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这就是战争!
“喏!”
高云策在微微愕然了片刻后,立刻向樗里骅施礼转身离开,去了前线布置。
而樗里骅则看着高云策的背影哈哈一笑自豪地说道:“古往今来,众位可曾听过似我黄阴抗战这般惨烈的战斗,众位可曾见过似我秦军这样无畏无惧的雄兵?”
樗里骅的话音落下后,他的身旁百十多亲兵将领,文臣武官均在一阵内心激荡之中跪在了樗里骅的身后。
眼前的战场血肉横飞,许久的厮杀过后,戎军已经足有数百人从云梯上冲过了壕沟。
而没有了箭矢的压制,秦军兵士们就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步步的硬抗着敌人反复的冲击。
不同于前日夜,秦军偶尔还能够依靠着自身的悍勇,反冲过云梯进行压制。
但经历过无数次恶战之后,今日云梯尽头的疲惫秦军们却只能苦苦支撑着不让戎军近战步卒彻底占领“滩头”而已。
每架云梯的端口都是一处处修罗地狱般的惨状,两军的无数兵士们厮杀扭打在一起,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横飞的脑浆血肉。
你掐住我的脖子,我用手抠住你的眼珠。
你将长戈刺入我的胸膛,我将棒斧将你的头颅击碎。
在这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更没有同样为人的不忍。
有的,只是你死我活的坚持和同归于尽的决绝。
终于,随着高云策的一声令下,壕沟旁准备就绪的兵士们纷纷将火油倒在了壕沟畔,那些被码放的整整齐齐的巨大木头上。
随后秦军兵士们将这些原本用作滚木的木头点燃后立刻推向了壕沟下。
看着冒着浓烟的木头掉入了壕沟之中,壕沟畔的秦军兵士们甚至看到了壕沟下那些带着恐惧目光的戎军兵士们发出绝望的哀嚎。
火势因为火油的加持而从滚下壕沟的一开始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纵然壕沟下无数戎军兵士第一时间就想尽了各种办法来灭火,但他们终究无法贴到那些火势越来越大的木头近前。
更何况,壕沟上的秦军似乎像是疯了一样源源不断的将所有的木头向壕沟下扔了下去。
壕沟下的戎兵们此刻唯独能做的便是除了拼命地向自己的一侧的绝壁爬上去外,别无一点儿办法。
可是,这窄窄的壕沟中如今满是黑压压惊惶失措的人群。所以一时半刻之间,他们又如何能够全部通过不多的云梯从壕沟中逃上去呢。
火势随着木头的不断抛下而越来越大,炽热的空气都仿佛要燃烧了起来。
戎军兵士们不断地哀嚎着本能的向后退去,希望能够抢在别人的前面爬上云梯。
可是当所有人都抱着这般打算的时候,能够顺着云梯逃上去的人却越来越少。
兵士们带着所有活下去的**挤做了一团,相互死死地抓住了彼此,抓住他们奢望的希望,向上努力的伸长了脖子,垫起了脚尖。
终于,在一阵顺着壕沟吹来的大风鼓动下,那烈火的火焰像一条恶龙一般呼啸着将无数哀叫的戎军兵士们尽数吞噬在它那红色的巨口之中。
“啊!”
城垣处观战的林诩看着壕沟中的火焰突然冲上了地表,呼呼的火啸声瞬间就将壕沟内的惨叫声压的再也听不见了分毫的时候立
刻惊叫了一声。
他看到那些被他派去接应壕沟内兵士的人也不得不从壕沟旁嚎叫着连滚带爬的逃了回来。
甚至远在城垣旁的自己也被一阵阵热浪烧的睁不开眼睛。
终于,就听心力交瘁已在强撑着不倒的林诩终于再次惨叫一声后,便伸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昏倒在了地上。
“元帅、元帅!”
林诩缓缓睁开了双眼,望着那些被烈火烧破了甲胄衣衫、被浓烟熏的满脸黝黑的将官们,终于在看不到自己最为熟悉的将官时,开口艰难地问道:
“陆进呢?”
“元帅,陆将军已经丧命火海了。”一名将官带着哭腔向林诩说道。
“大家都逃回来了吗?一会儿等火灭了我们再攻!”
林诩的话音落下后,突然看到自己面前的将官们纷纷低下了头,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回应自己的决定一般。
林诩睁大了眼睛,内心中一股无名之火瞬间就涌上了脑海,他刚想开口呵斥,却听一旁搀扶着自己的将领哭着说道:
“元帅。不能再打了呀。
弟兄们死伤太重,实在是打不下去了。
元帅可知,这半日血战后能逃回来的兄弟只有一万六千人了呀。”
“什么!”
林诩听到那将官说罢话后,立刻睁圆了眼珠,不可思议的看着说话之人,随即两行清泪从林诩的眼中夺眶而出。
他木然地在众将官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却发现城外围在自己身旁的鲲鹏军兵士们人人衣衫褴褛,面目黝黑。
他们神情麻木的看着自己,看着他们曾经无比相信的主帅。
短短多半日的战斗,死亡了一半的将士,林诩当然知道自己的兵马是真的已经无力再战,而且鲲鹏军也已经处在了湮灭的边际。
“要输了吗?”
看着自己的袍泽们,林诩想要向天嘶吼,但终于他的喉咙中除了被浓烟熏的剧痛外,却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听着身后传来震动天际的马蹄声响,林诩只是低头苦涩的笑了笑却并未转身去看来者何人。
“元帅,虽然我军损失惨重,但黄阴城中的敌人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元帅万不可在此时泄气啊。”
马背上,前日下午时还因为自己的部落族兵损失太重而昏厥无法起身的秋兹,此时竟然骑在了马背上,看着神色与状态和前日里的自己几乎一致的林诩坚决地说道。
老实说,他从未看到过林诩流泪。
甚至,他从未看到过林诩稍稍露出过哪怕是一丝的颓废。
但这个时候,老秋兹突然从黯淡无光、神情呆滞的林诩脸上看到了一丝青年人应有的稚嫩。
他这才恍然记起,自己面前这大夏国的三军统帅,此时的年纪还未满三十岁。
“唉!”
老秋兹知道林诩一时半刻已经无法恢复过来,所以他对着自己的亲兵大喝一声,几名亲兵连忙打马上到了前来。
“目下全军兵力还剩下了多少人马?”
“算上元帅的近两万人马,现下全军仍有五万之众。”
秋兹听罢后仔细沉吟一番,随后点了点头。
他心知林诩麾下不到两万的兵士中,鲲鹏军能有一万就已经算是不错了,所
以那支军队已经算是彻底地被打残了。
至于其余数千心胆俱碎的杂兵,秋兹连一丝心思都不愿去放在那些人的身上。
似是向那传令兵士说话,但秋兹说话时却始终面对着痴傻了一般的林诩:
“元帅麾下兵马已经将黄阴秦军打的只剩最后的一丝气息。
你去转告穆托和阿隆,如果他们愿意在此时听我号令率军攻打黄阴城,那城破后我定推荐他们二人代替死去的别木尓和阿花奴继任他们部落的头人之位。
但如果他们仍旧装聋作哑、装疯卖傻,我弇兹的勇士将立刻向他们展开攻击。
虽然只剩下了五千多人马,但让他们不妨试试,看看我弇兹勇士还有没有一战之力。”
“是!”
“是!”
数名传令兵士带着秋兹的口信,立刻穿过了五千弇兹骑兵所组成的阵列向着阿花奴和别木尓的残部方向飞奔而去。
这时,听到秋兹命令的林诩才微微抬头,带着满脸的泪痕看向了秋兹,并对这位老者报以微笑。
看着林诩的模样,秋兹怎能看不懂这丝微笑中充满的复杂,有无奈,有尴尬,有迷茫,有失落,更有那百战百胜的自信被打碎后深深地失落。
“萧大单于在我草原之战时也曾打过败仗,那一战过后,能站着活下来的勇士不到出发时的一成。那一战之中,被萧大单于最为重视的十多位年轻头领都丧生殒命。
可你看看如今的大单于,可有一丝像你这般的熊样子?”
听到转身离去的秋兹谆谆之语后,林诩又重新缓缓低下了头。
他站在黄昏的阳光下,任由黯淡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的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这一日夜里,戎军再未攻城。
而看着沟壑中的木头燃烧了整整一夜的樗里骅,也似是和城外的林诩一样,只是呆呆的望着残垣断壁,在两匹白狼的陪伴下不发一言,不说一语。
“左更大人,城里能战的弟兄只有不到万人了。”
樗里骅听着走到自己近前的高云策之语后,依旧默然无话,而高云策也是不再说话更不离开,只是陪着樗里骅一同看向了那让月光洒入城中的城墙豁口。
渐渐地,随着安默然、西子惠、辛童儿、李季、唐元、柳颌等人相继来到了樗里骅的身旁,那月光也就渐渐地淡去了,这也意味着朝阳即将到来。
终于,樗里骅扭头向后看去,当他看到自己熟悉的袍泽手足紧紧地站在自己身旁时,他笑了,他笑的肆无忌惮,笑的满心欢畅。
“都在这里了?”樗里骅语气平静的问道,就像是平日里与众将官拉起了家常一般。
“都在这里了。”
“在这里了。”
“都带过来了。”
“城头上的弟兄们都带下来了。”
......
“那些重伤的弟兄呢,都安排好了吗?”
“回左更大人的话,末将已经派人将城内所有的马都套上了车子。
六千重伤的弟兄都已经出城送往遥平城了。
末将还派了一千弟兄去护送他们,想来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到了黄天荡,现在正在向船上转移了。
只要弟兄们上了船,那就真的安全了。”
第三百六十章 绝望的厮杀
听到西子惠的一番解释后,樗里骅微微点了点头。他看着自己身后不远处那些站的整整齐齐的兵士们,看着这不到一万的死士和即将与自己一同以身殉国的袍泽弟兄,顿时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和这些死士们去讲。
他想告诉这些人,他们的品德是多么的高贵,他们的勇气是多么的惊为天人,他们的名字将永垂不朽,他们事迹将万代流芳。
可是最终,樗里骅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只是转身默默地看着那些同样看着自己的秦军兵士们,看着他们无不带伤的仪容,看着他们衣衫褴褛的狼狈,看着他们麻木中带着死志的眼神,看着他们对自己统帅无限的信任与无比的崇敬。
当东升的旭日再次从黄阴城东的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时候,这一万将士聚拢在一起,恰似一只硕大的玄武散发出了耀目的光芒。
忽然,远处传来了许许多多的脚步声。
但樗里骅并没有回头去观察那脚步声的来源,因为他突然看到了那一万袍泽的身后,出现的那些相互搀扶着,蹒跚前行的秦兵将士。
“你们,你们!”
樗里骅抬起了自己颤抖的手,终于在这将死之日前夕默默留下了泪水来。
他的眼中擒满了泪水,泪水中倒影着不断出现在自己瞳孔中的六千多名重伤的袍泽。
他们本该在此时早已经逃出升天了才对,但他们却选择了与自己的同袍,与自己的兄弟,与自己的主将一同慷慨赴死。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来吧。”
在挂着泪水的笑容中,樗里骅重新转过身去面对着眼前那黑压压进入黄阴城的戎军,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宝剑。
“西子将军,今日就不劳你动手了。
要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中,那弟兄们看到了会多么失望啊。”
樗里骅转头向西子惠笑道。
他此时才看到,那位从来都不苟言笑的西子惠在他说完话后,向他报以微笑的面目上竟然同样挂着泪水。
而他身旁的高云策等人也莫不如是,只不过安默然和辛童儿两员悍将此时却都是仰面朝天。樗里骅明白,他们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流泪的模样。
“听说草原上的儿郎此生都不会流泪,但流泪又有何不好?”
樗里骅的心中喃喃自语道。
在一阵沉思中,戎军冲锋号角声突然响起,而樗里骅身后的秦军将士们几乎与开始冲锋的戎军一同向着对方杀了过去。
壕沟中的火势已经熄灭,被木头的残骸即将填满的壕沟再也不会是两军厮杀的中心,甚至它已经没有了阻碍戎军前行的丝毫作用。
那些最先冲到壕沟旁的戎军兵士小心翼翼的踩在看似填实的壕沟上时,他们立刻发现这黄阴城中最难逾越的天堑已经完全变成了通途。
虽然脚下仍旧会有因为自己行走其上而产生的点点火星带起,但那也只是厮杀前夕的一丝丝点缀罢了。
两方人马冲到了一起,就如同两条黑色的巨龙相交一般,不断地伸出自己的利爪,拼命撕向对方的要害。
两军兵士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手段,不断地向对方施展出致命的一击
两三万人厮杀在小小的黄阴城西不大的地方,直杀的惊天动地,杀的朝日无光,杀的血流成河,杀的众人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都仿似修罗地狱一般。
樗里骅就坐在战场中,这是自木獬关大战以来,他第一次身处于战场之内,第一次与死亡如此接近。
他直面敌人,直面死亡之举不仅鼓舞了所有将士的士气,也在交战之初很快就吸引了戎军的注意。
戎军们显然知道那坐在竹椅上的黑氅将军就是秦军的主将樗里骅,所以他们纷纷兴奋的提起了兵器向樗里骅杀了过来。
“杀樗里骅者,赏金万两,赏河东全郡!”
