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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军全文阅读

作者:黑天魔神     罪军txt下载     罪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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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绝望

    如丝似缕般的白云,淡淡飘浮在蔚蓝色的巨大星球表面。一望无际的大海,夹杂着黑色与隐约微绿的陆地紧紧衔接,碰撞出一条弯曲扭绕的粗硬线条。从太空深处斜照下来的阳光,将巨大的星球分成被光明与黑暗笼罩的两部分,然而边缘非常模糊,只有一条非常规则,以渐变方式存在的隔离带。

    通往S12矿区的公路布满弹坑,从地面翻起的黑色柏油渣块已经软化,像黄油遇热又冷却之后形成的半溶化凝固体。表面,堆积着厚厚一层浮土。偶尔一阵风刮过,推攮着散落在地面的空弹壳朝前滚动,发出“叮呤当啷”的金属碰撞声。

    矿区东侧的塔楼顶部,冒出夹杂着炽热烈焰的黑色烟雾。一块约莫两平米左右,巨大的淡蓝色方形铁牌悬挂在塔楼顶端。醒目的地球图案中央,密布着GUESS高斯步枪留下的粗大弹孔。

    中央大楼左边的附属建筑已经坍塌,一名头发花白,站姿如同旗杆般笔挺,身穿蓝黑色迷彩战斗服的中年上校军官站在楼顶,双手举起战术望远镜,朝远处仍然传来枪声与爆炸的方向凝视着。楼下广场,几辆中型坦克的150MM主炮不断喷吐出火焰与轰鸣,炮弹落点方向每闪过一次耀眼红光,脚下的地面便会传来隐隐震动。

    深冬的风,带着无比刺骨的寒意。然而S12矿区上空,却笼罩着足以将人活活炙烤疯狂的热浪。

    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很多。后勤、经济、人力、武器……其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就是资源。

    根据泛联合军战略情报总局的分析————S12矿区每年产出的矿石,占到地球联邦综合资源总产量百分之六点四三。由于矿区所在位置靠近两大势力交界点,联邦在这里驻扎了整整一个特种装甲师。同时,以挖空的废弃矿坑为基础,在矿山地下构建起庞大坚固的永备工事群。

    S12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矿石采集区,这里已经变成一座防御力量极其强悍的要塞。更可怕的是,深藏于地下的自动掘进机械每天都在疯狂开采,作为配套设备的武器工厂、装配车间、弹药生产流水线正以此为基础,源源不断制造出崭新的重型攻击机车、火力强大的重装坦克、轻型武装直升机……这些武装载具大大缩短了前线与后方城市之间的补给线。以S12作为支持,地球联邦的实际控制线,一直朝着外界迅速延伸。

    泛联合军对这种情况根本无法容忍。在参谋总部的精心策划下,以放弃近一百三十多公里宽的正面防线作为代价,调集五个精锐师团从侧翼实施突击,一举攻破防线直接插入S12内部。面对突如其来的剧变,尽管地球联邦方面以最快速度调集预备队投入战斗,S12要塞仍然在敌我战力超过十六倍的绝对劣势面前损失惨重。

    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缓缓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上校紧皱的眉头仍然死死拧在一起。他伸手掸了掸落在胸前代表泛联合军标志银色骑士剑上的灰尘,微不可察地轻叹着摇了摇头。

    S12绝大部TR守备人员已经战死,整个矿区实际功能部分,被攻陷程度超过百分之七十四。可是,仍然有五百多名地球联邦残兵死战不降。他们以矿山控制区最为坚固的核心区域作为依托,拼死反击。虽然泛联合军的突击部队不断对其招降,要求和谈,甚至以重金利诱种种手段使尽,得到的回应……仅仅只是对方最高指挥官口中一句粗俗不堪的回敬————“联合军的杂种们,我/操/你/妈/个/烂/逼!”

    按照参谋总部制定的作战计划,在无法攻陷S12的情况下,战斗时间最多能够维持二十六小时。这里属于地球联邦势力范围的敏感地带,各个增援部队,正从东面方向朝这里高速运动。僵持,只能浪费时间。援军一到,泛联合军突击部队再也没有任何退路。

    望着远处那座拥有钛钢防护封闸,混凝土防护层厚达五十五米,即便是被三百毫米超重列车炮弹直接命中也无法穿透的拱形建筑,上校从心底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狂怒。他狠狠咬了咬牙,双手紧紧握住,又迅速张开。紧抿成冷硬线条的嘴唇边缘,慢慢露出一丝残忍的狰狞。

    “执行后备计划,所有战斗人员在十五分钟内撤离S12————”……

    枪声渐渐稀疏,透过电子监控镜头,死守要塞的地球联邦士兵们清楚地看见————屏幕上包围各个路口的数十辆泛联合军战车正在调转方向,六架双旋翼运输机正在空地上收拢步兵。至于那些布置在主要通道隘口的直瞄火炮,操作人员已经全部撤离。

    “他们想干什么?”

    “联合军撤退了?”

    “援兵!一定是我们的援兵到了————”

    欢呼、怀疑、惴惴不安……各种没有被肯定的猜测,在幸存者当中迅速扩散开来。由于联合的远程通讯屏障效果依然存在,残军至今无法与地球联邦总部取得联系。无论对手攻击或者撤退,他们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呆在这里固守。

    活下来的,不仅只是死战不退的军人。除了一支由联邦科学院派出,早在两周前就进驻矿区要塞,进行资源勘察和装备生产评估的专家考察队,还有几名从生活区撤入要塞的军属。其中之一,是已经战死师长的妻子。

    她已经怀孕九个月,随时可能生产……

    矿区中央大楼顶部,一架满载乘员的轻型直升机已经飞离地面。中年上校坐在敞开的舱门旁边,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远处与山脉连为一体的雄伟建筑。

    为了拿下S12,泛联合军派出的突袭部队根本不顾侧翼。以彻底放弃后勤供应,一路狂冲的凶狠态势,在绝对优势的空军支援下,朝矿山方向猛攻。作为本次联合作战的核心,集结在区域周边所有部队,同时向地球联邦守军发动进攻,从各个方面展开牵制。七十六个小时的高强度突击,伤亡士兵数量超过三万,终于扫清S12要塞外围全部武装据点,攻击矛头直接插入其内部。遗憾的是,冲破层层障碍攻入的泛联合军队,却在坚固的要塞核心区域前止步。

    作为集战斗和生产为一体的要塞,S12的确拥有令任何对手叹为观止的牢固和坚硬。即便是重型轰炸机挂载的精密钻地航弹,也无法炸穿由钛钢与钢筋混凝土相互堆叠的地下防护层。付出近百分之三十的惨重伤亡之后,担任主攻任务的泛联合军第六十三装甲师,终于突入矿上内部。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地球联邦的先头支援部队已经抵达S12外围,与负责防御的一百九十七步兵师交火。无奈之下,率领特种大队拼命突击的克鲁默上校,只能被迫依领撤离。

    即便是走,也要给地球联邦留下足够的“礼物”。

    想到这里,克鲁默上校抿紧嘴唇,心有不甘地冷冷凝视着已经被炸得满是炮洞与弹孔,正在视线当中逐渐缩小,作为S12要塞标志性建筑的“品”字形大楼。紧接着,又缓缓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当不断沿着表圈转动的秒针,与最上端“12”字样最终重叠的一刹那,他才戴起斜插在胸前衣袋里的护目镜,并拢右手中、食二指,高高举至额前,示意般地放开。

    “我们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也永远不可能占有。哼……”

    随着最后一声明显带有仇恨意味的浓重鼻音,S12要塞方向突然爆起一团比太阳还要更加刺眼的炽热光团。刹那之间,爆炸冲击波就覆盖了方圆数十公里的范围。所有的一切,都被呈现圆形扩散开的能量场彻底笼罩。近半分钟以后,强烈的震荡硬发散开来,墨色护目镜下,红色与黑色相互混杂的火焰形成一团团颜色怪异的烟雾,相互拥挤、缠绕着升上天空。最终,演化成一朵无比灿烂且令人恐惧的小型蘑菇云。

    后备计划,就是引爆事先安装在S12要塞各个出入口、通风管道、掘进梯道与生产车间里的战术核弹。

    为了达到预期效果,泛联合军爆破人员甚至连已经废弃的矿井也没有放过。无论这场大爆炸是否能够摧毁要塞,方圆百余公里范围都将被辐射污染。没有人能够出入,更谈不上什么成为支持战争所需的后备基地。

    远处的爆炸核心,传来如同闷雷般的“隆隆”声。构成S12的主体山脉,在巨大的破坏性能量推动下,开始朝着南面方向倾塌。几分钟以后,残留在上校视线里的场景,只剩下飞扬遮天的浓密灰尘,以及那团仍然笼罩在矿上顶部,仿佛巨大惊叹号一般,久久不能散去的柱状云团。

    与此同时,在克鲁默上校肉眼无法看穿的地下深处,躺在核心控制室外间走廊上的临产孕妇,也在几名士兵手忙脚乱的帮助下,伸直脖子不断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爆炸带起的巨大震动,使半跪在旁边的一名上尉军官突然失去平衡,身子一歪,不由自主扑倒在孕妇凸挺的腹部上方。突如其来的碰撞和挤压撕扯着神经,面色苍白的女人猛然睁大双眼,发出一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可怕尖叫。这种剧烈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体内积蓄的全部精力,凄厉的喊声也随着地面剧烈震荡嘎然而止。当上尉用双手撑住地面,重新站起的时候,女人口鼻间已经没有呼吸,而从她双腿中间滑出体外,一团被鲜血、羊水、粘液交相裹绕,与脐带相连的红色肉团,也猛然爆发出新生儿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

    战役,在没有分出确切胜负的情况下,黯然落下帷幕。无论是进攻方的泛联合军,还是作为防守方的地球联邦,谁都没有得到预料中应有的战果。

    前者战死士兵数量超过七万,失去了战线东侧作为诱饵的十余万平方公里土地。后者虽然伤亡不大,却无法再次启用S12要塞。强烈的核爆炸摧毁了所有地面建筑,地下深层所有外围空置坑道都被污染,即便是自动掘进机也无法进入。强辐射环境直接干扰了从基地内部发射的电波,加上中、外层所有设施均被破坏,大爆炸前发出的求救信号,也成为地球联邦军部档案库中,关于要塞守卫者信息的最后记录。

    战后,地球联邦军联席会议对一系列作战不力的将领,以及相关人员做出严惩。尤其是未能及时救援的部队指挥官,甚至直接施以送上绞架的酷刑。延误,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在S12要塞进行考察任务的研究人员,均为国家科学院在天体物理、量子力学、曲速动力等方面的顶尖权威。他们的集体死亡,直接造成地球联邦某一方面的科技优势至少延缓十年,甚至更多。

    没有人认为S12内部还有幸存者。

    泛联合军装设的核弹,直接摧毁了整个山体。即便是防护性能优越的地下部分,就算能够抵挡爆炸,也不可能有人从里面活着走出。何况,外面的世界,还充满肉眼无法看到的可怕辐射。

第二节 困境

    公历二零六三年的地球,与十八年前相比,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天空中依然笼罩着薄云,在高空气流的不断推攮下,淡若飘絮的云层不断变幻出各种复杂且奇怪的形状。渐渐的,破碎的云块被搅扰露出了一片清澈湛蓝的天空。如同火焰一般的阳光顺势喷射下来,烧灼着干枯龟裂的大地,疯狂蒸发着热量能够捕捉到的每一丝水分。

    魏文半蹲在两块岩石中间,左手紧握住战术望远镜,一边仔细观察着山石北面的那片丘陵,一边不时偏过头,飞瞟一眼右手握着的辐射计量器。扇形屏幕中间,那根代表实际辐射量的红色指针每波动一次,都会让他的心脏随之紧张、抽搐。

    四名士兵依序伏低身体守候在旁边。和魏文一样,他们身上都穿着战用单兵装甲。这是地球联邦军的标准防护设备。陶瓷甲片悬挂在高弹性材料制成的战斗服表面,可以有效减弱子弹和能量武器的伤害。至于武器,则是通用型突击步枪,以及口径粗大的榴弹发射器。

    辐射计量器上的指针仍在颤抖,却最终稳定在指数二十与二十五之间。魏文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慢慢落回原处。望着远处在烈日下升腾起层层热气流的地平线,他苦涩地笑了笑,收起望远镜,从摆在旁边的背包里,摸出两枚威力巨大的热浆手雷。

    他的军衔是准尉。加上四名士兵,刚好组成一个侦察小队。

    地球联邦与泛联合军之间的战争,仍在持续着。

    按照地图上的标示,北面六十多公里的地方,应该是曾经被誉为“钢铁堡垒”的S12矿区,也是被两大势力所有人谈及色变的核辐射污染地带。

    十八年前那场威力巨大的核爆,摧毁了整个矿区。

    然而,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昆虫、老鼠,却在这片荒芜死寂的土地上继续繁衍。

    由于污染程度严重,即便是最先进的防护服,也无法抵挡强烈射线的侵袭。研究人员只能在矿区外围收集采样,在辐射计量器的帮助下,用红线一点一点划出可供通行的边缘地带。至于核心位置……在地球联邦与泛联合军双方的地图上,不约而同均以黑色骷髅图案作为代替。

    战线,在你死我活的争斗过程中,仿佛拉长之后又被挤扁的口香糖,反复蹂躏、变化。每一次战胜或者失败,代表边界的黑色线条总会出现新的变化。弯曲或者凹凸,钝圆或者平直,永远不可能长时间保持停顿,更没有重复或者雷同的可能。

    魏文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更是一名可以依赖的优秀军官。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保证每一次都能顺利完成任务。就好像昨天,谁也没有预料到,在预订的行进过程中,非常倒霉的遇到一支泛联合军的巡逻部队。对手不仅兵员数量超过己方两倍,甚至还拥有三辆火力强大的中型装甲运输车。

    侦查步兵火力贫弱,唯一的优势,就是单兵防护装甲背部挂载的喷射推进装置,配备有双倍定额能源。可是,泛联合军巡逻队的指挥官显然十分老到,他没有立刻发动攻击,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召唤对地攻击机,相互配合,形成一张绵密结实的线性战网,将这支无力反抗的侦查小队,慢慢推向北面的重度辐射区。

    盘旋在天空中的攻击机已经离开,依托三辆装甲厚重的装甲车,泛联合军巡逻队一步步压缩着侦查小队的活动空间。

    目前所处的地形,是一条东、西两面均被山岩包围的峡谷。摆在魏文面前可供选择的路线,只有两条。

    一,冲出去,与泛联合军火力凶猛的装甲车正面对抗。结局,战死。

    二,一直向北,进入S12矿区深处。那里的辐射指数高达五百以上。而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最多不超过三十。

    他曾经向基地发出求救信号。被北面矿区的强烈辐射干扰,通话器里只能听见一片令人绝望的“沙沙”声。

    一名下士直起身子,手持望远镜从岩石缝隙中间向外望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

    “队长,他们距离这里最多只有五百米。我们撑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装甲车顶部的二十毫米机炮,已经发出如狂风骤雨般沉闷的咆哮。一蓬蓬大口型子弹以惊人的高速飞掠过来,炮口喷吐出长达一米的橘红色火舌,以可怕的速度疯狂倾泄弹雨。子弹打在侦查小队隐蔽点旁边的岩石表面,溅起一连串火花,更炸离石块,飞散成无数尖锐细小的碎片。

    “我们被发现了,快找掩护————”

    魏文怒吼着抓起摆在旁边的突击步枪,跌跌撞撞侧扑到一块岩石背后,刚刚抬起枪口想要反击,却被扫射过来的弹雨死死压制住,丝毫不能动弹。

    “轰————”

    远处装甲车顶的小口径炮喷出一团火光,山岩顶部顿时被炸起大片土石。与此同时,两名动作稍慢,没有及时伏低身体的战士,也被爆炸波及,发出凄厉的惨叫。其中一个被大块飞石砸中肩膀,蜷曲着身子躺在地面上,无比痛苦的来回乱扭。另外一个由于站立位置稍高,躲避碎石的同时,也被一发重机枪弹命中前额,整颗头颅当场炸得粉碎。

    升腾的气浪送四面八方裹住这个狭窄空间,魏文竭力压抑着身体表面烧灼般的剧痛。侦查小队的藏身位置已经暴露,没有反装甲武器,面对泛联合军巡逻部队,结局只能是单方面被屠杀。自己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往北方。

    人类,是一种在进化过程中不断强化自身的动物。

    与数十年前的旧地球时代相比,武器和机械的力量更加强大。作为操作者的人类,也必须具有与之相对应的技能。每一种新式武器出现,都意味着火力更加迅猛,装甲更加厚重。弹头的冲击力量,后座反斥,惯性震荡……无论地球联邦还是泛联合军,在武器开发方面均投入大量资金。然而,并不是每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都适于战争。确切地说,应该是适于作为使用者的人类。

    肌肉和骨骼,终究不是钢铁。破坏力惊人的轻型肩扛式加农炮,只能由经过特殊训练,在体能与坚韧方面投入强化点,激活“重武器负载”技能的士兵进行操作。同样的道理,“影杀”狙击步枪,也只有视觉和反应能力得到强化的士兵才能持有。如果将两种武器的操作人员相互调换,其结果,不是被剧烈的火炮后座力当场震死,就是视距不足,无法命中射程范围内的目标。

    所谓进化点,是一种类似激素之类的神秘液体。它由松果腺分泌产生,在思维意识当中由大脑进行分配。数十年前,人类士兵通过高强度训练使体能大幅度增长的方法,目前仍然被地球共和国与新联盟双方所使用。然而,亿万年的进化累积,加上各种高新科技不断出现,由遗传基因导向产生的松果腺激素,却使得人类进行激烈运动的同时,也出现了强化自身的全新方法。

    按照生物学家的观点,由松果腺体自然产生的一份额激素,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一个进化点,无论投入身体任何部位,都会直接诱发对应能力成倍增长。换句话说,在体能方面投入一个进化点,就能获得相当于进化前百分之二百的能力。

    不过,这仅仅只是理论上的研究数据。激素刺激产生的实际能力,最多只有百分之三点六五的几率,能够确保进化者获得倍数能力增长。以魏文威力,他的视力和听力范围,分别超过正常人百分之六十和四十。为此,他总共投入了两个进化点,却只得到总和相加勉强达到一百的综合值数。

