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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霸者的江湖全文阅读

作者:道无厓     一个霸者的江湖txt下载     一个霸者的江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个霸者的江湖全文阅读

001、前尘如梦一场空

    古刹无名。

    半隐于山林间,倚绝壁而生,也算是远离了红尘俗世,时值秋末初冬,山林萧瑟,将这片天地映的一片愁云惨淡。

    “咕咕!”

    不知名的怪鸟歇在枯树顶上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一个垂垂老者咳嗽的声音,似卡着一口浓痰,咳之不出,咽之不下。

    往常本就少有人来的古刹,如今更是显得清冷非常。地上黑褐色的砖面也是落满了一层厚厚的腐叶烂壳,显然有一段时间没人打扫了,散发着一股子腐味,踩踏在上面,就好像挨着一块烂肉。

    非是无人,而是有人,只因山中每天早晚皆会响起钟鼓之声,所谓“暮鼓晨钟”,显然这其中是有人的。

    这样的冷清寂静之地,似乎没人打扰便会一直如此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今天不同。

    有人来了。

    远处的狭窄山道上,就见一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灰色夹克,下身是一条早已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而他的脚上,竟是打着一双赤脚,满是泥垢尘埃,像是走了很远才到这里。

    他脸上长着刚冒出的黝黑胡茬,双唇紧抿,脸颊左侧,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直从下巴延伸到了鬓角,似被利器所致,触目惊心。而那一头短发,不过不惑之年居然已是一头银霜般的白发,却不知是少年白头还是因为别的。

    一步踏下,临落地时,男人的身子往往总会出人意料,因为这一步看似起落寻常,可脚步变幻人已到了数丈开外,这要是被人瞅见指不定就会以为大白天的见了鬼。

    初见时还在山道入口处,此刻再看,竟不知不觉已立在古刹外的一颗老榕树下。

    男人一直垂着的眼帘终于抬了起来,一双狭长的澈净眸子瞬间投向近在咫尺的古刹大门。大门上的朱漆早已脱落殆尽,像是烧伤后的疤痕般丑陋难看,两个铜环也已锈迹斑斑。

    太破落了。

    但确实有人,因为男人能听到里面那微弱到不可闻的念经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不发一言,他右脚一压,但见脚下当即传出“咔咔”的碎裂声,旋即脚尖如锥斜戳而下,一颗拇指大小的石块应力飞出,直直撞上了寺门旁那个早已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钟上。

    两物甫一相遇,就见那石子非是碎开,而是生生嵌了进去。

    只听。

    “咣!”

    恢宏浩大的钟声瞬间扩散开来,袭遍周遭山野,震耳欲聋,直震的山木悚然,鸟兽俱寂。

    “咔咔……”

    紧接着,就见那口巨大到足可罩住四五人的大钟,在那回响的余声中应声而裂,眨眼便似碎裂的瓷器般满是蛛网状的裂纹,以那石子为源头蔓延开来。

    古刹内的念经声就此戛然而止,紧闭的大门也缓缓打开。

    这一开门,就见一个背影盘坐于门后的院中,周遭落满了枯叶烂壳,这人也不知坐了多久那堆积的枯叶几乎将他淹没了大半,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衣。

    原是个和尚,只是观其瘦弱佝偻的身形,想来已非年轻之辈。

    “施主所为何来啊?”

    果然,其声响起是苍老非常,好似将行朽木般无力。和尚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确实是个老人,让人看的只怕那风大点能把他吹倒了,等他转过身来,就见胸前竟挂着两尺白须,老态龙钟。

    “第一!”

    古怪的嗓音,像是铁器摩擦般从男人喉咙里挤了出来,紧抿的唇微咧,露出了里面森白的牙齿。

    第一?何为第一?

    他看着那个老和尚,如水目光流转似在打量,旋即轻声道:“如今时代变化,我见过的功夫高手,无不是被名利所缚,与世同浊,要么,就是欺世盗名之辈,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和尚,居然是一代“拳宗”。”

    老和尚闻言叹了一声,口中宣了一声佛号,开口道:“唉,人间已无拳宗,有的不过是个暮鼓晨钟的老僧罢了!”

    踱着步子,男人眼神略有波动,但最后尽归平静。“和尚,你既已遁出俗世,按理来说我本不该为难你,但我一生因武而痴终需寻个结果。”

    “如今,天下三教九流但凡有名有姓者无一不是败在我的手中,我行四方更是远渡汪洋遍寻各路高手,一一败之。”

    “现在,知道了你的存在我却不得不来!”

    说完,他脱下了夹克,露出了触目惊心的上身,那竟是密密麻麻数之不清的伤疤,这伤疤有多年的老伤,也有刚愈合不久的新伤,甚至有的还仍在渗血,那是枪伤。

    可怖更加可怕,刀剑之伤,拳脚之伤,甚至还有乌红如朱砂般的掌印,纵横交错,像是一条条蜈蚣般爬遍了他的身体。

    这般场景,只怕寻常人看一眼都会吓得如见恶鬼,胆寒非常。

    就连老和尚也不禁变色,他看着男人的一头白发,心中暗道。“眼前人恐怕用了什么秘药或是奇法来催发潜力和生机用以续命,不过,亦是大限不远,此行多半抱着求死之心。”

    手中停止了捻动念珠的动作,老和尚复又叹了一声。“想不到这武道凋零的时代,竟然还有你这等嗜武成痴的人。”

    他似在赞叹,又似在感伤。“也罢,一生所行几多恶事,枯坐多年,老和尚我尚未行一件功德,今日,便舍命渡你一程,以了此生!”

    男人点点头,这眸子里神华涌动。

    “燕狂行!”

    三字吐出,就听他浑身上下“咯咯”传出一声声黄豆炸裂般细碎声响,筋骨齐鸣,足足响了二十多声,听的老和尚动容悚然。

    “当世高手,能接我一拳者不过十指之数,接我两拳者只有四人,唯一能让我展开手脚的是一位印度上师,可惜,他接了我七招,被我震死当场。”

    “如今,我为求敌连毙十数人,外面的世界已容不下我,更何况我满手血腥,自是明白免不了一死,只是,死在那枪弹之下,不好,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说罢,就见男人脸上敛去了所有的神情,他眸子如一潭死水,道:

    “燕狂行求死。”

    老和尚浑浊的眸子蓦的爆发出精光。

    这精光就似一团火,燃烧着他自己,驱散了他身上的老态,恍惚间,居然似年青了许多。

    一旁早已满布裂纹的大钟此刻终于是再也坚持不住,哗啦一声,残片掉了一地。

    二人气息早在之前便已开始暗自收敛,此刻闻听这般异响,不约而同俱是踏步而出。

    只见燕狂行双腿蓦的一鼓就如粗了一圈,身形一提一跃,地上登时轰隆作响,只感觉巨石砸下般声势惊人,脚下碎石飞溅,他人已如石子击飞而出。

    “隆!”

    一声爆响,人已到了寺内,抬臂提手,伴随着腰身的扭动,他整个身子就如一张紧绷的大弓,右手握拳,如箭矢离弦,狠狠地钻向老和尚的胸口。

    只是他面前一直未有动作的老僧此刻只如神来之笔般一缩身子,居然险而又险的避过了这可怕一招,原本瘦小干枯的身子抱作一团,苍老的面容龇牙咧嘴,竟有几分癫狂之相,口中“吱吱”的发着怪叫,活脱脱的像是一只成了精老猴。

    不止如此,这躲避的空挡,他缩身之余一头朝燕狂行胸口撞了过来,双臂一展更是使了个双峰贯耳的招数,贯向燕狂行的太阳穴。

    不闪不避,燕狂行双脚一沉,力从地起,只听他的身体里是“噼啪”一声炸响,如晴天霹雳,本不甚高大的身子浑身肌肉瞬间粗壮了何止一圈,像是老熊抱树,朝着老和尚搂去。

    熊形?

    老和尚目睹这变化头皮一炸,却不敢硬碰硬,他本就灵动的身子猝然再变,居是绕上了燕狂行的上身似一条没了骨头的蛇,自其肋下的空隙窜到了背后,右手握拳一抬一钻便已灵动无比的对着燕狂行的脊柱落去。

    “啪!”

    一声闷响,二人是一触即分。

    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是几番生死间的徘徊。

    老和尚一击得手不但没有任何喜意,反而是勃然变色,脊柱乃人身根本,更是武者严防的大忌,动辄便能取人性命,此刻眼前这人受了他全力一击竟然只是一个踉跄,反倒是他的右手,居然被震的一阵酥麻。

    这哪是一个人,分明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猛虎。

    正震撼间,殊不料燕狂行本还未稳的身体居然似陀螺般回旋而转,一扭身子右腿已横扫而出,像是猛虎甩尾,顿见一道可怕匹练一扫而过。

    老和尚心惊之余忙爆退开来,顾不得胸口传来火辣辣的痛楚,老和尚双腿一扭一盘,整个人猝然凌空跃起。

    只在前后瞬息,他原本站立的地方,顿起一声巨响,尘烟四起间是地动山摇。一人已站在了那里,裸露的小腿粗壮如磐石,双脚所落之地,地面如蛛网龟裂开来。

    正是燕狂行。

    不等尘埃落罢,他右臂一抬,却是并指如刀,由下而上斜撩而出,笔直如刃。

    尚且还在空中的老和尚见如此可怕杀招临身,口中低喝一声,是舌绽春雷。

    本以为只是寻常一道提气的声音,那想此声入耳,燕狂行却觉得眉心猛然一痛,头颅是几欲碎开,当下攻势一缓。

    也就在此时,老和尚借机攀附上了燕狂行的右臂,身子那么一转一盘,使的居然是罕见的柔术,本是枯瘪的僧衣倏然涨大一圈,就似一条缠绕大蟒般。

    “嘎巴!”

    脆响惊起,燕狂行的右臂当即被卸了下来。

    一击刚落,就见老和尚身子一动已翻上了燕狂行的脖颈,双腿一绞竟然是想故技重施。

    可这一次不等他出手,身下的燕狂行已生出不同寻常的变化,他浑身骨骼发出阵阵咯咯异响,血管经脉更是犹如一条条活蹦乱窜的蚯蚓般露于体表,口鼻之内,竟渗出血来。

    一股股可怕力量连老和尚这等昔年的天下第一也按压不住,那感觉就像是一条狂龙在挣动。

    “啊!”

    可怕吼声蓦的暴起,只见那浑身体表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潮红的燕狂行嘴里居然吐出一缕气来,那缕气白若云烟,看似无形,但却可怕非常,犹如飞箭,直飞出数丈远打在了一颗老槐树上。

    “砰!”

    闷响炸起,树干上已多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窟窿,深达数寸,眨眼已渗出了发白的汁液。

    老和尚看的是心惊肉跳,飞退之余身形忽然一定,双腿微弓,双手缓提,做了个起手势。

    怕是要出真功夫了。

    “太极?”

    燕狂行一身气机是一涨再涨,整个人体表已逐渐渗出了淡薄的红色,血水外溢,再配上现在的样子当真是如修罗夜叉,他左手一抓右臂再一按一捏只在老和尚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竟又接上了。

    “还请大师渡我最后一程!”似是因身体的缘故,燕狂行的声音已变的低沉沙哑,听的人头皮发麻。

    此话落罢,他七窍内也已开始滴出黏稠的血液,武者所练,不过是练得一口气罢了。这数年来,他以奇法日以继夜不停催动激发全身潜力,五脏六腑承受的负担早已比寻常人多了数倍乃至数十倍,就如一颗大树被掏的腹中空空,加之身体上的伤势,已是近乎油尽灯枯。

    而现在,连这口气都被他调动了出来,大限将至。

    “吼!”

    一声爆吼,燕狂行瞬间是双目一睁,如凶虎睁眼,右脚一跺地,人已横扑而出,心知命不久矣,但见他高高跃起的同时双手居然互摆了古怪的姿势,一手如作虎爪掏心状,一手五指微扣,关节齐齐爆响,仿佛粗了一圈。

    而他的身体,就在此合击之势初成之际,浑身上下血管已是齐齐爆开,七窍流血更是不止,最后一招。

    口中乌红血水狂吐不止,依稀还看得见一些细碎肉块,只听到燕狂行嘴里发出一声沉闷声响,浑身骨骼是噼啪如黄豆炸开般,刹那,他人已朝老和尚飞扑了过去,凭空生起可怕腥风。

    老和尚同样是再起一式,不退不避口中念了一声低弱的佛号,双腿互盘,摆了个很古怪的叠坐姿势,而他的双臂竟仿佛没了骨头,犹如响鞭,只是空气中连连炸起雷鸣般的异响。

    “阿弥陀佛!”

    一瞬间。

    “轰!”

    两人已撞在一起。

    一声如雷爆响,惊的尘嚣弥散如烟。

    等尘埃落定,一切散去,场中一个惨不忍睹的身躯正直挺挺的立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如刀般抵在老和尚的胸口。

    地上一片狼藉,如巨石滚过。

    老和尚神色委顿,他看着不过分毫之差的手刀闭目叹道:“我,败了!”

