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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阳墨帜玄武歌全文阅读

作者:樗木     赤阳墨帜玄武歌txt下载     赤阳墨帜玄武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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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来客

    原州城清水河畔,一家新开张的酒楼内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茶楼古式风格,木质结构,共有两层,一层大厅,桌呈回字型摆放,厅中央是隆起的方形舞台。

    此刻茶馆内正有一老一少两人唱着书。老的弹,小的唱,老少二人一商一和发出抑扬的曲调,不时会爆发出食客的阵阵喝彩声。

    老少两人唱的书名曰《创世战纪》,是纪念末世洪水过后,一代英豪姚老太君带领劫后幸免于难的人民南征北战,创立神州大陆第一个统一帝国大周帝国的事迹。

    “末世劫,人刍狗,交相杀,易子食,虎狼朝堂走,道上满蓬蒿,人曰天道罚,绝户洗恶孽……赫赫原州里,姚君起征伐,诛杀北狄鬼,驱离西戎魔,挥师东进万里波,杀暴扬善定乾坤。征伐满十年,天下始安定,兵卸甲,民归田。

    姚君筹谋又十载,立独子,继天下,封功臣,合四国。雍尚建国坎水位,玄武争鸣旗飞扬;芈颌领土离火位,朱雀翱翔九重霄;刘昂开邦兑金位,白虎啸傲昆仑巅;萧奉命定震东,青龙开疆帜重重。北国御狄护神州,南国利商供钱粮。天子居洛邑,神州始升平,姚君驾白鹤,逍遥往西去……”

    天下四国,几乎所有茶馆都有人唱书《创世战纪》,在纷争的年代,似乎只有歌颂遥远的先烈才会显得这乱世里有那么一丝安宁,更不会被朝廷的暗探以言获罪被拿了归案,吃那牢狱之苦。也有人在这书中抑扬腔调中幻想英雄出世,再造天下的安宁。

    周历588年,天子之地只剩洛邑一城,昔日封建四国不仅相互攻伐,立国百年后还不断蚕食周王室的土地,直到周历432年天子之地所剩洛邑后,虽四国眼里早已没有天子,但为避免声誉受损,也就心照不宣的对天子保持着最后的一丝的距离,不攻、不朝、不敬、不蔑,反正一城之地,取之无用,取之反倒平添无尽烦恼。

    周王氏仅存价值,仅在乎二,其一历法仍以周为名,四国不废不在不能,而在不便;其二,四国仍在保留着对姚君的敬畏,对拯救末世人民的那个已经神化的尊者四国都设坛开庙保持祭祀,五百多年从未中断。

    新君继位都要上告姚君,以示正统,而洛邑城的姚君殿及殿前的姚君神龛和天下唯一的姚君神像也被天下所有人视为精神依柱,这也是四国不伐周天子的底线。

    因为在四国国君的心里,他们不敢伐。

    樗里骅是这家酒楼的主人,此刻他正坐在二楼自己单独设置的雅间。此间位置极佳,临着窗可看到原州城景和清水泛舟,也可居高临下看到一楼大厅的演绎。

    樗里骅一边听着说书人的吟唱,一边看着周围人流涌动,众生面孔。当目光扫过店门时,看见一位身着粉色长裙,身材看着却有些臃肿的女子在和小二交谈,姑娘神色中带着不满。

    酒楼初建,和气生财,樗里骅赶忙走下楼去到女子身旁,问女子道:“鄙人为此间茶馆主人,不知姑娘有何事?”说完双手合持,一揖而下。

    “先生,我已告诉这位姑娘店内客满,可这位姑娘却说酒楼开着就是人要进去的,就不走了,我百般解释怕她挡在门口影响客人来往,就与她理论,随后先生您就来了。”店小二忙向樗里骅解释道。

    樗里骅微微点头对店小二说:“小乙,你且进去忙吧。”随后对女子再一揖而下:“来着皆客,边陲粗鄙之地,小乙不习教养,请姑娘见谅则个,如姑娘不嫌,二楼有雅座,姑娘可否移步。”说完向女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女子这才止住愠意,道:“方才听小二哥唤您为先生,观您谈吐,想必为读书人,倒是小女子唐突了,只是与同伴赶路到此地,同伴去置办一些货物,相约在此间茶楼相聚,小二哥说没了座位,不免有些着急,言语冒犯处,请先生勿怪。”说完微微伏身,做了一个万福。

    “姑娘言重了,请随我来。”樗里骅引女子上到二楼在自己的位置落座。

    随后,唤来小乙吩咐添置茶食小果,又叮嘱如姑娘同伴来见,直接引到二楼。

    小乙道一身“诺”,赶忙去准备。

    樗里骅对姑娘道:“姑娘可在此吃茶赏景,如需鄙人之处,请唤我即可。”说完就要离开。

    女子连忙道:“先生且慢,伙伴置货且需一段时辰,小女子观二楼雅间也是客满,若没猜错,此间雅阁为先生自用之所,小女子惶恐,请先生一同安座。”

    樗里骅笑道:“姑娘聪慧,鄙人再推辞也不妥,就却之不恭了。”

    随与女子相对坐下,“听姑娘口音非我北国人,且礼仪周全,敢问姑娘来自何方?”

    女子笑答“小女子本家姓芈,楚国人,世为商贾,此间来秦国进一些皮毛革衣,不想与先生相遇,小女子幸甚。”

    樗里骅肃然起敬道:“芈姑娘年纪轻轻便不远千里经商,鄙人佩服至极,楚国来此千里之遥,实难想象路途之险,且楚国与蜀国连年交战,路上亦不太平,鄙人佩服的紧,姑娘辛苦。”

    女子掩口笑道:“跨地经商,互通有无,此乃楚国立国之本,楚国粮米充盈

    ,运往秦国助其抵御西戎为天下苍生保太平,五百年来皆如此,秦国不保则天下不保,何谈辛苦。且商人重利,运粮来此,贩货而返,本就一本万利,再谈辛苦就羞煞小女子了。”

    樗里骅忙道:“倒是鄙人俗套了,芈姑娘请用茶。”说罢为女子斟满了一杯茶水。

    “边境之地,无好茶,有好酒,这茶也是楚国产的,芈姑娘莫见笑,不敢说品,解渴而已。”

    “先生说笑了,小女子谢过。”

    樗里骅心里有些疑惑,看这姓芈的姑娘年纪不过二八,但谈吐言行却不像行商之人,倒是出自贵族名门。

    但观女子面容,面黑肤糙,虽不能说丑陋,但也绝非美色,且身材臃肿,却又像行商流贾之人,但隐约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魄,特别是说出“秦国不保则天下不保”这句话时,倒似是一名心忧天下的将军,可她看起来却不满十六岁的样子。

    想到这里,樗里骅不禁有些失笑,人家只不过是路过此处喝一口茶水等人而已,自己想那么多做什么。

    可回想起自己十六岁时,何尝不是这位姑娘的样子,心忧天下,踌躇满志,每天想的都是“悲风持仗二尺剑,批甲着戟御马奔。戎狄叩关胡歌里,出师斩首三万级。”

    人家十六行商天下,自己二十多岁,却连原州府都没出去过,想来真是惭愧至极。

    “先生”?见樗里骅正发着呆,女子突然发问:“先生在想什么?”

    “啊,让姑娘见笑了,只是见姑娘年纪轻轻便能行万里路,领略这大好河山,让我好生羡慕。可是…”说到此处樗里骅摇摇头,便不再说话。女子见樗里骅不愿言语,也向窗外望去。

    窗外,原州城的城墙灰斑点点,诉说着它在悠久的岁月里,所承受的无数重压。

    原州城始建于何时谁也无从考证,自大洪水退后,这里就因为地势较高,成为末世后人们聚居生活的主要地区,也成为戎狄周三大种族的集汇区域。

    神君姚老太君就是以一介女流之身在此城带领人民外抗戎狄,内定乾坤。

    周立以将五百余年来,在此城下与戎狄大战五十余次,小战不计其数,但雄关当道,无一败绩,凭的就是坚固的城池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秦岚山脉与须弥山脉在此地交汇,形成一个狭长的葫芦型地貌,葫芦嘴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关的萧关,也是大周帝国的最西关,关后二百四十里便是原州城。

    萧关以西百里外是个什么样,帝国几乎没有人去过,只有姚君当年驱离西戎时曾带兵杀过百里,但军中突发瘟疫,西征军士死伤惨重,姚君不得已下令撤兵。

    此后秦国斥候出关探查戎人动静,但也绝不会深入五十里外。

    看似平静的关外,却每隔十年左右就有西戎的入侵,姚君设秦国,本就为抵御戎狄,故将当时大量功勋将领、百战兵士分封在秦国。

    四大封国中,也只有秦国在军事上遥遥领先于其余三国。

    所谓秦人生而为战,兵民一体,这样的制度持续了数百年。但也正是如此,秦国在四国中主导对异族战事,从而在客观上也造成被动的穷兵黩武,经济发展极差,如遇上天灾,则国内百姓饥寒交迫远甚于其余三国。

    秦国国君雍姓,当朝国君名曰雍道成。姚君设立其余三国中,蜀国在秦国以南,设立此国为的是如果戎狄破秦,则蜀拒之,可以说是天下的第二道防线,与秦国以夏水为界。

    与秦国萧关、原州以东多是平原不同,因为蜀国多山、多河,姚君设立此国后广建关隘,意欲如戎狄来犯则逐关据守,保民护土,蜀国国君刘姓,当朝国君名曰刘琮。

    齐国位于秦国以东,两国以黄水为界,且蜀国东北部也与之交壤;

    楚国位于秦齐两国以南,与齐国以夏水为界,与蜀国以落樱山脉为界,齐公萧姓,名曰萧子硕,楚国国君芈姓,名曰芈清。

    原州设有镇边总制府,府邸与樗里骅的酒楼只隔百步,樗里骅的目光在绕着城楼一圈后终于从镇边总制府邸的门阙上移回到手上的茶杯之中。

    看着看着,樗里骅便是一声长叹。

    “噗嗤”,女子抿嘴笑道,“要不是先生叹气,我还以为先生癔症了呢。”

    樗里骅不好意思的看着盯着自己的女子,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啊,方才想起往事,怠慢姑娘了。”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看着樗里骅态连说不妨事,又道:

    “先生,戎狄离上次叩关已有八年了,不知先生见过戎狄么,听说好像不似人类,倒像些鬼畜般的东西。”

    樗里骅听到这有些孩子气的问话,不免莞尔一笑道:

    “姑娘所说倒也没错,戎狄是关外之人的统称,其实戎和狄都是指的关外蛮夷。

    我年幼时曾跟着家母为守关的父亲送一些吃食、衣物,登上城头时看到过他们的尸首,家父指着尸首告诉我,戎人更类似我们一些,相较不同的地方在于戎人肤白,躯体较我族类更高一些,而狄人矮一些,皮肤倒是和我们无二致,但毛发

    一般都是红色的。

    戎人面目倒还算正常,但狄人双眼和牙齿凸出裸露,面目狰狞。

    他们均着兽皮,手持一些简单的木棒及削尖的石头作为武器,但我们和他们一对一战斗很难有胜算。

    侥幸戎狄之人虽骁勇异常但无谋略,仅凭蛮力作战,所以姚君护佑,萧关关城坚固,这数百年来总算是有惊无险。”

    “是啊,姚君护佑,总是不能让这些吃人的魔鬼入我神州。小时候听爷爷说过,这些戎狄当年肆虐神州时,可是见活物便吃的。”

    说完女子便做出一副害怕的神情。

    樗里骅笑了笑,他看得出姑娘也是带有表演的成分,其实并非发自肺腑的胆怯。

    樗里骅正待解释,突然看见酒楼又进来三名壮汉,均着一身短打的红色衣衫,每个人都身材魁梧,一进门就东张西望,一看便知是在找人。

    那女子也循着樗里骅目光转身看到了三人后,面露喜色,对樗里骅道:

    “先生,小女子的伙伴来寻我了,今日叨扰之处,请先生见谅,不知这茶水多少银两?”

    “姑娘见笑,区区一壶茶水也是你我二人同饮,再向姑娘讨钱就羞煞鄙人了。”

    “好吧,如此多谢先生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女子这就告辞了,先生保重。”那女子起身施礼。

    “姑娘返楚路途遥远,千万小心,祝姑娘此番生意兴隆。”说完拱手相送,目送着她下楼与那三名壮汉一同离去。

    酒楼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街道上已是一地银装,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粉衣女子翩翩而去,渐行渐远。

    樗里骅笑了笑,关上窗户,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对正在收拾茶具的小乙道:“小乙,收拾一下,我们去总制府邸。”

    原州府安戎门外,恰是方才酒楼中的女子突然站住,回头望向原州城。

    她忽然记起,方才酒楼中与那掌柜攀谈良久,却忘记了询问掌柜姓氏。却又想,可能自己此生再也来不了这千里外的秦国,即使知道又能如何,不禁笑了笑。

    回想这掌柜一副读书人的酸腐气,满口的古文折句,但又不知为何却让人不生厌恶,反而自己却很喜欢听他讲话,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级,却显得老成持重。

    想到他突然发呆时眉宇拧了好几次,就不禁觉得有趣,也许他也是个受烦扰之人吧。

    “四公主,怎么了?”随行的一位中年男子关心的询问道。

    那女子转过身来,全然没有了在酒楼时的俏皮和回忆时的专注,正色说道:“左赐哥,我们的货置办全了么?”

    男子说道:“四公主,货物已经置办妥当,如果我们真是来行商,这趟也必然收获颇丰。”

    “左赐哥,那不然我们就做个商贾吧,我看四公主这半年也开心不少,左赐哥功夫好,左忠哥善于经商,我们就做个富甲一方的商贾,来年开春回去赚到了钱给小喜讨个老婆,哈哈。”

    一个年级大约有十三四岁的少年插话道。

    “小喜,休要胡言乱语。”女子看着这个少年说道,眉宇间也多了一丝爱护之情。

    “这次我们过齐国,来秦国,访风土,观人情,你等要好好看,牢记于心,尤其是这地势山川,更要绘图造册,也许哪天我们就要用到了。”

    “四公主,公子嘉和您终为手足,我想事情也许不会糟糕到那般田地的,况且夫人和淑美人是亲姐妹,您……”

    一旁比左赐少显年轻的唤做左忠的男子满脸忧色的对女子说道。

    那女子看着左忠,面现伤悲之色道:

    “身在公侯家,手足、姐妹之情又算的了什么,碍着人家了,送你去和亲就已是恩赐,杀生之祸也未尝不会有。

    我虽女儿身,但我楚国二十六位先公中,女子也有四人,那齐国开国庄公萧不也是女儿身?

    大哥是睚眦必报之人,我兄妹五人中两位姐姐一个远嫁齐国,二姐也招了驸马做了商贾之妇,翻不起大浪。

    近年母妃虽然不受宠,但我和喜弟却是对大哥公位最有威胁的人,总是不能大意的。”

    “四公主,此次出商,您说公子嘉会不会觉得公主志在从商游玩,放松对公主的戒备?”一旁的左赐说道。

    “左赐哥,记住,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不确定的猜测上,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事,只会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女子正色道。

    “左忠哥,你先带十人乘快马按照计划路线向蜀国出发,与我商队保持三日距离,如有异变,三人分三批回报,其余七人分次或往楚国、或往齐国、或往秦国奔逃,你可留下记号后,伺机而变,但不绝可回援本公,出发”。

    “诺。”

    此刻如果有楚国公室的人在,一定会发现这身着杏粉衣裙,方才还在樗里骅酒楼里吃茶的女子,竟然是楚国国君芈子清的四公主,芈纯熙。

    他们也不曾想到,周历588年冬月二日,芈四公主在以商贾身份游历神州大周王朝最西方原州城后,在大雪纷飞中取道蜀国向遥远的楚国进发。

第二章 镇边总制府

    秦国分六郡二州。

    六郡由北往南,从东到西分别为朔方郡、秦岚郡、河西郡、蜀北郡、夏中郡、京畿,都城位于京畿,名曰西京。

    二州分为原州和灵州,灵州位于秦国北部秦岚山脉与北方大泽交汇处,古来便是为抵御狄人侵扰而建,但灵州已北均为大泽,人畜皆不得往,只有一条小道通往北疆。

    狄人很少借这条路大规模南下,偶有的狄人迁徙一经路过此地发现有秦人城池便知不敌而自觉北返。

    而原州则位于萧关以东,秦岚、须弥两大山脉交汇之处。

    所以作为天下阻碍戎人的第一雄关所在之地,数百年里,秦国不断加强萧关以及原州城防工程,现在的原州城历经无数次加固已分为内外双城墙,内城周围九里三分,高三丈五尺,垛口一千零四十六座。外城周围十三里七分,高三丈六尺,垛口一千五百七十三座。

    东城门三道,一曰安边门,一曰保宁门,一曰杀胡门。

    南城门四道,曰镇戎、定戎、安戎、破戎。

    北城门两道,名曰威远、镇远门。

    西城门一道,曰崇姚门。

    原州城设有镇边总制府,总制萧关与须弥山脉七散关军务。

    此时,樗里骅和小乙便冒着风雪从酒楼出来后,向着总制府邸方向慢步前行。

    两人行进间,忽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凄凉的曲调声传入耳中:“夫戍萧关妾在楚,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樗里骅知道,这是街边寡居的吴婶在唱着楚曲,用以思念她那战死的夫君。

    吴婶住在樗里骅酒楼旁边,所以樗里骅每日都能听到这凄凉的曲声。

    “小乙,今天给吴婶送过饭食了吗?”樗里骅对小乙问道。

    “回先生,送过了,吴婶也是可怜,来原州寻他夫君已有七年了,这原州城的每家每户都已让她访遍。

    明摆着人都死了嘛,可她就是不死心。开着个织布作坊连自个儿也养不活。

    您说他夫君也是,好好地楚国人不做,跑我秦国来和戎狄作战,真是……”

    “小乙,闭嘴!”樗里骅呵斥道。

    小乙跟着樗里骅已有六年了,头次看见樗里骅发怒,不由得有些害怕,搓着手低头不敢看樗里骅。

    樗里骅也看出了小乙的窘态,便轻声对小乙道:

    “小乙,我且问你,你父母如何走的?”