    进化点的出现极其困难。这需要人体综合能力达到一定程度的临界点,才可能由松果体产生数量非常稀少的激素。正常情况下,普通人终其一生,大概只有一至两次获得进化的可能。因此,绝大多数人选择的进化反向,均为肌肉、骨骼等力量体系强化,或者皮肤柔韧度等防御能力,或者就是头脑思维运算等方面。像魏文这种直接两个进化点视觉和听觉方面的军官,实在凤毛麟角。

    对此,魏文也有自己的解释。

    不同于格斗兵或者其他热能武器操作人员,侦查步兵需要对周围环境最敏锐的察觉能力。暂且不论是否真的能够在行动中收集到情报,能够早一秒钟发现危险,便意味着多了一点生存的机会。

    谁也没有预料到泛联合军巡逻队会从那个方向出现。如果不是魏文的超强视觉和敏锐听力,整个侦查小队甚至连撤退到这个山谷的机会也没有,当场就被火力和人员占据优势的对手当场灭杀。

    魏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没有丝毫血色。

    整个小队完全被对方压制。想活,只能退向北方的S12废弃矿区。而那一地区的辐射量……足足超过人类能够承受的正常值数百倍以上。

    他曾经亲眼见过军部医官隔着防护栏,对一头强壮的草原羚牛进行超额度辐射照射————前后不过四十多分钟,羚牛身上的皮肤便出现大面积溃烂。肌肉脱落,骨骼脆化,原本鲜红的内脏器官,呈现出类似被煮熟的灰色……

    “不……不,我不想,不想这样。”

    绝望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泛联合军装甲车,趴在岩石背后的魏文,浑身上下都在不住颤抖。他用力抓紧突击步枪,掉转枪口对准自己的咽喉。抽搐得厉害的右手拇指,无比艰难地慢慢攀握住扳机。

    他不想被俘,更不愿意进入高强度辐射区,死得不明不白,不人不鬼。

    “呯————”

    突然,从头顶呼啸而过的狂风,从远处带来一道沉闷怪异的枪声,与新联盟“突突”作响的重机枪射击节奏格格不入。

    站在装甲车旁边的泛联合军指挥官睁圆双眼,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眉心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个弹孔,正在向外涌溢着细微的鲜红血流。

    “呯————”

    粗暴的枪声再次响起,准确命中装甲车顶部机枪手的左颈。动能巨大的弹头,将整个左肩连同胸部一起炸开,破碎成两截的人体,仿佛被推倒的积木般朝旁边侧倒。不断喷吐火舌的重机枪,戛然而止。

    “有狙击手,是我们的人————”

    魏文目光一凝,已经扣住扳机的手指迅速调转,把突击步枪重新握在掌中。他立刻侧过身子,拿出望远镜朝枪声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没有树木生长的岩石背后,慢慢飘荡开一缕淡淡的青烟。

    “狙击距离至少超过四千五百米。这……这不可能————”

    血,从魏文身体里迅速上涌,瞬间已经冲上颅顶,刺激着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惊讶、震撼、狂喜、恐惧……无数种复杂思维瞬间闪现,又在理智与狂热的双重攻击下飞快消失。

    毫无疑问,开枪的那名神秘射手,应该是自己这边的人。这一点,魏文确信无疑。

    然而,想要在目前环境下做到这一点,根本就不可能。

    地球联邦的制式高斯狙击枪最远射程只有四千米。如果借助惯性,加上风力等环境因素,子弹最大距离的确能够达到四千五百米的极限。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根本谈不上什么准确度。更不可能在前后五秒钟间隔内,连续命中两个目标。

    除非……隐藏在山石背后的那名神秘射手,也许持有国防部正在秘密实验中的某种新型武器。

    另外,子弹袭来的方向,是从自己身后。硝烟和枪声指示的位置,也是同一位置。

    那里……是北方。

第三节 鬼魂

    (本书为幻想背景,勿以现实理论作为依据。更不要套用各种实际枪弹数据。)

    在地球联邦与泛联合军两大势力的地图上,S12是一个永远无法接近的死亡坐标。

    那里除了斑驳的残墙断垣,只有锈渍斑斑的废旧钢筋。失去表面遮挡,破烂如同骷髅的门窗框架,在狂风中左右摇摆的塑料和毡布,以及汪积在地表凹处,表面浮泛着油腻腐绿的臭水。除了生存能力顽强的昆虫和菌类,再也没有发现过比老鼠更加高级的动物。

    自然,不可能有人类存在。

    任何人都无法质疑眼睛看到的事实————包括惊疑不定的泛联合军巡逻队士兵在内,侦查小队的每一个残余人员,都清楚无误地看到,那两发彻底改变战斗格局,命中率只能用“恐怖”形容的子弹,正是来源于S12废弃矿区的方向。

    “集中火力,冲出去————”

    魏文反应极快,命令脱口而出的同时,也握紧突击步枪,如同一头被缚已久急待脱困的猎豹,敏捷矫健地跃扑到早已选定的岩石背后,朝着已经陷入混乱的新联盟士兵扫射。

    失去压制效果的泛联合军巡逻队隐蔽在装甲车背后。突如其来的反击,彻底打乱了稳定有序的进攻节奏。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太久————接连不断的射击瑕隙间,侦查小队的幸存成员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手正在暂时失去攻击力的装甲车掩护下,紧张急促地调节电子频率请求空中支援。最多不超过三分钟,保持游弋状态的攻击机就能抵达战斗区域上空。

    “快!加快速度冲出去————”

    魏文一声大吼,从岩石背后猛然跃起,右手一边连扣扳机射空所有子弹,左手同时从后腰抽出备用弹匣,以最快速度完成一系列调换动作。远超常人的视力,在这种关键时刻也发挥出应有的效果,迅速判断出最适合攻击,却能够将对射伤害减至最低的所有位置。

    其余的小队士兵紧跟其后,在火力对等的情况下,轻装化的侦查人员唯一优势就是速度。他们忽视装甲,甚至连最基本的战斗服只是搭载能量包和推进器。一旦被命中,被引爆的能量会在瞬间裹住全身,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继续节省能量。虽然不明白救援部队为什么出现在北面,魏文还是将背负式跳跃器调节到最大,双圆形喷口射出强大的淡蓝色气流,以超过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猛冲出去。

    这是他的最后一格能源。如果不是在此前的运动战中消耗太多,加上特殊地形限制,新联盟巡逻队根本不可能仅凭几挺机枪完成封锁。

    蓝色气流笔直冲出山谷,没有丝毫犹豫,魏文扔掉手里已经第二次打空的突击步枪,从腰部侧面抽出MFP手枪,手指死死扣紧扳机连射。这种使用九毫米弹头的近距离作战武器,发射速度极快,可以顷刻间打光整个弹夹。但是,它的缺点也同样明显————后坐力过于强大,使得它在稍远距离根本谈不上什么精度,纯粹只有压制效果。

    散射的子弹撞击在战车表面,划出一道道密集的白色弹痕。四散飞溅的火花,使隐蔽在车体后方的泛联合军士兵根本无法抬起头来。几分钟前,恐怕谁也没有想到战局竟然在瞬间逆转。紧跟其后的两名侦查士兵,也搀扶着头部重伤的同伴跃出谷口,在喷射器的强大推动下,朝着西面方向疾冲。

    下意识舒了口气的同时,魏文也将身体朝西面微转,左手用力按下电子控制器钮键,却没有感受到从背部传来的强大推感。相反,制式头盔的聚脂凝胶层表面,与眼部瞳孔对应的位置,却突然冒出一道令他浑身冰凉,急促闪烁的刺眼红光。

    这是能源耗尽的提示。

    也意味着,肩膀上的背负式喷射器,已经变成毫无作用的废铁。

    与此同时,对面不过六米远的装甲车右侧,出现了一个浑身污血的疲惫身影。

    那是一名泛联合军的巡逻兵。

    他身上的战斗服满是尘土,右侧头皮应该是被子弹擦破,正在朝外渗溢出鲜红色粘稠液体。面色有些苍白,手里却握着一枝突击步枪。已经抬高的枪口,正指魏文眉心。

    没有能量,MFP手枪的子弹也被倾泻一空……魏文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他惨然一笑,扔掉已经毫无作用的武器,把双手缓缓举过头顶。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为战俘。

    这决不是重新得到生机,并且远离战场的机会。而是意味着,将在暗无天日地下矿洞中渡过余生的悲惨未来。

    地球文明已经进化到前人难以想象的高度。但是,在某些地方,仍然需要以最原始的人力进行挖掘。

    机器,终究不是最为万能的东西。

    远方,隐约传来一记沉闷的枪声。如同积郁已久的雷声,轰隆中带有快如闪电般的迅猛。即便是魏文远超常人的视力,也只能依稀判断出一道带有炽热焰尾的直线,流光般钻进泛联合军士兵的颅侧,在骇人的裂音中爆开,泼洒出漫天的浆泥血花。

    几乎在枪声入耳的同时,魏文也本能地做出规避动作,猫腰钻进草丛,朝着同伴撤离的方向拔腿疾奔。

    射击的位置已经偏向西北。显然,救援部队来的不是一个人。很可能是一个配备精良的特种小队————前后两次射击的位置偏向度足足超过六百多米,这绝对不是单凭人力在短短几秒钟之内能够改变的。

    泛联合军巡逻队没有追上来。从头顶横掠而过的攻击机,也没有发现被茂密植被掩护下的魏文等人踪影。半小时后,相互负载勉强维持短途跳跃的侦查小队,已经脱离了新联盟控制区,进入地球联邦的火力警戒范围……

    “头儿,他们……呼,他们是谁?”

    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列兵瘫坐在地上,喘息了近五分钟,才用力扯下头盔,好奇而疲惫地问。

    他所指的,是那些从枪口下救了自己命的人。

    “不知道————”

    魏文的呼吸同样沉重。他从背包里拿出水壶,旋开壶盖,仰脖猛灌了几大口,带着险象环生的惊悸,以及从死亡牢笼中逃脱的喜悦,沉默了几秒钟,说:“可能是执行某个特殊任务的友军。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他们的身份标记。”

    “但不管怎么样,是他们救了我……”

    头部刚刚做完简单处理,被绷带裹住面颊的伤兵,挣扎着倚靠在一块岩石上,嗓音沙哑地补充道:“救了我们。”

    默默地点了点头,魏文只觉得自己绷紧的神经,已经慢慢松驰下来。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从北面出现?”

    最后说话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上级军士,也是侦查小队里军衔位列第二的副指挥官。他先是双手杵在膝盖上,垂首做了一会儿默祷。重新直起身子,满面疑惑地问:“那里是S12矿区。不要说是人类,就算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鼹鼠,也不可能随便进入,并且活着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魏文忽然发觉自己双手手心全是汗水。湿漉漉的手指,有种很不舒服的粘稠感。他用力在军服上擦了擦,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四支散了一圈,最后,再给自己点燃。他狠狠吸了一大口,用自己听着都觉得古怪的声音,对坐在旁边的上级军士说:“你注意过他们的狙击距离吗?是多少?”

    “四千五百至四千七百米。或者,还要更远一些。”

    上级军士取下叼在嘴里的香烟,用力抽了抽鼻子,颇不理解地看着他:“你是视觉进化者。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

    “我一直以为,那是错觉————”

    魏文抹了一把从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夹住香烟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着,说:“不要说是我,即便是那些在远射方面投入两到三个点的专精型狙击手,在这个距离上的命中率,也不会高于百分之八十。要知道,看到,和真正能够命中,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子弹飞行会受到风速影响。射程超过两千五百米,偏转的弹头……会把误差率提高到百分之三十以上。”

    “那可不一定————”

    脸上满是雀斑的年轻列兵,说话声中羡慕与嫉妒兼而有之:“头儿,“影杀”狙击步枪的大口径特装弹头,根本不需要考虑这方面的因素。我在装甲步兵营见过他们射击,即便是在暴风雨模拟环境下,命中率一样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八。”

    “那不一样……”

    说到这里,魏文只觉得自己喉咙发干。他拿起水壶又灌了一口,含在口中慢慢咽下,用明显带有颤抖的声音说:“你们没有看到最后一枪。那名泛联合军士兵,几乎就死在我的面前。那发子弹并不是完全呈直线射击,它显然已经超出正常的可控射程,带有一定程度的弧圈。而且……而且……是标准的九毫米弹头,没有加装任何稳定尾翼。”

    世界上所有的枪,都拥有“可控射程”和“有效射程”。前者,是指能够被射击者控制的精准距离。而后者,只是在综合动能与惯性等因素之后,得到的相对性数据。比如被大量列装的常用型突击步枪,可控射程一般为三百米。而不考虑准确性的弹头实际杀伤距离,却可以达到一千二百米之远。

    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啸的风从人们身边穿梭而过,带起一阵被沙子砸在脸上的轻微刺痛。

    上级军士只觉得后背猛然窜起一股冷汗,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S12……那里属于高危辐射地带。不可能有人,也不可能有任何活物。”

    “那你说,究竟是谁救了我们?”

    雀斑列兵脸上已是一片苍白,嘴里说出的话,却仍然相当强硬。

    军士脸上的表情一僵,夹在指间的香烟,不受控制地松动,掉落在地面上。他正准备张口回答,靠在岩石上的伤兵已经翕张着嘴唇,用虚弱的声音说:“S12没有人……那么……只可能,是鬼。”

    说着,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或许,是那些在大战中死去的灵魂。”

    重新恢复安静。所有人,包括小队指挥官魏文,都感觉到一阵发自内心深处的森寒和战栗。

    在靠近S12的西部战区,“鬼魂”这个词,并不是神话或者迷信的代表。而是真实存在的故事。

    从那场核爆结束以后,西部战区经常有士兵莫名其妙的获救。

    有时候,是一辆追赶残兵的泛联合军坦克突然爆炸。或者,就是像今天这样,几名陷入重围的士兵意外逃出生天。这些故事,在西部战区大大小小有近上百例,传说也有各种不同的版本。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获救的士兵,从来没有看到过施救者本人的相貌,攻击位置也大多来源于S12方向。而且,那些攻击方法就和今天一样匪夷所思。久而久之,口颂言谈之间的神秘人物,自然就变成了“鬼魂”。

    强压下内心深处的恐惧,上级军士环视了一圈四周,用力咬了咬牙,用连他自己也不太确定的语气说:“你们……相信吗?”

    雀斑列兵和伤兵相互看了一眼,同时转过身,犹豫着点了点头。

    “头儿,你呢?”

    军士把视线转向魏文:“你觉得,这会是真的吗?”

    魏文坐在原地没有动,似乎是在无聊地抽着烟。过了近五分钟,才狠狠吸了一口已经燃至末端的烟头,扔在地上,朝着北面S12矿山位置眯缝着双眼,话语当中带着颤音,说:“当然……不是。”

    他的视力远超常人————目光注视的方向,可以看到一个模糊身影,正在朝这边缓缓接近。在太阳光圈的映照下,仿佛福音书中记载的圣灵。

第四节 间谍

    他,越走越近。

    那是一个年龄大约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

    他的个头不算太高,可能也就是一米七五左右的样子。有着一头半长不短的黑发,并不显得凌乱,从前额上垂落下来的发绺,像女性刘海一样朝内弯曲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格外安静,甚至还有一点点羞涩。不过,皮肤颜色却表现出病态的苍白。乍看起来,很有些淡淡的忧郁气息。他身上穿着夹克式的夏制的战斗服,边缘已经磨损的非常厉害,塌漏出一缕缕明显可见的线头,还有从高弹尼龙内部凸伸出来的陶瓷装甲板。胸前的扣子开着,露出扎实坚硬的胸肌。这从某种方面补足了略显瘦弱身材上的视觉差。再加上笔挺高耸的的鼻梁,以及与头发颜色完全相同的眼珠,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充满了力量与英俊的魅力。

    刚硬,却不失柔化的成份。

    上级军士从岩石上站起,朝着旁边的魏文靠了过去。右手下意识地抓紧突击步枪,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是他吗?”

