一愣,没想到姚依依的心思竟如此机敏细腻。

    姚依依苦涩一笑,微微颔首,黯然道:“昨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别说卓公子了,依依心里也有许多个疑问,还想着什么时候找卓公子商量一下呢,我想卓公子却先找到了依依。卓公子,但问无妨。”

    卓展抿了抿嘴唇,眉头拧了个大疙瘩,还是有些疑虑,期期艾艾道:“敢问……呃……那个……”

    “哎呀,你快说呀!一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小丫鬟莲香不耐烦了。

    卓展皱了皱眉,一下决心,终于问了出来:“敢问姚姑娘的母亲可是鱼游水族?”

    莲香骤然炸了,大吼大叫起来:“喂,我说你什么眼神?我们家小姐可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兽人能生出人类的女儿吗?”

    “喂,我说你小声点儿,想把人都招来是不是?”壮子瞪着莲香,低声怒吼道。

    姚依依完全怔住了,她定了定神,秀眉一挑,郑重道:“莲香说得没错,依依的父亲母亲都是人类。卓公子……你是怀疑?”

    卓展面色一沉,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姚姑娘可知道,姬大人和姬夫人可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这个自然。”姚依依答道,“母亲只有舅舅这一个同胞哥哥。虽然中山大律允许男子纳兽人女子为妾,但姬姓家族是女娲娘娘的血脉古族,族规严格,不允许族人与兽人族通婚。所以,舅舅也应该是如假包换的人类。”

    见姚依依用了“应该”这个词,卓展心里明白她也对自己的这个舅舅心存疑虑了,便毫无顾忌地大胆问了出来:“那姚姑娘可否知道,令堂与姬大人多久没见过面了?”

    “这个可久了,自打二十八年前母亲加入姚家,便专心打点父亲的一切,从未离开过,与舅舅之间也只是书信的往来。只是姐姐、我和弟弟偶尔会过来辉诸山小住,与三位表兄弟走动走动,捎带一些母亲送给舅舅的礼物。”姚依依认真说道。

    “那令堂又是如何确定现在的姬大人就是自己的亲哥哥呢?”

    “母亲是认得喜伯的,喜伯是我母亲还未出嫁时就在姬家的旧人了,舅舅给母亲的书信,都是喜伯亲自送到母亲手上的。只是这两年喜伯老迈,去王畿的次数有些少了。”

    “那这书信的真伪,令堂有怀疑过吗?”卓展继续问道,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姚依依摇了摇头:“这个倒没有,因为舅舅不爱刻字,都是用狼毫沾墨写在绢帛上,经过长途跋涉,又是肉身携带,每次到了母亲手上都晕染得很厉害了,自然看不出来笔迹。不过我记得曾经听母亲说起过,舅舅写绢帛,喜欢每说完一件事就点一个点,这个习惯一直没有变过。”

    “狼毫……”卓展嘀咕着,陷入了沉思。

    旁边的段飞也瞬间明白过来了,不禁哂然一笑:“见不得任何动物的毛皮,连兽奴都没有,居然会用狼毫,呵呵,呵呵呵呵……”

    一听这话,姚依依也恍然大悟,惊恐地看向卓展:“卓公子,你们是怀疑……”

    “令堂出阁二十八年……姬臼大哥二十七岁……”卓展抬起头,凝重道:“没错,我们怀疑姬大人被换掉了,而且是二十八年前就被换掉了。”

    “什么……”姚依依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有些恍惚。

    莲香赶忙伸手扶住了她。

    “此话当真?”姚依依强作镇定,泪目问道。

    卓展叹了口气,沉吟道:“惧怕动物毛皮的天性,以及那薄如蝉翼的面皮,还有昨天闻到的那股刺鼻的腥味。而且,我之前听姬婴兄说过,姬府是从来不允许吃鱼的。结合种种迹象,都让我不得不怀疑姬大人是鱼游水族。而且,今日我们三人下山,还在城国打探到,喜伯每个月初都会亲自下山,购买大量的海盐。这就更加佐证了我的判断。”

    段飞也冷冷一笑,蔑然道:“怪不得要捡灭门家的人类婴儿来抚养,怕是他自己真生出个兽人儿子,这假身份可就露馅了。”

    “什么?你是说表兄表弟他们都是……”姚依依惊得目瞪口呆,玉面惨白。

    “天呐,小姐,那我们现在是在谁的家里啊……”小丫鬟莲香声音颤抖,吓得就快哭了。

    虽然姬府近来接二连三地发生命案,但仗着姚将军的地位,以及自家小姐跟姬大人这份血脉亲缘,主仆二人住在这里自是无所畏惧的。可如果这个姬大人是假的,那自己和小姐无异于是身处虎口,随时性命堪忧,怎能不令她惊慌害怕?

