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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象持     大照圣朝txt下载     大照圣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迦南郡国·逄稼

    在小满节气的时候,泰罗多已经是满眼浓绿的盛夏光景。

    融铸紧张的准备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前太子、现在已改封为迦南郡王的逄稼。除了逄稼的大世子逄徵留在圣都外,其他家人将全部跟随逄稼来泰罗多。

    迦南郡王府是现成的。前朝的迦南郡王王宫仍然保留着,只是自从隆武大帝将迦南郡国改为迦南郡之后,王宫已经封存十几年没有用过了。

    融铸所在的郡守府其实是原先迦南郡王时期的国相府,迦南改行郡守制后,国相府稍事修整,改为了郡守府。

    自从融铸接到大照圣朝将要施行新政、逄稼将要担任迦南郡王等一系列诏书之后,他就开始着手准备相关工作。一是送融雍奔赴圣都,与其他贵胄子弟集中教养。由于融崖的前车之鉴,融铸千叮咛万嘱咐,要融雍务必谨慎小心、莫再出错,尤其是专门嘱咐融雍,切莫与皇室有何牵扯,尽量避而远之。在融铸和夫人的满心忧虑之下,融雍平静地离开了泰罗多,在二十位家兵的陪护下,赶赴圣都。二是开始清盘分割军事、行政官吏,以待逄稼来后与其进行交接。除此之外,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组织郡守府里的人开始着手修葺封存十几年的原迦南郡王王宫。虽然草木林园已经乱草丛生、破败不堪,但迦南郡王王宫的大框架依旧坚固无比,融铸郡守府上上下下齐动手,终于把新的迦南郡王府整理出来了。正门上挂上了新刻制的“迦南郡王府”的牌匾。

    小满这一天的傍晚,正当融铸带着夫人、融湫、融答奴吃晚饭的时候,忽然门外来了一小队卫士和一个内侍,那内侍没有报唱,而是十分客气地直接走进融铸的正厅,一行礼道:“郡守大人,奴婢替迦南郡王殿下前来打个前站。殿下一路十分顺利,未在一地停留一刻,预计将于明日正午前后赶到泰罗多。殿下明令,朝廷已施行新政,郡王与郡守共存分治,一般情形之下不得共同治事,因此,明日殿下到达之时,除郡守大人一人之外,郡国里的其他官吏军士,均不得出城迎接。殿下还有命令,郡守大人您也不得列仪仗迎候,届时,奴婢和这一队卫士随着郡守大人去城外迎候即可。”

    融铸略有些吃惊了,说:“新政似并未禁止郡守带领同僚出城迎候郡王吧。这是礼仪所关,如果迎候过于简陋,有失天家颜面吧?”

    “郡守大人,殿下说了,总以俭朴低调为最佳。殿下说了,还望郡守大人体谅殿下的苦衷。”

    “哦,言重了言重了。下官遵照郡王殿下的意思来办就是了。”

    “那就最好了。奴婢提前来,也是要提前布置安顿一下殿下将要入住的王府。殿下也有明令,一应陈设,不得奢华,够用就行。”

    “好。下官已提前做些布置。这就着人带几位去迦南郡王府验看。”

    于是,融铸派出都尉(1)陪同内侍和几位卫士前往验看王府。之所以派出都尉,是因为都尉是郡守的属官,是郡守之外的最高武官,根据郡王郡守共存分治之法,迦南郡王就任之后,军事之权就划归郡王所有了,因此都尉也就随之成了郡王的属官,陪同验看王府,自然也是职权范围内之事。

    第二日巳时末,融铸与内侍、那队卫士赶到了泰罗多城门外迎候。等候不多时,一队人慢慢地行过来了。

    这也是没有仪仗的队伍,只有两排骑马的卫士、两排内侍、两排宫女,中间是几座大轿,最后是一长串拉着大箱子的马车。

    “迦南郡王殿下驾到。”卫士们快抵达城门的时候,一个内侍高喊道。紧接着,队伍都停了下来,逄稼从一座大轿中走出来,快走几步扶起跪在地上的融铸,说:“融郡守不必客气,朝廷有关于新政的明诏,郡王与郡守并不是君臣,融郡守万万不可行如此大礼。”

    “殿下,殿下一切可好?”融铸有些哽咽。融铸是隆武大帝最宠信的臣子,兼之又是宣仁皇后的侄女婿,因此与隆武大帝一家十分勤谨,与逄稼自然也就是十分熟稔。逄稼是至为宽仁之人,忽然之间,隆武大帝暴崩,逄稼由太子改封郡王,其间坎坷与磨难,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融铸既怀念隆武大帝,又为逄稼的遭遇感到委屈和不解,同时又想到自己的大儿子融崖的蒙受的冤屈,还有命运未卜的融雍,心中百感交集,真想嚎啕大哭一场来释放愤懑。

    但逄稼却双手用力握了一下融铸的双臂,微笑着说:“我很好,我很好。一切都好!”这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暗示。既表明目前并无什么大碍,同时也表明目前并不适宜深入交谈。

    融铸立即控制住了情绪,换了个语气说:“殿下这一路鞍马劳顿,但看上去好似精神还很好。王妃和各位世子们一路可还适应么?”

    逄稼笑笑说:“我也是鞍马上过来的人,这一路心里倒是还更畅快些。只是王妃他们颇为劳顿。这样吧,今日我们就此别过吧,我回王府打点打点,也早些歇息。明日我要行祭祀大礼,到时候我们再见吧?”

    融铸看了一眼逄稼

    ,点头道:“一切听从殿下吩咐。殿下和王妃、各位世子们早些安顿歇息也好。下官就不叨扰殿下了。”

    逄稼拱手告别,旋即转身登上了大轿,奔迦南王府去了。

    第二日是迦南郡王到任之后的第一次大祭祀。此前,融铸已经着宗师(2)把一切都安顿好了。

    祭祀非同小可,是事关皇室尊严、社稷法统的大事,照例,郡国内的郡守、郡丞、都尉、长史、功曹史、五官掾、掾史等五百石以上的官吏都要参加。

    祭祀定在辰时正,以取“日出之中,社稷永继”之意。

    到了祭祀的时刻,逄稼带着融铸和所有参加祭祀的官员,冠冕堂堂地来到了宗祠,仪典丝毫不差地完成了祭祀大典。

    融铸作为与郡王共存分治的最高行政长官,一直紧紧挨着逄稼,他希冀着逄稼能给自己一些私密话,哪怕是有个暗示的联络眼神也行。

    可是,逄稼却丝毫没有反应,也没有任何一句话。逄稼除了例行地与宗师交谈了几句并询问了宗祠的管理情况之外,再无其他话。

    祭祀结束,逄稼乘着大轿离开了。但迦南郡王府的郎中令(3)何泸留了下来,代传逄稼的王令:请融铸与原郡守府下属官员明日到迦南郡王府办理交接。

    于是,第二日,融铸又带着一应官吏到了迦南郡王府,简要介绍了迦南郡国的疆土、区域、民风、物产等情况,又将原属于郡守管辖的都尉及其他军职交接给了逄稼。

    逄稼除了应尽的礼节之外,仍旧是没有一句话。

    融铸心下有些着急了。他需要与逄稼交谈,深入了解圣都里的情况。但是,他更清楚,逄稼是极其敏感的人物,在逄稼的身边不知安插着多少个皇帝和雒渊概的眼线,稍有不慎,逄稼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逄稼之所以如此审慎,实是为了生存。

    就在这一片焦急等待又无可奈何之际,一日晚间,当融铸屏退左右,正在书房中心不在焉地读书时,一只云鸽朝着他缓缓地飞落了过来。

    这是象廷郡王送信来了。

    云鸽腿上带来的帛上没有字。这是最高级别的密信。融铸来到密室,将帛上涂抹了秘制药水之后,让人惊骇的字迹显示出来:

    “北陵遣人假扮南宫卫士于崖赴三叶岛途中截杀崖,又遣其左都侯珲方救崖,同时令假扮南宫卫士之人谎称其为皇帝、雒渊概派遣。珲方劝崖潜逃并隐姓埋名于北陵,崖险入套。现已脱险。予已遣人护送崖赴三叶岛。珲方另告崖,先帝乃图攸携甘兹等郡王宗亲毒杀之。逄稼赴迦南,万望谨慎。另,崖曾提醒北陵,有人要在太庙白玉盏中下毒,但北陵并未提醒甘兹,事后又专门嘱咐崖勿告知他人。”

    这封信虽然短,但里面的信息太多太重要了。

    融铸觉得,必须要尽快与逄稼深谈一次。

    第二日,融铸遣家吏融二赴迦南郡王府与郎中令何泸说,融铸从明日开始,将携子融答奴到泰罗多林子里打猎三天,欲邀请迦南郡王一同前往,不知迦南郡王是否愿往。

    逄稼同意了。但是也有王令:打猎为私家活动,不得劳动官署之人。融铸只带家吏与家丁,逄稼自己也只携带内侍与卫士。明日巳时末出发。

    第二日巳时,融铸带着融答奴、五十家丁、五个老猎户,逄稼带着二世子逄泽、郎中令何泸、十位内侍、五十卫士,一同出发前往泰罗多森林。

    “这是你家的老三吧,叫什么名字?融崖、融雍、融湫我都是见过的,这个可是第一次见啊。”逄稼与融铸并排着骑着马,看着融铸边上骑着迦南矮马的融答奴说。

    融答奴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睁的圆圆的,盯着逄稼身旁另一个骑着迦南矮马的逄泽看。

    “殿下,这是臣子答奴。答奴是我到迦南之后来才出生的,今年才六岁,所以殿下不曾见过他。”

    “哦,六岁。那答奴比泽儿还小一岁。泽儿,你去,和答奴一起走吧,好好说说话。”

    “喏,父王。”逄泽调转马头,十分听话地走到答奴身边,说:“我是逄泽。”

    “我是融答奴。”

    “你的名字真奇怪啊,为什么叫答奴?我从来没有听有人叫这样的名字。真是奇怪!”逄泽疑惑地问。

    逄稼皱眉道:“泽儿,不得无礼。”逄泽沮丧地地下了头。

    融铸笑着说:“殿下,不怪小世子觉得答奴的名字奇怪。答奴,原本就是迦南土话,是长寿的意思。小世子从圣都里来,未曾听过迦南土话,因此觉得奇怪,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融铸替逄泽解了围。逄泽终于露出了笑脸,看父王也不再责怪自己无礼,于是和答奴骑着迦南矮马跑到一边玩去了。

    逄稼看着逄泽和答奴,笑着说道:“这个名字的寓意倒是好。长寿!嗯!哦,对了,你怎么喜欢上打猎了?我记得你在圣都的时候,可没有这个喜好啊。”

    “殿下好记性。这是到迦南来之后才有的习惯

    。殿下,迦南的林子很多,地气又暖,一年四季草木旺盛,因此林子里的野兽极多。这迦南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猎,而且人人都喜欢打猎。殿下现在到了迦南,不出一年,保管也会喜欢上打猎的。”

    “出来走一走,倒是比待在宫里和王府里轻快的多了。你到迦南之后还练兵吗?”

    “练的少了。迦南民风淳朴,教化未开,百姓人人笃信白教,喜过清净良善的生活,加上迦南气候适宜、物产又多,老百姓家家生活都比较富足,犯上作乱的情况很少。我到迦南这八年多,未发生过一起刑案,平日里头,就连偷盗这样的事情也很少发生。”

    “这可真是人间乐土啊。父皇当年派你到这里来,足见对你偏爱有加啊。”

    “先帝的隆恩,臣终生铭记。不过,先帝派我到这里来,初衷还不是让我来将养休息,而是要我看着白教教廷。”

    “哦?白教教廷?为了一个白教教廷,父皇竟然把第一等将才派了过了。难道白教教廷有何异动么?此前,我怎么从未听过类似的奏报?也从未听父皇提起过?”

    “这倒也没有。不过,白教近年来发展极快。在迦南就不用说了,由于白教教廷在迦南泰罗多,所以迦南人几乎人人信奉白教。历任教宗在迦南人心中的威望,有如天神一般,历代皇帝都难以企及。就算是先帝,在迦南,也无法与玄阳教宗相提并论。白教内有不外传的秘法,教宗的教令能够瞬间传至各郡国的主教,白教内令行禁止、绝无违拗。白教传法至今,已经有五十六代教宗之多,绵延上千年,影响极大。先帝担心,白教一旦作乱,朝廷可能无力应对。所以,先帝将我派到这里来,并不是剿乱,而是摸底查证,预做准备。”

    “这么严重?你在迦南八年之久,可发现这些迹象?”

    “我到迦南来之后,特意与玄阳教宗深交,对玄阳教宗颇为了解。依我看,玄阳教宗是道德高洁之人,并无任何作乱之心。但我也逐渐发现,白教确实威力巨大,万一哪一任教宗德行不足、野心太大,作起乱来,那是极其恐怖的。所以,白教是否有威胁,与教宗个人有极大的关系。”

    “那可有羁縻之法?”

    “这个很难。以迦南为例吧,官府若是想强力打压白教势力,先别说这种打压能不能奏效,光是老百姓的反对和抵制,就让官府寸步难行。前朝曾有几代迦南郡王,想要打压白教和教宗,提高郡王权威,可结果,遭到百姓的普遍抵制,到最后连赋税都很难收上来。我在迦南这八年,一直尊崇教宗,优容百姓信教的习俗,就连答奴这个名字,我也是请玄阳教宗给取的。大概正是如此吧,百姓们对我倒还认可,施政起来颇为顺手。这也是我不再怎么练兵的原因之一了。”

    “哦。堵不如疏,疏不如化。你这种治郡之法,确是高明之至的。”

    “殿下过奖了。”

    “你这么一提,我倒也觉得有些感受。圣都主教疏衍,好似就很有一些野心。先帝在时,并不怎么待见这个圣都主教疏衍,但他却常常出入亲王、宗室、大臣们的府邸,在他们中间影响很大。而且朝廷的大典星,就是疏衍的弟子。他们的影响力有此可见一斑了。如果他们想作乱,不用太费力,直接请大典星以天象之名向朝廷上书,由此带来的麻烦就很大。”

    “殿下见微知著,国之大幸。白教之忧……”

    “慎言!我只是一郡郡王,哪里能管得了那么多。今日我们闲聊至此,我才说起圣都之事。日后,我们说话都要注意了,不要再提朝廷之事、圣都之事,甚至就连郡内政事、军事,也都不要讨论。我也学一学打猎,做个闲散宗室一样,做个潇洒之人,将养几年身子吧。”

    “是,殿下。方才是我失言了。”

    “无妨!晚间如何歇息?”

    “迦南林子里面草木繁盛,晚上蛇虫太多,我们都是住在树屋上。”

    “何为树屋?”

    “就是在大树的枝上搭盖小帐篷,于树上歇息。”

    “树上歇息?那岂能安全平稳?”

    “殿下有所不知,迦南林子里的榉木,树干极大,比圣都里那些百年龙柏还要大十倍二十倍不止,这些榉木带有香味,能够避开蛇虫,是晚间歇息最佳场所。”

    “那我可真向往之至了。一个树屋能住几人?”逄稼说完,看着融铸。

    融铸看到了逄稼的眼神,但没有直接看着逄稼的眼睛,笑了笑说:“最大的能放两人。殿下一人独居一个大树屋。”

    逄稼转开了眼睛,说:“如此甚好。”

    融铸又说:“答奴陪同小世子同住一个大树屋,也好相互照应。”

    逄稼没有说话,微笑着点了点头。

    注:

    1、都尉:郡国之中的属官,主管武事。

    2、宗师:郡国中掌管宗室宗庙事务的官吏。

    3、郎中令:郡王府内侍的最高长官。

第四十六章 泰罗多森林·树屋

    泰罗多森林里到处都是逄稼以前没有见过的榉木。这些榉木,细的也需要二十人以上才能环抱,那些最为粗大的榉木,甚至要三四十人方能环抱过来。这些榉木的枝条离地面却并不太高。枝条扁平着,宽度看上去能够正好放置上一个小军帐。榉木的树叶并不多,但每张树叶都十分宽大,直径足有一丈左右。树叶呈现心形,叶脉淡绿色,叶片深绿色。这些树叶稀稀拉拉地交错着生长。

    地上到处都长着一些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植物。这些植物形状之古怪、颜色之艳丽,全都是逄稼此前未曾见过的,也是逄稼此前难以想象的。

    “泰罗多森林里的这些草木,比育林苑里的珍卉还要漂亮。要是送到育林苑里去,可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珍卉了。”逄稼环顾着四周,惊叹道。

    “殿下,圣都里地气太寒,是长不了这些草木的。这几日,咱们先在泰罗多森林里打猎,殿下先看一看。这些其实还不算什么,等到夏至之后,我再陪殿下去迦南雪山上看看,从山底到山顶,草木变化极大,那里才是让人大开眼界呢。”

    “甚好。我原本也正打算去教廷看看的。久闻教廷的圣洁脱俗,我是一直神往不已。”

    “夏至之后吧。这倒是不着急的。”

    “好。”

    时间已至午时,融铸安顿家丁和老猎户在周围简单捕猎了一些猎物,烧火造饭,简单与逄稼一行人开始吃午饭。

    融答奴却牵着逄泽的手说:“世子,答奴带你去看个大朋友吧。”

    “去看什么,答奴?”

    “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融铸队伍的最后面,有一个用布盖着的大箱子一样的东西,融答奴牵着逄泽的手,带着家吏融二来到大箱子跟前。

    融答奴说:“融二,你打开吧。”

    “是,三公子。”

    融二走上前去,一用力,扯开了那块大布。

    那是一个铁制的笼子,笼子里站着一只白色金斑的小豹子。

    “你看,这是我的大猫。”融答奴指着那小豹子说。

    “哇哦,答奴,它可真是漂亮啊。”

    “打开吧,融二。”融答奴说。

    融二应诺着,打开了笼子。

    大猫一下子窜出来,扑到了融答奴的身边,前爪搭到融答奴肩上,用舌头蹭融答奴的脸,嘴里发出“哦”“哦”的叫声。

    融答奴用手抚着大猫的脑袋说:“大猫,委屈你了,让你在笼子里待了半天。可是不能让城里的人看到你,免得他们害怕。”

    逄泽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大猫的脑袋。

    大猫忽然转过头,冲着逄泽张开嘴,露出已经长了几个月的利齿,凶猛地吼叫起来。大猫弓在地上,对着逄泽做出攻击的样子。

    逄泽吓的后退着坐在地上,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融答奴大声喊道:“大猫,坐下。”

    那怒目圆睁的大猫,立刻转过了脸,神情委屈地看着融答奴,一步一步地退到答奴的身后,乖乖地坐了下来。

    融二和融答奴扶起逄泽,答奴说:“小世子,大猫是迦南雪豹,不是一般的豹子和野兽。它谁的话都不听,也不许别人碰它。你以后可要小心啊。”

    逄泽抽泣着说:“那,那它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比我还小一岁呢。长得也没有我高啊。”

    融答奴抱住逄泽说:“小世子,大猫是我在这泰罗多森林里救下来的,也是我用羚羊奶把它喂它的,它当然听我的啊。”

    逄泽擦干了眼泪,说:“答奴,我也想要一只这样的大猫。你帮我再找一只吧,怎么样?”

    融答奴眼睛咕噜了一下,说:“好啊。那你可要和我在泰罗多森林里好好找找了。我可不确定咱俩还能不能找到这么一只大猫啊。”

    逄泽高兴地抱住融答奴,说:“谢谢你,答奴。只要你答应帮我找就好。”

    融答奴用脑袋碰了碰逄泽,然后牵着逄泽的手,走到大猫的跟前,眼睛看着大猫的眼睛,用手指着逄泽,对大猫说:“大猫,这是我的朋友,以后你不许欺负他,知道么?”

    大猫好像听懂了融答奴的话一样,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向了逄泽。逄泽吓得快速躲到融答奴的身后,俩手紧紧抱住融答奴。

    融答奴说:“没事的,你放心就是了。大猫不会再欺负你了。”然后转向大猫说:“大猫,你是想上来亲亲小世子的脸是不是?”

    大猫又点了点头。

    融答奴对着逄泽说:“你看。大猫只是想亲亲你,它亲过你之后,就再不会欺负你了。你就成了大猫的朋友了。”

    逄泽半信半疑地站在那里。

    融答奴又对着大猫说:“小世子还是有些害怕你,你不要亲他的脸,亲亲他的手好了。”

    大猫点点头,慢慢走上来,伸出舌头亲了亲逄泽的手。

    逄泽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态,大声喊着说:“大猫亲我了,大猫亲我了。大猫把我当成它的朋友了。”

    融答奴举起自己的小手,像一个小大人一样,说:“但是,你还是不能摸它,大猫不让别人摸它。如果你要是摸它,它会生气咬你的。”

    “那你能让它允许我摸它么?”

    “不行。我也不行。我一直试着让它允许阿姐摸摸它,可是它从来就没有同意过。你自己要小心哦。”

    逄稼有些失落,嘟囔着说:“真没意思,我还是要有一只自己的大猫,一只更好更大更漂亮的大猫。”

    融答奴这时候走过来,用手摸着大猫的脑袋,说:“大猫,你过来,我喂你吃奶。”

    一个家丁端上来五大盆刚挤出来的羚羊奶。

    融答奴指着羚羊奶,对大猫说:“来,大猫,快吃吧。”大猫扑到羚羊奶的大盆边,头埋进大盆里,舔食起来。

    逄泽笑着说:“大猫,怎么还吃奶啊。它不是应该吃别的野兽么?”

    “大猫还没有长大啊。它才两三个月啊。”融答奴用手抚着大猫的尾巴说。

    “哼!那我要找一只比你的大猫更大更凶猛的大猫。”

    “好啊。那我的大猫就有伴了。”

    “我要是有了大猫,就让它打败你的大猫。”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让它们俩做朋友呢?”

    “我的大猫一定要比你的厉害才行。”

    “那好吧。你的更厉害就更厉害吧。我也希望我们能给你找到一只大猫。”

    大猫瞬间吃完了五大盆羚羊奶,然后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融答奴。融答奴对着融二说:“融二,大猫没有吃饱,再给它几盆羚羊奶吧。”

    融二为难地说 :“三公子,带来的几只羚羊已经挤干了奶了,傍晚之前不会有奶了。”

    融答奴蹲下来,用头顶住大猫的脑袋,说:“大猫,对不起,答奴没有给你带够羚羊。你现在没有奶可以吃了。你委屈委屈,饿会肚子,咱们晚上再吃奶好不好?”

    大猫点点头,伸出舌头舔了舔答奴的脸颊。

    融答奴和逄泽带着大猫回来的时候,逄稼和融铸已经开始吃饭了。

    融铸看到大猫过来,赶忙说:“答奴,你告诉大猫,不要伤害殿下。”

    融答奴说:“好的,阿翁。”然后转向大猫说:“大猫,这是迦南郡王殿下,你不要伤害他。知道吗?”大猫点点头,绕着逄稼走了一圈,然后回到了融答奴的身边。

    逄稼说:“这只豹子可真是漂亮啊。此前,可从未听说有这种白底金斑的豹子呢。”

    融铸说:“殿下,这是迦南雪豹。据玄阳教宗所说,这是一种瑞兽,白教前五代教宗的坐骑都是迦南雪豹,后来就绝迹了。惊蛰之后那几天,我到泰罗多森林里来打猎,猎杀了一只迦南雪豹,答奴捡到了这只小迦南雪豹,答奴喜欢它,就养了下来。说来也是怪事,这只小迦南雪豹,只听答奴的话,只吃答奴喂的奶,和答奴形影不离,别的人一概不能碰它。我们都叫它大猫。”

    逄稼看着大猫和融答奴说:“那可真是一种奇遇。大猫是灵兽。可见,答奴肯定是个有灵气和福气的孩子。”

    “父王,郡守大人,我也想要一只大猫。”逄泽撅着嘴说。

    逄稼和融铸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逄稼说:“泽儿,这是灵兽,岂是想要就能要的?”

    融铸却说:“殿下,小世子,不用着急。泰罗多森林里,神奇灵异的东西很多。这几天我们在这里打猎,小世子肯定能找到更好玩的东西。答奴,你和小世子快过来吃点东西吧。吃完我们好开始进林子打猎。”

    逄泽开心的笑了,牵着融答奴的手有说有笑地吃起来。大猫把脑袋放在融答奴的腿上,闭着眼睛睡觉。吃完饭,逄稼、融铸和大家稍事休息了一会,继续往森林里走,正式开始打猎。

    泰罗多森林极广袤。沿着迦南的海岸线一直绵延。泰罗多地处迦南的中间,就在泰罗多森林的北侧建城。从泰罗多横穿泰罗多森林,即便是最有经验的猎户,也需要十几天的时间。越往森林中间走,奇珍异兽就越多,可是危险也越大。

    融铸此行,目的并非真正的打猎,而是秘密深谈,因此所谓打猎也就是浅尝辄止而已。即便如此,半天的收获也已经是非常丰厚了。一队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猎杀了熊十头,野猪二十二头,鹿三十二只,野兔野鸡不计其数。

    最欣喜的是逄泽。他为了能够找到另一只大猫,跟着老猎户们到处搜罗,可是哪里找得到。但意外的,老猎户在林子里猎到了一只迦南大麋鹿,送给了逄泽。

    可逄泽起初并不喜欢这只迦南大麋鹿,说:“这么大的麋鹿,可真是不好玩。我还是想要大猫。”

    老猎户说:“小世子有所不知啊。这迦南大麋鹿可也是奇珍异兽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得到,能得到的呢。”

    另一个老猎户上来,说:“小世子您看。这迦南大麋鹿体型高大,比普通麋鹿要大出去许多。这迦南大麋鹿,行路不知疲倦,不论是山地、高原、沙漠、沼泽,都如履平地,而且奔跑速度极快,步伐极稳,还可以连续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体力速度均不受影响。小世子啊,您知道这迦南大麋鹿能活多久么?

    “嗯,能活五十年?”

    “不对。小世子再猜?”

    “一百年?”

    “也不对。小世子,这迦南大麋鹿寿命极长,可以活五百岁而不见衰老,而且岁数越大、秉性越好。这迦南大麋鹿的色彩一生经历四次变化,二十五岁之前为灰色,二十五岁成年。二十五岁至一百岁颜色逐渐变深直至成为纯黑色;一百岁至二百岁,由纯黑色逐渐变成深紫。两百岁时进入“神龄”,通体骤然变为雪白色。咱们至高无上的教宗的坐骑白色神鹿,就是两百岁之后进入‘神龄’的迦南大麋鹿。四百岁时,颜色变为粉色,直至死去。小世子,最难能可贵的是,这迦南大麋鹿极易驯服,只要骑上它,捉住鹿角,就驯服了它。可同时呢,这迦南大麋鹿对待它的主人又忠贞不二,它这一辈子只认第一个骑他的人作主人。一旦有了第一个主人,其他的人是碰不得它的。”

    逄泽开始对迦南大麋鹿感兴趣了,看了一眼大猫,逄泽又说:“那这迦南大麋鹿少见么?”

    一个老猎户说:“迦南大麋鹿是泰罗多森林里十分少见的异兽。咱们迦南人啊,每次捕获了迦南大麋鹿,都舍不得骑它,而是作为奇珍异兽,进贡给圣都里的皇帝陛下或者呈送给迦南雪山顶上的至高无上的教宗。小世子,您看看,您若是不想要这迦南大麋鹿,小的们就把它送到圣都去进贡给皇帝陛下,或者送到迦南雪山顶上,去给至高无上的教宗了。”

    听老猎户说完,逄泽走向了那只迦南大麋鹿。

    这只迦南大麋鹿,通体紫色,据此判断应当是快两百岁了,体型高大健硕,一双鹿角极漂亮,一双黑亮如宝石的眼睛水汪

    汪地看着逄泽。逄泽喜欢上了这只迦南大麋鹿,于是高喊着:“我要这只迦南大麋鹿了。”

    一个老猎户说:“那就请小世子骑上它吧。小世子骑上它之后,它这一生就只认小世子一人,再不允许其他人骑它了。”

    几个王府的卫士过来,把逄泽举到了迦南大麋鹿的背上。

    迦南大麋鹿的背平阔微凹,正适合骑坐。逄泽坐上去的时候,那迦南大麋鹿并不反抗,而是轻轻地摇晃着自己那一双漂亮的大鹿角。

    一个老猎户说:“小世子,快攥住它的大鹿角,这样它就是小世子的了。”

    逄泽双手紧紧攥住了大鹿角。迦南大麋鹿轻轻抬起了头,调整了几下身姿,让逄泽坐的更舒服一些,然后忽然快速地飞奔起来。

    逄泽没有感到丝毫晃动,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逄稼和融铸还没有回过神来,迦南大麋鹿已经跑了一个大圈,回来了。

    那老猎户说:“小世子,它现在是你的了。”

    逄泽欢喜至极,骑在鹿背上,一手扶着鹿角,一脸骄傲地看着融答奴说:“答奴,你看,我也有自己的伙伴了。答奴,你的那个叫大猫,我的这个,要叫天马。天马,天马,这是我的天马。”

    那迦南大麋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仰起头,发出了悠扬的鹿鸣。

    融答奴抚着大猫的脑袋,看着高高在上的逄泽和昂首而立的天马,说:“小世子,太好了。你的天马太好了,刚才跑的那么快,就像是飞起来了一样。我真为你高兴。”

    逄泽指着大猫说:“答奴,你看你的大猫,那么小,还只会喝奶呢。我的天马已经快两百岁了。”

    融答奴低下了头,蹲下来,把脑袋贴住大猫的脑袋,小声说:“我的大猫还小呢。它会慢慢长大的,会慢慢长大的。”

    晚饭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渡过的。

    融铸从郡守府里带来了夫人自酿的野果子酒。

    融铸和逄稼分别下了指令:今日除了晚间值守的十个郡守府的家丁和十个迦南郡王府的卫士,其他人都可以开怀畅饮。

    吃着新猎来的美味的野味,喝着甜美的野果子酒,郡守府的家丁和王府里的卫士们吃喝的很尽兴。

    逄泽舍不得离开他新得的天马。那天马确实是深通人性,自从逄泽骑上它,就开始形影不离地跟着逄泽,逄泽从天马上下来,它也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逄泽。最后,逄泽干脆直接就骑在天马上面不下来。逄泽骑着天马,两手扶在天马漂亮的那对大角上,威风凛凛地到处走。逄泽的晚饭,也是骑在天马上吃的。

    在天马旁边,融答奴依旧抱着自己的大猫,自己吃着家丁送来的烤肉,看着大猫舔食羚羊奶。大猫的饭量越来越大了,五大盆羚羊奶一会的工夫又吃光了。

    逄泽看着融答奴那瘦弱如羊羔的大猫,又看了看自己这头雄壮巍峨的天马,觉得自己的天马比大猫威风多了,心中十分得意。

    而逄稼,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做树屋。

    树屋,其实就是搭建在榉木上的小军帐。融铸吩咐融二将自己的树屋和逄稼的树屋搭建在同一棵榉木相邻的两个分枝上,将融答奴和逄泽安置在另一棵榉木上的同一个树屋里。值守的二十个人在这两棵树外的一丈开外,围成一个圈。

    等到篝火渐渐暗下去的时候,融铸来到了逄稼的树屋。

    融铸带着哭腔说:“殿下,您和皇后娘娘受苦了。臣有负先帝重托,罪该万死。”

    逄稼的语气却很平静,说:“融铸,你不要这么说。事起肘腋之间,又是雪夜突发,别说远在千里之外的你,就是圣都里近在咫尺的母后、我本人,还有丞相、御史大夫他们,也都无可奈何。你不要过于自责。”

    融铸抽泣了几声,语气逐渐恢复了正常,接着说:“殿下,臣早就向先帝和皇后娘娘陈说过,永诚亲王外似仁厚,实则奸诈无比,他平日里虽然看上去夜夜饮宴歌舞、宠幸女子,背地里却时时刻刻拉拢各地郡王和宗亲,加上那个雒渊概和窦吉,他们所谋之事,不问可知。只是先帝终究没有相信臣说的话啊。”

    “你错了,父皇对永诚亲王也早就起了疑惑之心,驾崩前几个月,曾经商议要废黜他亲王的封号,改封到郡国去,只是没有来得及实施,就驾崩了。”

    “先帝驾崩之事,颇为蹊跷,殿下在圣都可知道详细实情?”

    “我当时不在父皇身边,因此也并不是完全知道。先帝驾崩当夜正在下大雪。第二日凌晨,宫里就有人来告诉我先帝驾崩了,而且说的很清楚,是因病驾崩,母后亲见;指定永诚亲王继位,也是母后亲见亲闻。此后,我就被实际监禁起来了。母后也下懿旨,不召见任何外臣,包括我。自先帝驾崩之后,母后只召见了我一次,而且明确暗示我当时有人在监听监视,因此母后跟我说的也只是要拥护当今陛下、坚决辞掉太子名分、请求改封为郡王之事。除此之外,我就再无任何消息了。”

    “那象廷郡王没有在圣都做些什么吗?”

    “没有做。也不应该做。象廷郡王历来与我联系甚少。父皇驾崩之后又有这么多离奇的事情,象廷郡王静观其变是最妥帖的做法。”

    “殿下说的是。臣也这样认为。臣想问的是,象廷郡王有没有托人给殿下捎过什么口信?”

    “没有。当时,我被监禁在长乐宫里,他送口信进来是很危险的。”

    “臣明白。那在殿下来迦南的路上,象廷郡王也没有托人给殿下送过什么消息么?”

    “也没有。我来的一路上,虽然不像在长乐宫的时候那般危急,但也并不安全。在路上送信,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再说了,象廷郡王作为异姓郡王,在圣都并无人脉网络,经营有限,估计他也不会有更多的消息。”

    “臣明白了。臣有一事,必须要想殿下禀报。”

    “你说。”

    “象廷郡王从北陵郡王左都侯珲方口中获知,先帝是永诚亲王勾结甘兹郡王、其他几位郡王和宗亲们,一同毒杀的。”

    逄稼并未表现出惊讶,而是继续平静地说:“这个不用从北陵郡王那里获知,其实,我也已经猜到了。先帝体健如虎,怎会忽然‘因病’驾崩。就算因病驾崩,也不可能临终前指定永诚亲王继位。从崇景皇帝继位后颁发的一道一道诏书也能看出来,一切都是不正常的。只是,我没有想到,永诚亲王竟然如此深得人望,郡王宗亲们、文武大臣们竟然一边倒地拥戴他。”

    “殿下,这就是臣多次跟先帝提及的,永诚亲王外似仁厚,实则奸诈,他深知人心,极懂得利用人的**来控制人,也极会掩饰伪装。不过,据珲方说,郡王宗亲们之所以支持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先帝打算取消郡国制而全面施行郡守制,触及了郡王宗亲们的利益,导致他们群起背叛先帝,转而拥立永诚亲王。”

    “这倒是说的通的。你看崇景皇帝登基之后施行的新政,明显有讨好宗亲们的意思。但新政里还是有伏笔的,皇帝既然深知人心,不会不知道郡王宗亲们对皇位的觊觎之心。所以,明面上虽然恢复了郡国制,但实际上已经与原来的郡国有了很大差别,这些郡王们其实就是终身的郡守而已,权力呢,还要和郡守们对半分开。这位崇景皇帝,可真不是原来那个只知道夜夜笙歌的永诚亲王啊。”

    “殿下,皇后娘娘还在圣都的奉德宫里被皇帝监禁着,危险万分。我们总要想点办法才行。”

    “融铸,其实不光是母后,你想想,你我不是更危险么?”

    “是的。天下谁不知道,我融铸是先帝的亲信,又与皇后娘娘和殿下有亲戚之谊。可当今陛下仍然把殿下分封到迦南来,无非就是找个理由,把咱们一锅端了吧。”

    “正是如此。”

    “殿下,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崇景皇帝十分在意维护自己的仁厚形象,所以,我预计,短期内,我们还不会有危险。但早晚都会有危险的。你想啊,崇景皇帝说,要等我身体康复之后再恢复我的太子名位。这就暗示,我是必须要死的。只有我死了,他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册封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啊。但他为了自己的颜面,暂时还不会对我下手。只是雒渊概和雒皇后这两个人不好对付,我担心他们可能会等不及,私下对我们动手。”

    “殿下是说,逄秩未封太子一事么?”

    “正是。不光是未封太子。而且逄秩并不受崇景皇帝的宠爱。雒皇后就更加不受宠爱。如果逄秩不能继位,那雒渊概、雒皇后,他们的一切算计就都落空了。融铸,你要注意,雒渊概之所以要淌弑君夺位这趟浑水,为的可不是当今陛下。他押的宝,是逄秩。他是打的要做执政、要摄政这个大心思。”

    “那陛下难道没有察觉?”

    “正如你所说,崇景皇帝最大的过人之处,就是深知人心,而且极会操控利用人的私欲。我断定他对此一清二楚。他一方面不封逄秩做太子,另一方面又把他封为位分最高的亲王,稍高于其他的皇子。崇景皇帝是要吊着雒渊概和皇的胃口。因为,对于他来说,当务之急不是立太子,也不是杀我,而是另一件更大的事情。”

    “请殿下明示。”

    “他要全身心地对付北陵郡王。”

    “殿下圣明烛照。犬子崖儿之所以受冤屈,也与此事有关。崖儿说,他曾经提前提醒北陵郡王,有人要在太庙白玉盏中下毒害他,可北陵郡王却并未提醒甘兹郡王,害的逄循毒发身亡。事后,北陵郡王还特意嘱咐崖儿,不要告知其他人。”

    逄稼依然十分冷静:“融崖之事,我也略知一二。这是圣都里的一桩趣闻、也是奇闻,几乎无人不知了。不过,里面几个重要关节,我当时就觉得怀疑,白玉盏可是北陵郡王专用的器具,在那里面下毒,明摆着是要毒害北陵郡王啊。事情又发生在太庙里内侍们伺候的地方,那么谁要毒害北陵郡王,就显而易见了。至于融崖为了一个甘兹郡王的咒骂而下毒云云,我是丝毫不信的。只是他们那些人都深陷其中,互相在做局,也互相在欺骗,弄的他们自己也都相信了。哎,当局者迷啊。”

    “殿下英明。殿下,现在朝局如此复杂,殿下、皇后娘娘的处境如此危急,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最关键的是三个事情。第一个是让崇景皇帝放松对我们的警惕。这个警惕彻底消除,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最大限度地降低吧。第二个是要笼络住雒渊概和雒皇后,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和他们是一伙的。第三个,就是要保护好我们的子嗣。”

    “殿下想必已经有所布置了,请殿下明示。”

    “我想了几个办法,你斟酌斟酌,是否可行。第一个呢,我们要完全遵照皇帝的旨意,一项一项,毫无保留地推行各项新政,而且每一项都要做到最好,做彻底。”

    “这个不难。臣可以做到。”

    “第二个呢,我们要足额按时上缴赋税,甚至是超额上缴。这一条和上一条是连在一起的,为的是展现皇帝新政的成效。当然,也是为了向皇帝表示衷心。”

    “这个也不难。臣可以做到。”

    “第三个呢,是针对雒皇后和雒渊概的。我想呢,让融湫嫁给一位皇子?当然,这个皇子必须是雒皇后的。”

    “殿下是说逄秩么?”