    “回先生的话,与戎人作战受伤,回来两年后便因病而逝,母亲积劳成疾,父亲走后便撒手人寰。”说罢小乙脸上尽是落寞之色。

    “小乙,你可知吴婶的夫君和令尊一同作战是为的什么?”樗里骅问道。

    “公有令,秦国满十六岁男丁均要赴边关作战。”小乙答道。

    “吴婶的夫君可否必须要听秦公之令。”

    “不必。”小乙回道。

    “小乙,我们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令

    如山不可逆也。

    但你考虑过为何不可逆么。戎狄来犯,不同与诸国乱战,诸国如败,骨弱者皆可降,降者得活。

    但如果戎狄破萧关,神州诸国则难抗拒,那时彼为刀俎我为鱼肉,可会有一人能得活?

    吴婶夫君是大丈夫,真君子,你切勿再如此胡言乱语。”樗里骅轻轻言道。

    “先生,小乙知错了。”小乙显然认识到了错误,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回道。

    “小乙,你今年也有十四了,再有两年你我二人也会登上萧关城头作战,好自为之。

    回去向老夫人讨一床被褥,拿去给吴婶吧。我一人去总制府衙就好。”

    小乙道了声“诺”,便转身离去。

    看着小乙往酒楼跑去,樗里骅摇摇头微微一笑便转身向总制府衙走去。

    樗里家族自秦国立国初始便在原州城落脚,先祖据说也是跟随姚君安定天下的良将,分封后留在原州城帮助秦国抵御戎狄,但随着时间流逝,樗里家族也逐渐在时光中没落,虽世袭爵位,但传到他这一代也几乎没人把他这个大夫放在眼里了。

    姚君当初设立爵位制度,秦,齐,楚,蜀四大封国之下便是十七级爵位。

    分别为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客卿、正卿、大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大更、大良造,爵位可以世袭。

    大夫的俸禄为年粟米二百五十石,拥田六倾、房产三十亩,但随着后辈子孙们越来越多,这些田产房宅就越分越少,到樗里骅这辈时,先祖分封的采邑田产早都已经在三百年前就分的丝毫不剩了,但好在俸禄还能够照常领取。

    作为嫡传子,樗里骅世袭了大夫的爵位,除开每年的俸禄外,他的父亲作为贵族,在活着的时候也曾多次出关抵抗戎狄,斩首甚重,所获钱财封赏也倒是颇为丰厚。

    所以樗里骅从小虽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这也是樗里骅能够从小拜的起先生的原因所在,虽然他的先生索要的礼金并不高。

    樗里骅在十八岁时按照秦例入镇边总制府任采案一职,主要是做一些整理民事诉讼、农田清册、兵器武备造册督查等零散工作。

    这也是秦国数百年来的惯例,让嫡传贵族子孙早早接触政务,一来可以了解一些国家最底层情况。

    二来也是为了培养他们的管理能力。

    三来是希望可以发现培养一些能力出众的年轻贵族。

    但实际上这项制度早已经达不到当初设立时的目的了。

    卿一级的高级官员总是由那几个古老家族在把持,只不过是今天我主政明天你主政而已。

    大夫层面的中层官员大多纨绔不堪用,世袭来的爵位官职也牢牢把控在家族手中,但他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和手段能力实际操作国家机器的运转,只得雇佣一些寒门读书人来干这些本身应该由大夫们自己干的公事,这些人统称为吏员。

    吏员们大多生于

    底层较为富裕的农民商贾之家,较为熟悉底层农耕、商业运作,干起政事也算是得心应手,所以当今国政虽然名义上是大夫治国,倒不如说是吏员治国更为贴切一些。

    不知不觉间,樗里骅已经走进了镇边总制府的门阙,不同于十八岁时初次进入总制府邸时的震撼,樗里骅在这里已经快五年了,此时高耸的门阙倒像是两把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宝剑一样让他心里有些压抑。

    樗里骅跨入府衙大门,走向左侧的议事厅,一进厅门便能看到昔日与樗里骅朝夕相处的同僚,那些寒门受雇的吏员们。

    他们依旧在低头翻看案边如山般的卷宗。

    在突然发现樗里骅进门后,数人不约而同的起身走了过来,一位体型略显富态的年轻人兴奋的抓住樗里骅的手道:

    “樗里兄,你回来啦,事情是否已有回转的余地?”

    “是啊,樗里兄,府里怎可少了你这第一断案能人。”另一高高瘦瘦,脸色较深的青年也笑着说道。

    “我就说嘛,肯定是州卿大人舍不得樗里兄,那么小的事,何必断送了樗里兄的前程呢。”

    “就是。”“就是。”

    围在樗里骅周围的人都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道。

    “高兄、魏兄、梁兄,诸位兄长,樗里恐怕再也无法和诸位共事了,五年来承蒙诸位兄长照顾,方有樗里今日之识。

    古语云: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诸位兄长与我同僚一场,今日樗里来此就为与诸君相别过,诸兄长多多保重。”

    樗里骅看着大家纷纷关心自己,也是感动非常,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将离开总制府之事告知大家,所以樗里骅说完便一揖到地。

    其实樗里骅所说也不全是客套的话,樗里骅相比这些寒门吏员年岁最小,而且这些年樗里骅不在右议事厅与贵族子弟们一同公干,一些原因是看不惯那些纨绔子弟种种作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和这些寒门吏员在一起做事,即可以掌握准确的民生苦难,也可以亲手办理一些实务。

    而右议事厅每天都是纸上谈兵,只会看一些鱼鳞册民案,根本接触不到真实的基层国事。

    所以从入府第二年开始,樗里骅便搬来左议事厅公干。

    而这几年在办理公事时与寒门子弟间相互论道也是樗里骅特别喜欢做的事情。

    看到樗里骅一揖到地,他身前的这些吏员们大多数并无惊讶之色,仿佛早知如此的样子纷纷起身回礼,只是言行间附带着些许的不舍。

    但左议事大厅里,也有几个吏员无动于衷,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樗里骅的到来,只是在樗里骅几人言谈之时才会抬首凝神细听。

    当听到樗里骅要离开总制府时,几人面面相觑,还有一人起身离去。

    “禁声,速办公务,休要呱噪。”

    此时,厅堂火炉旁发出一声苍老的声音。声音不大,但众人闻声便均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樗里骅身前的众人也是对樗里骅笑了笑,轻步回到了自己的案几前。

第三章 介子

    樗里骅也不言语,径直走向火炉旁,再次对路旁老者一揖到地,道:“介子几日可好?骅儿有礼了。”

    “哼,你倒是好作为,生了事一走了之,哪管老师死活?”介子言道。

    这介子名为介鸳,也是秦国贵族,其先祖受爵五大夫,可谓是大夫爵位的最高级别了。

    秦国重武轻文,但介鸳年少时好读书,习六艺重礼、乐、书、数而轻射、御,所以不受秦国其他贵族待见。

    而且介鸳性情狷狂,不喜屈服于权贵,多次上书弹劾贵族种种不礼行径,终于在周历559年,得罪了时任右更的雍栾,被国君从西京调到原州任总制参议。

    虽然在名义上是总制州卿下第二人,但实际上并无实权,也算是变相的流放到边地了。

    介鸳从此心灰意冷,也不理政事,只是专心搜集民间古书,游历秦岚及须弥十二散关风土,并且在五六零年、五六九年抗击戎狄战役时历经万险亲眼目睹戎狄侵关和抗击作战始末,在击退戎狄侵关后,便回到原州将所见、所闻、所感著成《平戎册》十卷。

    也是在569年那次战役时,介鸳在萧关城外被戎人小队发现并追杀,千钧一发之际,樗里骅的父亲樗里瑛发现五大夫一行人被戎人围困,便挺身而出,单骑突入戎人队伍中从戎人棒下救出介鸳,但自己却身受重伤。

    作为从小养尊处优的的介鸳而言,纵然此前二十余年的游历中历经过危险,但大多数时也从没有发生过性命攸关的事,这次遇险连他自己都觉得当时已毫无生还的可能。

    在感激樗里瑛救命之恩外,得知樗里瑛也是位贵族,且时任五百主之职,他顿时泪如雨下,因为五百主是有至少拥有五十名卫士的,如果不是急于救自己,那么樗里瑛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古来征战几人回。五大夫不必挂怀,只是我死后独子无人照看,这才是我仅有的挂念。”樗里瑛说道。

    介鸳明白,樗里瑛是想把独子托付给自己。这个年代,拜更高爵级的卿大夫为义父或者老师无疑是一条通往政坛未来的康庄之路。

    樗里瑛将身家性命交给自己去赌儿子的未来,虽然合理但却不合情,做到这一步未免代价也太大了些。

    况且,介鸳也在心中自嘲,自己这个五大夫也只是虚有其表罢了。

    樗里瑛伤重眼看就要气绝,介鸳就答应了收樗里瑛的儿子为徒。

    恰巧时满五岁的樗里骅当时也随其母亲探望作战的父亲,正在萧关内,便由仆人引来与介鸳相见。

    在樗里骅母亲的轻泣声和父亲樗里瑛最后的笑声中,樗里骅对介鸳三叩九拜,算是完成了拜师大礼,随后樗里瑛含笑而去,樗里骅也随母亲回到了原州的采邑中。

    介鸳在战事结束后返回原州城,从樗里家的采邑中把樗里骅接到自己的公署后便开始了对樗里骅的教导。

    而樗里骅也不负介鸳的悉心教授,从小便聪颖好学,所学六艺,除射、御外均领悟的颇快。

    介鸳发现小樗里和自己对于六艺的喜好竟然一模一样,不禁大喜过望,对教育小樗里愈发用心。从吉、凶、宾、军、嘉五礼到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大武六乐,再到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六书,最后到数算,小樗里竟然不到一年就了然于心。

    族里祭祀家祖先人,六岁多的小樗里自告奋勇,先后舞出大、大武,让族里的老人们叹为观止。

    随后十年,介鸳便对小樗里教之以周王室及四国礼制历法、天文、河川、行军、乐理,并将自己的心血《平戎册》十卷倾囊相授。

    小樗里不仅学的快,而且心性也较为恬淡,从小就喜欢一个人静静的思考。

    他曾问介鸳道:“介子,六乐中《云门大卷》用于祭天;《大咸》祭地;《大韶》祭四望;《大夏》祭山川;《大》祭始祖;《大武》祭祖先。

    可是我在舞这乐曲之时,总觉得和姚君平天下事迹不符,好像是在说其他的战事。

    骅儿愚笨,介子可否为骅儿解惑。”

    介鸳听完便非常惊讶樗里骅小小年纪,心思尽然能思索到这层,不禁也着实高兴。

    他摸着小樗里的头道:

    “六乐为周礼中极为重要的构成,姚君定周礼来祭天地,祭山河,祭先人,是为了让天下人齐心,知道我们同生在一片山河,同样对先祖生育我们有所敬意。

    这样天下人才能有别于戎狄之辈,此便是礼仪之用了,知礼明德,方能格物致知,不至于偏颇。

    至于六乐中所示究竟为何事,我也不得而知,只知姚君所创,恐怕只有姚君才知晓原委吧。”

    如果说这件事情仅仅是能够说明小樗里好学聪慧之外,那么发生在他十二岁时的一件事情就让介鸳彻底改变了对樗里骅的认识。

    五七七年秋,秦公下令料民戍边,对已完成农作物收割的国民进行整编训练,以备不久将要爆发的戎狄入侵。

    此后数月,来自全国六郡二州的更卒们纷纷向边关而来。

    更卒们还未开始训练,根本谈不上军纪约束,并且来原州戍边的除了践更之外,还有一些是被富户花钱雇来服役的过更,这些过更一般都是当地的地痞无赖之徒。

    所以所到之处,往往如同蝗虫过境,抢劫财物和打家劫舍者时有发生,杀人夺财也并不鲜见。

    当时樗里家族超过二十岁的男丁也大多去服更役了,家族里只剩二十岁以下和五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和女眷,而男丁可以持械者不过八十余人。

    这几日大伙都十分紧张的防备着过境的更卒。.

    一天,村东 突然响起嘈乱的人声犬吠,不用多想肯定是有人闯入村子劫掠财物,男丁们全都拿起武器到村东进行护卫。

    剩余的妇孺们全部都集中在全家族最大的宅子,也就是樗里骅家中。

    男丁们刚走不久,村西便又闯入三十余人,他们逐家逐户搜索财物,派出去放哨的人赶快回来向留守的妇孺报信,留守妇孺们

    得知消息后,很多人都嚎啕大哭,还有人主张马上逃跑。樗里骅的母亲范氏作为妇孺之首也顿时手足无措。

    这时,一个孩 童大声喝到“噤声!”,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小樗里。

    只见樗里骅向范氏道:

    “母亲大人莫慌,更卒犯我家园只为夺财,非逼迫的紧一般也不会杀人,母亲且着除幼 童外所有人均手持竹竿农具,倚靠墙而立,且器械务必漏出墙外,着十人在院内拖蒿草交错来回奔跑,所有人均不得高声喧哗。”

    范氏到底是军烈遗孀,顿时明白了樗里骅的用意,想想也没有其他办法,随即吩咐下去依照樗里骅所言去办。

    片刻之间,樗里府邸墙头立起百余支竹竿农具,院内也顿时尘土飞扬,脚步声嘈杂。

    果然,这支三十余人的更卒马上就发现了樗里府的异常之处,便收拾了掠来的财物匆匆离开。

    眼见更卒离开后,樗里府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的人直接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有的妇人边哭泣边口中喃喃道“先祖保佑、姚君护佑”。

    只有樗里骅不发一言,急忙进到内屋中,又匆匆跑了出来。

    范氏看的奇怪,便问道:“骅儿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樗里骅忙道:“请母亲速安排大家向村东撤离。”

    范氏问道:“强人已走,为何又要撤离?”

    樗里骅说道:“强人若不走,倒也能坚持到护卫男丁们回来,因为他们的确只为掠取财物,不敢用身家性命相赌。

    但强人走了,却是坏事,强人发现我府内百余人竟然会让他们三十余人从容而退,无人出面来追讨财物,就会明白我府内根本无力与之相抗,所以他们极可能又会折返回来,到那时我们便来不及走了。”

    范氏觉得有理,连忙带领所有人马上向村东撤走。

    果然,更卒见无人来追顿时起了疑心,派了两人回来探查,见樗里府内空无一人,更卒们便大肆抢掠一番后满载而去。

    当众人们再回来后,看到满目狼藉都觉得有些伤心,但好在人都无事便又高兴起来,纷纷夸赞樗里骅沉着冷静,族内的一些老者也对樗里骅刮目相看,背后言道:“此子不可限量”。

    这时,樗里骅又对众人说道:“诸位族内长辈,明日我便去趟原州,将大家的财物索要回来。”

    众人听闻此话,均觉得不可思议,更卒戍边于原州的何止数千人,数千人中找到掠走财物的人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但小樗里敢这样说,众人也是生了好奇之心,均想看他如何办到。

    同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心说纵然拿不回来,也是应该的,所谓破财消灾就是了。

    第二日,樗里骅和族内十几名男丁来到原州城内,找到了介鸳,将昨日的事告诉了他。介鸳大笑道:

    “上兵者伐谋,我这徒儿才十二岁,即懂得用谋,哈哈,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介鸳十分高兴,在心里连连夸赞樗里骅后正色问道:

    “方才你说要寻回财物,这更卒实在太多,各门每日造册登记的更卒相加也有千人以上,如何找寻啊?”