    像是在等死,只等那手刀落下,可惜,等了许久,他却什么都没等到。

    疑惑之余这才睁眼就见面前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挤出一丝笑来,早已发不出声的喉咙里一个个古怪的语调被硬吐了出来,眼中怅然黯淡。

    “真是寂寞啊……”

    说完,直直倒地。

    半晌。

    老和尚看着地上含笑闭目的尸体是默然许久方才摇头叹道:“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权也空,名也空,转眼黄郊土一封。酒也空,气也空,世间浮华一阵风……”

    “唉,既然都是空,和尚我还是去念我的经吧!”

    ……

    ……

    ……

003、头场雪

    浅溪里的水澈净无尘,现在还好,但过不了几天等下一场大雪,这溪面多半就得被冻住,映着两岸的萧瑟。

    溪畔,有一片不小的梅林,梅花开的正盛,时有风来,拂香而动。

    而在林中深处,就见有一小身影脚下踏着古怪步伐,身体每每提臂扭腰,皆暗含某种玄妙。

    直练到气息微喘,口吐热气,他上身猝然一伏,背后脊柱高高拱起,却是又换了一种古怪的练法,身体所成动作无不是他这个年纪能达到的最大极限,姿势看起来古怪非常,倒更像是一头雏虎,虎扑,摆尾,探爪……

    练了约莫一柱香,少年停了下来,止势调息,口中呼出的白气竟凝而不散,似一条云蛇般飞出两丈开外,方才化于无形。

    练功讲究的的是循序渐进,况且他如今根骨未彻底长成,此法也只是催炼一身气血,强筋壮骨罢了,但不可太过,过犹不及。

    “虎头,回来吃饭了。”

    梅林外落着一间木寮,老者穿着件灰袄朝着少年吆喝着。

    那年冬天一过他们便把这间木寮盘下了,这地离洛阳不远,起初是破烂不堪,遮风挡雨都难,因为西边是个乱葬岗,这木寮平日里都是守墓人歇脚的地方,但后来这守墓人也死了,木寮便被他们低价买来了。

    虽然破,但对一直流浪的爷孙俩来说终归是有个家了,这些年积积攒攒,木寮被燕狂行修了又修,早已变了模样,从一间变成了两间,然后是三间,院子里还喂了几只老母鸡,养了一条黄狗。

    “来了。”

    应了一声燕狂行走了回去,这地方虽离了集市,但胜在清净,老乞丐如今也不再讨饭,免了流离之苦风霜之寒身子骨自然不像以前那般瘦弱,加之他不时为其推拿筋骨,催发气血,几年下来头顶苍发居然隐隐多出些许黑意,身体也愈发健朗,时不时还能从溪里捉几条鱼去集市上卖。

    “虎头”是老乞丐给他起的小名,也不识几个字,只觉得这名字威风凛凛,时间一长便顺口了。作为交换,燕狂行也给他起了个名字,唤作“燕七”,毕竟人生到世上总得有个名姓,他还记得那天老乞丐听到自己的名字大醉了一场,笑出了眼泪,嘴里直呼“值了,活的值了。”

    屋子里摆着几碟小菜,听说这是当年他流浪时自一家酒楼偷学来的手艺,酒也是自己酿的米酒,浑浊不堪,上面还能瞧见一些未滤净的米粒,爷孙俩却喝的滋滋有味,用来驱寒。

    “虎头,今个可是个好日子,过了今天你可就十三岁了。”燕七端着陶碗眯着眼抿了口碗里的酒,说不出的惬意。

    燕狂行闻言不由一怔,不曾想春去秋来,他竟然已经十三了。

    见他愣神,老人神神秘秘的起身,背着手走出了木寮,等回来的时候就见他手里头已多了个东西,一条缰绳,缰绳另一头是一匹马。

    一匹灰不溜秋的小马驹,差不多和燕狂行一般高。

    “这段时间卖鱼攒了点银钱,前几天见集市有自关中来的马贩,说这马是在路上生的,其他的都卖出去了,唯独这只没人要,我想了想就买回来了,等你闯荡江湖的时候也好有个伴。”

    燕狂行看了一眼,怪不得卖不出去,这也太……肥了……毛色难看倒也罢了,这一走浑身肥肉晃个不停,怕是跑起来都难,显然如那早产的孩子一样,先天不足。

    可老人却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马背,很是怜惜。

    燕狂行却似想到了什么,十三年前他不也没人要么,也是在这隆冬时节,以老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经验,又怎会不明白这马儿卖得还是卖不得,但他还是买了。

    饶以燕狂行两世为人的性子,这心里头居然也有些堵得慌。

    上一辈子他练功练的如痴如魔,练到最后一无所有,哪怕父母临死他都未在身前,最后亲朋好友俱离,等幡然醒悟的时候所求也不过一死罢了,求个无敌,求个一死。

    “留下吧。”

    他轻声道。

    老人松开了缰绳,那马儿便径直朝着燕狂行跑了过去,好家伙,总共就十来步的功夫硬是摔了四五跤,燕狂行还正自诧异这小马驹莫不是通得人性,谁曾想这小东西居然脑袋一拱把他挤到一旁,埋头吃着桌上的菜,甚至啊,还把他碗里的米酒喝的精光。

    “……”

    大开眼界,燕狂行还真是大开眼界,这何止是通人性,这简直是成了精啊。

    老人像是早就见过,笑的合不拢嘴,

    只在爷孙俩的注视下,小黑马把酒菜吃了个精光,然后身子摇摇晃晃一倒,挤了挤贴着燕狂行的身子便打起了盹。

    他刚催动了气血,身子骨还是热乎的,真会找地方。

    日复一日,昼夜轮转。

    这一年,江湖上起了动静。

    武林大乱,短短三四个月的功夫,江湖中新起的门派便有十六家之多,每月生死约斗绝不少于八十五次,惨烈厮杀更是在百次以上,每次少说也有十人丧命,就这还是有名有姓的,那些未成名的江湖人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但这还只是初时,年末入冬,此等乱况比之以往乱了十倍不止,当街可见拔剑杀人。

    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因为中秋过后,江湖中突然传开一件惊人的消息,所言乃是百年前“无敌和尚”仗之纵横天下的“无敌宝鉴”,内含七十二种奇功妙法,内外皆有,便藏在衡山回雁峰巅。

    一时间,天下各方江湖人蜂拥而至。

    ……

    哈哈……哈哈……”

    一声声高远的狂笑从天边传来,肆意张扬,无拘无束,像是狮子的咆哮。

    还有马嘶声。

    那是一匹马,和一个人。

    马是黑马,通体毛发如墨,唯独这马颈后有一团鬃毛竟隐隐是墨青色的,伴随着狂奔纵跃像是一团腾动的火焰,又似一缕飘荡的黑云,神骏非常。

    而那狂笑的,是一个少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着上身,披散着一头如狮鬃般的黑发,黝黑的体魄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就好像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铜铁浇灌出来的一样,挥洒着一颗颗晶莹的汗珠。

    狂笑不散,少年健步如飞,竟是能与那匹齐头并进,一人一马似在彼此追逐速度快的惊人,眨眼的功夫已从天边狂掠而来。

    临近了,豁然,那少年身子猛然一跃,便稳稳的跳到了黑马的背上。

    黑马也停了下来,打着鼻响。

    “你这酒鬼比我还能喝!”

    见它这副模样,少年笑骂一声,解下马背后的酒葫芦自己先灌了几口,然后又俯身将葫芦递到黑马嘴前往里头倾倒着酒水。

    只等喝足了,黑马才偏过脑袋。

    少年见状早习以为常,他收回酒葫芦看了看远处一些个倒在地上早已冰冷发臭的尸体,这样的场景他一路上见到不少,沉默半晌才听他轻声道:

    “快到长安了吧。”

    一阵寒风袭过,少年取过马背上的衣裳穿在了身上,口中旋即发出一声急哨。

    “走,咱们去看看这个江湖。”

    纵马狂奔之余他忽觉鼻尖一凉,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天空开始洋洋洒洒的飘落起漫天晶莹。

    原是又下雪了。

    ……

002、另换天地、再投人间

    长街古旧,如今时值岁末,那是相当的热闹,各家各户大都出来采办年货,两侧的的摊贩挂起一张张喜庆的春联和一张张门神贴纸,吆喝声,喝骂声,马嘶之声,还有那不远处含香楼里姑娘的揽客声,娇酥的让人直走不动道。

    可真的是贩夫走卒众生万相聚了个齐全,连墙脚的乞丐也都乐的合不拢嘴,得的施赏也比往常要多。

    一些被自家爹娘裹得严严实实的稚童三五成群的穿梭在人群中,不时点个爆竹,惹得一阵鸡飞狗跳,自己是乐的咯咯直笑。

    却说在这街角,一六七岁的娃娃正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说来也奇,这稚嫩的脸上隐隐透着股子与年纪不符的平静沉稳,与那些放炮仗的孩子比起来显得极为不同,格格不入。

    他身旁还坐着个老乞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一张脸脏的不成样子,顶着已落的七七八八的头发,此时正在笑着,对着那些路人笑着。

    这大冷天的,二人就那样挤在一起,显然是一块的,只是娃娃身上的小袄与老乞丐不同,尽管满是补丁,但洗的极为干净,一张小脸虽不如富贵人家孩子那般唇红齿白,但瞧着也眉目灵秀,惹人喜欢。

    可惜啊,他却不爱笑,哪怕是把他捡回来的老乞丐也不曾见这娃娃笑过,不仅不笑,更是连哭都没有,起初这老乞丐还以为自己捡回来了个傻子,要知道那时这孩子才多大啊,大冷天的被弃在条小巷里,嘴唇都冻紫了,偏偏一声哭都没有,若不是老乞丐被一条野狗追的没了方向跑进巷子里,恐怕这孩子多半就要被活活冻死了。

    这后来,老乞丐身上便多了个襁褓,要一口饭绝对会喂给孩子半口,硬是将其一点点的拉扯大。

    但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原因是这娃娃不仅不哭不笑,更是从未开口说过话,若搁普通人见捡回来的是这么个怪胎指不定就丢到野外喂狼了,好在老乞丐心善,加上这孩子越来越大而且极为懂事,他心道哑巴就哑巴吧,这世上的是非多是从口出,如此也图个清净,免了祸端。

    可这孩子四岁那年,开口了,嘴里喊的第一个句话便是“爷爷”。

    老乞丐这叫一个惊啊,继而转为狂喜,要知道他可从没教过,而且打小这孩子与他形影不离的也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么句话,实在让他又惊又喜。

    但不解归不解,终归不是哑巴,往后的日子也好过一些不是,不然等他哪天撒手人寰,留下这孩子一人活在这世上只怕就得受尽冷眼,饱受欺凌。

    而且时间越久,老乞丐便觉得这娃娃越来越不普通,没人教他居然会写字,甚至夜里总能看见他摆出一些极为古怪的姿势,连带着口鼻里的呼吸都变得极为怪异,每每一练,就得出一身浊汗。

    初时他还显得极为瘦弱,脸色蜡黄,但这大半年下来,不但壮实了,而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得与众不同,判若两人。

    要了一辈子饭的老乞丐如何看不出来这孩子在干啥,这是在练武啊。莫不是自己捡回来了个妖怪?就像茶馆里说书人说的那样,修炼有成的妖精能幻化人形。

    我滴个乖乖,这可咋整?

    这念头一起,老乞丐可真的是心惊胆战了大半年,听说那些妖怪喜好食人心肝,吓的他很长一段时间连睡觉都不敢闭上眼睛。

    好在这孩子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只言自己被一高人收作徒弟,受之武艺,他这才安心下来,而且大喜过望。

    人,总得出头不是。

    一眨眼,当初襁褓里差点被冻死的娃娃也已经快七岁了。

    二人挤在角落的屋檐下,外面洋洋洒洒飘着薄雪,热闹非凡。

    “还差一些,等过些时候攒点钱,咱们去盘个院子,也好过天天睡那个破庙。”看着面前碗里的一枚枚铜子,老乞丐不厌其烦的数了一遍又一遍,笑的两排黄牙都快合不住了。

    身旁的孩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一双澈净明亮的眼睛则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出神,他看着眼前冷寒的天地,下意识伸出一只小手接过几片飘零的雪花,感受着掌心的沁凉,心中已浮现出无数个念头,过往的一切皆在浮现。

    谁曾想本以为是一死,可这再睁眼,却是另换天地,再投人间,其中的心思曲折,实在是一言难以道尽。

    投胎?转世轮回?

    燕狂行攥着雪花,瞧着自己那只小手,平静的眼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为何?只因这里是保底城,便在那长街斜对面,一条宽巷里头落着一处府邸,青瓦凌云,壮丽不凡,那里气象恢宏,宅第连云,庭园林木之胜,独冠河朔。

    一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上还落着两个字。

    “李园。”

    透过风雪,隐隐可见两侧各书“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字样,似乎前几年他还吃过李园施舍的饭菜,因为小李出生了。

    不知如此,城西还有一处府邸,虽不如李园这般恢宏气派,却也极为不凡,谓之“沈府”,这里头可住着一个天下第一的霸道货色,九州王沈天君,整个保定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提到此人连老乞丐也能如数家珍的絮叨个半天。

    原来,这个江湖他虽未来过,却已相识。

    “天下第一!”