    姚依依也紧紧攥住了莲香的手,心里慌得如春天疯长的杂草。

    卓展观察着姚依依和莲香的反应,赶忙温言安慰道:“虽然这个推断看似合情合理,但我还想再亲眼确认一下。如果姬大人真的已经被掉包了,那么我会马上拜托我们在王城中的朋友,尽早护送姚姑娘出桑榆国。”

    “我们要去朝歌山的濩彩国!”莲香快语抢着说道,两只眼睛亮得像灯泡。

    “那我便让他们送你们道朝歌山。”卓展肯定说道。

    突然置身于恐惧中的姚依依,望着卓展那双明烁的眼睛,好似看到一盏明灯,内心也似吹进一缕春风,瞬间无比心安。她朝着卓展淡淡一笑,悠悠点了点头,却又担心地问道:“卓公子,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今天晚上,我们要去这位姬大人的房间看一看。”卓展坚定说道。

    “舅舅的卧房除了喜伯,谁也不让进去,连梳洗穿衣都是舅舅自己出来到旁室,再由侍女伺候的。卓公子,你们打算怎么进去?”姚依依忧虑道。

    “不一定要进去,我只需看一眼。”

    见卓展执意要去涉险,姚依依心知劝说不动他,便也不去想要劝说。只是她的心里还是很慌,生怕卓展出什么意外。

    小院一时间陷入了无声的寂静,沉闷燥热的空气令人有些喘不过气。

    姚依依瞥了眼石桌上的吃食,倩然一笑,试图缓解这紧张的气氛:“都忘记了,卓公子、段公子、乐正公子,你们也来尝尝,尝尝母亲特地送过来的吃食,都很新鲜的。”

    姚依依说着便拾起小盘中的一个漂亮的松塔,递到卓展手中,嫣然道:“卓公子,尝尝看。这是父亲在北境作战时,从北山带回来的雪松的松塔,一直冻在家里的冰窖里,随吃随取,很是新鲜呢。”

    卓展不自然地笑了笑,小心翼翼结果这个黑亮的松塔,剥开一粒松子,扔进嘴里,咀嚼着:“嗯,松油的味道确实很浓,挺好吃的。”

    见卓展喜欢,姚依依心里像开了花似的,脸上也顿时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卓公子喜欢就好,这北山雪松的松塔味道就是比中山黄松的松塔浓厚,我那还有好些呢,晚些时候再给卓公子送来。”

    卓展最怕姚依依这过度的热情,慌地回绝道:“不用了不用了,这些就足够了。呃……那个……哦,对了,姜玥!姜姑娘她自己一个人,很是苦闷,姚姑娘不如送与她尝一尝,也好分散分散她的注意力。”

    姚依依无奈地笑了笑,柔声道:“她呀,可是无福消受这美味的松子。上次庖屋做的松子饭,她吃饭的时候有一粒没挑出去,吃进了肚子里,愣是起了好多天的小红疙瘩呢!”

    “什么?”卓展手中的松塔骤然掉落在地上,瞪着姚依依焦急追问道:“姜玥她对松子过敏?”

    姚依依被卓展的过度反应吓到了,赶忙点头:“没错啊……怎么了吗?”

    卓展呆立在原地,脑海中那些个断断续续的线索骤然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圆,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还没完

    掌灯时分,卓展、段飞、壮子身穿“钝刀”的那身黑衣,出现在姬无忌的卧房前。

    这是整个三楼最大、最私密的房间,位于长长走廊的尽头,周遭没有一扇窗,除了门口一盏幽暗的烛灯,便没有任何光亮了。这让那两扇厚重的大石门完全隐在浓浓的黑影里,仿佛龟缩在洞穴深处的野兽一般,虽然安静得毫无声息,却还是可以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不过也多亏了这浓浓的黑影,才让卓展他们能够完全隐蔽在其中,静待那两扇石门的开启。

    “哎,我说,咱们这样真的成吗?壮爷我这心里直突突呢。”壮子小声嘀咕道。

    “成不成咱们现在也在这儿了,安心等着得了。”段飞不耐烦地说道。

    “要是越越在就好了,往里面一看,啥都清楚了。”壮子憧憬道。

    “妘儿和小越现在在做的事,可是比咱们几个做的重要得多。我知道你心里慌,相信我,只要你不打嗝放屁,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卓展回头安慰道,随即耳朵一竖,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走廊那边,响起了缓慢的脚步声,过得片刻,喜伯慢慢悠悠走来了,端着一方精致的木雕托盘,上面放满了各色餐食。