    樗里骅笑道:“我府在原州南,昨日侵略我家的更卒必从南门入州城。

    先生可否让南四门守官将昨日进城登记的更卒集合起来呢。”

    介鸳道:“更卒进城都会集中在各门外临时安置大营中,这个不难办到。”

    随即介鸾便领着樗里骅和家族众人来到南城大营。

    大营管事二五百主也谓之千人名叫杨和,和樗里家一样是大夫爵,是专门训练更卒的将领,见介鸳来到营前也不敢怠慢,急忙令卫士进行查点,并将昨日登记进城的更卒共计三百八十六人集中于营前。

    介鸳向樗里骅说道:“骅儿可是曾见到过昨日的强人,如还记得面貌,速速认来。”

    樗里骅言道:“昨日骅儿只能远望强人,并未记得强人面孔。

    但据骅儿昨日观察发现,强人多穿草鞋,有的赤脚行走,我在奔逃前便将母亲准备于我冠礼时穿的鞋子拿出放置在厅内显眼位置,待回到厅中便发现鞋子被强人拿去了,如果没有猜错,骅儿的鞋子定然穿在强人脚上。

    更卒远行,如果穿着鞋子来服更役,鞋底定会磨损,但我府与原州不过三十里,鞋底定然如新。还请杨大夫命卫士查看更卒鞋子,为我族人讨回财物。”

    果然如樗里骅所料,不多时卫士便查出穿着新鞋的更卒四人。

    秦国赤贫,百姓生计艰难,更卒几乎人人穿着草鞋,这种贵族才会穿着的布鞋普通百姓家哪里穿的起。.

    所以简单的查验过后,便发现四人中的一人脚上所穿正是樗里骅的鞋子。

    对于自己母亲所纳的鞋底,所做的鞋面,樗里骅只需瞄一眼便知是也不是。

    更卒见事已败露,顿时脚底一软瘫坐地上。

    杨和随即安排卫士将这名更卒带下去审问,最终将三十余名同伙一一供出,并将所掠来的财物在城外十余里的树林里找到,点对过后便交给樗里骅族人。

    这件事过后,樗里骅在族里甚至是原州府已经小有名气。

    介鸳也对他这个徒弟从内心里感到骄傲,随后也有意识的重点培养樗里骅在军事方面的学习。

    介鸳将自己多年找寻的上古及姚君征伐、四国时代诸多军事事迹和搜索到的残迹、孤本、资料一股脑全部都交给樗里骅,让他进行整理。

    而且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否应该再回西京了,这次返京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具体来说是为了看看承载着自己梦想的徒儿能走多远,希望西京的故人们还没忘记自己吧。

    介鸳虽然狷狂,得罪过不少人,但到底是在国家中枢任过职,贵族圈子里摸爬滚打过的人,人脉还是有些的。

    既然目标已定,他便开始谋划进京的方案。

    介鸳在之后的几年向曾经与他交好的京城官员陆续写信告知自己想要回

    到京城的意愿,随后他去了趟总制府,与当时总制州卿讨得实务要职,具体是在总制府督导吏员们办理公事。

    樗里骅十八岁时,依例入总制府公干,但介鸳从不干涉樗里骅,他想看看这个孩子在处理实务方面的能力。

    十八岁,也该独当一面了。

    樗里骅入总制府的近五年里,介鸾欣喜的看到自己的徒儿在处理实务方面同样有着非常高的效率。

    特别是能够通过一些细枝末节判断分析出一些别人探查不到的缺处。

    渐渐的,府里一些难断的诉讼众人也都首先去找樗里骅研讨,他这个总制参议、政事督导也逐渐被自己的乖徒儿无形中“架空”了。

    五八五年,秦国按例对各郡府的进行上计。

    所谓“上计”便是上报“计书”,要求郡州将辖区内十年来户口、垦田、赋税增减等情况写在木简上,汇编成册,上报国朝,接受考核,国君根据政绩优劣,论功行赏,或是给予惩罚。

    介鸳将这一重担压给樗里骅,令他全权负责带领左右两议事厅半年内务必核查完五七五年至五八五年期间户口、垦田、赋税增减情况以及抵御戎狄及赈灾钱粮支出。

    樗里骅得令后也不推辞,立即将十年间的户口、垦田、赋税等民事项目统计交给左议事厅寒门吏员,将军事及赈灾钱粮支出项目安排给右议事厅贵族子弟们去统计。

    同时,樗里骅将民事、军事统计再次细化,民事方面以数人为一组,专类统计户口一项、田亩一项、农税一项、商税一项、徭役一项、诉讼案结等诸事项;

    军事方面分萧关及七散关共八组,分别统计十年来为抵御戎狄各关隘战士死伤数目、消耗钱粮等各类支出。

    另分赈灾三组,分别统计原州辖区六县赈灾支出。另分一组,统计五八二年为镇压清川之乱所耗钱粮。

    樗里骅点拔寒门吏员中最能干的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三人和自己一起对统计上来的数据进行分类核算造册,以收入除去支出,得出每年盈余和亏损细则。

    原州是战区,除与戎狄交壤地区多山外,其余各县居然都是以平原为主,这也更能反映出萧关的重要性。

    戎人侵关时因为萧关从未失陷,大多次只能深入到原州六县和与原州相邻的蜀北道北部诸县,再往里去就有被秦国掐腰打头的风险,所以战祸也以原州地区最甚,其余各道包括灵州的税赋收入都比原州要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每当战争爆发前,秦国会举全国各郡州百姓进行更戍,更别说平时就有的正戍和边戍,军事压力大支出也多。

    所以秦国的经济非常之差,而原州的经济更是矬子里面找更矬而已。

    秦国上下倒是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次上计时,将原、灵二州单独剔除考评,只不过象征性的形式也要走一走,这样几百年下来最直接的作用就是:每次上计,便是灵原二州主政州卿换任之时。

    对于五八五年的这次上计,原州虽然考评仍然位列六郡二州最末,但原州上计的统计册却让朝中大臣们眼前一亮,啧啧称奇,甚至国君雍公在朝堂上当众对原州州卿方燮和总制参议介鸳夸奖一番。

    原州上报的统计册不仅内容详实,各项罗列出的细目收支也一目了然,同时对原州六县收支也有所比较,并将尺长寸短的原因附后注疏。

    上计结束后,州卿方燮被雍君赏爵一级,由客卿升为正卿,并加赐封地五倾、宅地十亩、俸禄加五十石,入朝主事民政。

    介鸳赏爵一级,由五大夫升为客卿,并加赐封地五倾、宅地十亩、俸禄加五十石。

    此外,雍公遣正卿赵之泽赴原州任新的州卿。介鸳依旧任总制参议。

    两人都领到封赐,并在朝堂大出风头,不免得心中欢喜,尤其是方燮,五八零年抗戎狄时,有右更雍栾大人坐镇指挥,自己只是在背后做一些筹备粮草的事物。

    戎狄席卷六县时虽然自己被困于最东南边的泾阳,被吓了个半死,但终究还是坚持到自己族长左更方元恒的援军到来,所羁押粮草并未受到损失。战役结束后,便受到了右更大人的夸赞。

    这次上计,自己的总制府里又突然冒出一个樗里骅,让自己平白得了国君的夸赞和赏爵。

    他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前世修善积德,这辈子总是有贵人相助,不由对樗里骅生出感激之情,但樗里骅仅仅是一个低末的大夫爵,虽然是介鸳的徒弟,但以自己的地位,根本没有必要去感恩一番。

    所以他便随便的向介鸳夸了几句,说了几声不痛不痒的“好好培养”、“前途无量”的话就再也不理会了。

    对于寒门吏员们来说,这次上计使樗里骅在他们心中成为了中流砥柱般的核心人物。

    但对于贵族子弟特别是总制府里的贵族子弟们来说,对樗里骅的态度慢慢的从羡慕转变为嫉妒再变成记恨,他们始终觉得,樗里骅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有个介鸳这样的老师在背后撑腰而已。

    此后的两年多里,樗里骅经常会发现自己处理的卷宗偶尔会发生丢失一两卷;

    自己处理的民间诉讼正待要破案,却突然发生证人死亡、苦主悔诉等事情,这让他没少受赵之泽的责骂。

    而且一些贵族子弟伺机不断向州卿加油添醋的诋毁樗里骅,甚至编造莫须有的罪状进行告发,虽然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等寒门吏员们每次都帮樗里骅解释因委,但终究人微言轻不被州卿听信。

    每次诬陷彻查后均查明非樗里骅的过错,但由于赵之泽与贵族子弟家族之间关系密切,却从未深究过这些贵族子弟的诬告之责。

    介鸳对所发生的事情十分清楚,但他也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有意让樗里骅自己去体会处理这些人际关系间的复杂局面。

    总不能每次出事都自己兜着。那小鹰再高贵,也总是要尝试着自己去翱翔云霄。

    但他也明白,一旦事情出了底线,作为樗里骅的师父,自己也绝不会无动于衷,袖手旁观的。

第四章 跋扈

    原灵二州州卿,虽然不是个肥差,但政治意义颇为重要。

    先任两州州卿,再入朝进入中枢,已在这百余年中被当做了惯例。所以被雍、赵、方三大家族长期把持。

    秦国爵位为十七级,公士、上造、簪袅、不更是普通的士,大多是姚君时代以及历次大战后有战功的普通军人受封的爵位,世袭至今其退化糜烂更甚于高层贵族。

    所以秦国打仗之时总是要临时委任一些立下军功的普通百姓任百将、五百主之类的临时军官职务来带领底层兵士打仗陷阵,其中战功卓绝的便会赐给这些士爵。

    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是大夫爵位中的五个爵阶,也是秦国六郡二州八十一县的县官以下官员必须有的爵位,更是军队中坚力量集中最多的爵位。

    而能做到客卿、正卿、大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大更、大良造这等卿爵的,一般都是手握政军大权的国家脊柱。

    自从赵之泽赴任原州州卿以来,仗着是中更赵之海的弟弟,便在镇边总制府乃至全原州当起了土君。

    赵之泽从小便不习文武,不学无术,并且性格浮垮,平日更是目中无人、趾高气扬。吃穿用度无不奢侈至极,平日里总是喜欢和原州当地的贵族们混到一起吃酒玩乐。

    且此人极为好色,狎妓纳妾毫不顾忌,手下更是有一群家臣门客和当地纨绔贵族子弟在原州六县为非作歹,胡作非为。

    他更是圈养了很多鸡鸣狗盗之徒四处张罗为赵之泽寻找贫苦农家的美色,一经发现就强买强抢而来,进献给赵之泽。

    种种劣迹,使原州百姓怨声载道,但在权势之下,也只能将不满藏于心底。

    在总制府内,也幸亏有介鸳主持日常政事,所以纵使赵之泽不理公事,但原州六县政事运行和边关军务倒也能正常运转。

    但右议事厅的贵族子弟们每日在赵府家臣赵渊的带领下不事政务,只是聚在一起商量在哪采艳,从哪掠财,把个右议事厅搞得乌烟瘴气。

    樗里骅便是在今年秋季的例查中发现运往边关的粮草几乎缺了一半,便质问赵渊粮草去处,得罪了赵渊。

    被赵渊在赵之泽那里告了一状,所以丢了总制府的职务。

    赵之泽看在介鸳的面子上也不好将樗里骅整的过于出格,便令其尽快办理料民登记,去边关领兵。

    贵族战时领兵,是秦国常例,樗里骅也满了二十三岁,即使制府不下令,也须于明年领兵戍关。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提前了一年而已。

    今天来到总制府,也仅是办理一下登记,拿到领兵鹿符,再顺便探望一下自己的老师。

    樗里骅知道介鸳疼爱自己,见师父对自己说的严肃,但他知道只是说笑罢了,并非真的责怪自己,心里也是一暖,对介鸳笑着道:

    “师者亦父,父未驱儿,子不敢走,只是近日骅儿领到这五年的俸禄,与家母商议后在原州城开了间酒馆,骅儿戍边走后,介子可与家母在酒馆住下,免得戎狄侵关后介子无处安顿。”

    虽然介鸳知道,戎狄侵关时各州县均会将周围百姓妇孺纳入城防,以免遭到戎狄屠戮。

    何况自己作为卿一级的高官,吃穿住行是会有官府安置的。

    但樗里骅的用意是怕自己走后,赵之泽会与自己过不去,安置在别处,总是一个安全点的举措,便也是心里一暖,温言说道:

    “也好,明日我便将细软搬去,你已

    办妥料民登记、领到鹿符了?”

    “今日来总制府,先是想探望介子及诸位同僚兄长,还未曾去办理他事。”樗里骅答道。

    还未等介鸳说话,高云策起身走近言道:

    “樗里兄,此去更戍,如兄不嫌我愚笨,云策愿追随樗里兄同往。”

    梁青书、魏元琦也站起身道:“我也愿随樗里兄同往。”

    樗里骅看着三人,想起在总制府这五年中有四年与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同吃同住,相交甚好。

    且在上计期间,三人也帮助自己办理公务,出了大力。

    但戍边总是件危险的事情。

    樗里骅脸色郑重道:“三位兄台,此去更边生死未知,危险重重,诸兄留在总制府便会免了兵役,随我去那边关又是何苦。”

    高云策道:“国破且山河在,身死便名留青史,大丈夫当以报国安邦为己任,秦国百姓皆敢去得边关,高云策如何不敢。”

    魏元琦也急忙说道:“樗里兄切莫推辞,我等以身许国,不怕关城身死,只怕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安逸下去,况且那些人怕是等你走后,也不会让我几个好过吧。”

    与此同时,他边说边朝右议事厅方向呶了呶嘴。

    樗里骅虽然也愿意让他们三个随自己一起走,但还是有些为难,因为这些吏员是受雇于总制府的,就这么随自己而去了,怕也是不太好办,而且他们三人今天在这左议事厅对自己表明心迹立场,如果自己不带着他们三人,估计往后三人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

    于是便想问问介鸳的意见,刚说了声:“介子。”那边介鸳马上打断他的询问道。

    “好了,不必多说,你四人交情甚笃,他们三个伴你左右也是个照应,手续之事有我去安排办理,这等小事州卿还是会卖给我面子的。

    骅儿速去登记领符,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三人且回去安顿家务,明日你们一同前去更戍吧。”介子言道。

    樗里骅和三人一齐向介鸳拜谢而出,约定明日一早在樗里骅的酒楼相见,便又稍叙几句互相道别而去。

    樗里骅来到总制府总管处,向门生小厮道明来找赵渊办理更戍登记,随即小厮便入内禀告。

    樗里骅立在总管处门外,静静的等着。

    良久,小厮才出来道:“总管请樗里大夫入内。”

    这赵渊并无爵位,只因是赵之泽的族叔父所以谋到总管之职。

    他并非是赵家直系,但为人颇为奸猾,在赵之泽小的时候就常常跑去赵府,领着赵之泽四处玩乐,虽然他大赵之泽十四岁,但赵府长辈看到赵渊也是同族且为人确实懂事,对赵府上下十分谦卑,也就由得他们去了。

    赵渊对赵之泽也是投其所好,处处顺着他,所以赵之泽成年后与赵渊形影不离,这次来原州也是点名要带着赵渊。

    赵渊五十出头的年纪,一双狐狸眼长在肥胖的脸上显得格外丑陋,见樗里骅进得门厅后,连忙向樗里骅走来,边走边笑道:

    “早晨起来就听着喜鹊在叫,我估摸着肯定是有贵客要来,没想到是樗里侄儿。”

    樗里骅作了一个揖,面色平静道:

    “樗里今日到总管府是来办理戍边登记,领取鹿符的,麻烦请赵大人安排办理。”

    赵渊笑道:“不忙不忙,此事已听州卿大人讲过,贤侄与我这两年同府谋事也算是有缘,这次贤侄出去历练,还能不能回来也还两说。

    咳咳,啊,你看我这张嘴。出去戍边总是会有危险嘛,所以贤侄且不忙走,陪老朽喝两杯暖暖身子再去不迟。”说罢就要拉樗里骅的手。

    樗里骅退后一步道:“还请赵总管速速安排为我办理登记,介子着我办理完后速回,说是有要事。有劳赵大人了。”