    “不。雒皇后只生了一个儿子逄秩,早已婚配生子多年了。嫁给逄秩,太委屈融湫了,而且融湫是贵胄之女,怎能嫁作侧室,这于礼法不合,皇帝绝不敢允准。你们可能都不知道,雒皇后虽然只生了一个儿子,但她还收养了一个儿子,叫逄简,是永诚亲王宠幸一位宫娥所生,那宫娥难产而死,雒皇后就收养了这个逄简,雒皇后待他视如己出,十分宠爱。那逄简如今已十五岁了,生的一表人才。我的意思,让融湫嫁给逄简。这样,一来呢,逄简出生卑微,绝没有继位的可能,皇帝不会疑心我们企图拥立他的儿子继位来邀宠。二来呢,逄简毕竟是雒皇后所养,我们可以借机笼络雒皇后和雒渊概。只要

    给我们五六年的时间,在迦南缓口气,到时候,我们再做打算。”

    “一切谨遵殿下旨意。”

    “我还有一个想法。”

    “殿下请讲。”

    “那是以防万一的举措。假如皇帝和雒渊概对你我动手,我们的家人子嗣可能都很难保全。在圣都里的两个孩子能不能保得住,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泽儿和答奴,我们却可以早做布置,给他们谋一个安身之所,起码保全他们的性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能有这样的安身之所?”

    “我来之前,一直苦苦思索,未有良方。今日你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

    “哦?请殿下明示。”

    “我们可以把泽儿和答奴送到白教教廷去,请玄阳教宗来教养,让他们俩成为白教弟子。一来学习些白教秘法,万一我能够重回圣都执政,白教总也是一大隐患,有他们了解其中的内情和秘法,到时候咱们动起手来,也便利些。”

    “殿下真是深谋远虑。”

    “那都是说说而已,也只是‘万一’之事。之所以让他们去白教教廷,最主要的,还是为了让他们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啊。”

    “只是,玄阳教宗已经去北境极寒之地玄修去了,并不在教廷。”

    “哦?!”逄稼稍顿了一会,说:“这倒是关系也不算太大。你可还识得教廷中的其他人?”

    “臣识得教廷中的宗座和几位枢机主教。”

    “那就好。这事宜早不宜迟。尽快把他们俩送过去吧。”

    “喏,殿下。臣建议在夏至之时,殿下亲自把他们俩送过去,顺道去看一下白教教廷。”

    “很好。”

    “目前,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你说呢,融铸?”

    “臣以为,似乎还可以联系一下象廷郡王。”

    “明面上还是要少来往。象廷郡王虽然不像北陵郡王那么受皇帝的猜忌,但他毕竟也是世袭罔替的郡王,这个‘世袭罔替’,就是崇景皇帝心里的刺。不过呢,暗地里,可以交通信息。毕竟象廷郡王是我们自己的人。而且,我们手里自己的人,也就只剩下象廷郡王一个人了。”

    “殿下,北陵郡王和当今陛下既然有嫌隙,殿下没有想过要利用一下这个嫌隙么?”

    “万万不可。北陵郡王心机极深。如果我们与他联手,马上就会遭到崇景皇帝的灭门屠杀。就算我们侥幸和北陵郡王侥幸赢了崇景皇帝,那北陵郡王也绝不会和我们共享天下的,我们到头来还是会落得一个灭门屠杀。所以,无论何种情况之下,我们都不能和北陵郡王联手。不过嘛,虽然不联手,但是我们可以利用一把北陵郡王。”

    “如何利用?请殿下明示。”

    “据我预计,他自己很快就会来和我们联系的。到时候,我们必须明确但委婉地拒绝他们。不仅要拒绝他们,而且要向皇帝原原本本地密奏北陵郡王与我们联络之事。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有存活的可能。”

    “殿下圣明!”

    “融铸,我们的路很难走啊。”

    “是,殿下。臣一定竭尽全力,力保殿下。”

    “这个都还说不上。圣都里的风雨少不了。皇帝他们现在还没有时间来对付我们。这是我们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是,殿下!”

    “好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也不用再打猎了,直接回泰罗多吧。”

    “喏!”

    “以后我们尽量不要在泰罗多城里见面或商议,有事情还是到林子里来吧。”

    “喏!”

    不远处的另一个榉木的树屋里住着融答奴和逄泽。

    可是,融答奴等融二他们都退到一丈之外的护卫圈之后,对逄泽说:“小世子,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父王不让我下去,说下面有蛇虫。”

    “我们不下去,就在这榉木上。走。”

    融答奴牵着逄泽的手,走出了树屋。

    树屋外边一片漆黑。逄泽说:“这么黑,我有些怕呢。答奴,我们还是进树屋睡觉吧。”

    融答奴手上加了点力气,用力攥了攥逄泽,说:“别急,马上就有光了。”

    果然,融答奴的话刚说完,榉木的根部就发出两道亮光来,照的整个榉木都白亮如昼。

    “太亮了,不要让阿翁他么看见。”融答奴说。

    那两道亮光应声暗了下去。光亮正好能够让融答奴和逄泽隐约看得清榉木上方的枝丫和大叶子。

    逄泽说:“答奴,谁在下面?”

    “小世子,没有人在下面。这是大猫在下面。”

    “大猫还会点灯么?”

    “这不是灯,这是大猫的眼睛。”

    “大猫的眼睛能够发光?”

    “是呀。”

    “它怎么知道能听得懂我们想要这些光?你又没有跟它说话。”

    “我不用跟它说话,我想什么,大猫都知道。”

    “哇哦,大猫还会些什么本事?”

    “大猫会的可多了。以后我慢慢给你看。”

    “可是你的大猫不能让你骑,还是没有我的天马好。”

    “你的天马是很好,小世子。可是我的大猫也很好啊。哎呀,快走,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顺着大猫发出的两道微光,融答奴牵着逄泽的手,攀着枝丫往上爬。榉木的枝丫平坦宽阔,两个人像攀登台阶一样轻松地来到了榉木的顶端。榉木的顶端上有两个巨大的叶子,那叶子比一个成人还要长,就像是两个小床。融答奴先躺到一个叶子上面,头朝着叶柄的方向,脚伸向叶尖的方向,然后跟逄泽说:“你快到另一个叶子上去,像我这样躺着。”

    逄泽照做了。

    融答奴用手拍一拍大叶子的柄,那叶子竟然慢慢卷曲了起来,把融答奴包起来,只把答奴的脑袋露在外边。逄泽盯着看得目瞪口呆了。

    融答奴把双手从叶子里抽出来,放在叶子的外边。然后转头对逄泽说:“快,你也拍拍你那个叶柄,把你也卷起来。我们今晚就睡在这叶子里,好不好?”

    逄泽边回答“好好好,太好了”,边赶紧用手拍了拍那边的叶柄。

    可是逄泽的叶子却没有卷起来。

    逄泽觉得自己的力气用的不够大,又用力拍了拍自己叶子的叶柄。

    可是叶柄还是纹丝不动。

    逄泽说:“答奴,我的叶子为什么不动,这片叶子是不是死掉了?”

    “不会啊。榉木上不会有死叶子的。”融答奴从自己的叶子里爬出来,走到逄泽那片叶子的地方,用手拍了拍逄泽的叶柄,那也叶柄缓缓地卷了起来。

    逄泽也把双手放在外边,高兴的说:“答奴,哇哦,我也有自己的叶子小屋了。答奴,我们就在这里睡吧。”

    融答奴回到自己的叶子躺下来,说:“嗯,小世子,我们就睡在这里。”

    “你在泰罗多的城里,每天夜里也这么睡么,睡在叶子里?”

    “我有时候会睡到叶子里。泰罗多城里也有很多的大榉木。但你不要告诉别人,这是咱俩的小秘密,好不好,小世子?要是阿翁阿母知道了,他们就不让我们出来睡了。”

    “行,这是咱俩的小秘密。”

    “小世子,你等一会,我给你看会发光的彩雀儿。”

    融答奴的话刚说完,从林子里忽然飞出来一些闪着光的小点,这些小点越飞越近,等到快飞到融答奴和逄泽的大叶子,逄泽才看出来,原来这是一只一只的小雀,这些小雀的头上长着一只长长的翎,翎的顶端是一个翎眼,每一只雀头上的翎眼都闪着不同颜色的光。逄泽和融答奴的身边聚集了几百只闪着七彩光芒的小雀儿。逄泽觉得自己好像是飞到了漫天星斗的天上。

    融答奴指着一只翎眼上闪着金光的雀儿,说:“你去让小世子好好看看。”

    那只闪着金光的雀儿扑闪着翅膀,飞到了逄泽的面前,然后轻轻落到了裹着逄泽的叶子上。

    逄泽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雀儿。那雀儿的翎眼闪着金色的光,浑身的羽毛也是灿灿的金色,翅膀上的大羽是七彩的,七彩交错着,尾巴是长长的十几只细翎子,细翎子也是七彩的。

    这只金雀儿飞走了,又过来了几只其他颜色的雀儿,每只雀儿的翅膀上的大羽和尾巴上的细翎子都是七彩的,身上的羽毛和头上的翎眼却是同一种颜色。

    逄泽伸手想捉住一只好好看看,可他还没有伸手,这些雀儿就飞走了。

    融答奴又说:“小世子,你看。”融答奴的手比划着。

    随着融答奴手的变动,几百只小雀儿,在叶子的周围开始不断的变化样子,一会排成一条长长直直的线,一直延伸到很远,像是一条闪着亮光的风筝的线;一会又排成几个大小不一样的圆圈,大圆中套着小圆;一会排成七边形,一会排成三角形,一会排成散开,一会又聚起来像是一个闪亮的镜子。

    融答奴的手一抖,这些雀儿瞬间飞走消失了。

    逄泽嚷着说:“答奴,答奴,我再看一会,我再看一会。”

    融答奴说:“小世子,阿翁那边已经没有声音了,我们别被他们发现了。改天,答奴再带你看别的好玩的。你不是要一直在泰罗多住下去么?”

    逄泽看了看不远处下面他父王那边的两个树屋,果然已经没有了声音,于是小声说:“是的,答奴,我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了。这里比圣都里好,圣都里我每天都在宫里住着,什么也见不着,只有那些讨厌的内侍和宫女。”

    “那就太好了。小世子,我可以每天去找你玩么?泰罗多好玩的东西可多了。”

    “好啊好啊,答奴,你一定要每天来找我玩,把你会的这些本事都教给我。答奴,我问你,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好玩的本事?你要告诉我,不要向我隐瞒。”

    “我不会向你隐瞒的,小世子。可是,我没有从哪里学这些本事。我不骗你的,小世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大猫是一样的。我不会骗你的。在我们泰罗多,好猎户特别特别多,好多猎户还会捕猎和驯兽,有的最好的猎户还能驯狮子、驯老虎,但他们驯兽的办法都特别可怕。可是,小世子,你知道么,我不用驯他们,他们就听我的话。这些小鸟啊、小兽啊,都听我的话,那些马儿啊、熊啊、狗儿啊,也都听我的话。我只要想和他们说话,他们就会来和我说话。其实,小世子,都不用说话,他们就都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们都听我的话。”

    “你好厉害啊,答奴。答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天马一样。答奴,你从小就会这些么?是因为你出生在泰罗多么,我听父王说,这里的人都会打猎。”

    “在泰罗多,人人都会打猎。我小时候也不会这些,但是我有了大猫之后,我就会这些了。”

    “那我现在有了天马了,是不是也能学会这些了呢?我的天马比你的大猫厉害多了。”

    “肯定会的吧,小世子。你的天马已经快两百岁了,长得那么大,那么漂亮。小世子,你肯定也能学会这些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玩的,就更多了。是不是,小世子?”

    “你说的对,答奴。我的天马那么厉害,我会的,肯定比你会的更多、更好。”

    “肯定会的,小世子。我们快睡吧。我困了。大猫也困了。”

    “你怎么知道大猫也困了?”

    “我就是知道啊。大猫想睡觉了,大猫也想让我睡觉了。我不睡,它是不会睡的。”

    “你这么和大猫这么要好。它想什么你都可以知道。可是,我却不知道我的天马在想什么,怎么办?”

    “天马肯定也想睡觉了,小世子。你刚认识你的天马,以后你肯定就能知道天马在想什么了。”

    “哦……我和我的天马,肯定比你和你的大猫,更要好。”

    “嗯……”

第四十七章 长秋宫·雒皇后

    自从逄图攸登基大典之后,尤其是云娥受孕的消息传出来之后,雒皇后已经秘密召见丞相雒渊概十几次了。

    但今天,却是雒渊概第一次主动求见雒皇后。

    大长秋柳傩把雒渊概引到长秋宫正殿,吩咐内侍和宫女给雒渊概摆上茶水点心,照例带着其他内侍和宫女全都退出殿外。

    “兄长,我们也商议过多次了,秩儿晋封太子一事,总还是要先定个宗旨吧。就这么一直拖着,可不是什么办法呀。不怕兄长笑话,我这个皇后,实际上也就是摆了个样子罢了。陛下绝不会再宠幸长秋宫了。要想靠我这个皇后来让逄秩凭什么‘子以母贵’晋封太子,那是断断不可能的!”

    “娘娘,臣还是那句话,陛下自有他自己的心思和决断,臣现在还不能尽知陛下立储到底是如何的心思,我们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啊。立太子之事,稍有不慎,就要身死族灭啊。”

    “兄长,这还有什么不‘尽知’的。普天之下,谁不知道陛下肯定要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然后继承大统啊?”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娘娘,陛下的秉性,我们难道还不知道么?!陛下要的是宗室归心、天下归心,稍微差那么一点,陛下都不能容忍。陛下的明诏已经说了,逄稼只是暂时改封郡王、赴迦南调息身体,等到身体康复之后,陛下仍旧是要复他的太子名位的。”

    “这都是陛下在作伪啊。兄长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么?作伪的事情,我们管它做什么?!”

    “是,这是陛下在作伪。可是,这‘作伪’,已经昭告天下了,天下人人尽知,可就不是简单的作伪了。只要逄稼还健在,这个太子的名位只能空着,绝不可能落到秩儿的头上。”

    “兄长既然明白这个道理,那兄长为什么不想个办法,除掉这个逄稼呢?!”

    “娘娘,现在逄稼已经是笼中鸟了,臣要想除掉逄稼,易如反掌。可是,除掉逄稼,却是对我们极大的不利啊。”

    “哦?兄长此话怎讲?”

    “娘娘,臣问娘娘一句话,娘娘觉得,逄秩晋封太子的最大障碍是谁?”

    “这还用问么,自然是逄稼啊。兄长刚才也说,只要逄稼还健在,这个太子的名位只能空着。”

    “臣暂且不说娘娘说的对还是不对。臣再问娘娘一句话,假如臣除掉了逄稼,那陛下会封谁为太子呢?”

    “自然是逄秩啊。”

    “娘娘大错特错了。陛下的意图很明显,为了显示陛下一秉大公,陛下现在做出来的样子,是受先帝遗命、勉为其难被迫代为执政的姿态。这种姿态,几年之内都不会变更。如果在这期间,逄稼死了,陛下仍旧会从先帝一脉中择一子立为太子的,绝不可能封秩儿做太子。”

    “怎么可能?逄程、逄秀、逄秦他们不是都已经封了侯了么?连个郡王都不是,怎么能够直接晋封为太子?”

    “娘娘好好想一想,陛下明诏里写的很明白,等恢复了逄稼的太子名位,先帝的这些子嗣要另行封赏。言外之意,先帝的子嗣目前的封号都是暂时的,真正的封号要等到‘另行封赏’之后才能确定。”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照兄长如此说来,那岂不是只有等先帝的这些子嗣还有这些子嗣的子嗣们全都死绝了,秩儿才能晋封太子么?这也太荒唐了!”

    “娘娘莫要着慌。臣和娘娘心里都知道,这些都是陛下作伪给天下人看的。这一点,臣知道,娘娘知道,郡王、宗亲们也都知道。”

    “那陛下如此掩耳盗铃,所为何来?这作伪,也太明显,也太拙劣了吧!”

    “娘娘此言差矣。陛下有陛下自己更深的心思。”

    “兄长,你又来了。我怎的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深的心思?我看,无非就是犹疑罢了。”

    “娘娘慎言。自从陛下登基之后,臣一直在想,陛下为何不另立太子,而是虚悬着,声称要留给逄稼。这是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的作伪,可陛下为何要如此用心地去作这个伪呢?娘娘,臣多次跟娘娘说过,陛下的心思极深,他如此措置太子,绝不是作伪这么简单的。”

    “不是为了作伪,那又是所为何来?兄长可曾想明白?”

    “臣先再问娘娘一句话吧。依娘娘来看,陛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什么,最大的敌人是谁?”

    “依我看,他的当务之急,自然是稳固自己的皇位。最大的敌人自然是宣仁皇后和逄稼他们一家子。这一家子不除尽,他这个皇位就坐不安心。逄稼他们,毕竟是隆武大帝的血脉啊。”

    “娘娘英明。臣赞同娘娘的第一个判断,陛下的当务之急是稳固自己的皇位。但臣斗胆,不敢赞同娘娘的第二个判断?”

    “哦?!他最大的敌人难道不是宣仁皇后他们一家子?!还能有谁?”

    “娘娘,陛下是何等人物,郡王、宗亲、文武大臣们全都已经表态支持陛下了,他根本用不着再去顾及先帝的血脉。如果他现在执意要立自己的皇子为太子,臣断定,郡王、宗亲和文武大臣们不会有任何反对声音的。请娘娘细细地想一想,陛下雪夜之后骤然继位,这么超出常理的事情,天底下有谁说过一个‘不’字?娘娘可不要忘了,这个天下,可是隆武大帝一手打下来的,王公大臣们哪一个不是对隆武大帝畏之如狮虎、敬之如神灵?可陛下竟然能够一夜之间就把局势翻转过来,而且迅速稳定了下来,这是何等的手段?这绝非你我所能想象的呀,娘娘。”

    “那么,陛下是为了什么呢?既然现在天下都已经归心了,陛下如此做作,为的是什么呢?自己的江山不传给自己的儿子,做作这些,有什么用呢?”

    “娘娘方才所言,有一个词是关键,那就是‘归心’。陛下之所以如此做作退让,就是因为天下尚未完全‘归心’。天下不敢说‘不’字是一回事,天下‘归心’、从心底里说一个‘是’字,却是千难万难之事。”

    “兄长绕来绕去,我实在有些听不明白了。”

    “娘娘。陛下想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他要的不光是自己能够当皇帝,也不是自己的子嗣能够当皇帝,而是自己和以后的子嗣能够当的安安稳稳,毫无隐患。臣简单来说吧,陛下心头担忧的是三个:一个是北陵郡王的势力太大,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迟早都是祸患。第二个是心里拥护先帝和逄稼他们、但是嘴上不敢说的那些人,一有风吹草动,这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跳出来拥立逄稼他们。第三个是他推行的郡王郡守共存分治的新政能不能顺利施行,效果会不会很好。其他的事情,陛下都是胸有成竹的,只有这三个事情,陛下心里没有底。”

    “可是,这和立谁当太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早立太子,早定国本,早断了那些人的念想,不是更好、也更稳当些么?”

    “娘娘,这里面的关系可大了。先来看北陵郡王。娘娘可能还不知道,就在先帝大丧期间,陛下和臣就已经着手要除掉北陵郡王了,融崖毒杀逄循一案,其实原本我们是打算毒杀北陵郡王的,只是阴差

    阳错地被逄循讨去了那杯毒茶,又阴差阳错地被那个融崖掺和进来,最后总算是哄弄过去了。但北陵郡王估计已经有所察觉了。陛下除掉北陵郡王的决心也是极其坚决的。陛下和北陵郡王虽然面子上还维持着,可心里面已经撕破脸。可是,除掉北陵郡王,陛下又没有任何理由。从北陵郡王这边来说,他要想推翻陛下、寻一条活路,必须要找一些同盟,可是象廷郡王历来悠然于朝局之外,甘兹郡王又颇得陛下的宠信,其他那些郡王,不是拥戴陛下推翻先帝而继位的功臣,就是陛下自己的皇子,绝不会与北陵郡王一条心来反陛下。算来算去,北陵郡王只有一个人能够用,那就是逄稼。”

    “逄稼?”

    “对,正是逄稼!陛下之所以留着逄稼,还声称要重新将太子之位封给逄稼,目的就是让北陵郡王和逄稼联手,这样陛下就师出有名了。到时候,陛下大军一动,号令一出,北陵郡王和逄稼就一石二鸟地解决了。北陵郡王一去,陛下的心头大患就没有了,而且还顺带着解决了逄稼和先帝的其他子嗣。陛下仁义在先,逄稼不仁在后,天下人对先帝血脉的寄望也就彻底断了。”

    雒皇后心头被说动了,思忖了一会,问道:“可是,万一他们不勾结,陛下的打算不是就落空了么?”

    雒渊概哈哈大笑起来,说:“娘娘放心,北陵郡王开始行动了。只是逄稼会不会同意北陵郡王,那就不好说了。逄稼跟着先帝历练了这么多年,绝非等闲之辈。陛下之所以明诏天下要给他留着太子名位,实际上也是为了在逄稼心里种一棵刺,让他对帝位心存热切的盼望。”

    “兄长这么一说,我大体就明白一些了。真是看不出来啊,陛下还能下这么大的心思。以前,我还以为……,嗨!”

    “娘娘,即便陛下如愿除掉了北陵郡王和先帝一脉,臣以为,陛下依然不会立秩儿做太子。”

    “哦?!”

    “娘娘,这是因为,陛下的心里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新政!陛下推行新政,只能靠那些分封出去的郡王。如果陛下册立秩儿为太子,那么,那些封了郡王的皇子们,绝不会安心推行陛下的新政,因为无论他们推行的如何好,大位都与他们无关。陛下不立太子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为了要拿着太子的名位来吊各位皇子的胃口,让他们拼尽全力施行新政,以此来博取陛下的宠信。娘娘,这可是最高明的权术啊,事上还有什么诱饵比皇位更加诱人呢?”

    “那逄秩,岂不是毫无希望了?他现在只有一个虚名的亲王头衔,无兵无权,如何和那些分封出去的郡王们争宠?”

    “娘娘,秩儿就是去争,也决计争不过他们。就算是陛下做好了一切准备,要在自己的儿子里挑一个立为太子,就现在这个情形来看,也绝不可能是秩儿。”

    “为何?因为我不得宠吗?兄长如此说,岂不是长他人志气么?!”

    “娘娘息怒,咱们这是在分析时局,可不是闹意气的时候。臣先说一句悖逆的话,要是说得宠,娘娘不是最得宠的后妃,秩儿更不是最得宠的皇子。臣冷眼来看,陛下对其他几位分封出去的皇子的宠爱,远在秩儿之上啊。要是说才具德行,秩儿更是无法与分封出去的几位皇子相比。”

    雒皇后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逄秩智短才疏,她自己是十分清楚的。雒渊概所说,确是实情。雒皇后无奈地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娘娘,臣的意思是几条。第一个呢,是要争取足够的时间。在秩儿没有绝对优势拿到太子之位之前,我们要力保逄稼的性命。只要逄稼在,陛下就不会贸然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时间来扭转局面,赢得圣心。而且,只要太子之位虚悬,陛下其他皇子就会心存觊觎之心,相互之间就会明刀暗枪地较量,我们正好可以趁机坐收渔翁之利。所以说,逄稼不单单是陛下的诱饵,更是我们的棋子。就这一点来说,我们和陛下是相同的。”

    雒皇后点了点头。

    雒渊概接着说:“第二个呢,要是比才具,秩儿那是万万比不过那些分封出去的郡王皇子的。那些分封郡王各自镇守一郡,大权在握,只要他们稍微用心,畅行新政,多缴赋税,陛下对他们的宠爱就势必会与日俱增。这一点,我们的劣势很明显,而且也没有好的办法补救。所以,我们只能在‘德行’上下功夫。秩儿唯一的优势,就是居于圣都,离陛下最近。所以,所谓‘德行’,其实就是一个字,那就是‘孝’。秩儿只要一心一意对陛下尽臣子、儿子的孝心就是了。秩儿虽然才具一般,但做到这一点,他还是能够胜任的。当然,这需要娘娘亲自地督导。总之,‘孝’这一点,是其他分封出去的皇子所万万不能比拟的,也是唯一一个我们占着优势的地方。而且,尽孝,也是守拙,那些分封出去的皇子抢着表露才具,相互之间自然敌视。所以,秩儿固守一个‘孝’字,不光是扬长避短的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更是以退为进的主动谋划之智举。”

    雒皇后终于露出了笑脸,说:“兄长可算说了一个让我舒心的话。”

    雒渊概也笑了,接着说:“可是秩儿毕竟年纪轻,我担心,秩儿的手腕总归还是太嫩。再说了,光是秩儿在‘孝’字上做文章,顶多是不让陛下反感,要想得到他的宠信、扭转他对秩儿的观感,那却还差的远呢。所以,‘德行’的功夫,最主要的,还是得由娘娘来做。”

    “我?!我就是想做,可也得有机会靠近陛下才行啊。兄长此言,实在是说的荒谬了。”

    “娘娘莫急。娘娘虽然不能靠近陛下,但是娘娘却掌管后宫啊。秩儿的功夫下在‘孝’上,而娘娘呢,功夫却要下在‘顺’上,也就是要完完全全顺着陛下的心意,让陛下在后宫里舒心、痛快。所以,娘娘千万不能再善妒,更不要刻薄嫔妃了。娘娘想啊,那些分封出去的皇子们一旦争斗起来,后宫里面这些皇子的母妃们会闲着么?用不了多久,后宫里立刻就会狼烟四起。恕臣直言,如果娘娘还是一味地善妒、刻薄,那娘娘就优势尽失了,秩儿也就大势尽去矣。”

    “我有什么优势?我只不过是一个失宠的皇后罢了。”

    “娘娘此言差矣。娘娘最大的优势,就是位居中宫啊。皇后身份,就是娘娘的优势。咱们既然知道了那些昭仪、婕妤们会为了自己的儿子拼死搏斗,娘娘作为后宫之主,岂不是正好可以居中调停、超拔其上啊?”

    “居中调停、超拔其上,倒是不难做到,可是这能有什么用呢?陛下难道会因为我居中调停、超拔其上而宠信长秋宫和秩儿嘛?!”

    “娘娘说的对,光做这些,显然是不够的。臣恳请娘娘做的,也不单单是这些事情。臣恳请娘娘做的,是另一件事。这件事,其他的嫔妃们心里万万不想做,而且她们就是想做,也万万没有能力做得到。只有娘娘,作为后宫之主的皇后,才有能力做得到、做的得体。”

    “什么?”

    “保护云娥!”

    “啊?!原来是那个狐媚子。我为何要去保护她?!一个不下蛋的母鸡琉川舞姬

    ,竟然还怀了身孕,这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我恨不能将她剥皮抽筋!”

    “娘娘想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其他的嫔妃更想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可是,娘娘想一想,所为‘顺’,就是要顺着陛下的心意。后宫里面,陛下最大的心意是什么,就是这云娥。云娥可是陛下的心上人啊。我看陛下对她的宠爱,绝不是一时兴起所致,也绝非色媚之宠,陛下是真心宠爱云娥,那种宠爱并非一般的男女之情。云娥的专宠,已经是事所必然了,任谁也挡不住。娘娘想啊,其他的嫔妃为了邀宠、更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邀宠,怎么能够放得过那个专宠的云娥。更何况,云娥还有了身孕,其他的嫔妃更会将她视为眼中钉。臣预计,后宫里那些害人的烂泥污伎俩,昭仪、婕妤她们会一样不少地全抖搂出来使到云娥身上。在这种时候,娘娘如果反其道而行之,陛下会怎么看娘娘呢?皇后心里要想明白,作为皇后,色媚并不是最重要的,德行优容才是最重要的。所谓德行优容,在后宫里,不就是要喜陛下之所喜、优容陛下畅行其志吗。如果娘娘还能再进一步,在各位嫔妃都敌视、毒害云娥之时,娘娘替陛下呵护、珍爱云娥,直至与云娥结为同盟,那皇后就是和陛下一条心啊。如此一来,即便陛下夜夜睡在英露宫,但心里却是记着娘娘的好。云娥自然也会替娘娘吹枕边风的。到那时候,娘娘可就真是母仪天下、呼风唤雨了。”

    “兄长说的确是颇有道理。可是,云娥万一要是生个皇子,陛下又如此宠爱她,保不齐就会封她的儿子做太子啊。”

    “娘娘,先不说云娥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就算是生个儿子,也断没有马上封为太子的道理。还是臣那句话,太子的名位,是陛下留着,吊那些分封郡王的皇子的胃口的,短期内不会轻易放出去的。娘娘不必为此操心。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云娥生的是个儿子而且长成之后颇为得宠,那也是十六年以后的事情了。十六年的时间,咱们的铺排预备应该也足够了。而且,娘娘尽管放心,臣以为,根本不用咱们出手,那些分封郡王的皇子和他们的母妃们,自然会出手对付云娥和她的孩子的。”

    雒皇后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雒渊概接着说:“娘娘如果决定要如此措置,那臣恳请娘娘,务必要真心善待云娥啊。娘娘,云娥的安危,以及云娥肚子里孩子的安危,可直接关系到秩儿的太子之位啊。臣以为,其他嫔妃越是敌视云娥和她的孩子,越是挖空心思毒害云娥和她的孩子,那娘娘和秩儿的机会就越多。娘娘对云娥越好、越真心,娘娘越是善待珍爱云娥和她的孩子,秩儿的太子之位来的就越快。娘娘拯救保护云娥和她的孩子的次数越多,秩儿的太子之位就越稳当。娘娘,您意下如何?”

    雒皇后站起来踱步思量了很久,终于认可了雒渊概的分析,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舒展开眉头,说:“兄长放心。我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一旦心里认定了的事情,我会万死不辞。其实啊,我早些年,善妒、刻薄,那是因为我对陛下还留有一份感情上的念想,现在呢,这点念想,已经一丝也没有了。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秩儿身上。兄长尽管好好看着就是了,我必会对那云娥万分珍爱和保护的。”

    “娘娘英明。臣还要恳请娘娘做一件非常人所能做的大事。”

    “何事?”

    “臣恳请娘娘对宣仁皇后也要网开一面,而且要宽待宣仁皇后。”

    “这又是为何?”

    “娘娘,逄稼是必死无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娘娘尽管放心。而且,臣恳请娘娘宽待宣仁皇后,也并不是因为逄稼,而是因为宣仁皇后的娘家。娘娘不要忘了,宣仁皇后不光是先帝的皇后、逄稼的母亲,还是象廷郡王的妹妹。象廷郡王虽然历来悠然于朝局之外,可陛下如此对待先帝和逄稼,象廷郡王肯定是心有不满的。对于陛下如何待先帝和逄稼,娘娘管不着、也用不着管。可是,娘娘却可以对宣仁皇后优容一点、厚待一点,如此,与陛下形成对比,娘娘就可以趁机收拢象廷郡王。娘娘,秩儿如果成功夺得太子之位并继位为君,那他早晚都是要靠这些郡王来扶持的,多得一个盟友,总比多得一个敌人要好。现在放眼全天下,我们能够拉拢的郡王就只有象廷郡王一个人了。如果娘娘优容宽待宣仁皇后,那么象廷郡王,还有那个融铸,也就都会感念娘娘的恩德。如此一来,我们的胜算就会再加一成。而且,这是别的嫔妃们所万万想不到、也万万没有能力做到的。因此,也是娘娘出人意料的大手笔,当然,也需要娘娘出人意料的大胸怀和出人意料的大决断。”

    “兄长放心,这个我也可以做到。宣仁皇后这个嫂嫂,本来就与我没有什么利害关系,而且平日里,她对我也颇为照顾。我宽待她就是了。还是那句话,只要有助于秩儿上位,我万死不辞。”

    “娘娘圣明!如此一来,秩儿夺得太子之位,就是迟早的事了。娘娘等着瞧吧,陛下那几个分封出去的皇子,很快就要斗得头破血流了。娘娘,眼下还有一个事情,臣要禀报娘娘。”

    “兄长请说。”

    “融铸近日来信,为自己十四岁的女儿融湫求亲。臣斗胆,请娘娘猜一猜,融铸为他的女儿求的是哪一门亲。”

    “这倒是个稀罕事。他求的,难道是兄长家的那个儿子?”

    “不是。娘娘决计想不到,他求的,是娘娘宫里的逄简。”

    “简儿?!”

    “正是!”

    “可是,简儿虽然由我抚养长大,但毕竟是侍女所生,出身卑微,即便日后封为郡王,也是弱势郡王,没有大族可以依靠的。融铸出身豪门贵胄,怎会如此放低身段,委屈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弱势郡王?”

    “娘娘,臣料定,他在这个关口提出这门亲事,正是因为他看重娘娘的秩儿。”

    “这个弯子绕的大了,他求亲的是简儿,怎么扯到秩儿身上去了?”

    “娘娘啊,融铸是何等英武之人?融铸此举,还不是因为看出了秩儿日后要继位、娘娘日后要成为太后么?子以母贵,娘娘若是做了太后,由娘娘养大的简儿自然也就从最弱势的皇子成了最亲贵的宗亲,情势地位就大不一样了。而且,现在,逄稼岌岌可危,先帝一脉大势已去,融铸这也是改换门庭的识时务之举。”

    “那兄长之意呢?”

    “臣的意思,娘娘应该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有了这门亲事,娘娘和融铸、象廷郡王、宣仁皇后的情谊,也就更进了一层。咱们的胜算,自然也就再增加一成。”

    “也好。简儿眼看着已经十五岁了,倒也正好到了婚配的年纪了。简儿虽是侍女所生,出身不高,但毕竟由我自小养在身边,从心里来说,我待他和秩儿,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有这么一层呢,简儿也不算是辱没了融铸家的女儿。反过来说,这个融铸家的女儿,出倒是不错的,也没有委屈了简儿。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看着去办吧。”

    “娘娘圣明。”

第四十八章 枍诣宫·避暑

    夏日的闷热让后宫的嫔妃们十分难耐。

    逄图攸继位之后,根据仪礼,原本应该等到正式登基大典之时才册封皇后及其以下的列位嫔妃,但逄图攸出于笼络雒渊概以及雒氏家族的考虑,在继位之后第二天即打破惯例,册封了雒渊葳和其他的良娣、孺人、夫人、家人子,这些原本是永诚亲王王妃、良娣、孺人、夫人、家人子的贵妇人,跟着逄图攸和雒渊葳搬进了皇宫,分别晋封为了皇后、昭仪、婕妤、娥等妃号。皇后和所有初入皇宫的嫔妃,全部住在长秋宫所在的西侧诸宫。由于逄图攸妾室甚多,这么多嫔妃住在西侧诸宫,西侧诸宫就显得很拥挤了。

    这些新封的嫔妃们,原先在永诚亲王府的时候,跟随永诚亲王四处饮宴游乐惯了,每逢入夏,都要随着永诚亲王到他的终南别业中去避暑消夏。如今进了宫,虽然地位更加尊崇,但一切行动却都不再自在,终日蜗居在高墙林立的深宫里、不得四处游乐,这对她们来说,无异于圈禁。这是她们进宫之后的第一个夏日,溽热、逼仄的深宫,让她们觉得更加不自在了。

    雒皇后对此深有同感,于是专门上奏逄图攸,恳求逄图攸准许她带着一应嫔妃赴圣都西北、湖溪环绕、林木葱茏、清爽风凉的别宫,建章宫,避暑消夏。雒皇后在奏章中特意提到,云娥甫有身孕,不便挪动,为保云娥母子平安,特准云娥不随同前往建章宫,仍留居英露宫,保胎安身。

    逄图攸收到雒皇后奏章后,十分欣慰,也颇感惊讶,立即允准了,并着中常侍春佗与大长秋柳傩共同做好各项准备,一应物事务必齐备,不得有亏。皇帝还特别批奏:皇后此举,用心仁慈,措置周全,朕心甚慰。

    得到逄图攸恩准后,雒皇后带着一应嫔妃第二日就搬到了建章宫。

    建章宫筑于圣都西北。营造宫室之前,原是一片林湖溪地,占地极广,大河小溪横穿其中,巨泽星潭点缀其间,陆地上则是巨木参天、林草丰美的密林。圣都虽然地处偏北,但夏日却出奇的溽热难耐。几百年前,当时的皇帝为躲避皇宫酷暑闷热,开始在此地临湖临溪营造零零星星的避暑宫室。原本这些避暑宫室是历代皇帝分别建造的,并无整体规划,因此散落在各湖溪旁侧,但经过几百年精心经营,这里已渐渐成了蔚为壮观的宫殿群了。在大郜时期,皇帝开始有心整合各处宫室,最终连缀、修整、完善之后,赐名建章宫。

    雒皇后一行人在午时正刻到达建章宫。由于一路颠簸,轿内闷热,虽然轿内都摆了冰盆,但雒皇后和嫔妃们却仍是大汗淋漓、苦不堪言。

    一进入建章宫的龙柏甬道,凉凉的水汽就从四面隐隐袭来。随着一行人进入建章宫越来越深入,雒皇后和嫔妃们逐渐开始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舒爽。

    中常侍春佗和大长秋柳傩按照嫔妃的品秩安排了宫室:

    雒皇后住在太液池正北的诣宫。

    窦昭仪住在铜池正西的骀荡宫。

    孟婕妤住在铜池正东的飒娑宫。

    黎娥住在铜池正南的天梁宫。

    童容华住在凉风台旁边的鼓簧宫。

    公孙容华住在孤树池以北的合欢宫。

    池美人住在承露盘旁边的兰林宫。

    陆美人住在发越宫。

    这些都是亲生儿子分封了郡王的嫔妃,地位自然略高一些。除此之外,其余的那些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少使、五官、顺常、无涓等位分更低的嫔妃,则居住在奇华殿、疏圃殿、函德殿、唐中殿、井干楼等地。

    由于逄图攸有特旨,而且中常侍春佗也参与了筹备,所有嫔妃的宫室都配置的十分妥帖。

    车马停下来了,柳傩传下雒皇后的懿旨:“一路颠簸疲惫,各嫔妃不必前来跪拜行礼,先各回各宫,安置歇息。戊时初刻,至诣宫觐见皇后并一同饮宴。饮宴时,无需大妆正服,一切以清凉简便为宜。”

    这是讲究礼仪的雒皇后从未下过的恩旨。嫔妃们大感意外,虽然感念雒皇后这出人意料的宽仁,但因对雒皇后的严苛深有体会,心中对雒皇后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因此,戊时未到,所有嫔妃依然还是梳妆齐备,大妆正服,集齐在诣宫正殿门外,恭敬地等候雒皇后驾临开宴。

    戊时初刻,雒皇后准时从诣宫正殿侧门走进来了。柳傩高声报唱:“皇后娘娘驾到。”

    所有嫔妃跪下来,行着大礼道:“皇后娘娘长生无极。”

    雒皇后站在正殿的台阶上,扫了一眼跪着的嫔妃,竟然全部都是堂堂正正的大妆、正服,脸上颇为不高兴,外头看着柳傩道:“柳傩,你是不是没有说清楚我的意思,不是要大家不用这么大妆正服的么?”