林诩的开出的筹码就在戎军兵士的耳畔萦绕,这让本就杀红了眼睛的戎军兵士看到价值万金的樗里骅时显得愈加的兴奋。
对于他们来说,那不远处端坐在竹椅上的人可是自己一生的财富与所有抱负啊。
可是,这样难得的财富与抱负又岂是如此轻易就能够得到的呢?
见戎军全部都朝着樗里骅所在冲了过来,秦军将士们更是纷纷聚拢在樗里骅的身前围成了一圈。
围绕着樗里骅周围数百步的方圆,秦军与戎军展开了激烈的厮杀,与此同时两方人马的尸体渐渐地堆积成了一座圆形的尸墙。
那“墙”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不断倒下的兵士越来越多而越来越高,慢慢地那墙竟然变成了一座由尸体搭建成的壁垒。
在阳光的照耀下,这越来越高的壁垒影子却越来越短,越来越短。
厮杀已过半日,震天彻地的怒吼声,兵器相交的金属碰撞声,人与人之间不死不休的呼喝与惨叫声,所有的声音却都越来越小。
看着大郎又一次将来到自己近前的戎将一口咬掉了头颅,看着二郎虽然身中数箭只能趴伏在自己的腿边,但仍恶狠狠地盯着不断接近的戎兵。
樗里骅突然提起了自己手中的宝剑,下意识地挡下来一名从自己身后摸上来的红发狄人对着自己头颅大力的一击。
“叮”。
一阵火星飞窜之后,樗里骅忍住虎口处被震裂的伤口所带来的剧痛,看了看一旁被震飞的宝剑,又看了看狂喜着向他再次挥出牙棒的狄人,不禁微微摇了摇头。
那狄人先是以为樗里骅摇头是要就此放弃抵抗之举,所以大喜之下,他的心中立刻浮现出了自己被授予赏赐的画面。
可只是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侧旁一道硕大的黑影向他飞扑了过来。
“糟糕,忘了他的身旁还有匹狼。”
这是狄人生前最后的想法。
樗里骅伸手再次摸了摸那重新蹒跚着爬回自己身旁的二郎头颅,心疼的向白狼满是创伤的身上看去。
但那白狼却努力抬头舔了舔樗里骅的手,就像是当年他被樗里骅抱在怀中时一样,总是喜欢舔着樗里骅温暖而又让自己安心的手。
一人一狼相互对视之间,眼神中满满都是宠溺的爱意。
“左更大人,安某就此道别了。”
突然,不远处一声大喝响起,樗里骅立刻扭头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堆
尸体旁,安默然犹如天神下凡一般将面前戎兵一戈戳死,但他的两旁却有两名戎将同时向他挥出了牙棒。
“不!”
还未等樗里骅说话,只见距离安默然不远处的辛童儿立刻窜到了安默然的侧面,用身躯挡住了一名戎将对安默然挥出的一击。
“嘭、嘭。”
随着两声巨响,口吐鲜血的安默然与辛童儿同时倒在了地上。
“快去救他们。”
樗里骅伸手一指安默然与辛童儿所在的方向,他身旁的毛彪立刻将仅存的数十名亲兵中的十数人派去救援安默然和辛童儿两人。
但还未等他们去到两人的近前,就见大郎像是一道闪电一般,迅速的出现在了二人身前,将两名准备再次痛下杀手的戎将吓退了数步之遥。
看着安默然与辛童儿虽然躺倒在地但仍旧起伏的胸膛,樗里骅顿时放下了心来。
可是,只不过数息的时间,他刚放下来的心便再次提了上来。
因为他看到,远处的城墙残缺的豁口中,又出现了无数的戎军正呐喊着向城中杀来。
皱眉凝视间,樗里骅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大地的震动声,就像是城外有千军万马在策马奔驰。
“唉!”
樗里骅明白今日这仗自己终是要打输了。
这城内的秦军全部都在自己目力所能及的地方厮杀苦战,而城外却有戎军源源不断的支援。
这让樗里骅顿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虽然带着深深地不甘,但樗里骅终于还是认命了。
“要是我能有十万大军该有多好啊!”
樗里骅的内心深处苦苦的叹息道,但显然命运从来都没有给过他他想要的筹码。
自木獬关更戍以来,樗里骅从来都是以弱对强,从一个小小的百将开始,就面对的是能够击垮整个秦国的庞然大物。
此后的数年,虽然樗里骅的势力一步步从小到大,一步步从弱到强。但与那个大夏国相比,他就如同站在巨象身旁的蚂蚁一般不值一提。
虽然他屡次做到了以弱胜强,更是在大秦基业将要毁于一旦之时挽狂澜于既倒,但与萧锦行相比,甚至与林诩相比,终究他始终还是个弱者,一个孤独而又无助的弱者。
樗里骅环顾四周,在这浓烟弥漫的战场上,自己麾下几乎所有的兵马都汇聚在了自己的四周,自己的视野之中。
每名身穿着秦军黑色战衣的兵士都在与自己面前的敌人展开着殊死的搏斗,就连西子惠等不算是武将的将领也都与戎军缠斗厮杀着。
只不过他们当中鲜有能够杀敌而未身死者。
未死者之中,尤属西子惠浑身上下所受到的伤害最少,因为他乃是樗里骅麾下仅次于魏元琦、高云策、梁青书、安默然等不多几人之下的大将,自然有他的亲兵卫士在替他抵挡着致命的伤害。
但饶是如此,那西子惠如今也已经是披头散发,浑身伤痕累累了。
特别是他的腿后,一条长约尺余的伤口中,正汩汩往出泛着血沫,而翻出了白色的皮肉下,森白的骨头更是清晰可见。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万金之躯
眼见就连西子惠都是如此狼狈的模样,其他的将领兵士们又有几人会比西子惠的处境好些呢。
看着爱将和兵士们纷纷倒地,樗里骅仰头苦笑了声,随后他望向了冲着自己杀奔而来的众多戎军,再一次提起了被亲兵捡回来递给他的宝剑。
这宝剑是新任的秦公赏赐给他的,原本削铁如泥的剑身上如今已经破损不堪。
但樗里骅还是将宝剑横在自己的面前,像是无敌的战神一般,用他那满是冰冷杀气的眼色穿过了宝剑,直奔即将到来的戎军而去。
“即便是介子从来都没有教过我武技,但身为大秦三军统帅的我,又怎能束手就擒,轻易地死在你们的手上呢?”
“去,保护左更大人,你们几个快去抵挡来兵!”
“喏!”
正襟危坐,等候着敌军到来的樗里骅身后,随着毛彪一声大喝,十多名亲兵立刻穿过樗里骅的身子向来敌杀去。
但显然,他们与前来击杀樗里骅的戎军相比,仍旧是势单力薄。所以在拦住了与自己人数稍多一些的敌人后,还是有许多的戎兵直奔樗里骅而来。
“嗷!”
樗里骅的眼前,一条硕大的黑影不知从何处如闪电一般地窜了过来,他用自己的身躯挡在樗里骅的面前,恶狠狠地看着即将到达樗里骅面前的戎人。
见足有小牛一般大的巨狼横亘在樗里骅的面前,那些及其兴奋地举起武器想要将樗里骅碎尸万段的戎军兵士们顿时纷纷一愣,冲锋而来的速度也随之一缓。
须弥狼!
这些戎族的士兵们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得须弥狼的大名,他们看着自己从小就畏惧而崇敬的圣兽一时之间不知是该冲上前去还是退却回去。
但很快的他们就有了答案,众人只见几名关内秦人模样的兵士忽然呼喝着从他们的身后越过,将兵器向须弥狼齐齐挥舞了过去。
鲲鹏军!
这些鲲鹏军兵士可没有关外戎人对于须弥狼的忌惮。在他们的眼中,那白狼只不过是大一些的狗而已,有何可惧之处呢。
“阿嗷!”
突然,又一声须弥狼的凄厉嚎叫声从那些想要击杀面前挡路白狼的鲲鹏军侧面忽然响起,这时大惊失色的鲲鹏军兵士们想要回头找寻之后发出嚎叫的狼时已经为时过晚。
只见侧面一道黑影闪来,瞬间里就有三五名兵士的脖颈被狼齿咬断,而先前挡路的白狼也突然发难,向它自己面前惊慌失措的兵士重重的撞了过去。
“咚、咚。”
随着两声巨大的闷叫,只见被须弥狼撞到的兵士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在飞出了数丈的距离后重重的落到了地上而不省人事。
戎族的兵士们这才纷纷醒悟,看来方才那些鲲鹏军兵士们是中了须弥狼惯用的声东击西之计。
也亏了他们戎族兵士不敢轻易去招惹须弥狼,所以才在犹豫之下未能中计。
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那几名不懂得须弥狼厉害的鲲鹏军兵士用他们的生命释放出须弥狼最后的手段之后,自己又有什么理
由要后退呢。
短暂的相视过后,戎族兵士们纷纷提起了手中的兵器,向两匹须弥狼所在之处杀奔了过去。
但须弥狼之所以被世人所恐惧,其厉害之处又岂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只见随着戎军杀奔过来,两匹白狼在戎军堆里辗转腾挪,瞬间就让十多名戎兵乱了手脚。一时间那些戎兵中不断有人惨叫着摔倒在地,鲜血不断的从他们的脖颈或是手脚处流了出来。
见两匹白狼着实难以对付,戎军中的几名兵士就将目光对准了此时孤零零提着宝剑看着这场打斗的樗里骅。
带着充满**的狞笑声,几名戎兵在确定那须弥狼已经被缠住而顾不上自己后,他们不约而同的突然转身向樗里骅所在之处狂奔了过去。
与此同时,他们高举起了手中的牙棒和棒斧,从四面八方击向了樗里骅的头颅与身躯。
那武器在空中划过一条简洁而清晰的轨迹,在战场上所有秦军兵士绝望的呼喊与目光中,距离樗里骅的头颅越来越近。
但在那几名用尽了全身之力挥舞兵器的戎军兵士的眼中,那本该在临死之前目光中生出绝望与恐惧的樗里骅却忽然向他们微微一笑。
“为什么?”
这些戎兵立时感到了一丝不妙,心中纷纷嘀咕道。
但显然为时已晚。
“噗、噗!”
樗里骅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十数朵由鲜血交织的血花,它们在充满烟尘的朦胧中随着自己主人的仰面倒地而绚丽的绽放了开来。
第三百六十二章 楚国援军
樗里骅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眼前这形态美妙而复杂的,由鲜血交织的花朵,听着自己身后那无数战马踏着地面而生出的响动,不经意间彻底的呆住了。
战场上,方才还在厮杀的两方兵士同时向战马轰鸣的城中看去,当看到那红色的人流如织如瀑布般的奔来时,他们竟然都忘记了厮杀,忘记了此时若是要取自己面前的敌人性命,那简直会是天底下最为容易做到的事情。
可偏偏他们的眼睛却再也不听他们的使唤,他们的心思也再也回不到战场之上。
所有人几乎同时看到,黄阴城东狂奔而来,距离战场越来越近的无数战马身上,骑着一个个身穿红色皮绳所扎造的鳞甲,披着红色披风的骑兵,那些骑兵头盔的顶端竖着红色的羽毛,而在飞速奔驰之间,红色披风迎风招展,红色的羽毛齐齐向后倾倒。
所有的骑兵高举着楚国人特有的马刀,一声不吭地默默而又风驰电掣般的向战场杀奔过来。
“跑啊!”
“秦国人的援军来啦!”