    只见他单手将托盘紧紧抵在胸前,空出的另一只手伸进石门旁的一个圆洞内,不知进行了什么操作,反正,那两扇厚厚的石门隆隆向两边分开了。

    由于是躲在角落的阴影里,卓展他们不敢伸头,并没有看到房间里的任何情况。只是看到喜伯端着托盘悄声进去,石门在他进去后再次紧紧闭合。

    卓展三人屏息凝神,黑暗中的眼睛始终盯着幽暗烛光下的的石门,一动不动。

    过得许久,石门再次向两侧洞开,喜伯端着托盘出来了,盯着托盘中一点儿没动的饭菜,长长叹了一口气。而他身后的两扇石门,也在这声长叹中隆隆闭合。

    喜伯依旧端着托盘,蹒跚地走过长长的走廊,消失在楼梯尽头。

    见走廊里再没有了动静,卓展回头朝段飞和壮子比划了一个手势,三人便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地从阴影中鱼贯而出,来到石门前。

    就在刚刚喜伯出来之后,石门即将关闭的刹那,卓展悄声发动了巫力,用一溜窄冰冻在了两扇石门之间。因为那姬无忌还在里面,他们三个如果在旁边的圆洞里鼓捣起开门的机关,难保不会弄出动静,说不准还有暗箭、毒气什么的。若是被发现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卓展悄声收解,两扇石门间的坚冰渐次消融,现出了一条一寸多宽的狭长缝隙。

    三个脑袋一个挨着一个,并列叠在一起,大气不敢喘地向里面看去。

    虽然早有心里准备,然而就在目光穿过门缝扫向里面的时候,三人还是被映入眼帘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只见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方高砖垒起的巨型水池,而赫赫内使大人姬无忌正赤着身子呈一个“大”字泡在水里。水池两侧的莲花铜台上放着一排排青光荧荧的夜明珠,将那伸展着四肢的身体照得僵白如蜡。

    而就在这僵白的身体上面,高高凸起的两肋上,竟各有三条长长的口子,薄如蝉翼的皮肤在水里柔软地扇动着,里面不停地有泡泡吐出。虽然离得不算近,但他们还是能看到口子里那鲜红的肉,一股刺鼻的腥味顺着窄窄的门缝扑面而来。

    壮子猛地回头,差点儿就吐了。

    卓展见状也赶忙拉起了段飞,三人再次弓着身子,顺着走廊边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卓展现在完全可以确认了,原本的姬无忌,早已被这个鱼人族的冷血混蛋给换掉了。

    他曾经在江老《山海图补遗》中看到过,这种是来自东海的鱄儿鱼人,不同于内陆的水游鱼人族,东海的鱼人族并没有寻常鱼人族那种长在脸上的鳃,他们的鳃都是长在肋上的。

    因此,东海的鱄儿鱼人只要穿上件衣服,就特别容易隐藏在人类中。只不过,大多数混入人类社会生活的鱄儿鱼人都十分自卑,甚至不敢像其他有毛兽人族那样光明正大地展露自己的身份,一般都比较本分,不会闹出什么动静,甚至连跟人争执都很少,鲜有像现在这个姬无忌这样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

    只不过这样的一个鱼人,究竟是怎么换掉真正的姬无忌的,又怎么跟那些白冥神使勾结在一起,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下一步,卓展就打算把他和白冥神使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给彻彻底底挖出来。

    但在进行下一步之前,还是得先把姚依依和她那些随行家仆们尽早送出桑榆国,以免再横生枝节,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然而正当卓展暗自盘算该如何送走姚依依的时候,机会竟在猝不及防之际到来了。

    第二天一早,卓展和往常一样,早早便起来在院中练功了,从清崖那里学来的东西,必要持之以恒,才能保持水准,在这个上面,他是不敢有一丝懈怠的。

    然而就在他攀到树上准备练习倒挂的时候,却猛然发现一个穿着巫袍的男子被喜伯引着进了花园,正往姬无忌书房的方向走去。

    卓展登时心中一惊,赶忙翻身而起,慌张滑下,叫上院中的段飞和壮子就匆匆赶往了那花团锦簇的书房。

    在姬府住了这么些日子,他们早已对这个花园中的一切十分熟悉了。没等喜伯跟那巫师走过来,便藏进了假山后面的一处灌丛。

    灌丛虽棘刺丛生,扎得人浑身生疼,却极为茂密隐蔽,且有假山做遮掩,又能透过假山的孔洞看到书房的情况,当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窥伺宝地了。