    一旁正数着铜子的老乞丐忽的就听身旁孩子目光出神的呢喃出一句话,他一时走神没听清楚。

    “什么?”

    那想孩子的反应可把他吓了一大跳。

    只见从未笑过的孩子忽朝他展颜一笑,笑的开心无比,指着天空的飘雪柔声道:

    “雪下大了!”

    老乞丐愣了楞,手里的铜钱掉落都不自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雪越来越大,老乞丐也不是贪心的人,更何况这要是受了风寒,治病的钱可得花去好一半,他起身将碗里的铜子倒进了贴身的布袋,牵着孩子的手。

    “走,咱去买几个肉馅包子。”

    ……

004、江湖

    江湖,什么是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便如那湖泊里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弱肉强食,鱼龙混杂,有的沦为他人口中食,有的奋而前进,逆流争渡,最后化作一条过江龙。

    其实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字。

    “争。”

    他们都在争,争武功、争名利、争底蕴,争个天下第一,争个武道无敌。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实力上面,便是武功的高低,不然,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亦如现在,“无敌宝鉴”一经传出,整个江湖都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各门各派,各方势力无不是如此,陷入一片流血杀戮。

    闻得江湖传言,这去往衡山的路上,每天跑死的马至少有百余匹之多。各路武林豪强只要听得有人是去衡山便会立刻刀剑相向,只因去衡山的少了一人,便少了个抢夺那神功秘籍的敌手。

    这时间一久,天下武夫竟私下聚集同道,联手同盟。

    人心分善恶,江湖自然也分黑白两道,有的人妄想借此一步登天,有的人却是担忧此法落入邪道手中祸及天下,目的虽不同,但却人人都想据为己有,这其中不但包括了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就连一些早已洗手的魔头,或是久已归隐的名侠亦在其中,纷纷重出江湖,当今世上两百多位不可一世的绝顶高手齐至回雁峰。

    ……

    “驾!”

    “驾!”

    “驾!”

    ……

    烟尘滚滚。

    两批人马各自岔路行至大道,见所去方向一致,二话不说便已调转马头。

    “杀!”

    霎时间,血肉横飞,残肢遍地。

    刀剑争鸣声,惨叫哀嚎声,交织不散。

    盏茶过去。

    地上已是一地尸体。

    不问恩怨,甚至这些人本就不曾相识,可如今却是生死相向。

    “呼、呼、”

    活下来的是个白面汉子,脸颊方长,天庭饱满,可如今这张脸上却多了一条斜向血口,血肉外翻,显得狰狞而可怖。

    他看着一地死尸不住喘着粗气,显然耗去太多劲力,地上的兄弟还在哀嚎,剩下的三个更是浑身伤口,血染衣衫,勉强支撑着身子,亦是呼吸急促。

    此行二十来个弟兄,不曾想还未上山,只在山脚便已折损殆尽,但他眼中不仅没有悲戚哀痛,反而尽是冷漠平静。

    “驾!”

    一清朗声音兀起。

    几个活下来的人脸色不自觉的一变,彼此相顾一眼,目中尽是阴沉杀机。

    此路直通衡山,来者目的自然不用多说,无非是上山,况且他们气息已不稳,这一路上拔剑杀人做的多了连心里头都疑神疑鬼,只觉得这天底下的人都会如他们一样见人就杀,当下纷纷凝神以待。

    过了约莫片刻,就见岔口拐角转进来的居然是一匹神骏黑马,马背上是个披发少年,肤色古铜,神情平静。

    几人先是一愣,而后眼中杀机不减反增,宁肯杀错不肯放过。

    白面汉子翻身上马,脸上刀疤外溢着鲜血,看的人不寒而栗,身后两个弟兄也是骑到马背上,紧握兵器,以防变故。

    不曾开口,白面汉子眼泛冷光不发一言刀身一拍马臀便赶马迎上,手中染血的朴刀泛着冷冽的寒光,高高扬起。

    然后,他就死了。

    身后几个弟兄只见自家大哥一颗脑袋“噗”的一声碎开,像是西瓜般红白飞溅,无头尸体握着半截朴刀犹在马背上被马儿驼出去老远,这才翻身坠马,落地的沉闷声响听的所有人心头狂跳。

    这时候他们这才看见,原来少年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双森寒的铁手套来,狰狞怪戾,像是精铁所铸,却非浑铁,而是由无数块被细小机关拼接而成,十指关节尽是可以活动自如,浓稠的鲜血仍在滴落,早已被染红,俨然这一路上杀了不少人。

    先前便是这一双铁手套崩断了他大哥的朴刀,拍碎了他的头颅。

    几人眼瞳一缩,纷纷出手。

    少年望着一地尸体皱了皱眉,但马上又舒展了开来。

    见剩下的三人赶马而来,他双脚一踩马镫,整个人如猿猴山魈般高高一跃,人已飞扑而下。

    刹那间。

    “噗!”

    一只铁手便已按断了一人的长剑按在了他的胸膛,那人脸色陡然一红,宛若饮了数斤烈酒,继而仰天栽倒,口中喷出口血雾,眼看是不活了,就那样被马儿挂在背上。

    少年身法灵动诡异,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身形一晃便似猿纵蛇窜,箭步连连,几多丈的距离眨眼竟贴向了剩下的两人。

    他两手伸出一拽缰绳,两人身下黄马就好像任人摆布的风筝般,生生的被少年拽出去两三丈的距离才踉跄止步,手中攻势不由一缓。

    可还不等他们稳住身形,眼前就觉一花,却见少年本是站立的身体陡然一拔,翻身而起,双手五指作白虎探爪状已摸上了他们咽喉,等落下时,身后马背上的二人已捂着咽喉口溢血水,嘴里“咯咯”发声,可惜喉骨尽碎,挣扎不久便落下马去,气绝而亡。

    看似漫长,但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少年抖了抖双手上的鲜血,手上的一对兵器却不敢摘下,这一路上自出了长安来这衡山的路上,他所遇厮杀无数,兵器暗箭俱有,哪怕是他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若非出来闯荡之前耗了些时候打造了这么一双精铁手套,恐怕多半就得折在这条路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其中也不乏用暗器的高手,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这些人可不会手下留情,便是不通拳脚的香客也不会放过,理性已经丧失,留不得,更何况他也不会留下什么仇家等他们往后找上门来,既已出手,斩草就得除根。

    抬眼瞧了瞧远方天边那座隐约可见的山体轮廓,少年眸子一眯。

    “走了!”

    身后黑马闻声已小跑到他身侧。

    “若这就是所谓的江湖,那可真是让人有些失望。”

    他凌空一跃,身子便稳稳的落在了马背上。

    “驾!”

005、少女、妇人、山神庙

    下了一场冷雨、

    入冬后本就骤寒的天气,此刻更加冰冷彻骨,呵一口气都能化作一股白雾。

    即便如此,这一路上的血腥味也未冲刷下去半分,沿途尸体遍布,到了这个衡山山脚就连那山路此刻都已弥漫上一股血色,滴滴点点的血水沿着山路被雨水带了下来,溅落在无数残肢断臂之中。

    ……

    “嘎、”

    “嘎、”

    “嘎、”

    泥泞的路上,忽起异响,那声音听着便似木头刮过地面,听的人刺耳挠心,很不舒服。

    迎着冷雨,一个瘦小倔强的身影正自将两条麻绳勒在肩头,一直沉默的拖行着背后的木车,不发一言。

    木车的木轮也不知道行了多少路程,如今被磨得已生出棱角,怪不得会在地上刮出异响,这也令那人拖的更加吃力了,单薄的衣裳勾勒的身子骨更是让人心生不忍,似在不住哆嗦着。

    好在不远处终于多出一个避雨的地方,一处山神庙,许是没了香火多年,略显破败,未等进去,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土腥味。

    可是瞅见山神庙中隐隐闪过火光,那拖车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留恋,然后又移回了路上,竟是不打算进去,因为既然有火光,那这庙里自然有人,还有马嘶声。

    “这雨不知何时才停,何不进来躲躲,在下这还有一些酒水,喝几口,暖暖身子。”

    眼看就要越过破庙,那想庙内却兀的传出一清朗声音,清朗如那山间幽泉滴落,在这雨中显得极为清晰。

    “进去吧!”

    开口的非是拖车人,原来那木车里还躺着个蓬头垢面状似乞丐的人,这声音虽是沙哑,但听着似是个女的,伏着身子看不见面容,只是不知何故,她身子以一副古怪的姿势躺着,像是条长虫,如同没有四肢般。

    不光是她,就连拖车的那人也是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身子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一圈,肮脏不堪,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异样的酸臭味。

    一路上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些江湖人才没有对她们动刀子,远远就避开了,人又怎会去和臭水沟里的臭虫一般见识,这样会脏了他们的手。

    虽然身子肮脏不堪,可等拖车人抬起眼来,只见这昏暗的雨中霎时亮起一双难以形容的眸子,澈净明亮,黑白分明,那就似夜空中挂着的两颗星辰,点点生辉。

    木车被拖了进去。

    只见里面竟不昏暗,一缕缕天光自周围一处处窟窿眼里降下,而且中间还生着一堆火,火光一照,便见火堆旁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旁还立着一匹马。

    少年正烘烤着衣服,见她们进来,便已将外衫穿在了身上,头一抬,立时露出一张俊朗清秀的面孔来,嗅着扑鼻而来酸臭味,他眼中悄然闪过抹异色,寻常人若是得见面前人这般穿着打扮,只怕多会以为是乞丐,再加上这股味道,十个有九个都唯恐避之不及。

    可这里已快到衡山山脚,这些时日厮杀无数,一些江湖人都不敢来此,一个普普通通的乞丐又怎会不知死活呢?

    他面上不动声色,温言一笑。

    “小兄弟,这天寒彻骨,何不靠着火堆一些。”

    拖车人并未开口,而是看着暖洋洋的火焰,像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就见他转身把手伸进木车里架着妇人的腋下,将其半拖半抱拽了出来。

    此刻一看,原来那车上的人手足竟然皆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俨然已是废去,怪不得无法动弹。

    只等他们倚在一起围着火堆坐下,这庙里顿时又陷入了沉静,唯有那马儿不住打着鼻响,然后成了精似的把嘴探到少年手里的酒囊前,脑袋更是拱了拱少年的身子,接着顺势一倒。

    “你这厮,真是越活越成精了!”

    笑骂一句,少年自己先灌了一口,便又朝着马嘴里倒了不少,一时间浓郁酒气总算把破庙里的各种混杂臭味掩过去一些。

    除此之外,火堆旁还架着三五只烤的焦黄的兔子,少年自己摘下一只,也不觉得烫,张嘴咬下一口,霎时间油汁四溢。

    可等瞧见对面还坐着两个人后,他又取过一只递了过去。

    “我们两条贱命,不敢贪心,便吃大爷剩下的即可。”

    不想那妇人忽的开口,语气不但怪异,这声音更是沙哑的厉害,听的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肮脏不堪的脸上是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像是个死人。

    燕狂行心中道了一声“果然”,也有些哑然失笑,只见他双手一错,把那咬了一口的递了过去。

    “拿过来!”

    开口的还是妇人,一旁的拖车人似是个哑巴,只是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来,这刚一接过,那妇人再无迟疑,许是饿的急了,当即身子挣扎着一侧,张嘴便大口撕咬着兔肉,浑然没有分给身旁人的心思,不管不问。

    “真是两个怪人!”

    燕狂行也不在意,他两世为人,这人世万相,众生百态也大都见过,只要不是敌手,一些小事上面也懒得去斤斤计较。

    那妇人三下五除二吃了大半只,吃完索性眼睛一闭,只字不提“多谢”之类的话。

    这时候才见那拖车人吃着妇人剩下的,虽然饿,然这动作却极为慢条斯理,只这一看,燕狂行先是眼露异色,一双眼睛看着那单薄消瘦的身子,上下打量了足足好几眼,最后心中生出讶异。

    这竟然是个女的?而且年纪也决然大不到哪去,只怕比他还要小一些。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拖车人眼睛下意识抬起,二人视线瞬间在空中直迎,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几乎同时错开。

    一时间,山神庙又陷入了安静。

    可没过多久,外面的雨中忽的由远而近激起凌乱的马蹄声,由模糊到清晰。

    又有人来了。

    如今这衡山周遭可谓是龙潭虎穴,无数高手齐聚,黑白正邪高手更是齐出,无疑是水深到了极点,万万大意不得。

006、破庙杀机

    ……

    雨越来越大了。

    “快,前面有个庙,进去避避,这老天爷就像那娘们的脸,说变就变。”

    来的很快,雨中逼来的马蹄声歇在了庙外。

    只听一连串的脚步声还有笑骂声、抱怨声自外面传了进来,声还没落,人却已到了门口,一行四人,全是一副江湖人的打扮,头戴雨笠,一身灰麻短衫,脚上是双洒鞋。

    而腰间,则是挎着一柄朴刀,黑布缠柄,四人俱是如此,听口音像是关中来的刀客。

    笑声停了,四人雨笠下的眼睛如有冷光迸溅,右手皆不约而同摸上了腰间的刀。

    却是看见破庙中已经有人。

    这衡山一代现如今可是一片混乱,满是血腥杀戮,为了那“无敌宝鉴”多少人连老婆亲朋,同门师兄弟都能拔刀相向,更何况这些陌路相逢之人。

    四人眼生警惕,待见火堆旁是个少年和两个乞丐后,他们这握刀的手才稍稍松了一些,可仍旧没有放开。

    “真他娘晦气,臭死老子了!”