突然间,那些原本被楚国骑兵的突然到来而惊呆了的戎军兵士们,在一声呼喝下就像是一窝蜂似的,纷纷向黄阴城外跑去。
片刻间,那城中就只剩下了许许多多疲惫而又带着满脸不可思议神色的秦国兵士,至于戎人则还未等楚国骑兵到达战场就已经逃的无影无踪了。
“赵喜见过左更大人!四公主接到左更大人的信后,立刻率领十万大军前来助战。
现在四公主大军已经进驻遥平城,听闻戎军正在强攻城池这才派了末将先行率军两万火速支援黄阴,以助左更大人一臂之力。
但今日赵喜姗姗来迟,让左更
大人身陷囹圄,还请左更大人责罚。”
马背上的赵喜丝毫没有如他话中所讲之言似的告罪模样,他只是冷冷地向樗里骅抱拳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甚至连马背也没有要下来的打算。
他在来到樗里骅近前时,仔细的观察着这座城中的秦军兵士,当发现城内似乎只有不到万人时,赵喜立刻就失去了对樗里骅的重视。
不过樗里骅又岂会与赵喜这般年轻气盛的将领一般见识,并且赵喜率领的楚军确实救了自己和黄阴城中所有秦兵的性命。
所以他微笑着也向赵喜抱拳感激地说道:
“赵将军有如神兵相助,今日将军来的已是十分的及时,又岂有向我告罪的道理。
若不是将军和贵国雄兵及时到来,恐怕我黄阴城今日就要失陷沦丧了。
赵将军,现在戎军已退,黄阴城暂时已经转危为安。这份功劳樗里骅定当向鄙国国君详承,我秦国也会记住楚国今日对我们的帮助。”
微笑着说完这些话后,樗里骅见赵喜仍旧是一副傲慢的模样,心中微微有些不喜。
但他能做到了左更的位置又岂会是毫无城府喜形于色之辈,所以在几个呼吸间樗里骅就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继续开口说道:
“城外的戎军见楚国来了援兵,极有可能会就此退兵,所以还请将军集合人马暂且在我黄阴城歇息几日,待四公主率领主力人马到来后,我们在一同出击西进,重夺燮玉关。
将军意下如何啊?”
樗里骅全完放低了姿态,对赵喜仍旧以一种谦恭的口气询问道。
但岂料倒赵喜却完全没有因为樗里骅的谦恭而平和语气,而是继续用极其生硬的口吻质问道:
“什么?休息?
你们被戎人杀怕了,难道以为我们楚国人和你们是一样的胆小之徒?
戎军眼看着溃败离去,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左更大人要是怕了,就看我楚国儿郎是如何杀敌的吧。”
说完话后,赵喜就要打马离开樗里骅的身旁,却不料樗里骅立刻抬手郑声说道:
“不可!赵将军。
俗话说穷寇莫追,而且那戎军虽然损失惨重,但却仍旧有不少的人马。他们虽然与我军鏖战日久,疲惫不堪,但贵国援军也是远道而来,兵疲马乏。
最重要的是,方才他们看到贵国的援军是主动撤出了黄阴城,并非是被击溃,所以此时追击戎军定会遇到极为强硬的抵抗。
而且那戎军统帅林诩与秋兹更是不可多得的智将,所以将军切不可大意,更不必着一时之急啊。
只要我们守好了黄阴,待到四公主带着援军到来,届时雄兵压境,那些戎军纵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退回燮玉关外,我们或许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夺取此次大战的胜利,所以还请赵将军三思。
更何况....”
“樗里将军!
昔日听闻将军事迹,赵喜还对将军有所敬意,但今日见将军畏畏缩缩,却实非赵喜昔日听到的传闻那般。
将军话中的意思其实就是在讲戎军如何的厉害,所以我们此去追击极有可能会失败对不对?
但将军可知道我赵喜的军队也是一支常胜之师,我们的战术从来只有必胜的冲锋一途而已。
所以将军不想我们去打戎军,我却偏要去打,我要看看将秦国人杀的几乎全军覆没的戎军会在我的手中支撑多少时辰!”
第三百六十三章 楚国人十分不服
随着赵喜傲慢的话语说的越来越是过分,其中更是将对樗里骅的称呼由左更大人变成了樗里将军,这明显的是语带双关,讽刺河东小朝廷的封赏不被列国所承认。
这番话不仅樗里骅听得连连皱眉,就是他身旁的高云策、西子惠、毛彪等大小将领们也都变了脸色,顿时生出了怒意。
不过也亏得听到这番话的将领都是樗里骅身旁的智将,明白这说话讨厌的楚国人方才确实是救了自己一命,所以再怎么生气也不会马上的爆发出来。
但此时若是安默然或是辛童儿从昏迷中醒来,怕是单就赵喜的这一番话,二人就会立刻冲上前去与他拼命,还哪里管他是不是方才救了自己。
见高云策想要上前与赵喜分辨,樗里骅突然转头向高云策摇了摇头,随后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并且口中平静地说道:
“既然赵将军看到了击溃戎军的胜机,那我就不再啰嗦多言了。不过作为赵将军方才救我全军的回报,樗里还是建议将军一会儿去到了两军阵前时,切勿与戎人的骑兵展开对冲。
因为那些戎军的骑兵虽然已经成了疲军,但他们在马上依旧是无敌于天下的存在。
当初我们守卫黄阴城时也不敢出城与他们轻易野战,只能是依托城墙与他们展开厮杀。
所以赵将军千万不可大意啊。”
“无敌于天下?”
赵喜听到樗里骅的话后微微一怔,随后似是颇有些气
懑地问道:“樗里将军可是被戎军吓破了胆子?
你们不敢野战难道就以为天下的兵马都不敢与戎军野战不成?
况且将军未曾见到过我楚国兵马的雄风,又怎敢善自断言那些戎军骑兵乃是无敌于天下的存在呢?
樗里将军,方才你也看到了,我的兵士们仅仅冲到了黄阴城中,那些戎军可都是掉头就逃的。
似这样的兵士又怎么配说无敌二字呢?”
说完话后,赵喜不等樗里骅开口解释,便冷哼一声,随即号令城中的楚国兵士重新上马,向着黄阴城西门口那宽广的坍塌处开赴而去。
但他刚刚从樗里骅的身旁走出不久,赵喜就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妥,因为这时他才看到了整个黄阴城内大战过后战场的全貌,才看到了一处又一处被死尸填满的沟壑,一具又一具似在诉说着惨烈战斗的尸首。
慢慢地,赵喜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战马在尽量不踩踏尸体的前提下来到了黄阴城外,但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幅比城内还要惨烈的景象。
只见遍地都是腐烂的和正在腐烂的尸体,无数硕大的土堆两旁更是白骨森森随处可见。
......
“天啊,这是一场怎样的战争啊!”
枉那赵喜作为楚国的一员副将,曾与蜀国、与公子嘉的军队作战十数次,也算是见多识广,见惯了生死之人。
但当他看到黄阴城内、城外的惨烈景象时,他的战甲
中却往出渗开了层层细汗。
踏着戎军“搭建”的土桥来到了护城河外,等待着两万楚军骑兵尽数汇聚到自己的身后,赵喜不由得开始犹豫起来。
甚至他第一次觉得,两军相遇勇者胜的勇者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兵士了。
因为在等候自己兵马列阵的这段时间里,他仔细地观察着那十多座巨大的土堆和土堆旁战死的兵士尸体时发现,这数万死尸中竟然几乎看不到几个朝向护城河的方向趴伏着尸体。
这也就意味着,这数万戎军兵士在攻城时毫不吝惜自己的生命,他们在攻打城头的过程中竟然没有出现几个转身逃跑的人。
这更意味着,能够在这样勇武的敌人攻击下坚持了近五个月的黄阴秦军是多么的顽强,是多么的厉害。
回想起自己不久前对樗里骅说过的话,赵喜不免感到有些脸红发烫。
但他终是少年人的性子,越是发觉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越是想要证明自己说出的话一定是会实现的。
谁才是这天下无敌的骑兵?
赵喜对这个疑问显然有着坚决而又笃定的答案。
片刻时间过后,当赵喜率领着两万大军在朱雀大旗的指引下来到戎军营前时,恰好看到了戎军正列好阵势等候着自己。
吃惊之余,赵喜又一次想起了樗里骅对他说过那戎军主帅林诩和秋兹均非是一般人的评价,不由得也暗自对戎军的迅速反应竖起了大拇指。
第三百六十四章 赵喜
一边观察着戎军排兵布阵的特点,一边下令全军换马准备给予戎人致命一击的赵喜并未因为敌人的反应迅速而改变自己的主意。
而且当他看到两万不到的骑兵迎着自己大军列成了横阵将他们的一万多步卒放在身后时,赵喜也不免舔了舔嘴唇,对戎军这简单粗暴的阵势跃跃欲试了起来。
很明显,戎军是打算利用骑兵来与自己对冲,一战定输赢,一战论生死。
“这就是樗里骅口中骑兵的巅峰吗?”
看着那些披着红发身材矮小却十分魁梧的狄人和白面黑发身材高大的戎人所组成的骑兵混合战阵,赵喜将自己头盔上的面罩拉下来后,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若是你们没有与秦国人打了四五个月的仗,那我赵喜或许还会对你们心有忌惮。
但如今你们刚从黄阴城中败逃,现在又仓促列阵,又有什么资格能与我楚国精锐骑兵相抗衡呢?”
赵喜一边自语道,一边高高举起了自己的长戈,打马率先向对面千步外的戎军大阵冲了去。
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一名手持硕大朱雀战旗的兵士,那兵士手中的战旗随着战马驰骋而迎风招展,指引着两万楚军向戎军大阵杀奔过去。
与此同时,披着满头白发的林诩对秋兹缓缓点了点头,就见那同样花白了头发的秋兹眼神复杂的对一日愁白了头的林诩应了声是后,便亲自手持一把牛角号“呜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随着号角声响起,被临时编排为一队的近两万各部落戎军一同呼喊着“乌拉”的口号,打马向对面的赤色洪流杀奔了过去。
眨眼间,四
万骑兵就对冲到了一起。
而当冲入戎军阵列的赵喜抓住时机瞅准了机会向对面飞速奔来的戎人骑兵刺去一戈时,他吃惊的发现自己十拿九稳的一击竟然被面前戎兵飞快的钻到马肚子底下而轻易躲过了。
吃惊于那戎兵操马技艺娴熟之余,赵喜又堪堪挡住了那从马肚子下重新回到马背还对他挥出一棒的大力袭击后,两人这才相交错过,去准备迎接下一场恶斗。
但在这电光火石般短暂的空隙之间,赵喜突然深切体会到了樗里骅口中对戎军骑兵战斗力的肯定与重视的原因所在。
此时的他这才彻底明白,樗里骅的话绝不是无的放矢。
因为他看的出,刚刚与他交战而险些让他吃亏的戎军兵士竟然只是名普通的战士而已。
因为那骑兵**着上身,显然与戎军骑兵中那些不停地指挥说话的着甲之人差异显著。
片刻时间过去,在与自己面前十数名戎军分别交手之后,赵喜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穿透了戎军的大阵。
但此时的赵喜却是面色煞白,浑身更是累的抖动了起来。
他清晰地记得,刚刚的十数次交锋中,他只刺伤了一名戎军兵士而已,其余的戎军兵士都能够在马背上轻易地化解掉自己的攻击。
这一刻,赵喜的心中突然打起了退堂鼓,他更是有些后悔自己不该不听樗里骅的建议。
但这个想法也仅仅只是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而已,所以当过了许久之后,看着自己的战士调转马头重新列阵已毕,赵喜又一次挥出了手中的长戈。
......
“跑啊,这些戎人是鬼啊。”
“快跑啊,这些戎兵太厉害了呀,快跑啊,他们要放箭了!”