    柳傩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

    窦昭仪道:“娘娘莫要怪大长秋。大长秋传了娘娘的旨意了。但妾们以为,虽然这里是别宫,但长幼尊卑的大规矩不能丢了。”

    雒皇后笑了,道:“看来我是错怪了柳傩了。”柳傩的头低的更低了,但脸上带着笑。雒皇后又道:“柳傩啊,这么热的天,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高声报唱。这里不是宫里,用不着那么大的规矩。”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匍匐跪着的嫔妃们说:“你们快都起来吧。”

    这语气也是此前闻所未闻的体贴。众嫔妃满心疑惑地站起来,偷偷用眼睛盯着雒皇后看。雒皇后果然是一身素服,没有上妆,头上也没有簪花,盘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如果不是身形略微发福,兼之气质高贵,单从这服饰和发饰来看,与一个低等宫娥几乎毫无二致。

    雒皇后笑着说:“来,都进来吧。虽说这里比宫里凉快些,但现在总归还是在夏日里头。你们看那日头,辣的很,现在还没下去呢。”边说边转身进了诣宫,径直走到前方正中的食案边坐下来。

    窦昭仪和孟婕妤各站一侧打着头,带着两排嫔妃,迈着细碎步子,快速地跟了进来,全都站定后,窦昭仪和孟婕妤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默契地整理衣衫,准备再次跪下行礼。

    雒皇后却抢先说话了:“算了算了。这里只有咱们自己人,不用这些虚礼了。你们快都坐下吧。难得咱们出来松快松快。自从进了宫,拘得我都快憋闷出病来了。各宫的掌事快回去把你们主子们的清凉便服拿来。你们我这里更衣。你们穿成这个样子,我看着都觉得热。等更衣的时候,索性把脸上的大妆也洗了。爽爽利利的,咱们姐妹们吃饭消暑。”

    “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

    在众人更衣梳洗完的时候,柳傩开始指挥着内侍和宫女们一盘一盘地往上端瓜果茶饮。那些瓜果、茶饮、器具,样样都十分精致华美,显然是用了心思的。这

    些都是此前在雒皇后宫里从未见过的。雒皇后待下极严苛,也无趣味,极少饮宴,即便是大节时不得不为之的礼仪,每一次都是庄重有余而趣味不足,雒皇后自己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甚至还时时对众人的服饰举止吹毛求疵。因此,众嫔妃无不以赴皇后的饮宴为苦事。宴人之人不友善,被宴之人不放松,每次饮宴无不草草结束、不欢而散。这在雒皇后那里都是常事,所以众人从不觉得稀奇。

    正因如此,今日饮宴的一切就更加显得不寻常。大家都不说话,低着头,也不敢乱动。

    雒皇后苦笑了一下,说:“今日,趁着我们姊妹们一起,陛下又不在身边,也没有那些劳什子的宫务烦扰。咱们自己松快松快,说说体己话吧。”

    “是,娘娘。”

    雒皇后又苦笑了一下,道:“妹妹们,这些年,我把你们拘束管制的太紧了,让妹妹们受苦了。”

    皇后如此自责,绝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从窦昭仪开始,所有嫔妃马上站了起来,一阵慌乱,有的说“娘娘言重了”,有的说“折煞奴婢了”,有的品秩低的嫔妃甚至战战兢兢地说“奴婢该死,又惹娘娘生气了。”

    雒皇后也站了起来,端起案上的金盏,发现是凉茶,于是爽快地说:“柳傩,给我换樽酒来。”

    见惯了雒皇后颐指气使样子的柳傩看得有些呆了。听雒皇后说完之后,站在那里呆呆的僵着,没有应声。

    更令人惊讶的是,雒皇后竟然没有对柳傩动怒,而是微笑着,侧了侧身,调侃道:“大长秋大人啊,给我换樽酒来吧。”语气颇为诙谐,没有一丝一毫气恼。

    柳傩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皇后并未生气,因此十分识趣地堆笑着,语态轻松地说:“娘娘折煞奴婢,折煞奴婢了。请娘娘恕罪。奴婢方才有些出神了。请娘娘恕罪。请问娘娘今日想饮什么酒?”

    “有什么酒?”

    “娘娘,今日的酒有三种,有上谷郡国贡来的新法酿制的葡萄酒,有湫水郡国贡来的米酒,还有迦南郡国贡来的野果酒。都用大冰镇着放在偏殿呢。”

    “很好。就给我来迦南郡国贡来的野果酒吧。在各位娘娘的食案上把三种酒都摆上,让大家随意取用吧。”雒皇后看着众嫔妃都还兀自站着,于是又笑了,说:“你们都坐下,都坐下呀。”

    “喏。”

    三种酒用三种不同的容器盛着。迦南郡国的野果酒用的是迦南郡国特有的紫竹筒,湫水郡国的米酒用的是湫水郡国特有的白陶双耳壶,上谷郡国的葡萄酒用的是琉璃瓶。相应的,饮用这三种酒的也是不同的器皿,野果酒配的是绿竹根雕樽,米酒配的是白陶凤尾樽,葡萄酒用的翡翠牡丹樽。

    雒皇后示意柳傩给自己跟前的绿竹根雕樽里倒满果酒,然后吩咐柳傩张罗着给众嫔妃跟前三种不同的樽里都倒满酒。雒皇后环顾了一下众嫔妃,说道:“你们喜欢喝什么酒,随便取用就是。今日,我们要学着陛下平日里饮宴的样子,开怀畅饮。我今日也有些话要说。我先把话说在前面,你们不要动不动就起来赔罪、谢恩,咱们就这么都坐着,好好说说话。今天,咱们就不讲那些大规矩了。”

    所有的人都心里不安起来。雒皇后如此反常,实在让人心里不托底。

    雒皇后正襟危坐,说:“咱们都是姊妹,一同服侍陛下,一同抚育陛下的子嗣,是一家人。实话实说,这些年,我待你们太苛了些。”

    坐在末座的低等嫔妃们又有几个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雒皇后看了她们一眼,摇头苦笑道:“你看看,都是我平日里的严苛把妹妹们都吓着了。不管我说些什么,你们都心生恐惧。总之,还是我的不是啊。哎!”

    那几个站起来的低等嫔妃吓的马上趋前跪了下来,但是却不知道应该跟雒皇后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地叩头。

    雒皇后用手按了按食案,说:“你们快起来吧。快坐下。我都说过了,今日,咱们自己说说话,说说体己话。咱们都好好坐着,好不好?窦昭仪?孟婕妤?你们俩说说?”

    窦昭仪略直了一下身子,说道:“谨遵娘娘训示。妾等叩谢娘娘隆恩。”

    孟婕妤也说:“妾等谨遵娘娘训示。”

    雒皇后看到那几个低等嫔妃起身坐下,说道:“咱们都是多年的姊妹了,时间长的,像窦昭仪、孟婕妤你们,都已经二十几年了;年岁少的,也有四五年了。我的秉性,你们都是最了解的。你们就是嘴上不说,我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过去这些年啊,我待你们,是严苛有余、宽仁不足了。这些年,你们都受苦了。来,这第一樽,我敬你们。”

    窦昭仪是皇后以下地位最尊的嫔妃,这么特殊的时刻,她就不得不出面说话了,窦昭仪起身道:“娘娘太过自责了。妾等深感不安,不能不说几句话了。别人不了解娘娘,妾是从十四岁就进府服侍陛下和娘娘的,受娘娘的照拂也最多,自认也是最了解娘娘的。妾刚进王府之时,年幼无知,不知犯过多少过错,可娘娘从未对妾有过一词一句的指责,每每还要回护妾,这些恩德,妾永生难忘。妾还记得,穆儿出生之时,妾难产,腹痛了两日,娘娘就在榻前握着妾的手,不眠不休地在妾身边陪了妾两日两夜。穆儿出生、妾脱险的那一刻,娘娘高兴地搂着妾嚎啕大哭,然后娘娘就因为过度劳累而昏厥了。娘娘,这些事儿,才是见着您那至善至爱的本性的。妾今日冒死说一句悖逆的话,过去这些年,王府里的狐媚子越来越多,若不是娘娘持家严谨、御下有道,咱们王府里还不知道会乱成个什么样子。娘娘屡次教导妾们,妾深知娘娘的纯良本心和用心良苦,娘娘的谨饬,不为了别的,为的是陛下一脉的血统纯正,也是为了陛下的声望啊。”

    窦昭仪这番话,说到雒皇后心里去了,也戳中了雒皇后心里的软处和痛处,等窦昭仪说完,雒皇后竟然已经热泪盈眶了,她看着窦昭仪,点了点头说:“窦昭仪确实是深知我的。可是外边的人,却不这么想啊。总觉得我善妒、苛刻。善妒这一条呢,咱们先不说。不过呢,苛刻这一条啊,我多少还是确实占着一点,让大家吃了不少苦头,这也是属实的。来,你们都举起樽来,我们共饮一樽。”

    雒皇后举起绿竹根雕樽,仰头饮完了整整一樽野果酒,野果酒清甜凛冽,雒皇后精神为之一振,说道:“果然是好酒,这夏日里饮来,十分舒爽。你们也都尝尝。”

    众嫔妃赶忙举起案上的绿竹根雕樽,将里面的野果酒一饮而尽。

    柳傩带着宫女又给雒皇后和大家倒上了第二杯野果酒。

    雒皇后接着说:“方才窦昭仪说,我持家谨饬,为的是陛下一脉的血统纯正。这是深知我心的肺腑之言。不管你们信

    与不信,我自问,这些年来,我的一切所为,为的确实都是这一条。我自认呢,这些年,我为陛下守护血脉,做的也还算尽职。现在,情势不一样了。陛下登基,施行了新政,妹妹们十六岁以上的儿子们都封了郡王,到郡国去为陛下镇守一方去了。这一来呢,说明啊,我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咱们的这些儿子们呐,都还算是争气,没有枉费我这个母后这么些年的一片苦心啊。来,这第二杯,为咱们的儿子们!”

    众嫔妃又随着雒皇后仰头饮下了第二杯。第三杯斟满了。

    雒皇后站了起来,端着自己的绿竹根雕樽,走下来,从窦昭仪开始,慢慢走着,一个一个地把嫔妃们看了一遍,然后走回到食案前,转过身来说:“妹妹们,你看你们,和我一样,儿子养大了,自己也老了。你们看,就连岁数最小的陆美人,眼角也已经有皱纹了。我记得,陆美人刚进王府那会,就跟玉雕出来的一样。你看看现在,也是见老啦。妹妹们,咱们做女人的,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们吗?!现在他们一个一个都有了着落,我们也就没什么牵挂了。原先呢,有他们在咱们身边,闹闹哄哄的,也没觉得怎么着。现在,他们一个一个都到郡国里去了,宫里边就剩下咱们老姊妹自己了。那天,积儿来向我辞行,要去云中郡国去做郡王,走的时候,真是让我大发感慨啊。咱们呢,都老啦!也该享享清福喽。这第三樽啊,为的是咱们以后的日子。以后啊,咱们姊妹们啊,就这么松松快快地处着。没有外人的时候啊,那些大规矩呢,就不要再讲了。就像方才窦昭仪说的,我以前的风采啊,你们可还真是没见过啊。我在我们雒府的时候,也是明艳灿烂的少女啊,可不像你们平日里见的那般凶神恶煞。哈哈哈。妹妹们都是知晓我的秉性的。我呢,是爱憎分明、直来直去的性子,从来不知掩饰,也不会虚与委蛇那一套。今日,我是和你们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了。我既是如此说了,那我也必会如此去做。来日方长,你们就拭目以待吧。来!”

    众嫔妃仰头干了第三樽。冰镇过的酒,甘甜清爽,一樽饮下,那舒爽直浸入了每个人的肝肺心脾。但,更让她们觉得舒爽的,是雒皇后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雒皇后说的对,她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从不虚伪做作。而且,雒皇后今日所言,于情于理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众嫔妃都觉得,自己苦熬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虽然雒皇后为何如此巨变,原因尚不明朗,但众嫔妃都相信,雒皇后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动辄训斥辱骂嫔妃的妒妇了。

    雒皇后三樽之后,众嫔妃开始壮着胆子去给雒皇后献酒。

    第一个走上去的是窦昭仪,窦昭仪举着一个翡翠牡丹樽,里面盛着鲜红欲滴的上谷郡国的葡萄酒,窦昭仪在靠近雒皇后食案的地方半蹲着行了个礼,说:“妾特用这翡翠牡丹樽敬娘娘一樽,谨为娘娘母仪天下贺!”

    雒皇后看着窦昭仪,满脸堆笑地站起来。缓缓走上前,看着窦昭仪,跟柳傩说:“柳傩,给我也斟一樽这葡萄酒上来。”

    雒皇后扶住窦昭仪的前臂,窦昭仪紧张地都有些发抖。

    窦昭仪一低头说:“娘娘,妾劝娘娘莫饮太多冰镇的酒。娘娘脾胃虚寒,不宜多饮冰镇之物。不若,娘娘饮些温酒罢?”

    雒皇后单手扶住窦昭仪,另一只手举起来伸向了窦昭仪的耳垂,说:“妹妹,我记得你刚进府的时候,陛下看着你的一对儿大圆耳垂说,你是有后福的人。果不其然,你是咱们姊妹里,唯一给陛下生了两个儿子的人。穆儿也是这些孩儿里面教养的最好的。你以后有福了。”

    窦昭仪脸上飞起了红晕。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是逄穆,已经二十一岁,教养极好,文武全才;小儿子逄,十一岁,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已经封了馥公主,是逄图攸唯一的女儿。尤其是那逄穆,极得逄图攸的喜爱,自小又跟随舅舅窦吉习学兵法,因此在逄图攸的一众儿子中最为出挑。馥公主则是逄图攸的掌上明珠,所得宠爱远远超过其他所有皇子。

    虽然皇后嘉奖看上去确实出自真心,但窦昭仪却不敢居功,含着泪对皇后说:“娘娘,穆儿生性鲁钝福薄,若不是娘娘的福德和庇佑,他估计没出生就去了。他虽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可他的命确实娘娘给的。还有,自从穆儿出生以来,一应物事,哪一样不是娘娘亲自给他安顿照料的,娘娘对他的养育之恩远胜妾啊。他若是还有些可用之处,那也都是娘娘亲自教导的好。”

    雒皇后点了点头,端过柳傩递上来的翡翠牡丹樽,摸了一下樽,说:“柳傩,昭仪已经说了,我脾胃虚寒,劝我不要饮冰酒,这是昭仪的一片孝心,我不能不体谅她的孝心。你给我换一樽温的葡萄酒来吧。”然后看了看窦昭仪,又看了看众嫔妃,说:“今日,我心里欢喜的很。我就和你们玩个新花样。你们尽管用你们喜爱的酒来敬我,我呢,也用你们喜欢的酒来回应,不过你们用冰酒,我用温酒。如何?咱们处了这么些年了,你们可都没有见识过我的海量吧。哈哈哈。”

    看得出来,雒皇后是真的高兴了。有她的带动,诣宫里的氛围很快就热络起来了。众嫔妃纷纷上前敬酒,一些大胆的年轻嫔妃,还主动替雒皇后挡酒。一些酒量浅的嫔妃,已经脸色红润、摇摇欲坠了,可雒皇后还是顾盼神飞、毫无醉意。

    最后一道菜,蒸秋葵端上来了。雒皇后轻轻夹了一颗秋葵,轻咬了一口,然后举起她喜爱的野果酒,站了起来,说:“妹妹们。今日,我还有一个主意要说与你们听。立秋时,咱们回宫后,你们不必再随我住在西宫这边了,根据品秩,你们都挪到该去的宫里去吧。到时候,由春佗和柳傩给你们安顿就是了。”

    众嫔妃们又呆住了。因为这个旨意,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应答。如果说“谢娘娘恩典”,那就显得好似不愿意与皇后共同居住在西侧诸宫似的。如果说“妾愿住在西宫,陪侍娘娘左右”,那又显得好似不识抬举,而且也太过造作,对不起皇后这一片真诚。

    雒皇后笑着说:“你们不必多心。原本我们姊妹们就该各居各宫,当初进宫,我是担心妹妹们初入宫禁,不晓得宫里的规矩,给陛下惹麻烦,让外人笑话咱们。现在,姊妹们已经进宫三个月多了,该知道规矩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没有必要再挤在一起了。咱们散着住,孩儿们从郡国回来看望你们也都便利些。而且,我自己也住的宽敞松快些,不是吗?你们都挨着我住,我也憋闷的很呐。哈哈哈哈。”

    “喏。”

    “好了,今天天也晚了。我们共饮了这一樽,你们各自回去安歇吧。”

    “喏!”

第四十九章 骀荡宫

    铜池的西、东、南面分别住着窦昭仪、孟婕妤、黎娥。

    这一日,大雨滂沱。雒皇后忽然起意,邀请众嫔妃去铜池中间的勺台赏雨。

    铜池是一汪占地不小的湖。勺台是铜池正中间的湖心岛。之所以叫做勺台,是因为铜池中间遍植了很多名贵的荷花。那荷叶貌似勺,故取其形似,名之曰勺台。勺台正中间筑了小高台,高台上修了一个规模颇大的亭子,叫濯亭,濯亭四面敞阔,视野无碍,一来便于通风,二来便于居于亭内赏荷。

    通往勺台并无路可行,只能乘坐画舫前往。

    大长秋柳傩传下旨意,各宫可于午时稍事歇息,申时初刻集齐,赏荷。酉时正,准时在濯亭开宴。雒皇后特意再一次嘱咐,各宫嫔妃不必上妆,一切以简便舒适为宜。

    这几日,各宫嫔妃悄悄旁观雒皇后,发现雒皇后确实是性情大变了,不仅不再随意辱骂责怪各宫嫔妃,而且时不时还会颁下些赏赐。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雒皇后这几日还走访了各宫,每到嫔妃们所住的宫院,都要细细验看询问一番,对于一些不便利的处置,当即就命柳傩进行整改完善。各宫嫔妃都有些受宠若惊,也不大敢相信,一个人的脾性可以瞬间就改过来,因此,虽然雒皇后表现的十分友善,但各宫都还是小心谨慎的伺候着,唯恐犯了什么忌讳。

    未时正,雒皇后乘坐着大轿,冒着大雨,来到铜池之西的骀荡宫,也就是窦昭仪的宫院。

    进了骀荡宫,雒皇后并没有让随行的柳傩报唱,而是下了大轿,沿着骀荡宫的游廊,自己安步当车地来到了窦昭仪的寝宫。

    窦昭仪早已歇完午觉,正在寝宫的正殿里,带着几个绣女在绣花。绣花是窦昭仪的爱好,虽然自己早已是身份高贵的妇人,绝无必要再亲自绣花,但窦昭仪却似修行一般,每日都找些时间来绣花,而且绣的极为认真,也极为考究。隆武大帝在世之时,隆武大帝本人和常皇后的日常用品,如枕头、勒额等,很多都是窦昭仪所绣,当然,逄图攸和雒皇后使用的日常用品中,窦昭仪绣制的就更多。

    窦昭仪和几个绣女绣的专心,加上外边大雨滂沱,雒皇后进入正殿的时候,窦昭仪和几个绣女竟然都没有发现。

    雒皇后轻轻走到窦昭仪的绣架旁,笑着说:“你还是这么巧的手!”

    窦昭仪抬起头来,发现竟然是雒皇后,手下一抖,绣花针扎到了自己的手。窦昭仪顾不得手上的疼痛,猛地身来,神情慌张地准备行礼,嘴上忙道:“妾失仪了。请娘娘治罪。”

    雒皇后一把扶住窦昭仪,用手拍着窦昭仪的手,说:“你呀,我前几天的话,你以为我是说着玩儿的呀。我都说了,咱们姊妹之间,不要再行这些大规矩了。你是昭仪,形同副后,要是总是这般端着,你后面她们那些小的,就更放不开啦。”

    窦昭仪没有接话。

    雒皇后看了一下四周的绣女,问道:“你们这是在绣什么呢?大雨天也不歇着?”

    窦昭仪说:“妾带着他们,给儿绣一些衣裳和书包,好让他去太学。”

    雒皇后失笑道:“你不光给陛下和我绣制,就连儿上学的衣裳和书包,也要绣啊?你现在贵为昭仪了,这些小绣品,就让尚衣 给做几身不是更便利么?她们是不是不太听话,你说给我,我来给儿配置就是了。大雨的天儿,殿里这么暗,小心伤了你的眼睛。”

    窦昭仪感动地眼睛湿润了,说道:“谢娘娘的恩典。尚衣的衣衫,用料华贵,而且用的是满绣。儿不爱那些满绣的衣裳,喜欢穿只绣边角的素衣,说是穿着这些素衣更舒适一些。所以,儿的衣衫大多都是妾带着这些绣女们自己绣自己裁制。让娘娘见笑了。”

    雒皇后点了点头说:“儿是有大志向的孩子,不像有些个皇子,就知道耍闹游玩。我这几年啊,倒是疏漏你了,你给儿亲自绣制衣衫,我竟然毫不知晓。”

    窦昭仪赶紧说:“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小事,哪能劳烦娘娘呢。”

    “我们都上了年岁了。我看啊,以后,就连我的用品,你也不要绣了。你就陪我好好说说话,多轻省。”

    窦昭仪眼睛又湿润了,道:“妾的手艺退步了,惹娘娘厌弃了么?”

    雒皇后笑道:“你看你。我是疼你啊。”

    “妾知道娘娘疼我。可妾自从十四岁就跟了娘娘,给娘娘绣用品绣惯了。娘娘用妾的绣品也绣惯了。让别人绣,妾实在是不放心。娘娘是从不讲究日常用度的大气人,穿别人绣的衣服、用别人的绣品,就是不舒服,妾断定娘娘也绝不会说的。娘娘只会委屈自己。妾看着心疼。求娘娘不要厌弃妾的手艺粗鄙,还是用妾的绣品吧。”

    “好好好。我接着用就是了。不过你也答应我,以后这么黑的天儿,你不准再绣了。好不好?”

    “是。谢娘娘恩典。”

    “咱们得好好将养自个儿的身子骨啊。”雒皇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对其他的宫女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昭仪说说话。正殿周围不要留人。没有我的懿旨,不得入内。”

    “喏。”柳傩和其他内侍、宫女、绣女都出去了。

    窦昭仪想了一想,说:“娘娘,骀荡宫后院栽植了一院子的紫薇,正开的盛呢。娘娘最喜欢雨打叶子的声音,要不妾服侍娘娘挪步,去后院赏紫薇、听雨声,如何?”

    雒皇后欢喜道:“难得你这么细心,我的事,无论大小,都记得这么清爽。走吧,去瞧瞧你的紫薇。”

    窦昭仪转身端了一盘瓜果,然后躬身带着雒皇后来到后院小花园。

    骀荡宫是建章宫里规制仅次于诣宫的宫院,后面的小花园颇为精致可观。除了错落有致的盛开着的紫薇外,小花园里还栽植了各色的其他花木。尤其是小花园正中间有一大棚老干虬枝的百年藤萝,甚为壮观,虽然此时已过了盛花期,但那绿叶之间仍有不少怒放的花朵,肥绿瘦紫地措配着,与那些摇曳的紫薇和遍地的夏花遥相呼应,让整个小花园灵气十足。

    窦昭仪引着雒皇后来到骀荡宫后院游廊正中间突出来的一个圆形小房檐下,将瓜果盘放到食桌上,掏出帕子擦拭了几下石凳并铺在石凳上,边扶着雒皇后坐下边说:“娘娘请坐。娘娘身子怕凉,雨天里这石凳还是有些凉。娘娘别嫌弃,暂且坐在妾这方帕子上。”然后自己坐到了旁侧的石凳上。

    雒皇后坐在石凳上,转脸看着满园的浓绿丰艳,听着雨滴打在树叶、花瓣上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发了好一会呆。直到一道闪电闪过、紧接着响了一个离地面很近的雷,雒皇后才惊醒。雒皇后翘起嘴角略笑了一下,眼光柔和地看着窦昭仪,正色道:“你这个院子当真是不错,让我想起了我在雒府时候的花园,想着想着就出神了。哦,咱们说说话。我想啊,这几日,你肯定是纳闷坏了吧,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何会性情大变,是么?”

    窦昭仪深知雒皇后的为人。你若是与雒皇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即便说错了,雒皇后也不会怪罪你;你若是与雒皇后支支吾吾、虚与委蛇,你即便说的再有道理,雒皇后的心里也十分反感。窦昭仪明白,雒皇后心里喜欢的是“真正的贴心人”,而不是“唯唯诺诺的奴才”。

    窦昭仪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认认真真剥了一颗荔枝双手递给雒皇后,然后才顿了下头,说:“娘娘圣明。不瞒娘娘说,这几日,来

    妾这里打探消息的嫔妃们可真是不少。她们都打算从我这里探点话出去,话里话外的,其实都是在打探娘娘的想法。我没有得娘娘的旨意,什么也没敢跟她们说。不怕娘娘生气,妾随侍娘娘二十多年了,自认也是深知娘娘的旨意的了,可这几日,妾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娘娘,这么些年了,您顶住这么大的压力,奉行谨饬之道,强力治理王府,千难万难,总算维护了陛下血脉的纯正。如今,咱们进了宫,陛下的秉性,娘娘是深知的,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不干净的狐媚子会被弄进宫里来。依妾的见识,原以为娘娘肯定会更加谨饬方正的治理宫务,可万万没有想到,娘娘不但没有加紧宫法,怎么反倒还松弛了?娘娘一直没有召见妾,妾也没有敢贸然去觐见娘娘,请娘娘恕罪。”

    雒皇后边听边吃了那颗荔枝,笑笑说:“好甜。”抽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擦了下嘴,接着说道,“你能如此坦诚地跟我说这些话,可见咱们姊妹间的情谊是真深。我今天专门到你这里来一趟,也是为了跟你说一说我心里头的话。有些话呢,我也就只能跟你说一说。跟她们说的多了,怕她们到处胡吣。说的深浅也不好把握。说的深了呢,又怕她们妄自猜度、生了异心;说的浅了呢,又没有什么用处。我想来想去啊,还是先跟你说一说。平日里她们都畏我如虎,她们和你呢,却更亲近些。所以,我先跟你说清楚,你先明白了我的心迹,然后再斟酌着告诉她们,这样更妥当一些。不管怎么着吧,这是陛下的千秋大业,咱们可得一块做好了。”

    窦昭仪愣了一下,略微惊讶的问道:“娘娘要说的是什么事?从未见娘娘如此郑重过。”

    雒皇后拍了拍窦昭仪的手,说:“你是个省事的。所以我一直待你如亲姊妹,你待我也真是没说的。这些呢,你心里有数,我心里更有数。这些年,我受的苦,受的难,别个不知道,你是件件都清清楚楚的。你知道我的苦、知道我的难,可是,妹妹啊,你却未必知道陛下的苦和难啊。”

    窦昭仪一头雾水了。在窦昭仪看来,逄图攸就是一个优哉游哉的富家翁,只是莫名其妙继位当了皇帝而已。就连窦昭仪的兄长,窦吉,都时常私下里跟窦昭仪说,陛下一无所长,只是靠着一味仁厚换来的皇位。在窦昭仪看来,这么一位皇帝,除了坐拥江山、安享富贵之外,还会做什么,又能有什么苦和难呢?

    一阵风吹过,雨更大了。小花园里的一切花木都看不清楚了,只有一片模糊的浓绿和星星点点的色彩。雒皇后转过头去,看着小花园里幻彩朦胧的奇特雨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妹妹啊。你可知道,陛下此次登基,并未立太子么?”

    窦昭仪点点头说:“妾知道。不过,妾以为,这太子之位,早晚都是咱们嘉荣亲王的。陛下只是碍于迦南郡王是先帝嫡长子又曾经做过太子,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所以要做做样子,挡挡世人的耳目罢了。娘娘切不要为此担忧啊。”

    雒皇后苦笑了一下,说:“妹妹啊。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去想。连你都这么想,可想而知,其他的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娘娘,难道陛下不是这么想的么?”

    “不是。如果陛下是如此想的,那陛下就不是陛下了,他就只是一个永诚亲王。”

    “娘娘,请娘娘明示。”

    “我猜啊,你们都以为,陛下的仁厚是做出来的。可是你们可知道,陛下之所以能够继位,靠的就是这‘仁厚’二字啊。有的话呢,我猜窦吉肯定也跟你说过的。陛下因为‘仁厚’,才得到了逄氏宗亲和郡王们的拥戴,因此才能平稳继位、登基。否则,陛下越过太子逄稼,以皇弟的身份出乎意料的继位,这是大大超出宗法的,无论如何不能得到逄氏宗亲和郡王们的认可。就算得到了宗亲和郡王们的认可,那朝局也不可能稳定下来。宗亲和郡王们就是认准了陛下是个‘仁厚’之君,因此才衷心拥戴他继位为君的啊。往好听了说,宗亲和郡王们是觉得陛下仁厚,说白了,他们还不就是觉得陛下好操控么?”

    “娘娘……”窦昭仪警惕地四周看了看,示意雒皇后慎言。

    雒皇后拉住窦昭仪的手,眼睛盯着窦昭仪,说:“没事,这里没有什么人。我的秉性他们不是不知,若是偷听,立刻就会打死。你放心就是了。妹妹,这‘仁厚’二字,让陛下得了皇位,可也把陛下给捆绑住了。不管陛下的‘仁厚’是真是假,退一万步说吧,就算陛下的仁厚真的是做作出来的,那陛下也必须还得接着做作下去。否则,宗亲和郡王们一旦联手反了,陛下的皇位可是就难保了。”

    “不会吧,娘娘?!娘娘是不是过虑了?!”

    “过虑?”雒皇后摇摇头,接着说:“妹妹,陛下的皇位,现在看上去坐的稳稳的,那实际上呢,危机四伏啊。第一个,就是那些宗亲们都盯着陛下,陛下但凡有什么不顺着他们的地方,他们就有可能联手反制陛下。光是那个北陵郡王就能搅得天翻地覆。甘兹郡王的孙儿逄循被毒杀身亡一案,期间的牵连甚多,我听雒渊概说,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都对陛下颇不满意,北陵郡王更是躲在后面兴风作浪,让陛下四处受敌,陛下深以为苦。第二个,那些在先帝时候做郡守的人,都是先帝的嫡系心腹,对先帝忠贞不二,陛下越过逄稼继位为君,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是决计不会服气的。咱们陛下啊,和隆武大帝文武全才全挂子本事可不一样,咱们陛下可是以饮宴歌舞、醉卧花丛著称的闲散亲王啊。”

    窦昭仪点了点头,说:“不瞒娘娘说,穆儿也曾跟妾说过这些事情。”

    雒皇后自己拿起一颗荔枝,窦昭仪抢着要给她剥,雒皇后摆摆手,道:“我自己来就行。咱们穆儿说什么了?”

    “穆儿说,陛下刚刚继位为君,除了分封出去的皇子郡王,其他郡王和郡守其实都靠不太住,现在是陛下的祸患,以后就是嘉荣亲王继位后的祸患。”

    雒皇后轻轻点头,道:“穆儿很晓事,这个见地也深,真是不枉了陛下和咱们姊妹疼他。所以啊,陛下要提防着那些个郡王,所以才分封儿子出去做郡王,为的还不就是要平衡那些原先的郡王么?陛下还要提防和安抚那些个郡守,所以就仍旧预留逄稼来做太子。只要太子是给逄稼留着的,那些忠于先帝的郡守们,就暂且还不会反。”

    “那陛下为什么还要同意迦南郡王辞去太子之位而去做郡王呢?”

    “妹妹,逄稼对陛下有成见,总是觉得陛下夺了他的皇位,而且总是觉得陛下要害他似的。所以他就屡屡上奏陛下,请辞太子之位,最后竟然以死相逼。其实他哪里知道,陛下最怕的就是这个逄稼出事,如果逄稼出事,那些郡守们立刻就会打出拥戴先帝子嗣继位的旗号,起兵造反。”

    “那陛下难道就真的要把皇位再传给先帝的子嗣么?”

    “这个当然也决计不会!但陛下需要时间来筹谋。在这个筹谋的时间里,逄稼绝不能出事,这是其一。第二个呢,就是咱们的这些孩儿们出去,一定要做出政绩来,不光要做出政绩来,还要把那些先帝委任的郡守们都震慑住、比下去,然后逐渐替换成陛下的心腹。只有这样,陛下的皇位才能坐的牢靠,陛下万年之后,皇位才会传到咱们自家的孩儿这里来。”

    “圣明无过娘娘。妾总算是明白些了。可妾怎么把这些话说给其他的嫔妃们听呢?”

    “方才这些

    话呢,是我说给你一个人听的,为的是让你明白其中的关节。切不可说与别人知道。你要告诉那些嫔妃的呢,就两点,一则呢,是我看陛下继位以来夙夜在公、无比劳顿,实在不忍陛下再为后宫之事烦心,因此决意更张,奉行清净柔善的掌宫之道。二则呢,陛下新政刚开始推行,需要咱们自己的孩儿们在外边替陛下看好家,给陛下争个脸,我作为孩儿们的嫡母、母后,别的做不了,替他们看顾好他们的娘亲,免得他们在外边不放心,这一点,我还是做的到的。”

    “妾明白了,妾一定把娘娘的这两层意思跟各宫都说圆了、说好了。妾也跟穆儿再嘱咐嘱咐,让他替娘娘也争口气,早点让嘉荣亲王荣登太子之位。娘娘尽管放心。”

    “妹妹,你说错了。这太子之位,陛下是决计不会传给秩儿的。”

    “娘娘莫要烦忧,这是明摆着的事。子以母贵,您是嘉荣亲王的生母,是皇后,太子自然是嘉荣亲王的。而且,陛下特意将他封为位分最高的亲王留在圣都,而不是分封出去做郡王,明摆着就是要让他在身边习学政事,也是特意将嘉荣亲王超拔于其他皇子之上。娘娘放心,妾和穆儿都是衷心拥护娘娘和嘉荣亲王的。”

    雒皇后眼里忽然泛起了泪花,语带悲戚的说:“我又何尝不愿意让自己生的儿子当上太子呢,可是,哎……”雒皇后止住了话,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窦昭仪不敢接话,只是用手不断地擦拭着潲到石桌上的雨水。

    雒皇后用帕子擦了下泪,说:“妹妹啊。这真是难言之隐,不过其实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秩儿的心智有些迟滞,异于常人。无论是读书、做事,总是慢许多。不怕妹妹笑话,如今秩儿已经二十三岁了,认的字儿还不到一千个,还比不上一个开蒙一年的孩童。秩儿心智迟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迟缓到何种程度,却没有人真正清楚。就连你,我最亲近、信任的人,也都不知道,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不过,陛下是清清楚楚的。”

    这是窦昭仪闻所未闻的秘闻甚至是丑闻,而且是雒皇后和嘉荣亲王的秘闻和丑闻,窦昭仪吓的连话也不敢说了。

    雒皇后看了一眼窦昭仪一脸肃穆的样子,笑着说:“你不用害怕,我既然对你说了,自然就是不想向你隐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妹妹想啊,陛下为什么不宠爱秩儿,也不把秩儿分封出去镇守一郡、推行新政?就是因为陛下深知秩儿的心智不全、不堪大用,放出去做郡王,实在是不能放心啊。之所以封他做亲王,无非就是因为他嫡长子的特殊地位而已。这也是陛下‘仁厚’之所在。若秩儿是隆武大帝的儿子,早就冷落到一边做闲散宗室去了。”

    “娘娘言重了。嘉荣亲王是福德绵长之人,日后必是一代明君。”

    “你不必宽慰我。我是什么样的秉性,你是最了解的。我一生争强好胜,从不轻易认输。可偏偏在两件事情上长不上志气。一个就是自己不能得到夫君的宠爱。这个呢,一来是因为我姿容不美,二来呢也是因为他那个秉性,这个也就不说了。二个呢就是生了个儿子心智不全,不成器。原先啊,陛下做永诚亲王,我盼着秩儿啊能够承袭亲王的爵位,做个一辈子没有烦忧、富贵终老的亲贵,这个也用不着什么心智,安享富贵也就是了。可现在不同了,陛下做了皇帝,以秩儿的心智,他若是做了太子、继位为君,那就影响到国运了,早晚会被臣子们所弑杀推翻的。这几百上千年来,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啊。我对这一点啊,看得很透,也想了很久。那一天,我看着先帝的灵柩从太庙里抬起来,用大扛抬着去陵寝,忽然之间我就想明白了。秩儿既然命不该为君,若是强行为君,那就是他的祸端,也是我的祸端。你说我是何苦来哉?为了秩儿,也为了我自己,我决定还是放手吧。一想通了这一点,那就什么都想通了。自己生的儿子既然不成器,可总归有孩儿是要成器和继位的。我作为皇后,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那不就是一下子就明了了么。我今日对你们友善一些,对那些孩儿们帮衬一下,日后,我和秩儿的日子就好过一些。反之,那我们可能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窦昭仪的心思玲珑剔透,她深知,此时此刻,绝对不能顺着雒皇后的话往下说,即便雒皇后说的都是真心话,自己也绝不能认可她的话,否则,自己才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窦昭仪脸色凝重地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叩了一个头说:“娘娘。妾万死不敢认同娘娘方才说的话。娘娘方才所说的资质,都是寻常的资质。那些资质,是用来评价臣子的,怎可用来评价帝王。德配于天,即可为君。这是命数,也是宗法所系,是万万不可更改的。妾叩请娘娘切莫再如此评价嘉荣亲王了。娘娘如此评价嘉荣亲王,恐怕会让其他的嫔妃和皇子们徒生觊觎皇位之心啊。望娘娘三思。”

    雒皇后扶起窦昭仪,说:“你能虑得到这一层,这就很好。我呢,也有此担心。但秩儿的资质,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我的主意也决计不会更改了,我绝不为秩儿去争这个太子之位,也决不允许秩儿和我的兄长去替他争太子之位。这个意思,我会跟秩儿说清楚的,劝他不要做非分之想。秩儿这个孩子啊,你们都不了解,他因为心智不全,因此玩心极重,你就是让他去当这个太子,他要是知道有那么多规矩拘着他、那么多政事烦扰他,自己也绝不愿意去当。我也会去说与我那个兄长,不要让他去争。这是为了秩儿好,更是为了我的兄长和雒氏一族好。我相信,只要我和兄长不去替秩儿争,秩儿自己是绝想不到去争这个太子之位的。”

    窦昭仪依旧不敢说话。

    雒皇后指着一个荔枝说:“说的我怪口渴的。劳烦妹妹再给姊姊剥一颗荔枝吧。”

    “喏。”

    雒皇后微笑着说:“秩儿不做太子,陛下肯定会从现在分封出去做郡王的这些儿子中挑选一个来继承大统的。”

    窦昭仪的手抖了一下,刚剥了一半的荔枝忽然掉到了地上。窦昭仪神色慌张的说:“娘娘恕罪,这小花园里的过堂风好厉害,吹的妾都有些着慌了。”说完重新从瓜果盘里拿了一颗荔枝,重新剥了起来。

    雒皇后摆摆手说:“算了,别剥了吧,时辰也快到了,咱们快去勺台赏荷花。别让她们等久了。”

    “喏。”窦昭仪双眼低垂着,随着雒皇后站起来,扶着雒皇后缓缓往前走。

    雒皇后歪着头,边看着小花园里的雨景,边说:“从我的本心来说,我是愿意陛下选穆儿来做太子,毕竟咱们姊妹之间是知根知底的。穆儿的心性也仁厚,如果他做了太子、日后继承大统,肯定会对秩儿友善的。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最担心的,就是我死后秩儿如何过活。只要穆儿做太子,我就算是放心了。不过呢,我可劝你一句,咱们暂时还不要替穆儿去争。咱们放开手,让他安心做好郡王份内的事,就是帮他的忙了。现在还不是时候。陛下在这些郡王里头遴选太子,最早也得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你别替他刻意去争,小心帮了他的倒忙。他要是有什么需要咱们做的,咱们就帮把手,他要是自己不说,咱们也不要去自作主张地做。穆儿的心智远在咱们这些妇人之上。再说了,皇位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喏。”窦昭仪利利索索地回答道。这是她今日与雒皇后独对之中,回答最为干净利索的一次。

第五十章 勺台

    雒皇后和窦昭仪分开后,各自乘坐自己的画舫,先后前往勺台。等雒皇后抵达的时候,窦昭仪、孟婕妤和其他嫔妃都已到了,都由贴身宫女打着油伞在勺台的栈道上候着。等雒皇后下了画舫,窦昭仪打头,嘴里说着“皇后娘娘长生无极”,齐齐的就要跪下身子去行礼。

    雒皇后摆摆手,说:“快免礼吧。这么大的雨,你们原本不用在这里候着的。随时盛夏,但建章宫里的凉气比宫里头要重得多,小心你们淋湿了,回去了着凉。我的意思是咱们趁着这么一场消暑的好雨,好好在这勺台上乐一乐。”说完转头对柳傩说,“你怎么传的旨,怎么让这么多娘娘在雨里淋着?她们若是着凉了,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柳傩知道,这是雒皇后在卖人情,于是很知趣地说:“娘娘息怒。奴婢没有办好差事。害的各位娘娘们在这里淋了雨。奴婢罪该万死,请娘娘重重责罚奴婢。”

    窦昭仪都道:“娘娘息怒。不关大长秋的事,是妾们坚持要在这里候着娘娘的。”

    雒皇后边走边说:“看你倒是有个好人缘,我就不罚你了。不过,总是你传旨不明白,做事不扎实,虽然娘娘们替你求情,但账还是要算在你头上的。这一次暂且记下,不罚你。若是下一次再这么不尽心,我决不轻饶。”

    “喏。”柳傩应道。柳傩是心思玲珑的人,但对雒皇后这一番做派却颇不理解。但窦昭仪却是清楚的,雒皇后这是下定决心要收拢住这些嫔妃。

    雒皇后和所有嫔妃走到了勺台正中间的濯亭。濯亭已经很多年没有修缮过了。隆武大帝不喜奢华,自从继位之后,这里就再没有修缮过,因此,濯亭那楠木的顶梁和亭柱已显得颇为陈旧。雒皇后站在濯亭里面最尊贵的正中间位置,望着铜池里的雨荷美景。雨很大,仿佛在亭子和铜池之间挂了几层纱做的帘子。铜池里无边的的莲叶漫卷开去,与远处的湖水、天空似乎连在了一起。正是荷花开的最盛的时节,无数的荷花擎在连天的荷叶中间,有的正在绽放,有的正在含苞,一支支错落地随着风摇曳。

    雒皇后的情绪好极了,她的目光从铜池挪回来,环顾了一下略有些破旧的濯亭,说:“这个亭子虽说是显得旧了些,倒却比那些雕梁画栋的新鲜楼宇更有韵味似的。要是这亭子里头都是新修成的,太过艳丽,反倒夺了这些雨荷清素的景致了。你们快坐吧。”

    窦昭仪道:“娘娘的情趣是最雅的。妾记得有一年,就是大照立国那一年,咱们府里头的梅花开的盛极了,又赶上下起出奇大的雪。娘娘带着我和孟婕妤他们,踏雪寻梅,还储了好些雪,用来煮茶。当时娘娘说‘瑞雪赵丰年’,必有大喜事。果不其然,不几天,大照就立国了。又是雅致,又是神奇。可从大照立国之后,府里的事儿越来越忙,十几年没有跟着娘娘好好乐一乐了。今儿正好赶上这么好的雨,这么没的景致,娘娘又这么好的兴致,妾们可要等娘娘的好花样呢。”

    雒皇后笑着对柳傩说:“柳傩,你今日弄了些什么花样给我们玩?”