    只见喜伯谦卑地引着那身穿褐色巫袍的男子来到书房前,弯腰去开书房的铜锁,然后将男子让进了书房,自己则匆匆离开了,想来是去请姬无忌了。

    卓展觑眼看着那那窗框中的身影,只见他身材十分高大,高颅阔目,长相十分奇特,塌塌的鼻子上还穿了一枚亮晶晶的金色鼻环,一缕油腻的黑发耷拉下来,遮蔽了半张脸。

    这人的面相看起来甚是熟悉,卓展、段飞、壮子都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三人的脑海中同时出现了曾经在三苗国竹林的画面。看来,眼前这个家伙,应该是刃主级别的了。

    昨天,全桑榆国有头有脸的人都在,想来姬无忌失态的行径已经引起了很大范围的轰动,如若不然,他背后的靠山也不会一大清早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也不知道这二人准备要谈些什么。不过想到即将探查到白冥神使跟姬无忌背后的勾当,卓展就兴奋难耐,暗自庆幸着自己的好运。

    然而就在卓展专注盯着那房中的男子的之时,一声久违了的凄厉惨嚎从石堡中传出,再次搅动了这个宁静的清晨。

    三人蓦地一惊,心想肯定出大事了。连日来的命案已经让每个人的神经无比敏感,不由得就会想到是不是又死人了。

    卓展心中一沉,脑海中最先想到的就是他们还没来得及送走的姚依依,不会这么寸吧……

    正惊愕着,石堡后门那里已经传来了奴仆丫鬟们奔走相告的喊叫声:“不好了!少奶奶死了,少奶奶死了!”

    “是姜玥?”三人对望一眼,一股森然的恐惧顿时爬满全身,因为他们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杀姜玥。

    卓展看了眼走到窗边向外张望的巫师男子,又扭头看了看石堡那里乱作一团的人们,心下一横,猛一咬嘴唇,还是决定先赶去姜玥那边:“段飞,你跟我走。壮,你留下,帮我看着这家伙,机灵点儿,一定要看住他!”

    眼见即将挖出的线索就这么断了,虽有万般不敢,卓展还是在假山的隐蔽下钻出了灌丛,朝着石堡的方向风驰而去。

第三百二十九章 青出于蓝胜于蓝(一)

    卓展和段飞火急火燎赶到姜玥的房间,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同于姬臼的中毒而亡,也不同于铃兰的上吊伪装,姜玥,是被实实在在虐杀致死。

    被砍掉的双手双脚和身体一起胡乱地散落在血泊中,被挖出的眼球和被割掉的舌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在半撕开领子的胸口。少女那原本白净细嫩的脸上满是血痕泪痕以及手指的抓痕,让人乍一看头皮就一阵发麻,浑身上下都不自觉地打着冷颤。鬼能想象,她死之前到底经历了多大的痛苦和绝望。

    随后赶来的姚依依,看到这副惨相的刹那,直接惊叫着跟莲香拥作一团,躲在卓展身后瑟瑟发抖。这位一向沉稳镇定、气质如莲的女子第一次如此失态。

    卓展见过的死人也不算少了,但看到姜玥这副模样,还是心下惶然、栗栗危惧。他咽了口吐沫,看着这个经历了诸多折磨却还死得这么悲惨的女孩,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凄厉的“嫂嫂”从背后传来,还没等卓展回头,疯狂的姬轲已踉跄冲撞而来,撞开最前面的卓展和段飞,扑跪在半干的血泊里,抱起姜玥那残缺不全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哭嚎着,犹如天崩。

    血污登时就弄脏了姬轲的那件新袍子,不一会儿,脸上、身上、手臂上、便全都是了。犹如决堤的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到姜玥的脸上,扭曲的脸上写满了痛不欲生,即便是姬臼死的时候,他也没有这般伤心、崩溃。

    见到姬轲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姚依依心里很是不好受,一直噙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过了好久,姚依依小心翼翼地上前一小步,凄然说道:“轲儿,姐姐知道你跟姜玥最要好,也最难过。但事出突然,谜团未解,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尽快找出杀人凶手,好还姜玥一个公道。她的尸体已经是这副样子了,你一直这样抱着也不合适,轲儿,还是交给卓公子吧。如果行凶之人还在这姬府逍遥自在,我们所有人都处于危险之中。轲儿,你想想……”

    姚依依的一番话让姬轲逐渐安静下来,但还是暗自啜泣着,他轻轻将姜玥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又轻轻放下她的身体,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那张不再美丽的脸,缓缓站了起来,声若蚊蝇:“卓哥哥,你,一定要找出凶手,嫂嫂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说完,姬轲便用袖子掩着脸,撞开围观的人群,大哭着跑了出去。

    姚依依也用绢帕拭了拭眼泪,红着眼睛,对卓展哽咽说道:“卓公子,姜玥的尸体就靠你了……”