    赵渊见樗里骅搬出了介鸳,觉得自己碰了个软钉子,正待要发作,但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住,道:

    “也罢,既然贤侄不给我这个面子,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念在介大人的份上,我想提醒贤侄几句。

    这人呐,做事都需讲个度,切记物过刚者则易折啊。”

    樗里骅道:“多谢赵大人赐教,樗里谨记于心。”

    “贤侄,有些事知道也当做不知道的好,难得糊涂也是件难事,贤侄若是知错了,便低个头。我向赵卿大人替你美言几句,看看能不能免去那边关之险。”赵渊说道。

    其实赵渊也清楚,樗里骅是个能人,他们到原州后自然知道上计时樗里骅的重要性,所以也一直有招揽之心,但樗里骅却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处处与自己作对,尤其是克扣些军粮饷银,总是被樗里骅发现后撰写奏章呈报给赵之泽。

    虽然赵之泽不会把自己怎样,更别说这些贪污钱粮多半也孝敬给了赵之泽,但事情败露总是让赵渊面上无光,便想着送些礼物看看能否招揽樗里骅。

    但无论是钱财还是美色,樗里骅都不感兴趣,所以就换个手段,在樗里骅办理公事时故意给他制造麻烦,想让他知难而返。

    但樗里骅软硬不吃的态度让他们也终于无可奈何,束手无策,何况樗里骅背后还有个介鸳,又不能太过分,所以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戍边,远离原州总制府。

    樗里骅见赵渊又要来招揽自己,不由得心中反感,面无表情的道:“多谢赵总管美意,还请帮我办理登记。”

    “哼”

    赵渊一看樗里骅这幅表情,明摆的就是“多说无益”不合作的态度,不禁有了些火气。

    正待要骂几句出出气,这时一个小厮跑了进来道:“总管大人,州卿大人有请。”

    “知道了,你且先去,我马上便来。”赵渊回道。

    说罢后,他又随意的看了看樗里骅,想到他也是要去边关将死之人了,就让他再这么嚣张几天吧。

    便吩咐下人去为樗里骅办理登记,领取鹿符等手续。

    他也不向樗里骅多言一句,只是冷哼一声径自走出房门,临走时看了一眼樗里骅,嘴里喃喃自语道:“可惜了,可惜了啊……”

    樗里骅又在屋中等待了片刻,总管府中一人将办理好的手续和鹿符交到了樗里骅的手中,随后说道:

    “樗里大夫久在总制度,想必也熟悉常例,小人也就不多嗦了,大人鹿符在须弥南玉霄关,戍更三年,大人武职为百将,依制可招募亲兵卫士十人,其余兵士可在原州大营凭鹿符调领。

    自调领开始,五日内必须到达玉霄关,樗里大夫可还有疑问”

    樗里骅听完有些奇怪,说道:

    “百将?你也知我世爵为大夫,领兵时最低也需加五百主职。”

    那人笑着道:

    “樗里大夫,这事已由总管大人定好的,并且州卿也已批文,就不要为难小人了。”

    樗里骅再不答话,拿上鹿符文碟便出了总制府,也未去找介鸳,只身往自己的茶楼走去。

第五章 出征

    周历588年冬月三日,樗里骅一大早便让小乙打开酒楼大门。

    昨夜,他将戍边的事情告知了母亲范氏,并嘱咐小乙照顾好家眷和酒楼。

    范氏虽然知道樗里骅戍边的事情,但没想到会如此之快,昨夜更是和下人们连夜为樗里骅赶制了一件新的大氅,一早便将衣物和盘缠交到了樗里骅手中。

    樗里骅坐在酒楼二层自己的雅间里,手里捏着茶杯,思索着戍边之事。他身边放置着母亲交给自己的衣物。

    此去戍边,自己心中唯一有些不舍的便是母亲和介子了。

    此去玉宵关,非有要事则可能三两年再也无法回来,而且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无测,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够平安归来呢。

    戎狄侵关后,原州也会成为战场,这边城美景将变成修罗地狱,母亲和介子一身安危也将系于一线。

    人皆云:宁做盛世狗,不做乱世人。戎狄之祸,四国乱战,这兵灾何日能止。

    正想时,只见介鸳入得酒楼来,樗里骅连忙下楼施礼道:“介子,您来了。”

    介鸳缕髯微笑点头。樗里骅引着介鸳里屋就坐,并让小乙带着介鸳的下人把细软搬进了酒楼后的内堂。

    樗里骅为介鸳斟满茶水,便立在下首等候介子询问。

    果然,介鸳端着香茗轻吸一口后言道:“说吧,你小子打的什么主意,为何要去戍边?你谋划了半年之久,不仅算计赵州卿,连我也被算计进来了。”

    樗里骅连忙装出崇敬的表情,道:“啊,原来介子早就看出来了,骅儿的心思总是瞒不过老师的,果然还是师父厉害……”

    “够了,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若看不出你这点小心思,岂不是糊涂至极了。你要是再不说,和我打迷糊,老朽再搬回去就是了。”介鸳冷冷道。

    樗里骅连忙笑道:“介子勿恼,示人以弱,强人以心,这是骅儿幼时介子教导过我的。

    自从赵之泽任原州州卿以来所作所为让原州六县百姓对其恨之入骨,每次我与同僚去各县地方巡查案件、清点粮册时只要听说我是从总制府来的,所有官员都唯唯诺诺,更有地方对我们畏之如虎,百姓见到我们虽不敢言,但能看的出对我们的厌恶和憎恨。

    所谓君子不与小人同谋,洁身自好以独善其身。此为我离开总制府的原因之一。

    介子也知赵之泽等众两年来不断拉拢我,希望我助纣为虐,对其剥削民脂民膏、欺良霸女、克扣镇边军士粮饷的行径大开方便之门。

    但且不说骅儿从小受介子教导,深知顺天则毅,逆天则衰的道理,就说骅儿也是生于原州,长于原州,便决不能助其为虐,欺压同胞,此为原因之二。

    总制府中,贵族子弟把持右议事厅,这些年在介子严加管理之下倒也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但赵渊之辈跋扈异常,绝不可能屈于介子之令下,况且他们做的那些事总是要控制着左右两个议事厅为其掩耳遮目,所以对左议事厅下手也是迟早的事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避之锋芒。此为原因之三。

    骅儿身为贵族,镇边戍关本是本分,但一年中如果我与赵之泽等人矛盾深化,恐怕他们便会充分准备,借我戍边做些文章,到那时他在暗,我在明,结局不可测,更恐连累家人。

    而现在我去戍边,他们则未准备妥当,且目前对我也只是不满,并未憎恨到要除掉我的地步。所以也只会把骅儿驱赶到离原州远一点的地方罢了。昨日把我戍关地点安排到了玉霄关也应了我的猜测。此为原因之四。

    骅儿身弱,自小不习武功更不能御马持剑,但介子也知骅儿虽然愚钝体弱,但让骅儿弯腰屈身事贼确是万万做不到的。但赵众势大,骅儿无力阻止,也不愿做飞蛾扑火的事情,所以避之以待,再做打算。”

    说罢,樗里骅突然跪在介鸳面前,向介鸳郑声言道:“介子明鉴,骅儿一走,所忧只有家母与介子二人。家母只是一妇人,想来未必会有事,但介子之职与赵众利益相左,我怕他们会对介子不利。

    纵然是骅儿多虑,但观赵众如此作为,覆亡只是迟早的事情,到时恐怕连累介子,也请介子多加小心。”

    介鸳看到樗里骅突然跪在自己面前,不免有些惊讶,听过樗里骅一番言语后,又欣慰又感动,于是扶起樗里骅道:

    “我们相处已有十七年了,总以为你还小,这些年虽然放开让你做一些事情,但我总想在你身后扶你一把。这次谋划,你做的很好,也能掌握好力度,算计到他们对你的报复程度,这点换做我也恐怕做不到。

    你质问赵渊克扣粮饷,却不跟我说,撰写奏报呈与赵之泽却不密报朝堂中枢,明里暗里都做的很好,让赵渊以为你只是个愣头青,书呆子。

    哈哈,好个樗里,好个徒弟。”说罢仰头大笑。

    此刻,介鸳的确非常开心,因为他教导出的徒弟让他觉得十七年的付出是值得的,他一生的抱负与理想全部都寄托在这个徒弟身上,他甚至已经为樗里骅规划了一个入朝为官的路线。

    但他突然发现,这个在他呵护下的小雏鹰已经羽翼丰满,变得让他陌生起来。他怔怔的看着樗里骅,就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

    樗里骅也看着介鸳,这个从小对他严苛异常,但关怀有嘉的老师如今早已是皱纹满面,白发苍苍。

    他从小跟着介鸳,除了自己的母亲,就是介子陪伴自己的时间最久。

    樗里从小就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

    农人觊觎一垄之地,商人在意一钱之利,自父亲离世后,家族中人无时无刻不在算计自己和母亲。

    所以他只能不断的努力去让家族众人不敢轻视自己。成年以后便更不用说,每走一步都会如履薄冰。

    但唯有母亲和介鸳对自己赤心

    以待,也唯有在母亲和介鸳这里才能彻底的让自己放下防备休息片刻。

    可惜的是,以后这样的日子恐怕会越来越少。

    思量间,小乙带着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三人来到内堂,分别终将到来。

    在拜别母亲范氏和介鸳之后,樗里骅和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一同来到原州南城行辕,这座行辕樗里骅并不陌生,十一年前正是在此处,他凭着母亲给自己做的鞋子找到了抢掠自己家族的作乱更卒。

    樗里骅内心感慨,他还记得当初南门大营守将叫做杨和,不知道现在的守将是否还是他呢。

    想到这里,不禁也有些感慨,这十一年间,戎狄侵关后又有清川之乱,阵亡军士数万计,踏入军营也就意味着生死由命,想这么多做甚。樗里骅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寻思间一行人已到军门。

    军门处值巡兵丁见有人向大营走来,便走上前来大声道:“来者止步”,正说间便走到樗里骅四人面前。

    樗里骅看看兵丁,取下包袱从中拿出鹿符交给他。值巡兵丁接来鹿符,仔细查看真伪便还给了樗里骅,道:“请大人出示官引。”

    还未等樗里骅说话,魏元琦大声道:“岂有此理,鹿符难道有假?”

    值巡兵丁正色道:“鹿符无假,人却难说。”

    “你!”魏元琦一听便顿时气炸,上前撕着值巡兵丁衣领作势就要打。

    “住手!”只听两个声音同时喊道。

    高云策、梁青书两人趁着魏元琦愣神,赶紧上去拉住了他。那兵丁也赶忙抽身退后几步,瞪着魏元琦。

    一个声音来自樗里骅,他看见事情不妙想赶紧喝住魏元琦,但另一个声音是从军营里传出来的。

    只见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在数十位卫士的拥护下大步而来,这军官五短身材,肚子大的仿佛是怀胎十月的妇人,前胸的衣襟向后敞开并束在身后,赤膊裸露的上身露出胸口的黑毛,好像他丝毫不怕这腊月的寒风似的。

    更神奇的是他的头上还流淌着一缕缕汗水,头发上升起袅袅白雾。

    他边走来边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军营挑衅,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四人被眼前的奇观骇的目瞪口呆。纵然秦人豪放,但这寒冬腊月如此打扮也让人看的啧啧称奇。

    “杨大人?”这时,樗里骅真的觉得世间的事情如此奇妙,一刻钟不到之前还在感叹着故人,故人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而且樗里骅做梦也没想到,十多年前那位见了介子彬彬有礼的二五百主大人,原来,原来在军营中是这个样子。樗里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啊,你认识某?”

    杨和往唤他的樗里骅这边看来。他上下打量着樗里骅,虽然觉得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便又问道:

    “你是哪个?”

    樗里骅连忙做了一个揖,道:

    “将军别来无恙,十年前将军帮我樗里家寻得丢失财物,樗里骅还未曾谢过将军,一别十载,将军还是英姿飒爽,一派古昔大将之风,樗里钦佩得紧。”

    说完便笑盈盈的看着杨和。

    杨和瞪大眼珠,微微思索片刻,一拍大腿笑道:

    “啊,是小樗里啊,当初那个小神童。”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失态了,马上道:

    “你看我这个样子,久在军营粗鲁惯了,要是惊着你了不要怪罪啊。对了,介子大人可好?”

    樗里骅忙回话道:“托杨将军的福,家师还好。”

    听樗里骅唤自己将军,杨和赶紧说道:“樗里先生万勿再称将军,某现在为南营校尉。”

    “将军过谦,校尉已是军国重职,护我疆土,如何称不得一声将军。”樗里骅再笑道。

    秦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

    而战时任命三军统帅,即大将、上将军,也泛称为将;在统帅之下,根据作战的需要和总兵力的多少,分设若干个将军如副将、裨将军,也泛称为将军;每个将军统率三个部,部的长官称校尉,即一部一校;每个部下设三个曲,曲的长官称军候,即一曲一候;

    曲以下即平时对军队的编制,如二五百主,五百主、百将等,所以樗里骅对杨和尊称一声将军也无不可。

    杨和哈哈大笑,道:“哈哈,小樗里长大了,不过还是一样能说会道。你这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对了,你这次来所谓何事?为何与我兵士起了冲突。”

    说罢还装模作样的瞪起了眼睛,一副不罢休的神情。

    樗里骅哑然失笑,便把自己领鹿符前来领兵,以及魏元琦、梁青书、高云策三人身份和刚才发生事情的经过同杨和讲了一遍。

    杨和瞪了一眼兵士,呵斥道:“你有何话说?”

    那兵士也听到樗里骅同杨和叙谈的经过,得知樗里骅确实是贵族,而且其他三人也不是樗里骅的仆人,便知不妙,便战战兢兢的回话道:

    “回秉校尉,樗里先生鹿符确实无假,但樗里先生既然能持鹿符,想必是贵族,但樗里先生衣着看着却不像是贵族,而且随行的下人们也不像是奴仆,我寻思怕是冒充贵族前来行骗,便想再查看樗里先生的官引。

    没想到冒犯了大人,还与他侍从起了冲突。请大人赎罪。”

    杨和听完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向樗里骅解释,又觉得兵士所说也在情理之中,便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正待要说话。只听魏元琦道:“你说樗里大夫不像是贵族?难道贵族两个字要写在衣服上吗?分明是你狗眼看人低,滥用职权

    ,故意刁难。”

    “魏兄勿燥,这位兄弟并非故意刁难我们,只是我真的不像是贵族。”

    樗里骅笑着边看那兵士,便向闻言愣住的魏元琦解释道:“魏兄,你平日里见那右议事厅的人是何做派?”

    “飞扬跋扈,言语轻浮,不学无术,举止不端。”魏元琦随口说道。

    樗里骅又笑问道:“那魏兄观我平日做派和右议事厅的贵族有何区别?

    魏元琦思索片刻便恍然大悟,笑着道:

    “原来如此,这位兄弟平时见到前来戍更的贵族和樗里兄谈吐举止差别颇大便起了疑心。

    所以才要向我等索要官引的。”说罢便对那兵丁道:“魏某误会兵大哥了,请勿责备。”

    众人哈哈大笑,那兵丁也很少见过读书人,见魏元琦这样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站在那里憨憨的笑着。

    杨和见此事已了,怕又再生事端,连忙便拉着樗里骅手道:

    “樗里兄弟,这天寒地冻的,走,随哥哥帐内一叙。”

    樗里骅心想,反正来也是找杨和调兵的,如此也好,或许还会省些办理交接的麻烦。就给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三人一个眼神,随着杨和进入军营。

    杨和一路和樗里骅亲切交谈,询问介子近况,樗里骅也含笑一一作答,他询问杨和为何大冷天这般打扮。杨和告诉他,自从五七零年击退戎狄之后,他观察到战场上往往有时秦国战士在击斗时因技法娴熟处于上风,但时间一久,戎狄人就会凭借体力上的优势扭转颓势,击杀秦**士。

    所以在去年更戍开始后,他便对驻扎城南大营的更戍戍卒们每天除战阵、技法训练外再加体能训练一科,无论刮风下雪必须开展,而且杨和自己也亲自上阵,带着兵士们越野跑步。

    樗里骅听闻后,不禁对这个胖的有些滑稽的校尉有些刮目相看。

    樗里骅在总制府时,也会偶尔对地方军队的军需战备情况进行巡检,所见低级将领也有很多,大多数人都是一副丘八的做派,装也会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很少见过有像杨和这样心思缜密,能看到问题、想到解决办法又能付诸实践的武人。

    谈话间,一行人已到了杨和大帐,众人纷纷入座,一军士为众人倒上茶水,杨和拿起一杯一饮而尽,道:“畅快!”,众人听之莞尔一笑,也对杨和多了份好感。

    杨和放下水杯,对樗里骅道:

    “某为粗人,虚长樗里兄弟几岁,以后便唤你贤弟吧,你也知大哥久在军中,最不喜欢官场上虚虚脑脑的,况且贤弟此番出更戍边,也算是军中之人了,以后再出将入仕,做大哥的也面上有光彩。”

    说罢哈哈一笑。又道:“这次贤弟戍更之地在何处啊?”