    柳傩满脸堆笑地说:“娘娘。难得今日这一场好雨,奴婢们想着,请娘娘和各位娘娘们一同听着曲儿,赏雨、赏荷,听雨、听曲,可好?”

    雒皇后看了一眼窦昭仪和孟婕妤,慢慢品咂着道:“赏雨、赏荷,听雨,听曲?这倒是个新鲜样子,听上去还不错。只是,柳傩,你倒是给我们备了些什么好曲儿呢?”

    “娘娘,奴婢带来了乐工,是司箫和司筝。”

    “只有洞箫和筝这么两种乐工?”雒皇后问道,明显有些不满。

    柳傩明白,这是雒皇后不晓乐理的缘故所致。这么大的雨,又是在木亭子里,如果伴乐的乐种太多,掺杂在雨滴敲击在木头上的声音,一堆声音杂在一起,乱糟糟的,那可是什么也听不出来的,只会让人觉得心烦。只有一两种清雅的伴乐,才显得雅致,也才和雨中赏荷的意境相吻合。但这么个理由是不能跟雒皇后直接回奏的,否则就成了当众嘲笑雒皇后不懂乐理了。

    柳傩笑着说:“这是奴婢的过失。往常,娘娘并不喜歌舞,因此奴婢这次只带了司箫和司筝来了建章宫。奴婢措置不周,扰了娘娘的雅致,请娘娘治罪。”

    雒皇后微笑着,道:“你看你这个柳傩!我们好好的赏雨、赏荷,你这一转眼的功夫已经请了两次罪了。你这不是扫兴是什么呀?”一副轻松调侃的口气。

    柳傩和众嫔妃都笑了。

    雒皇后看着柳傩说:“不过呢,这原也不该怪罪你。我原来确实是不喜歌舞。你没有大费周章的措置乐工,也说明了你做事还算勤谨用心,我哪里会寻你的错处。不过啊,以后可是不同喽,我们这些当娘的,孩儿们都去郡国里做郡王,替陛下镇守郡国去了,就剩下我们这么一堆妇人,待在圣都的宫里头,能有什么乐事?可不就剩下赏赏歌舞,吃吃喝喝了么。柳傩啊,以后啊,你把陛下原先在潜邸里养着的那些好的乐工啊、歌舞伎啊,一样一样的,都演给我们看看。我们几个,为陛下生养了这么一堆好孩儿,现在可是要轮到我们也跟着陛下享享清福喽。”雒皇后的语气很慈祥,不像是个皇后,倒像是个大户人家不理家务的慈祥老太太似的。

    柳傩和众嫔妃又随着大笑起来。

    窦昭仪笑着说:“娘娘,依妾的见识啊,您倒是应该体谅大长秋的一番忠心呢。娘娘,您喜欢听雨打花叶的声音,妾们和这些奴婢们都是深知的。以前在王府里和宫里,哪能有这么好的雨和这么好的荷。大长秋对娘娘的忠心和勤谨,是无人能比的。我猜啊,大长秋必是为了让娘娘能清清静静地好好听听这雨打荷叶的妙音呢?是不是啊,大长秋?”

    柳傩没有接话,只是微笑着朝着窦昭仪恭顺的弯了弯腰。

    “这倒是难得了你的一番忠心。”雒皇后盯着柳傩说,“那就成全了你的忠心,暂且不奏乐了吧。我们一起,先来听听这雨打荷叶的声音吧。”

    雒皇后的话音刚落,濯亭里就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声音。只有雨滴打在万千荷叶上的声音。

    这确是雒皇后此前从未听过的绝妙佳音。雒皇后酷爱听雨滴敲打花叶的声音,因此在她居住的地方,遍植了各种花木,就为了让她能够在雨中聆听这种美妙的声音。雒皇后自己也经常在雨中到各家花园去倾听雨声,并以此为人间至乐。她几乎听过雨滴打在各类花木叶子上的声音,也几乎在圣都的各家王公大臣、豪门巨贾的花园中倾听过雨打花叶的声音,她闭着眼睛都能辨别的出雨滴是打在哪种花木的叶子上。可是,今日的这种雨声却是雒皇后从未听过的。密匝的夏雨倾泼到烟波浩渺的铜池中那万千厚实的荷叶上,整个天地间仿佛有无数的乐工在演奏不同的乐器,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效果。

    雒皇后最喜欢一阵小风吹过之后雨滴落下的节奏被吹乱然后落到荷叶上声音的微妙变化。每当这个时候,雒皇后总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这茫茫宇宙之中唯一的生灵,自己也变成了一颗雨滴,从天上畅快的飘洒下来,利落地落到一片美丽的叶片上,然后顺着叶脉滑落下去。这种泼洒自如和酣畅淋漓,让雒皇后觉得自己掌控了整个世界。这种感觉无比美妙。

    对于雒皇后来说,今日雨打在荷叶上的声音比任何乐音都要悦耳百倍千倍。她闭上眼睛,进入了一种冥思的状态。她顺着雨滴落在荷叶上声音的微妙变化和节奏的细微差别,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缕无色的清烟,渗入了每一个人的心里,体察到每个人心里的变化。她渗入窦昭仪的心里,细细观察着窦昭仪的隐忍。她渗入孟婕妤的心里,冷冷地看着孟婕妤的野心。她逐一渗入其他嫔妃的心里,发现有的嫔妃正在向往着未来安享尊荣的的美好日子,有的嫔妃拿自己的儿子与其他的皇子进行方方面面的比较。她发现,尽管嫔妃们想的千差万别,但有一条是共同的,所有的嫔妃在心里最深处都渴望着自己的儿子能当太子、然后继承大统成为至尊皇帝。她还发现,尽管所有的嫔妃都对自己毕恭毕敬,但她们却都对逄秩十分鄙视,全都认为她们自己的儿子比逄秩强百倍千倍万倍万万倍,认为她们自己的儿子早晚会超越逄秩、成为陛下选中的太子。以前,她对这些嫔妃的此类想法十分厌恶、提防,甚至憎恨,但如今,当她再一

    次体察到这些嫔妃心里的万分鄙视和莫名自信的时候,心里却感到无比的熨帖。

    当然,她还感觉到,所有的嫔妃都对静坐在这里听雨感到十足的无聊。

    她睁开眼睛,看到每一个嫔妃做作出来的满足和欣赏的表情,微微地笑了,说:“好了。听雨,对我来说是一件乐事,对你们来说,却是一件枯燥的苦差事。我们还是找些其他的乐子吧。柳傩,你安排了些什么好玩儿的么?”

    “娘娘,奴婢们带了些夏日里清暑去热的莲子茶和各色吃食。请娘娘和各位娘娘们品尝。”

    “茶点?这可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耍的乐子没有?”雒皇后笑着问道。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雒皇后一贯严厉苛刻,何曾和大家一同耍过?柳傩愣在了那里,任他再识趣,也猜不到雒皇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到底是怎么想的。

    雒皇后说:“好了。你个柳傩啊,越来越呆了。还是我来跟你们说一个法儿,咱们来耍吧。”所有人都看着雒皇后,她们实在想不到,这么一个古板刻薄的人,能有什么好玩的耍法?

    雒皇后轻摇着团扇说:“我记得我未出阁在雒府的时候啊,每到立夏啊、中秋、立春这些大节,我的祖母啊,就带着我们府里的女眷们、小女孩子家家的,一起玩传龙。你们可知道传龙么?”

    传龙是家家都玩的耍法,哪里能有不晓得的道理,但在座的嫔妃们却都摇了摇头,以示皇后的这个提议十分新奇有趣。陆美人还用手支起了头,眼睛痴痴的望着雒皇后,摆出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听下去的样子。

    雒皇后果然很起兴,兴致很好接的说:“其实这个传龙啊,十分简单,家家户户都玩的。咱们啊,找一个玩意儿,一个人一个人地往下传,旁边呢要有一个奏乐的,奏乐的人呐得蒙上眼睛,可以随意停止奏乐。奏乐停的时候,玩意儿传到谁的手里,谁就要给我们来一个乐子。要么呢,给大家讲一个好玩的笑话,要么呢,给大家唱个曲儿,实在不行啊,就讲个小趣闻也行。反正就是博大家一乐就行。这都是雒府里我们那些小姑娘子们消磨时光的耍法,今日,咱们也耍一耍这传龙如何?”

    窦昭仪说:“这个耍法倒是新奇。不过啊,妾怕啊,妾们都是些笨嘴拙舌的,今日恐怕是要在娘娘跟前儿丢丑了。”

    雒皇后笑了一下说:“这都无妨。左右就是个消遣嘛。这么些年,我也难得和你们一起这么乐呵乐呵。以后,我们姊妹们日日厮守的日子可长着呢,还是要多找些乐子来耍才是啊。要不然,天天大眼儿瞪小眼儿的,你们不烦我,我也要厌烦了你们的。”

    这又是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柳傩上前来说,“娘娘,今日让他们吹奏洞箫还是弹筝?”

    “我不懂这些。孟婕妤,你是行家,你来定吧。”

    孟婕妤站起来,略行了个礼说:“承蒙娘娘赏妾这么个大彩头。妾觉得,这夏雨敲打荷叶的声音美极了,如果能够佐之以叮咚玲珑的筝调,好像还更相配一些。妾也不甚懂,一切还请娘娘定夺。”

    “就依你。奏筝吧。那传个什么玩意儿呢?”

    “不如就传一支没有开的花苞吧。”窦昭仪指着铜池里一池子的荷花说。

    “窦昭仪果然机智。此法甚好,也甚雅致。”雒皇后高兴的说。

    一个宫女撑着伞,走到岸边,折来了一枝粉色的花苞。

    雒皇后接过那宫女递上来的花苞,端详了一会儿,又轻轻嗅了一下,说:“好清香啊,晚膳的时候,你们多摘一些花苞来,用冰水镇一镇,吃起来是很爽口的。”柳傩应诺了一声“喏”。

    雒皇后说:“开始奏乐吧。”

    柳傩一抬手,在不远处正在候着的一个司筝立即弹起了筝曲。

    雒皇后将那枝花苞传给左手侧的窦昭仪,窦昭仪接过来,不紧不慢的继续往下传着。接到花苞的嫔妃,全都忙不迭的把花苞往下传。公孙容华再往下递的时候,没有拿好,花苞掉到了池美人的腿上,竟然把池美人吓的惊呼起来,好像那只花苞是一条会咬人的小蛇一般。池美人惊呼完,神情紧张地看着雒皇后,唯恐自己的失仪惹的雒皇后不高兴了。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十分可爱,雒皇后看着,哈哈大笑起来着说:“池美人,快往下传,小心停在你手里。”池美人放下心,红着脸、大笑着把花苞往下传。

    花苞传到孟婕妤的时候,筝曲忽然停了下来。

    孟婕妤握着花苞,急急忙忙往雒皇后这边递。雒皇后摆着说:“孟婕妤,你可别害我。这是你的。你可要给我们说个好玩的,逗我们一乐了。”雒皇后的神态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孟婕妤一手擎着花苞,一手掩着嘴,笑的憋红了脸,说道:“娘娘,妾哪里会说什么笑话,求娘娘千万要开恩,绕了妾这一遭吧。这一遭,就算咱们试行好不好。妾们心里边慌张的很,第一遭没有玩儿好,这一遭就不作数了。行不行啊?”

    雒皇后笑着道:“你可别问我,你问问她们答不答应。”

    孟婕妤把荷花枝斜放在怀里,躬身道:“昭仪娘娘,救救我。妹妹们,救救我吧。”

    窦昭仪道:“我们若是救了你,我们自己可就要遭殃了。妹妹好歹就说上一个吧。这个忙,我们可是不敢帮的。”

    孟婕妤看上去真的是有些惊慌了。

    窦昭仪笑着对雒皇后道:“娘娘,您瞧瞧。孟婕妤手里擎着这枝莲花,姿容多么美。可不正应了她的教名持莲了么。”

    众嫔妃也想起来了,孟婕妤教号正是“持莲代牧”。

    雒皇后也想起来了,于是说道:“持莲代牧,你看看,这可不是缘分么。你的教好是持莲,恰好现在手持莲花,这么应景的事儿,上哪里能够寻得到啊。你若是不把我们逗乐了,我们今日可是不能放过你的。”

    孟婕妤笃信白教,是个十分谨饬的女子,平日里端谨贤淑惯了,确实不懂得说什么笑话,于是涨红了脸说:“娘娘恕罪啊,妾着实不会说笑话。求娘娘千万绕过妾这一遭吧。求求娘娘了。”

    雒皇后也不气恼,笑着说:“你平日里若是求我,我从来没有一个不依着你的。但今日这一回,却是办不到的。若是放过你,后面的妹妹们也都要求我放过,咱们这传龙可就耍不下去了。”

    孟婕妤着实是为难了。

    窦昭仪瞥了一眼孟婕妤,对雒皇后说:“娘娘,妾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孟婕妤愿不愿意。”

    雒皇后说:“你先说来听听。”

    窦昭仪说:“娘娘,何不请持莲代牧为娘娘献歌一曲呢?陛下当年可是说过,持莲代牧容若青莲、声如凤鸣啊。我们都是福薄的,从来还没有听过呢。今儿,我们就沾沾娘娘的光,听一听持莲代牧的凤鸣吧?”

    孟婕妤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她最不喜别人提及自己当年曾在白上院做讴者的过往。这么些年来,她以乐善好施之故,成了信众敬仰的持莲代牧。大家几乎已经忘记了,她最初打动陛下的,却是她的歌声。

    雒皇后转眼看了一下孟婕妤,说:“窦昭仪的记性倒是好。窦昭仪不提,我都快要忘了。孟婕妤,哦,不,持莲代牧,我也从未听过你唱曲儿呢。”

    皇后如此说,孟婕妤就不好再推辞了。她的脸恢复了笑容,说:“既然皇后娘娘和窦昭仪如此说,那妾就献丑了。妾已是多年未开口了,如若丢了丑,还望皇后娘娘和各位姊妹们海涵。”

    窦昭仪说:“我们沾了皇后娘娘的光了,今天可要大饱耳福了。”

    其他嫔妃也都频频点头。

    孟婕妤看了一眼水中的荷花,然后转过头来,看着雒皇后说:“娘娘,今日娘娘带妾们在这里雨中赏荷,妾就唱一个应景儿的吧,《江南可采莲》,可好?!”

    “甚好,甚好。”雒皇后点头道。

    孟婕妤朝着司箫说:“只用一管洞箫就可以了。”说完朝着司箫点了点头,示意司箫开始演奏。

    悠扬的洞箫吹起来了。《江南可采莲》是一只舒缓轻快的民间小调,曲子婉转而灵动,就像是一个撑着小船在湖面上采莲的少女。孟婕妤开口唱道: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孟婕妤的嗓音清亮悠扬,与洞箫的声音、雨声、雨打荷叶声仿佛融为了一体。雒皇后对音律不甚知晓,但依然被孟婕妤的声音所深深地吸引了。

    雒皇后发现,孟婕妤唱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眼神不经意间扫过窦昭仪,孟婕妤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幽怨。

    窦昭仪却好似没有发觉,第一个说道:“持莲代牧不愧是持莲代牧,这歌声真的是绝了。就好像从那天上飘下来的一样。”窦昭仪摇着团扇,说完看向了其他的嫔妃。

    其他的嫔妃也都点头道:“确实如此。”

    孟婕妤看着雒皇后说:“娘娘,妾献丑了。”

    雒皇后笑道:“我今儿真是开心。你们也都知道,我的秉性异于常人,喜听雨声,却不喜歌舞,原来咱们王府里平日里奏的那些曲子,我是闻之如乱弹一般的难听。可今日听了孟婕妤的曲儿,我才算明白什么是天籁之音了。方才,窦昭仪说的可真是一点都不错,这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声音。孟婕妤,你这可是珠玉在前了,后面的姊妹们,可是要为难了。”

    孟婕妤朝着雒皇后一点头说:“娘娘过奖了。妾拙笨的很,娘娘见笑了。”

    窦昭仪说:“今日啊,咱们还差着一个呢,要是英露宫的云娥在这里就好了。一个是云娥的天之之舞,一个是孟婕妤的天籁之音,那可真是人间至美至雅的无上乐事了。”

    孟婕妤觉得奇怪,一向谨言慎行的窦昭仪,今日为何如此失态,先是动议让自己一个堂堂婕妤在众人面前唱曲儿,现在竟然将自己与一个下贱的琉川舞姬相提并论。孟婕妤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却低着头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雒皇后也低头饮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柳傩敏锐地捕捉到了孟婕妤的不快和雒皇后的沉默。他知道,雒皇后最不喜这个琉川舞姬出身、得了皇帝专宠的云娥,而孟婕妤和其他嫔妃,心里也十分瞧不起这个出身卑微、靠媚术邀宠的云娥,于是上来凑趣道:“奴婢斗胆说一句,窦昭仪这话可是说的差了,那云娥怎么能够和孟婕妤相比呢?”

    窦昭仪和孟婕妤都没有什么反应。窦昭仪取了一块茶点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孟婕妤依旧只是低着头饮了一口茶。

    雒皇后看了一眼窦昭仪,又看了一眼孟婕妤,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地看着柳傩问道:“柳傩,你为何如此说?”

    “娘娘,今日都是娘娘自己的人,一个外人也没有,就恕奴婢斗胆多一句嘴。那个云娥再怎么受宠,终究不过是一个琉川舞姬的出身罢了,靠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秘技和媚术,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呀!”柳傩深信,他的这句话,必能得到雒皇后的其他嫔妃的一致认可。他说完后故意垂下了头,等着雒皇后赏他个什么东西。

    雒皇后却猛地拿起茶盏,猛的扔到柳傩脸上,厉声道:“狗奴才,好大的胆子,胆敢贬低陛下的嫔妃?!”

    柳傩猝不及防,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刻意逢迎竟然惹恼了雒皇后。但他心里深信不疑,雒皇后从心里头必是认可自己的,也是赞赏自己如此贬低云娥的,因为方才他说的话是当众说出了雒皇后想说而不便说的话,给雒皇后出了一口恶气,于是他不以为然地跪下,说:“娘娘息怒。奴婢失言了。”他觉得皇后今日心绪颇佳,顶多就是骂几也就没事了,于是又嬉皮笑脸的说:“不过呢,奴婢看她那狐媚子样,料她也长久不了呢。”

    可雒皇后却是不依不饶:“大胆,还敢胡吣!失言?你是失心疯!我已多次传旨,陛下继位后国事烦扰,宫内各姊妹要和谐相处,不可生出风波,给陛下添乱。你竟然对这些旨意置若罔闻。你平日里在各宫娘娘们跟前作威作福,我早有耳闻,只是念你有些苦劳,一直容忍你。自到了建章宫,我又再次明下旨意,你仍旧如故,侍奉各位娘娘,毫不尽心,屡有疏漏,但这些呢,也还算是可恕之罪。可你今日竟然当众诋毁陛下的嫔妃。我若不严惩你,这后宫以后就无法无天了!”

    柳傩这才有些怕了,他担心自己真的被雒皇后狠狠责罚一顿板子,那脸面上可就实在下不来了,以后在宫里可就做不起人了。于是柳傩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说:“娘娘息怒,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娘娘绕过奴婢这一回吧。求娘娘绕过奴婢这一会吧。”

    雒皇后唤过来一个在濯亭边上卫着的南宫卫士,说:“把柳傩带出建章宫,立刻杖杀,以儆效尤。”

    “啊!”所有嫔妃都惊呼了起来。这是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变故。柳傩从逄图攸获封亲王之后就一直跟随侍奉雒皇后,深得雒皇后信任倚重,雒皇后随逄图攸进宫之后,将柳傩带入宫中并委任为掌管皇后一切事务的大长秋,使得柳傩一下子成了内侍之中地位仅次于中常侍的二号人物。可现在,因为这么几句话,皇后竟然就要立刻杖杀柳傩。

    孟婕妤见状马上起身,率先跪了下来,其他嫔妃也跟着跪了下来。孟婕妤说:“娘娘息怒。大长秋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娘娘看在大长秋常年侍奉娘娘、劳苦功高的份上,饶了大长秋这一回吧。”

    窦昭仪和其他嫔妃也替大长秋求情,说:“求娘娘饶了大长秋这一回吧。”

    雒皇后却冷冷地说道:“妹妹们,我们姊妹这么些年,我虽然待你们严苛一些,可咱们姊妹间的情谊却是真挚深厚的,说到底,我们都是一家人,都是陛下的妻妾,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就是因为有柳傩这样搬弄是非、踩高就低的卑贱奴才,经常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才弄得我们之间越来越生分。妹妹们,咱们才是一家人,而且是陛下的后妃,是天家!柳傩算是什么东西,竟敢用如此恶毒的话来贬低陛下的云娥。要是留着这样的奴才在身边,咱们姊妹们之间怎么能安稳度日?!后宫里头怎么能清净?!咱们的孩儿在外边,又岂能安心为陛下做事?!你们不必替他求情,这是他咎由自取。南宫卫士,快把他拉下去,带到建章宫外,立刻杖毙。不要让他在建章宫里,污了我的地方!”

    所有的嫔妃都不敢说话。

    柳傩被两个南宫卫士架着往外走,大声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饶了奴婢一条狗命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可雒皇后看都没有看柳傩一眼。

    她站了起来,扶起窦昭仪和孟婕妤,然后对着其他的嫔妃说:“你们也都起来吧。今日我们的好心绪,都被这狗奴才给搅没了。可惜了这场好雨和这汪好荷了。不过,柳傩也算是死的值了,今日正好借他的狗头,杀一儆百!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决不允许日后再有人挑拨我们姊妹之间的情谊。我还是那句话,现在情势不同了,我们要体谅陛下的难处,体谅我们那些在外郡镇守的孩儿的难处,切不可在宫内招惹事端、搬弄是非,让陛下分心、让孩儿们操心。再有类似情状,我绝不轻饶。”

    “喏。”嫔妃们低着头说。

    雒皇后叹了一口气说:“哎!我这几日的好心绪,完全被这狗奴才给搅了。”

    窦昭仪和孟婕妤带着嫔妃们赶紧俯身叩头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雒皇后说:“你们快起来。快起来。杀一个柳傩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担心,你们因此而觉得我仍旧还是以前那样对你们严苛。那我的一片心就全都枉费了。陛下的后宫里,就永无宁日了。”雒皇后说着,竟然眼里有了泪。

    窦昭仪瞅着雒皇后用手帕拭泪的空档说:“娘娘尽管宽心。娘娘的一片苦心,妾们都明明白白看在心里。娘娘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为了陛下能够安心国事、不受烦忧。妾们虽然愚钝,但对娘娘的良苦用心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也都领会了。妾们决不辜负娘娘!如违背娘娘的心意,甘受娘娘责罚。”

    “妾们决不辜负娘娘!”孟婕妤和各位嫔妃们也都叩头说。

    “那就好。你们起来吧。今日先散了吧。回诣宫。”

    “喏。”

    雒皇后神情黯淡,在内侍和宫女的簇拥下走向画舫,乘船离去了。

第五十一章 迦南学院

    太学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各地郡王、郡守还有圣都宗室、贵胄的子弟们汇聚一堂。

    除了逄稼之外,其他皇子郡王的儿子都尚不满八岁,因此也就不需要将儿子派往太学里集中教养。逄稼的子嗣不多,大世子逄徵十三岁,入太学教养,小世子逄泽随其前往迦南郡国。

    如此一来,太学里就有了四类人:

    第一类是皇子,十五岁的妫水郡王逄简和十三岁的淄源郡王逄。

    第二类是分封郡王的儿子。只有一个,那就是迦南郡王逄稼的儿子逄徵,今年十三岁;其余分封郡王均无适龄儿子,情况又分成两种。一是逄图攸的皇子分封出去的那些郡王,年纪尚轻,所有世子都不满八岁,因此无世子入太学。二是北陵郡王逄图修、甘兹郡王逄世桓、象廷郡王逄基、扶风郡王逄顷,丹朱郡国逄隆、海西郡国逄弩、上谷郡国逄宁这些年纪颇长的郡王,恰好他们也无适龄儿子入太学,因此都只派儿子做南宫卫士或北宫卫士相应官职。

    第三类是宗室的适龄子嗣。

    第四类是郡守的儿子。十七郡国郡守中有九个郡守没有适龄儿子入太学,而是派儿子做南宫卫士或北宫卫士相应官职,其余八个郡国郡守均有适龄儿子入太学。

    相应的,这四类人的居住之地也就各不相同:

    第一类皇子居住在皇宫内,有各自生母抚养照料。

    第二类分封郡王的儿子,只有迦南郡王逄稼之子逄徵一人,他是前太子的儿子,身份特殊,雒皇后专门奏请逄图攸,特准逄徵居住在奉德宫,由其皇祖母宣仁皇后抚养照料。

    第三类是宗室子弟,居住在圣都内各自家中,由其家人抚养照料。

    第四类就是八个郡国郡守的儿子,居住在以各郡名称命名的学院里面。

    太学学院的管教之法比大丧时期放松了许多。各郡守之子虽然仍旧居住在学院里,但进出之法放松了,各郡守之子可以自由出入,既可以在外留宿,也可以在学院内接待甚至留宿客人,只是事先须向值守博士报备而已。而且,各学院内的一个童子和两个仆人也可以自行带来安置,以便于照料各郡守儿子的起居。

    融雍来的时候带了自己的书童珲奴,还带了一个仆人茄奴和一个家丁剌奴,茄奴负责照料融雍的饮食起居,剌奴则负责照料融雍的护卫。融雍到达迦南学院的时候正是傍晚,迎接他的是华耘、华耧和赵允。

    华耘带了几个南宫卫士和自己的几个仆人,先是吩咐这些人帮融雍带来的珲奴、茄奴和剌奴打点收拾着学院内的一切,然后走上前来,十分热情地说:“好兄弟,你可到了。可把哥哥等坏了。快来歇息歇息。”融雍十分诧异,此人怎的连自己是谁都不说明,就如此安置和亲热,看上去好似和自己很熟悉一般。

    华耘牵着融雍的手,边走边说:“我是华耘,家父是琉川郡守华冲;这是赵允,是妫水郡守家的公子。我们是你大哥融崖的知己好友。我们与崖公子一同来的圣都,又是一同进的太学,相互之间十分友爱。你大哥在这迦南学宫的时候,我与赵允每日都在这里与你大哥厮混到深夜才离开。你大哥离开圣都的时候同我说过,融世叔应该会将你送来太学教养。从那时起,我就天天盼着你早点来了。哦,这是华耧,是我的二弟。允、耧都与你一起,将在太学集中教养。我在卫尉任职。”

    华耘这一大串话没有间歇似的说了出来。这种交往方式,是融雍此前从未见识过的。要是严格说起来,华耘的这种方式,颇有违常规礼节,但融雍却丝毫不觉得有何不适,相反的,他被华耘这大反常规的寒暄方式所温暖着,他对这华耘有一种亲近感,他觉得,这华耘比融崖对自己还要体贴周到。

    他趁着华耘稍微停顿的工夫,说道:“融雍见过两位华公子,见过赵公子。感谢华公子的盛情和接待。也替家兄感谢华公子和赵公子。”

    华耘大笑着说:“兄弟太客气了。兄弟你今年贵庚?”

    “我今年十二岁。”

    “那你就是最小的。我十六岁,允十四岁,耧十三岁。你是最小的。自然就是我们的小弟了。日后,我们兄弟相称即可。你叫我耘哥哥就是了,我听着很欢喜的。”华耘说完朝着赵允使了个颜色。

    赵允微笑着说:“见过雍弟!”

    华耧也接着说:“见过雍弟!”

    融雍微笑了一下说:“见过三位兄长。见过耘哥哥、允哥哥、耧哥哥。”

    华耘大笑道:“好好好。如此甚好。雍,你可比你那大笨牛似的大哥好多了。你那大哥,比我小几个月,就是不肯叫我一声耘哥哥,不是叫我华公子,就是叫我华兄、耘兄,我听的别扭的很。你看,你叫我一声耘哥哥,多好,我心里舒坦的很。日后,我肯定好好疼你。哈哈。”

    融雍觉得心里十分温暖。他原先以为,圣都里举目无亲又波诡云谲,自己的大哥融崖又在圣都莫名其妙的陷入了一个官司并因此流放到了三叶岛,他是带着十足的戒备之心来的,也并没有准备交什么朋友,只求平安度日、不要惹祸就好。可到迦南学院的第一日,华耘给自己的感觉极好。那不是寻常的寒暄、客气所能带来的感受。那是一种发自心底里的亲近和信任。融雍虽然年纪不大,但对识人、断事却已经有自己的一套决断方式。他迅速的认定,华耘是可以信赖的人。尽管可以信赖到何种程度,还需要日后慢慢考验,但绝对不会是敌人。

    融雍有些书生的气质,并不怎么爱说话。因此,无论华耘如何说,融雍也只是微笑着。赵允却颇为殷勤,一会调试桌椅,一会检查床铺,等一切都检查妥当了,华耘带来的几个家丁仆人已经抬了一桌子菜上来了。

    华耘说:“雍,你今日刚刚到圣都。我这就算是略尽地主之谊吧。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吧。”

    “多谢耘哥哥。”

    “又跟我客气上了。雍啊,日后你与我相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不是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之人。我只要认定了你是我的兄弟,就会对你全身心的好,也不喜欢讲什么礼数。你在

    我这里也不用有什么拘束的地方,尽管随性而为就行。你说是不是,允?”

    赵允点点头,说:“千真万确。”赵允正在变声,声调听上去怪怪的,但赵允的神态非常潇洒,也极漂亮,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超凡脱俗,带着特有的灵气、贵气和仙气。

    倒是华耘的亲弟弟华耧颇为拘束,不苟言笑、正襟危坐。

    融雍依旧只是微笑着,跟着华耘坐到食案旁边。

    这真是一桌子珍馐,而且都是融雍未曾见过的菜品和样式。华耘拿起食案上一个透明琉璃瓶说:“雍,你一定要尝一尝这个。这个是上谷郡国特产的葡萄酒,是新近研制的一种酿法酿造出来的,异常甘冽美味。只有宫里边才有一些,市面上是得不着的。”

    “多谢耘哥哥。我也带了一些我阿母自制的果酒,请耘哥哥、允哥哥、耧哥哥品尝一下如何?”

    华耘高兴极了,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看,我早看出来了,你比你大哥有情趣多了。那个呆瓜,来的时候也不知道给我们带些果酒尝尝。还是雍有意思。不过啊,我有个主意,今日呢,咱们先饮这葡萄酒,我今日带来的这些下酒菜,是家父在琉川反复试验选出来,特意配这葡萄酒的。你先尝一尝这个。明日,我们再来,你做一桌子迦南菜,配你的果酒,岂不是更妙?否则,这桌子菜,怕是和你的果酒不相配,就可惜了你的果酒了。”

    “这样也好。那耘哥哥、允哥哥、耧哥哥,明日可要来啊。我让茄奴备一桌子迦南菜,也算是我正式拜见各位哥哥。”融雍的兴致也很好。

    “一言为定。不光明日,后日我们还要去允那里,让他给我们做一桌子妫水菜,让我们尝尝。那妫水河鲜可是人间至美之味啊。”

    “一言为定。”赵允说,然后赵允指着一桌子的菜说:“耘哥哥偏心,我与你相识几个月了,也没见你请我吃这么一桌子好菜。雍弟才刚来,你就这么偏宠他。我和耧日后怕是只能到雍弟这里来解馋了。”

    华耘放声大笑起来,说:“哈哈哈。你个坏小子,现在也学的如此刁蛮了。看来真是近墨者黑啊,都被我带坏了。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说:“雍,来,尝尝这个,这是妫琉山特产的翠雀的雀胗。”

    “雀胗?”融雍问道。

    “就是翠雀的肚,就像鸡胗一样。”赵允说,“雍弟,你知道么,翠雀只有拳头一般大小,你想雀胗得有多小。而且翠雀并不常见,捕猎也十分艰难。就这一盘雀胗,少说也需要两百只翠雀。这可是宫里都未必见得着的珍馐。在你来之前,我是连见都没有见过的。你说耘哥哥是不是偏宠你?”

    融雍笑着说:“谢谢耘哥哥厚爱。允哥哥,你快来先尝一尝这雀胗。”

    华耘指了指华耧,示意让华耧给大家倒酒,然后笑着说:“雍,你不用听允的。他是在说笑呢。允不食荤腥,只食清煮的菜蔬瓜果和各色鲜花。要不然,我早就请他吃遍天下美食了。”赵允笑了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果然,桌子上有一半都是纯素的菜品,色彩清亮艳丽,样式十分精美,还有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各色的鲜花。显然,这是华耘专为赵允准备的。

    华耘拿起另一双筷子,给赵允夹了一串淡粉色的鲜花,放到赵允的跟前,说:“你尝尝这个,这是湫水山兰花。”然后又转向融雍说:“雍,你看,允就是个小祖宗,吃的东西比那神仙吃的还要稀奇一些,我这当哥哥的不容易啊,天南海北的给他踅摸能吃的鲜花。要不然把允饿着了,或者饿的丑了,不知道天底下会有多女子为此而恨我呢?吃的东西稀奇也就罢了,咱们这位小祖宗用的东西也稀奇。煮饭用的炊具、吃饭用的餐具都不能沾荤腥。一沾荤腥,你就是清洗多少遍,他也是能够闻的出来的。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子,没想到长了一个狗鼻子。哈哈哈。你瞧,这就是我专为他夹菜用的筷子。”

    赵允却并不气恼,若无其事的拈起那串兰花,轻轻尝了一朵,说:“好清香的花。怎么一点土腥气都没有,和寻常的花可是一点都不一样呢。”

    “为了给你培育出这湫水山兰,我的功夫可是下的大了去了。我用粗陶瓮,装了湫水山上山溪中的粗砂,配上湫水山上的山砾,掺上湫水山上的腐叶土,配比成兰砂,然后将湫水山兰栽植在这粗陶瓮中,着人小心运送到圣都。为了不让这兰花沾染上俗气和土腥气,我专门求了疏衍主教大人,将这些粗陶瓮摆在白上院的溪源边上,只用溪源里的水来浇灌。要不然,这湫水郡国里的山兰怎们能在圣都里成活,又怎么能够生的如此没有土腥气呢?”