    魏文眯缝着双眼,轻点了点头,低沉地说:“也许吧!能够从那个方向过来……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

    几分钟后,他已经来到距离侦察小队只有三米多远的地方,站定。

    雀斑列兵与上级军士已经改变了站位。他们以魏文为中心,形成一个不太规则的三角形。靠在岩石上的伤兵也调整坐姿,腿上斜放着一支上满子弹的AMP。这些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在对付陌生人侍候的最有效方法。如果需要,位于射击核心的这个年轻人,立刻会被毫无阻拦的凶猛火力彻底覆盖。

    每一双眼睛都在望着他。

    他同样也在好奇的看着面前这些人。

    魏文突然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的瞳孔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确切意义的隐晦光芒,在隐约闪动着。但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敌意。

    这让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渐渐松缓开来。右手离开腰间装枪的皮套,伸向对面的陌生人,用温和友善的口气说:“你好。”

    陌生的年轻人有些犹豫,他把手里的枪竖背在肩上,握住对方的手掌,用一种带有微笑成份的语气回应:“……你好。”

    魏文继续补充道:“一百七十九步兵师三团搜索大队,魏文。”

    年轻人脸上仍然带着微笑,淡淡地说:“整编八十一师,赵毅。”

    话一出口,现场的气氛,立刻变得沉默起来。

    雀斑列兵眼睛里闪过无法掩饰的恐惧,他嘴唇张得很大,额头上开始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上级军士的表情相对较为沉稳。却也能够清楚听见他口中倒吸冷气的“嘶”声。

    至于瘫坐在地面上的伤兵,被绷带包裹住的面孔无法显露情绪变化,只能看见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幅度,越来越大。

    站在中间的魏文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能够令同伴产生强烈反应的举动。

    在地球联邦最近十余年的历史上,整编八十一师是一个传奇,一个成为所有军人,乃至所有国民的最仰慕象征。

    十八年前的那场战役,将整编八十一师的一切,随着核弹头与无数被冠以“烈士”头衔的名字,全部掩埋在S12矿山的最深处。

    他们坚守到了最后。

    他们没有一个人投降。

    他们死死拖住了比自己强大十数倍的对手,直到最后一刻。

    地球联邦军部一直没有重设整编八十一师。

    这个特殊番号,只能在军部战史室里才能找到。它像号角一样,激励着无数士兵和那些想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人。让他们在最绝望,最无助,最低迷的时候,重新振作起精神与信心。去拼杀,去咆哮,用鲜血和生命,争取属于自己的荣誉。

    魏文心里瞬间闪掠过无数种答案————他想要用自己的解释,与站在面前这个自称“赵毅”的年轻人划上等号。可是,无论任何一种,都丝毫找不到与之吻合的可能。

    赵毅看出了他们内心的恐惧和疑问。他分开右脚,牢牢站定在地面上,认真地说:“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雀斑列兵与上级军士相互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握紧了枪。就在他们努力控制住情绪,尽量屏住呼吸,强压下内心深处不断膨胀畏惧与震撼,紧张得想要抬高枪口瞄准对方的时候……魏文,终于朝前迈出了脚步。

    他走到身份神秘的陌生年轻人面前,死死盯住对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过了近五分钟,才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不太确定,却足够沉稳的声音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们。欢迎回来————”……

    天花板的颜色,粉白,略带有一点因为暗淡光线造成的灰。

    躺在只铺有一层薄薄毛毯的行军床上,赵毅抬起双手,交叉叠在脑后,平静地注视着头顶这片长方形的空间。

    从决定与魏文小队接触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会遭到现在的待遇。

    跟随着获救的侦查小队,一路返回地球联邦军的驻地。没有掌声和拥抱,几名全副武装的宪兵,直接把自己带到这里。自始至终,连一个字也没有问过。

    监禁,其实并非针对他一个人。

    无论地球联邦还是泛联合,每一个从战场返回的士兵,都要接受详细的讯问。这是判定战功与各种信息必不可少的程度。尤其是靠近交战区域的前沿,警惕对手的暗中渗透,已经成为战斗双方默守的最基本原则。

    只不过,赵毅的“待遇”……要更加特殊一些。

    门,是厚达五公分的全钛钢制造————随着人类对于太空的探索脚步不断扩大,这种在上个世纪属于特种材料的金属,已经变得越来越普通。但坚硬和牢固程度,却丝毫没有改变。

    床,是简单的合金架构。赵毅一直没有弄明白那块毛毯的作用。它很薄,铺垫或者被盖都不太合适。也许是为了让这间狭窄囚室里的摆设,看起来稍微丰富一些,才故意增加了这种用作欺骗视觉,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效果的东西。

    再也找不到多余的物件。至于光线和通风,则依靠距离地面三米多高的一扇窗户来完成。站在屋子里,感觉就像是被关在狭窄幽深的井底。只能依靠头顶那点微弱斜射的光,大概判断出晨暮昼夜,仿佛连空气都完全凝滞,随时可能窒息。

    这与自己十多个钟头以前所呆的地方,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

    唯一的区别,只是由地下五百六十米的位置,被提升到了地面。

    赵毅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整编八十一师唯一的幸存者。

    当然,这是指现在。如果时间倒流返回十八年以前,那些仍然还活在地下的人们……数量还会更多。

    “范特西叔叔说的没错。还有拉约姆和李成……外面的人,他们的确以为我们都死了。”

    注视着永远也不可能产生变化的天花板,赵毅嘴角浮现出一丝忧郁的微笑,自言自语:“没人认为我们还活着。然而……事实,终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莫维斯上尉的办公室,历来都是基地里光线最阴暗的房间。

    与其他情报官员的办公地点没有什么两样,墙壁四周摆放着上锁的合金立柜,桌子两边叠摞着厚厚的文件袋。上百张印有不同内容的纸张,散乱堆放在置物架上。靠近桌子中间的几张纸页边角,能够清楚看到番茄酱与咖啡干涸之后的浅褐色污渍。

    莫维斯今年四十八岁,体重已经超过一百九十七公斤。这是长时间与文字和纸张打交道的结果。他没有什么饮食规律,酗酒。而饱受摧残的身体,却偏偏喜好熏肉和烤肠之类富含亚硝酸盐的食品。这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灰白色头发也日益稀疏。二十岁照片上英挺高俊的身材,已经彻底臃肿走样,但是执着到近乎顽固的性格,却丝毫没有改变。

    他坐在被敦实身体挤压得“吱吱”作响的转椅上,肥厚短粗的手指,慢慢搅动着加了双倍方糖和奶精的浓咖啡。被皱纹和脂肪拥挤得只剩下一条细缝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摆在桌面上的文件。

    敞开的扉页右上角,赫然贴着几小时前,宪兵刚刚递交上来的赵毅相片。

    “真是一个有趣的小家伙。”

    莫维斯嘟囔着,摇了摇头,抿了一大口浓稠的咖啡。

    身为师属情报处长,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整个事件的经过,其实并不复杂————一个在战场上救了几名地球联邦士兵的年轻人,随同获救的对象一起返回基地。按照正常的故事发展,他应该获得奖励与褒赞。问题在于……这个身穿旧军服的年轻人,竟然声称自己是整编八十一师的唯一幸存者。

    十八年前的那场突袭,据守S12矿区的部队没有任何人活下来。

    这在地球联邦,是公开的秘密。

    莫维斯并不认为赵毅是间谍。

    身份鉴定,是一件异常复杂的事情————每一个共和国公民从出生的时候起,就必须接受人口普查总署的信息录入。记录项目包括指纹、基因、眼膜辨识码,以及父母双亲产生幼儿的几率与配比相性……一份个人身份的原始档案,涉及文字多达一万五千左右。就算泛联合军情报部门真想用战场救援这种老掉牙的把戏,在地球联邦当中秘密安插潜伏者,也根本不会随随便便弄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间谍,可以用任何身份混进联邦内部。却绝对不会使用整编八十一师这个特殊番号。

    可是,怎么才能解释这件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事?

    魏文小队的所有成员,都证明这个叫做赵毅的年轻人来自北方。战斗中的射击位置,也是S12矿区深处。

    除了被辐射感染的变异生物和幽灵,那个地方不可能有活着的人类。

    超过四千五百米的射击距离,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莫维斯看过被宪兵扣押的那支枪————托柄上的金属铭文显示,那是二零三六年亚特兰大军械厂生产的M201K型步枪。这种枪的有效射程最多不超过四百八十米,使用五点五六毫米口径子弹。然而,整枝步枪明显被改装过。枪膛部分已经变成类似磁能动力场的发射装置,弹匣里的九毫米弹头,比一般的同类口径子弹更长,也更重一些。它们带有手工改良的痕迹。与最新款的“影杀”狙击枪性能相似,或者还要更强。但就外观而言,其实就是一堆用破布和各种零件拼凑起来的破烂儿。

    没有哪个间谍会傻到使用这种东西。除非从他/妈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脑袋被产钳夹过,是扁的。

    他身上的军装是旧货。通过对尼龙纤维的光谱对照,莫维斯顺利查到了生产该批高弹布料的亚洲第三制衣厂。对比样本,以及军服领口位置模糊的编号,厂方确认————这的确是他们十九年前的产品。货号和军内代码显示,该批战斗服由共和军后勤部拨发。至于接收单位……则是当时驻守S12矿区的整编八十一师。

    莫维斯是一名极其老到的情报官。他注重细节,擅长从不为别人注意的旁支,对整件事情进行分析。然而,神秘年轻人的破绽也是在太过明显————翻遍电脑里留存的整编八十一师花名册,总共有十一个人与他同名同姓,却没有任何人与他提供的信息相吻合。

    他一直重申自己只有十八岁。

    这简直就是个无聊的笑话。

    “这家伙……应该是某精神病院走失的重症患者。”

    合上文件夹,莫维斯闭上双眼,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按压着鼻梁顶端。过了近三分钟,他又重新翻开案卷,皱起眉头,默默地看着。

    不管怎么样,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以前,至少应该与他面谈一次。

第五节 证据

    审讯室位于情报处的地下二层。确切地说,这其实是对整个层面概念上的统称。赵毅目前所在的这个小房间,只是众多拥有类似功能建筑的其中之一。

    屋子的面积不大,约莫二十平米左右。除了摆放在正中位置的桌子,只有两把合金折叠椅。旁边的墙壁上,镶嵌着占据了整个墙体的巨大镜面。实际上,那是一块具有视线阻隔效果的透视模板。

    望着镜子里自己已经长出短粗胡须的脸,赵毅淡淡地笑了笑,把注意力转移到坐在对面的莫维斯身上。

    “我仔细查看过你的随身私人物品。其中,并没有找到治疗强直性惊厥的药物。”(镇静剂)

    莫维斯上尉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翻开摆在面前的记事簿,说:“或许,你根本就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不是精神病患者。我的思维和记忆力都很正常。”

    赵毅显然听懂了他话里隐藏的意思。

    “那么好吧!接下来的谈话,我们可以去掉那些不必要的累赘,能够节省不少时间。”

    上尉耸了耸肩膀,微笑着说:“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毅注视着他,平静而诚恳地说:“我不是间谍。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莫维斯不由得皱起眉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眼眸深处,透出一股带有锐利审视意味的冰冷。

    “看来,我们还是要重新回到最初的话题。”

    “我的确是整编八十一师的幸存者。”

    赵毅也不争辩,只是加重说话语气:“唯一的。”

    “我不喜欢开玩笑————”

    莫维斯脸上出现了代表郁怒的冰寒,额头上的皱纹也更加深刻。他强压下想要发作的怒火,提高音调,沉声道:“你很年轻,我可以理解为了所谓的理想,而做出漠视自己生命甚至放弃自由的举动。但这并不值得。用一个非常拙劣的借口来伪装身份之前,你至少应该把自己训练得更加高明一些。我没有直接把你关进监狱,或者交给军事法庭审理,就是想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

    在如此近的距离,赵毅清楚地看到莫维斯上尉眼里释放出的愤怒。那里面充满老情报官积累的经验和智慧,对自己的一丝怜悯,以及永远不可能改变的立场和决心。

    “能给我一支笔吗?我想写点儿东西。”

    他伸出右手,指了指上尉摆在桌面上的记事簿:“还有纸。”

    莫维斯眼睛里掠过不自觉的疑惑。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却也没有拒绝要求。

    大约十五分钟以后,记事簿从赵毅手中递交到莫维斯面前。一起送过来的,还有那支被上尉密切注意,从未离开过视线,可能当做凶器使用的碳素水笔。

    纸页上写着一个个人名。

    托维、刘静升、马穆里克、陈航、胡润东……

    莫维斯渐渐眯起了双眼。

    他曾经看过这份名单。

    就在昨天,莫维斯还在认真查阅整编八十一师的各种资料。经过电脑整理打印出来的诸份文件当中,有一页上的文字,与眼前这份名单完全吻合,一字不漏。

    这是S12要塞在十八年前大战的最后时刻,向联邦军总部发出的残余人员名单列表。其中,基地留守官兵及家属五百一十二名,联邦科学院派出的专家三十二名,总计五百四十四人。

    纸页上的文字略微有些潦草,但足以看清楚它们所代表的每一个人名。莫维斯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默默计算着时间。

    在十五分钟内,默写出五百四十四个名字,这需要对所写姓名非常熟悉。通过背诵强化记忆,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尤其是莫维斯这种在脑域开发方面投入过一个进化点的老情报官,甚至可以比这做得更好。

    这份名单属于地球联邦的非密级公开档案。要塞战役之后,整编八十一师的所有留守人员均被追认为烈士。各地烈士陵园和首都军事博物馆,都可以找到相同的名单目录,以及所有士兵和军官的生平、籍贯介绍。只要肯花时间,任何人都能通过电脑搜索软件,从联邦官方军事网站上,得到一份同样的东西。

    这显然不能成为证据,也代表不了什么。

    “我没有兴趣和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莫维斯被皱纹包裹的眼眶深处,慢慢释放出不再具有怜悯成份的冰冷。他拿起摆在桌面上的碳素水笔,盖上笔套,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说:“我原本以为你还年轻,会更聪明一些。没想到,你和那些自认为伪装不错的家伙一样蠢————”

    赵毅认真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

    “托维叔叔的岁数,比实际外表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他是基地里最好的机修兵。对于机械的兴趣,就像他永远也无法戒掉的烟瘾一样浓厚。他酗酒,经常喝得烂醉如泥。酒精似乎已经成为他生命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血管里流动的液体,其中一部分根本就是“特供红星二锅头”之类的烈酒。他经常给我讲故事,吹嘘他在基地酒吧的时候,与那些漂亮酒吧女郎之间的交往经历……”

    “刘静升叔叔脾气非常暴躁。他一直对自己的名字引以为傲。被困在地下基地的最初一段时间,有很多人都被他的名字所欺骗。他揍过我两次,都是因为我不小心发现他与莫妮卡姑姑偷偷上床……”

    “马穆里克伯伯的模样,就像古代传说里的野蛮人。他声称自己拥有维京海盗的血统,经常画画,也喜欢写诗。我是他唯一的读者。当然,不是自愿,而是被逼的。我无法反抗。那个时候,我只有四岁……”

    他轻轻叙述着名单上的每一个人,没有动听华丽的辞藻,措辞语言清楚且详细,就像是在诉说着一张张生平简历。虽然语言编织偶尔过于繁琐,却并不令人生厌,反而有种闲暇之余听着熟人絮絮叨叨的兴趣……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故事。姓名背后,赵毅都会加上诸如“叔叔”、“伯伯”或者“爷爷”之类的特殊称谓。仿佛,那都是他最为熟悉,也最为亲近的家人。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平静地说着。莫维斯上尉心头的怒火渐渐熄灭,被一种介于好奇于不信之间的东西所困扰。他开始皱起眉头,认真捕捉赵毅声音里每一丝值得注意的细节,而并非将其单纯作为故事倾听。

    手表上的短粗时针,不知不觉已经划过四个数字刻度,而赵毅罗列在纸面上的数百个人名,只刚刚讲述了八个。

    莫维斯上尉是脑域开发方面拥有二级拓展能力的进化人。他没有打断赵毅的叙述,而是利用随身微型电脑与军用档案管理局进行连接。根据人名编号与索引,调阅出自己能够涉及的相关的人员密级资料,与述说当中提及的部分参照对比,对这些话的真伪,进行最初步的判比验证。

    “你,与他们都很亲近……”

    审讯室里开着空调,但莫维斯仍然觉得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军制衬衫几乎与皮肤粘在一起。这个季节本来就非常炎热,加上远超正常体重的肥胖……很难受,可他无法怪罪任何人。

    “故事很不错,很有吸引力————”

    上尉费劲儿地解开衣领顶端的纽扣,露出一片数层堆叠的颈部脂肪,长长地呼了口气。他把左手插进衣袋,摸出一块红方格子手帕在脑门上擦了擦,右手则拿起摆放在桌子上那张写满人名的纸,很随意地夹进笔记本,合拢,定定地看了赵毅几秒钟,认真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做两件事。”

    赵毅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很忙,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你的身上————”

    这句开头,给莫维斯即将说出的所有后续,加上了某种限制。他一边推开椅子站起,一边用丝毫没有变化的冷漠目光注视着对面,说:“把你所知道的一切,一字不漏写下来。稍晚些时候,我还需要你其它故事的录音。这个房间拥有最完备的监控设施,就当自己是国王,对着成千上万的民众在演讲。当然,你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你。”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上尉自认为是幽默的调侃。

    莫维斯在审讯室已经呆得够久。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舒服的热水浴,一杯冰镇啤酒,外加一个特大号的牛肉汉堡。当然,还必须有稠得必须用刀子才能切开的乡村奶油,以及烘烤过的厚片培根或者熏鸡。

    即便是再富有责任心的情报官,也得吃饭。

    即将走出房间的一刹那,莫维斯上尉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用缓慢且不失劝解的口吻说:“我从不冤枉任何人,也不会被拙劣的把戏蒙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但这并不聪明。故事编得再好,也不可能将谎言变成现实。”

    赵毅慢慢舔了舔嘴唇,沉默了几秒钟,加重语气说:“如果,我真是整编八十一师的唯一幸存者……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我会第一个与你合影,并且要求你在照片上签名————”

    莫维斯的声音里,有种不容质疑的肯定:“谁都崇拜英雄。我也不例外。”

    说完,他转身走出房间,“咣”的一声关门,上锁……

    体重计上的指针,就像死赖在身上,不肯消减的脂肪一样令人厌恶。

    莫维斯瞪圆双眼,用充满恐吓与憎恨的目光,胆怯而紧张地逼视着停留在“一百九十九”刻度上的红色细长针头,不自觉地握起左拳,咬紧牙齿,从唇缝中间发出“吱吱咯咯”的摩擦。这种人类与机械的无用对峙,足足维持近十秒钟,上尉最终仍然无法改变自己超过正常重量的肥胖现实,只能哀叹着摇了摇头,从体重计上无奈地走下。也许是想要作为报复,他狠狠咬了一大口拿在右手上的热狗面包,带劲儿地连连猛嚼。

    距离第一次审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月。上尉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关于赵毅的证词和各种录音资料。他所罗列在名单上的每一个人,莫维斯都从军方信息库里调阅文档进行对比,没有丝毫疏漏,也绝对不过任何细节。

    “难以置信,这小子的父亲,居然还是一个将军。”

    一边吮吸着手指上沾到的番茄酱,一边翻看着刚刚整理出来的几份文件。莫维斯的目光,一直在名单末尾的“赵衡”与“张晓云”两个名字上徘徊。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根据赵毅本人的说法,这两个人应该是他的亲生父母。如果不是重重迹象都表明他没有撒谎,资料与口供各种细节吻合度高达百分之百,莫维斯肯定不会说出刚才的那句话。

    档案里,清楚地记录着关于这两个人的生平。

    赵衡,男,地球联邦军整编八十一师师长。身份编号:AT05369940。

    时任军衔,少将。

    简历:略。

    家庭成员构成:略。

    (时间及相关记录,略)战亡于S12要塞攻防战。与该部队所有成员共同录入阵亡名单。无主动求降或被俘记录,终年三十四岁。经联邦国防总部及议会共同核准,追认“联邦英雄”称号,追授(最终军衔)为陆军中将。

    张晓云,女,地球联邦军S12要塞野战医院主任医师。身份编号:AT05712184.