    其中一人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笠沿下的眼睛显得很是阴鸷。

    这“刀客”二字,顾名思义,便是以刀为主,简单的来说就是用刀作营生的人,刀口舔血的人说的就是他们,这类人大多非正非邪,只认得一个钱字,不讲所谓的江湖道义,杀人越货也不少干,一般买凶杀人也都是找的他们。

    好在骂归骂,并未有什么过多的举动,四人彼此相顾一眼则是朝着破庙的一角走去。

    没多久,庙里就又多出一火堆里。

    “大哥,这一次倘若那无敌宝鉴被咱们兄弟几个得到,那以后也就不用做这替人卖命的活计了。”

    柴火烧的噼啪作响,上面冒着的火焰不住腾跃,还没安静多久,就听那伙刀客里其中一个白脸汉子压低声音说着,难掩激动。

    “唉,我们几个不过是后天武夫,最多也只是刀比别人快点,此行虽然凶险,但对咱们来说也是个莫大的机会,要小心为上。”另一个体型魁梧的汉子闻言一摇头,眼中虽有渴望,但却没有达到那种狂妄自大的地步。

    另外两人闻言附和一脸赞同。

    然白脸汉子不仅没有半点收敛,这声音反而越来越大,口无遮拦,肆无忌惮,似是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阴鸷的目光还不时的瞥着角落里的三人。

    “大哥莫非忘了你在路上杀的那个青城高手,那剑可当真快啊,什么江湖高手,还不是被大哥一刀剁了吃饭的家伙。”

    兄弟四人一时间大笑连连,意气风发,似这“无敌宝鉴”已是囊中之物。

    忽的,白脸汉子眼睛一亮,下意识舔了舔嘴巴,而后转头对着身边几个兄弟轻语了几句,起身便朝另一团火堆走了过去,他径自而过,探手就朝火堆旁剩下的几只兔子抓去。

    “那是我的。”

    可在弯腰之际,身旁乍听一道清淡声音响了起来,他就见一旁的少年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小子,你说是你的,你叫两声看它答不答应!”那白脸汉子听到少年的话动作不仅未停,口中更是嗤笑一声,眼中不屑之意很重。

    可刚一说完,汉子眼瞳骤然一缩,继而一冷。

    原来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只手。

    “你找死!”

    “啊!”

    汉子眼露杀机,嘶声开口,面色狰狞可怖,这右手就欲拔刀,只是他口中语气急转猛的呼出一声惨叫,只觉得左腕似要碎开,像是扣着一圈铁箍,难以挣脱。

    “你要拔刀?你想杀我?”

    少年身子缓缓立起,汉子却一点点的跪了下来,身子上仰,满头冷汗。

    “小子,你今天绝不会活着走出去……”

    不想那白面汉子虽然已经受制于人,可这嘴里的话却是阴狠无比,眼中杀意流露。

    远处几人将之前一幕看在眼中,纷纷起身,可还没赶到近前就见自己的兄弟倒飞出了破庙,口中喷出一口血雾,胸口塌陷一片,眼看不活了。

    “老四!”

    破布般的身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滚了几圈,当场毙命。

    一切发生的很快,就如同破庙外的雷电,稍纵即逝。

    少年一双眼目平静的似比外面的雨还要冷,踢出去的右脚慢慢落下,左手握着的焦黄烤肉仍在泛着油光。

    另外三个刀客忙赶到雨中,这不看不要紧,只这一看几人无不勃然色变,一张脸都白了,原来他们一经触摸地上的尸体,才发现自家兄弟的身子此刻就像是脱了节的长虫,一身骨头碎了大半,七窍流血,任他们闯荡多年,如今也被这惨烈死状骇了一跳。

    “大哥!”

    不知谁吓的被咽了口吐沫,眼中满是惊惧。

    “好狠的手段,我们走!”

    为首的汉子神色一沉,他看了眼那破庙极为惊惧,也不过多犹豫,转身已快步走到一匹枣红骏马前,似是要离开这里。

    另外二人亦是如此,马鞭一扬,三人逃也似的纵马疾驰远去,雨幕之中,却是连自家兄弟的尸体都没有收走。

    庙里又恢复了死寂。

    吹了吹兔肉上面落的烟灰,燕狂行又吃了起来,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做过,他的神情又平和了下来。

    “小子,你岂不知斩草除根之理,你放走他们,往后便要多出来一个仇家!”

    那妇人如今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一双冷冰冰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映着火光,直勾勾的看着面前少年,连那个拖车人也不禁抬眼看他,眼中似有异彩,就似那微雨中的湖泊,泛着涟漪。

    “而且,还会连累我们。”

    妇人的话冰冷僵硬,像是棱角坚硬的石头。

    “放?我何时说要放过他们?现在死待会死差的也只是时辰罢了。”别看燕狂行边说话边吃,但这兔子却消的飞快。

    妇人听的冷笑连连,只是眼中眸光却如那火焰在晃动。“看不出你年纪不小,口气却大的可以,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这衡山,去打那劳什子武功秘籍的注意。”

    但见她面前少年眸子稍抬。

    “大娘你又猜错了,我可不是来寻那什么秘籍的,我此来,只对这路上的蛟龙恶虎感兴趣!”

007、万家生佛

    “蛟龙恶虎?”

    妇人见少年说出这番话,自然明白这话中意思。

    天下武夫,有七成不过是那后天蝼蚁,多如过江之鲫,今天杀了一批,明天再冒出一批,杀都杀不完。再有两成多才是江湖一流好手,这便是后天顶峰或是介于后天与先天之间,而那剩下的凤毛麟角的人,才是真的先天高手,跻身江湖顶峰。

    江湖之中,恶虎蛟龙所指便是那当世高手。

    “小子,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已达柔极生刚的地步,实在是不可思议。”

    妇人瞥向泥洼中躺着的尸体,这短短一会功夫,那尸体四肢百骸便已扁了下来,就似身子骨变薄了,可真正骇人的却是尸体毛孔中正泌着浓稠血汗。

    一脚之力,力发一点,可这人全身骨头都碎成渣了,腹内五脏也决然好不到哪去,先是以刚猛劲力将那人踢飞出去,后又柔劲迸发,蔓延全身,这一脚看似刚猛惊人,但真正要命的却是那股柔劲。

    “走的好像不是中原门路吧。”妇人则见少年动行间身形看似随意懒散,然这细一打量只觉势如龙盘虎踞,甚是不凡。

    燕狂行笑而不语,这却是有个名堂,名为“蛰龙功”,为他前世所学之一,为内息之法。

    前世他嗜武成痴,奈何天下武道势微,为求突破,他苦心孤诣拜入百家,只盼习百家武艺于一身,可惜天不遂人愿,更何况各门各派皆敝帚自珍,他如此行径毫无意外自是惹来众怒。

    大起干戈之下,燕狂行忍无可忍一怒之下遂大开杀戒,那时他已武道大进,融汇百家武学于一身,自此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天下竟无一人能制他,各门各派被他打死打伤者更是不在少数。

    只是时日太短,加之那些人逼迫甚紧,燕狂行又急进功成,强催潜力破开先天后终是穷竭心力,最后以至一夜白头,留下暗疾,心知命不久矣,方才有了问敌天下,求死一幕。

    前世他花七年达到后天顶峰,可突破先天却只用了两年,只是自此之后,潜力损耗殆尽,他五脏渐衰,心力枯竭,大势终去。而这一世,燕狂行自幼稳固打熬根基,花了十数年静心修炼,不敢太贪图猛进,更多时候是在打熬拳脚掌腿,便是不想再重蹈覆辙。

    见他不愿说,妇人虽性子怪异,然亦知犯了忌讳,她话风一转。

    “莫不是你见那武功超绝之人便会出手?不分好坏?”

    “好坏?这一路走来,遍地尸骸,敢问江湖上可还有好人?”燕狂行抚着紧挨他的马儿,嘴里话语轻描淡写。“行侠仗义没见过,睚眦必报倒是屡见不鲜。”

    妇人闻言放声笑了起来,笑的沙哑难听,像是夜枭,生硬的刺耳,如尖刀刮过石头。“说的好,不错,这些人有太多自诩仁义之辈,可做的却都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龌龊事情。”

    妇人神情扭曲,似是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怨毒冰寒,像是两滴冰冷的血。

    火光映照中,燕狂行忽然看见那女人因神情生变,脸上涂着的污泥兀的掉下来一块,露出来的,是半张可怖狰狞的脸。

    哪那是脸啊,血肉上,只见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割伤、烫伤,结着凹凸不平的伤疤,再配上那双殷红充血的眼睛,就似坟墓中爬出来的索命厉鬼,令人毛骨悚然。

    可惜,她却不能动,一个女人自然不会毁掉自己的脸,她定然是有仇人的,此人不光毁了她的容貌,还废去了她的四肢,折磨她,可真是心狠手辣到了极点。

    见到燕狂行的目光落到自己脸上,妇人不仅没有半点遮掩反而笑了,笑的歇斯底里,可笑了三两声那笑声突兀一顿。

    “你虽身负奇功,却不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天下武道,闭门造车焉能进步?”

    燕狂行点点头。“不错,言之有理。”

    妇人靠在拖车人的肩头,脖子耷拉着,可一双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他。“所以,我送你场造化,就是不知你敢不敢接?若是成了,天下武功,皆为你囊中之物。”

    见燕狂行眸光稍动,妇人复又接道:“你若帮我擒来一人,我便告知你如何获得这场造化!”

    “噼啪!”

    柴火发出清脆炸响,在此时此刻格外清晰。

    摇曳的火苗不住发出嗤嗤的声响。

    “生擒?”

    燕狂行又架了几根干柴。

    妇人的眼中映着两团火焰。“不错,我要你打断他的四肢,放心,此人武功虽说不上是当世顶峰,但也不弱,而且他还是个人面兽心、丧尽天良的畜生,你只需把他带到我的面前来。”

    瞧着妇人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燕狂行视线一移又偏向一旁从未开过口扮成乞丐的少女,沉默少顷,他轻声道:

    “名字?”

    “呵呵,他在江湖上近来崛起个名头,名为“万家生佛”,柴玉关。”

    妇人口中这“万家生佛”四字一出,燕狂行的眸光登时不可查的一凝,可妇人并未察觉,而是继续冷声道:“近段时间以来,柴玉关不断收敛埋葬着众多江湖高手的尸体,你且往那死人堆里寻,自是容易寻到。”

    “他武功尚未破开先天,且自负狂妄,见你这般模样必然轻视,你只需趁其大意不备,全力而为,定能一招制敌。”

    语毕。

    燕狂行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缓缓起身。

    庙外寒雨渐弱,细雨霏霏。

    他牵着马走到门口,抬眼张望了眼外面阴沉的天空,而后目光一垂,又看了看地上深浅不一消失在远处的马蹄印,嘴里喃喃念道:

    “万家生佛,柴玉关,确实该死!”

    言语间已翻身上马,解下手里的酒囊灌了一口。

    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雨中。

    庙里。

    火堆旁,一双剪水似的眸子正望着燕狂行离去的方向。

    妇人自然瞧在眼里,她朝着拖车人冷笑一声。

    “呵呵,有什么好看的,倘若他真能把那人擒来,以后,你就跟着他吧!”

    只是这些话,燕狂行是听不到了。

    ……

008、雨中小店

    微风细雨。

    若搁以往,这雨后山林被冲刷一番,自然要多出几分清净。

    只可惜,这里是厮杀之地,好在大部分江湖高手都已上山,留下了一丝喘息之机。

    天空昏暗,阴云笼罩。

    小小集市里大多都关门闭户,除了各别店里还点着几盏昏黄不明的灯火外,多已人去楼空。

    热腾腾的白气自店里溢了出来,泛着豆浆的浓香,飘出老远。

    原来是个豆浆铺子。

    落在市角,偏僻幽静。

    雨幕里,三个汉子纵马疾驰而来,像是身后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他们一样,脸色发白,待看见亮着灯火的铺子一个个才长出口气,歇了马走进去。

    卖豆浆的是个肤色黝黑,体型挺拔的敦厚青年,一身粗布灰衣,后腰别着根一指粗细的铜烟管,寡言少语,正在一角握着根擀面棍擀着面皮,原是在包馄饨。

    这人手法也巧,一手持棍,一手包馅,黝红木棍一压一转,面团就被均匀推开,另一只手五指灵动非常,放进馅料,再一压一挤,这馄饨就包好了,竟是一心二用。

    “来三碗豆浆,三碗馄饨。”

    嗅着那惹人垂涎的香味,惊魂未定的几人不自觉的吞着口水,心头恐惧不觉间散去一些。

    “大哥,咱们回去一定要替老四报仇!”