    赵允脸上放出了光彩,一副很有面子的样子。他没有言谢,只是笑着看了看华耘,然后又若无其事的开始吃那串兰花,吃到嘴里慢慢品咂着,旁若无人的样子。

    华耘看赵允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态,于是笑着对融雍说:“雍,你不用理他。允被我给惯坏了。在我跟前儿,天天就跟活祖宗一样。哈哈。随他去吧。他吃的那些个玩意,咱还真是享受不了。”

    虽然这么说,但华耘着实是关心赵允,又把竹篮里的一个浅绿色的花小心剔掉花蒂和花枝,又把那花外边的一层老瓣摘掉,然后把花瓣和花蕊放到赵允跟前的一个玉碗之中,玉碗中盛着半碗水,水略呈琥珀色。那些花瓣花蕊在那水中飘着。赵允却并不吃这碗浅绿色的花,仍旧只是专心的吃他的兰花。

    华耘放下筷子,又拿起另一双筷子,给融雍夹了一筷子别的菜,说:“你尝尝这个,这是用迦南林子里野猪的肋骨肉做的酥肉,野猪是迦南的,但做法是琉川的做法。”

    等尝过了几道菜,华耘举起琉璃酒樽说:“来,雍,请满饮此杯。谨为融崖一切平安!”

    “谢谢耘哥哥。”融雍和赵允、华耧一起,双手举起樽,一仰头喝干了。

    华耘放下酒樽,自己夹了一都雀胗吃掉,说:“雍,我还真是想念你那个呆瓜大哥啊。崖弟是我见过最正直勇猛的男子,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他若是到了战场上,绝对是令敌军闻之丧胆的名将。若是他为将帅,我宁愿为他执鞭坠镫

    、侍奉左右。只可惜……,嗨,这圣都里啊。”华耘说的很动情,眼睛里泛上了泪花。赵允的神情也暗淡下来,把手里的兰枝放到了竹篮里。

    融雍想到了大哥的遭遇,有些动情,但是没有流泪。

    华耘举起酒樽,说:“怪我怪我。把大家的好兴致都扫了。我们原先是为雍接风洗尘的,都被那呆瓜崖弟给搅和了,哈。来,这第二杯,单为雍洗尘。”

    这时候,华耘带来的仆人端上了一个大盘子,放到了食案的正中间。华耘说:“来,这才是今日的主菜。”

    大盘子里是一只整红了的巨蟹。盘子旁边放着几只大钳子。华耘说:“你们猜这是从哪里来的?雍,你是从迦南来的,迦南那里海货甚多,你也必是见多识广的。你猜猜,这是什么?”

    融雍仔细看了一下那巨蟹,比寻常的海蟹大了不止两倍,而且那海蟹的蟹壳上有一个奇特的花纹,像是一只盘旋的飞龙。迦南是临海之地,海岸线很长,而且又是极南之地,因此海货十分丰盛。融雍家里的日常饮食,一半是林子里的野味,一般就是海货。但融雍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海蟹。于是,融雍说:“这是海蟹,但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海蟹,也从未见过有这种花纹的海蟹。”

    华耘笑着说:“哈哈。这是三叶岛的飞龙蟹。体型极大,今日我们吃的这一只,算是很小的了。不过,这飞龙蟹的味道极其鲜美,不过只有活着的时候吃,才是美味,如果等着飞龙蟹死去了,它的肉就有毒性了。”

    “我怎的从未见过三叶岛的海货呢?”赵允问。

    “这原是有个缘故的。”华耘说,“三叶岛距离大陆十分遥远,而且环绕三叶岛有几道特殊的洋流,走向十分奇特,规律也很难掌握,只有三叶岛当地的土著才能摸得清楚。而三叶岛土著几乎从不与大陆通商,我们能够见得到的只有三叶岛的黄金而已,那还是三叶都护府开采炼制的。所以,大陆居民根本无法见到三叶岛的海货。”

    “那你是如何得到的呢?”赵允问道。

    “自从我知道崖弟要去往三叶岛之后,我就求家父务必与三叶岛那边联系上,一则方便我与崖弟互通信息,二则方便我给崖弟送些日常使用的东西过去。那个呆瓜,哪里会照料自己呢。三叶岛远在天涯海角,身边没有什么贴心的人,岛上又都是些都护府的兵士和土著。我担心他会在那个地方受罪。恰好家父在三叶都护府有些友人,于是家父就与他们加强了联系,经常给他们送一些大陆的稀罕玩意。那些三叶都护府的人也经常送一些三叶岛上的特产。家父知道我是思念崖弟,于是把三叶岛的这些特产尽数都送到我这里了。”华耘用大钳子夹断了飞龙蟹的一只脚,取出雪白的蟹肉,递给融雍,说:“雍,你尝尝。自从崖弟去了三叶岛,我就吩咐我的庖人在我每日的餐食里必须加上一个三叶岛的海货。这只飞龙蟹是今日才送到的。”

    融雍着实被华耘的情谊所打动了。这是一种比亲生兄弟还要深厚的情谊。融崖只在圣都待过几天,与这华耘相处最多不过十几日,没想到两人就有了如此深的交情。华耘的待友之道,也实在是大异常人。着人打探三叶岛的消息也就算了,华耘竟然还因为思念融崖而每日都要增加一道三叶岛的饭食。融雍的心里很温暖。

    赵允却并不关心这些,他说:“这么远的路,飞龙蟹是怎么活着过来的呢?”

    “他们用一辆大水车,装了一车海水,把飞龙蟹养在里面带过来的。”

    “那这飞龙蟹,可比那雀胗还要昂贵了。”赵允说。

    “允,没想到你也是一个俗人。这是市面上没有的,因此,也就没有价钱。没有价钱,也就不能说昂贵不昂贵了。”华耘说。

    融雍站起来躬身道:“耘哥哥,允哥哥说的是对的,这是最昂贵的。比任何食材、宝物都要昂贵。这是耘哥哥对家兄的深厚情谊。家兄如若知道,在三叶岛必是十分温暖欣慰的。我替家兄感谢耘哥哥。”这不是融雍的客套,而是有感而发的真实的情感。

    华耘拉着融雍坐下,沮丧的说:“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这些没有用的。当日崖弟案发之时,我们都困在太庙和太学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等,我一点忙都没有帮上。现在做的这些,都是没有用的,也不值一提。”华耘的口吻很沉重,但是又很洒脱。这尤为让融雍感动不已。华耘将那只飞龙蟹拆解开,转身先去洗净了手,然后才回来。

    华耘说:“来,这第三杯,敬咱们兄弟四人。难得咱们能够在圣都里相遇。这可是难得的缘分。不过,这圣都里不比咱们以前在的郡里,圣都里局势复杂,绝非我等能够理解。日后我们行事都要小心谨慎。你们如果碰到什么情势,务必要仔细斟酌然后再说、再做。我的意思,如果碰到事情呢,我们可以碰一碰,共同商议一下。四个人的心思总比一个人的心思要好用、齐全一些。来,为了咱们在圣都的相遇,满饮此樽。”

    等饮完了这一樽,四人就开始相互敬酒。席间又说了好些家乡的见闻等等。华耘看时候渐晚了,于是说:“好了。今日有些晚了。按说呢,我们应该在迦南学院里玩个通晓的,只是今日雍第一日到圣都,一路劳顿,必是疲乏的很了。我们今日暂且到此吧。明日再来叨扰雍,吃你的迦南菜,喝你的果酒。”

    融雍送华耘、赵允、华耧出门的时候,华耘专门嘱咐:“我住在圣都自己的府中。雍,你若是在这里住腻了,尽管去我的府上住就是了。那里什么都齐全,也自在些。不比在这太学里这般拘束。允隔三差五就要去我府上住的。我已在府中为你布置了一个院子,一应设置都是用的迦南的物事,你去的时候再看看,需要添置什么咱们再添置,总之就是要收拾的妥帖舒服就是了。”融雍再次致谢,然后送走了华耘。赵允和华耧因为饮了酒,这一夜他们就没有去华府,而是各自回妫水学院和琉川学院歇息去了。

    赵允和华耧没有去华府,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华耘值守的时辰由午间换成了晨起,他明日晨起之时要进宫去卫戍值守,因此没有时间照顾赵允和华耧。

第五十二章 英露宫

    卯时末刻,华耘准时带着一队南宫卫士来到英露宫换值。

    逄图攸因为云娥来自琉川,是琉川郡守华冲进献,因此,特命华耘为卫戍英露宫的南宫卫士,并且担任领首的南宫卫士令。

    华耘原本有些抵触。自己毕竟曾经犯过糊涂,险些猥亵了云姬。但后来华冲专门来信嘱咐,命华耘务必照顾好云姬。华冲专门说,云姬没有家人,也没有任何后台势力,自己和华耘就是云姬的家人,华耘要向侍奉自己的亲姐姐一样侍奉云姬。云姬但凡有任何需要,华耘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替云姬解决。为了便利华耘替云姬做事,华冲专门给华耘配备了十个得力的仆人和十个武艺高超的家丁,还专门给了华耘二十万金,要他便宜行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帮助云姬在宫内立足,确保云姬以及云姬肚内皇子的安危。

    华耘对父亲如此措置的目的完全了然于心。这是父亲十分有远见的布局。有了这一层的考虑,华耘这才释放心结,一心一意地在英露宫外值守。不过,这么多天过去了,华耘从未见到过云姬。因为逄图攸有命,为了确保云姬孕期的安全,没有逄图攸的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英露宫。云姬在宫内唯一识得的人就是凌姬,而凌姬每日一早就到英露宫来侍奉了,因此,云姬自己并不需要出宫。如此一来,华耘与云姬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为了谨慎起见,华耘打算不主动求见云娥,以免引起云娥的反感,一怒之下把自己打发到别的地方去,那他要再想见云娥就很难了。

    不过,华耘每日都能见到逄图攸。逄图攸对云姬的宠爱非比寻常,每日必宿在英露宫,一日三餐里面,除了午膳是在乾元宫东阙进膳,早膳和晚膳都是要在英露宫里进膳的。自从华耘被派到英露宫里值守之后,没有一日例外。

    除了逄图攸和凌姬,每一日,少府都有送给云姬的新奇物件,都是各地郡王或郡守进献给逄图攸,逄图攸又转赐给云娥的。有时候是一架极大的红珊瑚,说是迦南郡王进献来的;有时候是一些精巧的绫罗,说是湫水郡王进献来的。只有华冲,除了进献给逄图攸,也进献给云娥礼物,而且进献的礼物在郡王和郡守里面也最多、最好。华冲总能寻到一些精巧稀奇的物件进献给逄图攸和云娥。

    华耘从未进入过英露宫,英露宫的英露令海傩经常笑吟吟地出来办事,有时候送少府的人出宫,回来的时候总是嘟囔:“英露宫里都快要摆不下这些宝物了。”华耘经常见海傩拿着一些东西出宫,但每次都有云姬特许其持物出宫的腰牌或批条。华耘猜测,这大概是云姬赏赐海傩的赏物,但也有可能是海傩自己偷东西出宫。但华耘心里知道,这是自己不能过问的敏感情节。无论是哪一种情形,自己过问都很不合适,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华耘在英露宫外值守,不时来来回回走动,巡逻各处警戒。辰时初刻,逄图攸从英露宫出来,乘步辇去乾元宫了。华耘百无聊赖的来回走着。天气很热,华耘一身漂亮的戎装几乎都快要湿透了。华耘想着,晚间要去迦南学院与融雍他们吃迦南菜、喝果酒,他应该带些冰过去,把果酒冰镇透了,才更好喝一些。想着那冰镇果酒的甜美口味,华耘感到好像浑身都略微清凉了一些。

    正在想着这些,华耘看到凌姬走了过来。凌姬开口道:“华公子,久违了。现在应该叫华令君了吧?”

    “不敢。华耘拜见娱灵娘娘。”

    “华公子,云娥娘娘有请!”

    “啊?!哦!喏!”华耘失声道,这突如其来的安置,让华耘有些措手不及。

    在凌姬的引领下,华耘第一次走进了英露宫。

    英露宫奢华异

    常,但又清雅异常。英露宫的院子里摆满了各色的奇珍异宝,那一架极大的红珊瑚,是稀世珍宝,竟被摆在了院子里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其他一些珍宝,就连起居豪奢的华耘都没有见过听过。只是院子正中间摆着一个假山,假山的中间貌似有一个小山洞,假山上栽植了一些珍稀花卉。华耘没有看出这个假山有何奇异之处,思忖着,这假山大概有不为人知的妙处吧,否则怎能摆放在英露宫院子正中间,显见的是比其他的珍宝更加珍贵。

    不容华耘多看多想,凌姬已经带着他进入英露宫漪兰殿。

    云姬正在漪兰殿内绣小鞋子。

    “南宫卫士令华耘叩见娘娘。”华耘一拜到底。

    “起来吧,华公子。我们姐妹几个都是从琉川郡来的,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来啊,给华公子看座看茶。”

    “谢娘娘。”

    华耘轻轻坐下,不敢抬头直视云姬。但通过余光,华耘发现,云姬丝毫没有变样子,大概是月份还小的缘故,身段也看不出怀孕的样子。

    “华公子,请饮茶。”云姬开口道。

    “谢娘娘。”

    “华公子太拘谨了。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娘娘尽管吩咐。娘娘但有吩咐,臣就是赴汤蹈火也替娘娘办成。”华耘趁机说道。

    “这些都说不上。我们姐妹是从琉川出来的,是华郡守进献给陛下的。如果没有华郡守,也没有我们姐妹的今日。做人得记恩,我们姐妹永远也忘不了华郡守的恩情。我们一路多得华公子的护送和照料,这些,我们也是不会忘的。”

    “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娘娘天生大贵之命,家父与臣不敢贪天之功。至于臣的护送照料,更是谈不上了。如果家父和臣有什么做的不对的,照顾不周的,还望娘娘治罪。”华耘趁机表明了自己的心迹。那一段糊涂事,是绝不能明说的。华耘这番表态,算是相当得体了。只要云姬能够表态宽恕华耘,这一个过节就算是过去了。

    “华公子太客气了。华郡守的为人,我们姊妹都是清楚的。我们在琉川时,华郡守从未为难过我们,倒是不时贴补和照料,让我们十分感动。不过,我今日要说的还不是这些。”华耘心里一惊,云姬单单说了父亲的好处,而没有夸赞自己,难道是要追究那一段糊涂事了么?

    只听云姬说道:“我想说的是。如今我们姊妹进宫来了,虽然身份上有了变化,可是我们和琉川的情谊是没有变的。我们这些琉川舞姬,来自天南海北,原都是没有家的苦命人,多亏琉川郡和琉川乐府收留我们,才让我们免受饥寒之苦。我们能有今日之尊,全凭琉川郡和琉川乐府的照料。这是我们姊妹的真心话。因此,在我们姊妹们心里,我们的家就是琉川,华郡守既是我们的父母官,又是我们的引路人,因此就是我们的家人,也是我们唯一的家人。只是,我们琉川舞姬出身卑微,将华郡守视为家人,实在是有些高攀了。”

    华耘心下颇为激动,他一下子站起身来,躬身道:“娘娘折煞臣了。娘娘能有如此恩典,是家父和臣一家的荣幸。”

    “你坐下。既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我有一个想法,实在不知是否妥当,想听听你的意思。”

    “臣不敢。请娘娘吩咐。”

    “我想认了华郡守为义父,认你做义弟,如何?”

    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和喜讯。华耘高兴的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的望着云姬。华耘直视着云姬的脸,云姬的脸上散发着奇异的光辉,像是一尊降临时间的神灵。

    云姬笑道:“看样子,我还是高攀了。华公子必是觉得不

    妥当了。”

    华耘惊慌失措的站起来,说:“臣失仪了。娘娘这是给家父和臣的天大的恩典。臣万万不曾想到,臣竟有如此福分,不胜感慨、惶恐。”

    华耘是心思十分玲珑之人,他边说着,边跪下一叩头道:“臣弟华耘拜见娥娘娘姊姊。”

    云姬小声的笑了一下,走过来扶起了华耘,说:“你这个绕口令说的,亏你好口舌!好兄弟。快起来。如此一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也别娥娘娘姊姊了,直接叫姊姊,不是更亲么?”

    “谢姊姊。臣弟只是逗姊姊一个乐子罢了。求姊姊不要嫌臣弟唐突。”

    云姬转过身去,走到座位处坐了下来,接着说:“其实,我与华氏认亲,是陛下的意思。”

    “哦?!”

    “我早已知道陛下将你安置在英露宫外值守了,只是我们之间身份不明了,实在不便于相见。昨日,陛下问起我是否见过你,我回说没有,并说出缘由,陛下当即建议,我拜华郡守为义父,认你为义弟。陛下说,华郡守是国之柱石,出身豪门世家,身份华贵。如此一来,我也就是有家的人了。这都是陛下的隆恩。也是我云姬的荣幸。”

    “姊姊言重了。这是华氏一族的无上荣典。”

    “一家人,就不要说荣典这样生分的话了。我与你接触虽然不多,但一眼可知,你是洒脱之人。宫里头禁忌多,我整日烦闷的很,你日后还是要洒脱一些才好呢,陪姊姊解解闷罢,好不好呢?”

    “姊……姊姊。”华耘本就是极洒脱之人,云姬如此表态,他再无扭捏的必要。心结一打开,华耘就自如的多了。华耘笑着说:“不瞒姊姊说,父亲其实早已安顿我了,要我将你当做亲生姊姊一样看待,命我好生侍奉姊姊,还专门派了专人给我,专职负责姊姊交办的事务。只是此前姊姊并未明言,宫禁之地,我实在不敢贸然闯宫叩拜。今日有了陛下和姊姊的旨意了,以后就名正言顺了。姊姊无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我就是了。阿翁在圣都华府中已措置周全了。姊姊尽管放心就是。”

    云姬点点头说:“华郡守的周全,那是不用说的,我心里都知道。眼下也还想不到有什么需要的。不过你这小外甥就要出生了,以后用你的地方,肯定少不了。一家人,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一刻的。”

    “姊姊说的是。不过,姊姊既说是一家人,是不是也应该叫阿翁,而不是华郡守了呢?”华耘用一副略有些调皮的亲近语调说。

    “这个还不急。陛下已经说了,要召华郡守来圣都陛见,一来陛下想听一听琉川的政风、民风,二来,陛下要亲自安排一个认亲典礼。陛下说,只有如此,方显得郑重。”

    这也是华耘万万没有想到的恩典。有皇帝亲自安排认亲典礼,那父亲实际上就成了皇帝亲封的皇亲贵族,这是比加官进爵更令人惊喜的天恩。华耘道:“陛下真是厚德如天。姊姊真是有福之人,能得圣君恩宠!”这其实是一句有些不太得体的话,但以华耘那特有的亲切口吻说出来,又丝毫不让人觉得有何不妥。这是华耘特有的长处。

    云姬点点头道:“确是如此。陛下待我确是厚德如天。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也要为陛下好好做事,为陛下多分忧才是。”

    “姊姊放心。”

    “好。今日,我也有些乏了,我们就说到这儿吧。日后相见的时候还很多,不在一时。你这几日不必当差了,回府去安顿一下认亲典礼之事。到时候,我少不了要去华府的。陛下昨晚已经命人去琉川宣旨了,请华郡守即刻入京陛见。”

    “姊姊放心,我一定会安顿妥当的。”

第五十三章 至味

    华耘怀着极度的兴奋赶回华府,先是写了一封长信,将事情原委详细说了一遍,甚至将自己曾经在路上差点将云姬强暴一节也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信的最后是请示父亲应该如何安排认亲大典一事。华耘派出一个家丁,命其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琉川郡国,将信交于父亲,并将父亲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带回来。这个家丁旋风一般的消失了。之后,华耘便无事可做。华耘细细查看了一遍华府,对哪里需要整修、哪里需要添置器具、哪些花木需要修剪,心里先有了一个大体的盘算。等到这一切都做完,华耘带着两桶冰,一身轻松地来太学,招呼上赵允和华耧,到迦南学院去赴宴。

    到了迦南学院,融雍正在指挥着人做事。这些人,只有珲奴茄奴剌奴是迦南学院的,其余十几个人竟都是华耘提前派过来帮忙的。

    融雍今日特意穿了一件迦南土著服装,珲奴茄奴剌奴也都是穿着迦南土著服装,学院里的挂件、摆设也都添置了一些迦南的特色。华耘一走进迦南学院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说:“雍可真是用心。这可真是一场迦南盛宴了。雍,你比你那个呆瓜大哥真是强上百倍千倍。”华耘虽然如此说,但融雍知道,华耘的心里肯定又思念融崖了。

    华耘一手搂过融雍。这种不同于常人的寒暄方式,意外的让融雍心里十分受用。融雍笑着说:“三位哥哥过来,我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今日做的都是迦南寻常菜蔬,十分简陋,还请三位哥哥不要见怪才是。”

    华耘拍拍融雍的肩膀说:“寻常菜品才能见到迦南的真味。寻常菜品才好呢。我倒要看看,你那个呆瓜大哥是吃什么饭食长大的,怎么养出来的那一身正气。等我有了孩儿,也要让他吃那些东西。琉川的东西不行,太软,吃的男儿都没有男儿气概。”华耘看向东厢房,指着一个自己派过来的仆人问:“给赵公子准备的那些菜品可妥当了?”

    “公子放心,全都妥当了。”那仆人说。

    华耘点点头,变客为主,带着三位小兄弟走进了正厅。

    珲奴带着茄奴进来了。珲奴手里提着一只陶壶,说:“各位公子,这是我们公子为各位公子准备的迦南草茶,是用迦南特产的六十四味草本药材煎制而成的,用来避暑去火是最好的。都是迦南的村野之物,请各位公子不要见怪。如果各位公子喝不习惯,小的再去换别的茶来。”

    华耘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对着融雍说:“雍啊,你怎么调教的珲奴这么好的童子,又有规矩,又办事机敏,又言语亲切。我怎的寻不着这么好的童子。你小子,好手段啊!”

    这话说的珲奴十分熨帖,忙不迭的说:“华公子错爱了。小的没有见过世面,第一次随我们公子出远门,日后要是有做的不周到的,还请华公子多多指教。”

    华耘摆摆手说:“说不上说不上。我和你们公子是一家人。你以后啊抽空到我府上,教教我的那些童子和仆人们。用你们公子调教你的那些好手段,好好调教调教他们,让他们也见见世面才是。雍啊,你可不要吝啬啊,到时候你可不要不准他过去啊。”

    融雍知道,这是华耘在奉承自己和珲奴,于是道:“耘哥哥哪里的话。只要耘哥哥看得上,尽管唤珲奴过去就是了。耘哥哥也说了,我们是一家人,珲奴是我的童子,也是耘哥哥的童子,珲奴过去侍奉耘哥哥也是应当应分的。”

    华耘一下子放声大笑起来,说:“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我可真是欢喜,一下子又多了一个这么好的童子。你看吧,我早说过,你比你那个呆瓜大哥好一百倍。哈哈哈。珲奴,等着啊,等我哪天接你到我府上去。”

    珲奴笑了笑,没有说话,挨个为各位公子倒茶。

    厅里瞬间洋溢着一股奇异的清香。

    赵允先说道:“好清雅的香气。”

    华耘接话道:“允,你还说我偏爱雍。你难道不是偏爱雍吗?我给了你多少好茶,也从未得到过你一个‘清雅’的评价。你说你是不是偏爱雍?”

    赵允笑着说:“我就是偏爱雍啊。雍这般静雅,哪像你一样,每日就知道浑说不停,大说大笑的,就跟个泼猴一般。”说完又自顾自的品起草茶来。

    华耘也不生气,用手指点着赵允,眼睛看着融雍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是养了个什么小祖宗。这也太没良心了!我对我自己都没有对这小祖宗这么好。还是不落个好。我算是看出来了,允这小子就喜欢你们哥俩。这也是怪了,你们哥俩怎的能教养的如此好呢?自带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让人不能不爱。”

    这也是在恭维融雍。融雍笑道:“耘哥哥,我日后是不是也可以像允哥哥这么恃宠而骄?如果可以,那可真是太幸福了。”

    华耘看看赵允,又看看融雍,哈哈大笑起来。赵允和融雍也开怀大笑。华耧很拘谨的笑着,时不时出去检查菜品准备的如何、或是查看冰镇的酒是否冰好了,没有一刻闲坐的时候。

    那草茶确是有消暑的奇效,几盏草茶喝完,大家都觉得两腋生风,好似从身体里面产生了一阵一阵的清凉气息,然后这清凉气息沁入骨髓,让人不仅顿感清凉无限、食欲大开。

    华耘盯着茶盏,说:“怪不得允说这茶好,果然是仙茶。有了此茶,以后夏日再也不难熬了。你们不知道,南宫卫士们不怕打仗行军,就怕值守宫禁,大日头底下,穿的大马金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那滋味真是不好受。雍,你能不能多多的给我几箱,我给宫里边值守的南宫卫士们带一些过去。”

    “你倒是挺爱护属下的。”赵允笑道。

    融雍看大家都很喜欢这草茶,心里颇为欢喜,道:“耘哥哥要多少有多少,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再让阿翁他们给我多送些过来,给耘哥哥、云哥哥、耧哥哥和各位哥哥的家里都送一些。耘哥哥,迦南地处最南,避暑去火的法子很多,我让阿翁他们多弄一些过来,给耘哥哥和宫里值守的南宫卫士们使用。”

    “好兄弟。”华耘一点也没有客气。可是这种不客气的一句“好兄弟”,让融雍觉得如沐春风、十分自在。

    菜一样一样的摆上来了。食材、色泽和样式果然都很普通。华耘像是个主人一样,招呼大家坐到食案旁。

    华耧拿着冰镇在冰桶里的竹筒给大家倒果酒的时候,华耘说:“我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吧。云娥娘娘要认家父为父了,我也成了云娥娘娘的义弟。过几日,陛下还要亲自安排认亲大典。家父不日就要来圣都陛见。”

    融雍和华耧都不知道云娥是谁,他们甚至不知道娥是什么意思,因此也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赵允看出了两人的懵懂,于是说:“云娥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是华世叔进献给陛下的琉川舞姬。陛下的宠妃认华世叔做义父,这是难得的恩典。耘哥哥,那今日我们可要好好醉上一醉。日后,你就是皇亲了,有了陛下和云娥这么个姊夫和姊姊,可就不认得我和雍这两个弟弟了。”

    华耘伸手刮了一下赵允的鼻头,道:“你个淘气鬼。皇家的玩笑怎能随便开?以后不许浑说。”然后道:“不过,允说的今日好好醉一醉,倒是应该的。我这几日不用进宫值守,你们这几日都到华府去陪我睡。反正这几日太学里还没有开课。”

    酒都斟满了。华耘说:“雍,今日你是主,我们听你招呼。”

    “耘哥哥,只要耘哥哥在,我们就都听耘哥哥招呼。”

    “哈哈哈。那好吧。”华耘当仁不让,举起竹杯道,“来,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雍为我们操持了这么一桌子迦南美味,还有这迦南果酒,我们要不醉不归。这第一杯,我们遥敬远在迦南的雍的家人们,也是我的家人们。来,谨为融世叔和融夫人寿!”

    果酒下肚,竟是极其冰爽怡人的甘甜,华耘赞叹道:“这可真是人间至味。如此美味,我们怎么此前从未见过。我也算是尝遍天下美酒的人了,从未喝过如此美味的酒。”这不是华耘在奉承,因为赵允、华耧也都有同感。

    华耧说:“确实如此。家父也是爱酒之人,我们兄弟也饮过无数美酒,从未饮过着这种酒。”

    赵允也说:“确实是甘甜异常,而且毫不甜腻。”

    融雍笑笑说:“难得哥哥们喜爱。不瞒各位哥哥们,这果酒是家母自己酿制的。”

    “啊?!那这,这也太珍贵了。我们如此随意饮来,可不成了暴殄天物了么,太不恭敬了。”华耘说。

    “耘哥哥客气了。哥哥们尽管开怀畅饮。迦南四季野果不断,家母常年酿制各类果酒,每年不知要送出去多少这些果酒。难得哥哥们如此喜欢,我若是说与家母,家母不知有多高兴呢。”

    “那可不行,我们四个小酒鬼,光顾着自己痛快了,劳累了她老人家,那我们岂不是不孝了么?”华耘这是将自己视为融夫人的儿子来说的这些话。融雍听了很受用,赶忙道:“耘哥哥切莫客气。家母酿这些果酒原是为了做一桩善事,哥哥们多饮此酒,也是成全了家母的一片慈悲心。”

    “哦?雍,你快说来听听,是如何一桩善事呢?”华耘问。

    “各位哥哥,这原是有个由头的。”融雍直了直身子,端坐着,姿态十分端庄,隐隐然有一身正气的融崖的影子。融雍道:“迦南人生性淳朴勤劳,但开化不够,商贾意思淡薄,因此生活虽然勉强自足,但却并不富足。迦南男子喜爱打猎,并多以此为生。迦南的女子除了耕种,就是采摘野果,但都不用来交易,也就无法贴补家用。哥哥们都知道的,迦南地处极难,又是沿海地带,气候温暖多水,极利各类野果的生长,因此一年四季野果不断。为此,我母亲对外宣称喜爱酿造果酒,愿从泰罗多民众手中大量收购野果,希望以此带动迦南女子学会商贾之道,久而久之就能够让迦南女子们将迦南的物产售卖出去,一则开化当地商贾意识,二则贴补百姓自家的家用。家父对此也很赞同,还专门贴出了告示。开始几年,来卖野果的很少,那些善良的泰罗多女子每日送来大量的野果,但从不收取分文。有的还是在晚上偷偷送到郡守府门前的。后来,家母只能对外再宣称,送野果来的人必须到郡守府里领取银子,否则,如果有人送野果再不收取钱财或偷偷送来,她宁愿此生不饮果酒,也再不酿果酒了。就这样,泰罗多的女子们才慢慢变更过来,被迫接受郡守府给的钱财。这些年过去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家母售卖野果,泰罗多的女子们也越来越开化。现在帮着家母酿酒的女子已有几百人了。有的人学会酿酒之术后,家母就让她们自己去经营一个酒坊,然后到世面上售卖。家母的果酒却从不上市,只在四时祭祀、大之日免费发放给百姓饮用。所以,耘哥哥,你看,是不是我们饮的越多,越是成全了家母的一片慈悲心呢?”

    华耘感动的说:“真是时时处处皆为学问。我们一直以为,只有安邦济民才是慈悲心,今日才知道,原来只要有善心,任何事都可以体现慈悲心。来,我们为有这样慈悲为怀的母亲,干!”

    华耘又道:“只是,华氏商队在泰罗多也有分社,为何从未见他们给我们带回来过这些果酒。”

    融雍道:“酿造果酒的规模还很小,目前为止,除了家母之外,也就有几十个人学会了酿酒。而且果酒颇为混浊,算不上清澈凛冽的上等酒。因此,耘哥哥尚未见过这些酒。”

    华耘未接话,边点头,边夹起一块清水煮的肉。华耘受其父华冲的影响,生活起居十分考究,尤其是饮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所食之物不仅要好吃,还要好看,因此每日里他的庖厨终日忙个不停,就是为了将各类食材做出最美味、最美丽的状态。华耘从未吃过清水煮的肉。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华耘宁可饿肚子,也绝不会动一筷子这类简陋的食物。但这是在融雍这里做客,华耘不能太过任性,因此才礼节性的夹起肉送到了嘴里,强忍着咀嚼起来。

    华耘忽然停住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嘴停止了咀嚼。

    融雍紧张的问道:“耘哥哥,是这肉不好吃么?耘哥哥快些吐出来吧,这是迦南的做法,耘哥哥可能吃不惯的。都怪我,不该只按迦南的口味来做的。”语气十分懊恼。

    但华耘用力摆着手又摇着头,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他的嘴又开始慢慢地咀嚼起来。融雍说:“耘哥哥,你不要强求自己,快些吐出来吧。我吩咐他们再做些别的口味的来。”

    华耘咀嚼着,然后慢慢吞咽进去,两眼闭上,说道:“此味只应天上有。我这么些年竟是白活了。这清水煮的肉,没想到竟如此美味?”

    融雍长舒一口气,两眼看着华耘,道:“耘哥哥,你当真不是讨厌这味道么?”

    华耘扬起眉梢,说:“雍,讨厌?怎么会讨厌?我随家父尝遍天下美食,可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这是什么肉,怎会如此美味?”

    “这就是普通的鸡肉啊。”

    “这是从迦南带来的鸡肉么?”

    “耘哥哥说笑了。这就是圣都市面上出售的普通鸡肉啊。”

    “这绝不可能。家养鸡和各类山鸡,我都吃过,怎么会如此美味?”

    “这真的是普通的鸡肉啊。耘哥哥,我怎么会骗你呢?”融雍笑着说。

    华耧眼波一转,道:“烹饪的时候是放什么特殊的味料了么?”

    “对对对,耧问的好,是不是放入了什么味料?”华耘说。

    “这我还真是不晓得。我把茄奴唤过来问一下。”

    在一旁侍奉着的珲奴转身出去,把茄奴叫了过来。

    茄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生的十分憨厚,是那种典型的迦南人的长相,皮肤黝黑,眼窝深陷,个头也不高,但五官清朗,一望而知是朴素善良之人。

    华耘不等融雍开口,自己问道:“茄奴啊,你是有什么神仙妙手,怎能将鸡肉做出这等美味来?如果不是你家公子告诉我这是普通鸡肉,打死我都不会相信的。你有何诀窍,

    快快说来,否则,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茄奴用手抓了一下头发,瓮声瓮气的说:“公子说笑了。也没有啥。都是我们迦南的土做法。”

    “啥土做法?”

    “我们迦南人做饭,喜欢在不同的食材里添加一些不同的味料。这些味料,有的是用海货做的,有的是用草木做的,还有一些是用花蕊做的。公子方才吃的这个,味料就是用海肠晒干后磨成的粉。小的以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味道不一样吧?”

    “那其他的这些菜也都加了不同的味料么?”华耘问。

    “是的,公子。不过每一个加的不太相同。”茄奴说。

    华耘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汤里的鱼。看样子只是寻常的一只鲫鱼,但味道却鲜美至极。华耘问:“这可是一只鲫鱼?这里放的什么?”

    茄奴说:“这个最简单。先用迦南青柠的汁水淋在鲫鱼上面,腌制半个时辰。上笼蒸之前,先用迦南山茶果油轻轻煎一下,然后加水煮一个时辰,就好了。”

    华耘又吃了一个马蹄,那马蹄颜色偏暗,看上去好似不新鲜了一样,但味道却无比清爽宜人,口感也无比爽脆。“这是什么马蹄?我从未吃过这种味道的马蹄,也是腌制的么?”

    “这就是圣都里市面上卖的新鲜马蹄。小的用我们夫人酿酒剩下的果泥醪糟兑上水,小火煮一个时辰,然后放凉就是了。鲜马蹄煮熟了会更脆一些,但是要掌握好火候。”

    华耘又把其他的菜一一尝了一遍,也把做法和加的味料都问了一边。果然,每一道菜里都加了不同的味料,而这些味料都是迦南特有,但也迦南的家常之物,有些甚至就是在山野之中、海边岩石上随处可见的东西。

    华耘问道:“茄奴啊,在你们迦南,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做饭的么?”

    茄奴说:“是啊。不过,这都是寻常百姓家的饭食做法。达官贵人家里可不是这么吃饭的。他们都是按照圣都的做法来烧饭烧菜,庖厨都是从圣都带过去的,用的味料也都是十分考究的味料。这些寻常可见的粗野味料,都是我们小民们自己发明、自己用的,达官贵人家可不会使用。”

    “可是,那你怎么会在融郡守家里呢?”

    “我们郡守大人与别的达官贵人不同。我们郡守大人虽然是圣都里来的大人物,但是一到泰罗多,就变成了我们迦南人,变成了我们地地道道的泰罗多人。郡守大人平日不办公务的时候,都是穿我们泰罗多人的土服,而且会说迦南话,还时常带着泰罗多的猎人去泰罗多林子里狩猎。每个月,我们郡守大人还要去海边巡视,和海边的渔民们一同出海。我们大公子就是狩猎的高手,也是弄海的好手,那些老猎户、老渔民都比不过我们大公子呢。现在,我们郡守大人已经长的和我们迦南人一样黑了。我们府里吃的东西也是我们当地的饭食,用的食材、味料,还有饭食的做法、餐具,全都是我们泰罗多当地寻常可见的东西。我们夫人也是如此。而且啊,我们夫人还带着泰罗多的女子们一起酿酒呢。在我们泰罗多,谁家没有喝过我们夫人酿的酒啊。那才真是人间美味呢。夫人还教我们泰罗多的妇人们酿果酒,让她们拿出去卖钱,现在这些学会酿酒的泰罗多的女子们可了不得了,后面有我们夫人撑腰,手里又有钱,可是不好管了呢。哈哈。我们郡守大人府里用的庖厨都是从当地穷苦人家雇来的。我们这些穷苦人,没有什么好手艺,也没见过大世面,实在没有什么好孝敬我们郡守大人和夫人的,只能把各家各户在家调味的这些土办法搜罗了来,一个一个地孝敬给郡守大人、夫人、公子和小姐。这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让华公子、赵公子见笑了。”

    华耘出了一会神,道:“我今日真是长了见识了。”

    等茄奴下去,华耘盯着这一桌子毫不起眼的菜,摇着头说:“没想到我这十六年,真是白活了。琉川与迦南近在咫尺,我怎会如此没有见识呢?”

    融雍见华耘如此欣赏这桌菜,十分欢喜,说道:“耘哥哥若是喜欢,我让茄奴日日做给哥哥吃。”

    华耘说:“雍啊,我说我白活了,可不单单是说这菜的做法啊,更是说融世叔和融夫人的为官之道、做人之道。这才是至高明、至仁慈的施政。今日,我可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那个呆瓜大哥和你,会教养的如此之好。原来是融世叔和融夫人的言传身教。真是让我羡慕!来,雍,允,耧,我们再为融世叔和融夫人的仁慈智慧,干!”

    等饮完这一樽,华耧才拿起筷子品尝那些菜肴。等第一筷子菜送入嘴中,华耧终于明白,原来华耘方才并不是有意恭维融雍,那菜的美味确是妙绝人寰的。但华耧在华耘跟前很拘谨,因此并未有何太激动的表现,只是不断的夹菜,细细的品味和享受。

    华耘看着赵允,问:“你看你,天天不食人间烟火,享受不到这人间至味了吧?”