    时人军衔,中校。

    简历:略。

    家庭成员构成:略。

    战亡于S12要塞攻防战,无主动求降或被俘记录,终年二十八岁。经联邦国防总部及议会共同核准,追认“联邦英雄”称号,追授(最终军衔)为准将医官。

第六节 血样

    文件当中的很多资料,都用带有双引号的“略”字作为代替。这也是莫维斯职权能够查阅到的最大范围。出于保密,他不可能知道的比现在更多。可是,作为判断赵毅真实身份必不可少的依据,在他看来已经足够。

    文件当中提到过————S12爆发战斗的时候,医官张晓云已经怀孕。

    知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就连军方,也只是得到当时野战医院上报的即将生育名册之后,才在资粮当中添加了这么一条相关信息。虽然很简短,但对于证明赵毅目前的供词,却非常重要。

    莫维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可以肯定————赵毅绝对不是泛联合军派来的间谍。没有哪个潜伏者,会以这样的借口作为身份证明。要知道,这必须牵扯到以血液样本进行检测的一系列繁琐程序。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假。即便他们真的得到父、母体原始基因作为复制样本,也终究会在接下来更加严格的审核过程中,不可避免露出破绽。

    这个时代的血液检测,已经不再是上个世纪单纯以DNA作为标准。随着各种层出不穷的基因伪造技术,人类检阅直系血脉的方法也越来越细致。基因代码必须经过等分与验算,螺旋形状的结构模式,其内壁也要进行详细的纹理检验。多达上千万次的计算对比结果,根本不是简单的人工受精卵技术能够比拟。毕竟,在母体**孕育成长的那几个月,有太多无法用科技手段改变的痕迹。

    之所以没有百分之百确认,那是莫维斯上尉一向的习惯。他总是认为————宇宙当中,有着某种无法被人力因素影响的变化。谁也不知道,也无法明白那究竟是什么。非常微妙,也很神秘,却永远不可能被归列于“绝对真实”的范畴。

    因此,百分之九十九,已经是他能够确定的最高比例。换句话说,在他看来……赵毅没有撒谎,他的确就是整编八十一师的唯一幸存者。

    最后审阅了一遍打印出来的报告,在页末签上自己的姓名与身份编号。同时,附上一份两小时前从赵毅身上取下的新鲜血样,连同几个月来所有审讯记录合并,整齐,小心地装进表面带有“绝密”字样的钛金属军用手提箱,递交给守候在办公室外的宪兵手中……做完这一切,莫维斯才重新坐回办公桌背后,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还剩下大半的威士忌,倒出一杯,小口轻抿。

    该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首都方面,对这件事的评判及样本验证。

    在莫维斯看来,这只是必不可少的最后几项程序。他甚至能够预料到,刚刚装进手提箱里的报告和样本,会在地球联邦内部引起何等巨大的轰动。要知道,那可是整整一个英雄师团的最后幸存者。所有亡者应有的荣誉和利益,都将被这唯一的生还者继承。

    “这小子……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放下已经喝空的杯子,莫维斯上尉长长喷出一口浓浊的酒气。眼前,下意识地浮现出赵毅那张带有忧郁气息的苍白面孔。

    上尉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把太多时间花在酒吧和工作上,而是应该找个女人结婚。至少,也应该在曾经与各个“女友”/做/爱/的时候,坚持不用避孕套。那样的话,自己现在很可能会有个女儿。那个叫做赵毅的小家伙,一直声称他在地下被禁锢了整整十八年。嘿嘿嘿嘿……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接触过女人,恐怕看见母猪都觉得是双眼皮的。如果他成了我的女婿,可以想见……能够得到何等丰厚的好处。

    可惜啊!……

    首都,是一片非常庞大的区域。

    它的实际面积,几乎涵盖了旧时代地图的整个北美洲中南部。当人类通过无数次战争整合不同意见,通过厮杀与死亡摒弃不同意见者,甚至使用核弹摧毁敌对国家之后,最终得以形成紧密团结的联邦。虽然人类科技早在上个世纪已经开始外星移民,但地球终究仍是习惯思维当中的“故乡”。只不过,很多临近海岸的陆地,已经在战火中彻底消失。旧时代地图上的日本列岛、东南亚及太平洋诸岛完全被海水吞没。澳大利亚和北美、北欧等大陆,也仿佛被金属餐刀疯狂掠夺过的蛋糕一般,被硬生生削去一层厚厚的边缘。以至于站在靠近海岸的位置,仍然可以清楚看见,无数被浸泡在海水当中,被潮水和盐分不断侵蚀,无比残破,随时可能垮塌,表面斑驳的废旧大厦。

    一座两千多米高的巨型建筑,高高矗立在平原上。周围,环绕着数以万计的庞大楼群。它们以雄伟的巨楼为核心,相互之间结为一个个连通的区域。宽敞的高速公路与拱形立交桥,成为这一切的交通维系纽带。距离地面数百米的空中,是无数个用高强度材料修建的列车站点。由于人口密度过大,传统意义上的地铁和道路,已经无法满足居民出行需求。只能转而以空中悬轨列车为主,层叠出多达三层的全新交通网络。

    首都军事区,位于核心居民区东北八十多公里的位置。从周以铭站立的楼层高度,朝那个方向望去,可以清楚看见无数道闪烁不定的光柱,从不同角落里汇集而成,在城市上空形成厚厚一层白色的密集光幕。

    作为地球联邦的上将军衔拥有者之一,周以铭时刻都保持着已经成为习惯的标准军人站姿。他脸上的线条刚毅,像岩石一样生硬,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固执。高挺的鼻梁,薄而紧抿的嘴唇,共同构成充满强势的削瘦面孔。虽然年纪已经超过七十岁,却丝毫不觉得苍老,反倒让人有种凝而不发的深厚底蕴。

    这里,是联邦军首都军区的行政主楼。通常在这个时候,周以铭都会端上一杯热茶,站在阳台上,享受着夕阳落下前,残留在空气当中,令人精神愉悦的那股微凉。

    身后,与办公室连接在一起的虚掩房门,悄无声息地朝内敞开。一个身材高挑,身穿淡蓝色海军制服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身上的军服显然属于特制,过分夸大了丰满膨胀的胸部,裙子也比普通式样缩短至少十公分。加上细长的黑色高跟鞋,个头稍矮的人,很容易就能看到双腿之间的内裤颜色和款式。可是,在那股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同冰霜般寒冷的气息,以及锐利目光表露出来的杀意笼罩下,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做过。

    “将军,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血样,与资料储备信息吻合度高达百分之百。所有对比材料,均来源于人口普查总署的核心备库,各个检验环节由我全程监视,没有任何作伪或者替换的可能。可以肯定,从西部战区发来的这份报告和样本,均为真实有效。”

    她站在周以铭身后,身体微微前恭,声音虽然悦耳动听,却如同机械般刻板。

    “也就是说,那个孩子,的确是赵衡的后代?”

    上将没有转身,话音当中,却明显透出一丝无法忽略的激动。

    “我反复检验了一百六十八次。机检、人工测算、真空环境下的质子计算……所有结果均与目标样本信息吻合。”

    说到这里,女军官的语音速度显得有些迟缓。她停顿了一下,用颇为疑惑的口气道:“有一点,我很难理解。”

    “说————”

    将军的声音沉稳有力。

    “他的血液构成,与普通人完全不同。其中,多了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那似乎是在特殊环境下形成的细胞防护层,能够有效抵抗辐射,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封闭伤口。以超过正常速度六倍的效能,对身体破损部位进行再生修补。这也许是一种全新的进化途径,很可能与S12旧矿区的环境有所牵连。”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周以铭慢慢转过身,认真地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女军官,沉声道:“我只想知道,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赵衡的后代?”

    话音中充满迫切与狠厉,从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势,使女军官不由得浑身一颤。她下意识地并拢双脚,抬起头,以标准节奏肯定地回答:“是!”

    将军冷冷地注视了她几秒钟,再次转过身,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居民区,以及那片被人造光幕笼罩的灰暗天空。

    “派我的卫队去,把那个孩子接回来。告诉他们,必须保证他的安全……还有,现在就出发————”……

    摆在赵毅面前的晚餐,非常丰盛。

    一盘酸辣椒末炒剁牛肉,一盘豆瓣烩豆腐,一盘颜色鲜嫩的炒瓜丝,还有一大碗冒尖的热腾腾米饭。

    莫维斯坐在桌子对面,慢慢抿着装在扁平酒壶里的白兰地。已有几份微醉的眼睛,不断朝着赵毅身上飞瞟。

    “你让我觉得很是恶心。”

    赵毅大口拨拉着米饭,含含糊糊地说:“我是指,你此刻的目光。”

    “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指望。”

    莫维斯毫无想要遮掩自己想法的意思。他伸出肥腻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不无得意地笑道:“你很快就会飞黄腾达,英雄师团的唯一幸存者……想想就让人觉得激动不已。小子,只要你走出这个房间,立刻就会被无数记者和漂亮小妞包围。他们会把你浑身上下吸得连渣儿都不剩。啧啧啧啧……为什么我就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我也不指望能够从你身上捞到更多的好处。只要能够再提升一个军阶,让肩膀上的徽章变成少校……呵呵,足够了。我这个人,不贪心。”

    咽下嘴里的饭菜,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赵毅平静地看了看他,郑重地说:“谢谢————”

    “就因为这几天的伙食不错?”

    莫维斯撇了撇嘴,毫不在意地说:“这可是军官俱乐部的特供餐。呵呵……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有很多人要谢谢你。”

    “你是指,那些曾经被我救过的人?”

    赵毅立刻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你在那个时候不与我们取得联系?而是一直拖到现在?”

    这是困扰在莫维斯脑海里已久的问题。

    “怎么说呢……我不想被当做怪物。”

    赵毅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更重要的是……我很难相信其他人。”

    “其他人?”

    莫维斯皱起了眉头。

    赵毅脸上的神情,显出几分凝重:“库森叔叔是S12基地最后的老兵。五年前他就死了。如果不是因为辐射病……有很多人都可以活下来。至少,能活到现在。除了他们……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交谈次数最多的人。”

    不知为什么,莫维斯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抽紧。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默默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默默点了点头,伸手拿起摆在赵毅旁边的玻璃杯,倒掉里面的净水,从扁酒壶里倒出一部分白兰地,重新递放到对面。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举高酒壶,用满怀感伤的语气说:“干一杯,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酒壶刚刚举至唇边,身后紧闭的房门,突然传来清晰沉重的敲击声。

    “他/妈/的,谁在外面?”

    上尉根本就不想站起来,直接扯着嗓子吼着问。他显然很不满意在这个时候被人打断。

    “莫维斯上尉,请把门打开。我们是战区参谋部的宪兵。首都方面要求现在就护送目标过去。”

    对方已经表明身份,即便再不情愿,莫维斯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颇为恼火地站起来,解除了电子锁上的封闭密码,清脆的“咔嗒”中,厚重的钛合金钢门松开了一条缝,进而由外朝内变成足够宽敞的通道。

    两名身穿黑色制服的联邦军官大步走进房间。其中,一个身材略瘦的白人少校站在莫维斯旁边,盯着赵毅足足看了近十秒钟,紧抿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第七节 杀手

    “你,就是整编八十一师的唯一幸存者?”

    少校朝前走了几步,站在杯盘狼藉的桌子旁边,军制宽边帽檐遮挡住的眼窝深处,释放出死死盯牢在赵毅脸庞上的审视目光。他似乎是在与记忆当中的图像进行比对,又好像是要记住这张年轻,甚至略显青涩的脸。这种以所据位置高度和沉默共同构成的威压,使赵毅觉得很不舒服,也本能产生出一丝下意识的反感。

    尾随少校走进审讯室的另外一名联邦军官,是一名身材高大,魁梧强壮的中尉。制服下面高高隆起的膨胀肌肉,表明他至少在“体格”方面投入了两个进化点。他很自然地转过身,关上沉重的钢门,插上厚达十五公分的钛制竖闩。做完这一切,中尉漫不经心地走到临近屋门的墙壁旁边,昂起头,双手背在身后,似乎是在默默等待着什么。

    “怎么,现在就要把他带走?”

    莫维斯醉眼惺忪地看了一眼站侧前方的少校,喷出一个馊臭难闻的酒嗝,很不满意地抬起胳膊,望着腕上的手表,说:“二十一点三十七分……你们可真会选择时间。没想到,军区参谋部的那帮懒鬼,居然也有在八小时外出勤的时候。”

    “首都方面催得很急。”

    少校的声音里,夹杂着很容易就能听出来的不满与冷漠:“国防部下达了特殊命令————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把他安全送达指定地点。”

    “你们是战区参谋部的宪兵?我和那帮家伙很熟,可是为什么……从未见过你们。”

    莫维斯伸手轻抚着布满粗硬胡茬的下巴,认真地问。

    “任何地方都有新老更替。这不奇怪。”

    少校的目光,一直没有从赵毅身上挪开的意思。他说话的节奏不紧不慢,口气却很冰冷。

    莫维斯旋紧扁酒壶口的金属瓶盖,注视了几秒钟表情颇有些僵硬的少校,说:“就算是宪兵,也必须按照规矩办事————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明,以及相关文件。”

    对于“危险”,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方式。

    赵毅没有在“感知”方面投入任何进化点。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拥有对潜在威胁的微妙预测能力。这大概是长时间生活在地下,被黑暗所赋予的某种特殊思维触角。那个时候,他经常徘徊在一个个深邃幽暗通道边缘,在超过盖革计数器最高指数的强烈辐射下,寻找着可能与食品仓库连通的缝隙。毕竟,在所有幸存者当中,他是唯一不惧怕能量射线,可以自由出入核辐射环境的人。

    他停止了咀嚼。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名走进审讯室的联邦军官,总散发出一股无法掩饰的敌意。赵毅相信,莫维斯同样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但他不可能因此对来人提出抗议,或者采取某种实际性的动作————自己目前的身份很敏感,仍然还介于“合法”与“非法”之间。

    少校平淡地点了点头,抬起右手,慢慢解开左胸衣袋盖布上的纽扣。就在手指慢慢探伸进口袋边缘的一刹那,赵毅忽然发现————那双暗褐色的眼眸深处,飞快掠过一丝充满危险与残忍的冷光。

    “快躲开!他们有问题————”

    发出预警的同时,面色剧变的赵毅也用力推开桌子,以迅疾的速度猛扑过来。他伸出右手狠狠扣住少校的喉咙,左手顺势抓紧对方下身,来自要害部位的强烈挤压,使集中在生殖器部位的密集神经骤然缩紧。剧烈的痛苦,难以言语的阻断感,仿佛利刃一样疯狂切割着来不及防备的少校思维意识。他双眼急剧鼓凸,口唇不由自主扩张成迅速放大的“O”字。麻木,加上猛烈无比甚至是无边无际的痛苦,使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这些极其可怕的负面效果,立刻汇聚成近乎窒息的身体障碍,带来无比疯狂的痛觉刺激,却不至于使他当场死亡。只能在喉咙被强行掐紧的状态下,发出空洞无意义的“嗬嗬”声,被赵毅倒提着举过头顶,朝着守候在桌子对面的中尉狠砸过去。

    从发现异常到有所动作,前后只经历了不到两秒钟。赵毅的目光焦点,一直死死聚集在莫维斯背后的那名中尉身上。由于所处位置不同,从老情报官所在的角度,只能注意站在正对面的少校。却丝毫没有察觉————中尉从身后抽出一支加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正指向自己的后背。

    “扑!扑!”两声闷响,几乎与赵毅的怒吼同时发出。从手中凌空扔出少校,像沙袋一样重重砸上中尉的肩膀。他本能地歪了歪身子,迅速调转枪口准备瞄准,却被身形灵活的赵毅大步抢上前来,左手如钢钳般抓住握枪的手腕狠命反掰。

    这股力量实在太大,中尉眼中瞳孔急剧紧缩,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像泥塑一样弯曲,发出清脆的裂音。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韧带与肌肉被撕扯到极致的紧绷,伴随着可怕的“咔嚓”声,断口锋利的白色骨片穿破皮肤与肌肉的限制,带着浓黄色的髓质,以及从破裂血管中流淌出来的鲜红液体,如同刀尖一般裸露在空气中。

    中尉根本来不及惨叫或者求救。残留在他眼瞳中央的最后景象,是赵毅那张因为愤怒和狂暴扭曲的脸,以及紧握在手中,对准自己左耳狠狠插下,在平时看来,根本不可能与“凶器”这两个字联系起来的一只筷子。

    “噗————”

    中尉的双眼当即朝外猛凸,一股细细的血水,从耳洞深处慢慢溢涌上来。整个人被侧向按倒在地,身体与四肢无节奏地抽搐着。脆弱的竹制筷身插穿了他的整个头部,从右耳钻出的筷头部位,沾满了浓白且粘稠的脑浆。

    莫维斯扑倒在桌面上,嘴唇微张,发出虚弱的喘息声————两发子弹准确地打穿了他的肺部和心脏,与其说他仍然还活着,不如说是残存最后清醒意识的弥留。

    “听……听我说。你……快,快离开这儿。”

    他感觉自己正从桌子上被扶起,视线当中原本歪斜的赵毅,也随之翻转到正常的视觉角度。莫维斯脸色一片惨白,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抓住赵毅的手,用微弱到几近呻吟的音量说:“显然……有人……有人,不想让你活着。你,你的存在,对他们……构成……某种威胁。去……去首都……公,公开你的身份。这……这是你,是你唯一的……活路。”

    赵毅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奄奄一息的莫维斯。

    他并非没有见过死人————从出生到现在,S12地下基地里的每一次葬礼,赵毅都有参与,甚至担任主持。可是……眼睁睁看着熟识的对象被杀,对他而言,这还是第一次。

    “用……用我的身份识别卡……快……快走……”

    莫维斯的声音越来越轻,他似乎还没有说完,却再也无法吐出一个字。勉强保持着硬挺的身体,也如同被抽去筋骨一般,绵软地瘫在赵毅怀中。

    右手伸进莫维斯胸前的衣服口袋,摸出一张带有淡红色血痕的磁卡。赵毅轮廓分明的脸上,慢慢浮上一层淡淡的悲哀,又迅速被无法遏制的愤怒所取代。

    S12与世隔绝,电脑里却储存了海量的人类历史信息。历经磨难存活下来的老兵和专家,都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阅历。他们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重新回归文明世界,作为唯一的寄托,幼小的赵毅,成为他们传授所有知识与技能的承载体。生物科学、机械操作、电子分析、战略、格斗……幸存者亲昵地称呼他为“我们的孩子”。他们像填鸭一样,把类别繁杂的学科内容,通过威胁、强迫、利诱,甚至体罚等一系列方式,强加,灌输,甚至可以说是复制进入赵毅的大脑。在任何人看来,那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可怕折磨。然而,即便是在授课强度最高,被连续体罚的过程中,赵毅没有丝毫怨言。

    他知道,那些人并无恶意。核爆引发的辐射,在整个基地内部四处蔓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活多久。作为整个基地,也是整编八十一师的残余幸存者,他们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活着离开,回到文明世界,重新续写那些原本应该被他们所出创造的奇迹。

    有关切,有浓浓的爱抚。虽然,父母的尸体和其他战死者一样,都埋葬在基地矿区的最深处,但赵毅从未感到过孤独。他并非一个人————尽管语言和现实世界当中缺少了“爸爸”和“妈妈”,却让他拥有整整五百四十四个“叔叔”、“伯伯”和“婶婶”。

    对于外面的未知世界,他充满了好奇。

    赵毅曾经无比期盼,也无数次在睡梦中幻想与之接触的场景。很多人都告诉他,自己应该获得荣誉,应该成为被整个联邦所瞩目的英雄。当然,说出种种充满鼓励性质语言的同时,曾经真实体验过文明世界肮脏与黑暗的他们,也不止一次告诫过————“那些人,有着你无法想象的卑鄙、残忍、邪恶与冷漠。”

    严格来说,莫维斯其实算不上赵毅的朋友。但正如之前所说过的那样,他是自己与外界接触过,谈论时间最长的人。可是……他就死在自己面前。

    擅自闯入审讯室枪杀一名情报官员……显然,自己就是他们的目标。

    在S12的时候,师信息处长拉森叔叔临死前曾经说过:“有些人,肯定不希望看到整编八十一师还有幸存者。对付这些家伙最管用的方法……就是杀光他们————”

    忽然,赵毅放下莫维斯的尸体,大步走近因为剧痛晕死的少校。迅速剥下没有溅染上血污的军服,又从对方腰部搜出手枪和匕首,以及装在身上的身份识别卡、钱夹、子弹、钥匙等杂物……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默默注视了几秒钟尚未清醒的少校,伸手抓住对方左腕,将整条手臂抬高,以侧向角度无比迅猛的速度抽出匕首,从少校腋下飞快削掉一块巴掌大小的皮肉。

    淋巴结区域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神经,来自全新部位的强烈痛觉,刺激着眩晕的少校再次清醒过来。他的身体在剧烈抽搐,本能地想要发出哀嚎,却被赵毅的膝盖,死死抵住咽喉偏下的肩颈部位。虽然并不彻底封闭呼吸,却也无法发出正常或者音量更高的喊叫。

    “谁派你来的?”