    火光下,几人围着一张木桌坐下。

    “不错,老四绝不能白死,咱们先探清那小子的底细再动手不迟!”

    三人摘去雨笠,抖着身上的雨水,苍白的脸上,神情多是愤恨,却全然忘了那人死因为何。世人总是这样,从不愿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多是把因由归咎给别人,美名其曰“恩怨”。

    店里的老板神情不动,似也没有因这三位江湖人而多出几分喜意,或是惧意,沉默寡言,难见喜怒,显得很木讷,就似那些农户家里放牛的傻小子。

    好在他不傻。

    沾满面粉满是油腻的双手端过馄饨,然后又是豆浆。

    “三位客官慢用。”

    连声音也听着寻常普通,无一丝值得人记下的地方。

    “哒哒哒、”

    只是,就在他们埋头吃喝的时候。

    一声声马蹄却兀的在那鹅卵石铺成的路上清晰非常的响了起来,马掌落下,声音入耳,三个刀客身子霎时一抖似遭雷击,手里的汤碗几快脱手。

    冷雨清街,如丝如缕的雨幕里,一匹黑马正驮着个少年缓缓而来。

    看到马背上的人,铺子里的三兄弟霎时似没了血色,双眼泛红,充塞着一条条细密的血丝。

    破庙里的那个人,追来了。

    少年提着酒囊,仰面灌了几口,黑白分明的澈净眸子轻飘飘的瞧向铺子里的三人,神情萧散,目光湛然。

    “这里也算不错了,待会还会有人来给你们收尸,比起你们那个暴尸荒野的四弟可是好了太多。”

    听似言语随意,然杀机无穷。

    “砰!”

    迎着那双眼睛,三人心头像是陡然被一柄重锤砸下,再听那话,他们手中盛满豆浆的陶碗砰然碎开,豆浆溅了一地,和着地上的雨水滴滴滴滴顺着地面的石隙流淌。

    三兄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们几人在关中之地也算名头不弱,干的都是些杀人取命的勾当,凶名久矣,可谁想只到衡山脚下还未上得山去便招惹了这个名不经传的煞星,心知是逃也逃不过,当即心头一狠。

    “臭小子,别以为我们怕了你,好,今天就和你分个高低,看看谁死?”

    不过,他们虽然冲了出来,可燕狂行的目光却还留在铺子里,留在那个低头擀面包着馄饨的背影身上,停留了有那么刹那的功夫,目中隐约闪过思索。

    冷雨淅沥,犹这冬雨最寒,普通人淋过指不定就要小病一场,惹上风寒。即便通晓内气,身怀武功的江湖武夫也大多不愿长时间被这冷雨袭身。

    双手摩挲着马颈上的鬃毛。

    “青狮,去。”

    他轻声说道,单手一按马背,身体登时拔起一截,座下骏马立似通灵般径直跑去屋檐一角歇下,如在等候主人。

    “踏!”

    双脚落地,溅起水花。

    便在这空档,燕狂行一双手已变成副铁手,被铁片所覆,随着十指伸展不住发出清脆响声,激荡耳膜。

    雨滴落下,将燕狂行一头黑发淋得粘连成片,看着有些狼狈,但是这眼中流露出来的冷意却是让人观之心颤,好似环伺顾盼的雄师。

    眼眸稍眯。

    他身形一转,一边朝开阔处缓步行去,一边朝左瞥向那三兄弟,同时抬起左手掌心向上,然后,招了招手。

    雨水沿着他的脸颊淌下,冰冷无比,沿过嘴角时,就见那紧抿的薄唇轻启,轻的宛如蚊虫轻吟。

    “来吧!”

    “杀!”

    朴刀出鞘,雨中刹那亮起三道寒光,晃人眼目。

    三人双脚轻快,势如离弦之箭,脚下水花点点,来的很快。

    刀锋一转,一人横削他脖颈,一人捅他侧腰,还有一人则是欲绕后堵他退势,合击之法,看来平时没少用。

    “哗!”

    陡然,燕狂行动了,单足一蹬,整个人立时似风筝般贴着地面向后倒滑出去,继而再猛的一跺,双臂一展形如飞鸟高高腾起。

    眼前雨丝纷纷碎开,碎作漫天水雾。

    燕狂行凌空一翻,身形已头朝下脚朝上坠下,双手齐探,如游龙取珠,似黑虎掏心,朝着那率先出刀的二人攻去。

    武夫厮杀最忌以高打低,只因容易空门大露,那兄弟二人见状不惊反喜,刀势一转,当即自下打上,似要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捅出两个窟窿。

    可如果刀碎了呢?

    确实碎了,兄弟二人脸上喜色刚升起不久,旋即就骇然色变,只因那双铁手竟是以掌心将他二人双刀抵住。

    甫一相遇,两把朴刀登时碎成数截,叮叮直落。

    瞧着手里半截刀身,二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一对铁手便已轻描淡写的按在了他们的天灵,宛如蜻蜓点水。

    一击得手,燕狂行翻身落地,站在二人身后。

    “哐当!”

    “扑通!”

    刀柄坠地,传出响声,然后是身体扑倒的沉闷声音,天灵已碎。

    燕狂行转过身来,视线径直掠过面前倒地的两具尸体看向脸色惨然的最后一人,那人似是没了力气,望着自家兄弟的尸体,他浑身抖若筛糠,而后。

    “啊!”

    嘶叫一声,竟是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他要逃。

    “噗嗤!”

    只不过刚跑出数步,身后破空袭来,半截朴刀便已自他后心穿入自胸前破衣而出,血水溅落。

    尸体倒地,燕狂行眼帘稍垂然后脚下一转便走进了那豆浆铺子,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轻声道:

    “两碗馄饨,两碗豆浆!”

009、敛尸人

    青年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尽管用力刷洗过许多遍,可长年累月下来桌面上已积下一层油光,那是油脂浸入木头后的变化,在火光中闪闪发亮,让人觉得有些发腻。

    馄饨豆浆端了上来。

    燕狂行不是自己先吃,而是端到屋檐下,放在了自己的马儿面前。

    当年那个又肥又丑的小家伙,如今已是变得这般神俊,见燕狂行出来,它晃着脑袋,颈后如墨青鬃立时狂乱舞动,惹得水珠飞溅,像是个调皮的孩子。

    虽然先天不足,好在燕狂行时常给它推拿气血,揉筋顺骨,这才一点点的恢复过来,比不得传闻中的千里宝马,但对他来说,这马儿已非黄白之物可以比较,除了燕七,这便是他的朋友,玩伴,亲人。

    安抚了青狮,燕狂行又回到了桌前,吃了没几口,他似闲聊般问:“这铺子生意如何啊?”

    “以前还好,现在冷淡些。”青年仍是站在案板前,只有一个背影,头也不回。

    燕狂行小口吞咽着豆浆轻轻的“哦”了一声,过了会才又开口。

    “以前应该不久吧?”

    青年本来在和面,见屋角挂着的灯盏忽明忽暗便腾出了手往里添了点灯油。

    “三个月前。”

    店外雨丝如线,顺着屋檐在石阶上溅出蓬蓬水花,常言道滴水可穿石,这石阶便是如此,一个个凹陷下去的浅坑就似有人刻意挖出来的一般,积着雨水,滴滴答答。

    青石街道上,那三具尸体还躺在哪里,余温似火,被这寒雨一点点的浇熄,慢慢就和那些斑驳陆离的石头似的,变得冰冷,僵硬。

    燕狂行的问题慢慢变得有些奇怪,好在那青年能听的明白,尽管他语气不变,尽管他还有些木讷,但他确实听明白了。

    三个月,青年是三个月前才到这里的,那个时候正是“无敌宝鉴”传出来的时候。

    “不上去看看?”

    燕狂行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碗里的豆浆,目光瞄了眼雨中的尸体,显得慢条斯理。

    青年沉默了少顷。

    “去过了。”

    上去?上哪去?这里是衡山脚下,且“无敌宝鉴”传言就在回雁峰上,自然是上山去。

    青年嘴里的话一出口,燕狂行神情先是一怔,旋即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一对狭长墨眉随之一拧,似龙蛇般起伏。

    上去过了?

    要知道这山上现在可是龙潭虎穴,天下高手无不趋之若鹜,正邪齐聚,上去一个得死一个,上去百个得死百个,就连淌下来的雨水可都是红的。

    但现在这个其貌不扬,寡言少语的木讷青年居然说已经上去过了,而且显然还活着走了下来,燕狂行是看出他身怀绝技,但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燕狂行又仔细的打量了青年一眼,他之所以看出对方有些不普通,是因为那双手。

    那双手此刻正揉着面,沾满了面粉,看不见手心手背,但他能看见那双手的轮廓,这一双手竟比寻常人大了太多,关节奇粗,隐约还能看见手背上鼓起的血管脉络,随着揉面的动作一起一凸,像是在跳动。

    手上功夫?

    燕狂行现在功力境界是不如前世,但眼力却没落下,更何况他浸淫拳脚掌腿多年,自然看得出来此人是把一双手练到了极为惊人的境地,这是常年催运劲力所产生的变化,以至筋骨扩张。

    仿佛察觉到了燕狂行的目光,青年罕见的发问:“你想上去?”

    可他不等燕狂行回答又低声道:“还是莫要上去的好。”

    “你觉得我上不去?”燕狂行吃下最后一口馄饨,语气幽幽。

    青年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他扭头看向街道上的三具尸体,目光若有所思。“你不想上去,因为你要等人。”

    “哈哈!”燕狂行蓦然发笑,朗声而笑。“不错,现在我还不想上去。”

    说完,他摩挲着陶碗碗口,目光稍凝,看向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线,似乎有些出神。

    “还不到时候。”

    “山就在那里,顶峰也只有一个,走去晚去都是一样。”

    青年听他这话头一次把视线落到了活人身上,那木讷的神情稍有变化。

    “上山的路太窄太陡,不好。”

    燕狂行收了笑,掸了掸肩头,嘴里漫不经心的说:“陡?陡些才好,若不陡,焉能称为顶峰?”

    “哒哒哒!”

    雨中,又传来了马蹄声,亦如之前燕狂行那般,马掌踏在街面上清晰非常,不光是马蹄声,还有车轮声,骨碌碌的转动着。

    “呵呵,妙得很,来了。”

    他站起了身子,张望了眼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像是团溶在水里的墨迹,就是散不开。

    冷风吹过,拂过这空旷清幽的长街,雨水淅沥,似是愁绪般扯不开,剪不断。

    马车普通,既不显得奢华,也并不简陋,拉车的是匹枣红骏马,跺着蹄子慢悠悠的朝那几具尸体赶去。

    赶车的是个男人。

    此人面容白如羊脂,仪表不俗,着一身精工细裁的贴身紫衫,虽处冷雨之中,然风度自成,反倒将其衬的更加出尘潇洒,观其模样似是近不惑之年。

    随着此人走下马车,透过风雨,就见他眉心还长着颗肉痣,嘴角两边各有黑痣一点,眉梢微垂宛如柳叶,双唇肥厚,但凡看过一眼,恐怕便再难忘记。

    男人挽袖躬身,他双手纤长且细腻,比那二八女子的玉指犹胜几分,中指衔紫金指环,正将地上的尸体拖起,放进马车里面。

    这杀人的燕狂行见过不少,但收尸的他确实是头一回见。

    不过,能在这衡山脚下给人收尸的,却是独一份。

    男人看着地上的尸体,不知是真的叹息,还是装模做样。

    可就在这个时候。

    他就见一旁亮着昏暗灯火的铺子里,那个立在门口看雨天的布衣少年慢慢走了出来。

    少年步伐缓慢,可这起落却是出奇的一致,不光是落下时响起的声音,连跨出的距离都是近乎无二。

    他走着,双手已是从腰后的布囊里摸出来一对东西。

    那是一双铁手,泛着冷幽幽的光,滴着未干的血。

    “你是,柴玉关?”

010、冷雨、长街、少年

    冷风拂雨,雨落石街。

    迎着风,淋着雨,布衣少年一步步走到了锦衣中年人的面前。

    他虽不过十五六岁,可自幼舒展筋骨催发气血的缘故,这身子却比同龄人来的高大修长,二人相对而站,几乎视线平齐。

    “原来,你就是柴玉关!”

    燕狂行又问了。

    若说先前只是疑问,那些现在无异是肯定。

    他双手上已被一副铁手所覆,随着十指的伸展不时传出金铁摩擦之声,听着就像是在磨牙,刺耳挠心。

    “小兄弟可是对柴某有所误会?”