    赵允笑着说:“我明日请茄奴给我的这些菜里添加一些味料试试就是喽。方才你说这些菜美味的时候,我还并不太相信。但看到耧的神情,我才相信茄奴的手段有多高明了。”

    大家转向华耧,华耧正在大口咀嚼着一只鸡翅,一副十分享受、旁如无人的样子,鸡翅的汤汁沾了一脸,把大家逗的哈哈大笑。

    这一顿饭吃的就很尽兴了。

    华耘虽然酒量甚大,但一来菜品美味、果酒芬芳,二来云娥与自家认了亲、俩人的心结也打开了,因此一直喝到半夜,饮的很是过量。

    华耘执意要三人都去华府陪自己,但融雍因为还有些内务要处置,于是留在了迦南学院,赵允和华耧则扶着华耘回到华府。在回来的路上,经过夏风的吹拂,华耘醉的更厉害了,已经不省人事,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赵允的身上。

    进入华府,快到卧房的时候,华耘因不耐颠簸,趴在赵允身上大吐了几口,弄的自己和赵允身上都是污秽之物。赵允却也并不嫌弃,和华耧扶着华耘进了卧房。华府的仆人们打来了温水,要给华耘和赵允清洗。

    赵允说:“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清洗,不习惯别人伺候我洗漱。这样吧,我顺道也把你们公子清洗一下就是了,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我今晚就和你们公子在这里挤一挤吧。我换洗的衣衫没有随身带着,你们告诉跟着我的人,明晨把我的衣衫给我送来吧。”

    华耧知道,华耘与赵允情如兄弟,从不见外,既然赵允如此说,他也就不再客套,连说几声“有劳”,就带着仆人们离开了。

    赵允先将自己沾满污秽的衣衫褪去,轻轻擦拭了一边,然后将华耘的衣衫也全部褪去,看着华耘的身体发了好一会呆。赵允出完神,用绸巾仔细开始清洗华耘的身体。华耘的身体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这气息扰的赵允心神不宁,胸膛里好像塞满了东西一样憋闷。

    忽然,华耘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嗯”。昏睡中的华耘一把拽过只穿着小衣的赵允……

第五十四章 赵允

    第二日,太阳已经很高了,华耘才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和赵允赤身**的抱在一起,赵允大概早就醒了,正躺在自己的怀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华耘猛的坐了起来。

    华耘的心里很乱,不知道该说些是什么。

    赵允也坐了起来,看着华耘说:“我发现,你长的还是蛮好看的。”

    华耘发现,赵允的语气里有一种特殊的意味。那是一种女子对男子特有的意味。但是赵允正在变声期的嗓音又明明白白的显示他是一个男子。这种混杂的感觉,让华耘觉得很奇怪。

    华耘冷静了一下,转脸看着赵允的眼睛,赵允的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又迷离又明亮。华耘用少年惯用的比划男女之事的手势比划着说:“允,昨晚我是不是……”

    赵允道:“想什么乌七八糟的呢,你个家伙?”

    华耘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其实,那也没事的。”赵允歪着头说。

    “嗯?什么叫没事的?”

    “没事就是没事啊。就是那个什么了,也没事的吧。”赵允点头说。

    华耘陡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他是久经情场之人,这时候联想到赵允平日里的一些举动,尤其是赵允看自己时的眼神,赵允肯定是有些龙阳之好。以前,华耘出于好奇,也曾品弄过一些男宠,但内心并不喜欢,只是图个热闹和新奇罢了。他看赵允今日的神情,心下断定,赵允肯定是对自己动了真情的。

    这就非常难办。要是自己强行拒绝赵允的情意,单是赵允这面子上,也是断断下不来的。但如果不明说,那就是给赵允了一个错误的信号和预期,赵允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两害相权取其轻,华耘为了赵允的长远着想,决定委婉的跟赵允说明。

    华耘装作很轻松的拍拍赵允,然后起身,从榻旁的条案上随便拿起自己的一件衣衫穿了上去。华耘四处看了一看,发现没有赵允的干净衣衫,只有一件满是污秽的昨日穿着的花衣。

    赵允笑着说:“我的仆人们还没有给我送来衣衫呢。”夏日天热,赵允就这么光着身子坐在榻上。华耘发现,赵允的身子已经初长成了。这更坚定了他一定要与赵允说清楚的决心。因为,如果赵允现在还只是一个童稚,那赵允的反应,都还很可能只是赵允的懵懂无知。但赵允已经长成,绝不能让赵允一片深情都枉费在自己身上,这将害了赵允一生。

    华耘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加了一

    把劲,看着赵允说:“允,我想与你好好说说你我之事。”

    “你真的好嗦。我已经说过没事了啦。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允,我真的是要好好和你说说这个事情了。”

    “不用说啊。这样不挺好么?”

    “不不不。允,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不是那个,那个什么,那个……。”华耘比了一个手势,那是贵胄子弟们嘲讽龙阳之徒的侮辱性手势。

    赵允的脸腾的红了:“你?!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么?”

    “我当然喜欢你。”

    “那不就得了。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好么?”

    “在一起是挺好的,允,但……”

    “那不就行了,你什么意思?”赵允心里咯噔一下。

    “我的意思是,允,你要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但不是那种喜欢,你知道吗?也愿意和你在一起,但不是那种在一起。那是那个什么才会做的事。”华耘又比划出了那个侮辱手势。

    “够了。”赵允吼道,“你不要废话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赵允跳下榻来,开始穿衣服,穿那件昨夜被华耘吐了一身污秽的花衣。

    华耘走上前来,一把抓住赵允的手,说:“不要穿这件。你不要生气。你平日里这么爱干净,不要……”

    赵允看都不看他,站在那里轻轻地说:“松手!”语气极是寒冷,华耘吓的赶紧松开手,赵允边理衣服边说,“我爱干净,可我竟然和你这么脏的人一起相处了这么久。你脏!可是我比你更脏。不仅脏,我还很贱,是世间最贱的人。”

    “别别别,我求你别这么说自己。允,我求求你。你怎么骂我,我都接受,我都承认。但求你不要这么骂自己。”

    “够了吧你。你这一套假把戏,就不要在我跟前演了。我平日里天天看你在别人面前弄这一些虚情假意的做作,我见得还少么?你就少跟我这里做作了。我真是蠢,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是好东西,早就应该离你远一点。没想到还是着了你的道。我恨自己,我恨自己。”

    “允,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也看得出来,我何曾对别人如此好过,就是对耧,我也不曾如此用心。别说别人了,我就是对我自己也没有这么用心。我拿你当我的亲弟弟看,比亲弟弟还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是喜欢,就是想去疼你,照顾你。但,这不是那种喜欢。”

    “够了够了。你说这些话真是恶心!你喜欢谁?你

    只是喜欢你自己而已。”

    “允,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们是世间最好的朋友。”

    “够了够了够了。你这个混蛋。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我觉得恶心。”

    赵允冲了出去。赵允的仆人早已在华府前院候着了,看到赵允穿着脏衣服出来,赶紧跑上来说:“公子,都怪小的腿脚太慢,来晚了,害的公子……”

    赵允吼道:“闭嘴。回太学!”

    仆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他从来没有见赵允发过如此大的脾气。赵允冲进自己的马车,掩面长泣。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碎了,每一块骨头都寒透了,连血液也寒透了。那是一种绝望至极的寒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允就对华耘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特殊情愫,那是源自朋友之间的情感,但又演化成了一种超越朋友之间的情感,赵允只要见不到华耘,就会想念他,想他在做什么,想念他待人处事的特有方式。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他只是想与华耘亲近,但并不知道如何亲近。昨夜,他是第一次与一个外人同榻而眠。他好像明白了,他大概就是喜欢华耘吧。他喜欢华耘比喜欢自己更甚。他觉得自己真幸福,自从懂事以来从未体会过这种幸福,还有一种特殊的安全感。他想,他什么都不想要,只要能和华耘在一起,做什么都行,去哪里都行。只要能够和华耘在一起,他宁愿放弃贵胄的身份和尊荣,去做一个普通的百姓,甚至是乞丐。只要能够在华耘在一起,他就什么都不想要了。他觉得,华耘肯定也是如此想的,正如华耘自己说的,华耘对自己比任何人都好。赵允觉得,他们俩之间应该是相互心仪的。赵允觉得此生再无别的追求。

    可是忽然之间,天崩地裂了,华耘的想法竟然跟自己完全不同。近几个月来,华耘对自己的照顾和关爱,一下子变得异常虚假,好像华耘自从认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人情世故,而非真情实意。还有华耘的侮辱性手势,和他比划这种手势的时候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那种鄙夷神情。华耘成了赵允心中最丑陋最卑劣的人。

    赵允觉得自己从天上重重的摔到了地上,从宜人的温水中直接投入到了刺骨的冰水,他感知不到周边的一切了,什么肮脏的污秽、颠沛的马车、喧嚣的街道,一切的一切,他都感受不到了。他觉得自己都不存在了,同时,自己简直根本没有必要存在了。

第五十五章 天漠

    到了妫水学院的时候,赵允连衣服都没有换下来就躲进了自己的卧房里,放声大哭。最后,赵允不再痛哭。他走进沐浴用的木桶里,用力的清洗着自己。

    赵允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恨和冷漠,甚至连愤恨和冷漠都越来越淡,剩下的只有绝望和虚无。赵允此生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打算用尽所用的力量去报复华耘对自己做的奇耻大辱,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赵允每次心里难受的时候,都要抚琴,只有抚琴才能纾解自己心里的苦闷和烦恼。这是他从小养成的特殊习惯。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正是吃午饭和歇午觉的时候,可他既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只想去抚琴。他吩咐自己的童子带着自己那把名贵的琴,来到太学的休憩之所育林苑。

    育林苑里的花木甚多,而且多为名贵珍稀物种。在这万物繁盛的夏日,这些名贵的花木竞相绽放着、伸展着,整个育林苑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花草的香气。赵允不喜欢这种繁盛,这种繁盛和自己内心里的凄凉和痛苦形成了鲜明对比,好像加重了自己的凄凉和痛苦。他在育林苑里漫无目的的走着。育林苑里没有一处地方合自己的心意。他更加烦闷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忽然,当他折过一片山石的时候,眼前忽然呈现出一大片沙地。沙地特意堆成了沙漠的样子,只是规模比真正的沙漠要小的多。入口的地方立着一个大石碑,上面写着“天漠”。天漠里零星的种着一些倔强生长的仙人掌类植物。这些仙人掌的形状极其怪诞,仿佛专门长出来嘲笑这个无情可笑的世界一样。他带着童子在天漠里走着,鞋子里灌满了沙子。他索性脱掉自己的鞋子,赤着脚走路。在天漠正中间,栽植着一类极粗壮的树木,躯干粗圆,足有三四人环抱那么粗,可是树木却并不太高,大约只有二十几尺的样子。树冠是一种短小粗壮的小分枝。这些小分枝只有一层,上面密密麻麻的长着一种浅紫色的大叶子。这些大叶子和树干一起,构成了一个奇怪的伞型。这是赵允以前从未见过的是树种。这树木突兀粗壮的树干,让赵允马上想起了华耘那勃发的身体。他转身想要离开,可是他发现那树干上竟然有一个一个的小斑点,那小斑点是美丽的椭圆状,这让赵允想起自己已经快要哭干了的泪。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这个荒芜的小沙漠,这个形状怪诞、颜色艳丽的树木和这泪滴般的斑点,简直和自己的心境完美的吻合起来了。

    他让童子放下自己的琴案、琴、水罐、茶盏,在树干下面铺上坐垫,然后对童子说:“你回去吧。晚饭前来接我就行。”

    “是,公子。还焚香吗?”童子问。

    “不用了。这里不适合焚香。我就在这里坐一坐,你们都不用过来照料。”

    “是,公子。不过夏日里的日头太晒,公子一定要小心不要中暑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

    童子躬身离开了。

    赵允并没有马上抚琴,而是先把头靠在那粗壮的树干上,用头顶住一个椭圆的泪滴斑点。他闭上眼睛,他好像觉得这树干,就是华耘。他恨这树干,但是他又不愿意离开这树干。他对自己的无用而懊恼无比。他方才还深恨华耘的绝情,但现在看到这树干,又情不自禁的想念起华耘来。他用手抚摸着树干,仿佛是在抚摸华耘的身体。他回想起昨夜替华耘清洗身体时候的感觉,他喜欢那种感觉。他更喜欢华耘进入自己并在自己体内肆意驰骋时的感觉,那是一种两人合二为一、亲密无间的感觉。虽然他当时的身体很痛,也很异样,但那种痛以及华耘身体运动的韵律,让他觉得很安全。

    可是,这些感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华耘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华耘与自己不同。华耘只是在醉酒中把自己误当成了一个女子才对自己做那些事情的,而他自己却明明白白知道他和华耘同是男子,他当时也明明白白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这是有根本的不同的。他与华耘是根本不同的。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憋闷的简直无法呼吸。他不是因为不能和华耘再做那些事情而憋闷痛苦,他是因为再也不能与华耘有那种无比的亲密和融为一体的感觉而痛苦。

    可是这些又都是无法挽回的。他自己清楚这一点。华耘对自己说的话,华耘当时决绝的表情都告诉了自己这一点。华耘说到昨晚事情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厌恶。这让赵允尤其不能接受。他宁愿华耘骗他一段时间,好让自己那种美好的亲密感觉能够持续长一点时间,哪怕是让他带着这种感觉渡过今天一天也行。哪怕只有一天。可是华耘却没有。华耘一睁开眼睛就对自己绝情的说了那些话,让他彻底对华耘死心。这就是华耘的目的。华耘这么圆融的人,今天能够把话说的如此绝情,可见他的决心,也可见他对昨晚发生事情的厌恶程度。他一想到,自己被华耘厌恶,因为他们的亲密而被华耘厌恶,他就更加的懊恼和痛苦。

    赵允的心绪进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状态。他从树干那里离开,忍着后面的刺痛,慢慢坐到了琴案的后面。在他的眼里是一副奇绝的景致。夏日的蓝天上飘着层层的白云,大概是要下雨了,这些白云在迅速的行动,远处是一片乌黑。风起来了,但是没有卷起沙子,只是吹的这诡异的树上面的叶子噗噗作响,好像是在流泪的声音。赵允将手放在琴弦上,随着自己的心绪抚起琴来。

    赵允的所有感情都付诸琴弦。他自己已经确认了的对华耘的爱意和依赖;他昨夜为华耘清洗时候的心动,他与华耘融为一体时的畅快淋漓和巅峰至爽,他一度产生的今生与华耘厮守终生的托付感,他心底里生出来的愿意为华耘做一切事情的献身感,之后,他的感情就变成了深深的幽怨,被华耘决绝拒绝之后的幽怨、愤恨、绝望、仇恨,之后又是一种复杂的纠结和无奈。

    这些情感层次清晰的展现出来,最后又完全纠集在一起集中爆发出来。赵允的琴弦在他的手下焕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力,仿佛琴弦和自己的心连在了一起,琴弦有了生命,有了一种至高的灵气和智慧,能够读懂自己的心绪,梳理出自己心绪的层次,然后抽丝剥茧的抒发出来。赵允觉得,自己内心里最隐秘的地方,那些自己从不愿意承认的小角落,琴弦也能看得到、读得懂、说得出,他感觉自己被完全的看透了,被琴弦完全看透了,琴弦不是通过自己的抚弄而发出的声音,而是琴弦控制了自己的手然后自己发出的声音。他为此而感到害怕,害怕自己完全的没有任何隐藏的展露出来。但他也为此而感到庆幸,他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知音,琴弦成了自己的知音,是一种最深最真的知音。他不愿意停止,但他又不得不停止,因为琴弦要停止了,琴弦已经把自己的心绪完全抒发出来了,再多一个音都是重复和累赘。赵允怅然若失的坐在那里,沉浸在人琴合一的状态中。他盯着自己的琴,简直不能相信,刚才的曲子是自己弹出来的。就是最高明的琴师也绝弹不出这么精绝的琴曲。

    忽然,这树干发出了人的声音: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

    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是《诗经》里的《氓》,写的是女子思念男子的感情,恰恰准确的反映了自己现在的这种情感。树干发出的声音十分悦耳,像是一个清雅高洁的青年男子的声音。赵允转过身,惊讶的张大了嘴,静静地听完树的吟诵。这是一棵会说话的树。他打算回去之后立刻告诉华耘,然后让华耘来看看这棵会说话的树。他忽然意识到,他不能告诉华耘,他再也不会跟华耘说话了。他恨华耘。

    “你,你怎么会说人话呢?你怎么还会吟诵《诗经》?”

    “我吟诵的可是你的心声么?”那树说道。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你先说是与不是?”

    “是!”赵允觉得,这是一棵神树。自己没有必要向一棵神树撒谎。

    “那就好。你的琴弹的很好,只是指法太硬,还需要再柔和一点。如果你的手法再柔和一点,方才的曲子就会更有味道。和你的心绪才更吻合。”

    “你一棵树,难道也懂得琴么?”

    “你的琴难道不是用树做的么?我如果没有听错,你的琴是用古桐木所做的,而且是百年以上的古桐木干枯之后所制。这不就是用我们树做成的么?”

    “是的。你是一棵树,知道这些也并不稀奇。”赵允慢慢走近那棵树,轻轻的伸出手,尝试着伸向树干,想要触摸一下那树,看看他为什么会说话。

    树又说道:“果然如此。你的琴虽然名贵,但是却不适合弹这首曲子。”

    赵允知道这课树肯定发现了自己想要触摸它,于是吓的收回了手,问道:“为何?哪里不合适了?”

    “你是一个少年,方才琴曲里说的也是一个少年的情感,怎么能够用这么老朽的古桐木制的琴来演奏呢?”

    “那应该用什么材质的琴?”

    “你这曲子,用琴来奏,压根就是不适宜的。”

    “你一棵树,懂什么曲子?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我愿意如何奏就如何奏,愿意用什么奏就用什么奏,我说适宜就是适宜的。你一棵树,虽然成了精,但怎能知道我们人是怎么想的。”

    “这可不见的吧。你如此喜欢音律,为何不问我,我觉得用什么器乐来演奏最适宜呢?”

    “你自己都说出来了。你倒是说呀,我这曲子用什么演奏才适宜?”

    “用洞箫。”

    “胡说!琴是百器之王者,没有琴奏不了的曲子。”

    “你是被那些庸俗的乐师给教坏了。任何一种器乐都有自己的缺陷。你方才奏的这首曲子,恰好就是琴的缺陷,是琴力所不能到达的。因此,再高明的琴师也无法弹出你方才曲子里蕴含的最真实的意味。”

    “你可真是一棵讨厌的树。你光说有什么用,反正眼下也没有洞箫,更没有司箫,谁能证明你说的是对是错。”

    “我可以啊。”

    “你是一棵树,怎么会吹洞箫?!你还是一个会骗人的树精。是一个惹人厌的树精。”

    “洞箫难道不是树做的么,竹子也是树啊。”

    赵允明白了,它可能真的是树神,要不然怎么能知道这些东西呢?

    “那你吹来我听听。你光说有什么用。”

    那树略微停了一下,然后发出了洞箫的声音。洞箫的音调和自己方才抚琴的音调完全一样,只是箫音幽咽低回,像是叹息,又像是在控诉;像是充满爱意,又像是满怀仇恨。赵允完全沉浸在洞箫的声音之中。这洞箫之曲不仅说出了自己的心绪,而且好似把整个天地都囊括其中,先是让自己的心绪化为整个天地,让一切爱意、幽怨、仇恨、纠结、思念、盼望一一呈现出来,然后纠集在一起爆发。这箫曲好似又将天地化为了自己的心绪,赵允感觉自己就是天地,他见到了至高至远的地方,他甚至见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又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脱掉了自己的皮囊,成为了整个天地,这箫曲让自己成了神灵。赵允的所有哀怨都消失不见了。这种感觉无比奇妙。

    洞箫的声音停了。一曲终了,赵允不得不承认,这树说的是对的,洞箫果然更能反映自己的心绪,而且还引导了自己的心绪。可是这洞箫明明没有更改自己的曲调。正因为如此,赵允才更加觉得,这棵神树说的是对的。

    赵允看着这神树,说:“你说的是对的。我信了。”

    “那就好。”

    “你为什么用箫音来开导我,让我不再难受了?”

    “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你难受啊。”

    “可是你是一棵树呀。你怎么能够知道我们人是怎么想的呢?再说了,你怎么能够吹洞箫的呢?你又不是竹子,怎么会发出竹子做的洞箫的声音?你们神树都可以这么做么?”

    那树没有说话。

    赵允有些着急,催着问:“你快说呀,你快说呀。”

    那树说道:“因为我不是一棵树。”

    声音结束后,那树的后面走出了一个人。

    这吓了赵允一跳。他后退几步,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男子。这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年龄应该比自己略大一些,身材颀长。这男子穿着素衣,一身长袍垂地,没有束腰带。他的头上没有戴冠,扎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只碧绿色的竹形的玉簪子簪住,下面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最妙的是这人的长相,他的脸庞英俊的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种与赵允自己绝世的美貌截然相反的一种英俊,是那种青年男子才有的融合了少年气息与成年男子气息的混合起来的英俊。他的眉眼五官并不算是奇绝的标致,甚至还不如华耘的五官漂亮,但是这些五官拼在一起,放在他的脸上,却呈现出一种的无与伦比的和谐。这种和谐产生的美感比那种标致五官产生的美感更加让人震撼,仿佛这张脸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和谐之美远大于精巧之美一样。

    还有那人的神情。他的神情让人无法捉摸,他的眼睛似乎在看着赵允,但是好像又没有在看赵允。

    赵允分不清楚,他是个人,还是个树神的化身。

    “你是不是人?”赵允脱口而出。

    那人笑了,走到赵允前面。那人比赵允高出了快一个头,他稍微弯了弯腰,凑到赵允跟前,说:“你看看我,是不是人?”

    赵允有些害怕,但还是大着胆子摸了一下那人的脸,然后缩回来,说:“你应该是人吧。我祖母跟我讲过,人的身体是热的,而精怪的身体是冷的。”

    “你还见过精怪呢?”那人笑着说。

    “我没有。可是我听我祖母讲过。很多深山里都有精怪啊。就像刚才的树神,妫琉山上就有很多呢。”

    “哦,是吗?都有些什么树神?”

    “都是些千年以上的大树化成的树神,在我们妫水,很多人都到妫琉山上去祭拜树神。”

    “你祭拜过吗?”

    “我随我父亲去看过别人祭拜,可是我自己没有祭拜过。”

    “那你还听过什么其他的精怪么?”

    “有啊。听说海里边有龙,三叶岛的祖先们都看到过的。还有,听说北陵郡国那里有雪怪。迦南雪山上的精怪就更多了。你没有听过么?”赵允觉得自己很奇怪,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人是谁,自己竟然和他说了这么多话。自己可是一个话很少的人啊。就是和华耘,也没有这么多的话。赵允又想到了华耘,赵允为此而憎恨自己。

    “我也听过一些。回头我们可以好好讲一讲精怪。我可是见过真的精怪的。”那人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一个小少年,眼睛里放着狡黠的光芒。

    赵允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说:“你骗人的。你怎么能见过精怪呢?我才不信。”

    “可是你说的那些精怪,我却都信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赵允被问的有些气馁了。

    “嗬,你害羞了。”那人笑着说,“你长的可是真漂亮啊。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小孩子。你是谁家的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已经十四岁了。”赵允用他那正在换声期特有的声音说。赵允故意挺了挺胸膛,但是那人太高了,自己的气势被比了下来。

    那人倒是体贴,自己往下蹲了一下,说:“你看,你现在和我一样高了,不用再挺胸膛了。”

    赵允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于是看着这人的眼睛,笑了笑。

    那人接着说:“你还没说你是谁家的小孩子呢。哦,不,不是小孩子,是公子吧?”

    “家父是妫水郡守。”

    “原来是赵郡守的公子。你叫赵允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树神啊。”那人歪着头逗着赵允说。

    赵允忽然想起了刚才这人躲在树后面扮作树神骗自己的事,于是撅着嘴说:“你为什么要装作树神来骗我。你是大人了,怎们能够骗人呢。你长的这般好看,不应该是个会骗人的人。”

    “你可真是会夸赞人啊。不过,我可没有骗你啊,是你把我当做树神了的。”

    “就算是,你也不应该躲在树后面跟我说话。你说是不是?”

    “好吧,我向你道歉。”

    “好吧,我接受了。”赵允倒是毫不客气。

    “可实际上,我躲在树后面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你可不要强词夺理!”

    “我怕我一出来,我的洞箫就不能帮你解脱烦恼了。人都是乐声的累赘,一旦乐声附着在一个人的形象上,乐声就失去了他最本真的灵气。你想,我若是先出来,你还会专心听我的洞箫吗?你大概只会对我这个人万分好奇吧?”

    赵允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挺有道理的。我要谢谢你的洞箫。还有你吟诵的《氓》。”

    “不知道我把你的曲子解的对还是不对?”

    “很对。比我自己解的还要透彻。”

    “谢谢你的夸赞。你的琴抚的也很好。”

    “你方才还说我抚的不够好呢,现在又来安慰我。不过,你安慰我,我还是挺高兴的。”

    “我不是安慰你啊。你真的抚的很好的。难得的是你抚琴很用情,这比什么技法都要更加高明。不过,从指法来说,你用的是南方流行的指法,指法偏硬而曲调偏软,不能发挥琴的长处。抚琴的顶尖高手都在圣都。我回头给你推荐几个,让他们再指点指点你,你的琴技就更加完美了。”

    “谢谢你。你的洞箫吹的也真好。和我的曲调一模一样,可是却能够单凭气息的调整,就把我给开导出来了。这真是神乎其技了。我以前是不喜欢洞箫的,觉得洞箫的声音没有古琴这般有灵气。”

    “每一种器乐都是有灵气的,别说是洞箫,就是那鼓,只要奏的好,也是动人心神的。而且,就像我方才说的,每一种器乐都有自己的缺陷,这种缺陷无论用哪什么技法都无法弥补,只能用另一种器乐来弥补。”

    “你说的真好。那我问你,洞箫的缺陷是什么呢?”

    “洞箫的长处是便于抒发悲怨之情,因此,缺陷也是如此,洞箫在表达欢快和乐观上就力所不能了。”

    “可你方才却用洞箫开导了我?这又如何解释呢?”

    “你问的很好。悲怨之情,也分很多种。有的是绝望悲怨,有的是愤恨的悲怨,有的却是满怀希望的悲怨,如果是前两种,洞箫是无能为力的。你的是满怀希望的悲怨,所以洞箫正好可以起到导引的作用,通过悲怨幽咽之音催生出你自己内心的希望出来。所以,说到底,不是我的洞箫开导了你,而是你自己开导了你。”

    赵允想了想,说:“你说的真是太好了。”

    那人笑了笑。笑容很有感染力,赵允看到这人的笑,仿佛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

    赵允说:“他们说我长的好看。可是我觉得,你长的才真是好看呢。”

    那人很高兴的样子,说:“谢谢你的夸赞。我们初次见面,但也算是知音了吧。圣都里虽然通晓音律的顶尖高手很多,但却寻不到知音。所以,我得谢谢你,让我找到知音。”

    “我也谢谢你,你也是我的知音。”

    “我们不光是知音,而且我们还很有缘分。”

    “是啊,我们很有缘分。如果我今日不来这里,我们就见不着面了。”

    “你今日不来这里,我们也会见面的。而且日后可能还会经常见面。”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逄简。”

    “你是……妫水郡王殿下?”

    “正是。”

    “拜见郡王殿下。”赵允万万没有想到,这名男子就是新分封的妫水郡王逄简,陛下的儿子。

    “你不必客气,陛下新政说了,我们不是君臣关系。而且我们年龄相仿,若是没有外人的时候,你也不要叫我郡王殿下,就叫我简吧。”

    “这不大合适吧。你是皇子啊……”

    “有什么不合适的呢?我们算是朋友了么?”

    “算是了吧。我们不是已经成了知音了么?”赵允说。

    逄简又笑了起来,说:“你说话可真有意思。”

    “你说话也很有意思。”

    “那就好啊。以后你就叫我简吧。我就叫你允。这样不是很好么。”

    “也行吧。听你的好了。”

    “一言为定。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看样子要下雨了。”

    果然,远处已经翻滚过来了厚厚的黑云层,一场大雨正在酝酿。风也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远处跑过来一队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几个内侍和几个南宫卫士,他们抬着一个步辇。领头的内侍跪下来,说:“殿下,可找到殿下了。天快下雨了,可急坏奴婢了。”

    逄简看了一眼赵允,笑了一下,然后对着内侍和南宫卫士说:“你们急什么,我自己会回去的。跟你们说过了,不要到这里来打扰我。”逄简的语气里没有气恼,但是有一种天然的不可抗拒的威严。

    “殿下息怒。奴婢岂敢来打扰殿下。是皇后娘娘回宫了!”

    “母后不是去建章宫消暑了么?”

    “今日回宫了。娘娘一进长秋宫就要见殿下,所以奴婢才才斗胆过来打扰殿下的。请殿下息怒。”

    “既是母后召见,你自然应该来的。这不怪你。走,回宫。”逄简弯下腰来说:“我要回宫了,改日我们再聊好不好?”

    “喏,殿下。”赵允道。

    逄简直起腰,指着抬步辇的几个内侍说:“你们用步辇将赵公子送回太学去。我自己走回宫,这样还快一些。”

    “喏!”

    “不……,好吧。谢殿下!”赵允语无伦次的说。

第五十六章 长秋宫

    雒皇后轻车简从的回宫来了。

    在回宫的路上,逄简问内侍道:“母后为何从建章宫回来了,不是说等暑气过去之后再回来么?”

    内侍答道:“殿下,皇后娘娘这次也是紧急回来的,说是陛下封赏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特意回来谢恩的。”

    “哦?父皇封赏了母后什么?”

    “陛下赏了一百车冰、十柄玉如意、十把团扇。”

    “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啊。母后专为这些封赏回宫的么”

    “要是单说这些赏物倒是寻常的,平日里陛下也常常封赏这些,原也并不稀奇。但是听说这次封赏时候,陛下的口谕让皇后娘娘欢喜,陛下说‘皇后母仪天下,懿德昭显,着封赏,以资嘉扬。’

    “哦?”逄简觉得有些稀奇。雒皇后的善妒是十分出名的,对待后妃历来都是十分严厉刻薄,原先在王府的时候,府中女子全都对她畏之如虎。这种“懿德昭显”的评价,是从未有过的。但皇后是把自己养大的母后,有些话自己是不能问出口的。

    那内侍十分伶俐,已看出了逄简心中的疑问,于是说道:“奴婢打听了一下,说是皇后娘娘在建章宫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与各宫娘娘们大宴同乐,而且皇后下了懿旨,明令各宫清净为上,一来是让陛下清心、不为后宫之事分心,二来是让在外的郡王皇子们对母妃们安心,从而专心治理郡务,为陛下分忧。第二件大事是杖杀了大长秋柳傩。”

    “啊?为何杖杀柳傩?”

    “奴婢听说,是因为柳傩口出狂言,当众贬损云娥的出身。皇后娘娘当场震怒,立即杖杀了柳傩,并下了懿旨,各宫同为陛下的嫔妃,为陛下颜面和皇家威严计,不得互相贬损伤害,特杖杀柳傩以儆效尤。正是因为这两件事,一则以和,一则以严,既清肃了宫纪,又和睦了各宫,陛下十分欣慰,听中常侍那边传来的消息说,陛下听说之后,连说‘朕心甚慰,甚慰朕心’,竟是从未有过的欢喜。此后就有了上面奴婢禀过的封赏和口谕。皇后娘娘就是为此而回宫来的。”

    “这倒确实是难得的封赏和嘉奖。”逄简说道。逄简对那个柳傩素无好感。柳傩是从王府的时候就一直侍奉雒皇后的内侍。平日里,依仗着此前的王妃、现在的雒皇后的宠信,假借雒皇后的威仪和家规森严,对其他的嫔妃和皇子都极其倨傲。就连对逄简,柳傩也颇不恭敬,尤其是逄秩在场的时候,柳傩一定要寻个什么机会,有时候是一件小事,有时候是莫名其妙的一些理由,来显示逄秩的聪慧懂事,并批评影射自己的蠢笨。这一点,就连雒皇后都看不过眼,屡次因此而训斥柳傩,要他对逄简一视同仁,不可寻衅滋事。那柳傩在雒皇后跟前倒是老实了很多,不再敢公开造次,但背地里却更加变本加厉,不仅素无好的脸色,在一些起居饮食上也敢动小手脚来克扣为难逄简。不仅如此,柳傩还公然对其他的内侍和宫女说,逄简是侍女所生,出身卑贱,骨子里就是下贱胚子,不配得到内侍和宫女的服侍云云。那些内侍和宫女慑于柳傩的威权,也就不敢在柳傩眼皮子底下待逄简太友善。所幸的是,雒皇后对逄简十分宠爱,而且显见的十分器重,大多数时候,雒皇后待逄简比待逄秩更为关爱和慈祥。雒皇后常常因为逄秩的鲁钝而大为光火,暴跳如雷、厉声责骂的事时常发生,但却从未对逄简动过一次气。逄简自己也十分争气,不仅生的十分英俊潇洒,而且教养的十分出色,文武双全,气度贤雅,心胸阔朗,而且对雒皇后百般孝顺。由于雒皇后与逄简的母子情深,加上逄简御下慈爱有方,这才压制了柳傩的恶意,但柳傩依然稍有机会就会使坏。逄简倒从不与柳傩计较,一来柳傩是雒皇后最宠信的内侍,二来他也犯不上与一个内侍去计较什么,但逄简内心对柳傩的厌恶和反感是不用说的。听说雒皇后为了清肃宫纪而杖杀了柳傩,逄简心中觉得很是畅快。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长生无极”逄简潇洒的行了礼。

    “我的儿,快过来,这几天不见,可把娘想坏了。前几日又是溽热,又是下雨的,你在宫里过的可还好?”雒皇后把逄简搂到怀里关爱的说。其实逄简已经比雒皇后高出一个头还要多了,但雒皇后还是一副宠溺小孩子的神情,那是一种发自真心的母亲的爱意。逄简稍稍弓了弓身子,仔细看着雒皇后说:“母后怎的还消瘦了一些,建章宫里不是应该凉爽一些么?”

    “建章宫里倒是比宫里边凉爽的多,只是我在那里实在过的不安生,饮食都不甚畅快。”

    “是谁惹母后生气了么?”

    “倒也没有。除了那个柳傩之外,别的人倒没有什么。我是担心宫里边的事情,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宫里没有主事的嫔妃,总也不是办法。云娥正有着身孕,我也担心宫里边照顾不周到。万一出了事情,那可不是好玩的。你父皇和先帝从大照立国之后再未添子嗣,天底下说闲话的很多。我盼着云娥能够争争气,给你父皇添一个小皇子,那么天底下人的嘴也就堵住了。”

    雒皇后说她为云娥怀有身孕、怕有人照顾不周,逄简心下颇不以为然,那云娥是皇帝陛下宠爱至极的女子,英露宫如无逄图攸的圣谕,任何人不得进入,现在宫里宫外,争着孝敬云娥的人大有人在,实在不需要皇后再为此多操心。而且雒皇后的善妒,谁人不知,她怎么会突然对一个专宠的云娥网开一面呢?

    但雒皇后说的希望云娥能够为逄图攸陛下诞下一个小皇子,他倒是相信的。这是一个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了。自从隆武大帝受禅得位建立大照圣朝以来,隆武大帝和逄图攸都未能增添男嗣。十三年来,隆武大帝和逄图攸不知用了多少方法,却总也不能如愿。隆武大帝倒还罢了,他不喜女色,子嗣不多倒也并不奇怪。可逄图攸却是床榻上的猛虎,每日都要宠幸女子,而且建国之初到现在的十三年里,正是逄图攸二十八岁至四十一岁的生育黄金年龄,可奇怪的是,逄图攸也再未添男嗣。时间一长,谣言就起来了,民间盛传,这都是因为隆武大帝得位不正,夺了人家孤儿寡母的江山,受了上天的报应的结果。隆武大帝在位之时,由于隆武大帝的威望,这些谣言虽然盛传,但多作为奇谈和饭后谈资来闲说一说,可隆武大帝驾崩、逄图攸继位之后,由于逄图攸新继位、德政未施、威望不足,因此这谣言竟有不可遏制之势。一种最可怕的谣言终于在这种氛围之内传出来了,说是“逄氏无子,国祚不长”。这就是影响很坏的谣言了。但谣言之所以恐怖,在于无法纠察和遏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是做的太过,老百姓的嘴里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无论你做多少仁政善举,都无法扭转皇室和朝廷在民众中的威望,那就极为麻烦了。

    让人懊恼的是,逄图攸继位之后,竟然换上了隐疾。原先夜夜御女不止的一个人,忽然之间变得不举,不能人道了。这就进一步验证了民谣的准确。尤其是逄循被毒杀一案之后,逄图攸突患隐疾一事终于还是传了出来。这一下可不得了,民谣传的更凶了。就在这个时候,云姬的出现奇迹般医好了逄图攸的隐疾,并顺利怀上了身孕,这无异于久旱之逢甘霖,大大的纾解了逄图攸的尴尬。所以,逄图攸对云姬的超常宠爱,除了感情上的因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云姬受宠以及云姬有孕,牵扯到了皇室声誉、皇帝威严和朝政走向。如果云姬能够顺利诞下皇子,那不仅能让谣言不攻自破,而且让逄图攸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隆武大帝。因为隆武大帝在位十三年却无法新添男嗣,而逄图攸刚一继位就诞下皇子,这不正说明逄图攸才是上天更为青睐的真龙天子么?

    尽管如此,但皇后忽然对云娥表达出如此超常的善意,还是大大出于逄简的预料。

    但逄简不便就此表态,只是懂事的点了点头。

    雒皇后和逄简都落座了。雒皇后对内侍和宫女说:“你们都出去吧,我们娘俩要说会体己话。你们都离的远一些,没有我的懿旨,任何人不得靠近。”

    “喏。”

    等所有的内侍和宫女都出去,雒皇后郑重其事的跟逄简说:“我的儿,我今日回来,一来是谢恩,二来呢也是跟你说一件事情。”

    “母后请吩咐。”

    雒皇后点点头,说:“你是懂事很早的孩子,明白事理、通晓世情比寻常的孩子要

    早的多。我想,你大概正在怀疑,我为何要突然变了秉性是不是?”