    在苍白的面部皮肤映衬下,赵毅的嘴唇显得越发猩红,仿佛野生食肉生物般残忍、冰冷。

    少校瞪大双眼看着他,倍受痛苦折磨的大脑,将精神绷紧成为如同极致的弓弦。他努力挣扎着身体,想要从赵毅钢钳般的手中扭脱出来。几秒钟后,他终于彻底放弃这种无用的举动,发出一声沙哑且绝望的哀叫。

第八节 怒火

    “说!是谁想杀我?”

    赵毅身上散发着淡淡杀气。他面无表情,就连眼眸深处的神色都有些木然。这让少校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在战场呆久的人都知道,这是沾染了太多杀戮者,以及对一切事物都丧失兴趣,大脑思维只存在疯狂与野蛮,冷漠与凶狠时,最普遍,最常见的表情。

    他,他绝对不会放过我。

    “告诉你,我也一样是死……”

    少校惨然一笑,鼓起腮帮,用力狠咬牙根。一股淡淡的苦杏仁气味儿,立刻从他的口腔内部飘散开来。紧接着,他的身体如同神经质般急剧抽搐,紧密咬合的牙齿缝隙当中,渗溢出大量浓白粘稠的涎沫。仅仅只过了几秒钟,口鼻间的呼吸被彻底阻断,充满血丝的双眼,也失去了生命的光芒。

    赵毅平静地望着死去的少校,慢慢松开卡住对方肩颈的手。

    在S12,他从老兵口中听过许多关于氰化物的介绍。很多杀手都会在牙槽内部安装这种剧毒化合物。对于酷刑或者无法吐露真相的逼供,死亡……的确是一种不错的解脱。

    “宁愿死也不愿意开口……其实,死人一样无法保守秘密。”

    赵毅嘴角掠过一丝狰狞,他拿起格斗刀,抓紧少校的右手,从食指和中指上用力削下指甲,小心翼翼装进自己的贴身衣袋。

    很少有人能够从地球联邦人口普查总署的监管下遗漏。无论对内控制,或者对外戒备,联邦都需要详细的人口调查资料。显然,反联邦的泛联合军,不太可能与这件事情扯上什么关系。尽管赵毅现在没有从人口普查总署调阅资料的权限,但并不意味着,以后没有诸如此类的机会……

    地球联邦军总部的主体建筑,是一幢三十多米高,占地面积超过六百万平米的灰色大楼。从空中俯瞰,外形类似于欧洲古代棱堡,却又明显可以看到东方式的层叠飞檐痕迹,甚至还有古希腊的神庙式柱群……总而言之,没有能够作为主体导向的建筑风格,却拥有各种古代文明的综合细节。复杂、凌乱,感觉就像无数傲慢且无法接纳其他同类的建筑师,各自占据大楼一角,绞尽脑汁在所处位置堆砌出自己最喜爱,也是最为推崇的修造物。最终,这些从无数角落延伸过来,在中央部位汇聚起来的砖石混凝土,以根本不符合美感的方式被强行揉捏,成为这种无比古怪,也被所有人都不满意,却任何人都无话可说的异类。

    这在很大程度上了地球联邦目前的现状————从原来各个国家演化而来的加盟地区,都想要在联盟内部占据绝对主导。可是,总有截然相反的声音对此提出抗议。相互扯皮,喋喋不休的争论,明面或者暗中的牵制……国家形式虽然已经消失,却是以“地区”或者“家族”的名义,成为联邦内部最大的矛盾因素。如果一定要在这种奇怪而混乱当中,找出足以代表人类社会进步的标志性符号……大概,只有被绝大部分人认同,基本色调淡绿,夹杂着旧时代美元与人民币双重典型特征,被称之为“联邦元”的货币。

    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联合军总部大楼东面的走廊尽头传来。节奏很快,明显超过正常的行走速度。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的光线,在地面上照出一条条被墙壁间隔的光幕,也使得随着撞击声逐渐接近的身影,拖伸出昂长且迅速移动的阴暗部分。

    杰拉尔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他的眼珠里燃烧着火焰,这种随时可能引发狂暴的情绪,使他本就过度魁梧的身体,从特别订制的特大号制服下面迅速膨胀起来。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肌肉顶凸着高弹布料,形成令人望而生畏的起伏。略微朝前倾斜的脖颈上,爬满一条条粗大的血管。随着口鼻间喷发出粗重的呼吸,它们也在不断地跳动。配合超过两米二零的身高,以及棕黄色的卷曲乱发……感觉,仿佛是一头已经被激怒,正在寻找发泄目标的可怕狂狮。

    联邦军总部供职的公务人员很多,即便是在正常值班情况下,这幢建筑当中也有近两万名留守者。现在正是上午十一点二十六分,递交文件的文秘,负责安全的卫兵,匆匆往来于各个房间的参谋军官,以及身穿平民服饰,实际上却是某个部门的特殊成员等等……很多人都看到了杰拉尔德,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迅速躲入房间进行回避,或者飞快走到墙壁与房门的凹处保持静穆。杰拉尔德狰狞的面孔,以及肩膀上显赫的少将徽章,被无数道目光默默注视着。军衔、嚣张,加上如山脉一样高大厚重的身体,使那些来不及避让的人,只能尽量背贴墙壁,挺胸收腹屏住呼吸,为他让出足够宽敞的通道。

    “咣————”

    他走到悬挂着“第三参谋计划处”的房间面前,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将门粗暴地一脚踢开。

    这是欧格。汉密尔顿少将的办公室。

    屋子里的装饰格调非常奢华,很多家具都带有典型的后现代主义风格。作为房间的主人,欧格少将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以如此野蛮的方式直接闯入。他愕然地怔住,呆呆望着从破裂门框当中大步走进的杰拉尔德。来不及缩回原位的双手,仍然还停留在刚刚被自己扯破黑色裤袜,露出雪白肌肤的秘书双腿之间。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上尉。她处理这类突发事件的经验,显然要比自己的上司更加老到。没有尖叫,脸上也没有尴尬或者羞惭。她不动声色地并拢双脚,从不为旁人注意的角度,迅速放下被拉至臀部的军制短裙。做完这一切,她从办公桌上拿起几张不知道具体内容的纸,朝着明显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欧格少将欠了欠身,以最稳重的语气说:“将军,我待会儿再来找您签署这些文件。”

    失去栓扣束缚的房门歪斜着。它甚至无法合拢,只能虚掩,勉强充当遮挡绝大部分好奇目光的屏障。

    “你忘了应该先敲门————”

    欧格少将恼怒地握紧拳头,态度强硬地望着站在桌子对面的杰拉尔德。他还没有完全从几分钟前的震撼完全清醒过来,这使他的皮肤看起来越发显得苍白。

    虽然,他本来就是个白人。

    杰拉尔德没有说话,直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摞照片,重重扔在桌面上。

    尽管这个时代已经能够进行全息图像的远程传送,可是作为保留证据必不可少的方法之一,照片这种古老的东西,仍然有其存在的价值。

    画面,应该是一个凶杀案现场。触目惊心的血迹和碎肉,成为每一张照片无法被忽视的关键元素。分别拍摄下来的三名死者,相貌也非常清晰————除了身为情报主官的莫维斯,就是另外两名分别佩有少校和中尉徽章的联邦军官。

    “他们不是一百七十九师的人。我查过这两个家伙,信息中心的现役军人名册里,根本就没有他们的档案————”

    杰拉尔德俯低身子,双手分开杵在桌面上,骨节粗大的手指,重重摁在一张同时拍摄到除莫维斯外,其他两名死者的照片上。瞪圆的双眼死死盯住欧格,爆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的打算。你应该感到幸运————现场没有发现那个孩子的尸体。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测或者某种意外……我会让你陪葬!让整个汉密尔顿家族为此付出代价————”

    强烈的敌意和愤怒,使欧格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从惊愕当中冷静下来的他,把刚刚看过的照片朝桌子上一摊,双手十指交叉平摆,故作轻松地干笑几声:“尊敬的杰拉尔德将军,你似乎走错了地方。参谋计划处并没有对案件查处的能力。你应该把这些东西送到刑侦部门,或者把它们交给警察总监。他的办公室就在北区六十五号房间。不远,从这里出去,左转,再……”

    “嘭————”

    话未说完,杰拉尔德巨锤般的拳头已经凌空砸下,狠狠撞击着横栏在两个人中间的办公桌。厚达五公分的木制桌面被生生砸烂,整个桌体从中间断开,分成一个不规则的,被无数木屑与粉尘笼罩的“V”字。

    “收起你这些无聊的把戏,我可不是那种容易被语言游戏糊弄的蠢货。如果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揪出你的舌头,看看它到底能被扯到多长?”

    杰拉尔德脸上的肌肉颤抖着,脖颈上蜿蜒盘曲的血管不住地蠕动。他面色狰狞地盯着欧格,口气森冷地说:“我提醒你,把肮脏的爪子趁早收回去。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同类事件,你最好从现在开始为那个孩子祈祷。否则……你会后悔,这辈子不应该成为人类。别忘了,我也曾经是整编八十一师的人————”……

    如果以“礼仪”这种东西作为衡量标准,人类将被划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野蛮”和“文明”。

    毫无疑问,杰拉尔德显然属于前者。

    这位从最底层士兵积功晋升上来的将军,至今仍然保存着某些特立独行的习惯。他喜欢带有鲜红血丝的三分熟肉排,面包的佐菜往往是大蒜而不用黄油,豪饮伏特加而不是小口抿品陈酿葡萄酒……餐饮,仅仅是人生投影的一部分。粗豪直爽的习惯,使杰拉尔德很容易与低级士兵融为一体,却被诸多地位等同或者更高的将军、政客所轻视。在上层权贵的圈子里,甚至流传着他曾经吃过人肉,以及活杀战俘用人血酿酒等等一系列可怕传闻。但是必须承认————在赤/裸/裸/面对面的时候,类如欧格这种自诩为“文明”,利用权术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种种伎俩,彻底丧失了效果,根本无法抵挡那种如同洪水倾泻般疯狂的怒火和杀意。

    杰拉尔德显然没有记住欧格先前“请敲门”之类的字句。他冲着地面狠狠啐了一口浓痰,转过身,走到门口,再次飞起一脚,把歪斜的门板踢得粉碎。没有留下任何话语,怒气冲冲地消失在廊道拐角尽头。

    人影,从一个个房间里走出。他们不断观望着杰拉尔德消失的方向,也有人探头探脑朝破碎的房门里悄悄偷视。沉寂的走廊渐渐恢复了热闹,七嘴八舌的议论,将这片本该严肃冷漠的空间,彻底变成嘈杂混乱的菜市场。不过,对于事件的主角,仍然呆坐在办公室里的欧格,显然要比已经离开的杰拉尔德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那一双双从各个角落里释放出来,又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有怜悯,有愤怒,也有幸灾乐祸和漠然置之。而更多的,则是抱着与自己不相干的旁观表情。

    两名将军之间的争斗,本身就具有极具吸引力。这相当于免费看了一场不花钱的大戏。而争吵当中被听者默记下来的内容,也如同无形的幽灵,在整个联邦军总部迅速传播开来。

    (招副版主两名帮助管理书评,有意者请在讨论区申报。)

第九节 暗谋

    每个人都有印证消息真伪的渠道。尤其是体制内的成员。

    “那个孩子”、“整编八十一师”、“暗杀”……军官和秘书们非常敏锐地捕捉到对话当中的关键性词语。由身份和密级限制,中央电脑不可能对他们开放所有可供查询的档案。不过,这并不妨碍被好奇心占据全部大脑思维的人们,从另外一些半公开的文件里寻找答案。通过与西部战区联络,查阅最近一段时间的军内异常数据……曾经发生在一百七十九师审讯室的那一幕,很快被无数个信息角落里被汇聚起来,在大量类似或者相同的情报堆积下,拼凑成为略微有些出入,却基本被复原的模拟场景。

    欧格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身上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彻底僵硬,凝固的面部表情与四肢,将他禁锢成一尊死板的木乃伊。不需要走太近,就可以清楚看到从额头上密密麻麻渗出的冷汗,正顺着面颊缓缓流淌下来,浸透了紧贴脖颈的衬衫领口。甚至连肩膀两边显赫的少将徽章,似乎也被这种带有高盐成份的液体所腐蚀,变得暗淡无光。仿佛,那只是两块不具备任何意义的廉价装饰。

    他没有杰拉尔德那么强悍的气势,也没有野蛮人必备的疯狂。然而,在很多时候,“理智”这种东西,往往会被“冲动”和“狂暴”轻易推倒,肆无忌惮地碾压、践踏。

    欧格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从自己无所遮掩办公室门前走过的人,明显要比往常多得多。他们总会有意无意驻足片刻,用好奇的目光肆意打量屋内场景。这些混蛋看得相当仔细,甚至连飞散在地面上的木屑和渣子都丝毫不肯放过。用不了多久……也许只需要几分钟,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立刻就会传遍整个联邦军总部。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自己这个第三参谋计划处的处长,将会成为听到这则新闻人们言谈当中的笑柄。无能、软弱、白痴……不需要实际听见,光是想想就能明白,这些带有讥讽和嘲笑意味的名词,将成为他们背地里给予自己的全新头衔。

    也许是为了躲避从门口不断往来的窥探目光,欧格曲起手臂,机械地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沉闷的气氛,加上房间中央这堆凌乱残破的碎木块,总使他有种扑面而来的沉重压力,甚至就连呼吸都感觉到有些困难。表情,完全隐没在苍白无血色的面部皮肤背后,谁也无法知晓他此刻的心情,无数旁观者的目光或明或暗投射过来,默默注视着他脚步蹒跚地转过身,慢慢走进与办公室连接的另外一间侧屋。

    关上房门的一刹那,欧格脸上的僵硬与失落表情,忽然转变为带有几分阴柔狰狞的冷笑。他活动着因为保持固定姿势而有些酸软的肩膀,伸手插进上衣胸袋,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笔式电子遥控器。用力按下顶端黑色圆形凸钮的同时,放置在墙壁前面的远程场景模拟器,也显示出被淡蓝色光幕笼罩的全息图像。

    那是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尽管身材有些肥胖,却不失贵族般的威严与优雅。被引导光线模拟出来的他,正坐在宽敞的靠椅上品茗,眼睛却望朝欧格少将所在的位置,释放出一丝颇为不悦的目光。

    “杰拉尔德刚刚来过我的办公室。”

    欧格朝前欠了欠身,恭敬地说:“他们似乎已经确定了那名幸存者的身份。”

    “这不奇怪。周以铭那个老家伙,一直希望有这么一个人活着。联邦也需要有一个身份明确的人重整八十一师。他们的动作,比你想象中要迅速得多,首都警卫师已经前后派出了三批接应部队。一百七十九师的事情闹得很大,军情总部已经接管了案发现场的全部资料。虽然他们不可能从那两名杀手身上查到任何线索,但周以铭已经认定————这就是我们汉密尔顿家族干的。”

    说着,由光导控制仪发散出来的老人图像冷哼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叫做赵毅的年轻人,的确令我感到惊讶。两名伪装者都拥有三阶以上的进化能力,他居然还能活着逃离审讯室……显然,他的进化点至少累积到了四阶以上。或者,更高。”

    欧格一阵愕然。“四阶”这两个字,仿佛重锤一样狠狠碾压着他的心脏,又如寂静中突然响起的雷电轰鸣,震耳发聩,令人不由得产生本能的畏惧。

    生物学家一直无法弄明白松果腺体产生激素的秘密。正常情况下,绝大多数人类终其一生,也只能得到一次进化的机会。当然,通过各种不同类型的高强度训练,也能促使松果腺再次产生新的激素份额。尤其是那些长时间活跃在前线的军人,有相当一部分甚至拥有强大的五阶异能。

    “这一次,不是你的错。”

    蓝色光幕中的老人淡淡地说:“评估对手的具体实力,需要足够详细的情报。我们对那名幸存者知道得不多,只能以他的年龄作为判断标准。十八岁就拥有四阶进化能力……呵呵!真遗憾,他为什么不是我们汉密尔顿家族的人……”

    停顿片刻,老人继续说道:“我已经让响尾蛇部队负责接下来的任务。必须赶在周以铭前面找到那名幸存者,杀了他————”

    听到这里,欧格猛然抬起头,惊愕地说:“那可是最精锐的家族护卫。有,有这个必要吗?”