“向黄阴方向跑,不要乱跑啊。”
当赵喜绝望地看着自己麾下的兵马惊慌失措、四散乱窜,更是对自己所发出的命令视若无睹后,便无可奈何的仰天长叹了一声。
他抬起了胳膊,向着即将冲到自己面前的几名戎人骑兵,扣动了手中轻弩的扳机。
“嗖嗖嗖。”
在一阵弩箭的破空声中,看着几名戎军骑兵面露迷茫与不甘的掉下了马去,赵喜微微一叹,低头瞧了眼空无一箭的轻弩,随即打马向东逃去了。
方才赵喜率领楚军的骑兵在与戎军骑兵展开了四轮对冲之后,终于发现戎军的骑兵果真如樗里骅所讲一般的厉害。
此时的他这才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听从樗里骅的建议,而是贸然与戎军开战。
不仅如此,他还惊恐的发现四轮对冲之后,他麾下的兵马伤亡已有了近两成之多。
赵喜心里明白,若是再这样对冲下去,恐怕再有两三次冲击过后,自己的兵马就会溃败的掉了。
但赵喜身为楚国“三杰”之一,自不是那只知道蛮干逞勇之辈,他立刻转变了思路下达了命令,号令三军在第五次冲锋过后不要掉头,而是直冲向那些看似已经在方才大战中精疲力尽的戎军步卒战阵。
虽然他也曾经疑惑为什么戎军的步卒没有骑兵的保护,但很快的他就将此原因归结为戎军仓促应战没有来得及布置而已,所以他要利用戎军的布阵弱点来赢回这场战斗。
第三百六十五章
但让赵喜万万没有想到是,那些戎军步卒却给了他如同噩梦一般的回应。
当楚军骑兵向戎军步卒战阵冲去时,只见那些鲲鹏军兵士并未像一般步卒面对骑兵冲击时集体攒射箭矢,而只是源源不断的将弓箭射向楚军骑兵的前列。
这样做的结果就造成了楚国骑兵队伍的前列总是有人中箭落马,而他们身后更多的骑兵再也无法保持高速的冲锋态势。
而当赵喜的大队人马好不容易冒着箭雨冲到戎军步卒阵前时,他们更加惊奇地看到那些步卒丝毫没有显露出应该有的恐惧,和时常会出现的奔溃情景。
他们看到的却是如同刺猬一般的铜墙铁壁,和铜墙铁壁后密集的箭雨。
马匹这种十分具有灵性的动物在看到铜墙铁壁时自然不会一头硬撞上去,它们本能的围绕着戎军步卒大阵飞奔着。但这种将浑身上下都暴露无遗的飞奔却给了戎军步卒大阵中的弓箭手完美的射击角度。
眼见着自己麾下的兵士一个个掉下了马去,大惊失色之下,赵喜连忙命令骑兵绕一个大圈向黄阴撤去。因为这时他看到了尾随在自己骑兵队伍后的戎军骑兵已经追到了近前。
只见那些戎军骑兵并未举起武器杀向楚国的骑兵,而是纷纷掏出了短弓,从楚军骑兵奔驰的外侧包抄了上去,与楚军骑兵内侧的步卒一同向夹在中间的楚军射出了致命的箭矢。
虽然看到自己的骑兵竟然被包了饺子,但被吓得面色惨白的赵喜还是找到了最终的解决办法:
那就是让所有的兵士在向黄阴逃去的同时,尽量贴近他们身旁戎军骑兵,来与敌人展开近战。
但他
的将令传达下去后,却仅仅起到了一半的作用。
所以一马平川之下,就见身穿血红战衣的楚军骑兵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了起来,向着他们各自认为的黄阴方向逃窜。
但那些排成了横队的戎军骑兵身旁却没有一个前来与之近战的楚军。
“赵将军,戎军正在撵着我们的将士向北逃去,但黄阴城却在正东方。
他们这是明摆着想要将我们拖死,再一一消灭啊。
赵将军,快想想办法吧。”
面色阴沉地骑在战马上逃窜地赵喜听着自己身旁的将官说完话后,厉声喝道:“慌什么,这黄阴城又不是只有一个门,戎人难道会派人去围堵其他三门不成?
给我将战旗打起来,让弟兄们都聚拢过来。”
听到赵喜呵斥声的将官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命令兵士打起了朱雀战旗。
看着战旗再次出现在了战场之上,那些四下乱窜的楚国骑兵这才有了追随的目标,所以也就停止了混乱的逃窜而是渐渐重新拧成了一股。
虽然顺利将兵马拢在了一起,但赵喜明白要让兵士们回头再战那可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尽管他明明看到还有许多落单的楚军正被戎军骑兵一一杀死。
赵喜的心中已是乱成了一团,此刻的他只有一个念想:方才大战时和被戎军追击时已经不知损失了多少人马,所以此时唯一的正确做法就是赶快回到黄阴城中。
“赵将军,左更大人派人前来接应将军回城,目前左更大人正率军于黄阴城西门外列阵,还请赵将军速速带领兵马前往西门。”
逃亡的途中,赵喜看到十数名骑着战马的秦兵
打着玄武旗来到了他的身旁并将樗里骅的口信带给了他。
虽然赵喜闻言心下里为之一暖,但却突然想起之前自己亲眼看到城内秦军的惨状,心中顿时隐隐不安了起来。
“那些秦军如今自保尚且困难,又如何能在野外救援自己这一支败军呢?这不是自己引狼入室,引火烧身么?”
在十分惭愧又充满自责的复杂情绪下,赵喜向那传令将官模样打扮之人感激的大声说道:“贵军今日已经厮杀良久,兵疲马乏。所以我看我们还是绕道北门进入黄阴城吧。
如果将祸水引到左更大人那里,赵某可就罪该万死了。”
那骑在马上与赵喜一同奔走的传令将官听到赵喜想要从北门进城,立刻大声说道:“赵将军,如今北门无人守卫,贵军若是从北门进城极有可能会被戎军尾随而入。
所以将军就不必执拗了,左更大人让将军去往哪里,将军还是去哪里的好,还请将军率领人马速速随毛某前去吧。
至于身后的戎军,只要他们敢来攻我大阵,那我们就定会让他们有来无回的。”
那毛姓将官说完话后,也不等赵喜答复,就率先打马转向黄阴西门方向驰骋而去。
赵喜怔怔的看着那离去汉子的身影,不免有些对他方才和自己说话的方式产生了一丝别扭的情绪。
什么叫“让他们有来无回”,这姓毛的明知道自己两万大军刚刚历经了一场惨败而且现在还被戎军追杀,但他偏偏留下这么一句刺耳的话就匆匆离开了。
难道就凭出现在自己眼前那数千刚刚才从死里逃生的秦军步卒,就能打败万余的戎军骑兵吗?
第三百六十六章 姐姐喜欢的人
“我不信,定是在吹牛!”
赵喜在暗自腹诽那毛姓将官之时,内心之中却突然想起了方才自己率兵冲击戎军步卒战阵时的奇怪景象来。
“什么时候这步兵都不害怕骑兵的冲锋了?”
疑惑间,口上连说不信的赵喜,身体和行动却老实的表明了他的选择。随后他就率领着所有的楚国残兵向黄阴城西逃了过去。
......
春风吹,战鼓擂!
还未到达黄阴城西,赵喜就看到了数千秦军排成了密集的战阵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赵喜冷“哼”一声,随即心中暗道:这樗里骅还是识得一些时务的,随即便率军向那些秦军所在之处奔了过去。
赵喜自然不会率军直冲步兵战阵,而是率领骑兵从那些秦军的身旁错过,直奔黄阴城前那座中军行辕跑去。
那座由一处高大的土堆组成的行辕上,樗里骅正坐在竹椅上从远处冷冷地注视着赵喜,他的身后则竖着一面残缺不全的玄武战旗。
当赵喜从秦军战阵略过时,这年轻的楚国将领突然发现,自己身旁那数千人人带伤,衣衫褴褛的秦军竟然隐隐散发出了一丝淡淡的杀气。这让赵喜身下的战马也不住颤抖着想要离开那些秦军远一些。
这让赵喜如何能不吃惊。
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些秦军步卒的战阵前,早就用死人的尸体垒砌起了十多道半人高的胸墙,将秦军步卒半围了起来。
望着秦军步卒的战阵,赵喜忽然发现这战阵竟然与方才那戎军步卒的战阵如此相像。只不过秦军战阵的前方多了十多道胸墙而已。
所以可以想见的是,如果一会儿戎军骑兵攻击秦国步卒时,那秦军的反应极
有可能会与方才那些戎军步卒相一致。
这让赵喜不由得更加惊愕了起来。
他不禁内心感叹,这戎军和秦军果然皆是天下的强军,不然的话他们又怎么都敢直面骑兵的冲锋而丝毫不惧呢。
“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中军将台那战鼓声响的越来越是激烈,来到中军将台的赵喜与樗里骅相视点了点头后就独自站在一旁不再说话,因为他从樗里骅的眼中并未看到原本预计的重视。
就像是不听从长辈的话而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知为何此时的赵喜突然感到羞愧难当了起来。
唯一足以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方才他已经将逃回来的楚军重新整顿,并命令他们为秦军护卫左右。
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但至少可以让他在樗里骅的面前不那么难堪罢了。
果然见樗里骅只是一心望着远方黑压压奔来的戎军骑兵而并不打算与自己攀谈,赵喜悻然走到了一旁,准备观瞧这秦军的风姿或是与自己一样的狼狈。
虽然他明明知道如果秦军战败,那么自己和楚军也定当讨不到什么好来,但内心里他还是希望眼前的秦军能够吃一些亏,这样的话也就不会让自己显得无能了。
带着内心中的复杂与矛盾,赵喜看到了戎军骑兵终于到达了秦军阵前千步的距离。
原本赵喜以为,戎军将会在千步之外止步换马,再一举冲杀秦军的战阵,但让他没有想到的却是,那些戎军骑兵只是见有秦军列阵才纷纷停下的脚步,而且还显得有些慌乱。
赵喜也是一方统帅,所以看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顿时明白恐怕戎军骑兵的止步并非是他
们主将的安排,而是自发的行为。这让他不禁又转头偷看了一眼那位能让戎军骑兵集体恐惧的樗里骅。
他一边偷看着面色平静的樗里骅,又看了看昔日曾在神京见到过的两匹巨大的白狼安静的爬在樗里骅的身旁,自己心中的醋意就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
“为什么?
难道那毛姓将官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难道戎军真的怕这些精疲力尽的秦军吗?
这不可能,为什么?
难道,姐姐没有说错,这樗里骅果真是天下第一的战神?”
赵喜怔怔自语着转回了头,却突然看到了戎军骑兵阵前走出来的一人。
那人独自打马走向了秦军大阵,似是对自己面前的数千秦军和万余的楚军视若无睹一般。
他一边走着一边左右看着满地的死尸,偶尔还会在一两具死尸前驻足仔细的看上许久。
终于在很久的时间过去后,那人来到了秦军弓箭手的射程之内,但他像是毫无察觉危险临近一般仍旧自顾自的向前行走着。
樗里骅轻轻摇了摇头,并向秦军大阵前指挥兵士的高云策摆了摆手。
随即那始终望向中军高台询问对策的高云策便大喝一声,数千拉满了弓的秦军兵士就立刻松开了手,将强弓缓缓地放了下来。
数万双好奇的眼睛同时望向了那距离秦军大阵越来越近的人,而那人却在抵达第一座胸墙时跳下了马,用手在面前垒砌胸墙的尸体上慢慢地抚摸了许久,又帮那已经半腐烂尸体的主人闭上了圆睁的眼睛。
随即,那人抬头望向了隔着数千秦兵的高台,望向了与他仅有数百步之隔的樗里骅。
第三百六十七章 岂曰无衣?
“终于能和你面对面的交谈了,左更大人!
这是林诩第一次和如此位高权重的贵族交谈。
想当年似我林诩这般的庶民能够与之交谈的贵族恐怕也只是大夫而已。
若不是我曾做过吏员,恐怕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卿爵贵族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即使是在做吏员的时候,似县令大人那般贵族对我也是不理不睬。
可谁能想到,若干年后我会与一国左更相对而言呢。”
等候樗里骅在毛彪的帮助下来到自己的近前时,林诩一边仔细的打量着樗里骅一边感慨地说道。
而樗里骅同意仔细地看了看林诩那带着深深不服的表情,和他望向自己身旁胸墙上无数尸体时痛苦的眼神,待林诩话音落下后淡淡地说道:“我不可能用秦国人的尸体去筑胸墙,更不可能任由我秦军将士的尸体被你们骑兵的马匹所践踏,所以只能委屈他们了。还望林元帅勿怪。”
“他们不是秦国人吗?”林诩突然问道。
“他们是吗?如今的他们不是叫夏国人吗?”樗里骅平静地回应道。
二人四目相对,平静的面孔却都冷若寒霜,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
终于还是林诩叹了口气满带遗憾之色对樗里骅说道:“这场仗终是我输了,今后若是能有机会还是很想和左更大人再战一场。”
樗里骅待林诩说完后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不,这场仗我们都输了。
不过下一次再和林元帅交手时我们必须得胜。不然的话,恐怕大秦要真亡了。”
“左更大人,还是那句话,如果你能来我夏国的话,这兵马元帅一职林某就让给你当如何?”捕捉到樗里骅的话中似乎有些颓废之感,林诩立刻向樗里骅建议道,但谁料樗里骅却“哈哈”一笑说
道:“林帅说笑了,下一战我们不会输得。”
林诩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去争取什么而是仰天大笑了起来。
“林帅,你就那么想让秦国灭亡吗?”林诩大笑间,樗里骅突然向他问道。
见林诩疑惑的看向了自己,樗里骅正了正色后继续说道:“萧锦行口口声声说要造一个人人平等,没有贵庶之别,没有戎狄夏周之分的大同之国,但你和他真的相信会有这样一个平等的国度存在吗?