    柴玉关眼中的目光如同那坑洼中被雨滴击打的水面,涟漪不停,变化不定,甚至燕狂行还依稀看见一点厌恶。

    他穿着打扮极为考究,想来定是喜好修饰自身,自然有以貌取人的脾性,再看燕狂行这般随意且一身布衣,尽管模样生的不错,但却难入他眼,好在他十分懂得遮掩,脸上笑意和善,若是别人看见只怕皆会心生亲近,不然,“万家生佛”的名头又怎会落到他的头上。

    可惜燕狂行不是别人,他瞄了眼柴玉关那双白皙纤长的手。“你这双手可不像是会杀人的手啊!”

    提到自己的手,柴玉关面上笑的更深,毕竟是人总会有虚荣心,他这双手整洁雅美可是花了不少功夫,为此更是摒弃了不少手上武功,本是讥讽之言但在他听来竟有几分受用。

    然而,随着他面前少年的下一句话,柴玉关脸上笑容却慢慢没了。

    “不过,有时候,杀人并不一定非要用手,好在我杀人不喜欢假以他物,还是喜欢用手。告诉你也无妨,有人和我做了笔买卖,要我带你去见她,不过,得让你变个样子。”

    话说到这,柴玉关即便是个傻子也已明白眼前人的来意,更何况他本来就不傻,不仅不傻还很聪明,他那双丹凤眸子一眯:“哦,变个样子?”

    “譬如,废了你的武功,折断你的四肢!”

    平淡的言语,饱含摄人杀机,令这垂落的雨线凭添出几分刺骨寒意。

    空气凝固了,如万年不化的冰山。

    柴玉关盯着面前少年那双死水似的眼睛,半晌。“哈哈,小兄弟可真爱开玩笑!”

    他放声而笑,朗笑之声传出老远,在这长街上如风掠过,他笑着,眼中却渐渐现出寒意,像是两个锥子,似能把人凿出两个窟窿来。

    倏然。

    笑声散去,柴玉关压低声音,压的极低,本是温和的声音骤变阴森:“说出那人在那?我饶你不死。”

    他刚一说完,眼睛陡然一凝,一条黑影霹雳般抽了过来。

    “啪!”

    耳边炸起一声响鞭似的脆音,雨线霎时崩碎,迫人劲风压的他面颊生疼。

    鞭腿,果真是如鞭似的一条腿。

    燕狂行右腿化作一条灰色匹练,登时划开了雨幕,如斧似刀的抽了过去。

    柴玉关心头大惊,他双脚宛如扎根在了地上,身子向后蓦然斜倾,像是被风吹斜的花草,险之又险的避过了这一腿。

    感受着几乎擦面而过的腿风,柴玉关就觉的像是有一铁扫把自他脸上扫过一样,激射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的厉害。

    他惊的非是眼前少年的出手,而是对方出手之狠辣凌厉,简直比那些老江湖来的还要可怕。

    豆浆铺子里,青年挑了挑灯盏里的灯芯,本是豆粒大小的火苗慢慢涨了起来,他目光也因这霹雳似的一声响移了过去,眼瞳中不知是真的会发光还是映着那火光,隐约发亮。

    风轻,雨静,静的是这天地,是那人心,雨落之时,山野林中所有声音都没了,除了雨落的声音。

    “噌!”

    倏然,雨幕里,那马车旁边亮起一抹雪亮寒光。

    柴玉关倾身避招之际右手已顺势探进车里,收回的刹那,那寒光便被带了出来,那是刀光,一柄装饰极为华丽的弯刀,银制刀柄嵌着颗猫眼似的红宝石,在雨中豁然现光。

    他双脚一滑,身子竟是陀螺般一转,转到了燕狂行身后,再见刀光一闪,已闪电般劈了过去。

    好快的一刀。

    刀光如闪电惊鸿,刀风如惊雷轰隆,其势之急,令人防不胜防,其势之猛,更是无与伦比。但更惊人的还是柴玉关的身法,轻灵美妙,端是变化无常。

    然刀光劈下,却是。

    “铮!”

    就见燕狂行身体向后一倒,一拳悍然后击而出,脚下一蹬,他人已贴着地面朝柴玉关靠了过去,一拳崩在弯刀之上,雨中立时迸出火星。

    可那一拳却没收回,而是铁手一展,似跗骨之蛆般,沿着弯刀攀附向那只握刀的手腕。

    柴玉关在退,他在飞退,身形一展,单足点地如同白鹤亮翅,脚尖划过青石街面,划开了地上的积水,划开了雨幕,向后滑去,轻灵如燕,极为惊人。

    铁手离他不过数寸。

    他在退,燕狂行在追,身形斜倾,双手齐出,翻手变化间,双脚连蹬地面,竟是紧紧的跟了上去。

    却见刀光再起,二人便在这一退一追的功夫又交上手了。

    刀光落下,飞旋如影,削的是那双紧追不放的铁手,或者说是手腕。

    二人之间,雨水碎了又合,合了又碎。

    燕狂行抿了抿有些发白的薄唇,脚下不停,左手手臂忽然一扭,扭曲如蛇,仿若没了骨头,

    见此一幕,柴玉关瞳孔一缩,旋即冷笑一声,刀锋一转,由削变挑,挑向那古怪非常的手臂,像是要将其从头到尾挑开。

    “刺啦!”

    燕狂行左臂衣袖顿时随刀光划过被破开一条口子,这口子笔直向上,血水滴落,可也到此而止了。

    “抓住你了!”

    一声清冷的声音低低响起。

    只见一只铁手已扣住了柴玉关的手腕,弯刀却是再难寸进。

    铁手扣住一瞬,燕狂行脚下一顿,身形自斜倾变作前冲,只见他脚下所过之处步步生印,劲力之大可想而知,似虎豹猎食,刚猛霸道。

    右手再出,双手如爪,爪影满布眼前,看的柴玉关脊背发凉。

    “你……”

    他只觉浑身发凉,这竟是擒拿的手段。

    一想到之前的话,他脸色忽变惨白。

    可他却挣脱不得,脉门被扣,便似打蛇七寸,逃不脱,离不掉。

    便在这刹那,燕狂行双手一内一外,竟是齐扣了上来,而后如龙蛇游走,连打他神门、灵道、少海,青灵四穴。

    一切变化看似繁复,然却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的难以形容,等他反应过来,左手便已失了知觉,真像条死蛇般垂了下来,手中弯刀都拿捏不稳,坠落在地。

011、旧怨

    手臂血水淌下。

    滴在地上,和在雨中。

    挑开的皮肉似极了一张婴儿的小口,柴玉关这一刀,赫然也是想要废去燕狂行的手臂,差一点,兴许再多那么瞬息,这手臂里的筋脉定然逃不开被挑断的下场,可就是差了那么一点。

    寒雨未消,打在两个人的脸上,两张脸皆是微微泛白,似是被雨中寒气袭身,只不过不同的是一张目带惊惧,一张平静无波,惊惧的是柴玉关,平静的是燕狂行。

    “可惜,我只是多了条伤,你却废了条手!”

    就因为差了那么一点,便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燕狂行的手臂虽然多了道口子,可仍旧能动,柴玉关手臂上没有伤口,现在却垂了下来,四处要穴被打,倘若他现在把袖子挽起,必然不难看见,四个乌青发淤的伤点正烙在上面。

    铺子里,青年目光隐有晃动,视线透过雨幕仿佛见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新奇事物,就那样静静地瞧着,没有过问的意思,亦无插手的意思。

    柴玉关脸色难看铁青,他左手扶右臂,眼神幽暗阴沉的似两团鬼火。

    猝然,他上身一侧,一只铁手已是贴着他胸口探了过来,如被利爪勾过,上等的袍子顷刻间便多出数条抓痕,破开几道口子,露出了淡金色的内衬。

    “啪!”

    柴玉关虽是躲开了这一抓,可地上陡有劲风袭来,破空而至,直朝他脑门抽来,这粗一打量就似自己撞上去的一样。

    一条鞭腿再至。

    柴玉关眸子一寒,左手一抬,指上所衔紫金指环忽而似是在发光,他屈指一压,立闻劲疾风声,只见一点寒星自指环中射出,打向燕狂行的门面,同时提掌就朝其胸膛印了过去。

    掌风急涌,迫的雨线纷纷断开。

    电光火石间,就听。

    “砰!”

    两个身影各自倒飞了出去。

    风雨如旧。

    燕狂行缓缓起身,紧抿的嘴里血迹点点,摊开的铁手中,一颗不起眼的弹丸正嵌在其中,威力之大可见一斑。

    胸口出,一个掌印正印在上面。

    而柴玉关却是更加凄惨,身子瞬间滚落出去,披头散发,大半张脸高高肿起,整个人就像是喝醉酒一样脚下步伐踉跄,口鼻之中溢出血来。

    正是被那鞭腿提了个正着。

    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在了地上。

    燕狂行脚下再动,飞纵急奔,箭步连连,几步的功夫他已扑到了柴玉关的身前。

    鞭腿之下,柴玉关整个人就似觉得被一柄重锤砸中,眼前发黑,这尚未回过神来,就觉脚步声紧贴而来,心中暗道不好。

    “遭了!”

    他脊背发凉,忙要抽身撤走,可身子却是扎在了原地,只见一双铁手悍然自上而下按在了他双肩胛骨之上,十指似是按进了他的血肉中,疼的他冷汗连连。

    可不等他反应过来,燕狂行已闪到了柴玉关的身后,右手钻拳如锥,不偏不倚,直朝其脊柱点了过去,点在了第三节脊椎上面。

    “砰!”

    一拳砸下,柴玉关的双腿顿时一软,扑通一声便倒在了雨中,如条死狗似的趴在地上,浑身再不能动弹。

    眨眼间的功夫,这场突如其来的厮杀就已经结束了。

    “咳咳!”

    擦拭着嘴角的血水,燕狂行回头看了眼那铺子,只见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转身,只有一个背影。

    他大手一张,提起柴玉关,嘴里朝着屋檐下的马儿唤了声:“狮儿!”

    黑马应声赶来。

    雨中马蹄声渐远。

    ……

    山神庙里。

    火光隐现。

    妇人像是早已等不及,也不顾阴寒潮湿的泥地,艰难的挪着身子,一双发红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门外,血丝满布,像是快要滴出血来。

    马蹄声近了,她听到了马蹄声。

    “哒哒哒、”

    马掌落在山路的石面上,清晰入耳,更似落在她的心里。

    这一天,她等了太久了,日日盼,夜夜想,盼的是那男人的死状,想的是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那深入心底的怨恨,这么多年随着日夜流转,星辰变幻,早已在一点点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扎根在她每一寸血肉之中。

    恨,只凭这一字早已不足形容她心底的所有,滔尽黄河之水也难以洗刷干净。

    倘若有个男人不但骗了一个女人的身子,更是折断了她的手脚,毁掉了她的容貌,用世上最惨绝人寰的手段日夜折磨她,相信无论是谁,只要不死,都会盼着用自己仅剩的尖齿咬开那人的喉咙。

    而她,就没死。

    不仅没死,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自打听到“万家生佛”的名头,自打得知衡山回雁峰的《无敌宝鉴》,她便猜到了很多东西,这世上最了解一个人的,永远是他的仇人。

    所以,她就来了,母女二人乔装打扮成乞丐,自关外一步步的朝着衡山行来,因为她在害怕,她害怕那个男人死在别人手中。

    起初她只能看着,远远看着,那个男人喜好修饰雅洁,她们这般肮脏的身子自是不会令其多看一眼。

    但当她看见那个少年,听少年的话,她终于不再打算等了,她的身子日渐消瘦,日夜不停的仇恨早已令她的生机渐渐散去,她怕自己等不到报仇的一天,何况倘若那个男人不死,一身武功势必会越来越高,登峰造极,那报仇更加遥遥无期。

    她只能把仅存的一丝希望寄在那个少年身上。

    如今,就看这结果了。

    马蹄声近。

    她的呼吸也开始急促了起来,胸膛里的心跳不住加快,像是快要跳出来,双眼渐渐充血,再配上那副可怖骇人的脸,她就像是个自坟墓中爬出来的恶鬼,直勾勾的盯着。

    马蹄声停了,她的呼吸也是为之一滞。

    熟悉的脚步声,她记得很清楚,错不了,这就是那个少年的脚步声。

    然后,她看见一条烂泥似的身子被抛了进来,滚落在地,狼狈不已。

    柴玉关挣扎着想动,可是,四肢似是没了使唤,他只能艰难的转着脖子,却猛然迎上一双发红的眼睛,那双眼睛紧紧的贴了过来,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他看的分明,那满是伤疤的可怖面容。

    怔楞一瞬柴玉关瞳孔骤缩,足足三两息,他终于认出眼前的人,近乎颤抖失声的话语脱口而出:“啊,是你,白灵!”

    妇人艰难的挪动着,尖利沙哑的嗓音似是杜鹃泣血般,她忽然笑了,笑的狰狞扭曲。

    “柴郎,你回来了!”