    “玉霄关”,樗里骅答道。

    “玉霄关?嗯,玉霄关是须弥山脉七关最南面的一座关隘,介子安排你去玉霄关可能也有历练之意。但玉霄关离内地太远,距离最近的龙德城也有数十里,且山路崎岖难行,粮草兵器均难以运送,好在战前两年内陆续会将战时耗费的物资运送齐全,但战事一开,再往上运就难了。”

    杨和听到是玉霄关后,有些想不明白介鸳为何会将樗里骅送到如此远的险地,或许是为了锻炼樗里骅领兵的本领,但未免过于危险,但自己又是外人,不好直说。

    再看樗里骅面带笑容,也觉得樗里骅仿佛沉着于心,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但打仗的事情,哪里会那么简单,这小子太年轻,自己还是多嘱咐他吧。

    杨和想通此节后,便又道:

    “樗里兄弟,此番总制府着你领兵千人还是五百,兄长提早替你再备一部分粮草兵器,兄弟走时切勿觉得行军劳累,到了玉霄关就知道好处了。”

    看着杨和如此关心自己,樗里骅内心里升起了一丝感动,但他仍是微笑着对杨和道:“百人。”

    哐!只见杨和手上的茶杯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嘴巴长了老大,瞪着樗里骅嘴里只是重复说道:“百,百,百人?”

    “杨校尉勿惊。”这时魏元琦再也坐不住了,其实他们三人今早听说樗里骅只是任了百将之职,都心有不平,但毕竟总制府之事他们也算是经历者,也是知情者,所以倒也不是那么惊讶。

    只是觉得赵之泽和赵渊欺人太甚,也不理解为何介鸳不为樗里骅去争取。一路走到军门行辕都生着闷气,只是看樗里骅云淡风轻的便也不好多说。

    对三人中脾气最为火爆的魏元琦来说,门口与军士冲突只是一个点燃火药桶的引子,此时却是彻底炸了。

    便不顾高云策和梁青书的眼神阻止,滔滔不绝的将总制府如何与樗里骅为难之事向杨和说了一遍,但他到底也是左议事厅能力出众的人,自然也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也就把赵之泽等人克扣粮饷之事隐去不谈。

    即便如此,杨和听完也是一脸怒意,带百人去玉霄关,就是算上原有守关的将士那也没有多少人,玉霄关现有守将只是个二五百主,千将之职,爵位顶多是个不更,但也比樗里骅这个大夫武职更高,更别提边关中的那些百将爵位只是些上造、簪袅等低级爵位,却和樗里骅这个大夫是相同的武职,那樗里骅去了玉霄关只能屈于人下了。

    此事于理不合事小,打起仗来危险也会非常大。

    说句不好听的,按照以往与戎狄作战伤亡看,百将战死过半也是常事,更不要说樗里骅一看就从未习武。这哪里是戍边,分明是借刀杀人。

    此刻,营帐里鸦雀无声,除了樗里骅依然面带微笑外,众人均看着杨和,因为众人发现,杨和变了。

第六章 领兵

    杨和变了,变得是他的眼神,此刻充满着愤怒。

    只见他一拍案几,大骂道:“这帮狗贼,仗着朝中有人便为非作歹,先前克扣军饷,我便向总制府讨要,并直言如若不给军饷就将此事直接报给兵部司马。

    那狗贼赵渊却让我虚报更卒数量,再补给我所克扣的粮响。

    我不依他,某行得端坐得正,为何平白去做个吃空饷的人,那赵渊见我不配合,便记恨某,处处与某作对。

    虽然再未发生克扣军饷之事,但之后为南营所发兵器破旧,军粮劣质不堪用,某已多次向兵部司马徐大人报过此事,只待此次戎狄侵关事了,再一并与他算账。”

    众人听闻杨和说罢,纷纷起了同仇敌忾的心思,也都怒不可遏。但又细想此刻坐在这里的这些人也确实拿赵渊没有办法。

    比如樗里骅更是被逼的出走玉宵关,一想到此便又兀自沉静下来。

    樗里骅见众人不言语,苦笑着摇摇头,便向杨和笑道:“杨大哥,天道昭昭,因果轮回,大哥何必伤神。”说罢看着杨和却又默不作声。

    杨和听完便是一叹,突然想到自己是有些失态了,便又笑道:“不说了,不说了,贤弟,百将就百将,大哥为你挑选些精锐更戍便是。玉霄关地势险拔,打仗开战不在战阵精,而在山地熟,正好有一些龙德更戍也在我南大营,待会大哥帮你挑选一些。贤弟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樗里骅连忙站起身来,向杨和作了一揖,道:“杨大哥,您与樗里虽是故交但平日里樗里却有失礼仪从未拜访杨大哥,杨大哥非但不怨樗里,还如此以诚相待,樗里万分感激,一切听凭杨大哥做主,只是我想向杨大哥讨要一人。”

    杨和哈哈一笑,道:“可是先前与魏先生冲突的兵士?”

    樗里骅也笑道:“杨大哥明鉴,正是那兵士。”

    杨和回道:“给你便是了,走,我们先去教场点兵。”说罢便先一步往门外走去,众人也随着杨和去往教场。

    众人还未到达校场,早有兵士安排将龙德籍兵士点校百人在校场等候。其实也谈不上是多么高效,只是拉出一个百人队本来就不是件难事,况且条件只是龙德籍,所以就更加简单了。

    龙德县在原州府南一百三十里处,西面便是须弥山脉,南面与蜀北道直接交壤,此处多山地,所以比起农民倒是猎户颇多,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也是颇为无奈的事情,但由此也形成了龙德县民风普遍剽悍,好斗,且身处戎秦边界,所以地域家国的观念又强于其他地方。

    杨和一行人来到校场,看着百人列队站定,虽然人数并不多,但好在已经训练了近一年,也是有个军队的模样了。

    杨和微笑对樗里骅说道:“贤弟,这些人就交给你了,贤弟何日出发前往玉宵关?”

    樗里骅施礼道:“杨大哥练得兵士果真如狼似虎,但军令如山,自凭鹿符领兵开始,需于五日内到达更戍地点,樗里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杨和点点头,他当然也知道军令如此,倒也干脆说道:“那如此哥哥便着人去点对发下兵器粮草,此去玉宵关贤弟万万小心,一切保重。待杀敌归来,再与贤弟把酒言欢。”

    樗里骅和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见杨和如此说,便赶忙一揖到地,樗里骅说道:“如此便劳烦杨大哥了,也请杨大哥保重。”

    说罢,杨和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身为南门大营主将,杨和也不能一直陪着他们,看到诸事也都安排妥当,就去忙其他的事了。

    杨和走后,樗里骅与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一起立马开始核对兵员数目,倒不是不相信杨和,只是这也是领兵交接的规矩,同时也要告知兵卒们自己的身份以及将要更戍的地点。

    四人在总制府已有数年,对这些点对后勤之事也是精通。

    加之这百人中已有什长,管理起来也无特别难处。所以不多时便点对完毕并告知军士明日一早上路,让各人领命收拾细软做好准备。四人也跟随南门大营军士回到了自己营帐。

    当夜,四人对前往玉宵关路途和更戍后的事宜简单进行了商议,决定暂时不设卫士,由高云策率领二十人及临时征调的役夫二十人负责后勤粮草运输事宜,魏元琦、梁青书各领兵士四十人。

    计划以每日六十里的速度行军,第三日到达龙德城下,第四日夜前到达玉宵关。同时对路途中可能发生的不利于行军的事情也预备了一些方案。

    周历588年冬月四日卯时,樗里骅带领着自己麾下百人,以及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和向杨和讨来的军士柳在南门大营外与送别的杨和告别后,开始向玉宵关出发。

    行进十余里后,樗里骅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原州城。

    自己期待的这天终于到来了,这是樗里骅儿时的梦想,他将带着父亲的荣光征战疆场,他也希望自己不会辜负介子对自己十数年的教诲而能尽情施展所能,他想狂笑,就好像离开笼子的飞鸟,但他还是忍住了,拉紧了黑色大氅的束带,在风雪中勾勒出精干但瘦弱的体态,他转过头来,看着前方,一张白皙

    似女子的脸庞第一次褪下书生的迂腐气息,显露出了坚毅的神色。

    十里外的原州城南门下,介鸳和樗里骅母亲已在此处站立多时,在漫天大雪中他们看不见樗里骅一行人,但作为母亲和师父,他们此刻只有无尽的关心和离别的忧伤。

    看着看着,介鸳口里喃喃的道:“小樗里,西京已来信,再等三年,我便可回到中枢,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再归来时我带你去完成那个我已准备了三十年的大事。”

    而站在介子身旁的范氏却只是默默的流泪,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脚下的雪中,“呼”的一阵寒风而过,将还未化掉的泪水覆盖。

    樗里骅一行一路还算顺利,终于在第三日按照计划到达了龙德城下,看着将黑的日暮,便选择在离城西十里外的一处山坳安营休息。

    刚刚扎住营盘,樗里骅等人在账内升起火炉,准备烧些水来用,但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只见柳急匆匆跑进中军帐内,看见正在和高云策等人在火炉旁取暖的樗里骅,立即行礼道:“秉百将,出祸事了。”

    高云策等人看着柳满头大汗的样子也是面面相觑。

    樗里骅闻言慢声道:“莫慌张,出了什么事?”

    柳急道:“一伙人自称龙德城本地世袭官大夫王家来我军前闹事,说是我队行军时践踏了他家田地,要我军赔偿,此刻正在营门外,嚷着要见您。”

    樗里骅皱眉道:“龙德王家,又是官大夫,高兄,应是王虎家吧?”

    高云策想想道:“应该是了,这王虎在总制府时就处处与我们过不去,上次州卿大人责备百将您丢失了案子的卷宗,我当时就估摸着是这小子干的,现在又是他家人来闹事,真是冤家路窄。”

    “恐怕不只是冤家路窄这么简单。”这时旁边的梁青书搭话道:“这王虎平日素与赵渊等人交好,恐怕是他们早已筹谋好的,要给咱们弄点麻烦。”

    魏元琦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这王虎上月还从龙德搜得美女五人送给赵之泽,多半又是这畜生强抢来的,我等处处避让,他们还蹬鼻子上脸了。”

    樗里骅点了点头,也是同意众人的分析,他又向柳问道:“他们大概来了多少人。”

    柳回道:“来的人也不多,大致有二十多人,多数为布衣打扮,但有五人穿着衙役服饰,他们此刻正在我军营门外。”

    “衙役?”樗里骅皱了皱眉头,再看了看一脸茫然的众人,道:“我们出营看看去。”

    众人应“诺”,便出了营帐。

    百人军营原也不大,只是樗里骅在扎营时特地嘱咐必须分开设置前后营,两营之间隔二十步设拒马,路障,只有中间留通过道,所以虽然前营发生了争吵,后营中主帐内的樗里骅却并未听到。

    但到底也是不大的营盘,不一会众人便看见了二十多人牵着五驾骡车聚在营门与樗里骅前营兵士对峙,前营士兵是魏元琦带队,一个什长见樗里骅等人出来,便赶忙上去对樗里骅、魏元琦等人施礼,并告诉樗里骅门外闹事者嚷嚷着就要闯营。

    樗里骅一笑,示意让他什长先退下,随后便走上前去,对门口众人说道:“我为秦国前往玉宵关戍边的百将樗里骅,现路过龙德城,在此扎营修整,明日一早便要赶路,众位因何来我营外喧哗?”

    一个穿着锦服,披着白毛大氅的矮个老者走出来,颤巍巍的对樗里骅道:“樗里大夫,别来无恙?”

    樗里骅虽然早就看出,这人是王虎的族伯父王鹤,但还是装出一副方才看见的模样拱拱手道:“原来是王世伯,您老人家别来无恙,樗里不知您老人家来找我,晚辈有失远迎。”

    王鹤慢吞吞的道:“樗里大夫如今领君命,小老儿也当不起樗里大夫一声世伯,只求樗里大夫高抬贵手,放过小老儿一族吧。”

    樗里骅道:“王世伯,此话怎讲?”

    王鹤冷冷言道:“贵军今日行军,践踏我王家田地,王家户小人单,还指着这点耕地耕作,还请贵军赔偿。”

    “我呸。”

    只见魏元琦还未等王鹤讲完,便啐道:“你这老匹夫,光天化日之下胡言乱语,我军一路行来只沿着官道行走,何时踏了路边的庄稼,你们这分明是强抢豪夺。”

    “大胆!”数个声音从王家人中传出。那几名衙役打扮的人也拔出腰刀,对着魏元琦,看架势是等着王鹤发话,便要剁了魏元琦。

    王鹤这般岁数,哪里受过这样的粗言辱骂,闻言顿时一愣,便气的用哆嗦的手指着魏元琦道:“你,你,你叫何名字?”

    “老子坐不改姓 ”

    “闭口!”樗里骅还未等魏元琦说完话,就喝止住他。对王鹤道:“王世伯息怒,下人不懂事,我会好好惩处,您老人家莫要气坏了身子。不知我军践踏多少田地,如何赔偿?还请世伯示下。”

    王鹤正准备发作,突然听樗里骅要赔偿损失,不免又是一愣,看来这姓樗里的小子并不像王虎平日说的那般不识时务。

    他本来是收到王虎和赵渊的来信,要他想办法拖樗里骅两天,让他不

    能按时到达玉宵关。

    他便和身为县丞的弟弟王鹳一起商量,想出了这个办法,就是为了拖一拖樗里骅,今天还特意派来了几名衙役,想假扮成一出王家苦主报官,衙役为民做主的戏码,结果预计的十几套流程一套都还没开始,樗里骅就说可以赔偿,完全不按套路来,顿时让他起了手足无措之感。

    但到底还是姜老越辣,王鹤便又颤巍巍的生出一个手指头,对着樗里骅说道:

    “世侄既然知错,我这做长辈的也不会为难你,不然让人听了去,还说我欺凌小辈。这样吧,赔偿白银一千两即可,我等马上销案离去。”

    只见魏元琦又要作势发作,樗里骅斜刺里看了看他,眼神里流露出阻止的意思,果然,魏元琦悻悻然止住不再说话。

    樗里骅看了看四周,见自己这方无论是兵士还是高云策等人都是一副受辱的模样,更有一些人攥着拳头一付无处发力悲愤的表情。

    樗里骅回过头,嘴角露出些笑意,抱拳对王鹤道:

    “王世伯明鉴,此番我等奉命去玉宵关,上司还未拨付军饷,樗里这里倒有些银两但离千两缺口甚大,世伯可否宽限些时日,待军饷拨付,再给世伯赔偿。”

    王鹤摸摸胡须,皮笑肉不笑的对樗里骅道:“贤侄,不是世伯不通情理,只是贤侄赔付的银两是要发给受损失的族人,只怕是迟一些我也弹压不住啊。”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喊道:“就是,你们要是跑了我们找谁要钱去。”“对啊,你们打仗死了,鬼来赔我们?”

    樗里骅默默的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这些难听话,也悄悄的观察着自己兵士的神情,果然看见兵士们愤恨之情已到了极致。

    他仰头看看天空,心道:这雪已经下了四天了,也该晴了吧。

    “哎”

    樗里骅叹了口气,对王鹤说道:“王世伯,我军确无饷银,如何能赔你这么多银两,您老人家看可有他法解决争端,让贵族人们满意?”

    “那就用军粮顶债吧。”王鹤用手哆嗦着摸摸胡须,眯着眼睛,盯着樗里骅。

    未料这时,樗里骅军中瞬间炸开了锅,“什么,你们拿走了军粮我们吃什么。”“老子们戍边赴死,你们还要夺我们的军粮”“百将大人,不能给。”“百将大人,军粮给他们我们吃什么,万万不能给啊。”......