    “不用了。”卓展默然伫立,死死盯着那可怜的少女,脸色冰冷得似是挂了霜。

    姚依依一怔,疑惑问道:“卓公子不检查尸体了?那凶手……”姚依依突然想到,不同于姬臼和铃兰的尸体,姜玥这副残肢实在太可怕了,卓展也应该是不想碰吧,于是赶忙改口:“哦,也是……姜玥这副样子……还是差人请令史大人过来查验吧。”

    “不用了。”卓展抬起头,把目光转向姚依依,沉着道:“姚姑娘,不用请令史大人了。叫人把姜玥的尸体敛了吧。你和莲香回房,等我消息。”

    卓展说完便转身,带着段飞,穿过层层人群,快速离开了。

    留下一脸怔愣的姚依依,与莲香不知所措地对望着,心中冒出了无数的疑问。

    “卓展,刚才你看到了吧。”段飞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能感受到滔天的愤怒。

    卓展的眼睛瞪得血红,咬牙说道:“啊,看到了。这就去找他。他说的对,姜玥,不能就这么死了……”

    **********

    出了石堡,卓展和段飞立刻四顾搜寻着。

    “卓展,那边!”段飞拉了拉卓展的袖子,急切道。

    二人目光锁定目标,匆匆追了过去,与那单薄的背影始终保持在二十米左右的距离。

    卓展、段飞一路追随着他穿过了花园,绕过了石庐,来到了北院的西北角,整个姬府最偏僻的地方。

    此时,周围已经看不到一个下人了,安静得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前面的脚步停住了,单薄的肩膀缓缓转了过来,稚嫩的脸上还是一副迷惑人的纯净的笑容:“卓哥哥,段哥哥,你们……有什么事吗?”

    段飞的脸黑得要命,喘着粗气,咬牙切齿道:“姬轲,有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说,为什么要杀姜玥?”

    “不仅是姜玥,还有铃兰、姬臼大哥。姬轲,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相比于姬无忌,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这副样子,可当真是把我们蒙蔽得好苦啊。”卓展冰冷说道。

    段飞的眼睛陡然睁大,瞳孔瞬间缩小,愕然回头:“卓展,你说什么?连姬臼大哥和铃兰也……”

    “呵呵,呵呵呵……”姬轲拊掌摇头,冷蔑笑道:“卓哥哥,怪不得依依姐姐会那么喜欢你呢,这么聪明的人,如果我是女人,我也喜欢啊!”

    “真的是你?”段飞勃然大怒,咆哮道:“姜玥和铃兰暂且不提,单说姬臼大哥,他可是像你父亲一样疼爱你啊,你怎么忍心……”

    姬轲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一双明明铺满星星的眸子却是那般的阴邪瘆人:“是啊,大哥,真的很疼我呢。大哥死了,我也很伤心呐,但我没办法啊,谁让我那么爱嫂嫂呢。大哥他明明之前都有铃兰了,为什么还要霸占着嫂嫂不肯放手?若是他主动把嫂嫂休了,我可能还会留他一命,毕竟,有他护着,我可是轻松多了。”

    “疯子……简直是疯子……”段飞难以置信地看着姬轲,不住地摇着头,实在不敢相信之前那明眸皓齿的朗朗少年竟是这般嘴脸。

    “说说吧,你们是怎么发现是我的?”姬轲掸了掸有些褶皱了的袖子,用手沾了沾衣服上的血,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眯起眼睛,一脸陶醉。

    “你左耳后有抓痕。”段飞冷冷说道。

    姬轲一怔,赶忙伸手摸了摸耳朵后面,阴声道:“原来这里被她抓破了啊,居然都不疼,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呢。就因为这个,你们就怀疑我?”

    “还有你的反应。”卓展补充道。

    “我的反应?”

    “没错,你的反应。”

第三百三十章 青出于蓝胜于蓝(二)

    “没错,你的反应。”卓展双目如炬,声音冰冷的可怕。

    “虽然平时你跟姜玥的关系很要好,但一般人见到那副凄惨的场面,第一反应都会是害怕,就像我们和姚依依那样。而你,却直接冲过去抱起她哭,这说明,你之前就见过了她的死状。

    而且,虽然你哭得那么伤心,却没有顾忌摆放在姜玥胸口上的眼睛和舌头,胡乱地将她抱起来。明眼人过去后第一眼就会注意到那里,因为实在太骇人了,而你,却习惯性忽视。

    姬轲,既然你连姜玥的身体都不尊重,还能装得那么伤心,呵呵,真是难为你了。”卓展冷彻说道。

    姬轲却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赶忙辩驳道:“卓哥哥,这你可就误会我了,我是真伤心啊!我掉下来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真的啊!

    我是真的舍不得嫂嫂死啊,我为她做了那么多,可就在我将真相告诉她的时候,她竟然说我是个疯子,是个变态!