    “我已经错了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

    老人看了他一眼,言语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决:“两个小队的响尾蛇,足以对付联邦正规军的一个营。”

    “这样做的痕迹实在过于明显。响尾蛇部队隶属于汉密尔顿家族,这在地球联邦不算什么秘密。”

    欧格摇了摇头:“即便真能得手,我们也必须承受来自联邦军总部的愤怒。”

    “你先前的那场表演,就是最好的遮掩。”

    老人淡淡地笑了,一口雪白的牙齿,在蓝色光幕笼罩下显得格外显眼:“杰拉尔德是个粗鲁愚勇的家伙。相信,有很多人都听到了你们之间的谈话。嗅觉灵敏的记者,应该会把整编八十一师还有幸存者的消息,当做今天晚报新闻版面的头条。当然,出于保密,周以铭和联邦总部绝对不会承认或者作出解释。只要杀掉那名幸存者,所有一切,都会被认作是不切实际的谣言。他们不可能因为这个对汉密尔顿家族公开作出惩罚,至于私下的动作……议会不会为了一个死人与我们翻脸。要知道,汉密尔顿家族拥有四颗矿业星球和两颗屯垦星球。一旦我们拒绝将产出的物资投入市场,立刻就会引发新一轮的通货膨胀。到了那个时候,今天这则捕风捉影的新闻,就是我们用于辩解、澄清自己的最佳道具。”

    欧格沉默着点了点头。只是,皱紧的眉头,显然表明他并不完全认可老人的说法。犹豫了几秒钟,他仍然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可是,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那名幸存者确保死亡的前提下。”

    “所以,我们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先找到他————”

    老人的声音很平静,却充满令人畏惧的阴狠:“没有在人口普查总署输入身份资料……换句话说,他现在就是一名非法入境者。周以铭不可能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公开承认他的存在。时间,并不站在我们这边。但这却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别忘了————杀一个人,总比让他活下来要简单得多。”……

    地球,以固定且刻板的方式,在旋转中不断重复着白昼与黑夜之间的交替。人类显然已经习惯拥有光明与黑暗,并且用它们作为善良与邪恶的简单代称。虽然,出现在日光之下的,并不完全都是正义的化身。而徘徊与夜晚迷雾之中的,同样也有对一切抱以怜悯的恶魔。

    这是一片空旷荒凉的原野。夜幕,隐藏了所有无法发出光线的存在物。从赵毅所在公路基座角度望去,正北方向,是几点在黑暗夜空下,闪烁出微弱光亮的小屋。

    依靠从少校身上扒下的制服,加上莫维斯的身份识别卡,他很顺利地走出审讯室,离开一百七十九师的驻地。没有任何人对他提出询问或者盘查————汉密尔顿家族的暗杀计划非常隐秘,以至于没有派出第三名接应人员。而莫维斯在确定赵毅的身份之后,也把他的监管级别降至普通。敌友双方无心或者有意的动作,最终造成这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数据学家从不相信的偶然与巧合,现实生活当中却无处不在。

    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四天。

    身上的军官制服已经脱下,换成一件普通的黑色棉质圆领T恤,一条颜色灰白的仿牛仔帆布长裤。这些东西,都是从军营南面五公里处一家民用超市出售的货物。至于钱……当赵毅推着装满各种必需品的购物车,慢慢走到超市出口,面带微笑摸出手枪对准收银员的时候,他还从敞开的收银机里,弄到了两千多元不同面额的联邦币。

    按照三角定位的原则,赵毅在荒野上绕了很大的一个圈,重新返回了军营北面的区域。除了衣服,背包里还多了足够消耗十天的食物和水。他不想被人发现踪迹。至于为什么选择这个方向……S12基地里那些叔叔伯伯临死的时候,曾经交给他一份在在这个世界上可以相信的人员名单。其中,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就是在“荆棘花军团”担任装甲步兵副营长一职的杰拉尔德。

    十八年,足够改变太多的事情。幸存者们也曾预料,杰拉尔德可能获得晋升或者离任,却谁也没有想到,他现在居然是身据高位的将军。

    少校和少将,区别只是一个字,身份高下却天差地别。求见前者,仅仅只需要通传者的一句话。至于后者,则意味着繁琐慎密的各种手续,以及身份确定和漫长的等待与确认。

    这并不是杰拉尔德的错。人类创造了文明,也给自己戴上诸如“地位”、“等级”、“尊卑”等等一系列用作装点、抬高自身位置的无形框架。

    即便你不想,也会有人为你编织一道无形的荆棘台阶。

    赵毅根本无法弥补这种地位悬殊产生的人为隔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无遗憾的离开,另外寻找罗列在名单上,其他值得相信的人。

第十节 分支

    (六一,陪老婆儿子去元江玩了几天。五毛钱一斤的芒果,八角钱一斤的西瓜,十五块一个的菠萝蜜……吃得太多了,我现在仍然肚子胀。)

    随着太阳光线直接投射到地面的炎热,已经被浓黑的夜幕渐渐隐去。草丛和灌木深处,传来纺织娘和蟋蟀此起彼伏的鸣叫。偶尔有猫头鹰从低空掠过,爪间紧扣着因为贪吃鲜嫩草茎而放松警惕的肥胖田鼠。凉爽的风从荒野上轻轻吹过,没有人类直接或者间接产生的声音,也看不到任何潜在威胁者活动的痕迹。

    这里距离一百七十九师驻地超过一百二十多公里,不属于公路交通主干线的覆盖范围。沿途居民非常稀少,从前天中午走到现在,赵毅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类建造的居所。

    那是一幢砖木混合结构的两层小楼。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上,距离旧公路很近,背靠着一座在夜幕下如同沉默巨人般的高大水塔,悬挂在屋顶上不断闪烁的霓虹灯招牌,清楚表明它是一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汽车旅馆。

    赵毅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默默观察着远处这幢小楼。在军营驻地南面,他足足游荡了近五天的时间。除了南面方向最先被抢劫过的超市,还光顾过沿途另外几户居民的住宅。他表现得像个尽量节省开支的远途旅行者。请求免费灌满水壶,或者用一点零钱换取最廉价的玉米面包。每次逗留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五分钟。赵毅相信,暗杀者肯定在计划着新的动作,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那些人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不断与当地居民接触,留下一道作为伪装的标记,再由东面迂回向北,在脑海中的地图上,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这种最原始的欺骗手法费时费力,却很有效。

    黑暗的荒野上一片死寂,深夜,历来都是邪恶与肮脏的专属,也是睡眠与死亡之神的禁区。

    白天那种难以忍受的炎热,已经被非常舒服的凉意所代替。赵毅只觉得眼皮很沉重,仿佛随时都可能耷拉下来,严密地相互粘合,再也不想分开。

    没有任何代步工具,在没有确定下一处补给点的情况下,他必须精打细算认真计划每一点食物和饮水。即便是休息,也必须注意周围环境以及潜在的危险。赵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疲惫,但他必须忍耐下去,却不知道这个过程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他仔细研究过远处那幢小型建筑。和电脑记录的所有汽车旅馆一样,二楼和一楼绝大部分空间,应该都是可供出租的客房。与旧公路邻接的大厅,同时兼具接待与餐厅的功能。那里一直亮着灯,透过镶嵌在门板上灰蒙蒙的磨砂玻璃,可以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端坐在一米多高的柜台背后。

    高达五级的进化视力,可以使赵毅在无障碍情况下,轻易观察到一千八百米甚至更远距离的微小动静。也许是因为封闭了S12要塞的强烈辐射,早在三岁零六个月的时候,他就自然产生了第一个进化点。这份在其他人看来无比珍贵的松果腺激素,被年幼的他,直接作用于控制手臂的主神经束。原因……仅仅只是想要搬动沉重的木箱,和椅子叠摞起来,以便够到被大人们摆放在柜子高处的糖果。

    两年以后,赵毅成为了地下基地所有幸存者唯一的学生。他终于知道————自己第一次强化的领域,叫做“体格”。而那个时候,他已经连续消耗了整整十二份新产生的腺体激素。这些数量庞大的进化点,并没有集中叠加在同一领域,产生出几何倍数的强大力量。却被懵懂无知的赵毅平均分配,连续激活了“速度”、“视觉”、“智力”,甚至是“嗅觉”这种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效果的异能。而这样做的理由……仅仅只是为了在日常生活中,比大人跑得更快,比他们更狡猾,从他们手中获得更多的零食奖励。

    从生物学家首次发现松果腺激素存在的那一刻,绝大多数人类都选择“体格”作为进化方向。当然,也有诸如马戏团演员选择“速度”,专业研究人员选择“智力”,精作手工制品者选择“触觉”等等之类的特殊存在形式。然而,在人类进化的历史记载当中,没有任何一例像赵毅这样,未经相关训练,就自然产生出大量进化点的个案。

    直到六岁,S12的幸存者们,才惊异地发现这个秘密。即便是专家团最具权威的联邦生物学院士,也无法对发生在赵毅身上的现象做出解释。他们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辐射。毕竟,所有幸存者都亲眼目睹了这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他不惧怕辐射,可以自由往来于那些充斥着死亡射线的封闭通道。基因突变的案例虽然极其罕见,却并非不可能。唯一令人遗憾的是……赵毅身上的进化异能,实在被发现的太晚。年幼的他,根本不明白大量进化点堆积到某一独立领域之后,会产生何等强大且恐怖的几何质变。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把这些珍贵而稀少的激素在所有领域平摊。最终结果……他成为了地球上可能是唯一的全五阶异能者,却没有叠加进化点晋升为更加强大,仅仅只是在理论研究方面存在,没有任何实际数据的十阶讨论体。

    也许是上天不再给予他更多的眷顾,也可能是生长发育已经适应辐射威胁下的环境,赵毅体内再也没有产生过新的进化点。这种状况,直到他几年前第一次走出地下基地,对那些陷入困境联邦军人暗中施以援手之后,才略微得到改善。单就进化点的增长几率与速度而言,现在他,其实……就是一个普通无奇的正常人。

    “正常人……”

    努力睁大酸涩的双眼,继续观察着远处的汽车旅馆。赵毅自嘲地摇了摇头,微抿的唇边,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

    从人类首次发现进化点的存在至今,已经过去了近五十年。

    按照身体内部神经束、肌肉、骨骼以及感官等等各自不同的实际功能,可分配的进化点领域,分为人类自身五种基本感知,以及“体格”、“速度”和“思维”总共八大分支。每一种分支被激活之后,都会产生出极其微妙的质量变化。在第一等级进化状态下,“体格”进阶成为“力量”,“速度”改变为“敏捷”,“思维”则被称之为“智慧”……为此,人类甚至单独分列出一门新的学科————进阶学。就像旧古时期的元素周期表制定者门捷列夫,尽管他没有发现表格当中所有对应的元素,却为它们预留出本该存在的位置。同样,进阶学虽然已经把人类进化异能推演到十阶以上,并且在教科书上,为每一种可能出现的递增能力预编好名称。可是……十阶进化人自始至终也没有出现过。

    赵毅很清楚,“正常人”这三个字,与自己根本扯不上关系。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来描述自己目前的体质。从幼年时代平均分配大量进化点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拥有的可支配异能领域,绝对不是电脑当中记载的进阶学八大分支,而是比正常情况,足足多了六条新的选项。

    赵毅仔细研究过进阶学所提到过的各种进化层次。为了让头脑当中的思维更加直观,他在纸面上画出过正常情况下,人类八大分支的垂直柱状图。那是八条互不相连的直线,中间没有任何联系,可是,自己体内的状况却与之截然不同。怎么说呢……就好像一棵拥有八条主要根系的树,当平均分配的进化点达到三级之后,它们两两交叉,极其怪异地产生出六个全新的可支配异能。

    他很彷徨,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恐惧、疑惑、紧张、惊喜……各种复杂的情绪混乱交织,使他只能保持沉默,不对任何人提及这些无法与书本对应,也没有任何理论研究能够解释的现象……

    夜,越来越深。

    远处的汽车旅馆依然平静,柜台后面的人影,不时会站起来走动。除了他,旅店的其它部分,死一样寂静。

    “噗————”

    轻轻吐掉嘴里咀嚼已久的草茎,赵毅深深地吸了口气,拿起摆在旁边的背包,从隐蔽的岩石背后闪出,朝着夜幕下的那点光亮来源大步走去。

    他已经观察了六个多钟头————旅馆里没有第二个人,旧公路上也没有任何往来的车辆。小楼西面,是一片已经挂穗的青色玉米地。很多北美大陆的农户,都会选择这种家庭管理的经营模式。

    旅馆的整体构造并不复杂,通道、房间、家具的大体摆放位置,都在赵毅脑海里形成一副纯线条的立体图像。这是视觉与思维均达到三阶以后,相互融汇产生的全新探测异能。赵毅没有在进阶学教科书上找到与之对应的名称。他只好自己对这种能力进行命名————感知。

    新产生的能力,不需要投入进化点。从自然衍生出现的时候,它就已经开始发挥效果。至于这究竟是为什么……赵毅自己也不明白。

    他半弯着腰,走得很慢。感知笼罩的有效半径,实际上只有五十米左右。不过,如果长时间对某一固定区域进行探测,这个距离可以通过延伸的思感进行定位。虽然旅馆距离之前的隐蔽位置至少有数百米远,同样能够不断汇拢感知信息,最终形成完整的框架图。

    旅馆大厅的房门虚掩着,走到近处,可以看清楚白橡木门板上密密麻麻的蚁蚀孔洞。一只蚂蚱趴在门边的草丛里,赵毅刚刚走近,它便惶恐地张开翅膀,迅速飞起,消失在浓黑色的夜幕深处。

    “吱呀————”

    门轴转动,挤压着金属百合叶发出不堪承受的痛苦呻吟。坐在柜台背后的人猛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刚刚走进屋子的赵毅。片刻,他已经重新回过神来,轻吐了口气,耸了耸肩膀,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那是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很瘦,穿一件洗得已经发黄的“U”字领旧汗衫。头发被修剪得很短,腋下和胸口露出浓密的黑色汗毛。从赵毅站立的位置俯瞰下去,可以看到柜台内侧的桌面上,放着一杯差不多见底的咖啡,还有一本被翻至半旧的/色/情/杂志。

    赵毅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从裤腿侧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面额的联邦币,摆在柜台上,说:“我需要一个房间。”

第十一节 男子

    “没问题————”

    男子脸色慢慢恢复正常。他认真地看着赵毅,推开摆在面前的杂志,从抽屉里取出一串表面贴有淡绿色数字标签的钥匙,微笑着说:“请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明卡。”

    “又是这个该死的老问题……”

    赵毅颇为无奈地摊开双手,语气里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懊恼和沮丧,以及另外一种口吻的诱惑:“从新芝加哥出发的时候,那玩意儿就被我落在了卧室的某个角落里。怎么说呢……只能怪临出发前一天晚上,在酒吧里遇到的那个小妞实在火辣。她弄得我第二天都无法按时起床……嗨!我说,你真的应该找个时间,去城里走走,看看夜总会里那些劲爆够味儿的妞。嘿嘿嘿嘿……她们的某个身体部位,可要比图片上这些女人大得多。而且,手感十足————”

    说着,他抬起左手,指了指杂志封面上姿势诱人的比基尼女郎,右手则摸出另外一张二十元面额的联邦元,轻轻摆在柜台上。

    正常情况下,汽车旅馆每晚的住宿费用,一般为五联邦元左右。即便是装修豪华的品牌连锁店,房价最高不会超过八元。

    “呵呵!可以理解。谁都会有遇到不开心事情的时候。”

    男子依旧盯着赵毅的眼睛,脸上却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摆在柜台上的钞票,在手指间麻利地对折起来,迅速装进口袋,说:“十二号房间非常舒适,应该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不过……只能是一个晚上。”

    “谢谢!你不会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任何困扰。”

    赵毅笑了笑,说:“顺便多问一句————有什么可以吃的吗?”