这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从来都是自然法则,即便是你们再怎么努力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重归于一。
戎人即将迁入关内,到时候那些牧马的戎人与耕作的周人真的会和睦相处吗?
毕竟戎人是胜利的一方,即便是如今军人能够听从萧锦行的命令,但那数百万戎人百姓可会依照萧锦行的命令不生是非,不去欺压周人吗?
现在他将一半的土地分给了庶族百姓,此举看似人人平等,人人获利。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即便是那些戎人不抢掠争夺这些土地,那么百十年后这些土地可还会人人均分,利益均得吗?
土地兼并是大势所趋,你和萧锦行根本就无力阻止,你们只是希望打造你们所想要的理想国,但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这理想国该是个什么样子。
更何况,那些蠕蠕人在戎人迁入关内后,真的就不会尾随而来吗?
他们依附于戎人栖息之地的目的是什么,萧锦行不知道,你更不知道,所以你们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你们只是自己认为只要远离了草原就远离了蠕蠕人,也许我们都是他们的棋子而已。”
“他们?他们是谁?”
林诩听着樗里骅一番让他似懂非懂的话后开口问道,其实对于蠕蠕人,他也知道的并不多,又怎么会明白樗里骅的话
中所隐含的意义呢。
樗里骅见到林诩的反应后,就知道萧锦行并没有将蠕蠕人背后存在的神秘势力告诉他,所以他自然也不会多说,而是拍了拍面前这位和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笑着说道:
“林元帅,有缘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希望再见时,你能做回秦国人。”
林诩微微一怔后,同样笑着对樗里骅摇了摇头说道:“回不去的,自从方元恒的兵士将我县百姓屠戮一空时,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了秦国人林诩。”
说罢后,林诩向樗里骅郑重地抱拳告辞,这才转身骑上了战马。
“歆儿姑娘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确实长了一副好皮囊。”
林诩略有些玩笑的话让樗里骅顿时微微一愕,随即他摇了摇头苦笑着向自己面前这位眉清目秀,嘴唇单薄,酷似女子的林诩抱拳告辞。
随着林诩回到了戎军骑兵大阵之中,那万余戎军骑兵们突然纷纷打马前行围着秦军大阵奔驰了一圈。
他们全部脱下了皮帽和头盔的同时用右手捂着左侧的前心,向自己面前这些勇武的斗士献上自己最为崇高的敬意。
随即,秦军阵中突然传出了一声嘹亮的高歌,片刻后,数千秦军同时附和着那歌声一同引吭高歌了起来。
歌声中,秦军两侧的楚国人面色凝重,他们纷纷侧目看着这幅令人吃惊的画面。
一时间,黄阴城头的上空仿似有十万魂魄直冲云霄。
而这歌声恰是为他们送行的挽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第三百六十八章 再见原来是故人
此后的二十余日,河东各地在半年内募来的三万新军按照樗里骅的要求陆续的抵达了黄阴城。
当八万楚军在芈纯熙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来到了破败的黄阴城东时,樗里骅也刚刚得到了梁青书发来的“燮玉关已被攻破,燮玉东五县的戎军残部全部逃回了关西”这一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
“左更大人台鉴,末将幸托非人,那石言玉的确记恨江户杀害左更方帅之事,所以与末将约定里应外合,夺取黄阴城。
城破日恰逢黄阴戎军战败消息传来之时,所以末将与卫将军七千人马以及魏嚣将军一万八千人马在石将军的安排下趁燮玉关内人心惶惶之际火速入城,将醉酒的江户斩杀。
城中三千原左更旧部秦军见状向我军乞降,如今被囚于燮玉关内,而另有一万鲲鹏军兵士则乘夜杀出城关向西逃亡。
末将与卫、魏两位将军商议过后决定守住燮玉关为要,故并未出城追击逃军。
次日戎军元帅林诩与大头人秋兹率领残军四万余人过境燮玉关,我军同样并未出城与之交战,而戎军也没有丝毫想要复夺燮玉关之志。
想来他们定是在黄阴城下丧失了斗志.......”
历时半年之久的黄阴大战终于是以秦国人的胜利而告终。
樗里骅拿着梁青书亲手书写的信一遍又一遍的看着,脑海中却再次想起了那日在黄阴城外,自己与林诩的一番交谈,想起了林诩感叹自己“败了”时的颓然。
想来林诩那时就已经猜到了自己会派兵去攻击燮玉关,而那座雄关一定是守不住的。
感叹着林诩的料事如神却仍旧在自己的手中吃了大亏,樗里骅不禁微微一笑,将信放在了案几之上。
“走吧,去接四公主。”
双喜临门下,樗里骅一扫近日里来每天都要目送葬掉的袍泽尸首而发自内心的伤感,亲自与赵喜等人出城五里迎接领兵相助而来的芈纯熙。
但是樗里骅却没有想到,他等来的却是愁眉苦脸的芈纯熙。
这让樗里骅毫无防备之下大吃了一惊,心中明白定是后方发生了及其严重的事情所以才会让芈四公主这样的巾帼豪杰都变的闷闷不乐。
一番应有的礼仪与寒暄过后,樗里骅与芈纯熙来到了黄阴城中,芈纯熙这才告诉樗里骅一个极为震惊的消息:
三个月前,戎军两万人马带领二十万投降、招募的齐国大军在萧锦行的率领下兵分六路南下,短短十日内连破黄水防线十余座关隘。
此后六路人马长驱直入,在两个月中纵横齐国境内所有郡县,先后击溃齐军二十六万。
此后六路兵马突然迂回,由南自北向东京挺进,逼迫主持黄水防务的廉闵只得率领能够聚拢的残兵五万逃入了东京城中。
就在芈纯熙率军出发黄阴的前一日,恰逢齐国派来遥平求援的萧文考刚刚抵达了遥平。
据他称,如今齐国东京城内虽有兵马十五万,但人心惶惶之下无人不明白,这东京城被攻破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所以齐公派相邦田侗和客卿萧鸿飞、正卿萧文考分别赴蜀、楚
、秦三国求救,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三人的身上。
“那黄水天堑看似难渡,但实际上却是对防御一方极为不利。
当初左更大人在神京醉翁阁时曾提出齐、楚联军分兵十路北上之计,恐怕就是想要先发制敌,趁着戎军立足不稳之时逐步收复失地。
现在看来倒是戎人用了你的计,得以南下顺利占据齐国的土地了。
唉,若是当初大家都听你的该有多好。”
亲兵为分主宾落座的左更与楚国四公主斟满茶水后就退出了屋中,只留许久未见的二人在屋中交谈。
樗里骅见芈纯熙说完话后满带遗憾的落寞神色,顿时苦笑了起来。
想当初自己满怀信心去往神京,本是想让楚国大军能够出兵帮忙。即使是楚国人不来帮那个已经走投无路的秦国,那也至少让他们帮助齐国抗击戎军为自己分担一丝压力。
但谁能想到,神京之行遇到姬亦南,自己又失去挚爱的人,而芈纯熙的五十万楚军更是发生了内讧,瞬间瓦解。
想起往事,樗里骅不由得轻轻摇头,心中感悟着造化弄人。
“四公主,听闻公子嘉如今已经被公主赶到了南越半隅,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公主就能力挽狂澜,着实让樗里骅钦佩不已。
却不知道公主此次率军北上援助我军,那公子嘉若是再次掀起波澜又该当如何?”
芈纯熙见樗里骅明显转移了话题,突然红了脸白了樗里骅一眼后轻轻说道:
“左更大人谬赞了,大人派人护送纯熙回到荆郡后,纯熙就立刻发告昭示天下,揭露二哥与姬鹿勾结的不齿勾当,继而发兵攻打二哥。
此后我楚国各郡的大军纷纷弃暗投明,前来投奔与我,所以在南京城外打了一仗后,败退的二哥就只好再次投奔越人去了。
不过这样的事情与黄阴抗战相比,确实有些小巫见大巫了,倒也不值得左更大人为此称赞。
发生在黄阴的事情我已经听小喜说给我听了,秦军当真是天下强军啊。
纯熙佩服之极。”
芈纯熙丝毫没有掩盖自己对秦军的钦佩,这一点倒没有出乎樗里骅的意料之中。
与那赵喜相比,芈纯熙的心胸极为宽广,这一点早在神京时樗里骅就已经感受到了。
不然的话,当她重回楚国时,各郡的兵马又怎么会纷纷投奔于她,弃了那看似势大的公子嘉呢。
二人攀谈了许久,又一同分析了一番出兵救援东京的利弊得失,但二人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齐国真的已经彻底完蛋了。
且不说那蜀国从来就是与己无关高高挂起的心态,此时绝不可能出兵越过秦国河东郡去遥远的齐国救援,就是楚国在如今内乱未止的局面下,也不可能出兵去冒然攻击齐国境内虚实不定的戎军。
而秦国在如今两面受敌的情况之下,更不能也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兵力去出兵救援齐国。
所以,齐国的灭亡就只在旦夕之间了。
随后,樗里骅又将如今河东郡的形势分析了一番。所以当芈纯熙听到燮玉关已经被樗里骅攻占的消息后,她
看向樗里骅的眼神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丝恐惧的惊意。
芈纯熙看着自己面前这位在她十六岁时就留给她颇深影响的玉面男子,心中却第一次有了淡淡地排斥。
“心思缜密、胆大妄为、考虑全盘、谋略深远。”
这是芈纯熙对于樗里骅的极高评价,但隐藏在这十六个字的背后还有四个字,却是芈纯熙不敢去想更不愿去承认的评价,那就是“心狠手辣”。
从始至终,黄阴之战就是樗里骅在用十多万人马的性命在进行着一场豪赌。
虽然樗里骅最终赌赢了结局,但死的人却是太多太多了,这代价哪里是个流着热血的人所能付出的。
见芈纯熙死死地盯着自己,眼神中除了迷茫外,再也没有了一国统帅该有的勇武和气势时,脑海里方从天下大势的分析中突然走出的樗里骅却是一头的雾水,便奇怪的问道:“公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若是当年纯熙去原州时,在茶馆中能问一问那公子的名讳,或许如今的纯熙就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纯熙不愿意打仗,更不愿意率领士兵去厮杀,不管那死去的人是谁,纯熙都不愿意看到。”
“原州?
茶楼?
公子?”
听到芈纯熙的话中满是少女的心思,闻言突然一怔的樗里骅却茫然间又像是抓到些什么,认真的思索着芈纯熙的话。
那原州茶楼的公子不就是在说自己吗?
开店短短几日后自己就去戍了边,那芈纯熙又如何晓得自己曾经开过茶馆呢?
回想起七八年前的往事,樗里骅突然睁大了眼睛,目光炯炯地看向了自己面前那清秀可人中却又焕发出无限英姿的芈四公主,看向了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那眼睛是绝不会错的。
“公子,你若是再不说话,我还以为你癔症了呢?”
那一年的茶馆中,自己不就是以一壶楚茶招待的那位浓眉大眼的女子吗?
只是,那女子与芈纯熙虽然极为神似,但毕竟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皮肤粗糙,一个肌肤如雪,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左更大人,是想到了什么吗?”芈纯熙像是猜到樗里骅回忆起了往事一般,甜笑道。
“那年我开茶馆时,曾经与一位楚国来秦经商的少女一同品茶,那女子穿着粉白色的裙子,只是........”
“只是那女子穿着粉白色的裙子,身材臃肿,皮肤黝黑粗糙,曾在你的茶馆无理取闹,但却被你邀请到自己的雅阁内品茶对不对?”
芈纯熙将自己额前的发梢微微向耳后一抚,随即莞尔一笑,看向了一脸错愕的樗里骅。
芈纯熙的一抚一笑让樗里骅突然发现,原来芈四公主在飒爽英姿之余还有独属于她的妩媚。
也难怪,当初姬亦南会想要得到她呢。
“傻瓜,真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出来的糊涂,难道你不知道我楚国临近南越,那里有一种独特的技能唤曰易容术吗?”
“真的是你?”
“怎么,是不喜欢看到我还是想要见到她呢?”
第三百六十九章 新的篇章
樗里骅哑然一笑,随即将目光望向了窗外那对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的喜鹊。
“贵国中更赵大人曾经在神京提到过的事情不知道左更大人是否还愿意兑现呢?”
“什么?”