    我受不了啊,我印象中的嫂嫂一向都是活泼可人的,怎么会骂我?所以我只能割了她的舌头。可是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臭虫一样,我受不了啊,所以我又挖了她的眼睛。

    可她还是不乖啊,不停地用手抓我、打我、反抗我,于是我只能切了她的手脚。

    她终于变得乖了,可是也死了。看到她死,我是真的很伤心啊!”

    “姜玥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变态!”段飞握紧拳头,双目眦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姬轲笑了,情绪激动到顶点:“我是变态?难道大哥就比我好很多吗?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孬种。嫁给那种男人,我真替嫂嫂感到悲哀。而且,大哥可是亲手杀了嫂嫂一家啊,他根本不配得到嫂嫂的爱!嫂嫂喜欢的人应该是我啊,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大哥?难道,难道我还不如一个死人吗?”

    卓展也怒了:“姬臼大哥和姜玥是真心相爱,轮不到你来插嘴。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你明明只爱你自己,还为这种畸形的爱杀害这么多人,简直丧尽天良!”

    “我什么都不懂?我是小屁孩?呵呵,呵呵呵呵……我不懂,那你就懂了吗?牵着一个,还惦记着一个,你跟我那个优柔寡断的大哥有什么区别?”姬轲高声质问道,面目十分狰狞。

    “我栽在你这样的人手里,算我背,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要来我家呢?不过,我还真是很感兴趣,你,到底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又是怎么知道是我杀的他们?从我大哥死的时候吗?”

    卓展面如生铁,沉声道:“姬臼大哥被毒杀,我怀疑过是铃兰在银丝饼上动过手脚,也知道她是为了毒杀姜玥,却不料误杀了姬臼大哥。

    但是,银丝饼是铃兰亲自送到他们房间的,两个人都在的情况下,铃兰又怎么敢保证死的人一定就是姜玥呢?所以,我猜到她一定有一个同伙。

    这个同伙,本应负责把姬臼大哥在早饭的时间叫出去,这样,就会让姜玥先吃到那银丝饼。可铃兰跟姜玥素来不和,又怎么会注意到姜玥吃什么、不吃什么呢。

    不久前我偶然得知,姜玥对松子过敏,她不是对松子过敏,而是对所有的坚果都过敏。所以,用榛泥做的银丝饼,她自是不会去碰的。可惜啊,铃兰并不知道。但她那个同伙却深深知道这一点,只要骗铃兰说姜玥爱吃那银丝饼,便大功告成了,只等着铃兰帮他杀了姬臼大哥就行了。

    可就在铃兰沾沾自喜、以为万无一失之际,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竟被这个同伙给利用了。这个同伙,他不仅没有叫走姬臼大哥,而且还成功地让姜玥不去碰那有毒的食物。

    姬臼大哥死后,铃兰性情大变,铃兰把姬臼被误杀怪罪到自己头上,精神失常、胡言乱语。殊不知,这一切,并不是偶然,都是那个同伙精心设计的。因为一开始,这场毒杀计划要弄死的人,就是姬臼大哥。

    我想,铃兰之后看似发疯,实际上说的都是真话吧。

    而最先将铃兰发疯这个消息放出来的,就是你。你故意大张旗鼓地去城国请大夫,就是想给所有人一种铃兰已经疯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为后来杀她灭口、并伪装成自杀作准备。

    怎么样,铃兰的同伙,我说的没错吧?”

    姬轲惊讶地望着卓展,不停地拍手:“精彩呀,卓哥哥,就好像你亲眼看见了一样!

    不过,就像你说的,本来我做的天衣无缝,只因之前没杀过人,以为勒断骨头就好,却不知道活人和死人皮肤上的伤是不同的。可惜啊,如果我早知道这一点,就不会被你发现了。

    哼,铃兰这个蠢女人,一开始我骗铃兰说我对嫂嫂求而不得才心生歹念,她居然就信了。不过蠢驴终究是蠢驴,竟然被吓成那副样子,真是害我不浅。”

    卓展凝眉摇了摇头:“姬轲,你错了。当时我虽然看出来铃兰上吊是被人伪装过的,但并未怀疑到你身上。因为我不知道你对姜玥那僭越礼制的爱,更猜不到你跟铃兰的合作的终极目的。这个同伙,我一直以为是跟铃兰交好的人,甚至一度怀疑过翠屏。”

    “那你是什么时候怀疑到我头上的?”姬轲扬声问道,有些搞不懂了。

    “黑猫。”卓展冷然道。

    “你是说夜煞?”姬轲一愣。

    “没错,就是夜煞。”卓展眉头那个川字越来越深,神色也越来越凝重。“你对夜煞的豢养,应该已经让它形成了白天睡觉、夜里活动的生物钟。为何偏偏会在姬臼大哥葬礼的那一天现身,又为何又会对那个众目睽睽之下的猪头动手?我想,应该是你在猪头里放了类似猫薄荷之类的东西吧。”