    逄简笑了笑,说:“是的,母后。”这就是逄简最为难得的过人之处,他从不作伪,但却能以最令人舒适的方式表达出来。他的直言,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而且会让人感到很亲近。尤其是逄简和雒皇后,更是从不作伪,每次都会直言相告,即便是雒皇后的短处和错处,逄简也从不讳言,例如雒皇后的善妒和刻薄,逄简虽然从不主动提及,但每次雒皇后在没人的时候和他提起来,逄简总是规劝雒皇后,除了严格之外,更应该施以仁厚,方能收得人心。令人惊奇的是,雒皇后从不觉得受了违逆,相反的,还对逄简更加宠爱和器重。今日,雒皇后摒除一切人等,单独说此事,明显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逄简当然更不会作伪了。这是母子之间的惯常做法,更是母子之间最真挚深沉的情感和信任。

    “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可知道,你父皇眼下的处境很难。别的就不说了,单是这个不在皇子中选立太子,而是虚悬着替逄稼留着太子之位,背后就有无数的纠葛。其实逄稼绝无再做太子的可能。你父皇之所以如此做,除了安抚众人人心的方面,还有一层,就是秩实在是不堪立为储君。我的心思,你都是知道的,别的我都可以不管,但是你和秩,一定要安顿好。否则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可是,秩又是那个样子,咱们娘俩说句贴心话,他实在没有人君之相啊。可是,没有人君之相又如何?如果我们不把他推到太子之位,而是让别的皇子继承了皇位,咱们娘们儿,可就连活路也没有了,只有死路一条。这一点,你可明白么,我的儿?”

    “儿子明白。皇位之争,历朝历代都是充满了刀光剑影的。夺嫡争储,比战场上的杀伐,一点都不差,而且更残忍。”逄简云淡风轻的说。这也是逄简的超凡之处,他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又好似什么都不在乎,而且能够保持一种脱俗的仙道之气。那是一种举重若轻的独特气质,绝非常人所能比拟。

    “我的儿,你见的很深。正是如此。所以,咱们娘们得去争。可是不能用‘争’的方式去‘争’,而是用‘不争’的方式去‘争’。”

    “请母后明示。这一层太深了,儿子见不到了。”

    “好儿子。你还太小了。能够见到上面那些道理,已经很难为你了。我今日跟你说一说,你就懂了。现在你父皇将皇子们都分封出去做了郡王,朝政上的考虑,咱们就不说了,还有一层很深的意思在里面,就是要考校这些皇子们的本事,然后择贤而立太子。”

    “那秩哥哥是圣都里的嘉荣亲王,虽然名为习学政事,其实毫无自主裁量的权力,所以不占优势,是么,母后?”

    “难为我的儿,你能见到了这一点。正是如此。所以,咱们如果比政绩,那是万万比不过那些分封郡王的。那咱们比什么呢,只能比德行。一个是为娘的德行,那就是善待嫔妃、善待皇子,让你父皇省心。一个是秩的德行,那就是对你父皇全尽孝道,用尽他处于圣都、离你父皇近的优势。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德行。你现在十五了,还要在太学里教养一年,才能放出去做郡王,这一年里,你和那些郡王、宗室、郡守的儿子们在一起,可一定要把他们笼络好了。这是其他的皇子们谁都比不了的。你明白么,我的儿?”

    “儿子明白,母后放心就是了。这都是秩哥哥以后要用得到的,是民望。是么,母后?”

    “正是。对外呢,我们不能让人看出我们要为你秩哥哥争这个太子的位置。我之所以要改变秉性,厚待那些嫔妃,其实不是厚待她们,而是放松对她们的管制,让她们自己之间争斗起来。我们呢,不和她们争斗。最关键的就是一条,那就是要让你父皇重新宠信我们。所以,只要你父皇推行的,我们就去做,你父皇喜欢的,我们也要喜欢,还要替他去呵护好。”

    “所以,母后也要对云娥还有她的孩儿好,是么?”

    “好孩子,就是这个道理。你也要对云娥好,你明白么?”

    “我明白,母后。”

    “就是这些。就像你说的,这是比战场上的杀伐更残酷的,我们娘们都不能掉以轻心,要全力以赴啊。你在外边收拢那些太学的贵胄子弟,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跟我说就是。”

    “儿子明白,母后。母后说的这些,儿臣觉得,就是一句话‘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雒皇后细细咂摸着这句话,说道:“这话说的,比你舅父说的还要到位。就是这个道理。再没有比我的儿说的这句话精准的了。”

    “母后,儿子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

    “你说来听听。”

    “儿臣想搬到太学里去住,和他们住的近一些,似乎也更加便利一些。”

    雒皇后想了一下,说:“这样也好。你若是住在我这边,让他们过来聚饮,也总是不方便。还是住到太学那边去更便利些。不过呢,你两边都住着,每日回来让我看看你。打小,你还从未离开过我呢。”

    “母后放心。”

    这时候,一个内侍在外边报唱:“娘娘,娘娘。”

    雒皇后有些恼火,道:“大胆,不是说不许你们靠近了么?!”

    内侍说:“娘娘息怒,陛下马上就要过来了。已经出了乾元宫了。中常侍先遣了一个小黄门过来通禀,说是怕娘娘措置不及。”

    雒皇后稍一愣神,然后说:“慌什么,你去吩咐下面预备就是了。”然后对着逄简说,“我的儿,你先下去吧。好生歇息,读书不要太累,知道么?”

    “谢母后,母后也好生安歇。儿子退下了。”逄简的寝宫就在长秋宫的后面,从长秋宫后门出去便是。

    逄简刚离开一小会,逄图攸红光满面的就到了。

    他一把扶起正要行礼的雒皇后,说:“不用行礼了。这么热的天儿,你又赶回来做什么?”

    “妾得了陛下的封赏,不能不赶回来谢恩。”

    “哈哈。你呀。我赏你那些,是让你消暑纳凉的,没想到害你跑这么一大趟。”逄图攸脱下长袍,坐到正座上,举起茶盏中的凉茶,一饮而尽,说:“你这倒是有好凉茶,怎么如此爽口,这一盏下去,好像五脏六腑和全身的骨头都给浸润的清凉起来了。”

    “难得陛下喜欢。妾让人给陛下拿一些过去。这是融铸夫人进献来的迦南凉茶。她知道我脾胃虚寒畏凉畏酸,偏偏又是火大的底子,最是苦夏,所以特意进献了这迦南的草本凉茶。没想到,倒是真的好用。不光消暑去湿,而且还调理了脾胃,妾才刚开始饮,已经离不开了。今日特意献上来,让陛下尝尝。”

    逄图攸很少宠幸雒皇后。俩人说这么多话,真是破天荒的事情了。但奇怪的是,逄图攸感到,好似他和皇后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似的。皇后的神态也很自若。逄图攸盯着雒皇后看,发现她没有施任何粉黛,头上除了一根白玉簪子,一点珠翠都没有戴,这和皇后喜好大妆正服的习惯大相径庭了。

    “你怎么没有施粉黛,也没有戴珠翠?宫里打造的不好是么?我让他们专门再给你打一些,进上来。”逄图攸体贴的说。逄图攸在女人身上真是耐心十足,也很有手段,光是这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已经让雒皇后脸上飞起了红晕,幸福感十足了。

    雒皇后笑着说:“谢陛下的恩赏。不过妾可是要驳陛下的面子一回了。不是妾觉得他们的珠翠打的不好。只是妾现在忽然变得不爱那些珠翠了。大概是上了年纪了吧,连那些粉黛和华服也都不再喜爱了。真是年龄不饶人啊。”

    “嗬!我还没说自己老呢。你倒是先说起老来了。”逄图攸边说边又饮了一盏凉茶,忽然道:“你治理后宫,做的很好。”这就是切入正题了。

    “陛下谬赞了。这都是妾应该做的。以前妾做的不好,都是承蒙陛下多担待。”

    “不。你以前有你的苦衷。这我知道。我也做的不好,冷落了你了。”逄图攸温柔的说。

    “陛下言重了。”雒皇后又为逄图攸添了一盏凉茶,道:“妾看陛下进宫之后,劳累的过度了,这才几个月的功夫,陛下都有些见老了。”

    “哎。一大摊子的事。真是忙也忙不完啊。你这几日在建章宫里做的事、下的懿旨,我都

    知道了。很好,很妥当。”逄图攸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雒皇后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做的事情、下的懿旨本就是有意传给逄图攸的。雒皇后很平淡的笑了笑,说:“妾这次回宫,倒也不完全是为了谢恩。还有一件事情,妾实在不放心。”

    “哦?什么事?”

    “云娥的事。”

    “云娥什么事?”逄图攸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他担心雒皇后会发难。

    “宫里头脏东西多,脏手段也多。云娥是没有根基的可怜人出身,没有家世的扶持,虽说有陛下的恩宠,可在这皇宫里,深宫妇人们的嫉妒心和脏手段,杀伤力是很吓人的。不瞒陛下,妾之所以把各宫都带到建章宫里去,就是为了把他们引到别的地方去,免得他们对云娥动手脚。这是陛下的血脉,更关系到皇室威严和朝政,妾不敢掉以轻心。”

    逄图攸大为感动。这番心思,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他对云娥极为宠爱呵护,可也没能想的如此周全,措置的如此巧妙。当然,他的心里对皇后的措置有些不以为然,他已经下了明旨,没有圣谕,谁也不许进英露宫,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毒害云娥。皇后的此举略显得有些多余了。但这是皇后的一片善心,自己绝不能反驳。因此,逄图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雒皇后却识破了逄图攸的心思,笑着说:“陛下大概觉得妾多此一举吧。”逄图攸被说破了,不好意思的摇头笑了笑。

    “妇人们的心思和手段,陛下是不能体察的。虽然陛下下了明旨,但漏洞还多的很啊。别的不说吧,就是各郡王、郡守们进献来的贡品,里面可做手脚的地方就很多。”

    “哦?那里能做什么手脚?”

    “妾举个例子,陛下可是常常将各地进献来的宝物赐给云娥?”

    逄图攸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这些宝物,都是稀世珍宝,那都是些不常见的玩意,里边有什么花活、动过什么手脚,寻常人谁能看得出来?这些宝物赏赐的又多,万一出了事,那是查都查不出来的。那些对付女人的东西,都是滑胎之类的不寻常的香料、木料、药材,就是让太医们去查,也是很难查出来的。陛下可还记得,逄循一案中的紫星罗兰么?”

    逄图攸心下一惊,这确是自己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于是说道:“难得你想的如此周全,我确实是未曾想到。这些日子我赐给云娥的东西可不少。那些东西里有没有被动过手脚,还真是难说。我立刻命人把东西都拿出来,免得出了事情。”

    “陛下,妾觉得似不宜如此处置。”

    “哦?说来听听。”

    “陛下,一来呢,妾以为那些东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这都是那些郡王和郡守们进献给陛下,陛下又转赐给云娥的,应该不会有事。但日子久了可就不同了,各地郡王和郡守们慢慢就会知道陛下常常将他们进献来的东西转赐云娥,他们之中万一有人起了歹心,下起手来可就非常容易了。但眼下这些东西应该并无太大危险。二来呢,陛下忽然将所赐赏物全部撤出,恐让人产生疑虑。先别说那云娥可能会多心,就是那帮见风使舵的内侍、宫女和外臣们,也难保不会胡思乱想。这对云娥都是很不利的。”

    这又是皇后比自己想的周全的一点。虽然逄图攸不知道皇后为何如此,但逄图攸不能不为皇后的真切的关心所动容。

    “你费心了。难为你想的如此周全。我也算是个细心的了,可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多,这么细。大概就是为了这个,你才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回来跟我说。小心中暑了。你吩咐了别人来做就是了,何必自己跑这一趟呢。”

    “这可不是小事。希望祖宗们保佑,保佑云娥给陛下诞下皇子。这样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也就再也没有了。”

    皇后这么一说,逄图攸心里大感欣慰。这确是现在大照圣朝面临的一个巨大的危机。皇后能够为此而放下小女子的情绪来关爱照顾云娥,这就是一个皇后应该有的母仪天下的气度和胸怀。另外,逄图攸也大感释然,皇后出于这种心思来关爱云娥,即便不是完全出于真心,但也可以确保皇后不是在作伪。

    “很好。你很好。这是为了江山社稷绵延的大事。你是皇后,做这些事很得体。”逄图攸看着皇后,几番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后自己笑了,说:“下,必是拿着妾的这些举动与以前进行比较了吧?”

    逄图攸被说穿了心事,尴尬的笑了几声,说:“都怪我,以前错怪你了。”

    皇后摇了摇头,说:“陛下并未错怪妾。妾以前确是严苛治家的。但现在不同了,陛下不单单是一家之主,更是一国之君。陛下做亲王的时候,妾想的是让王府里干干净净的,左右都是咱们自己的家,严苛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但现在陛下继位了,妾就不能以治家之道来管理后宫了。后宫的各宫嫔妃连着外边的分封郡王,而分封郡王们又干系到陛下新政的施行,这可就不是家事了。如果妾还是像以前那样一味严苛,岂不是给陛下添乱,为朝廷添乱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妾还是懂的。”

    这一番心迹表白的很透彻。皇后既承认了以前的严苛,也解释了现在的变化。逄图攸不由的点点头。

    皇后又说:“妾的兄长时常跟妾说起陛下的深谋远虑和现在施政的难处,妾别的做不了,替陛下照料好后宫,还是能够做的。陛下尽管放心就是了。秩儿是个没有福气的,天资愚钝,但咱们那么多孩儿,总归会有几个是有出息的。”

    逄图攸彻底的释然了。皇后这话虽然没有点破,但也已经完全说明白了。一来,皇后暗示自己,雒渊概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和对皇后的寄望都转达到了,而且皇后自己也理解的很透彻。二来,皇后暗示自己,连她自己都觉得逄秩资质有限,不宜立为太子。

    这第二点尤为关键。这说明,皇后完全明白了逄图攸虚悬太子之位、对外宣称日后仍旧传位给逄稼的真实想法,也赞同在分封出去的郡王中遴选一位作为太子。这也就更能印证皇后秉性和处事风格的急剧变化。皇后的变化,未尝不是为了给自己和逄秩留一条后路的明智之举。虽然皇后的此举,是有私心的,但从客观上来说,却是有利于社稷的善举,因此也可以说是一片公心。最主要的是,皇后的动机明了之后,她的这些举动就显得更加合理,也更让人放心。

    逄图攸是极易洞察人心的,因此也最重视人心的微妙变化。有了对皇后的这些认识和判断,逄图攸彻底的放下心来了,于是畅快的又饮了一盏凉茶,说:“好。很好。宫里有你,外朝有你兄长,我就毫无忧愁了。”逄图攸本想说,宫里的事就由皇后全权负责,但又觉得此话说的太多余。皇后本来就是后宫之主,要是这话说出来,岂不是画蛇添足的表示自己此前对皇后不放心么。但皇后的一片赤诚和真心,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逄图攸换了个说法,说:“云娥那边,你多去看一看,我政务繁忙,照顾不到。总之,先让她平安生产下来,咱们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一个有福的。”这话说的巧妙极了,一则允许皇后管理英露宫,二则表示自己并不专宠云娥,三则表示现在对云娥优渥主要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而不是为了云娥本人。这就把皇后的面子全照顾到了。

    皇后心里很明白,于是说道:“妾叩谢陛下的信任。英露宫现在是干系甚重的地方。妾会时不时去照拂一下,但还是留着陛下的圣谕,不要让人随便进去的好。一旦开了禁,那可就不好管了。”

    “你来定吧。我就不管了。”逄图攸很洒脱的说。

    “妾还有一事,要禀于陛下。请陛下允准。”

    “你说。”

    “简现在已经十五了,明年就要成婚。总住在宫里也不是个样子,我想能不能让他住到太学那边去?一来方便习学教养,二来也免得有人说闲话。”

    “这个你定就好了。不过,自家儿子,别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的。让他两边都兼顾着吧,也别在外边,跟那些郡守家的孩子学野了。简是难得的好孩子。你教养的很好。简的亲娘是个没福的,走的早,明年他的婚事你就多操操心,等他成婚后,就去妫水做郡王吧。”

    “是。”皇后简短的回应道。

第五十七章 妫水学院

    赵允乘着逄简赐的步辇回到妫水学院后不久,天就下起了暴雨。天色渐渐的黑了上来。赵允百无聊赖的踱来踱去,一会走到游廊里,远远看着院子里自己养的那一大缸妫水彩鱼。一会走到童子的西厢房里,看童子正在做些什么。一会又走回正厅,重新摆上琴案,打算再抚一次今天在天漠里抚的那支曲子。可是那曲子哪里还能想的起来。而且,赵允自己的心绪也变了,与在天漠时候的心绪完全不同了。就这么混沌着,转眼到了酉时末。

    赵允这一天过的一波三折。早起时候的幸福,陡然变成了绝望和愤恨,然后在育林苑的天漠里又遇到了妫水郡王逄简,并通过逄简的箫声奇迹般的变好了。这真是赵允自懂事以来过的最跌宕的一天。赵允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他喜欢现在这种奇怪的感觉。

    赵允趴在窗前,望着妫水学院里滂沱的雨,呆呆出神。

    雨下的大极了。院子里的一切都十分模糊。屋檐上流下一串一串的雨水,就像是从屋顶垂下的一张明珠串成的珠帘。赵允的脑袋里飞速转着,一会是华耘,一会是逄简。

    赵允回想起他和逄简的相遇和对话。他喜欢他和逄简的对话。逄简说的对,他们俩是难得的知音。虽然俩人才刚刚认识,但通过琴和箫,俩人做到了心心相通。这多少缓解了他对华耘的愤恨。

    但赵允明白自己的心。他喜欢华耘。赵允的童子已经禀报了,说华耘今日来妫水学院好几次,但童子没敢告诉华耘,赵允在育林苑里。童子说,不知道华耘晚上还会不会来。

    赵允心里很纠结。他不想见到华耘。但当他听到华耘已经来了好几次的时候,心里又有些窃喜。他不希望现在和华耘面对面,但是心底里又热烈的盼着华耘能够来。因为,他已经一整天没有见到华耘了。这种既想见到又不想见到的感觉,很奇怪。

    一个闪电闪过,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响雷。

    妫水学院的门口响起了敲门声。那是门环叩打的声音。

    “华耘,肯定是华耘来了!”赵允想。他心里有些兴奋。他想冲华耘大发一顿脾气。他要看看华耘到底会怎么说。“也许他会改变主意的。毕竟我是赵允啊。”赵允心里想。赵允躲进卧房,他要做出不想见华耘,也不原谅华耘的样子来。

    童子去开门去了。

    赵允听到,华耘已经进来了。华耘走的不紧不慢。“他这个混蛋,倒是悠游自在,把我晾了一整天,害我怄了一肚子气,他倒不着急,走路还这么不紧不慢的。”赵允趴在枕头上,耳朵紧紧地追踪着华耘的脚步和声响。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是不是淋了雨?”竟然不是华耘的声音。

    赵允抬起头来。是逄简!

    赵允从榻上跳下来,神色慌张的说:“殿下,抱歉,有失远迎。我不知道是你,殿下。”

    “不是说过了么,你不要叫我殿下,叫我简好了。”

    “好吧,简。抱歉。童子怎么没有通报?!”

    “我跟他说不要通报的。没有必要兴师动众的,是不是,允?”逄简笑着说。

    赵允清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衫,点点头,说:“你怎么来了?”

    逄简眉毛挑了一下,笑着问道:“你不欢迎我是不是?”

    “不不不。你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现在这雨这么大,你怎么冒雨就来了呢?”赵允竟然脸红了。

    逄简从怀里拿出一个长长的丝绸卷轴,说:“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逄简说。

    赵允接过丝绸卷轴,慢慢打开,惊呆了。

    这竟是今日自己作的那首曲子的曲谱。

    “你怎么能够记得住的?我自己方才想再抚一遍,都记不全了。”赵允惊讶的问道。

    “你的曲子写的如此好,我怎能忘的了呢?”

    “谢谢殿下,哦,不,简……”赵允说。

    赵允将丝绸卷轴收起,小心的放到一个锦盒里,然后转身将逄简带到正厅,请逄简坐下,并吩咐门外的童子上茶。

    童子已经知道这位访客是妫水郡王逄简,侍奉格外用心。

    “殿下,这是我们公子最喜爱的妫琉山上特产的妫琉金萱,请殿下尝尝。”童子说。

    “妫琉金萱,好有意思的名字。我怎的没有听过有这种茶呢?”逄简看着精致的茶盏里盛着的淡金色的茶汤,问道。

    童子地上一碟茶点道:“禀殿下,这是用妫琉山上一棵古茶树的叶子焙制的。是我们公子自己焙制的,所以在世面上是买不到的。”

    “好多嘴的牍井。你先下去吧。”赵允看着童子说。童子做了个鬼脸,放下茶壶,给逄简和赵允鞠了个躬,退下了。

    “牍井?是你给童子取的这个名字么?”

    “嗯。”

    “你为童子取的名字都这么别致。牍井?这俩字怎么写法?”逄简看着赵允问道。

    “案牍的牍,水井的井。山野村夫的野名字,殿下见笑了。我都是胡乱取的,没有章法的。”赵允说。

    “牍井。真的很别致。就像你这金萱茶一样。我先来尝一尝。”逄简将茶盏送至嘴边,轻轻啜了一口,细细的品着。

    “好香的茶。你这金萱茶怎么没有一丝叶青的味道?是怎么煮的?”逄简点着头问道。

    “你也懂茶的么?”赵允盯着逄简问。

    “我喜欢茶。各地进献的茶我都喜欢。但你这茶味道很独特,不像是寻常的茶叶。”

    “这是我自制的茶。制茶的方法也是我自创的。”赵允有些骄傲的说。以前华耘也喝过他的金萱,就没有表现出逄简这般的惊喜。华耘只喜欢喝酒。赵允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华耘。

    “怎么制的?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啊。这是妫琉山一株树龄数百岁的古茶树上产的叶片。其他地方的茶,采摘的时候讲究明前茶,可是这可古茶树却很独特,它发芽很晚,一直要到立夏了才会发芽,而且每年很准时,无论天气冷暖,它只在立夏这一天发芽,而且一日就抽芽长大。”

    “这倒是闻所未闻,还有定时发芽、瞬间长老的茶树。”

    “最奇的还不是它的发芽呢。”

    “是什么,允?”

    “是它的开花。”

    “怎么个奇法?”

    “它每年只在霜降这一天准时开花,花开之时,满树金黄,璀璨耀眼。”

    “怪不得这茶如此清香怡人。”

    “不是的。虽然它很神奇,但它的叶片却不能制茶。”

    “为什么?”

    “这茶树的叶片如果按寻常的煮茶法来煮,就会异常苦涩,当地茶师试验了很多煮法,可是无论如何烹煮,都无法煮出茶的香气,只有满嘴的苦涩,就像是苦涩的普通树叶一样。”赵允说到这里

    ,不再说话了,脸上呈现出一副异常骄傲的样子。

    逄简看着赵允的样子,笑着说:“但是你却能让它变成茶,是么?”

    赵允点点头,说:“正是这样的。你猜我是怎么做的,简?”逄简注意到,这是赵允第一次情不自禁叫自己“简”。

    逄简问:“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用红泥做成焙炉,下面是火膛,中间隔着厚厚的一层红泥,上面是一个半圆形的泥盆,然后将立夏这一天的正午时分的嫩芽取下来,直接放到泥盆里,在火膛里点上妫琉山的桧木、桂木、香樟木的枯枝,用文火把这些茶叶叶片烘干。文火不能见到烟,也不能见到火光,只能稍稍有点火气。要焙九天九夜。火不能太大了,太大了叶片就焦了。火也不能太小,太小了,叶片就去不掉涩味。”

    “好复杂的制茶法。”

    “这还算复杂啊?这只是第一道工序。”

    “啊?难道还要烘焙吗?”

    “不能烘焙了,再烘焙茶叶就碎裂了。”赵允说,“下一步是最为关键的。这茶树的花要开整整一个月才会谢掉。要用谢掉的花,一定要是谢掉的花哦,不能是盛开的花。用谢掉的花,和烘干的茶叶一起,放在大笼屉上轻轻的蒸,要将花全部蒸融化掉。然后再将蒸湿了的茶叶自然风干。这样,金萱就做成了。”赵允两眼睁的好大,像是一只可爱的小鹿。

    “为什么不用鲜花,而要用谢掉的花?”

    “鲜花是用不成的。这茶树的花开着的时候,香气很奇怪,浓郁但却不宜人。只有从树上谢掉之后,才有一种清雅的淡香气,但谢掉的花,香气很短,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超过一个时辰,谢掉的花就毫无味道了。把这些初谢不到一个时辰的花,蒸融化到茶叶里,才能有这金萱的特殊香味。”

    “没想到你还是制茶高手。你小小年纪,竟能研制出这么复杂高深的制茶法。我想,那些制茶的老匠人,也没有你的手艺高超吧?”逄简说。

    “其实,”赵允用手挠着耳朵,羞答答的说,“其实不是我自创的,是妫琉山的松岩道人发明的。我只是随他一起边看边学边玩而已。”

    “松岩道人,那可是仙人。你竟然认识松岩道人?”

    “嗯。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正好他到府上去找我阿翁。松岩道人说,我天生妖性极重,需随他一同修习十几年,方能去除妖性。所以,我自幼便随松岩道人到妫琉山里仙修去了,每月只能回府住一天。”

    “妖性?什么是妖性?”

    “嘿嘿,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调皮吧。”

    “看来你是松岩道人的仙童了?”

    “我只是他的徒儿,他有自己的仙童。”

    “怪不得你与别人不同,身上有一股仙气,原来是松岩道人的高徒。”

    “不敢。简,你过奖了。你才真是身上有一股仙气呢。”

    “我羡慕你,允。我哪里都没有去过,一直都在圣都里待着。”

    “圣都里也很好啊。你能见到那么多顶级乐师。”

    “这倒是的。”

    “你多大了?”赵允问。

    “我今年十五岁。”

    “你才十五岁,可为什么你看上去比我大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大哥哥。原来是一个小哥哥。”赵允惊呼道。

    “哈哈。小哥哥。这个称呼很有意思,很有允的意味。”

    “那你明年是不是就可以到妫水郡国去了?”

    “是的。我成婚之后就去。”

    “到时候,我带你去妫琉山里玩吧。我们一起去找松岩道人。”

    “好啊。谢谢你,允。”

    “谢谢你才对,简。”

    “谢我什么?”

    “谢谢你今天冒着这么大的雨专门来给我送琴谱。”

    “我今天来,其实还有别的事,允。”

    “什么事?”

    “我也要住到妫水学院里来了。”

    “啊?你要来和我一起住?”

    “你欢迎我么,允?”

    “嗯,当然欢迎啊。我在圣都里一个伴儿也没有。我当然欢迎你啊。只是这妫水学院也太小了些。不过,到时候,我可以住到西厢去,那里还有一个客房。”赵允高兴的说。逄简看得出来,赵允是真的喜欢让自己过来住。

    “谢谢你,允。不过,你不用到西厢去住。”

    “不行,我不能让你住到厢房去。你是郡王殿下。”

    “我也不用住到厢房去。”

    “难道你要和我一起住么?”赵允呼扇着眼睛说。

    “也不用。我们搬到另一个妫水学院去住。父皇和母后已经恩准了,将太学东北角的大偏殿改为新的妫水学院,我们俩都住到那里去。”

    “哦。好吧。听你的。什么时候搬?”

    “三日后就搬。”

    “这么快啊。我的东西还没有收拾。”

    “不用你收拾。我让长秋宫的内侍来帮你收拾就是了。”

    “到了那里,我还能带着牍井么?他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虽然多嘴淘气一点,但还是很懂事、很能干的。”赵允一本正经的说,一副唯恐逄简不同意的样子。

    “哈哈哈。当然可以啊,另外两个仆人也可以带过去。”

    “那就好了。谢谢你,简。”赵允很高兴。但是,赵允又有些失落,万一华耘明日来找自己,找不到,那可怎么办啊。他现在已经彻底原谅华耘了。

    “我得走了,允。长秋宫快下钥了。我这几日要去嘉荣亲王府里陪我王兄,不能来看你了。等我们三日后搬到新的妫水学院,你再跟我讲妫水郡国的事情,好么?”逄简笑着问。

    “好啊。”赵允笑着说。

    逄简站了起来,赵允发现,逄简原来是穿着木屐来的。那是一双精致无比的木屐,样子就是自己喜欢的样子,甚至那双木屐简直就跟自己的木屐一模一样。

    雨下的更大了。

    逄简乘着大轿走了。

    赵允看着逄简的背影和倾斜而下的大雨,出神了很久。

    这真是奇怪的经历啊。刚刚和逄简认识,竟然马上就要和他一起住到一个新的妫水学院去了。

    赵允仍旧趴在床边,听着雨声,想着妫琉山的瀑布和溪流,想着松岩道人的童子煮的美味的灵菇汤,松岩道人出行用的仙鹤,想着逄简说的话,睡着了。

    一声响雷把赵允震醒了。他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披上了一张大方巾。他抬起被压的有些发麻的胳臂,晃动了几下,看了看外边还在下的雨,无精打采的从窗台前的条案上下来,转身准备回卧房睡觉。

    一转身,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浑身湿透、神情狼狈的人。

    华耘!

    赵允的气血瞬间全都涌到了脸上。可赵允的心里却有些高兴。他以为华耘

    不会来了,还为此生了一会闷气。可是令人高兴的是,华耘终于还是来了。他都淋湿了,全身都淋湿了。他想替华耘擦擦身上的雨水。

    赵允把头扭过去,眼泪流了下来。

    “还生气吗?”华耘轻轻的问。

    “别问我。”赵允赌气说道。

    “好啦。允。我都看出来了。你都不生我的气了,是不是?你看,你嘴角都笑起来了。”华耘的话像是一个浪子,可是语气却像是在哀求。赵允真是没有办法,他拿华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滚开。我再也不想见你。”赵允把身上的大方巾扔在地上。大步走向正厅的门,指着门说,“出去!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你。”

    华耘却没有理会赵允,弯腰捡起地上的大方巾,说:“你看你。睡觉为什么不到榻上去。圣都的地气很寒的,不像咱们妫水和琉川,小心着凉了。到时候哭鼻子,我可不管你。”

    赵允心里高兴极了,他就是希望华耘这样跟自己说话。华耘不理会自己,不顺着自己懊恼的情绪,比华耘接自己的话、顺着自己懊恼的情绪,更让他感到高兴和幸福。

    赵允看着华耘,不再说话了。他想听华耘怎么跟他说。

    华耘走上来,低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说:“允。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流氓?”华耘的眼神很狡黠,但是也很可爱。

    赵允仰着头说:“你说呢?”

    “我是我是我是。我是一个流氓。”华耘忙不迭的说。语速极快。

    赵允噗嗤笑了。但旋即收起了笑容。

    华耘把赵允搂入怀里,赵允挣扎着想把华耘推开。但华耘死死抓住,就是不松开。赵允不挣扎了,抱着华耘大哭起来。

    华耘没有安慰赵允,也没有说任何话。

    赵允止住了哭,盯着华耘说:“你现在知道了,我与你是不一样的。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华耘做了个鬼脸,说:“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怎会瞧不起你?”

    赵允又被逗笑了,他用手擦了一把鼻涕,故意抹到华耘身上,说:“你也不要我,我也娶不了媳妇儿。我好可怜。”

    “谁说我不要你了。我养你一辈子。”华耘说。

    “滚蛋吧你。谁要你养我一辈子?”赵允坐了下来,说:“我现在生气呢。”

    “我错了,允。”

    “没事了,我已经原谅你了。这样也挺好的。”

    华耘不知道赵允是怎么想的,转移话题道:“我看你在天漠上和谁呀,谈的那么尽兴?”

    “你怎么知道我在天漠的?”

    “我到处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牍井看我可怜,就告诉我了。”

    “这个多嘴的牍井。”

    “我要是找不到你,我会急死的。”

    “得了吧你。”

    “真的呀,允。”

    “哦。好吧。”

    “什么叫‘哦,好吧’?”

    “就是不想理你呗。嘿嘿。”

    “你还没告诉我呢,天漠里和你说话的是谁?”

    “是妫水郡王殿下逄简。”

    “是妫水郡王殿下?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我不认识他。就是在那个天漠上才认识的。”

    “哦。”

    “我明日要和他住到一起去了。”

    “啊?什么跟什么啊这是?我虽然不是……,那个什么,可你也不要这样吧?”

    “什么呀?!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东西啊?他是妫水郡王,从明日开始也要住到妫水学院里来了。不过不是这里,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另辟了一个偏殿做新的妫水学院。我自然也要过去一起住的。”

    “哦。吓死我了。这倒是好事。妫水郡王明年就会到妫水郡国去了。你与他一起,是有好处的。”

    “他挺有意思的,还懂音律,还懂茶。比你有意思。”

    “不可能!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比我有意思?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比我有意思的人?”华耘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赵允看着他,嘿嘿笑了。

    这是一种放手之后的轻松。赵允知道,华耘和他是不一样的。赵允原本深恨华耘,但经过一天的兜转,赵允已经完全想明白:这是不能强求的。有了今日的交锋,赵允也算明白了华耘的心意。他虽然失望,但却更加不愿意失去华耘。

    “你以后做我的兄长吧?”赵允含着泪说。

    “我本来就是你的耘哥哥啊。”

    “不。不是耘哥哥,是兄长。是像亲兄弟一样的那种兄长,你懂么?”

    “嗯。我懂。你会不会很难受,允。”

    “你说呢?!”

    “如果你要是非得愿意和我那样,我也是可以的。只要你别不理我,我做什么都愿意。”

    赵允哭了出来,他抱住华耘,说:“好了。有你这句话就好了。我不会要求你和我怎样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是我的兄长了,从今天开始。”

    “我为什么不太愿意当你的兄长呢?感觉好像生疏了一样!”华耘抚着赵允的头说。

    “你就别逗弄我了。小心我要和你那样。”

    “原来你是小**呀。”华耘笑着说。

    “你才是**。”赵允推开华耘,用手指着华耘说:“你虽然是我的兄长,可我还是要叫你耘哥哥的。”

    “你叫我什么都行。直接叫我**也行。”

    “我可不叫你**。我要叫你**,好像向全天下宣示,我已经被你那个什么了一样。”

    “你说的也是。”

    “油嘴滑舌。”

    “我以后不叫华耘了,就叫滑舌吧。”

    “呵呵呵呵呵。”赵允发出了他特有的傻笑。

    “你会找到一个疼你爱你的人的,和我一样疼你爱你,但同时和你一样,和我又不一样。”华耘眼里也泛上了泪花。他有些心疼赵允。他今天早上看到赵允飞奔出去的时候,心里后悔极了。只要赵允喜欢,他和他就算是那样,又能如何?他后悔自己不应该伤害赵允。他决定以后再也不伤害赵允了。

    “我觉得我也会找到的。”

    “到时候你要告诉我,我帮你看看,他是不是靠得住。”

    “嗯。”

    “你原谅我了么?”

    “没有。”

    “真的没有原谅我么?”

    “真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

    “呵呵呵呵。”又是赵允的特有的傻笑。笑声很洒脱,没有一丝纠结。笑声也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那是一种通灵般的笑声,让人心疼,也让人忘记一切,忘记男女,忘记一切,只有通透和欢乐。这是只有赵允才能发出来的傻笑。

    在赵允这傻笑里,华耘忽然感觉,赵允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第五十八章 迦南雪山

    逄图攸和雒皇后同意了融铸关于将融湫嫁给逄简的请求,并确定于明年逄简十六岁生日当天,在圣都为逄简和融湫举行婚礼,婚后即派逄简赴妫水郡国就藩,到时候,融湫则以新封王妃的身份,陪同逄简一同前往。

    喜讯传来,逄稼和融铸大感舒心,也倍感放松。

    与此同时,圣都里还陆续传来了其他的好消息。逄图攸、雒皇后、雒渊概、窦吉等圣都里最有权势的人,也是逄稼和融铸最忌惮的政敌,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不约而同的都主张善待隆武大帝之遗孀及子嗣。起初的时候,逄稼和融铸还以为逄图攸及其亲信在耍什么花招,但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这一切都是真的,起码短期来看,这都是真的,逄稼和融铸暂无生命之忧了。这是逄稼和融铸所万万没有想到的意外收获。

    有了如此一番惊喜的变化和圣都里的舒心措置,逄稼和融铸心境大好。于是,决定趁机去白教教廷白上宫一趟,一来,实地勘探一下,探一探这神秘强大的白教教廷的真实情况和实力,二来,送逄泽和融答奴去白教教廷见习。这是因为,朝局瞬息万变,当前暂无性命之忧,但并不代表永远没有。毕竟自己是隆武大帝一派,终归是当今皇帝所深深忌惮的。逄稼和融铸觉得,为防有朝一日万一出现重大灾难性变故,应当预做准备,以便为两个家族留下根苗。所以,名为见习,实为避难。

    可是,同一个郡国的郡王、郡守一同出行,这在逄图攸的新政之下,明显是非常犯忌讳之事。于是,逄稼和融铸以迦南郡王和迦南郡守的名义,堂堂正正的联名,将此举旨在探听白教真实实力、防止其尾大不掉之战略考虑和相关安排,明明白白地奏请逄图攸,请其裁夺。其中,奏章还专门请示,请朝廷派出得力大员,作为皇帝钦差专使,一同赴白上宫拜谒。这一个细节是为了消除朝廷的猜忌,实际上是主动申请皇帝派钦差监视此次拜谒。

    奏章送出后,逄稼和融铸的心情十分焦灼。他们担心,如果皇帝因此起了疑心,那可真是弄巧成拙、画蛇添足了,把刚刚营造出来的好好一个局面给打破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愚蠢之极。

    在焦急的等待中,圣都终于有了正式回复。出乎意料的,逄图攸慨然允准了逄稼和融铸的奏请。皇帝还对逄稼和融铸的深谋远虑、施政果敢大加褒奖。

    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专使,竟不是朝中权贵,也不是皇室宗亲,而是与朝政几乎毫不沾边的圣都主教疏衍。疏衍主教同宣旨特使一同到达的泰罗多。

    还有出乎意料的是,朝廷竟然为此事下了明发天下的明诏。诏书中说,白教立教以来,教人以善以忍,频出大德,教化有功,为表新君之诚挚,皇帝陛下特遣特命全权大臣前往拜谒教廷。在名义上,迦南郡王逄稼是特命全权大臣,为正使;迦南郡守融铸为副使;圣都主教疏衍则为佐使。明诏中还明言,此次拜谒实为皇帝陛下之善心宏愿,务必“郑重”“煊赫”。

    这一来,拜谒白上宫的仪仗就很可观了。一个是尊贵无比的迦南郡国郡王,一个是威望素著的迦南郡国的郡守,一个是白教中地位仅次于教宗、宗座的特殊尊崇的主教。郡国里军政两大最高首脑,再加上一个皇帝从圣都里派出的钦差专使。三人分乘着三座大轿,逄稼最前、融铸中间、疏衍最后,前后围拢着三百王府卫士、二百郡府府兵、一百圣都白上院的教职随从,另有内侍、宫女、家丁若干,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出发了。

    然而,最威风的却不是逄稼、融铸、疏衍这三位,而是骑着天马的小世子逄泽。

    天马果然是珍奇异兽,自从被逄泽首骑之后,就与逄泽形影不离。天马极通灵性,不仅能够听得懂逄泽的一切指令,而且能够自动选择最迅捷和平坦的道路。逄泽自从有了天马之后,最兴奋的事情就是骑着天马到校场去驰骋,天马的行速极快,校场和马厩里最快的战马也无法与天马相比。而且天马长的极漂亮,由于逄稼家教甚严,不许逄泽四处招摇,所以逄泽骑着天马在街面上走的机会很少,只有祭祀的时候,逄稼才允许逄泽破例骑天马前往。但就是这次数不多的几次,已经让逄泽成了泰罗多城里最耀眼的明星。从此之后,人人都在议论小世子逄泽和他的天马。泰罗多的百姓笃信白教,迦南大麋鹿又是白教教宗的坐骑,所以很多老百姓视逄泽为天使,每日来给逄泽和天马送贡品的百姓络绎不绝。逄泽心里颇为骄傲。

    但逄稼却十分担心,如此招摇,万一让圣都里不怀好意的人拿来指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因此,他在得到圣都一系列好消息之后,决定立即将逄泽和融答奴一起送到白上宫去见习。

    行进路上歇脚进餐的时候,逄稼问道:“疏衍主教,贵教是个什么宗秩系统。此前我在圣都之时,倒真是没有关注过。还望主教大人不吝赐教。”

    “殿下客气了。敝教的宗秩分为七级。最高就是教宗

    ,掌管教内一切事务,不过,一般不管琐碎小事。第二级是宗座,形同副教宗,主管教廷和全教的日常事务。第三级是枢机主教,在教廷内任职,协助教宗和宗座,分管某一类事务。第四级是郡国主教,主管一郡之内教务。第五级是司铎,掌管一县教务,或协助主教分管某一项事务。第六级是监牧,掌管一个宗所,或协助司铎分管更细一层的事务。第七级是代牧,就是见习教徒和教职。一些俗家弟子也多称为代牧。”

    “那看来,泽儿和答奴,日后就要被称作代牧了?”逄稼笑着问。

    “是的,殿下。”

    “枢机主教和郡国主教,同为主教,那么枢机主教和郡国主教的权威,谁更大一些呢?”逄稼问。

    “这就要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了。一般来说,枢机主教的权威更高一些,毕竟是在教廷里任职,枢机主教的年龄一般也比郡国主教更大,因为枢机主教大多都是从那些资历深、威望高、教务掌理有功的郡国主教中遴选出来的。但也有一个例外,就是圣都主教。圣都主教虽然类似于郡国主教,并不在教廷任职,但圣都主教却靠近朝廷,因此,地位比枢机主教和郡国主教都要略高一点,在白教中历来被视为仅次于宗座的教职。但这都不是明文规定的,只是惯例和习惯而已。”

    “疏衍主教如此年轻就能担任圣都主教,真是年轻有为啊。”逄稼说。

    “不敢不敢,疏衍还差的远了。”

    “你不必过谦。你的道行和德行都是有目共睹的。我在圣都的时候,经常听到你的善行,这很好。”逄稼说道。他是做了十三年太子的人,语气中天然的流露出一种为国为民的情怀和语调。当然,这语调虽然听上去十分亲切,但也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口吻,逄稼简单吃了几口,又问道:“疏衍主教,请问,贵教是如何引导和教化教徒的?”