    当这些抗议声此起彼伏都听不到哪个人说些什么话之时,樗里骅突然举起胳膊。

    众人也知道主将有话要讲,便纷纷安静了下来,只有一两人还在说“不能给,给他们我们就饿死了”之类的话,但几息之内便都纷纷安静了下来。

    樗里骅放下手臂,对王鹤道:“王世伯,如你所愿,我等会将军粮奉上。”

    说完,他又对柳说道:“命所有军士列队营前,每人将自己军粮放置于队列之前,违令者斩首。”

    遂又转头对高云策说道:“命民夫到后营粮草处集合,卸下粮车,将马匹集中看管,民夫听我令后携粮草到前门。”

    高云策闻言深看樗里骅一眼后,领命而去。

    樗里骅吩咐过后,便对着王鹤而立,也不说话。

    王鹤见樗里骅完全是一副听命的模样,倒是在心中有些觉得王虎小题大做,这等孬种,一看就是仗着贵族名头的纨绔子弟,自己大雪天的亲自出马还真是不值。

    想到雪天,他更是有些怨这樗里骅没有眼色,也不请自己去中军帐内喝杯暖茶。

    再一想,自己确实是欺负他到如此地步了,小孩子有些脾气也是正常,不由的心情又一阵大好。

    半个时辰后,除去高云策领去监督民夫拆卸马车的二十人外,剩余军中连同樗里骅共八十三人均列队营前,队列前放着一个堆得两人高的包袱山,包袱里均是行军的口粮。

    樗里骅对王鹤说道:“王世伯,这些粮草可足以抵债?”

    王鹤冷冷说道:不足!

    樗里骅也不废话,转身便令柳让高云策将内营军粮搬运出来。

    随着军粮一袋一袋运到营前,樗里骅便听到自己军士中已经有人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更有人开始大口的喘气。

    等到高云策最后出来,对樗里骅说:“百将大人,军粮已全部运到”时,队列里的军士里竟然有呜呜的哽咽之声。

    王鹤也听到高云策向樗里骅所说的话,便不等樗里骅说话,冷笑道:

    “樗里贤侄,昔日你在总制府时也曾来我龙德县公干过,我王家对你也不曾亏待,今天总是你领兵无方才惹了众怒,好在遇到了我,我也不忍心加倍责怪于你,看你如此懂事,便饶了你去,往后为官做人,行走处事,切勿擦亮眼睛,年轻是好,但年轻也不能为所欲为,想惹谁就惹谁,一不小心踢在了石头上,这受罪的还是你自己啊。”

    说罢,便哈哈笑着的转身离去,丝毫没有了先前战战巍巍的老者之态。老者身后一众人等赶忙将粮草装上车辆一一离开。

    樗里骅站在队列前,嘴角依旧挂着微笑,但本来白皙的脸庞却不知是因为冻的久了还是其他缘故,变得毫无血色。

第七章 报复

    樗里骅见王鹤一行走后,便令各什长领着军士们回帐休息,随即转身对魏元琦耳语良久,魏元琦听后,本来耷拉的脑袋瞬间抬起的老高,瞪着眼睛看着樗里骅。

    樗里骅淡淡的看着他,道:“敢不敢去”。

    魏元琦低头稍一思索,突然抬头搓着紧张的冒着汗的手说道:“敢”。

    樗里骅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道:“那就速去速回,记得依令行事,切莫自作主张。”

    说罢便不理狂奔入军营的魏元琦,自顾自朝着中军帐内走去。

    高云策、梁青书、柳几人看着两人一番耳语,魏元琦便匆匆离去,樗里骅也不做声,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樗里骅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但方才樗里骅将粮草全部赔给了王鹤,让他们心中也是又气又乱,高云策和梁青书心中突然生出了此番根本不该随樗里骅戍边的心思,但事已至此又不能一走了之,还是想想该如何处理善后才是正解。

    不知不觉间,三人已跟随樗里骅回到中军帐内,看见先来一步的樗里骅正在案几上奋笔疾书。

    不一会,樗里骅搁下手中的笔,拿起写好的书信又看了一遍,便折起来递给高云策道:“高兄,请速速将此信件送往龙德城交与县令。”

    高云策拿着信呆了一呆,犹豫片刻,高声对樗里骅说道:“百将大人,您是想报官?”此刻不仅是高云策,连同梁青书也看懂了樗里骅的意图,心中对樗里骅不禁起了一些不满和轻视。

    高云策将信件放在案几上,对樗里骅道:“樗里兄,你我几人相交数年,樗里兄待我等不薄,我等也仰慕樗里兄不畏权贵,浊青莲而不妖之大节,便也将性命托付给樗里兄。

    但今日之事让我等有些看不明白,王家分明是有意来闹事,但樗里兄却如此软弱可欺,我虽明白樗里兄用意,但如此一来且不说我军士日后守关要忍饥挨饿,就是心里也会对主将离心离德,我怕...”

    “好了。”樗里骅温言挥手打断高云策话语,将书信再次递给高云策,道:“此去龙德城,需在县衙门前耐心等待,县令若不开门就一直等下去,县令若开门,便呈上信件马上回营。

    县令若见你,嗯,估计他不会见你的。但若是见你,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他即可,出县衙后便速归来。

    明日一早拔营,按计划我们明日晚间便要到玉宵关,从这里到玉宵关,只剩下四十余里了。”

    高云策怔怔的看着樗里骅,见他好像痴呆了一般对自己说着虽然明白却仿佛还有深意的话,便接了信件扭头看了看梁青书,见梁青书摇摇头,便立在地上不知所措。

    只听樗里骅又道:“现已戌时,城门已闭,拿我的鹿符快去吧。”

    高云策伸手接过鹿符摇摇头转身离去。

    不管内心多么不满,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三人总是无法拒绝樗里骅的安排,这几年樗里骅带着他们三人办理了一件又一件别人无法办到的政事,让他们心中对樗里骅产生了本能的信任,虽然觉得这次樗里骅做的不对,但,又能怎样。

    见高云策出了大帐,隐没在暗淡的天色中,樗里骅又伏在案几之上写了两份信件,写好之后转头看着梁青书,对他说道:“梁兄,通知民夫明日上午即可离开本军,这两份信件一份是交与民夫完职交差的说明,一份是写给介子的信件,也请民夫代我送到酒楼。”说罢又掏出一些碎银,递给梁青书。

    梁青书当然明白这些碎银是打赏送信的民夫所用,叹了一口便摇着头接过信件、碎银而去。

    樗里骅低着头看着火盆中的烈火,良久不语。

    柳站在帐门处,有些担心的看着樗里骅,正想着如何去安慰自己的主将,但又不知道去说些什么,自己其实也是和高云策等人一样,觉得樗里骅太过软弱。

    大帐里静悄悄的,如同账外的后营一样安静,安静的仿佛根本就没有人似的,火盆里的木材被烧得噼里啪啦,就连梁青书等人回来樗里骅也不愿相见,只是叫柳着他们回帐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吹得军帐摇摇摆摆。

    此时,樗里骅抬起头来与柳对视一眼,柳看着樗里骅“啊”的大叫一声,因为柳看见樗里骅的眼睛里血红一片,在炉火的微光下照着他惨白的面庞。

    只听樗里骅喃喃低语道:“终于要开始了吗!”说罢,便走到榻上和衣而眠。

    王鹤和自己的家仆、运粮的族人以及五名衙役从樗里骅军营出发后,一路向东蹒跚而行。

    已经下了四天的大雪让道路异常难走,但王鹤这位已过花甲的老人此刻看上去分明像个精壮的小伙模样,神采奕奕的拒绝了乘车而选择了步行。

    随行的精壮小伙-那五名衙役都有些跟不上王鹤的脚步,只是一路上尽情的拍着王鹤的马屁。

    连天的大雪下的道路也无迹可寻,这让粮车走的异常缓慢。

    王鹤及那五名衙役便不知不觉间慢慢的走到了粮车的前面。

    王鹤此刻内心溢满了豪迈,仿佛干了件天大的事情。

    他想到赵渊听到自己夺走了樗里骅全部粮草后肯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假以时日瞅空向赵之泽大人美言几句,就不禁快乐的哼哼起来。

    欢愉起来总是会感觉时间过得很快,所以王鹤等人不知不觉间便已经到了龙德城外。

    王鹤家宅在龙德城东的王家塬,过了龙德城还需再行十余里路程。一同同行的衙役们也已准备与王鹤告别后便进城向王鹳交差。

    就在此时,只见两人正低头疾走,从后越过他们一众行人,欲往城门方向而去。

    这个时辰怎还有人在城外夜行,众人也都觉得十分好奇,便看向二人。

    “咦?”王鹤身边一人轻声道:“这人好生眼熟,好像是樗里骅身边之人模样。”

    王鹤一听也有了兴趣,便尖声叫道:“拦住他们!”

    疾行二人正是奉樗里骅之命到龙德城报官的高云策和随行的军士,因为王鹤等人押着粮草便走的很慢,加之高云策一路急行,两队人就在城门口相遇了。

    高云策怕衙役进城后做些手脚让自己进不了城,就急忙超过王鹤等人,希望可以在他们之前进得城门。

    正行进间,突听后面有人在喊止步,不用想肯定是王鹤家人。两人不禁加快了脚步跑向城门。

    王鹤一行人看到高云策二人不停反跑,便从队伍中跑出来七八人追上前去。

    高云策身后的军士倒是受过训练的,身手敏捷越跑越快。

    但高云策久在总制府做文职,本来就在雪夜赶了近一个时辰的路,体力已经没有剩下多少,这突然间一跑,便把吃奶的劲也用上了,但

    没过多久就已力竭,眼瞅着后面赶来的一行人追上了他。

    随行的军士一看高云策被抓,便也不往前继续跑,转身折返回来。

    王鹤看见一众人押着高云策走来,便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夜晚在这城外鬼鬼祟祟的,是不是逃跑的更卒。”

    高云策抬起头看着王鹤,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大叫道:“对,我就是从栖霞关逃下来的更卒,拉我去见官吧,我不怕,不怕!”

    王鹤听后顿时一乐,随行的众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王鹤笑道:“你这娃娃倒也有趣,既然是逃跑的更卒,不求我们放你一马,反而要让我们送你去见官。”身边的人听后笑的更加开怀。

    一名衙役走上前去,一巴掌将高云策脸庞打肿了老高,嘴里说道“老子便是官了,叫你小子逃役”,边说边打,另一名衙役在高云策身上将樗里骅写给县令的信件及鹿符搜出,转身呈给王鹤。

    王鹤接过信来饶有兴趣的看了看,冷冷的对高云策道:“樗里骅这小子想去报官,你觉得县令大人会为你们主持公道?在这龙德县城,莫说小小的大夫、百将,就是他老师介鸳来此,我说这天是黑的,他也不敢说是白的。”说罢哈哈大笑,将书信和鹿符往地上一扔,扬长而去,边走边向五名衙役道:“不要拦着,让他们去告官,明日孙县令要是着人请我,你等就让王县丞在家准备好杏林苑的羔羊肉和清木酒,免得让我饿着肚子跑一趟。”

    五名衙役点头哈腰目送王鹤东去后,便也不理高云策二人,速速进了城门。

    高云策与那兵士二人虽然受辱,但总算能够顺利进入龙德城,不免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纵然之前听王鹤的话外之音明显是说这龙德城中官官相护,王鹤根本就不怕自己告发。但又一想这来也来了,总不能试也不试,就仅凭王鹤几句话打道回府吧。

    二人凭着鹿符进得城门,低头匆匆来到县衙门口,高云策用上吃奶的劲使劲敲打着县衙的大门。

    “哐哐哐”高云策将一天来的屈辱都发泄给了县衙大门。

    “谁啊!不要命了吗?深更半夜敲什么敲,有事明日再来!”好半天终于有人在门里答话。

    高云策哪里敢让门内的人再回去,便又拳打脚踢,“咣咣咣!”大门被震的嗡嗡作响,半个龙德城的狗也惊的吠了起来。

    “哗”,大门终于打开,里面出来了十名穿着短袄的衙役,为首一人一脸凶相,对着高云策吼道:“他 娘 的活的不耐烦了吗?看我砍了你的手,让你再敲门。”说罢便要抽出腰中的短刀。

    高云策忙道:“且慢,我有鹿符在此。”说完赶紧从包袱里面拿出鹿符和信,递给衙役说道:“我乃原州戍边大夫樗里骅帐下军士,有急事禀报县令大人,烦劳速速通报。”

    那衙役闻言才转了凶性,将腰刀放了回去,伸手接过鹿符看了一眼真伪,便又还给高云策,拿着书信转身进入县衙之中。

    高云策与军士二人在县衙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都过了子时,才终于看见那衙役无精打采慢吞吞走了出来。

    高云策连忙上前,对衙役拱手道:“这位大哥,县令怎讲?”那衙役对高云策道:“县令大人已知你等的诉求,只是这连日来像你们这样的更戍军士所犯的案子太多,今日天色太晚,县令着我明日一早便将案子转到县尉处,你等先回吧。”

    高云策一听拉着正要转身回去的衙役道:“这位大哥,我等是苦主,不是作案的更戍军士,怎地转去县尉处,可否通融让我进去向县令大人报明详委。”

    那衙役一听便瞪大了眼睛:“你意思是说我没有向县令大人据实禀报吗?这大半夜的,给你们入报是看在你们戍边辛苦的份上,要是寻常百姓,早就一刀砍了你的鸟舌,让你再聒噪。”

    高云策忍着辱骂,忙道:“衙役大哥,别误会,只是事关我戍边百余将士生死,还望衙役大哥通融。”

    “天天都有人这么说,要是天天通融,这碗饭我还吃不吃了。你戍边将士生死关我何事?滚!”那衙役一把将高云策手拨开,就要进门而去。

    突然这衙役看见十几人从远处奔跑而来,当前一人急道:“快去禀报县令大人,县丞王大人到。”

    这衙役一听大半夜的县丞来此,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便赶忙命人打开大门,迎了上去,向着大步流星行来的众人当中那位体态微胖的老者就要参拜,却没想到被那老者一脚踢开:“滚开,孙大人可在府中。”

    衙役连忙爬起来,跟在后面道:“回王大人,孙大人在府内。”众人边说边蜂拥进入衙内。

    高云策和兵士也面面相觑,看来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自己记得樗里骅嘱咐,如果县令不见自己,将书信呈上回营即可。所以两人也无可奈何的转身出城而去。

    县衙内此刻灯火通明,县令孙玉才原本看了樗里骅诉状之后头大如斗,他也明白这八成是县丞王鹳和王鹤故意为之,但他虽然比王鹳官高一级,但实际王家在原州攀上赵之泽后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取而代之也是迟早的事情。

    自己这个县令当的也是战战兢兢,遇上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哪敢引火上身。

    但身为一县主官,他当然知道樗里骅爵级以及他与介鸳的关系。樗里骅倒是不足为惧,但介鸳可是卿爵,在原州至少还是名义上第二把手。

    管此事怕得罪王家,不管此事又怕介鸳怪罪,想了又想还是不要得罪王家为妙,但也不能直接得罪了介鸳,便让衙役回复高云策称明日将案件交给县尉处理,这样也在形式上符合律例,毕竟县尉主管一县诉讼案件纠纷。

    正处理妥当准备休息之时,忽然听见王鹳来府,孙玉才便连忙收拾衣冠来到后堂与王鹳相见。

    当他听见王鹳说自己哥哥王鹤一行人方才被不明来历的匪徒尽数屠戮后惊得手上的茶杯都掉落地上,摔个粉碎。

    孙玉才只听王鹳歇斯底里叫道:“孙大人,我大哥及族中一十六人尽数被人屠戮,还请大人为我族人做主。”

    孙玉才听言随即下令让府内衙役将此事马上通知县尉**,并让县令府内衙役与县尉衙役一道全部出城到事发地点查验案发现场。

    待衙役都走之后,孙玉才对王鹳劝慰道:“王县丞节哀,我县发生如此人神共怒之事,孙某定为王县丞主持公道。只是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王县丞可有思绪。”

    王鹳怒目圆睁忙道:“定是樗里骅所为,请孙大人发兵讨此逆贼!”

    孙玉才终也是老为人世,在经过了刚才一番震惊与慌乱后,此刻已是平复下来。

    听王鹳说是樗里骅所为,再联想到刚刚樗里骅送来的状子,他本能的感觉此事蹊跷,便转了转眼珠,沉吟

    片刻缓缓坐下,看着王鹳又问道:“樗里骅戍边至玉霄关,今日下午才来报关,据称该部人马为百人,此刻正驻扎在城西十里外牛首山下,明日一早便要去往玉霄关,本县也是下午才得知此事。王县丞从何处知晓樗里骅军队路经本县之事,又为何一口咬定贵族人为樗里骅所杀?”