    男子趿拉着拖鞋从柜台背后走出,他挠了挠头满是卷曲乱发的头,微皱眉头,迟疑片刻,似乎很伤脑筋地说:“这里的客人很少,通常只有在周末的时候,厨房才会炖汤。至于现在……只有腌酸菜,面包也很硬。”

    “再加上一杯热水就行。”

    赵毅依然笑笑,说:“我不挑食。”……

    摆在餐盘里的面包很厚,半圆形的断面上,露出颜色暗黄的粗硬玉米颗粒。这种带有典型乡村风格的食物,一般都做得很大。干燥之后,也便于保存。但它们真的很硬,谈不上什么口感,没有配汤或者热粥,嚼在嘴里……感觉,就像是粗糙的锯末和沙子。

    盛酸菜的瓷碟很浅,微皱的圆白菜显然刚刚渍泡不久。配以被开水泡软的面包,倒也勉强算是不错的佐餐。

    男子坐在餐桌对面,默默看着专心对付食物的赵毅,脸上的表情,显出几分局促。

    “抱歉,香肠和熏肉都卖光了。这个时候,我也只有这些东西。”

    赵毅抬起头来友好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也许是觉得这顿晚餐实在过于简单,与赵毅付出的那几张钞票无法划上等号。男子仔细想了想,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他推开椅子站起,用颇为兴奋的语调说:“稍等一下,我去鸡笼那边看看。如果那些母鸡足够勤快的话,说不定,能搞到几个新鲜的鸡蛋。”……

    赵毅的目光,一直默默追随着男子的背影。直到他走出旅馆大门,消失在浓黑的夜幕深处。

    没有任何破绽。这就是一间生意清淡,经营者也很贪财,不需要身份证明卡依然能够接待顾客的旅店。

    食物也没有问题。在激活了五级“触觉”异能的情况下,赵毅可以通过皮肤直接触摸,探查到含有剧毒成份的物质————无论面包还是酸菜,都没有令他感到麻痒或者针扎般的刺痛。这也意味着,外表邋遢的中年男子,没有在其中添加那些能够使身体产生负作用的东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名陌生的旅店经营者,总给他以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目光很平和,倒也符合正常审视客人的店主身份。然而……赵毅总觉得,在那双深褐色眼眸的最深处,隐隐还藏匿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其它成份。

    夜晚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湿冷。这也使得鼻腔粘膜不像白天那样干燥,也拥有更加敏锐的嗅觉。

    一丝淡淡的腥味儿,混杂着面包的香气,钻进了赵毅的鼻孔。

    他停止咀嚼,咽下嘴里的食物,疑惑地四周来回搜寻,视线焦点也随着气味儿的来源,不断改换着眼睛观望的区域,慢慢聚集在距离餐桌五米多远的一块铺地瓷砖上。

    那是一块很普通的方形砖块。淡青色的表面,布满了鞋底沙石摩擦造成的细微划痕。这种以粘土和石英为基本成份的建筑材料,应该是同类产品当中较为廉价的那一种。不过,赵毅此刻感兴趣的,并不是它的颜色、款式,或者价格之类的问题,而是凝聚在几块瓷砖拼接形成的黑色沟槽之间,散发出腥臭味道的来源。

    旅馆大门仍旧虚掩着,远处也没有中年男子返回的脚步声。赵毅从椅子上站起,走到被自己注意的瓷砖面前,蹲下,从后腰的皮鞘里抽出格斗刀,斜插进凹槽深处,撬起一小团堆积于其中的黑色泥垢,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分配了大量进化点形成的五级“视觉”,可以根据大脑的命令,在近距离形成类似昆虫复眼的短时间特殊能力。这相当于一台无形中存在的放大镜,让赵毅看清楚泥垢的具体成份,甚至体型稍大一些,分布在其表面的细菌。

    他凝视着泥垢最上端一块薄薄的深褐色物质,慢慢皱起眉头。

    这是一团干燥的凝血。从颜色判断,凝固时间至少超过十个小时。

    在日常生活中,很多时候,很多地方,都能看到这种东西。鼻血、意外或者身体碰撞不慎产生的伤口,都会在某个地方形成凝固的血渍。这种固化板结物质的来源体,也不仅仅只是人类。相互撕咬的猫狗,某只被打死的老鼠,被宰杀的家禽、牲畜……总而言之,一小块这样的凝固物质,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褐色凝血,从赵毅脚下顺着瓷砖凹槽一直延伸,直到没入柜台底部,以及里间那扇写着“闲人勿进”的门板最下方。

    从旅馆的格局来看,那里,应该是厨房的位置。有血从门缝底部流淌出来,又被经营者擦拭干净……这种诡异的场景,可以有很多解释。比如:厨房里应该在近期宰杀过一头猪,或者牛、羊之类的家畜。

    赵毅若有所思地看着刀尖上的凝血,从地上慢慢站起,大步走进柜台,推开房门。

    人血和兽血在外观上区别不大。然而,饮食习惯于生活环境的差异,导致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永远不可能类同的微物质成份。赵毅在S12生活了整整十八年,他对巨鼠、旱獭、棕熊和昆虫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那些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所谓权威。加上灵敏无比的五级嗅觉,他可以肯定————这些凝固在瓷砖沟槽里的血块,绝对属于前者。

    从厨房一直流淌到旅馆外间自己所在的位置……对于人类来说,这些血实在太多了,已经远远超过正常的范畴。

    沿着墙壁摆放的合金置物架,三米多长的不锈钢案板,悬挂在壁面插槽上的餐刀与汤匙……所有物件都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可是那股原本在旅馆外间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却变得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刺鼻。

第十二节 陷阱

    房间里非常安静,赵毅再次释放开全部思维能量,却没有在小楼内部发现任何人类存在的信息。这种诡秘难测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也产生出本能的警惕和恐惧。赵毅忽然发现————这间汽车旅馆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在长达十个多钟头的观察过程中,自己显然遗漏了什么。而这种有可能造成致命威胁的差异,应该就发生在这段时间之前。

    凝固的血痕,仍然堆积在地面瓷砖的凹槽内部。它们比外间餐厅的残留数量更多。赵毅甚至在靠近水池的墙壁上,找到几点完全发黑的血点。附近的瓷砖颜色也没有那么洁净,而是带有被冲刷与胡乱擦抹过后的微红。至于这种物质的来源……和几分钟前刚刚发现的时候一样,除了人血,没有第二种能够说得过去的解释。

    谢赫德教授是地球联邦最优秀的生物学家,也是S12要塞的永远居留者之一。作为赵毅在人体学和医学方面的直接教导者,他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气味与伤疤、刺青一样,都是死者语言的一部分。”

    仔细搜索整个房间,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发散开的感知意识,沿着干硬血块的存在位置,迅速分散到每一个相互连接的边缘。赵毅紧张而仔细地判断着所有可能成为血迹源头的信息。大约两分钟后,意识触角已经牢牢锁定厨房西侧,一块与燃气灶台相邻的区域————那里的瓷砖颜色比其它区域略红一些,旁边,还有一台镶嵌有“西门子”标志的巨大立式冰柜。

    赵毅慢慢走近冰柜,伸出右手,用力扣住门壁表面的把手,将合拢的柜门用力拉开……刹那间,目光掠及的部分,使他时刻保持绷紧的思维完全陷入停顿。赵毅只觉得身体内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停止了活动,血流也仿佛遭遇寒流般彻底凝滞。整个当场僵立在原地,再也无法动弹。

    那是一颗被砍下来的人类头颅。从外观判断,应该是一名男性。头发蓬乱,皴皱,布满大小不一黑斑的皮肤,表明死者的年龄至少超过五十岁。他大张着嘴,露出残缺不全的微黄牙齿,似乎是在冲着赵毅微笑。眉心中央有一个粗大的弹孔,外翻的皮肉已经发白,乍看上去,仿佛是被暴力手段强行开凿出来的第三只眼睛。

    散乱的尸体碎块,堆满了整个冰柜。也许是为了便于摆放,死者身体被切割为七、八个大块。塑料质地的白色保鲜盒里,满满当当汪积着仍然鲜红的血水。滑腻鼓凸的肠管浮泛在其中,肺叶和肝脏相互交叠,表面/裸/露出清晰可辨的锐状创口。一条从肩膀上直接砍下的断臂,从尸块中间凸伸出来,无力地垂落在合金隔板上。五指微弯分张,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赵毅默默站在原地,扑面而来的冷气,冲淡了他内心的愤怒和恐惧。急促的呼吸开始变得缓和,只是骤然紧缩的眼瞳,仍然无法回扩为正常。

    冰箱里为什么会有一具尸体?

    他是谁?

    谁杀了他?

    为什么?

    旅馆外间那名负责接待的男子……又是谁?

    一连串问题,瞬间充斥了整个大脑。赵毅无法找到答案,他只知道这里很危险————冰柜里的尸体,很可能是汽车旅馆真正的经营者,也可能是因为纠纷或者利益缘故被杀的求宿者。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一系列繁琐复杂的潜在威胁。甚至……这里极有可能是针对自己设下的陷阱。

    想到这里,一道隐约的惊悚,忽然从他的心头掠过。赵毅本能地倒退了几步,猛然转身,飞快冲出厨房。

    死者与自己无关,但再也不可能继续呆下去。必须尽快离开这儿————

    刚刚拉开虚掩的房门,赵毅下意识抓起斜靠在椅子旁边的背包,正准备以最快速度朝前猛冲,却意外地听到————从旅馆大门外,传来沉重且清晰的脚步声。

    “吱呀————”

    外出的中年男子刚刚推门走进,抬头便看见正准备离开的赵毅。他脸上的表情一僵,随即闪过一丝慌乱,目光随即扫过餐桌上只略动过几口的食物,同时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说:“真是抱歉,那些母鸡都睡着了,你的运气真是……”

    话音戛然而止。倒不是无法编织出后续内容,而是目光注视赵毅的同时,也察觉到对方身后原本紧闭的厨房门板,已经变成了半敞开的状态。

    男子脸上的神情一片愕然。随即,双眼中骤然爆发出精亮的冷光。也许是觉得秘密不再具有被掩盖的价值,他缓慢且阴狠地“嘿嘿”地怪笑起来,迅速从后腰摸出一把MK三型小口径手枪,瞄准赵毅的眉心。

    “冰柜里的那具尸体,是谁?”

    赵毅神情淡然地朝前走了半步,问。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那个倒霉蛋。”

    男子肆无忌惮地冷笑着,握枪的右手丝毫没有晃动,精瘦的手臂上肌肉贲张,宽厚的手掌背面凸显出道道青筋。他舔了舔嘴唇,说:“他拒绝合作,我只能杀了他。”

    “合作?”

    赵毅再次皱起眉头。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出现在这儿。”

    因为激动,男子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他注视着被准星锁定的赵毅,狞笑道:“这一带没有什么居民,我们无法找到你的具体行踪,就只能强行占据沿途所有旅店、农场、加油站。你总会感觉疲惫,也需要补充食物和饮水。与其漫无目的在荒野上四散寻找,不如扼守每一个居民点等你主动出现。我的运气不错。要知道,汉密尔顿家族为你开出的悬赏,可是足足高达二十万联邦元。只要拿到它们,我就可以离开这颗污染强烈的肮脏星球,随便去某个太空移民城市居住。”

    说着,他抬起左手托住枪柄,指着赵毅厉声喝道:“乖乖坐回椅子上,老老实实吃完那份晚餐。浪费食物,不是什么好习惯。”

    赵毅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颓唐,似乎是认命地朝着餐桌半转过身。这种配合自己命令的表现,使男子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出现了一丝麻痹。忽然,瞳孔中央的赵毅身影一阵模糊。瞬间,已在原地消失。这种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剧变,使男子不由得瞪大双眼,本能地想要扣动扳机。就在手指正准备用力弯曲的同时,一股异乎强大的力量扑面而至,从正前方准确命中咽喉。剧痛,难以忍受的窒息感,脖颈间传来清脆的骨骼裂音,瞬间占据了中枢神经系统通往大脑的全部通道。男子闷哼着发出一声惨嚎,整个人被撞得朝后倒仰,残留在视网膜上的最后图像,是赵毅那张凶狠暴怒的脸,以及朝前狠狠抵出,几乎将自己整个脖颈活活砸断的手肘。

    男子大张着嘴,痛苦无比的蜷曲着身体,在地面上来回翻滚。双眼朝上乱翻,破碎的咽喉深处,不断涌出夹杂着碎骨烂肉的大团浓血。赵毅迅速抓起自己的背包,弯腰从地上捡起男子掉落的手枪。正当他准备重新站起,冲出旅馆大门的一刹那……忽然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霍然抬头死死盯住被房门遮挡住视线的正前方向,瞳孔急遽收缩。

    高达五级的敏锐听觉,分辨出空气中正传来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扩散开的感知意识,也迅速判断出那是两架急速接近的直升飞机。它们分从南、北方向,对汽车旅馆形成合围。南面方向距离最近的飞机,已经在距离地面大约数十米的位置放下缀索,五名全副武装的枪手鱼贯落下,立刻分成半圆形的散兵线,朝着这里急速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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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狙杀

    赵毅狠狠咬了咬牙,扔下背包,猫腰朝着厨房方向跑去。

    这些人很强。虽然没有明确的感知数据,却可以通过生物气息判断出,他们均为体格或者敏锐类型的五级进化人。直接面对,自己必输无疑。唯一的胜算,就是凭借旅店内已经熟悉的地形,暗中狙杀。

    就在他刚刚转身退缩的瞬间,盘旋在空中的直升机,突然投射下强烈刺眼的探照灯柱。伴随着多管重机枪如同裂帛般的炸音,密集弹雨咆哮着撕裂了旅馆大门。镶嵌着磨砂玻璃的门板,就像一张脆弱的薄纸,被轻而易举击得粉碎。

    显然,对方有红外夜视装备。否则,不可能在视线被阻隔的情况下,准确判断出自己的位置。

    赵毅收紧全身肌肉,如同幽灵一样闪身蹿进厨房里间。他伸手抽出佩在后腰上的格斗刀,努力调匀呼吸,使血液流速降至最低。同时,以最快速度拧开所有燃气灶眼,在熊熊的淡蓝色火光辉映下,像蛇一样伏低身子,悄悄潜藏在距离最近的立式合金柜旁边。

    “体格”与“触觉”的双重进化,使他拥有能够自由控制肌肉和血液流速的特殊能力。这种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异能,可以产生出降低体温,增加局部力量,以及强化身体柔韧度等一系列效果。同样作为赵毅的启蒙导师,谢赫德教授将这种变化归于地球生物的模拟化形态。而S12基地的特战部队指挥官吕成律中校,则在传授赵毅徒手格斗的时候说过————“这种能力可以在危急关头救你的命,并且对敌人造成最致命的威胁。”

    一个身穿多功能作战服的黑衣人,躬着腰,从重机枪轰开的大门缓缓走进。他手里握着一支联邦军特种部队专用的RKK突击步枪。这种武器枪身很短,双匣状态下,弹容量高达六十发,射速高且杀伤力大。他走得很慢,胶质靴底踩在碎裂的玻璃和木屑上,发出轻微入耳的杂音。黑色面罩下的双眼在大厅里来回扫视,任何可疑目标,都会招致迅猛致命的攻击。

    身后,另外两名黑衣人尾随在左、右两侧。三支呈一百八十度扫瞄范围的步枪,形成一道随时可能相互支援的火力防线。他们互为依托,小心翼翼走近地面上已经死亡的中年男子。为首的黑衣人曲腿蹲下,伸手拨开男子眼皮,对着灯光仔细观察着已经扩大的瞳孔,摇了摇头,抬起左手,朝着被柜台背后的厨房方向,重重挥下。

    赵毅紧贴墙壁,隐藏在立柜侧面的阴影深处。他用力张握着空置的左手,默默辨听越来越近的脚步,计算着黑衣人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发散开的感知意识,已经探测到从楼顶和地下室方向传来的动静————这些枪手拥有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彼此之间形成掩护,行进时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死角,战斗力甚至超过最精锐的联邦军人。

    除了两架在旅馆外围盘旋的直升机,感知范围内总共有十个具有威胁的生物信标。这意味着……自己必须解决的对手,有十个人。

    三名黑衣人在敞开的房门前观察了几秒钟,迅速闪进厨房形成战斗队形。为首者皱起眉头,看了看合金灶台上不断喷吐的淡蓝色火焰,慢慢掀起夜视护目镜,一边注意着周围动静,一边伸手想要拧紧燃气灶的开关。

    就在手指与灶台开关接触的那一瞬间,赵毅无声无息地从立柜背后蹿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左手反扣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黑衣人口鼻,紧握在右手上的格斗刀从侧面狠狠插入脖颈,狠辣且准确地切断主大动脉与喉管。这名枪手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抗动作,便立刻失去知觉。

    这种动作,不可能瞒过站在三米远处的另外两名枪手。他们几乎同时转过身,已经设置为扫射模式的突击步枪,立刻发出令人心悸的“突突”声。猛烈的射击乱音与火光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威力巨大的子弹四下飞溅,在合金桌柜与墙面上,划出带有闪烁火星的撞痕。

    匕首插进对方咽喉的瞬间,赵毅已经抱住黑衣人的身体,以正常落地的姿势向外侧翻。迎面射来的密集弹雨,正好打在已经被杀的死者背上,在健硕魁梧的身体表面,开出一个个爆裂开的血洞。四散飞溅的血水和肉末立刻染红了墙壁和地板。借助这种防御效果极佳的掩护,赵毅从死者身体边缘探出手枪枪口,冷静地瞄准正在拼命倾斜子弹的两名黑衣人,用力扣动扳机。

    脱膛而出的子弹,准确命中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左眼。带着滚烫焰尾痕迹的弹头直接冲进眼窝,带着被挤爆的眼球汁液,在脑颅深处轰然炸开。巨大的动能将整个头盖骨当场撕裂,他踉跄着脚步,朝后倒退了几步,倾倒,背依着墙壁,仿佛被抽干浑身力气的傀儡一般,慢慢下滑,无力瘫倒在地面上,留下一堵被瀑布般涂满血流的鲜红墙面。

    赵毅开了三枪,其余两发子弹,呼啸着钻进另外一名黑衣人的左、右肩关节。在射击距离不超过十米的情况下,进化视觉可以捕捉到对手主要神经与韧带的具体位置。炸裂的弹头,使黑衣人双臂瞬间丧失了控制,握在手中的突击步枪“当啷”掉落在地面上。他瞪大双眼死死盯住赵毅,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咬紧牙关强忍疼痛的同时,立刻转身想要冲上通往二楼的阶梯。

    然而,赵毅丝毫没有放过对手的意思。他推开挡在身前的尸体,以惊人的高速猛扑过去,膝盖狠狠装上黑衣人的后腰。剧痛,沿着神经直接传入大脑的脊椎碎裂感,使黑衣人双眼顿时朝外鼓凸。他惨叫着,无法反抗,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赵毅抓住后颈和大腿,将整个人用力平摔在房间中央的合金案板上,眼睁睁看着身上多功能战斗服的拉链被撕开,反射出可怕寒光的锋利格斗刀被赵毅握紧,直接插入自己的胸口,一直顺切到腹部。

    失去皮肤和肌肉阻碍的肠管与各种脏器,从分扒开的腹腔内部/裸/露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颤巍巍地粘动着。

    “救,救……我……我要杀了你————”

    黑衣人躺在案板上凄厉惨嚎,整个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抽搐。他的双手无法动弹,失去韧带束缚的两条胳膊无力地耷落着,大腿不断扭曲。可是,这样的动作却带来更加猛烈的剧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嚎叫、诅咒。

    赵毅没有冲上二楼,他静静地守候在楼梯旁边,抓起黑衣人掉落的RKK突击步枪,熟练地拔下弹匣,大略估计了一下残弹数量,重新装进插槽,上膛。做完这一切,他默默辨听着从楼道上传来的脚步声,端平枪口,对准依然在嚎叫的黑衣人侧脸点射。子弹准确击碎了下颌,半条舌头在血花与牙齿碎片的伴随下凌空飞起,像腐肉一样粘在天花板上。

    一个负有重伤,丧失行动能力的对手,比尸体更管用。

    他需要一个诱饵————所有枪手都配置了红外夜视护目镜,在呼叫没有获得回应的情况下,所有保持沉默的对象,都会被视作目标。

    急促的脚步声,在临近二楼梯道的同时忽然消失。很明显,搜索者们已经发现了来自厨房的固定热源。赵毅依靠着墙壁,头脑中的感知场景越来越清晰————从屋顶进入的四名黑衣人分为两组,据守在楼梯与走廊尽头。躺在案板上重伤者的通讯器里,传来伴随着电流杂音的紧张呼叫。他们在确认同伴的位置,却得不到任何回复。