    “什么,卓展,你是说,那只小黑猫是姬轲养的,又故意放出来的?”段飞越听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前这个少年,实在太可怕了。

    “猫薄荷?没听说过,我只是把它最爱玩儿的那个樟脑草做的小球放进了猪头的嘴里。谁知道,效果竟然这么好。不过夜煞完成得真是漂亮,也不枉我辛辛苦苦养了它这么长时间,看我那个老爹的丑态,我真是想笑。”姬轲兀自感叹道。

    卓展透过姬轲那张淡漠的脸,看向他身后的花房,继续说道:“我之后去查看了花房的小木门,虽然那扇小木门已经摇摇欲坠,但我看道了锁头破损的方向,是从上面受力造成的破坏。

    如果是夜煞自己撞坏的,受力点应该是下面。这说明有人用手从上面大力拉开了这扇门,弄断了锁,故意放走了它。知道夜煞藏在这里的,除了偶遇得知的我,就只有你这个主人了。

    而且,出事那晚我过来查看门锁时,与你相遇,你却对我说姬无忌早就知道你养夜煞,只因对你的疼爱而没有拆穿你。你意图用一场父子情深的动人戏码来掩盖你的刻意和蓄谋,放大你的无心和内疚,当真是好心机。可偏偏就是这一出父子情深,让我对你的纯良产生了怀疑。

    姬无忌见到壮子的虎爪都会怕得掀案躲闪,怎么会允许一只猫长期住在自己家里?所以,当时我就断定,是你在说谎,是你在做戏。

    正因为对你的纯良产生了怀疑,所以才我会把你跟铃兰那个同伙联想在一起。不过,我却苦于没有证据。本想找机会对你试探一番,不想你却冒着暴露的风险,再一次出手,没有伪装,没有掩饰,堂而皇之地杀了姜玥!”卓展冷静分析道,声色俱厉。

    姬轲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笑:“原来如此,卓哥哥,你可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看来跟爹爹相比,我还是差了许多啊。若是他早一点儿让我出去历练历练,我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狼狈了。真是个不中用的爹,虚荣又无能。”

    望着一脸愤恨的姬轲,卓展忍不住追问道:“虽然那夜跟你见面后,我已断定夜煞是你设计安排去捣乱的,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会如此大胆,敢在姬臼大哥的葬礼上搞姬无忌,到底为什么?”

    姬轲突然放肆大笑起来,笑得骇天动地,笑得惨绝人寰。

    笑容敛起之际,眼里的凶光也凌厉射出:“那是因为我恨呐,恨他恨得深入骨髓!谁让他逼死了我二哥,那可是唯一一个真心疼我的人呐!”

    “所以……你就让姬无忌在自己一手构建起来的繁荣中崩塌?”段飞已然惊得目瞪口呆。黑猫的事,卓展事先并未跟他通气,现在得知昨日那场惊天狂澜是姬轲一手造成的,段飞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冷血无情到这个地步。

    “没错。”姬轲的脸扭曲得像恶鬼一样恐怖,那双清澈的眼睛凶厉得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他夺走了我一件东西,我必要他还回来一件。只不过,他还债可是要付利息的,不让他身败名裂,怎么消解我心头之恨!”

    “你的手绳没了。”卓展盯着姬轲的手腕,淡淡道。“看来姬婴的死,熄灭了你心中最后一盏灯,也泯灭了你最后一点良知。你,已经彻底无可救药了。”

    “良知?”姬轲满脸疑惑,夸张地摇着头:“这个家里的人,哪个还有良知?我爹?我大哥?还是那个看似楚楚可怜的上将军之女?哼哼,也只有我那个自我矛盾的二哥还保留着一点儿良知。不过,也正是这点残存的良知,才把他害的那么惨。”

    听到姬轲这般调侃姬婴,卓展倏然怒了:“你还有脸提姬婴!你可知道,你这个好二哥死之前的那天夜里拜托过我什么吗?他求我带你离开这个姬府啊!你可知道,我们三个为什么会加入‘钝刀’,也是拜你那位好二哥所赐,因为他想让我们换下原本要去的你啊!你竟然还大言不惭地在这里对他评头品足,姬婴若是知道你是这副嘴脸,真是……”

    卓展激动得实在说不下去了,只感觉胸腔内那颗狂躁跳动的心脏即将爆裂。

    “救我?”姬轲愣住了,脸上僵硬的肌肉开始抽动,情绪异常激动:“二哥虽然对我好,但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他凭什么为我做决定?他问过我的意愿吗?自己沉浸在自己的良善中,真是愚蠢……他好心好意为我在爹爹面前挡下各种任务,殊不知,从两年前,我就已经在为爹爹偷偷做事了,他不知道,大哥也不知道。虽然不是钝刀的任务,但钝刀的每一次行动,都少不了我的暗中助力。包括让他和大哥心甘情愿地为爹爹卖命,也都是我促成的!”