听到芈纯熙用细小若蚊蝇般的声音对樗里骅问罢许久后,樗里骅这才像是被利刺刺入心中一般惊叫道。
回想当初赵之海在神京时向芈纯熙提到过的事情,那不就是撮合两国联姻,撮合自己与芈纯熙二人之事吗?
看到芈纯熙如花似玉的脸庞绽放出了若隐若现的彩霞时,樗里骅不禁微微沉思片刻后郑重地说道:“此事.....”
樗里骅刚说了“此事”两个字后,芈纯熙突然摇头笑着打断樗里骅的话音说道:
“不,我芈纯熙自小就知道摇尾乞怜讨来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的,我知道你虽然纳了妾,但你的心还在虞姑娘那里。
等你哪天想通了,觉得纯熙能入得了你的心时,再来答复我吧。
只不过可别太久了啊。”
说罢话后,芈纯熙微微一笑,随即起身准备离开。
“大军明日后启程,我留五万大军与你,随你守备燮玉关。
若是小喜不听从你的将令,那你秦**法该是个什么样,就对他依律惩治即可,不必念及太多!”
“那你呢?”
樗里骅听到芈纯熙突然决意要走,便连忙开口问道。
“戎军占了齐国全境,我就要回去准备与他们交战了。
方才和你讨论了许久,纯熙突然觉得若是能一战挫掉戎军的锐气,那他们想必是不会再来与我们楚国为难的。
毕竟吃的太多,可是要撑破肚子的。”
“戎军还有两万精锐,我猜测他们的战斗力会非常的高,不然的话又怎能攻占齐国半壁疆土。所以你一定要小心才
好,实在不行就撤到夏水之南去吧。”
“不必了,他们有精锐两万,而我的罗刹铁军倒也不是吃素的。”
芈纯熙说完话后,头也不回的从樗里骅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而当樗里骅再次听到芈纯熙带着领兵者自有的气魄说完话后,竟然有些怅然若失,有些怀念起芈纯熙方才那作女儿态时的模样了。
不过,胡思乱想之余樗里骅也对她的决定深以为然。
齐国境南,就是泸云、通南两郡。
这两郡可是楚国夏水北岸仅有的土地,如果能在那里抵挡住戎军的兵锋,那么戎人将极有可能放弃在短时间内攻占楚国的打算。
毕竟吃的太多,还是躺下来消消食最为保险。
而且那楚国水网密布,气候潮热,如果不能迅速将其拿下,那么一旦僵持起来,戎人们纵使再强悍恐怕也会因为水土不服而无计可施的。
芈纯熙走后,樗里骅独自坐在县衙大厅中的案几后将两人对当今局势的一番分析又重新梳理了一番,他思考了许久许久直到夜暮降临。
当亲兵进入厅中点燃他身旁的那盏残灯时,樗里骅才缓缓的提起了笔,龙飞凤舞的书写了起来。
《河东诸县募兵令》
“姚君分封先公于秦地,已有五百九十七年,
自八年前戎军叩关以来,山河破碎,百姓哀鸣。
......
戎狄强占国土,先以土地为饵,蛊惑无知百姓为其效死。
......
然自五百九十三年起,戎人部落相继迁入关内,至今内迁部众已达百万计。
......
戎狄视我秦人为被征服之民,故在各郡生活休养之余专营欺男霸女,抢占土地,肆意破坏良田等种种恶行。
........
如今戎国尽占齐、秦故地,河东百万众若不揭竿而起,顺应天命,仍无唇亡齿寒之忧,则秦、齐各郡昨日之事即为我河东明日之鉴。
........
今大秦左更樗里骅诏令:但凡我河东郡十八岁至五十岁壮年男子,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凡愿投我秦军效死者,免其户十年赋税。若在军前立功,则另有军爵封赏犒劳。若战死于复国戕乱之役中,则每人赐良田百亩并拜纳入军魂祠代代享用香火延绵。
.........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
《杀胡令》
《天下豪杰征募令》
《告齐国复仇者书》
《黄阴抗战书》
这日夜,樗里骅奋笔疾书,将自己期许的全部希望寄托于一张张草纸上书写了一篇又一篇。
第二日,当兵士们拿着樗里骅所写的文告出了黄阴四门发往河东乃至天下各处时,任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个偏安一隅的大秦在樗里骅的带领下,终于吹响起了反击的号角。
但此刻,樗里骅的目光却并非只是局限于河东一隅与齐、秦故地。
因为,河东郡在历经了大战之后,亟需要大量的时间来休养生息,募兵训练,恢复生产。
而大秦故地的戎国之中戎秦两族民众矛盾重重。
齐国那边戎、齐两国还在打仗,又有楚国在旁窥视,所以樗里骅料想,在今后一段时间里戎军几乎不太可能会主动前来攻击自己。
所以,他的目光自然就盯上了案几面儿上那一幅《大周诸国郡县图》上唯一没有历经战火洗礼的地方。
那里,才是樗里骅反击的最大依持,更是书写天下大势变化的新篇章。
第三百七十章 别开生面
蜀国北连龙岭,南抵蛮瘴之地,西决昆仑,东达落樱山脉与楚国以荆地为界。
当年姚君设立蜀国,本是想为神州造一个巨大的堡垒来抵御日后戎军的攻击。
可以说河东郡就是类似于蜀国的缩小版,而蜀国则是大出十数倍的河东郡。
这其中,以历山、萧山甚至是须弥山脉南麓一段为主体隔绝南北的龙岭上,自古就建造分布着大大小小无数的关隘。
这些关隘都有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除了部分属于秦国蜀北郡管辖外,绝大多数都分布在蜀国的北方,尤以剑阁雄关为首。
不过,恐怕姚君当年也是没有想到,她的深谋远虑会在数百年后终于派上了用场。
不知道如果姚君能够活到现在,她会为此而感到骄傲还是无奈呢?
蜀国四面环山,而且这些环着的山还大都是些巨大无比的山。
所以在蜀国的历史上,极少会出现染指中原或是侵略他国的事迹,当然他国若是想要侵入蜀国也是难比登天的事情。
虽然,近百年来因为荆地归属的矛盾,蜀国与楚国时常交恶更会大打出手,但两国都心中明白那落樱山脉才是最终的天然边界,这打打闹闹也就算是悠久历史长河中的一剂调味了。
“顾大人,昔日听闻介子对我教诲道,这蜀人喜好安逸且大多不愿征战,历来与他国争斗时蜀人更不会拼命,不知道顾大人与蜀国人打了颇久的交道,有没有感受到蜀国人的特殊之处呢?”
晃晃悠悠走在落樱山谷一处小路上的马车里,顾道远与樗里骅相对而坐,谈论着蜀国的风土人情。
顾道远自然没有了曾经对樗里骅说话时的那种类似于长辈的谆谆教
诲,此刻听到大秦左更对他询问后,顾道远便连忙恭声回道:
“介子大人曾游历四方,学识渊博,他所说的确实是实情。
左更大人请看,这车窗外的落樱山地势险峻,各处的道路都是像我们现在行走的峡谷一般。像这样的天堑若是有一支兵马守卫,则外敌想要攻入此处的难度堪比登天。
左更大人自然晓得那龙岭地势远比这落樱山脉还要险峻万倍,所以蜀国自建国至今就从未受到过动摇国本的外敌入侵。
况且这四面环山之中,却是千万里的沃野良田,因此蜀国自古以来就从来没有因为生计困难而爆发过任何动荡。
蜀人安逸,是因为没有外敌入寇,不会为衣食忧愁,所以介子大人才有此评价。
顾某也深以为然。”
顾道远说完话后,转眼向眺望远方的樗里骅望去,却见那位新得子嗣故已蓄起了胡须的年轻左更此时已是满怀心事的模样。
顾道远并未出言再去打扰樗里骅的思索,而是将目光看向了两匹在崇山峻岭中若隐若现的白狼来。
“白狼将军!”
顾道远凝思道,他的脑海中又一次想起遥平到蜀国这一路来,百姓口中所传颂的关于白狼将军的传说。
其实作为一国宰冢,顾道远自然晓得那些百姓口中传颂的事迹多有夸大之嫌,
像什么樗里骅单枪匹马枪挑戎军元帅林诩;
什么黄阴守军以八千众抵抗二十万戎军半年之久,并将戎军打出了燮玉关;
什么樗里骅冲冠一怒只是为了红颜,因为他爱上了大夏国的公主所以才将戎兵杀的丢盔弃甲,以逼迫戎军交出公主。
而且这段风流传说中讲道:燮玉关鲲鹏军其实是听到左更大
人樗里骅亲自在黄阴城守卫,所以本是想去投降的,却不察被秋兹所连累,这才导致樗里骅将林诩的鲲鹏军也一同杀的大败。
想起坊间种种离奇的传闻,就连年过花甲的顾道远在偷眼看向樗里骅时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顾大人在笑些什么?”
同样看向车窗外的樗里骅虽然并未转头,可是他却用余光看到了顾道远面色的变化。顾道远连忙笑着恭声说道:“啊,左更大人。我是想起了前几日在荆州城时听到的那说书先生讲述的故事,因此觉得有趣这才发笑的。
还请左更大人勿怪。”
樗里骅将目光转向了花白头发的顾道远面庞,忽然微微一笑道:
“顾大人,坊间传闻实在太过夸大了,况且黄阴的胜利乃是将士们用生命与鲜血所换来的,而且楚国援军的及时到来也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其中唯独属我的功劳最为微薄。
其实那日在荆州城,百姓口中那些夸大的传述定是四公主故意散布出去的声势而已,这其中的原因樗里不说,宰冢大人自是懂得的。
樗里骅说到这里,竟然微微有些脸红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随即他见顾道远又要施礼说话,便连忙伸手压住顾道远的手臂笑着说道:
宰冢大人,你我二人单独在这马车上,那些虚礼还是不要再提了吧。
况且这“左更大人勿怪”几个字从顾大人的口中讲出来,让我总觉有些不太自在。
想当年顾大人在中枢时,我师父介子尚且还是以您为尊的。
虽说尊卑有别,但一时半会儿樗里还是不大习惯宰冢大人对我施礼讲话。
况且这次来到蜀国毕竟是怀揣着大事而为,所以我们还是按照事先约定的身份来相互称呼吧。”
第三百七十一章 谋蜀之道
顾道远闻言后微微一怔,那脸色也忽白忽红的颇有些不自在,但在樗里骅不断微笑着的鼓励下,他还是苦笑了声对樗里骅说道:
“那就委屈赵贤侄了,顾某忝称一声叔父,还望贤侄莫要介意啊。”
樗里骅听到顾道远放下了尊卑,这才一改方才的笑意,连忙正色施礼恭声回话道:
“叔父大人本就与我父同辈,尊称一声叔父亦是应该的,又何谈介意二字。
不过叔父需要谨记,我祖父赵渊乃是和中更大人为同族堂亲,原先在原州府赵之泽麾下任总管一职,后在赵之泽免官遣回西京后就被押入了大牢。
再后来西京之变时,死在了乱军的刀下。
而我一直流落西京街头,后听闻中更大人去了河东,便投奔族兄到了墨县。
现在被赵大人视为己出,极有可能继任下任中更一职。
.......”
樗里骅再次将自己原先设定的身份向顾道远娓娓道来,但顾道远除了苦笑之外却不敢应话,直到樗里骅说完话后这才苦笑着说道:“左更大人若是要掩饰身份,那公亲贵胄中的子嗣那么多,为何偏偏要扮成那赵渊的晚辈。
昔日我从张孜彧张大人那里曾经听说,这赵渊曾在原州总制府中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无恶不作,左更大人认他祖,不免有些失了身份........”
说到此处,顾道远皱起了眉头显然不愿继续说下去,但樗里骅将顾道远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同时又将他心中所想猜了个明明白白,随后就笑着说道:
“叔父此言差矣,那赵渊昔日在总制府时何止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那般简单,可以说我原州在戎军入关之前军事糜烂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哦?”