012、有女为飞、云梦乍现

    雨仍下着。

    下的好大。

    ……

    清冷的空气弥漫山野,沁人肺腑,冷若冰霜。

    冷的,是这山神庙里的一切。

    近在咫尺的丑陋面容,柴玉关认得,他又如何认不得,他骇的口中倒吸凉气,连声音都变得沙哑,如在颤栗。

    他可是还记得自己对这个女人做过的所有,他更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女人。

    可一切又似在情理之中。

    二十年前,“幽灵门”幽灵群鬼因作恶多端,被九州王沈天君会合七大剑派掌门人于阴山一役中除尽,至此幽灵群鬼再无传人。

    只是,幽灵群鬼虽死了个干净,但“幽灵门”的心法秘谱却机缘巧合流传到关外,因这“幽灵秘谱”,关外武林道又引起了一场争杀,此事极为隐秘,加之争抢的皆是名声不显的武林中人,故而鲜有人知。

    当时争夺秘谱的几方势力,因那秘籍,全都自相残杀殆尽,唯独剩下个烧饭的丫头,这“幽灵秘谱”自然也就落到她的手里。

    不想这个消息被一人面兽心的恶人知晓,此人心计阴沉毒辣,竟将那女子诱骗**,那恶人最喜风月,一手以情惑人的伎俩使得淋漓尽致。

    女人嘛,倘若肯将身子给一个人,那她的所有东西自然都能给他了。

    好在这个女人不同,她深知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并无令人垂涎的美色,这人如此待她绝非真心喜欢自己,定是为图秘籍而来。

    即便如此,她也对这恶人喜欢的紧,更是痴心无比,秘籍倘若给了他,被抛弃事小,说不得还会落个被灭口的下场,故而这秘籍一直久藏不予,她只盼对方能与她厮守日久。

    奈何耐心已是耗尽,恶人见秘籍久未到手,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使出毒辣的手段,将那女子折磨的不成人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女子到底还是逃了出去,活了下来,若不活,又怎会有今天这一幕。

    不错,眼前这个手脚尽废,满脸伤痕的妇人,便是当年那个烧火的丫头,名唤白灵。

    而那恶人,正是柴玉关。

    妇人挪动着身子,她四肢废去多年,早已习惯如此行动,此刻紧紧的贴着柴玉关那张惨白的脸,语气阴森的道:“你还不过来,看看,这就是你爹!”

    说完,嘴里竟发出泣血似的笑来,笑的人毛骨悚然。

    一旁一直站立不动的小乞丐,她在在发抖,在颤栗,不知是被那刺耳的笑声吓到了,还是被妇人嘴里的话吓到了。

    “柴郎,我给你生了个女儿,她叫白飞飞!”

    妇人神情忽地又变,似极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正在与情郎私语,耳鬓厮磨,然后,一口咬住了柴玉关的耳朵。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霎时响起,冲出了破庙,传到雨中。

    嚼着嘴里鲜血淋漓的耳朵,妇人笑的无比的快意,她眼中闪过痛快的狰狞,这样的场景她曾幻想过无数次,而如今,她做到了。

    她手脚已断,唯一能做的,便是日日磨利嘴里的尖牙,嚼着血肉,吞咽了下去。

    “柴郎,放心,我绝不会杀你,我要你活着!”

    她口角滴血,笑的森然,笑的痴狂,然后又一口朝着那张惨白的脸咬了下去,哀嚎的惨叫中,快意的笑声中,又是一块皮肉被撕咬了下来。

    她笑着,双眼却通红充血,笑的狰狞,嘴里却像是发出狼嚎似的呜咽,宛若哭声。

    小乞丐被吓得缩着身子,缩到了一角,瑟瑟发抖。

    燕狂行则望着眼前一幕,默然无语。

    猝然。

    他眼角忽见一抹白影自雨中飘然而至,像是一条鬼影,快的不可思议,沿途过处,雨幕纷纷碎开。

    一双葱白似的纤长玉手,无声探出。

    当机立断,燕狂行气息一沉,铁手已是迎了上去。

    “砰!”

    相遇刹那,掌心一对,他脸色瞬间就变了,只觉得一股磅礴力道透过那双铁手直袭而来,手臂上的衣袖霎时似破布般碎开。

    “嗯?”

    燕狂行耳边就闻一声轻咦,香风拂过,眼前已多出个白衣身影。

    那是个女子,一个绝美无双的女子,秀发如云,面容妩媚,眼波流转间,如能勾人魂魄。

    她俏立雨中,手中还撑着把纸伞。

    相反燕狂行就不那么好受了,双脚如犁地,滑出一截,脸上似醉酒般现出一抹潮红,而后喉中微鼓,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而手上那副铁手,此刻已扭曲变形,裂纹满布。

    好霸道刚猛的一掌,更难想象这一掌竟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

    咽着嘴里的鲜血,只这一掌他便断定,此人必是当世绝顶高手之一,跻身先天。

    庙里头,仿佛察觉到外面的变化,又似听到女子的声音。

    “救我,云梦,救我!”

    柴玉关发出惨嚎。

    可紧接着。

    “啊,呜呜呜……”

    宛若被剁去舌头,他嘴里竟然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字眼来,凄厉的呜咽之声令人遍体生寒。

    “云梦?云梦仙子?”

    燕狂行心头微凛,不曾想眼前这个竟是江湖上凶名赫赫叱咤风云的“天下第一女魔头”。

    江湖盛传,云梦仙子早已在回雁峰上被沈天君毙于掌下,可看眼前这架势,分明是诈死脱身。

    燕狂行擦着嘴角的血水,眼中毫无意外之色。“你应该是有伤在身吧!”

    他话语平淡,一边朝着雨中走去,一边舒展着十指。

    那一掌虽看似刚猛,然实则后力略有不足,霹雳间只是一瞬,分明不敢过多催运功力。

    “杀你,却是够了!”

    听着里头的惨叫,再见燕狂行拦路,云梦仙子嫣然一笑,声音婉转动听,悦耳至极。但见她白袖一展,顿见一抹色彩斑斓的如云锦帕飞来,精致绝俗,煞是好看。

    “天云五花锦?”

    面对这天底下最毒的暗器,燕狂行神情凝重,闭气屏息,只见他双手一抖,手上那副铁手立似散架般纷纷散开,本已碎去,此刻自然散落成片,被他如满天星雨般打了出去。

    破空劲力,锐疾无比,似离弦之箭。

013、一生之恨

    雨声,风声,破空声。

    宛若瓷器碎去,碎作寒星点点。

    然后,燕狂行飞退开来,事实上在他将那副铁手彻底震碎的一瞬,他脚下已在退开。

    暗器已凶险非常,可毒却要比暗器凶险十倍、百倍,更何况还是“天云五花锦”这般又毒又凶险的暗器,所以,他毫无迟疑,震碎了辛辛苦苦打造的铁手。

    只因这双铁手本就是为了抵挡暗器而生。

    而“天云五花锦”之所以能成为暗器,那是因为这方艳丽多彩的锦帕中,倏然抖出数十点毫毛似的细针来,似是那上面的牡丹般,砰然绽开,在雨中泛着湛蓝湛蓝的光,蓝的燕狂行瞳孔急缩,浑身汗毛炸起。

    他从未见过这般细的针,细如发丝毫毛。

    江湖传闻,天下暗器是以蜀中“唐门”为最,天下用毒的名家更是不少,苗疆“极乐峒”,南疆“五毒门”,可天下最毒最狠的暗器名头,却落在这一方小小的锦帕之上。

    锦帕在空中似是一只蝴蝶,毒针在飞,自锦帕中飞出。

    “叮叮叮……”

    激射的毒针与他打出的碎片在空中轰然相遇,碰撞出无数点火星。

    “噌!”

    亦在同时,燕狂行手腕自后腰一翻,一抹弯月似的寒光登时自雨中亮起,那是一柄弯刀,一柄装饰的异常华美的弯刀,先前柴玉关的刀。

    刀身翻飞,在他手中竟是被舞出一朵花来,刀身明晃,迷蒙如影、如光。

    他懂刀法,不仅懂更是犹如臂使,兵器为手足之延伸,他前世问敌天下所遇亦有不少善使兵器的大家,他既是活了,那哪些人自然死了,死在了他的兵器之下。

    天下十八般兵器,唯独这刀是燕狂行最喜之物,他所习掌法,腿法,哪怕是拳法与脚法多是揉杂了刀势变化,踢人死穴,点人咽喉,取人性命。

    针在飞,刀光在转。

    刀身上只闻“叮叮”碰撞声响不绝。

    “噗!”

    猝然,燕狂行就觉侧腰一麻,似是被蚊虫叮咬了一下。

    针雨也停了。

    燕狂行毫不迟疑,他眼睛未去看,刀尖却已顺着侧腰一处挖下一块肉来,那块肉只在这短短的功夫竟是飞快发紫发青,可怖更加可怕。

    平静的神情仿佛地上那块肉不是他自己的,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自下巴滴落,不知是冷汗还是冷雨。

    “呜呜、”

    庙里,痛苦的呜咽仍在响着。

    云梦仙子似已没了耐心,她身形一动,如影掠过,雨丝竟是未沾染一丝。

    “滚开!”

    一掌再来。

    含怒一击,澎湃掌劲竟是迫的周遭雨水被肃清一空,劲风扑面,燕狂行只觉自己脸上的肉都在扭曲。

    接不得!

    他心头一惊,加之一股麻痒自腹部伤口生出,当即后撤开来。

    云梦仙子趁机冲了进去。

    闭气凝息,他低头一看,便见腹部的血口处,那血水竟是隐隐泛着一股浅淡的紫意。

    还是中毒了。

    几在同时,燕狂行就觉脚下似如无根之萍,双腿隐隐发软,眼前天地竟是在发黑,恍惚间,他就见庙里冲出一条娇小身影。

    ……

    风雨渐歇。

    河水清澈,河岸两侧的石隙里,积水顺着流淌,汇入河中。

    石桥古旧,成一拱月状,搭在河面上,也不知遭受了多少年的风雨细磨长满了青苔,色彩斑驳,难看非常。

    桥下有一石洞。

    就见一匹黑马正埋着脑袋不停围着一个昏迷的少年来回走着。

    少年双唇泛乌,双目紧闭,正是燕狂行。

    他旁还有个小乞丐,就见她洗的白净的手中抓着一把不知名的草叶,一一放到嘴里,嚼碎成渣而后敷在燕狂行腹部的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看着燕狂行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她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走到河边,她看着水中的倒影,星辰似的明眸有些出神,原来一路亡命奔逃,那原本满是泥垢的脸竟被冲刷的干净了许多,露出一张娇美清秀的面容来,姣好的似那杏花微雨时节的风、雨、花。

    然后,垂泪不止。

    脑海中回想起之前一幕。

    就在燕狂行与云梦仙子厮杀之际。

    她看着自己的娘一口口撕烂了柴玉关的脸,嚼烂了他的舌头,啃去了他的一只眼睛,可并未杀他。

    “我不会杀你,你不是喜好修饰自己么,你既然好你这张脸,我便毁了它……哈哈……”

    对一个人来说,死或许并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生不如死,而毁取一个人最在意的东西,那无疑是更加痛苦。如柴玉关这般喜好享受的人,他最怕的便是死,所以他绝对不愿去死,而活着,用一张丑陋可怖的嘴脸活着,眼耳口鼻已毁,这般活在世上,才是最残酷的报复。

    她清楚的看着自己的娘咽着嘴里的血肉,慢慢看了过来,母女目光晃动,对视中,竟然沉默了下来。

    终于。

    “丫头,娘大仇得报,余愿已了,从今往后,你可就要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

    印象里,自懂事起便视自己为野种,日夜打骂自己,憎恨自己的娘,这一次居然前所未有的柔和、温柔、怜爱。

    柔和的语气,温柔的面容,怜爱的眼神,以及涌出的似决堤般的泪,曾几何时她只以为母亲是没有泪的,她从未见母亲哭过,只听过笑声,狞笑、冷笑、以及饱含怨恨的笑。

    那笑声比哭还刺耳,让她时常惊醒。

    她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会活在仇恨里,因为地上的这个男人,这个她本该称作“爹”的男人。

    可现在,她颤声道:“娘!”

    她也哭了。

    “莫哭,哭什么,你得笑,你得笑给这天下人看,只有笑,他们才不会欺负你!”

    妇人长呼着气,静静躺着,听着外面的厮杀,然后沙哑道:“还有,莫要轻易相信他,莫要什么都给他……还有,好好去活……别恨为娘……”

    一生怨恨,至此方终,妇人望着眼前随自己颠沛流离的女儿,这到底还是自己的骨肉啊。

    外面的厮杀停了。

    一条白影飘了进来,便在对方惊骇于地上柴玉关的惨状时,只见原本四肢已折的妇人倏然如一颗石头般自地上弹起。

    “贱人,你的心头好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可否满意啊?哈哈!”

    她浑身溢血,筋脉齐齐浮出体表,血管迸裂,无数血箭朝着云梦仙子激飞而去,舍身一招。

    “丫头,走!”