    卓展怒目切齿,却还是努力压制住内心的狂怒,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姬轲愤怒咆哮道,红头涨目,青筋暴起,早已不是那副翩翩少年的乖巧模样:“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你以为他终日以酒色为伴,还堂而皇之地在花园里戏弄美人,爹爹之所以不生气、也不追究,是因为他偶尔出卖一次色相的功劳?还不是因为我!是我答应帮爹爹办事,才让二哥能在这个家里那么逍遥自在。可他呢?沉湎酒色,一蹶不振,我已深陷泥潭了他还不自知,竟做着要把我送走的春秋大梦!”

    愤怒中的卓展突然愣住了。眼前这个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曾经竟也是心存光亮的,只不过后来黑暗渐渐吞噬掉了光明。如果说一开始毒杀姬臼还是畸形**中的行差踏错,那姬婴的死,无疑就是他之后勒杀铃兰、虐杀姜玥的一个开关。眼前的姬轲,再没有了一丝人性,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魔物了。

    看到卓展和段飞怔愣的样子,姬轲很是开心,激动的情绪也平缓了下来。他抬头迎向那白得刺目的太阳,虽然眼睛生疼,却异常地陶醉:“卓哥哥,段哥哥,刚刚你们说,发现是我杀了嫂嫂是因为我见到尸体的反应,因为我没有害怕。这就说明,你们害怕了。”

    姬轲闭上眼睛,缓了缓,回过头,又霍地睁开,淡定地盯着卓展那张神情复杂的脸。

    “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害怕吗,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害怕吗?因为面对悲惨,你们会不忍,不忍就会回避,回避就会害怕。知道怎么才能不害怕吗?不知道吧。我知道,我教你。很简单,就是直面悲惨,不要退缩。见的多了,你就会麻痹,麻痹了,你就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又怎么会害怕呢?”

    “直面悲惨……”卓展陡然想起了第一次跟钝刀出任务的那晚,眼看着闲城府尹隧环阖族老小惨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当时那种恐惧又绝望的心情,浑身不禁涌过一股巨大的寒气,冷到心底。

    “没错,直面悲惨。”姬轲叹了口气,悠悠道:“可惜啊,你们想不通,所以永远都不敢。我二哥就是不敢直面悲惨,整天以酒色麻痹自己,试图逃避,却越来越脆弱,所以才会死的那么惨。我懂这个道理,我敢啊,所以,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伤得了我。”

    “你这个疯子……”段飞厉声喝道,实在忍无可忍,硬化了的右手已朝着姬轲雪白的脖子直直伸了过去。

    “慢着!”卓展猛然拉住段飞,依旧盯着姬轲,一字一顿道:“多说无益,姬轲,今日你便去府衙自首,否则,就休怪我们无情了。”

    卓展的话令姬轲的眼神骤然凶厉起来,他凝神注视着卓展,嘴角浮现出一抹阴诡的笑:“卓哥哥,我知道你聪明,所以,也知道你不会轻易在我那个爹爹面前揭发我的。你要明白的是,吓唬我,是没用的。你们之所以迟迟留在我家不走,除了找江爷的东西,恐怕还有别的目的吧?我爹爹害死了二哥,你们心里,也不舒服吧?”

    段飞见状赶忙插嘴道:“卓展,别跟他废话,这个小恶魔的话最能迷惑人了,他杀了那么多人,这次还想脱身,你别……”

    “不,听听他怎么说。”卓展死死攥住段飞的胳膊,冷言道。

    “还是卓哥哥你识相。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做个交易。”姬轲悠哉道,就像平日里聊天那样轻松自然。

    “卓展,跟魔鬼做交易,你疯了吗?”段飞焦急道。

    “说。”卓展神情肃穆,如鹰般锐利的眼神死死叨在姬轲那张阴鸷的脸上。

    “很简单,你们不揭发我,我告诉你们姬府全部的秘密,包括爹爹背后,那群叫白冥使徒的家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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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白泽介绍:
山海经世代,上古神兽白泽突然从三界消失。而现世,少年卓展的混沌生活也被打破。这超越时空的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突然出现的黑领章、神秘的地下室、言辞闪烁的老管家,笔记上被抹掉的白泽的名字……一切怪异都指向了四年前的那场祸难……
消失的白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消失的白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消失的白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