顾道远听樗里骅说起那赵渊的危害如此之大,一时之间有些想不明白这一府总管又如何能够与国家安危联系起来,故而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随后樗里骅就将昔日自己在总制府任小吏员时查处赵渊结党营私,勾结地方贵族吃空饷导致兵源不足粮草不够,又对发现此事上告赵之泽的樗里骅下黑手等事对顾道远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听得顾道远先是惊愕不已后又怒发冲冠,到最后只是颓然一叹望向了窗外的蓝天。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难怪这戎军入关会如此顺利。
也难怪须弥、秦岚一座座险关会轻易失陷敌手。
这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能拥有如此巨大的破坏力,若不是樗里骅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与自己告知,那作为宰冢的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去知道这么众多的内幕与隐情啊。
况且这大秦上下可不止仅有一个赵渊。”顾道远一想到大秦局势糜烂的原因之一竟然是这样,心中不禁怅然地感叹道。
“叔父,如今我双腿残疾,所以这蜀国中除了刘执等不多的人见过我之外,根本就没有人知晓我的模样。
但如果我伪装成公亲国戚的话,蜀国当中定会有有心人去探查我的身份,如此一来,估计这蜀国人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我樗里骅来到了益都。
那样的话,这趟路途的前程可就要艰辛许多了。
但如果我用赵大人族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宗亲做掩饰,那蜀国中的有心人绝不会查探到这么偏远的关系,而且赵元甫是从西京之变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所以双腿残疾也是可以解释的事情。
这样一来就会减少很多的麻烦。
更何况,我本就打算来益都享受享受风花雪月,做一做纨绔子弟的,这不与那赵渊的品性相得益彰吗?”
说到这里,樗里骅先是微微一笑,随即就看着顾道远无奈的神色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赵元甫,赵渊父,哈哈有趣有趣!”
顾道远看着面前哈哈大笑的樗里骅,不由得苦笑着摇起了头来,虽然樗里骅如今已经蓄起了胡须,颇有些成熟的气度,但在顾道远的心中,他却仍旧是当初自己初见时的稚嫩模样。
现在又看着樗里骅难得的为了一点儿口舌之欲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也不由得莞尔一笑,对樗里骅更加地感到亲切了起来。
“元甫贤侄,原本此次益都之行由我来就可以了,但没有想到那蜀公突然得了重病,并宣布由刘执监国,这可是件蹊跷事啊。”
见顾道远谈起了正事,樗里骅也一改笑容,变得严肃了起来。
“叔父,此事元甫还未来得及和您说。
据毛彪探来的消息称,这一年多来公子屠与那司马严叔段二人在蜀国政坛极为活跃。公子屠意图取长兄公子野而代之,所以曾多次对其兄于朝堂上进行攻讦。
无奈蜀公偏爱老实本分的长子而对次子公子屠多次出言训斥,导致公子屠与其父交恶。
不久后就传出了蜀公突然暴病之事。
但蜀公称病的同时,又及时将国事托付给了老臣相邦刘执主持,这才不至于国事落入公子屠之手而导致政事糜乱。
现在虽然眼看蜀国政权由刘执掌控,但实际上公子屠已经将大司行、大司田、大司马、大司理、大谏官诸部全部控制在手,并操纵大谏之官多次弹劾公子野。
而公子野虽然得到了刘执的辅佐,但实际上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全凭刘执的人脉在维系着最后的希望。
据说,蜀国如今驻守于北境的二十万兵马全部都由公子屠与严叔段掌控,而京城的禁军八万与驻扎落樱山诸关的十万大军是在刘执的控制之下,而南方防御蛮族的五万大军则受一名叫陆询的将军世袭掌控,对于此人的了解我倒是有些糊涂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的蜀国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军事上都是四分五裂的状况
.......”
顾道远听完樗里骅对蜀国局势的一番分析后,这才恍然大悟道:“此事我也曾多有听闻,但碍于大秦这些年来战事不断,国事日衰,所以了解的并不详实。
不过那陆家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陆家分封南郡镇压蛮族已达百年,他们向来只对国君忠诚而对其他所有的势力都不会轻易低头,也就是说,谁做了国君,他就是谁的人。
而且,据传说陆家虽然从来都只有五万人马的编制,但实际上他们能够召唤来许许多多的蛮族战士,所以陆家的实力不可小觑。
看来这次前往益都联络蜀国共同抗击戎军之事将不
会太过顺利啊。
不论是刘相邦还是公子野都没有掌控蜀国全局的能力,我们又该和谁联合才能让蜀国与我们同进退共抗战呢。
而且这蜀国国策本就一贯绥靖,再遇上这等国事动荡的局面,恐怕......”
“我们不用考虑和谁联合之事,因为公子野和严叔段早就成了戎人的走狗,所以我们只能选择固执的刘执了。
叔父不必吃惊,那萧锦行不是十分善用这等里应外合的计策吗。
这也是我为何要与您一同来益都的原因所在。
而且叔父恐怕还不知道,我已经派许小羊将军率领三千兵士扮做百姓混入了益都,毛彪也率领了一千亲兵先期去了益都。
实在不行的话,那我们就先帮刘相邦平定了内乱后再说吧,
到时候若是刘执同意与我们联合抗击戎人那还罢了,要是他仍旧那么顽固的话,这个随时会起火的后院还是归我们来把守吧。”
“什么!公子野与虎谋皮,而你要灭人国?”
顾道远听到樗里骅轻描淡写的话后突然起身手指着樗里骅问道,却不想猛地起身后碰到了车顶又将这位花甲老人弹回了座上,目瞪口呆的看着樗里骅。
“叔父不必惊讶,与其让蜀国沦为戎人的附庸,倒不如让他们彻底投效了我大秦,免得日后夜长梦多。
叔父,您觉得此计如何啊?”
听着樗里骅的话,再看着樗里骅冷峻中带着一丝微笑的面孔,顾道远这才突然发现自己失了态,便连忙放下了手臂。
而这时,他的背后不由得在这冬日里流下了冷汗将衣后打湿了一片。
“这还是同一个人吗?”顾道远的心中突然踟蹰道。
灭一国,这可是六百年大周王朝从来没有出现过得事情,这樗里骅不仅敢想,而且还真的做了起来。
那许小羊可是潆水守将,把守着河东郡的东大门,却在所有人浑然不知的情况之下率领三千人马潜入了蜀国。
要是樗里骅不说,那身为宰冢的自己根本就毫不知情。
而且顾道远绝不相信,樗里骅仅仅只安排了许小羊一支人马就敢说去灭一国之事。
目瞪口呆间,这位也曾壮怀激烈,雄心勃勃的老者突然涨红了原本就发红的面孔,对着樗里骅郑重施礼后恭声说道:“我在明,左更大人在暗,一切全凭左更大人安排。”
“不,叔父大人。
我是赵元甫。
这次来蜀国的所有事情都会由身为宰冢的您,顾道远顾大人来安排。
而我只是随行的随从,一个秦国的纨绔子弟,下任中更的继任者,以及您的党羽!”
樗里骅说完话后,在顾道远的注视下微微一笑,随即伸手向顾道远施了一礼,这才又恢复了那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像是留恋于巍峨的山川一般,再一次兴致勃勃的看起了车窗外的景致。
“即使是冬季,这蜀国却还是葱绿一片,丝毫也感受不到一丝的寒冷啊。”
“咦,那是什么?”
感叹着蜀国风光异域别样美好的樗里骅突然面色一变,望向了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来。
第三百七十二章 二十年,悲伤之地
就在樗里骅一行行走在落樱山中郁郁葱葱的谷道时,此时的东京城外却俨然已是一副银装素裹的模样。
骑着马踱步在早已结冰的黄水之畔,萧锦行一边望向南方影影绰绰中显得高大无比的东京城头,一边回忆着曾经与赵青儿在这黄水畔郊游、嬉戏、打闹的往事。
但那时二人来到东京时恰逢夏末,黄水畔的垂柳顺着河岸一路东去,微风出来时那柳稍就如天上的仙子在抚弄着长发一般齐齐轻摆。
可如今,萧锦行眼中这结冰的黄水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那般壮丽和每次再见时那令人感叹的气势。
就如同他亲自征服了这条巨龙一般,萧锦行的眼中只有死寂而空旷的水面以及毫无生命律动的孤独。
而那些一路向东延绵生长的巨大垂柳,也犹如行将就木的枯槁老人一般,干瘪而又难看。
就这样沿着记忆中的路,萧锦行慢慢地向东行走,随着他胯下的战马每走一步,他的眼神就会黯淡一分。
一座茅屋出现在了萧锦行的面前,这让许久都看不到生机的他终于目露出一丝期许向那茅屋中走去。
“哒哒哒。”
战马踏在坚硬的泥土上响起的声音以一种恰似它背上主人的心跳一般却来越快。
因为萧锦行竟然发现,这距离他愈来愈近的茅屋顶上竟然冒着袅袅炊烟。
虽然这散发出的淡淡白色炊烟在这寒冬中大雪下显得并不醒目,但就是这丝生机却让萧锦行黯淡的目光重新闪亮了起来。
快到茅屋近前,萧锦行跳下了战马,随即他向身后远远跟随的数百名亲兵摇了摇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这才慢慢踱步向茅屋中走去。
这茅屋背靠着黄水,面对着东京城的方向,虽然简陋至极,甚至连个篱笆都没有就这么孤零零的矗立在黄水之滨,但不知道为什么,萧锦行却越看越是欢欣。
“今后我们也在黄水畔盖间房子,你每日出门打渔种菜,我就在家缝衣做饭可好?”
“可是,我不会盖房子啊。”
“那简单了,你看那边有几座茅草屋,我们就搭那样简单的就行啦。”
“那可不行,这茅草屋简陋至极,夏季倒还罢了,冬日里简直能冻死人,还是算了吧,等子硕哥哥登上了公位,封我个什么爵位,我们就有了封地采邑,自然就有人会为我们盖房子的。”
“你怎么生气了?怎么不说话?青儿,我说错什么了吗?青儿我给你唱首歌吧。”
“萧哥哥,青儿根本就不想要你去讨什么爵位,青儿只想和你日日厮守,有一间能够遮风挡雨的茅草屋已是知足了。”
.......
萧锦行的脑海中回荡起当年自己与赵青儿在黄水畔散歩时的情景,却不知不觉间走入了这间赵青儿当初想要茅草屋中。
“吱嘎。”
随着茅草屋的门被萧锦行轻轻推开,一丝光亮撒入了漆黑的屋中。
借着这丝光亮,从回忆中醒来的萧锦行隐约间看到了一位岣嵝着背的老妪正颤颤巍巍的向炉灶中缓缓地塞进了一根枯木。
萧锦行微微一笑,心道这大军围城之际
,恐怕也只有这样垂垂老者才会抱着自己的房子不畏兵灾,不惧战争吧。
他随手关上了茅草屋的屋门,随即轻轻闭上了眼睛以适应这漆黑的房子中不多的光亮,数息后当他再次睁开了眼时,却是能够较为清晰的看到这屋中摆放的摆设。
一张堆满了淡黄色麦草秸秆的草席,一架织布的纺机。这是茅草屋中除了锅灶外所有的东西了。
“老人家,我路过此地想来您家中避避风寒,不知道方不方便?”
萧锦行一边口中恭敬地请求道,一边转头看向了那始终都没有抬头的老妪。
但当他看到了那老妪的面孔时,萧锦行在瞳孔急剧放大了数倍后,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这大雪的天真是很冷啊。既然你都进来了那就找个地方坐下吧。
只怕老婆子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能让你御寒啊。”
老妪慢吞吞的说道,随后继续向炉灶中填了根树枝,这才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城内早就没有人出来买老婆子的帕儿了。
这几粒米是还是半月前黄三娘送给我吃剩下的,若是你不嫌弃这锅中的粥清那就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老婆子年岁大了,实在是看不清楚,所以还请客人自己盛一碗清粥用吧,呵呵。”
老妪说完话后,颤颤巍巍向锅灶旁伸手一指,就见一只破碗摆放在地上,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月。
仍旧泪流不止的萧锦行怕那老妪听到了自己的哭泣,他一边走到老妪面前捡起那支破碗,一边揭开了沉重的锅盖看到了正在沸水中滚动的几颗屈指可数的米粒。
盛起了一碗带着米粒的沸水,萧锦行一边对那碗中吹着气,一边走到老妪的面前缓缓蹲下,将手中盛着水的木勺伸向了老妪的口中。
老妪察觉到了一丝热气,知道这是来人为自己喂食粥饭,微微一怔后老妪也不客气,随即张开了口任由萧锦行将木勺伸进了自己的口中。
萧锦行一勺一勺的将自己吹凉的清粥喂给了老妪,这期间二人都没有说话,待到这破碗空空如也之时,平复了激动心情的萧锦行这才擦了擦自己的脸,开口说道:“老人家,这么多年您还在织帕儿呢,当年我也曾在您这里买过帕儿。”
“呵呵,不,不是这样的。”
老妪突然摇起了头,开口笑道:“那帕儿是老身送你们的。想想都二十年了吧。”
老妪缓缓的说完话,错愕间明白过来老妪已经凭借着声音认出了自己的萧锦行再也难掩自己内心的悲伤,像个孩子一般的痛哭了起来。
纵然他也极力在掩饰并阻止着哭声从自己的嘴里响起,但那“呜呜”的闷哭声还是随着他一呼一吸响了起来。
老妪伸出了手,轻轻地摸在了萧锦行的脸上。
“好孩子,当初你们两个人郎才女貌,老身又怎么能忘记呢。
老身虽然眼瞎了,但脑子却灵光的很,你们两个当年说过的话,脸上的表情老身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记得当年老身送给你们的帕儿上绣着一对鸳鸯,平静的河面上,从芦苇丛中刚刚探头的鸳鸯。
对不对啊?”