    这是疏衍主教最得意的地方,他虽然教理的修为不高,但却极善引导和教化教徒。疏衍说道:“殿下,敝教引导和教化教徒的方式也是因人而异的,有的高明灵动一些,有的则低劣生硬一些,不过并无成法。白教从远古就有了,已经数千年了,教理很复杂,大多数教职,包括我们这些主教们,几乎无人能够穷究其理,有的老主教,不问教中琐事,终其一生精研教理,所学也不过区区冰山一角。不过,对于我们这些传教的教职人员来说,宗旨只有一条,那就是劝人向善、舍弃欲念、以待来生。有了这一条宗旨,引导和教化就是顺势而动、因人而动的事情了。”

    这并不是逄稼想要问的,逄稼接着说:“疏衍主教好修为,圣都的教众们团结的很好,我听闻,好像还有一些互相救助的办法,很有成效啊。我在圣都的时候发现,一些朝廷和官府办不到的事情,圣都白上院一声教令,教众们就自动遵从、从未违逆。有此可见,疏衍主教的道行之深了。如果每个郡国主教都有疏衍主教这般的修为,那国家大治就指日可待了,朝廷施政也就容易的多了。对了,每个郡国主教都有疏衍主教在教众中这么高的权威么?”

    这一下子挠到了疏衍的痒处,他呵呵笑道:“殿下过奖了。疏衍只是将教理尽量简化、将教众往善处引导而已。不过大多数郡国主教的引导功夫都不尽如人意。白教这些年来教众逐渐流失,和这些主教们的失职有很大的关系。我听说,像有的主教在辖区内,就连教职的口粮都很难募集齐全,更别说发展教众和宣扬教理了。白教之所以还能够维持,靠的还是这上千年来的积淀。”

    “如果疏衍主教能够当上教宗就好了,那白教肯定能够大放异彩,为朝廷为百姓多做些事情。”

    疏衍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逄稼接着说:“孟婕妤娘娘和湫水郡王的修为也很高吧?”湫水郡王就是孟婕妤的儿子逄科,教名丘顼子。

    疏衍道:“孟婕妤娘娘的地位在圣都是至高无上的。疏衍都无法和孟婕妤娘娘相比。孟婕妤娘娘是神灵天纵,非常人所能比。湫水郡王对教理的精研,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就连宗座大人都对湫水郡王的修为大加赞赏。常常托人从教廷里给湫水郡王送一些孤本的经书。”

    逄稼说:“难为湫水郡王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高的修为。真是可惜了,湫水郡王现在忙于治理郡务,估计精研教理的时候就少了。”

    疏衍笑道:“倒也两不耽误。疏衍这些年在圣都里,有一个体会,教务和政务是相通的,如果教理悟的深,教务管的好,教众引导的顺畅,那治理政务就是不在话下的。尤其是湫水郡王,以他在教众中的威望,估计在湫水郡国,白教教众可能会更加服膺他而不是湫水主教。所以,他在湫水郡国施政,肯定会顺利的多。相同的道理,政务通达了,教理也可以理解的更深。”疏衍主教说的很投入。

    逄稼和融铸不经意间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说:“疏衍主教真是深入浅出、通达无碍的大宗师了。我断定,日后

    ,疏衍主教必将是贵教的教宗。”

    疏衍的脸有些红,摆手道:“疏衍岂敢奢望教宗之位。疏衍只求能够在圣都为教众为朝廷做些事情,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逄稼的目的基本达到了。疏衍善于在各方之间周旋,这一点,逄稼在圣都时就早有耳闻。只是当时他贵为太子,常年或居于深宫,或习学政事,与疏衍并无接触。通过这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发现了疏衍的权力欲和对教宗职位的热烈渴望。与此同时,他也进一步了解了白教的组织架构和运作机理。白教还有一些秘不示人的秘法,但只有一些高级教职才掌握。而疏衍在教理、秘法方面的欠缺,那也是几乎人尽可知的不是秘密的秘密。这是疏衍的短处,因此,逄稼也就懒得去问了。问了,疏衍也不明了,还白白让疏衍感到难堪,这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而且,逄稼和融铸都决定,要好好利用疏衍主教。

    “陛下这次特旨委派疏衍主教前来教廷,足见陛下对白教的重视,也足见陛下对疏衍主教的器重啊。”逄稼说。

    “殿下谬赞了。不瞒殿下说,这次陛下特派疏衍前来教廷,主要还是来看一看雪池的情况。玄阳教宗去北境玄修去了。陛下对雪池水位下降和水质变黑一事,实在不放心,于是特遣疏衍来看一看。”

    逄稼注意到了,疏衍故意没有提宗座。宗座是位同副教宗的教职,玄阳教宗不在教廷,宗座其实就是代理教宗。疏衍的话里隐藏的意思,一是皇帝不信任宗座,二是自己比宗座的修为更高。

    “这确是一件蹊跷事。此次我们一同去教廷白上宫,正好可以好好一探究竟。事关国运民情,不可以掉以轻心啊。”逄稼说。

    “殿下所言甚是。”疏衍道,“陛下新政刚刚推行,尤其关注民情民意的变化。雪池的异变,已经在教众中产生了不好的影响。陛下为此十分忧心。”

    逄稼皱着眉说:“我们这些在郡国理政的臣子,一定要把陛下的新政推行好,做出实绩来,让老百姓都能得到实惠。只有这样,才能抵消雪池异变带来的不好影响。此外,你是白教中最为陛下赏识和器重的主教,也是威望最高的主教,还望疏衍主教也能发挥白教作用,好好引导一下教众。”

    “殿下这一片忠心为主的心,疏衍一定向陛下转达。”疏衍道,然后用手抚着自己的五绺长髯,说:“疏衍只是圣都主教,圣都教众的事,疏衍一定尽心尽力,决不辜负陛下和殿下的期许。只是圣都之外,疏衍就无能为力了。”

    逄稼想,疏衍对人心的揣度可比对教理的领悟,迅捷敏锐的多了,疏衍看出了自己想要借助他向陛下表忠心的意思,于是爽快的答应下来,但与此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诉求,那就是希望能够扩大自己在白教中的作用。他现在已经是白教中的三号人物圣都主教了,因此他的诉求也很明确,那就是做宗座或者教宗。但逄稼自己目前只是一个身份敏感的前太子、迦南郡王,说话的力道和影响力,实在是有限的很,如果自己替疏衍说话,不光不会有正面作用,而且很有可能会产生负面效果。所以逄稼对疏衍希望自己做什么,一时拿不定主意。但疏衍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他也就只能接话应对,于是说道:“疏衍主教心系天下百姓福祉的善心,让我十分感动。如果疏衍主教能够更上一层楼,统领全国的教众,那白教必将为教化民众、施行善政做出更大助益。那可就真是天下百姓的福音了。如果我能为疏衍主教做些什么,请疏衍主教尽管言语就是,我必竭尽所能。”

    这话已经近乎交易。但事已至此,逄稼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疏衍实际上暂时还想不到逄稼能够为自己做什么,方才所说的话,只是他惯常行事奉行的事必有回音、行善必求报的作风使然。逄稼如此明白无误的说出来,让疏衍颇感惊讶,但也颇感欣慰,他觉得,逄稼是个可资利用的人。逄稼虽然现在处境危急,身份敏感,但毕竟是迦南郡王,是白教教廷所在地的郡王,总有一天,是能够用的上的。最关键的是,疏衍想到了他和孟婕妤此前商议过的策略,那就是尽量拖住皇帝暂时不要立皇帝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以此来为他们的儿子逄科争取时间,考虑到皇帝反复诏告天下下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因此暂时维护逄稼对疏衍是最优选择,于是说道:“疏衍多谢殿下的美意。陛下早有明诏,待殿下身体康复之后还会恢复殿下的太子之位。日后,殿下但有旨意,疏衍一定万死不辞。”

    这一句话,听上去好像并不得体,因为涉及到了太子之位的问题。但仔细想一想,这话却十分得体,既没有违背陛下的旨意,又表明了对逄稼的拥戴,还回应了逄稼提出的交易条件。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表明双方的交易就此达成。但交易什么、如何交易,那都是以后的事。当下,有了这个基础,双方心里就再无任何牵绊。于是,一行人共同吃了一顿舒心的便餐,接着上路了。

第五十九章 白上宫

    迦南雪山是世间第一奇山。迦南雪山有举世闻名的三奇。

    第一奇是高。迦南雪山,山高万仞有余。

    第二奇是神。也就是迦南雪山顶的雪池。几千年来,雪池都是人间兴衰、朝政清浊的神奇镜像。普天之下,历朝历代,全都对此深信不疑。

    第三奇就是美。由于迦南雪山高耸如云,从迦南雪山底到山顶存在着若干种气候,一个雪山之上呈现出不同的绝美精致。山底,是典型的迦南雨林景象,与泰罗多树林毫无二致。随着山势增高,气候逐渐变凉,景致也开始脱离雨林的样子,呈现出北方的样子来。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终年积雪的北境一般的风光了。最奇绝的是,从山腰到山顶,奇石、奇木、奇兽、奇水,层出不穷,仿佛是与人间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超凡世界。

    从登山开始,逄泽就兴致很好。他的天马表现出极其优异的攀爬、行路能力。无论是何种路况,天马都如履平地。逄泽经常骑着天马远远跑到队伍最前面,然后再折回来,有时候摘一些奇异的花朵拿回来送给父王逄稼,有时候捡一些好吃的果子回来送给融答奴。

    融答奴好高兴。他看见逄泽如此开心,他自己就很高兴;他感到逄泽待自己如此友爱,心里更高兴。还有一点高兴的是,随着攀爬的越来越高,他的大猫好像越来越兴奋,也越来越懂事,大猫眼睛里的亮彩越来越亮。融答奴原本觉得大猫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可是随着爬的越来越高,大猫的眼睛开始逐渐显露出亮蓝色,隐约似乎还有其他的颜色。

    “大概是山上的天越来越蓝的缘故吧。”融答奴想。

    疏衍主教早就注意到了逄泽的天马和融答奴的大猫。这两种瑞兽在白教中地位非凡。天马是迦南特产的大麋鹿,而高龄入神的迦南大麋鹿是除前五代教宗之外的其他历任教宗的指定坐骑,只不过,天马尚未进入通体雪白、性能通神的最佳年龄。

    而更难得的是融答奴的大猫。这是一只迦南雪豹。迦南雪豹是世间至灵之物,是白教前五代教宗的坐骑,但前五代教宗之后,迦南雪豹就彻底隐遁了,此后上千年再未现世。疏衍主教自忖,自己一定是白教的中兴教宗,自信肯定会如同前五代教宗一样,得到上天的特殊眷顾。如今,迦南雪豹重新出现,更加印证了疏衍主教的想法。他认为,这只被无知的融答奴称之为“大猫”的迦南雪豹,肯定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瑞兽,这预示着自己就是白教中兴的至尊教宗。每每想到这一点,疏衍主教都异常兴奋,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大猫。

    一行人快到山顶的时候,疏衍主教远远看着正在与融答奴玩耍的大猫,跟逄稼、融铸说:“这迦南雪豹是敝教极看重的神兽,也是人间至灵圣物,是前五代教宗的坐骑。自从五代教宗之后,上千年来,人世间再无缘见到迦南雪豹本尊。如今,迦南雪豹竟然再次现世,实在让人惊喜之至。疏衍斗胆揣测,这想必是上天垂怜敝教,有意点化敝教实现中兴啊。迦南雪豹能够现世在融郡守大人家中,又与答奴公子有这一番奇遇,想来融郡守大人必是有大福报的人呢。今日,托殿下和融大人的福,疏衍能够见到迦南雪豹,真是疏衍的无上荣幸,荣幸之至。”

    通过这几日的互相摸底,逄稼和融铸已经知道疏衍之野心,明白了疏衍对教宗大位和巨大权力的极度热衷。融铸用余光与逄稼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毫不犹豫道:“疏衍主教大人,这迦南雪豹本就是贵教圣物。这大猫误闯入我府,估计正是在我府中等候有缘人。依我来看,大猫等候的,恐怕正是疏衍主教大人您啊。”

    “融郡守说笑了。疏衍安能有此福分和修为。这迦南雪豹是教宗的坐骑,疏衍不敢僭越。”

    逄稼笑着说:“疏衍主教过谦了。这大猫现在年纪尚幼,正好可以由疏衍主教大人来喂养。再等上几年,疏衍主教荣膺教宗之位之时,大猫不是正好长大可以做疏衍主教的坐骑了么。这不是有缘,又是什么呢?方才融大人所说甚是在理。我与融大人等,说到底还是凡夫俗子,是凡人。迦南雪豹这等至灵的圣物,原本也不是我等可消受的。这大猫,必是在融府等候疏衍主教啊。由此可再次印证,疏衍主教必是教宗的不二人选。这也是天意使然。”

    疏衍兴奋的满脸冒光了,说:“殿下过奖了。疏衍岂敢岂敢。”

    融铸说:“疏衍主教大人,殿下所言甚是。自从大猫来到我府,我就一直思索为何会有此段奇遇,我等凡夫俗子竟然能够与迦南雪豹这般的至灵圣物相遇。今日看来,正如殿下所言,正是上天的预兆和安排。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请疏衍主教大人莫再推辞了吧。”

    疏衍还要推辞,逄稼说:“疏衍主教,我看,你就不要再推辞了。教宗的产生与朝廷的官员任命或郡王分封是不一样的,需要全国主教的大推选,虽然朝廷或者陛下有些影响力,但终归是不能直接介入的。恕我直言,虽然疏衍主教功德无量,修为至高,但毕竟年轻尚轻。我看历任的教宗,数百年来,荣膺教宗之位的时候,就没有低于八十岁的,说到底,教宗还是要讲一点资历,也要讲一点威望的。但是如果疏衍主教能够有迦南雪豹作为坐骑,那就不一样了。白教中谁不知道迦南雪豹的典故呢?仅凭这一点,疏衍主教在大推选中的胜算就能占到六成。疏衍主教是有大抱负、要造福天下百姓的圣贤,如果能够尽早成为教宗,这可真是天下百姓的福分啊。所以,为了天下百姓福祉,疏衍主教就不要再推辞了吧。”

    这些话打动了疏衍,疏衍双手一拱说:“殿下,融郡守,疏衍谢过两位的盛情。既然如此,疏衍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殿下、融郡守请放心,如果疏衍真有那般造化,决不辜负殿下和融郡守的期许。殿下和融郡守如有何驱使,尽管说与疏衍,疏衍在圣都尚有些影响,一定替殿下和融郡守竭尽全力。”

    逄稼很喜欢疏衍这种明明白白进行交易的秉性,省掉了很多中间的麻烦事,于是道:“我与融郡守并无其他奢望,只求能够在迦南平安度日,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殿下尽管放心。我此次回圣都,必会向陛下陈明利害,以天象吉凶来打动陛下。总之,一定保全殿下和融郡守就是了。”疏衍心中狂喜。

    “谢过疏衍主教。教宗大推选是很复杂的事情,疏衍主教要铺排安顿的事情千头万绪,我与融铸都在迦南,虽然能量有限,但迦南毕竟是教廷所在地,疏衍主教但凡有需要我们协助的,尽管开口。于公于私,我们都会全力支持疏衍主教。”

    “谢过殿下。”疏衍情不自禁的朝大猫望去。大猫正在舔食路边的积雪,融答奴则正在爱抚大猫的背,疏衍转头对融铸说:“答奴公子与大猫的感情甚笃,我将大猫带走,恐怕答奴公子会不舍吧?”

    融铸笑笑说:“疏衍主教大人不用担心。这大猫原本就不应由答奴所有,疏衍主教大人带走,实属物归原主,也只有疏衍主教大人带走,大猫才能物尽其用。答奴还是小孩子,只是玩心重罢了。我回头再送给答奴一个别的宠物,他也就不会想要大猫了。”

    “疏衍谢过融郡守了。”

    ……

    一行人到达白上宫的时候,宗座迭庐正带着教廷各主教、司铎等高级教职在宫门口迎候。迭庐宗座已七十多岁,身体康健,面色红润,发须灰白,神态安详富态,是与玄阳教宗的神采略有不同的另一种风范。

    看着逄稼、融铸、疏衍走过来,迭庐宗座行了个教礼,说道:“白教教廷不胜荣光,迭庐率教廷全体,恭迎迦南郡王殿下,恭迎融郡守,欢迎疏衍回教廷。”

    “有劳迭庐宗座。”逄稼说。

    “有劳迭庐宗座大人和各位主教大人。”融郡守说。

    “疏衍见过宗座,见过各位主教!”疏衍说。

    迭庐宗座将一行人迎入白上宫。

    白上宫建造于雪池旁边,规模甚为弘大,占地之广、宫室之多甚至超过了圣都里的皇宫。白教尚白尚素,白上宫全部都是用白玉为砖、白琉璃为瓦、白水晶为梁柱建造而成的。在迦南雪山万年积雪的映照下闪着圣洁的光辉。

    白上宫的正殿里供奉着白教的最高神白帝。

    进入正殿,逄稼和迭庐宗座领首,一同拜了白帝,之后进入偏殿的会客厅。

    逄稼落座后道:“久闻白上宫的无上风采,一直渴望前来瞻仰朝拜。这是我三十几年来的一个夙愿。今日前来,白上宫果然名不虚传。”

    迭庐宗座的脸上祥和而温润,笑道:“殿下过誉了。白

    上宫能有今日的规模,得益于上千年来亿万教众的供养和朝廷的礼遇恩赏。殿下今日莅临白上宫,是白上宫的无上荣耀。”

    “迭庐宗座言重了。陛下隆恩,分封我为迦南郡王,日后还望能有机会多向迭庐宗座请教。迭庐宗座是大德大圣的修为,还望不吝赐教。”

    “不敢。当世的大德大圣只有玄阳教宗。迭庐虽然忝居宗座之位,实则修为有限,大多精力都花在教务琐事上了,在教理、教法等地方,修为远不及在座的各位枢机主教。如果殿下有兴趣,迭庐愿率各位枢机主教随时与殿下请教。这将是白上宫的荣耀。”迭庐笑道。疏衍敏锐的察觉,迭庐宗座故意没有提自己,而是只说到了“在座的各位枢机主教”。但这是迭庐宗座的宗所,自己虽然心有不满,但却不敢造次,只得忍耐下来。

    逄稼也察觉了这一点,于是将话题岔开,说:“我既到了迦南郡国,想来还是与贵教颇有缘分的。我此生就在迦南郡国替陛下镇守了,所以也愿为教廷和白上宫做些事情。迭庐宗座如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与融郡守必将竭尽全力。”

    “迭庐代白上宫,谢过殿下和融郡守的盛情。以后讨教的地方还会很多。”迭庐道。逄稼发现,迭庐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神态憨厚可亲,不似疏衍那般虚假市侩。

    “今日我到访白上宫,还有一事相求,想要劳烦迭庐宗座了。”

    “殿下请吩咐。”

    “我与融郡守都十分崇信贵教的教理,但政务繁忙,无法舍却万千俗务来白上宫修行,因此,想将我二人的两名幼子托付给迭庐宗座,请迭庐宗座管教指点一二,不知宗座是否方便?”

    “管教指点实在不敢当。殿下和融郡守有此心愿,对白上宫又如此信任,迭庐感激不尽,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好世子和公子。”

    “谢过迭庐宗座。还望迭庐宗座严加管教此二子。如能向迭庐宗座学得万一,那也是此二子的大造化了。”

    “殿下言重了。既然如此,那就委屈世子和公子随迭庐一同修习如何?”

    “多谢迭庐宗座。这可真是此二子的无上荣光了。泽儿,答奴,你们过来,拜过迭庐宗座。”

    “拜见迭庐宗座。”逄泽和融答奴叩头道。

    逄稼指着他俩分别说:“这个是小儿逄泽,今年八岁;这个是融郡守的公子融答奴,今年七岁。日后就拜托迭庐宗座了。”

    迭庐宗座看着逄稼和融答奴出了很长一回神,脸上有些惊讶的神色,但随即恢复了平静,说:“世子和公子都非凡体,日后必有大修为。不过世子和公子都是贵胄之身,为了便宜行事,世子和公子就不另起教名了吧,依照宗秩惯例,就叫逄泽代牧和答奴代牧吧?殿下意下如何?”

    “全凭迭庐宗座措置。我与融郡守还有一事相求,万望迭庐宗座能够俯允。”

    “殿下请讲。”

    “我与融郡守将此二子交由迭庐宗座托管,初心是希望此二子能够多受一些历练,多修习一些智慧。因此,此二子日后在白上宫,还望迭庐宗座将他们视为普通教徒,千万不要给他们特殊待遇。迭庐宗座若能如此,我和融郡守不胜感激。”

    “迭庐明白。请殿下和融郡守放心。”迭庐笑着说。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逄稼和融铸说道。

    逄稼接着说:“迭庐宗座,小儿与融公子之事,是我与融郡守拜托迭庐宗座的私事。此次,我与融郡守专程拜访白上宫和迭庐宗座,还有一件公事。”

    “可是雪池水况?”迭庐宗座问道。

    “正是雪池。雪池是人间兴衰的镜像。现在民间盛传雪池呈现乱象,人心颇有不稳之势。长此以往,恐非福音。可否劳烦迭庐宗座,领我们去看一看?”

    “这是迭庐分内之事。白教教廷白上宫上千年来一直担负着监测雪池水况并向朝廷禀报的任务。雪池水况的变化,牵动着人心,确不是寻常之事。殿下和融郡守亲自前来,足以可见雪池水况已经在民间产生了绝大的影响。疏衍,你从圣都专程前来,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吧?”

    疏衍首次被迭庐宗座提及,心下有些慌乱,但旋即恢复了平静,说:“宗座明鉴,疏衍此来正是受陛下之命,验看雪池水况的。”

    “陛下圣明。”迭庐宗座行了个教礼说,“殿下,融郡守,请随我来。”

    雪池就在白上宫的正前方。可迭庐宗座却并不往前方走,而是带着逄稼一行人往白上宫的后面走,来到一座高塔的底下。

    迭庐宗座说:“殿下、融郡守,这是揽镜塔,是专为观测雪池水况而建的。请殿下、融郡守、疏衍随我上来。揽镜塔是绝密之所,教内除教宗和宗座之外,其他主教及以下均不得入内。殿下和融郡守的随从恐不能同行了。”

    逄稼说:“遵照教规来吧。”

    “多谢殿下。”迭庐说。

    “宗座,既是如此,疏衍也就不打破教规了。我在塔下恭候即可。”疏衍尴尬的笑着。

    迭庐看了一眼疏衍,说:“疏衍,你是陛下特派的特使,专为查验雪池水况而来,不能按照常规教规来看待。圣旨高于教规教令,这也是教规中早已写明了的。”

    疏衍笑了笑说:“是,谨遵宗座教令。”

    迭庐带着逄稼、融铸、疏衍进入塔内,然后关上塔门。揽镜塔的台阶建在塔内,螺旋而上。

    逄稼随着迭庐宗座拾级而上来到塔顶,走出塔顶小门。逄稼正在惊叹揽镜塔顶的绝妙风光和清晰可见的雪池,忽然听到疏衍主教“哎呀”一声。转头望去,疏衍主教正手扶塔顶小门,双眼紧闭,浑身摇晃不止。

    疏衍主教声带颤抖的说:“请殿下、宗座恕罪,疏衍天生恐高,每逢登高,都摇晃不止,不能自持。今日,恐,恐不能陪同殿下、宗座和融郡守一同验看了。”说完,疏衍主教身体摇晃的几近要摔倒,于是索性蹲到了地上,五绺飘逸的长髯拖到了地上。此刻的疏衍,猥琐至极,与平日里他阔朗而仙逸的神态大相径庭。

    迭庐宗座说:“那你下去吧。”语气里带着鄙夷。

    逄稼说:“疏衍主教,不必在意,就请到塔下吧。”

    疏衍一脸羞愧地说“惭愧惭愧,见笑见笑。”但眼睛依旧不敢睁开。融铸见状,走过去扶着疏衍,将他送入塔内,然后才重新走出来,关上了塔顶小门。

    迭庐宗座手指前方说:“殿下、融郡守,请看。”

    其实,不用迭庐宗座指方向。那一片漆黑的雪池就在白上宫的正前方,十分显眼。

    迭庐宗座说:“殿下,融郡守,可知道雪池的来历么?”

    逄稼说:“我只听过传说,雪池是上天赐予的一汪神水,用来映照人间兴衰的。但它的来历,我却是不知。融郡守,你可知道?”

    融铸说:“我也并不知它的来历。迦南百姓都是虔诚的白教教众,从不敢妄议雪池的。我也只是知道它的神奇之处,但并不知道它的来历。”

    迭庐宗座说:“雪池的来历只有教宗、宗座这两个宗秩的人口口相传,从不示外。因此,世人并不知雪池的来历。”

    逄稼和融铸没有接话,迭庐宗座接着说:“这雪池是数千年前一颗天外飞石砸出的一个天坑。殿下,融郡守,请看,这雪池像是什么?”

    逄稼和融铸仔细端详了一会,逄稼摇了摇头,融铸却说:“倒是与大照圣朝的疆域图有几分相像。”

    迭庐宗座爽朗的笑道:“融郡守好眼力。”

    “宗座过奖了。我与隆武大帝常年征战,每日里看的都是疆域图,因此就略识得一些。”

    “殿下,融郡守,现在雪池的水已经不足一半了,当雪池之水盈满之时,其轮廓与圣朝的疆域图毫无二致。”

    逄稼说:“这可真是灵异之事了。”

    “殿下,雪池之所以灵异,还不止如此。雪池地处迦南雪山之巅,四周毫无水源,但雪池之水却源源不断,这是第二个奇异之处。雪池不仅能够映照人间兴衰,还能预言帝王的更迭,这是第三个奇异之处。”

    “啊?!”逄稼失声道,“迭庐宗座慎言。帝王的更迭,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议的。如果陛下知晓此事,恐不利于白教啊。”

    “殿下所言甚是。也真是因为如此,历代教宗和宗座都严守这个秘密,就连雪池的形状也秘不告人。历代教宗和宗座们知道,如果这两个秘密为朝廷知道,一则白教将失去立身之地,还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二则,一些不法之

    徒可能利用雪池来做文章。不瞒殿下和融郡守,方才疏衍主教之所以不能在这塔顶站立直视,虽然有他晕高的痼疾,但更是因为这实非他所应该知道之事。这揽镜塔是经过历代教宗施以秘法护卫了的,非有缘之人,绝不能登顶。”

    “那方才宗座为何主动邀请疏衍上来呢?”融铸问。

    “殿下,融郡守,疏衍虽为我教中人,但却并不守教规,犯律之处甚多,单单是介入朝政这一条,就绝不能为我教所容。他能蹿升至圣都主教,一来因为因缘际会,二来是当今陛下在做永诚亲王的时候极力促成,玄阳教宗虽心里不同意,但也没有办法。我主动邀请疏衍上来,是为了警示他不要对教宗之位有非分之想,当然,也是为了向各位枢机主教明示,疏衍绝非教宗之才。殿下和融郡守可能不知,这些年,疏衍可没有在教廷少下功夫。塔下的枢机主教中,很多已经被疏衍收买了。”

    逄稼和融铸没有接话。关于疏衍的权欲,他们已经知晓。而且,疏衍对教宗之位的渴望,毕竟是白教教内之事,自己不便插手。此外,疏衍的权欲正是自己想要利用的地方,若不是他对教宗的非分之想,自己又岂能利用疏衍?

    逄稼稍顿之后说:“多谢迭庐宗座坦诚相告。迭庐宗座,这雪池的奥秘,是白教至高绝密,就连疏衍主教这样的圣都主教都无法知晓,恕我直言,迭庐宗座为何要告知我俩呢?”

    这也正是融铸心中想要问的话。

    迭庐宗座的笑容消失了,神色暗淡的说:“殿下问的好。这才是今日我邀请殿下和融郡守上来的真正原因。殿下可知雪池之水是何时下降、水色变黑的么?”

    逄稼摇头道:“请迭庐宗座明示。”

    “是隆武大帝驾崩前一日。当日,玄阳教宗与我上塔,原本也并不是为了监测雪池,而是为了观星玄修。但忽然之间,雪池之水由至清变成墨色,水位也瞬间下降了很多。这与寻常的帝王更迭时水况的变化差别很大,因此玄阳教宗当时就预言,隆武大帝恐有大祸。果然,第二天由圣都白上院通过秘法传来隆武大帝驾崩的消息。此后,雪池之水持续下降,水色越越变越黑,玄阳教宗说,这是人间大乱的征兆,而且玄阳教宗自己感到心神不宁,于是到北境玄修去了。当然与我还通过秘法相联系。昨日,玄阳教宗传来教令,一是请两位上塔并将雪池之秘相告;二是让我告诉殿下和融郡守,隆武大帝是当今陛下所毒杀。玄阳教宗明示,之所以将这两件事情告知殿下和融郡守,是想让殿下和融郡守明白,大乱之世已经到来,请殿下和融郡守务必好自为之,早做准备。”

    逄稼脸上毫无表情,没有说一句话。融铸知道,逄稼是极其谨慎之人,迭庐宗座的话,是真是假先不说,光是涉及到隆武大帝和当今陛下这一点,就已经足够敏感和危险,如果表态不慎,很有可能招惹杀身之祸。而且,逄稼与玄阳教宗素无往来,玄阳教宗如此对待逄稼,也颇为可疑。

    迭庐宗座接着说:“殿下,融郡守,敝教的教义之一,就是绝不能牵涉朝政,玄阳教宗为何要传来这么两条教令,我并不知晓,我只是遵照教令原原本本的转述而已。”

    融铸为了转开话题,接话道:“宗座,玄阳教宗如今在何处玄修?”

    “玄阳教宗并未告诉我他在何处玄修,只是说在北境。”

    “那大约是在北陵郡国境内了。”融铸说。

    “可能吧。”迭庐宗座说。

    话说到这里,就实在没有可继续往下说的了。

    逄稼觉得此地也并非可久留之地,于是说:“好了,看到雪池的水况,我和融郡守此行的目的就算达到了。郡王与郡守同时出行,泰罗多里的政务和军务就都搁下了。虽说有了陛下的恩准,但我们也不便在此多逗留。今日,我们就回去了。来日方长,我与融郡守都在泰罗多,往后来的机会还很多。两位小子,就要拜托迭庐宗座了。”

    “请殿下和融郡守尽管放心。”

    等三位从塔上下来,疏衍的尴尬早已消退了,原有的神采也已经恢复,正在与几位枢机主教亲密的交谈。

    逄稼说:“疏衍主教,我们已经查看了雪池水况,要立即赶回泰罗多向陛下回奏。请问,你是与我们同行还是要在白上宫多待几日?”

    疏衍主教对迭庐宗座颇有些忌惮,而且迭庐宗座明知道自己晕高,还要执意让自己登塔,这明摆着是让自己出丑难堪。宗座位同副教宗,权威甚高,如果自己还待在白上宫,还会受什么难堪,那就很难说了。于是,疏衍主教说:“疏衍随殿下和融郡守一同下山吧,我也要尽快赶回圣都向陛下复命。”

    枢机主教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万万没有想到,一行人辛辛苦苦来到白上宫,竟然连一顿饭都没有吃就要急着赶回去。但宗座在场,没有表态,迦南郡王逄稼和疏衍都说了要下山,那就再无可商议和挽留的了。

    融铸在逄稼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逄稼点点头,融铸朝着迭庐宗座和疏衍主教、其他枢机主教一拱手,先离开了。

    迭庐宗座为首,枢机主教和其他教职人员随后,慢慢地走到白上宫的正门外,欢送逄稼一行。

    这时候,融铸和几位疏衍主教从圣都里带来的教职,押着一个铁笼子过来了。铁笼子里是大猫。这是准备要将大猫送给疏衍带回圣都的。大猫在铁笼子里来回转圈,东张西望,十分慌张。

    迭庐宗座看着大猫,说:“这就是答奴代牧养的迦南雪豹吧。迭庐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这迦南雪豹是敝教圣物,我辈能够在有生之年得以亲见,也是福缘匪浅了。”

    逄稼和融铸原本并不想说大猫送与疏衍主教一事,以免引得疏衍主教再次尴尬,但迭庐宗座主动说起,他们就不得不做一番解释了,融铸道:“宗座。小儿答奴何德何能能够擅养圣物,前段时间只是代养罢了。这迦南雪豹与疏衍主教甚为有缘,疏衍主教将把这迦南雪豹带回圣都去了。”

    迭庐宗座很明显地皱了皱眉头,但却没有说话。有几位枢机主教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疏衍。神奇的是,大猫也望着疏衍,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几位枢机主教开始小声嘀咕着什么。疏衍看着安静下来的大猫,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脸上泛出兴奋的光彩。

    逄稼和融铸与迭庐宗座郑重的告别,带着几百随从发动了。

    铁笼子里的大猫又开始了躁动,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叫声。

    这时候,一声哭叫声从白上宫里传了出来:“把我的大猫还给我,还给我。”紧接着冲出来了融答奴。融答奴大哭着,跑向大猫,边跑边喊:“大猫,大猫。”

    大猫从铁笼子里站了起来,看着融答奴。

    疏衍使了个眼色,过来两个圣都白上院的代牧,拦住了融答奴,但哪里能够拦得住,融答奴拼命要闯过两个代牧,其中一个代牧索性抱起了融答奴。

    融铸说:“答奴,大猫本来就是白教圣物。不是你能养的。现在让疏衍主教大人带回圣都,大猫会长的更好的。”

    融答奴大哭着说:“不不不。阿爹说的不对。大猫不吃别人的喂的东西。要是我不在,大猫会饿死的。”

    融铸脸红了,对着那个抱着融答奴的代牧说,“快把他抱回白上宫里面去。”

    那代牧闻言,抱紧融答奴开始往白上宫跑。融答奴哭叫着:“大猫,你快出来,你快出来。”融答奴哭叫不止,声音已经撕裂了,逄稼和迭庐宗座听得有些动容。那代牧伸出一只手捂住融答奴的嘴。融答奴开始在那代牧的怀里拼命挣扎,由于被勒得太紧,答奴的脸已经憋的通红。

    忽然,铁笼子里的大猫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那是一种如巨雷轰鸣般的声音。众人都被这吼叫镇住了。那代牧也吓的停下了脚步。大猫忽然变大了几倍,瞬间变大的身体将铁笼子撑的粉碎,大猫从铁笼子的架子上跳下来,先是冲向疏衍主教,一口咬下了疏衍的左手,然后贴近疏衍的头大叫三声,疏衍又疼又惊,立刻昏死过去。

    大猫转身,快速奔向抱着融答奴的代牧,那代牧吓的松了手,融答奴落到地上,打了个滚,叫着“大猫大猫”跑向大猫,抱住了大猫。大猫伸出舌头舔着融答奴的脸,然后俯下身子,用头将融答奴拱上自己背。大猫驮着融答奴,缓缓登上了白上宫门口的台阶,转过身来,面向众人傲然而立。融答奴骑在大猫上,胳膊紧紧抱住大猫的脖子,唯恐大猫跑掉一样,脸上笑着嘟囔着:“大猫大猫。”眼角还带着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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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照圣朝介绍:
大照圣朝突发帝位更迭。同时,乱世征兆与盛世征兆同时显现,天象紊乱。大照圣朝面临着重重危机,政局、民情、国运进入了大开大合、波诡云谲的激烈变动时期。在此期间,一群少年应势相聚,顺势而起,因缘际会,风云骤起,共同见证、演绎、创造了一段瑰丽恢弘的神奇历史。大照圣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照圣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照圣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