    这却是妇人最后的声音。

014、醒来

    “水!”

    沙哑的声音,宛若嗓子已经开裂,像是嚼着石头,如在呢喃。

    雨已停,雨过天晴。

    暖阳高高的挂着,云影掠过河面,澈净见底的河水上覆着一层湛蓝,似是着了色,绣在河底细碎的鹅卵石上。

    桥洞地下生着团柴火。

    河边,少女正俯身弯腰一点点的梳洗着什么,临近一看,就见缕缕青丝垂下,坠入河中,似是滴入水中的墨色,随波浮动,而这墨色的源头,则是倒影出一张清秀绝俗的脸来。

    闻听身后呻吟,她忙拭了一把发丝将之挽了个髻,凝脂似的白皙双手落向上游水中,手心一合,已捧着水走到那躺在地上的少年身边。

    干裂的薄唇,虚弱的气息,苍白的面容,终归不再奄奄一息。

    少女小心翼翼的将水捧到他嘴边,手心一倾,水已沿着指缝流入那干裂的唇中,如此来回往复数次,燕狂行才又陷入了昏睡。

    少女目光一垂,看着他腹部的伤口,好狠的一刀,她之前在庙里看的分明,这一刀是他自己砍的,刀身一旋,刀尖一转,一块肉就被剜了出来,干净利落。

    也幸好这当机立断的一刀,挖去了那块毒肉,虽剩余毒,却不深重,换过几次药,便已祛了个七七八八。

    “幽灵秘籍”上不乏诸般配毒解毒的法子,她自幼记得清楚,更是精通,如今却是有了用处。

    说来也是可笑,她本是要复仇、要报仇,那想第一次使用,竟是在救人。而现在,这些东西像是全没了用处,娘已死,那个男人更是生不如死,这十多年来所有的一切刹那悉数如泡影般溃散。

    命运的捉弄么?

    往后该何去何从?

    眸子转动,她看向地上的少年,默然无言。

    她见过恶人,见过吃人不吐骨头的恶人,所行所为比传说中的厉鬼犹胜三分,杀人绝户,不留活口。

    自打她出娘胎,所见皆是厌恶嫌弃她母女二人的,那恶毒的话语至今回想起来犹刺耳无比,一个手足俱断的废人,拖着个刚出生的孩子,虽未亲眼得见,便已能想到其中的残酷之处。

    一想到之前一幕,她眼中又噙泪不坠,泫然欲泣。

    倏地。

    她眼中映出一双澈净的明眸,黑白分明,虽有虚弱,却很干净,干净的就似身后的河水,如能映出星月。

    昏睡的人,醒了。

    四目相对,燕狂行看着面前的人先是怔了怔,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然后才轻声说:“哭什么?”

    微哑的嗓音响起,少女像是受惊的兔子,娇柔的身子陡然一颤,忙侧过头擦着泪。

    燕狂行有些艰难虚弱的向后挪了挪身子,斜倚在石壁上,一旁的黑马见他醒来,登时亲昵的靠了过来,他看向面前洗去伪装的少女。

    “白飞飞!”

    是了,却也该如此。

    普天之下,知道柴玉关本来面目的人,除了他,除了云梦仙子,剩下的,便只有这对母女了。

    不过,看这架势,那名唤“白灵”的妇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没想到初入江湖第一次学人做买卖就差点丢了性命,看来我以后一定不能去做生意,否则一定得赔个精光。”

    虚弱的声音慢慢沉默了下来,只因无人应他。

    目光错开,就见白飞飞取下火堆旁的烤鱼,烤的可真是一言难尽啊。

    她不发一言,只是把鱼递到了燕狂行的嘴边。

    燕狂行想要抬手接过,可念头一起,他浑身便似散架般酸痛酥麻,他先受柴玉关一掌,再与“云梦仙子”一番恶战,此刻重伤之躯,连抬手都难。

    这便是败的滋味么?

    无敌一世,终尝一败,还差点丢了命!

    鱼已到嘴边,但燕狂行却有点不怎么想吃,只因这鱼烤的焦黑如碳,甚至他还能看见鱼肉上鳞片未去。

    奈何也不知睡了多久,这一睁眼,他就觉腹中空空,饥饿难耐,望了眼等他下口的白飞飞,终归还是咬了一口。

    一股难以言说的腥味和焦苦味霎时溢满口中,燕狂行苍白的脸色登时更白了,就见他喉中鼓了又鼓,一双眼睛微垂,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然后。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激起,只是咳着咳着燕狂行就不咳了,他却是看见面前少女正慢条斯理的吃着手里的鱼,视若平常,仿佛早已习惯。

    “我睡了多久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调动着内息,轻吐慢呼。

    “两天了。”

    白飞飞终于开口了,语音清绝,如晨露飘雪,透彻无暇。

    燕狂行默然片刻,也不再说话,只是盘膝运气,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就见他头顶之上一缕缕青烟飘出,旋即张口一吐,一口发乌的淤血已被吐在地上。

    等气息平稳,他眸光已瞧向那座山,那座天下高手齐聚的绝顶,天下正邪皆有,各门各派,还有所谓的天下第一。

    可再看看自己如今这般,恐怕上不去了,上去说不得也是个死。

    “可惜了!”

    低低叹了一声。

    燕狂行又见眼前递过来一条烤的发焦如碳的鱼。

    他这一次是伸手接过,但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一直这样吃的?”

    正说着,不远处忽响起脚步声,听着人数还不少。

    “有人来了!”

    二人目光一对,并未说话,只是彼此都警惕了起来,心照不宣。

    白飞飞也不犹豫,自地上抓起一把淤泥便涂到了脸上。

    而燕狂行则在趁机抓紧时间恢复气力,原本难以下咽的鱼,此刻被他三两口吃了个干净连同其他的亦是尽数摘了过来,大口吞咽了下去,连鳞带骨,尽数嚼了。

    若在前世,他仗之气血浑厚可辟谷半月不饮不食,但如今重伤方愈,不能大意。

    近了,那些脚步声近了,依稀还能听到笑声,和话语……

    “哈哈,大哥,咱们这一路上劫的银子可不少,足够兄弟们快活些时候了!”

    脚步声更近了,落在石上,清晰非常。

    听着他们的话,燕狂行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一摸,一把弯刀便取了过来。

015、石桥上、石桥下

    马蹄声近了,更近了……

    燕狂行一面吞着嘴里腥苦难咽的鱼,一面尽量调整着自己的气息,武人最重内息,内息乱,则劲力便散乱难聚,内息稳,便可调动全身气力,于霹雳间杀人取命。

    伤口处传来色丝丝凉意,两天的时间,也不知道白飞飞给他涂过什么药,竟已结了层血痂。

    他眸子忽动,看向一旁的她的,只见白飞飞用淤泥把自己涂了个大花脸,在市井中自幼摸爬滚打的她想来早已懂得保护自己,满是泥垢的右手轻动,指缝中竟露出点点寒芒,那是“针”,一根根飞针。

    四目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燕狂行听着脚步声,数着脚步声,暗暗凝聚着气力,破损的衣衫下,蕴含了无穷爆发力的肌肉随着他的气息慢慢的起伏着。

    他并没有什么侥幸,想着这些人径直自桥上远去。这里火堆未平,只要有人经过势必会被发现,他只是在等,在等这场不确定的厮杀。

    “哈哈,大哥是不是在想昨个遇到的那个小娘?”

    “格老子的,水灵归水灵,就是经不起折腾。”

    ……

    “什么天下第一,他们在山上争,咱们在山下快活,等他们争完了,咱们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快哉!”

    “到时候什么武功秘籍,金银财宝岂不是都是咱们兄弟的!”

    ……

    肆无忌惮的笑声,藏着任谁都能听出来的残酷。

    可越近,那些马蹄声却越轻,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慢慢轻了。

    燕狂行索性闭起了眼睛,可就在闭眼的瞬间,那双明净的眼睛豁然又睁了开来,与之前相比,仿若多了两朵寒火,冷冽非常。

    然后,果断的伸手,伸手按住了白飞飞紧绷如弓的手腕,在她不解、疑惑、紧张中,燕狂行口中发出一声急哨,尖锐入耳,似是七八月的蝉鸣。

    紧接着。

    一声马嘶惊起,只见燕狂行单臂一用力,已将白飞飞送到马背上。

    黑马长嘶一声,轰然跃出桥洞,跃上河岸。

    与此同时,原本轻缓的脚步声再起,比先前再急,且间隔极快。

    燕狂行听的分明,那声音在桥对面,他们要过桥了,同样是马蹄声,骤急密集,宛若急雨。

    “哈哈,跑,我看你往哪跑!”

    似是豺狼般的笑声。

    燕狂行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脚下一个纵跃,他已似猿猴攀山般贴上了石桥侧壁,轻的几不可闻。

    他缩着身子听着那些马蹄声上了桥面,心中无声数着。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数到第五个,那笑声已到桥上。

    又吸了一口气,燕狂行双脚一蹬石壁上的凸凹处,身子骤然高高跃起,手中明晃晃刀身映出几张惊惧变色的脸来,那几张脸先是狰狞冷笑,然后飞快变化,愕然、惊恐、凶恶……

    “小心,有人窝在桥下!”

    急促的提醒方落,“下”字刚一出口,只见寒光刹那晃过,一颗偌大的头颅便已自一人双肩上弹起,脸上的表情已是凝固,翻飞中落入河中,溅起几朵水花。

    头颅虽落,刀光却未落,燕狂行等的便是这个时候,石桥狭长,如今他们行动受限,正是出手的好时机。

    听他们口中言语,便已知定非良善之辈,燕狂行之前等,是因为他不确定,如今出手,则是已经等到了答案,何况他不喜欢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里,他若想活,那这些人就得死。

    刀光,随着手腕翻转,已似惊鸿一瞥,一刀剁去那人的脑袋,溅起的血花中,寒芒如蛇在空中一转,斜斜劈向身侧一人。

    甚至燕狂行都未来得及看清这些人的容貌,穿着。

    快,且稳,刀光再落,一人惨叫一声,胸膛霎时裂开一条斜飞的伤口,自右肩到下腹,被开膛破肚,坠下马去。

    看似两刀变化,其实在旁人眼中不过一刀。

    快的无与伦比的一刀。

    一刀过后,优势已去大半,燕狂行毫不恋战,刀身顺势在一匹马臀上割了一刀,马儿吃痛挣扎,桥上顿时混乱至极,他抽身立在石桥护栏上,一双眼睛这才打量了过去。

    刹那的功夫,五人已去其二。

    这些人的打扮倒是和之前遇到的那几个刀客相差无几,不同的是他们背后裹着一面血红披风,如血染的一般。

    腹下,温热溢出,不用看燕狂行便知道是伤口崩裂了。

    剩下的三人此时突如其来的惊慌已消,见出手的不过是个眉目青稚的少年,顿时低声喝道:“臭小子,我要你死!”

    当先一人面色惨白,非是吓的,倒更像原本就是如此,病恹恹的脸上挂着一双阴冷的三角眼,他一按马背,手中“呛啷”一声,三尺青虹乍现,利剑出鞘,人已朝燕狂行飞身扑来。

    不过,他刚离了马背,就在这刹那,桥头对面,忽起“咻”的一微弱破空声。

    这声异响低弱似虫鸣。

    声音刚起,那白脸汉子脸色已是狂变,剑身一抖,下意识的朝那声音源头指去。

    “叮!”

    电光火石间,他竟挡住了,那是一根针,飞针被他一剑刺下,好快好准的一剑。

    可是,针挡住了,刀却没挡住。

    他飞扑的身子像是自己朝着刀身撞了过去,燕狂行见他分心他顾,如何会手下留情,刀身一划,只听。

    “噗嗤!”

    那只握剑的手已被斩了下来,未等白脸汉子惨叫喊起,寒光如影划过,便已在他喉咙上割出一条血口,喉管外翻,吐出来的只有血水,哪还有声音。

    “扑通!”

    尸体似折了翼的鸟儿,坠入河中,又死一人。

    桥头,白飞飞正骑着青狮,安静的看着。

    剩下的二人见状视线相交刹那,同时自马背上跃起,腾起**尺,一人直奔燕狂行,一人身形一侧,贴着石桥朝白飞飞冲去。

    燕狂行又深吸了一口气,他只觉得肺部似是堵着一块石头,这口气比之先前更长更久,旋即刀柄一扣,刀光已是运起如影,刀身翻转如花。

    “死!”

    嘴中一声低语。

    燕狂行只听耳畔再起破空声,这破空声比先前更是竟然,密集如雨,听的人心惊肉跳。

    几在同时,他就看见已扑到面前的人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事物,嘴里怪叫一声。

    飞针再至,一蓬针雨洒落。

    燕狂行愣了愣,手里欲出的刀慢慢落了下来。

    空中两具尸体扑通落下,仅是脸上,便已插满了十数根飞针,死不瞑目。

    他下意识回身看去,就见桥头白飞飞正骑着马,落在云影之下,像是在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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