    说罢,端起新沏的茶水,放在嘴边微微抿了一口。

    王鹳听罢一愣,他也算是听明白了,孙玉才这老狐狸肯定是得到一些信息,在这里打迷糊眼。

    但死的不仅仅是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还有自己的亲哥哥,想到这里便又悲从心来,也不管不顾,便将今日王鹤去樗里骅营内闹事之事向孙玉才说了一遍,只是事情变成了接到王鹤报官,说樗里骅军队践踏族内耕地,便派了几名衙役随着王鹤去樗里骅军营调查。

    而樗里骅也是当场认罚,以军粮为赔偿,所以回家的路上肯定是遭到了怀恨在心的樗里骅兵士埋伏,自己大哥一行人等皆被诛杀,只有一人受伤装死才侥幸逃生,待贼人走后赶紧跑到龙德城向自己报信。

    孙玉才听罢,对王鹤道:“王县丞,樗里骅军士过境走的是城西之路,贵族封地在龙德城东,樗里骅军士如何又绕到城东践踏贵族耕地。”

    王鹤听孙玉才发问,顿时不知如何作答。这本来是自己与王鹤先前商量好为难樗里骅的借口,原想樗里骅即使知道王家家产在城东,但毕竟非龙德本地人,根本不能确定城西是否有王家田产。但孙玉才作为一县之长,肯定知道王家在城西根本就无田产,所以孙玉才发问,王鹤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了。

    孙玉才见王鹳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好逼迫王鹤太紧,如果王鹤撕破脸皮,最终受苦的还是自己,口舌之快也只能是一时得益终生后悔,所以孙玉才连忙转移话题问道:

    “方才王县丞说曾派五名衙役随贵族人一同去过樗里骅大营,那这五人可否遇害?”

    王鹳见孙玉才不再提及前事也是心中一松,便赶忙将那五名衙役与王鹤在城门外分手之前事宜原原本本对孙玉才讲了一遍,其实这也是那五名衙役事发前刚刚汇报给王鹳的,王鹳还记忆犹新,便又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了孙玉才。

    孙县令摸摸胡须,对王鹳说道:“王县丞,那幸存家丁可能肯定诛杀令兄及族人之事是樗里骅的人所为。”

    王鹳看了看孙县令,想了想他问这问题的用意,也是突然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便对孙玉才说道:

    “报信之人说,我兄长一行人刚离开龙德城**里地时,从道路两旁突然杀出好几十人,虽然天黑看不清来者面孔,但这些人边冲杀口里边喊:“大鱼、富贵、寨子”什么的,冲上来就一顿乱砍,砍倒人之后在每个尸体身上都搜刮了财物,而后便拉着马车向南而去。”

    说完他突然也发现,幸存的族人说这些贼人冲杀时口里喊的是“大鱼、富贵、寨子”,这分明是流寇作乱时喊得黑话,六年前“清川之乱”时的画面忽然跃出脑海,当时不就是灾民们在道路两旁打劫商贾及富贵人家的财物,再跑入须弥山脉以东的伏牛山、牛首山、新旧龙潭等深山老林中去躲避官府围剿吗。

    与之前清川之乱相比较区别只不过是人数多寡而已。他们每次伏击之时总也是喊得类似的话语,难道又有流寇作乱?

    这个想法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看看孙玉才,孙玉才也看看他,估计两人想到了一处。

    但王鹳马上说道:“孙大人,今年虽不是丰年,粮食总是有些收成,不至于发生民乱,况且这流寇也不会跑到城郊来抢劫。定是樗里骅假扮流寇所为,孙大人明察。”

    说罢这王鹳竟然抓住了孙玉才的双手,显然是他觉得樗里骅卑鄙无耻,杀完人后不敢承认,让他心生怒意,但却慌乱无助,生怕孙县令被樗里骅所蒙蔽。

    孙玉才缓缓撤出手来,对王鹳道:“王县丞,你这是关心则乱,但也是人之常情。方才说那些贼人往南而去,樗里骅军营在龙德以西,这南辕北辙也是疑点,不好直接猜忌武将,寒了戍边将士的心呐。”

    说完见王鹳又要起身,便压住王鹳的手又道:“方才你来我府时可看见门口站着两人?”王鹳来时匆匆忙忙,隐约记得当时县衙大门敞开,有很多衙役站在门前,初时他还以为是职夜衙役得知他来便在门口先行等候,但听孙玉才这么问,看来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

    王鹳便摇摇头,说道:“并未注意。”而后停声以待,想听孙玉才如何说。

    果然孙玉才站起身,走进内堂,不一会便拿出一封书信交给王鹳,道:“王县丞过目。”王鹳赶忙接过,打开信一看,是樗里骅状告王鹤强抢豪夺军粮的状子,他也并不惊奇,因为衙役也向他汇报过在城门口与樗里骅派来告状的兵士相遇之事,并且方才也对孙玉才说了此事。

    孙玉才道:“方才在我府衙门口的二人就是樗里骅派来告状令兄的兵丁。王县丞,令兄去樗里骅大营将百余名军士的粮草悉数取走,樗里骅可曾有抗争之意?”王鹳想起自己的衙役回来汇报时,说樗里骅非但并无抗争,而且王鹤怎么说樗里骅怎么答应,让这些衙役都生出了鄙夷之心。便对孙玉才答道:“据衙役回报,并无反抗。”

    孙玉才又道:“方才你说衙役曾向你回报,樗里骅派人要来我县衙告状,告状之人又与令兄在城门口相遇。如若樗里骅准备派兵击杀令兄,又何必多此一举,指使兵士来我县衙告状。”

    说罢,孙玉才站起身来,看向门外,口中说道:“王县丞,依照秦律,无故击杀贵族子弟,可是要诛三族的,樗里骅也是贵族,如果真是他所为,虽不至于诛灭三族,但身首异处是肯定的,我想他不会不懂这番道理,听你谈起此人做派,我是真的不信他有这个胆子。”

    其实,这样想的不仅仅是孙玉才,王鹳细细琢磨前因后果,也觉得像樗里骅这样胆小如鼠的贵族子弟,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胆魄去派兵诛杀王鹤,或者把樗里骅换做是他自己,最多也就是记恨王家,又怎敢去杀人,以性命相博。

    但他冥冥中又在心中笃定此事十有**必是樗里骅干的,这让他内心充满了矛盾,但却苦于无证据。孙玉才也不可能仅听凭他一面之词就下令发兵攻打戍边兵士。

    他再次看了看孙玉才,这个他平日里不怎么看得上眼的县令,这个他随时都能够踢下去的摆设,不知为何此刻形象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这个老狐狸,王鹳心中暗骂。

    两人你言我语分析着事态,等待着出城勘察的县尉和衙役消息,不知不觉间,一夜已过,门外天色渐亮,再有半个时辰,太阳就上山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第八章 杀人诛心

    门外匆匆脚步而至,只见县尉**领着众衙役走进了县衙,孙玉才和王鹳也连忙站起了身来。

    王鹳上前两步急声询问**道:“张县尉,可查出贼人来历。”

    **年过五旬,一副瘦瘦高高的清淡模样,与孙玉才、王鹳不同,他看起来就如同一位人畜无害的私塾先生样子。

    他平日里只是办理一些诉讼之类的案件,对争权夺利兴趣不大。

    近年来百姓屡有状告王家欺良霸女的事情,**虽无能为力,但对王家诸人从心里也是觉得厌恶。

    见王鹳向自己询问,他也压住一贯的厌烦,拱手对孙玉才和王鹳说道:

    “县令大人、县丞大人,昨夜下官得令出城勘察王家受袭案,在城东八里外西源桥发现尸体一十六具,死者身上皆为刀伤,且大多数死者衣物、财物尽数被贼人拿走,贼人还用死者之血在桥栏上留下了血书。”

    说到这里**一顿,看了看王鹳却不再言语。

    王鹳见**看着自己,心中明白血书内容肯定是说王家的坏话,所以便只是叹了口气而未搭言。

    孙玉才“咳”了一声,对**温言说道:“张县尉,写的何言,但说无妨。”

    **点了点头,便不带感情的说道:

    “王家不仁,欺男霸女,誓灭王家,不死不休。”

    说完后也不看王鹳,便将拓印在白布上的血书从衙役手里接过,转身交给孙玉才。

    孙玉才一边侧目瞧了瞧在一旁盯着**气到发抖的王鹳,一边打开血书看了看,便又对**询问道:“张县尉,可否发现贼人踪迹。”

    **不理王鹳目光,只是对着孙玉才摇摇头道:“我等发现尸体时现场并未发现贼人踪迹,但我等从龙德县城往东到事发地一路未发现人迹,说明贼人并未往西而去。

    到事发地后,我也差人分路寻找,但天降大雪,路上车辙之类的痕迹多被掩盖,无迹可寻。

    而且据幸存者言,贼人有四五十人之多,与我随行的衙役也只有四十多人,夜黑风高,怕走的远了再生事故,就没有令衙役探查太远。”

    **话音刚落,便听“噗通”一声,那王鹳一屁股瘫便坐在了蒲团之上。

    **看着王鹳的狼狈模样,不觉得可怜反而觉得可笑,几年来,每次**查出王家所犯的霸田霸女之事,到头来总是这王鹳一纸命令将人犯提走,过几日又逍遥过市,弄得百姓不明真相,以为自己和王家沆瀣一气,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这个县尉做的当真是窝囊至极。

    所以看到此刻的王鹳,倒让他有了一丝痛快感。

    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这王鹤和王家一干人等哪个手上没有做过丧尽天良的恶事,单就这王鹤便在三年里亲手打死了佃农四人,家中的妾室纳了十多房,丫鬟更不知多少,这其中又有哪个不是王鹤仗着权势强抢豪夺来的。

    他害得多少家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在内心中,**觉得这些人死有余辜,那些贼人倒是在替天行道。

    但作为县尉,自己当然不能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样子,只好眼观鼻鼻观心的入起定来。

    那孙县令却不能向**一样,他起身走到王鹳身旁,安慰王鹳道:

    “王县丞,逝者已矣,你且节哀,我这就点兵去追拿贼人。”

    说罢便安排衙役去龙德大营调兵。

    原州六县为防御绕关侵入的戎狄大军,每个城池平时均有常备军士三五千人上下。

    战前各地更卒陆续前来戍关,所以战时每座城池便会有军士一万至两万人不等。

    非战之时各地驻守兵士就由县府统领,此时孙玉才点卯调出军士一千人,兵分三路分别向南、东、西三路探查。

    由于王鹳强烈要求去樗里骅军营探查,所以孙玉才便和王鹳两人一同带领三百余兵士往西而去。

    **领一路人马往南探查,东路人马则交于龙德大营千人江齐煜统领。

    众人点将出城之时,天色已经微亮,下了四日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域之上分外耀目。

    孙玉才和王鹳带着三百军士在上午日光的目送下一路向西而去。

    出城四五里路,孙玉才等人便看见远处一行人驾着车辆朝北而行,孙玉才连忙命令探马前去询问。

    不多时,探马便折返回报,说是樗里骅军中的役夫二十人奉命北返原州府,孙玉才看了王鹳一眼,便领兵迎上了民夫队伍。

    孙玉才走上前去定眼一看,发现这民夫队伍中还有十辆空车,便向民夫开口询问空车缘由。

    询问后得知,原来是昨夜王鹤将军中粮草悉数搬走,这车辆就没有了用途,所以王鹤走后,樗里骅便让梁青书通知他们,今日一早便让他们拉着空车返回原州。

    孙玉才听后狠狠瞪了王鹳一眼,而王鹳此刻却精神恍惚的看着这些民夫,并未注意到孙玉才。

    突然,王鹳向民夫问道:“昨夜樗里骅军营可发生过何事?”

    那些民夫只是些普通百姓,哪里见过什么大人物,听见骑在马上的一人向他们问话,便将目光集中到什长身上。

    那民夫什长立即向王鹳答道:“禀大人,樗里百将昨日下午扎营

    后,突然吩咐我等将粮草卸下车后搬到营前交给一些营外之人。

    后又得令,让我等于今日一早将空粮车一并带回原州府,并给我一份信件让我回到原州后交到介参议手中。”

    “昨夜樗里骅可否派兵出营?”王鹳又问道。

    “小人昨夜和弟兄们搬运粮草时,军士们都列队于营前,后来军士们便都回到营中,只是偶尔听到有军士哭声,至于何事小人们也不甚清楚。

    今日一早离开樗里骅军营时,军士们也都在......”

    那什长战战兢兢一口气将自己所知全部告诉了王鹳。

    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昨夜樗里骅前营确有数十名兵士曾经出营。

    这些民夫的住所与全军的粮草一同被安排在后营之后的山坳最深处,与前营相隔数百步之遥。

    昨夜当他们得知今日一早要返回原州,所以放松之下连日来行军的疲倦便令他们睡得颇熟,前营兵士回营时,连后营军士大多都不知晓,这二十民房夫又如何能知道此事。

    “你定是在撒谎,说,不从实交代,小心让你身首异处!”王鹳歇斯底里得喝道。

    那什长听马上这位大人语气不善,吓得连忙跪了下来,边磕头边道:

    “大人息怒,小人句句属实,还有,还有就是樗里百将临行前又给了小人几两碎银子,小人再无任何隐瞒啊,大人。”

    “混账东西,你也不睁开眼看看老子是谁,也敢对我欺瞒。”

    说罢王鹳举起马鞭抽向这什长,这民夫什长也不敢反抗,只是随着手起鞭落而发出不断惨叫,直到王鹳累的手都抬不起来方才作罢。

    孙玉才看到王鹳已经失去了理智,当然不能由他将这民夫打死,急忙下令让民夫们将这什长抬走。

    方才询问民夫,他已得知樗里骅已经一大早就拔营出发,前往玉霄关了,孙玉才心知这时再去追赶也追不上了。

    况且追上樗里骅又能如何,事已至此,看来樗里骅并未派兵出营,那么诛杀王鹤之事也定非樗里骅所为。

    而且民夫将载运粮草的车辆也都押回了原州府,那即使是樗里骅杀人夺回粮草又拿什么来运输。

    最主要的是,昨夜樗里骅派人来县衙告官,今日又得知樗里骅写信给介鸳,这分明是受了气的小孩子向大人告状的举动,这样的人又如何敢去劫杀贵族呢。

    所以追上樗里骅并无意义,但如果让王鹳这疯子再把樗里骅鞭打一通,那么介鸳怪罪下来,王鹳有赵家护着,自己可就惨了。

    孙玉才越想越觉得王鹳的猜测毫无根据,但自己又不能拂了王鹳的面子,便又好言劝慰了王鹳几句,继续向西搜寻而去。

    须弥山脉西麓,分布着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的小山,这些小山有的长满松树,有的只是被光露露的岩石覆盖,他们合在了一起就成为了隔绝神州与戎狄,贯通南北的天堑。

    五百多年来,无数代山民猎户在此山脉里繁衍生息。

    须弥山脉从北往南有木牢关、云母关、栖霞关、碧潭关、弥神关、武藏关、玉霄关七座险关矗立在山脉之上,扼守着山脉两端仅有的七条通道。

    樗里骅一行人此时便在玉霄关下的山路中行进,从昨日驻扎的牛首山到玉霄关只有区区四十余里路程,但这四十里却全部都是山路。

    连续下了四天的大雪早已将连绵的大山染白,从山顶到山脚到处是厚厚的积雪覆盖。

    队列的尾部,三人正热火朝天的聊着昨晚的故事。

    只听魏元琦气喘吁吁的说道:“那老贼还求我刀下留命,先说给我财物,后又说将他十几房的妾室都给我,哈哈,要是我答应了,这会我就不会和你们两个苦主一同爬这该死的山路了。”

    梁青书白了魏元琦一眼,道:“若是你这大黑脸答应了老贼,估计你连他十几房妾室还没见到,这会早就成了龙德城外一景了,唤做“雪中立竿”。”

    魏元琦微微思索,边道:“此话怎解?”