    赵毅唇角掠过一丝狰狞。

    他骤然端起枪身,枪口朝上与天花板垂直,死死扣定扳机,粗暴的枪声再次响起。涂刷着白色油漆的木板表面,立刻出现一片蜂窝状的密集弹孔。二楼梯道位置传来身体与地面接触的沉重撞击,惨叫。随即,大滴温热的血从孔洞中央渗透出来。其间,混杂着被子弹炸裂的锐利木刺和粉屑。

    旅馆内部的构筑材料,大多为粘合型的木质基础。它们没有什么防护能力,常规口径的步枪弹很容易就能穿透。

    扔掉已经射空的步枪,赵毅加快脚步开始助跑,飞身跃上厨房墙体上端的窗户,跃出,在直升机无法观察到的死角,从房屋外墙上悄悄摸进其中一间客房。小心翼翼地轻轻旋开房门把手,透过微若发丝般的缝隙,安静地看着散发出浓烈硝烟与血腥的走廊。

第十四节 摊牌

    两名黑衣人已经撤回走廊尽头的拐角————这里的楼层隔板有砖墙支撑,正当他们反复呼叫同伴验证其位置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一股从身后袭来的气流。下意识地猛然转过身,只见数米外敞开的客房门口,突然闪出一条黑色人影,同时亮起两团闪烁耀目的火焰。旋转的弹头毫无阻碍钻进头颅,在两个人的左边面颊与额头,分别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色孔洞。

    “还有三个。”

    赵毅用力拔出手枪弹匣,从衣袋里摸出几颗子弹,顺序填入横槽。拉上枪膛的瞬间,他忽然察觉到一种难以言语的危险降临感。来不及多想,连忙纵身朝着走廊正前方狂奔,身体右侧的墙壁,随即传来震耳欲聋的重机枪轰鸣。构成墙壁的木质材料,在“噼里啪啦”的炸音中裂开,飞散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露出强烈刺眼的探照灯光柱,以及跟随赵毅脚步迅速横移的直升机舱体。

    急速冲到楼梯尽头,赵毅猛然朝前翻滚,纵身从二楼跃下。与此同时,另外一架直升机也从对面方向开始扫射。从中间被撕裂的木质部再也无法支撑,几分钟后,旅馆上部如同被热刀子切开的奶油,沿着被子弹洞穿的不规则线条朝外弯曲。整幢房屋发出“吱吱嘎嘎”的挤压,失衡的建筑上层在摇摇欲坠中勉强维持了近十秒钟,终于在刺耳的板材断裂声中轰然坍塌。

    连续损失了七名成员之后,其余的黑衣人开始改变战术。他们已经发现自己在地形利用方面处于劣势,虽然没有携带将整幢房屋夷为平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却可以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毁掉这间旅馆。

    面色铁青的赵毅从废墟中艰难爬起,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愤怒,加上痛苦,使苍白的面孔看上去显得越发凶狠。冷冽的风从破碎建筑上空刮过,拂动着被撕裂的窗帘和布幔,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味一直吹向远方。

    握枪的右手根本无法动弹。屋子倒塌的瞬间,一只从客房里斜落掉出的沉重立柜,从背面狠撞过来,砸碎了整个肘关节。动一下,钻心的痛。

    右腿膝盖以上大约两厘米的位置,已经被粗大的十二点七毫米弹头洞穿。朝外绽开的皮肉边缘,被高温烧灼成一片焦黑————即便拥有高达五级的速度,也无法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进行闪避。何况……人类科技一直都在进步,这个时代的武器射速与威力,远比几十年前更快,更强。

    一名黑衣人推开破裂的墙壁,慢慢走到半跪在地面的赵毅旁边。他可能觉得,俘虏应该比死尸更加值钱,也可以从指派自己命令的金主手中,换取更多的利益。他默默注视着呼吸粗重,应该是彻底丧失战斗力的赵毅,正准备发信号让另外两名同伴过来,却丝毫没有发现————对方那只被灰尘与凌乱木屑遮挡住的左手,还握着一把锋利的格斗刀。

    “嗖————”

    淡蓝色的刀光,从防护最脆弱的咽喉划过。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面前大口喘息的赵毅,喉咙深处发出咕哝空洞的音节,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嘴里涌出的大团血沫彻底淤塞。僵硬的动作保持了三秒钟,他终于颓然地垂下头,身体一软,重重摔倒。那双眼睛至死也没有闭拢,一直保持着后悔与不甘的凝固成份。

    突如其来的剧变,使围上来的另外一名黑衣人僵滞了两秒钟。这种完全因为震惊和恐惧产生的思维空白,根本无法阻挡赵毅迸发出最后的体力,像野兽一样将他扑倒。全身火热,似乎血管里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剧痛,还有急剧上升的体温,烧灼着赵毅头脑中最后的清醒。他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头濒死的狼,进化力量和异能彻底丧失作用,根本就是凭着原始本能而行动。用牙咬,用手撕,吞咽着不属于自己的滚烫血液,大口狠嚼从对手身上扯下的皮肉。耳边充斥着绝望惊惧的哀嚎。被扑倒的瞬间,黑衣人本能地扣动扳机,至少有五发子弹贯穿了赵毅腹部。具体的受伤部位,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唯一残留在脑海中的意识,就是不顾一切地撕咬,啃杀,朝着对方的要害,铜锤般的拳头,雨点一样落下。

    “砰————”

    赵毅感觉到自己左肩传来清楚的骨碎声,抬起头,朝着子弹袭来的方向望去————最后一名黑衣人整平端枪口,站在距离自己二十多米远的位置。黑色头罩遮住了他的面孔,无法看到他此刻的表情。然而……那双眼睛里,却释放出慌乱颤抖的畏惧。

    空中,两架直升机已经调转方向围拢过来。它们盘旋着,投射下雪亮刺眼的光柱,将赵毅牢牢罩在中央。

    他再也没有丝毫力气。腹部的创口直径长达十余公分,肠体已经外流,体力耗尽,连保持半跪姿势都觉得困难。

    拖着麻木的身躯,重重靠在一只歪倒的椅子旁边,赵毅只觉得浑身发冷,甚至忍不住想要颤抖。这意味着体内流失了大量的血,再也坚持不了多久。

    地面,满是触目惊心的鲜红,连干燥的土壤和木屑也被浸透。

    “我……要死在这里吗?”

    意识越来越淡薄,耳边只有一片混乱的金属鸣音,听不见风声,似乎所有一切都在渐渐远去。

    “我……根本就不该离开S12……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混乱的意识,像魔鬼一样迅速吞噬着大脑中的清醒。迷迷糊糊之间,赵毅只觉得空气中忽然传来剧烈的热能波动,盘旋在半空的两架直升机,似乎是被某种重型武器命中,在爆炸中变成两团灿烂夺目的烈焰,北面和南面方向同时响起枪声……紧接着,很多人从远处围拢过来。他们好像是在为自己包扎伤口,还有一个在混乱中显得尤为清楚,充满愤怒与狂暴的声音。

    “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救活他————”……

    刚刚睁开眼睛,目光所接触到的,是一片朦胧模糊的白色。

    这里,应该是医院。充斥着鼻孔的浓重消毒药水气味,证实了这一点。

    意识仍然处于半清醒状态,可是赵毅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

    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已经克服了大量在上个世纪无法解决的疑难病症。断肢再植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内脏受损同样可以通过更换得以维持原来的功能。至于自己……似乎并不需要那么麻烦————拥有五级体格的进化人再生能力极强,只需要认真调养,加上足够的养护时间,破损部位完全可以自然修复。

    “他们……是对的。”

    朦胧中,赵毅仿佛又看到S12基地里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们。他们临终前都会叮嘱自己离开,他们每一个人都说过————“外面的世界,除了阴暗与邪恶,还存在着友善和希望。”……

    按照六小时前下达的紧急命令,包括联邦陆军总医院行政大楼在内的中央建筑群,已经被列为重点防护区域。警卫二师专门为此调派了一个装甲步兵团,驻守在医院外围。两个陆航中队对该区域进行二十四小时巡逻。没有联邦军总部签发的特别通行令,谁也无法越过那道可怕严密的武装警戒线。

    周以铭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凝视着几张摆在面前的照片,久久没有说话。

    所有照片,都是从不同角度拍摄下来的赵毅受伤场景。他的右手已经被压断,左边肩膀露出显而易见的弹孔。腹部的伤口最为触目惊心,青紫色的肠管一直拖到地面,整个人完全被黑色的污垢和血泥包裹。如果不是那双努力圆睁的眼睛,恐怕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还活着。

    身材高挑的女秘书默默站在旁边,她可以清楚看到将军眼里释放出的冰寒,甚至感觉周围空气彻底凝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尤其是那张时刻遍布威严的苍老面孔,正在无形怒火的操纵下,朝着趋于狂暴边缘的状态,扭曲的越来越厉害。

    “接帕特里克的专线。”

    几分钟后,将军打破了沉默。

    秘书快步朝前走了几步,从置物架上拿起电子遥控器。很快,在电流与传导信号的作用下,空荡荡的大厅中央,出现了与欧格少将密室里完全相同的老者全息图像。

    他像往常那样坐在躺椅上,表情看起来很平淡,丝毫没有因为接通远程信息传送而感到吃惊。

    “那个孩子快死了。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以铭的声音非常冰冷,充满一触即发的强烈怒意。

    老者微微皱起眉头,脸上却仍然带着淡淡的微笑:“亲爱的周,我不明白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你是否应该首先就这个问题进行说明,或者发送详细资料给我看看?”

    “帕特里克,你很清楚我话里的意思————”

    周以铭死盯着神情悠闲的老者,沉声道:“从现在开始,联邦海关会提高对G六十四、G六十五、FT八十一这几颗星球的农产品检验标准。军部也将取消明年对汉密尔顿家族的重型机械购买计划。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必须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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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弱势

    这番话,对帕特里克立刻产生了任何语言都无法相比的效果。他面色一滞,慢慢眯起双眼,颇为意外地看着对自己冷眼漠视的周以铭。过了近两分钟,才神情阴郁地摇了摇头,说:“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疯狂。议会绝对不会通过这种提案。这相当于对联邦殖民地进行经济制裁,那几颗星球上产出的物资,可是供应着整个地球北半区域的贸易基础。如果你真要这么做,我保证……”

    “G六十四星域周边一直都有海盗出没。没有抓获他们以前,第十八分舰队将对那里的所有航道进行封闭。任何敢于靠近的船只,都将遭到攻击————”

    将军根本不理会帕特里克的威胁。他注视着蓝色光幕中的老者图像,阴狠地冷笑道:“封闭将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半年、五年、十年都有可能。民航部门每天都会接到关于海盗的投诉,联邦舰队必须为此做点儿什么,即便议会也无可指责。”

    瞬间,帕特里克脑门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水。他忽然发现,自己在评估双方实力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周以铭对整件事情所持的强硬立场。那根本就是一个顽固倔强的家伙,经常不会按照常理出牌。假如他执意以清剿海盗的借口封闭航道,议会的确不可能对此作出反对。可是……三颗殖民星球上出产的农副产品,也将永远呆在集装箱里腐烂。

    那可不是区区几百万联邦元的损失。整个汉密尔顿家族的经济来源,有百分之四十左右都来自这三颗星球。

    有时候,军权的确高于政治。

    沉默了几分钟,帕特里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涩。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个孩子……并没有死,他还活着。”

    他决定对周以铭低头。不过,非常有限。

    将军冷冷地注视着他,说:“或者,我应该把欧格少将派往西部前线。让他亲自尝尝重伤濒死的滋味儿————”

    “这不公平————”

    帕特里克骤然提高音调,怒道:“你没有公布那个孩子的真实身份。他在人口普查总署没有档案记录,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参谋联席会议将对你进行弹劾。”

    周以铭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可以试试。我现在就命令第十八分舰队封闭航道。”

    “等等————”

    老者又惊又怒地从躺椅上站起,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双眼怒视着将军。片刻后,忽然叹了口气,颓然地坐下,脸色极其难看地点了点头:“好吧……说说你的条件。”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物都可以用利益进行交换。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再大的裂隙也可以弥补。

    “汉密尔顿家族不得再对那个孩子进行任何动作,也不能反对军部对他做出的决议。”

    周以铭恶狠狠地加重语气,说:“另外,还必须拿出一千五百万联邦元,以私人名义无偿捐赠给军部。”

    帕特里克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不受控制般剧烈跳动————这个数字实在太大了,相当于整个家族年度总收入的百分之三十。

    也许是看出了他脸上的犹豫和不甘,周以铭冷笑两声,说:“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闻言,帕特里克猛然抬起头,用凶狠中带有几分暴虐的目光,死死盯住将军。后者也目光炯炯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甚至,其中更充满显而易见的讥讽与威胁。僵持了近五分钟,蓝色光幕中的老者终于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又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发现————自己预先布置的种种后手,在绝对强大的军事力量面前,根本就是一张轻捅即破的薄纸。虽然军事必须服从于政治,可是在那些无法通过正规方式进行制衡的地方……力量,就是一切……

    在地球历二零三六年以后出版的书籍当中,经常会提到一个使用率极为频繁的名词————第三次世界大战。

    没有确切数据表明,在那场整整延续了四年的战争中,究竟有多少人丧生?战后官方公布的数据,也只是将其笼统归结为“三十亿”的范围。核导弹、化学武器、强效细菌弹、毒气……《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禁用名册》上罗列的所有项目,都可以在战场上找到永远无法遮掩的使用痕迹。所有参战国都在指责对方首先使用了它们。争吵、讥讽、赤/裸/裸/的挥拳相向……战争并没有真正分出胜负,如果不是顾忌地球和人类社会对于这种无序混乱的实际承受能力,大战恐怕还会延续至今。

    没有作为标志性的结束句号,自然也就无法像历史上前两次大战那样,分出真正意义上的战胜与战败集团。没有赔款,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此承担罪责。以两大交战集团作为不同利益理念的代表,人类社会被分裂为两大政治圈————前者,是坚定崇信民主制度的地球联邦。后者,则是以诸大公国作为基础,进而形成帝王分封制的泛联合军。

    战争,是科学技术最好的催化剂。

    地球战场已经不再局限于传统意义上的三维作战模式。军事家和统治者的目光,更加着重于太空层面的争夺。当全新的制宇战斗卫星不断发射升空,轨道激光发射器、重型空天战斗机、漂浮式粒子束发射站等等越来越多新型武器开始列装,通过最直接方式对地面目标进行打击的时候,几乎所有科学家都把眼光不约而同投向了太空————也许,只有那里,才是真正躲避混乱和死亡,得到真正安全与宁静的世外之地。

    人类历史上第一艘宇宙殖民飞船“希望九号”,于二零五五年七月二十七日在酒泉发射升空。按照联邦与泛联合军签订的相关条约,这艘集中了两大交战集团所有科技力量的宇航器,将在火星建立第一个人类星际移民点。半年后,两艘搭载量均为两千乘员的飞船,分别飞往仙女座和半人马星座。根据当时哈勃四十六号太空望远镜的的观察,两个目标区域内,很可能存在适宜居住的类地行星。

    谁也没有想到,人类竟然会是因为战争而被迫进入太空。泛联合军与地球联邦之间的利益争夺,从地球时代一直延续到宇宙。近两百年的时间沉淀,掩盖并且淹没了太多的历史真相。无法分清楚究竟谁真正站在正义一面,相互之间只存在着不死不休,永远无法调解的仇恨。

    他们都离开了地球,却又无法真正舍弃祖先的埋骨之地。战争遗留下来的辐射、化学污染、油井爆炸渗漏之后无法回收的大量污物,以及文明时代被数十亿人使用并抛弃的无数塑料制品……亚马逊热带雨林面积已经缩减了百分之八十,南极冰川露出了绿色,包括印度尼西亚在内的所有太平洋岛国,早在上个世纪中叶,已经全部被海水吞没。人类曾经赖以生存的大陆面积,只剩下曾经的百分之七十四……

    合拢异常沉重的《地球编年史》,赵毅推开椅子站起,慢慢走到两米多高的落地窗前,仰望着那缕从灰暗云层深处射出,在地面上照出一片柔和的金色阳光。

    光洁的窗户玻璃表面,映出自己淡淡的投影。

    青灰色的联邦军制服很合身,新剃的黑色短发直立着,显出年轻人特有的精神与干练。皮肤已经不再是刚刚离开S12那般苍白,增添了一层自然照晒产生的铜色。配合颧骨与英挺的面部轮廓,共同构成充满阳刚之气的男性脸庞。

    眼睛,仍然是纯净深透的墨黑。不过,与两个月前相比,却多了一些额外的东西。

    它显得更加阴沉,也开始内敛。很少像从前一样释放出纯洁和期待的目光,而是像老谋深算的长者那样狡诈、冰冷。

    S12的幸存者们,教会了赵毅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知识。他拥有普通人难以比及的强大进化力量,超卓的头脑,敏捷的速度,还有涉及任何学科的高深研究理论。然而,谁也无法传授他面对危险和陷阱的时候,应该如何自处,解决……或者是利用。

    有很多东西,永远不可能从学校与教师那里找到答案。

    你必须真正融入这个社会。

    虽然它无比肮脏,充满罪恶,是寄生着无数蛆虫与污垢的温床……但谁也无法否认,想要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就必须与它发生接触。至于沾染或者排斥,那都是自己的选择。谁也无法责备,更不可能给予赞美。

    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沉稳且有节奏的脚步声。

    周以铭像往常一样穿着半旧不新的制服。虽然苍老,却给人以瘦且清隽的感觉。固执、强硬,却并不毫无理由的蛮横,这是他被太多人尊敬或者仇恨的真正原因。算得上优点,也可以说是最致命的错误。

    赵毅转过身,默默注视着这个曾经多次在医院看望自己的老人。他发现————对方也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这种似乎可以通过外表直接看穿内心的沉默,一直持续了近三分钟,将军才走到办公桌背后的主位上坐下,伸手指了指侧面的椅子,和颜悦色地说:“坐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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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军介绍:
陪伴着父母的尸体,在地下生活了十八年。那里远离人世,阴冷,黑暗,却没有尔虞我诈,陷阱与阴谋。我爱这里,却终究仍要离开。那是我的命运,也是无法被看穿的未来。
赵毅————
罪军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罪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罪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