老妪一边为萧锦行擦拭着不断流下的泪水,一边微笑着说道。
萧锦行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块丝绸的布片,那块仍旧留下暗红鲜血的帕儿正整整齐齐地被包裹在那丝绸的布帛中。
他一边将帕儿连同布帛一起交到老妪的手中,一边哽咽着说道:
“我忘了,我甚至忘了青儿的面孔。
老人家,你告诉我,她究竟长的什么样儿啊?”
那老妪接过萧锦行递到自己手中的布帛,仔细的轻轻地一寸寸的摸着帕儿,一直摸到了那帕儿中间血渍最浓最硬的地方。
“老身活了七十多岁,从未见过像她那般漂亮的女娃儿。
那天那娃儿从黄三娘的摊子前走到了老身的摊子,仔细的看着我绣的那些物件儿。
她穿着一身纱做的青衣,一阵风吹来那衣服就会被风吹轻轻荡起。她的皮肤极为白皙,根本就不是寻常受过烟火的女子。
大大的眼睛,尖尖的脸蛋儿,淡淡的峨眉,笑起来让老身也不由得会多看几眼。
那娃儿谈吐十分有礼貌,即便是贱如老身这般的小贩也不忘大娘,大娘的称呼。
老身心底高兴,就送给了她这帕儿。
原本这帕儿是老身准备为黄三娘家要过门的媳妇儿送的见面礼,并不打算卖的
......”
老妪将那帕儿端在手心,向痴痴地听得入神的萧锦行淡淡的讲述着往事。
萧锦行的眼泪终于不再流淌,而老妪的话音也被她一阵剧烈的咳嗽所打断。
萧锦行连忙起身准备为老妪端些热水,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水缸的所在。
“娃儿,去用这碗到院子里装点儿雪吧,拿进炉台上放一会儿也就化了。”不再剧烈咳嗽的老妪吃力的说道。
萧锦行连忙起身,推开了茅草屋走到院子中瓷瓷实实的乘了碗雪后,拿进了茅屋放在了炉台上。
转身再看老妪时,却见老妪已经闭上了眼睛。
萧锦行大惊失色,连忙走到了老妪的身前,蹲下仔细看时却见老妪原来只是睡着了。
人老瞌睡就轻,萧锦行刚刚蹲下不久,老妪就再次睁开了眼睛,一边缓慢的将手中的布帛交给了萧锦行,一边似是不好意思的说道:
“这人老了就不太中用了,原本瞌睡就少,夜里又冻得睡不着。所以每天只能趁着炉火没有完全熄灭时才能借点儿热气睡一会儿。
却没有想到今日来了贵客,到让你见笑了。”
萧锦行转头看了那似乎已经完全熄灭的炉灶,随后立刻将身上披着的熊皮大氅脱了下来披在了老妪的背上。
突然感到异常寒冷的萧锦行微微皱了皱眉,这才深切的体会到了那老妪口中所说,冻得睡不着觉的感觉。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啊。
娃儿啊,老身虽然从未穿过裘皮,但也见过那些达官贵胄们穿过,这一件儿裘皮的衣裳就是将老身卖了也换不来啊。
还是去了吧,不然弄脏了你的衣服。”
老妪颤巍巍的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将身上的裘皮大氅撕脱下来。
第三百七十三章 大司行王露 佞臣的面孔
“老人家,这是给您的礼物,就算是当年您送给青儿的帕子,今日我代青儿前来回礼如何啊。”
萧锦行连忙握住了老妪的手,诚恳的轻声说道。
这番话似乎真的是起了作用,那老妪听后也不再挣扎着脱下大衣,而是微微点了点头,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这衣服上的毛和羊毛、马毛、牛毛、兔毛都不太一样。虽然要硬些,可比那些动物的皮子要厚多了,也暖和多了。
老婆子小的时候,娘亲曾经为亲贵们缝补过皮衣,那些我都是见过的。
......”
听着老妪又道起了关于她的往事,皱着眉头打着哆嗦却强忍着不发出动静的萧锦行不自觉间靠近了已经熄灭的炉火。
但他并没有因为寒冷而感到丝毫的痛苦,而是满身满心尽是幸福与安宁。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感到过的安宁。
“大单于!”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恭敬的呼唤声,萧锦行转头看了眼似乎又睡着了许久,不说一句话的老妪后,这才扶着炉灶的边缘,缓缓站起了冻僵的身子。
“吱嘎!”
茅屋的门再次推了开来,萧锦行对远处就要走来的亲兵摆了摆手,这才一瘸一拐的向远处走去。
但他刚刚走了几步的距离,就听茅屋中那老妪的声音再次响起。
“娃儿啊,你要为那女娃儿报仇的话,老身并不阻你。
看你今日的样子倒也不算是坏人,更和传说中的样子并不相同。
当年你率领齐国兵马阻止了楚国人攻击东京,东京城的老百姓都念着你的好。
尤其是你被国君加害之事,虽然百姓们敢怒不敢言,但内心里都是同情你的。
今日,你率军前来,切莫将怒火发泄到百姓的身上,他们都是无辜的。”
屋内老妪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萧锦行却明明白白的听到了老妪所说话中的意思。
看来,她早就明白自己是谁了。
看来,自己当年被萧子硕迫害之事,也是人尽皆知。只是唯有这老妪知道,原来戎人的单于是当年的萧槿罢了。
萧锦行没有回头,仍旧踏着厚厚的积雪向茅草屋外走去。
“吱嘎、吱嘎。”
随着脚踏积雪的声音越来越小,萧锦行的背影也越来越小。
“大单于,城内来了使者请求面见单于。”
萧锦行向那亲兵点了点头,随后又嘱咐人去为那老妪重新筑一所房子,再送去食物后,就匆匆返回了大营。
“大单于,微臣乃是大齐司行王露,今日受我家君上之命,特来面见大单于。”
萧锦行一进行辕大营,就立刻唤来了齐使。
但当他看到这唤做王露的司行时,却又因此人面生的很而感到了一丝失落来。
萧锦行见这王露并不认识自己,便大喇喇坐了下去,对帐中仍旧站立施礼的王露说道:“大司行不是温玄吗?何时由你来担任了?”
那使臣见萧锦行开口说了话,连忙
露出一脸的阿谀之色说道:“大单于对我齐国的事情真是了若指掌啊。温故司马已病逝多年,所以君上就令小人忝居厚位,大单于不知道也不奇怪。”
“哈哈哈。”
萧锦行见这王露说话乖巧,不由得哈哈一笑说道:“不错,你确实是小人,当年温玄任司行时,曾是萧子硕的老师,而你只不过是萧子硕的陪读侍童。
温玄虽然为人刻板固执,但也算是个忠臣贤臣。
可你为了取代温玄,故意将温玄对你说过怀念故人的话告诉萧子硕,从而让萧子硕派人将温玄鸩毙。
所以看你老实的份儿上,我就不为难你了,滚出去吧。”
萧锦行头也不抬的摆了摆手,随即抓起身前案几上的凉肉就吃了起来。
今日在黄水畔上走了许久,萧锦行着实是感到有些饿了。
那王露听萧锦行对自己连讽带刺,甚至连自己前来的目的都没有询问就让自己滚。
他的脸上顿时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变化了许久这才嘿嘿一笑,说道:
“大单于真是英明神武啊。
单于所言皆是实情,想不到贵国的情报能如此详实缜密,当真是令人赞叹啊。
看来我齐国能有今日之危,也不算是冤枉了。
只不过今日我家君上派我前来,是想和大单于谈一谈退兵之事。不知道大单于可有兴趣听听?”
萧锦行原本想等自己口中嚼着的肉咽到嗓子后就命人将这齐国使者赶出去,可他听到此人脸皮如此之厚也是心下大奇。
按说做到司行职位的人那也是相邦之下百官之首,怎么地也该有些气节在的。
但显然此人献媚之言张口就来,唯唯诺诺尽是奸谗小人的神色,这让因方才见到了昔日故人所以心情大悦的萧锦行对此人也生出了些许兴趣来。
“齐公想要议和,那说来听听他能开出个什么价码来啊。”
王露听到萧锦行接过了自己的话茬,大喜之下连忙说道:“大单于,鄙国国君愿意以东京城中一半的财产换大单于能率军退到黄水之北。
自此之后,我齐国愿意承认夏国的存在,更愿意与贵国划水共治相约兄弟之国。
他日若是贵国遭到了.......”
“等等,我要是没听错的话,你家国君是画了个大饼给我。而且那大饼还是我碗里的。这可稍显诚意不够啊。”
萧锦行打断了王露的话说道。
“大单于此言何意,王某没听明白大单于的意思?”王露听到萧锦行的话后,疑惑地问道。
“真是个蠢货。
我若取东京城,就如同探囊取物,一旦夺取了东京,这城中所有的钱财不都是我的么,何须你家国君给我。”萧锦行讥讽的说道。
但那王露却是料到了萧锦行会有此一说,便微微一笑说道:“大单于若是动用大军,攻克我东京城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但毕竟要死人的嘛,况且我东京城内还有大军十五万,百姓更是百万有余.......”
“你在威胁我?
萧锦行再次打断王露的话,恶恨恨地说道。
那王露见萧锦行有了怒意,大惊失色之下连忙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说道:
“大单于误会了,误会了。我家国君听闻大单于早就攻克了王畿神京,所以有心奉大单于为天下共主,我齐国愿在大单于的庇护下为单于效死。所以这才派了微臣向大单于表达心迹,大单于千万不要误会啊。”
“天下共主?”
萧锦行听完王露的话突然一愣,这天下共主不正是自己想要寻求的结局吗。
如今自己虽然率兵夺取了旧秦全境和齐国大部,但毕竟自己率领关外戎人入寇名不正言不顺,如果能有一国宣誓效忠,那显然会让“大夏国”入主神州的行为有了正当的法理保证。
看来那萧子硕是抓住了自己的心思,递给了自己一个难以拒绝的理由啊。
见萧锦行陷入了沉思当中,王露心中窃喜。
此次出城和谈可是自己一手力主之策,万一能够成事,萧锦行撤出了黄水之南,那自己可就立下了再造齐国的不世之功啊。
说不定那相邦的位置也会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呢。
暗喜间,他连忙再次叩首,像对天子一样施了人臣大礼后说道:“大单于,若是大单于觉得鄙国诚意不够,鄙国还可将黄水以北通往王畿的三川郡西六县割让给大单于。”
“嗯?三川郡?”萧锦行闻言后突然一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那王露以为萧锦行动了心,便再次磕下了头去,等待着萧锦行的回应。
“既然是这样的话,你且先回去禀告你家君上。若是能在十日内集齐黄金千乘,白银万乘,民女五万予我。我自当考虑退兵一事。
贵使也知道,我大军此番出兵贵国已达两年之久,将士们人心思归就连我也弹压不住,这次前来攻击东京,本就答应城破后由任由将士们获取财物、妻女,所以若你家君上不表示些什么,那我也无法说服将士们无功而返啊。”
王露听到萧锦行的话后,顿时惊的嘴都合不上。
因为黄金千乘,白银万乘虽然很多,但这东京城中倒也不是拿不出来。
但民女五万之事却实在难办,因为谁家会愿意将自己的妻女奉上,送给戎人呢。
但他转眼又一想,如果萧锦行只是索要钱财,那说不定还有反悔的风险。
但他竟然还会索要女人,那就证实了萧锦行这些蛮族人的习性果然只为利而不为地,更说明了萧锦行的话有真无假。
想到此处,王露忍耐住心中的大喜,连忙答应了萧锦行并立刻与萧锦行约定好了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就匆匆返回复命去了。
而王露刚刚离开了大帐,一旁的哲哲等人就上前来劝萧锦行莫要放虎归山,虽然他们不敢忤逆萧锦行的决断,但如今明明局势大好,萧锦行却露出了退兵的意思,还是让众人心有不甘。
但萧锦行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答应不会退兵,随后再也不解释自己的想法,只叫哲哲负责交接齐国十日后上缴的财物便离开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