    梁青书故作高深,学者王鹤的样子,哆哆嗦嗦摸着自己的下巴,好像也有那三尺美髯一样,慢吞吞的道:

    “头被砍了,绑在雪中的竹竿上,可不就是雪中立竿吗。”

    “哈哈哈哈”,三人仰头开怀大笑。

    这时高云策却突然沉下了脸,对二人说道:“昨夜百将命我去龙德府告官,我当时觉得太过于窝囊,便对百将起了轻视之心,现在想来,原来是我太过愚笨,说来也是惭愧。”

    魏元琦、梁青书二人听罢也是低头沉吟,他二人昨夜何尝不是对樗里骅也起了异心。

    高云策见二人因自己沉默起来,便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开口对二人说道:

    “二位兄台,不必如此,想来百将大人原本也将你我算计在内,不然我等如果提前知晓百将大人计谋,或许有些事情就未必能够办的妥当了。”

    魏元琦、梁青书听高云策如此一说,也是钦佩樗里骅智计百出,能从这样一个死局中全身而退。

    梁青书又问魏元琦道:“魏兄,昨夜你领着前营弟兄去诛杀老贼,为何只带回这点粮食。”

    魏元琦回道:“昨夜百将大人让我领着军士们出营在龙德城东一座八孔桥旁暗地埋伏。

    又让我得手

    后留下血书混淆视听,并带着抢回来的粮草向南跑,直到跑到一片颇大的树林里。

    到树林后找一处隐蔽的地方将大部分粮草埋藏起来,并覆盖上泥土积雪,每人再携带部分粮草速速回营。

    当时听他这样吩咐,我还觉得这计划有些草率,那座桥还好理解,可能百将大人到过此处,但这南边的林子在何处,如果找不到怎么办,找到了又怎么回营,这些疑惑让我有些犹豫。

    但看百将大人对我说时颇为肯定,我又一心寻思着报仇,就不去想那么多了,便领命而去。

    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说罢,他看着高云策、梁青书听得出神,便感觉自己好像樗里骅酒楼里说书的先生一样,顿时觉得好笑。

    高云策、梁青书听到他故弄玄虚的停下了话语,便都白了他一眼。

    魏元琦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我军兵士大多是龙德本地人,开始时我便发现往那八孔桥去时的路这些兵士里有很多人都颇为熟悉。

    到达八孔桥埋伏后我对兵士们说百将有令,诛杀王鹤众人时,这些军士们也都颇为兴奋,询问后得知王家在龙德县得罪祸害的人可真是不少,所以大家都对诛杀王鹤毫无怨言。

    而且王鹤在军前又抢夺我军军粮,让那些本来和王家没仇的人都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就冲杀出去。

    成功诛杀老贼后,我们按照百将大人的命令故意放了一个活口,又抢了一些死尸身上的财物,便带着粮草往南跑,结果果真发现了一片树林,便将粮草隐藏好。

    正准备原路返回时,兵士中有好几人告诉我,那片树林外有一条猎户留下的小路,平日打猎时他们经常走那条路,那路通往旧龙潭,并且沿着龙潭边便可回到牛首山大营。”

    说完,他看了看高云策和魏元琦又道:“你们说百将大人是不是个异人,可以掐指算卦,预知未来?”

    高云策听罢,也是在内心惊叹不止,他对二人说道:“百将大人和我们一样,也不是什么异人,但和我们不同的是百将大人善于洞察人心、利用人情。

    他心思缜密,每走一步棋子看似随意但事后想来确是早有准备。

    对于樗里百将,或许我们几个也只是看得着表象,却看不懂百将的心。说不定百将大人还做了我们几个不知道的安排。

    至于地理,怕是百将大人心中装的不仅仅是小小的龙德一县吧。”

    说罢,高云策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心中樗里骅的身形变得模糊起来。

    杀伐果断,性狠心毅,从始至终都在扮猪吃老虎,这哪里是一个在总制府做了五年文职的文员,分明是一个刚出世的修罗啊。

    “传令下去,原地休息。”

    樗里骅打了一个喷嚏,他看了看天色已到了中午,便下令让兵士们修整,生火造饭。

    樗里骅今日也觉得精神焕发,昨夜之事对他来讲无疑是一场赌博,赌赢了相安无事,赌输了便万事俱灭。

    对樗里骅来说,其实唯一让他起了杀念的动机,仅仅是王鹤对魏元琦说的一句:“你叫何名字?”

    他知道得罪了这些地方豪强的下场一定不会好,杀死魏元琦这样无权无势的人对他们来讲无异于踩死一只蚂蚁。

    自己的人,怎能让他受上一丝的委屈,又怎能让他处于危险之中呢。

    实际上,这是樗里骅第一次下令杀人,昨夜他的内心中也有一丝恐惧,但他却不能让旁人看出此点。

    自己身为主将,哪怕只是百人的主将,他也绝不允许有失败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昨夜他直到魏元琦归来后才敢卧于榻上。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所有人都觉得戎狄才是国家之祸,但樗里骅觉得,如果秦国今后亡国,像王家般的蛀虫才会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当然,自己这个百将或许根本就不该想这些,也轮不到自己去想。所以,樗里骅哑然失笑。

    柳端着做好的饭递给樗里骅,并对他笑道:“百将大人,弟兄们都说跟着您才能干大事,不然连饭也吃不上。”

    昨夜之事,今早便以传遍全军,毕竟只是百人的队伍,昨夜出营抢回粮草的兵士就占了全军的一半,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但人尽皆知的好处是大家对樗里骅都敬佩的五体投地。

    秦人好勇,平日的纠纷便多是用武力来解决的,樗里骅将欺负自己的贵族尽数屠戮,也非常对这些平时就是猎户的兵士胃口。

    而且他们此刻都以知晓,杀人之事嫁祸给了流寇,这就让他们几乎没有了后顾之忧,所以根本没人费劲的去想善后之事,只是本能的相信自己的主将。

    高云策三人私下里对所有军士都嘱咐了多次,此事关系到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万勿对外乱讲,最好是到了玉霄关后就将此事烂到肚子里面。

    对于此事樗里骅并不怎么担心,因为他觉得,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掉脑袋。

    樗里骅听柳说完之后笑了笑,便让柳找来高、魏、梁三人。

    几人一同商议起了到达玉霄关后的诸多事宜,商议完后便下令让众军士继续前进。

    樗里骅要求,全军务必于今夜前抵达玉霄关。

第九章 玉霄关

    樗里骅一行抵达玉霄关已是周历588年冬月八日夜,距离期限还余一天。

    在与玉霄关守军接洽并核对鹿符及相关文牒后,玉霄关守军便打开关门让樗里骅一行百人进得关城。

    樗里骅等人一进关城,便被眼前壮观景致所震撼,这哪里是一座城,分明是在山巅上开凿出来壁垒。从东侧进关之路虽然崎岖险峻,但与眼前出关之路相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坦途了,难怪戎狄五百多年间从未攻破过须弥七关。

    其实玉霄关也不是一座关隘,而是由五座关城组成,这五座关城分别扼守着关外到关内的四条通道,四条通道由西向东汇聚在玉霄关主关前变成一条大道。而且这五座关城错落分布,呈凹字型,最后面才是玉霄主城。主城的西北侧分布一座关隘,西南侧有三座小关城,它们分别矗立在玉霄山顶的四个相对于平坦的塬地。

    除主关外,其余四关与主关各有一条通道连接,这四条道路汇集在玉霄主关之前,可以说每一座小关城都是主关的门户。

    樗里骅来时,正值日落,站在主关关城上向西看去,须弥山脉峰峦叠嶂,林海雪原,眼前更是烟雾缥缈。

    下关的道路一直西去没入云雾之中,左右目所能及之处更是被云烟笼盖,只留下无数山头露在云雾之上,星星点点,由近及远,由大及小。落日的余晖将眼前的景色染成了金黄,更透着云雾穿过几缕光辉。

    玉霄关,这个同其余六关共同保卫神州金瓯不阙的雄关在金色的光芒照耀下熠熠生辉。

    樗里骅安排兵士在关门下生火造饭,因为关城确实不大,目所能及的地方早已被守关兵士占据,并无其余空地,看来杨和曾说玉霄关只是两个千人队在守关却属事实,原因是这里根本容不下更多的兵士。

    看得出来,这些守关兵士中的一部分平时居住生活均是在关城下挖出的坑道内,连去往其余四关的关门也是由地表向下穿山而过,站在关门口便可看到那条通道本来就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溶洞,只不过几百年里这溶洞地面被凿成宽阔的石阶罢了。

    关城上颇大的面积被一座两层城楼占据,城楼上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射击孔洞,城楼顶上竖着一面硕大的黑色玄武战旗,在山巅寒风中猎猎飘扬。樗里骅仔细观察发现,这城楼二层处,确实是方圆数百里的最高处了。

    “哒哒哒”,这时,樗里骅听见远处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寻声望去,看见三人朝着自己走来。为首一人身披玄甲但未带头盔,满头脏乱的头发并未束起而是披在肩膀之上,这人面色如铜,身形魁梧,看起来像是长期未梳洗过得模样。

    樗里骅其实刚才来到玉霄关时就发现,守关的士兵们从衣服到面孔都是破破烂烂,脏脏兮兮,有些人更是骨瘦如柴,但他们眼神里面隐藏不住的均是凶悍、冷漠、麻木和疲倦,这时再看这来将更是如此。

    来将也看见矗立的樗里骅,见他面似玉,站如松,身披黑色大氅,正目光如炬看着自己。听到守兵来报,说是来了一队百人队,他起初并不在意,但守兵说是位大夫,倒是让他吃了一惊。

    自己作为玉霄关主将千人,是这近十多年来靠着斩杀戎狄的军功拼出来的,作为普通百姓,也获得了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平民四爵中的最高爵级不更,更是被国君册封二五百主,长期驻扎守卫玉霄关。

    看到樗里骅,他惊讶于这个贵族子弟倒有一丝气质让人印象深刻,但从内心里还是对樗里骅有些看轻。在他看来,这种年轻的贵族子弟无非就是在关城上熬到戎狄侵关后回去做官的,生死不能与共,还要好吃好喝伺候着,所以对樗里骅也并无好感,只是有些惊讶为何樗里骅只是名百将。

    现在也来不及多想,他向着樗里骅一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樗里大夫吧,在下玉霄关守将,不更,二五百主韩云,见过樗里大夫,还请恕在下甲胄在身,不能行礼。”

    樗里骅微微一笑,他哪里听不出韩云话语中的轻蔑,更明白这位平民贵族心中的不屑,毕竟这位韩千将和其他地方军武中人一样,很少能有从内心看得起这些世袭贵族的。平日里的礼数不过是数百年来留下的礼制规定,聪明人不会把这样的虚礼当回事。

    樗里骅对着韩云深深一揖倒地,道:“韩千将多礼了,此番戍边玉霄关,我为百将,受韩千将统制,还劳千将大人安排驻地。”

    韩云闻言略有些吃惊,这大夫倒是姿态放的很低,以前来玉霄

    关戍边的贵族子弟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大多是任五百主,来玉霄关后虽然不会干涉自己守关军务,但都傲慢无礼,只知吃喝玩乐,更有甚者还有将家中小妾,乐班琴师带来的,让他不胜其烦。但这樗里骅所言所行,让他第一次对这位贵族子弟有了一丝的好感。

    韩云便道:“即如此,便请樗里百将进楼详谈。”说罢便转身向城楼方向走去。樗里骅见这千将说话干脆,行事利落,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领,看到韩云,又让他想起了杨和。

    看来与军伍中人相交,确实是比文官权贵要简单直率,不需动脑筋想那么多弯弯绕。

    樗里骅边想边跟在韩云身后进了关楼。

    关楼一楼东侧辟出来一间单独的屋子,这是主将平日公干的地点,也是一关军要商议大事的议事厅。此间面积不大,即不影响城楼军事用途,也能居于中枢观察到全局,指挥全军。

    二人进屋之后,韩云大喇喇席地而坐,樗里骅站在宾位不动,韩云看到后便让樗里骅落座,其余兵士见二人坐下,只留下两人立在门口,其他的兵士也都出去各忙各的了。

    韩云对樗里骅道:“樗里百将,今日天色渐晚,我先安排百将等人安歇,明日我便命人为樗里百将在主关安排守位。按照以往规律,戎狄极有可能将在一年后大举叩关,但我玉霄关地势险要,前有木獬、金牛、土蝠、水四关从北向南列于玉霄关前,互为犄角。

    百将居于玉霄关应当无碍,五百年来只有木獬关因为关外地势稍微平坦,被攻破过十数次外,其余三关很少被击破,玉霄关更是从未失守。樗里百将放心就是了,待击退此次戎狄叩关后,我便会将击杀的戎狄首级分一些给百将。”

    樗里骅向着韩云微微一笑,道:“樗里先谢过千将大人,樗里有一请求,不知千将可否答应。”

    韩云闻言心里有些起了愠意,心想我都说的如此清楚了,这樗里骅还有何要求可提,虽然他是贵族,但也不能太过放肆了。

    樗里骅仿佛看出了韩云的想法,站起身来正色说道:“千将,依周例,贵族戍边必须亲临一线,畏敌不前者斩之。按照我秦国律法也是如此,樗里不才,恳请千将大人派我守卫前四关。家父二十年前于萧关城下战亡,樗里曾立誓为父报仇。千将大人,关破则樗里血干,城亡则樗里身死,贵族的血液终究是要洒在关山之上的,万无委身平民之后,苟且乞活的道理。”樗里骅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后,定定的看着韩云。

    韩云听樗里骅说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年头还有不怕死的贵族,真是闻所未闻,便吃惊的下意识道:“你说守哪里?”本来,他只是想向樗里骅核实刚才所说的话语。但樗里骅听后,却铿锵有力的说道:“木獬关!”

    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三人和自己的兵士们聚在关门下,围在一起吃罢饭后一同站在关城边上看着前方延绵的群山,梁青书说道:“不知道我们会被安排到哪里守关,看此地势,戎狄要想攻破此关没有万人是万万做不到的,此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关城弱点,守在此处定然无碍。”

    高云策也微微点头,指着远方四个关口说道,“哪里能让戎狄到此关下。前四关才争夺的重点,玉霄关从未被攻破,也是因为有前四关守护,四关前道路狭窄,戎狄人数再多也只能同时铺开十数人,作战面狭窄所以易守难攻。纵然是有一关被破,来到玉霄主关下的敌寇人数也不会过多,所以不足为惧。但如果前四关均破,虽然玉霄关地形更为险峻,但关下地势较前四关宽广的多,戎狄作战面将更广,我军守卫之处也随之增加。关城狭小,守兵人数不会多过二千人,若是戎狄不畏死伤强攻关城...”说道这里高云策便不再言语。

    梁魏二人当然明白高云策所想,若是玉霄关破,往小说戎狄将第一次从秦国南部侵入,萧关后背将暴露在戎狄的面前,以往戎狄绕过萧关进入内地,内地诸城只需调兵堵在戎狄前进的方向层层据守即可,但要是戎狄从南面入寇则四面八方均可成为攻击点,防御兵力必然分散,所以能不能守住萧关将会两说。而且后方军力空虚,戎狄劫掠人口、钱帛也无后顾之忧,不必忌惮萧关守军截杀,从玉霄关退出即可。往大说戎狄占据玉霄关后,就有了一个可攻可守的据点,那时天下抗戎就不会是十年一次了。再往坏处想,姚君之前的神州浩劫或许就会重现。

    当然,玉霄关五百年从未被攻破,他们的内

    心里也十分笃定以后依旧不会。

    正在言谈间, 只见樗里骅走了过来,对三人说了一句听完后目瞪口呆的话:“走罢,去木獬关。”

    樗里骅等人在日落前便抵达了玉霄关,在关城耽搁了不到一个时辰。

    从玉霄关到木獬关倒是不远,但也走了半个时辰,主要是目距虽近,但走起来先下山再上山花费了一些时辰。到达木獬关时便能看到太阳已完全下山,只留下一点余晖,天空显得有些阴暗。

    到达獬木关后韩云的传令兵士便唤守城士兵打开关门,众人随即走了进去。

    一进木獬关,众人便都捂住了鼻子,更有甚者差点就呕吐起来。

    木獬关比玉霄关小了四倍不止,样式完全就是一个微缩版的玉霄关。面向西方的关城高五丈,宽不过十丈,关城上方有一座两层木制关楼。

    关内南北距离稍宽,纵深大约有二十丈,南北两侧是万丈深渊,北侧倚着悬崖边建着几间石屋,可以看得出一半是住人,一半是储备兵器粮草所用。

    关内的地上污水横流,味道冲鼻,让人目不敢视,鼻不敢嗅,行进间众人也只能垫着脚。那传令兵士不敢再往里走,只是站在门口喝道:“木獬关守将何在?速来听令。”说罢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口鼻。

    一声令下,关内屋里稀稀拉拉走出来二十余人,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比玉霄关守军更是不如,他们身上也散发出阵阵恶臭。

    不多时,其中一人慢吞吞走上前来,对传令兵说道:“老子正在睡觉,你这厮吵什么吵,再要聒噪老子把你扔下山去和戎人娘们作伴去。”说罢只听关内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传令兵士被羞辱一番,却也不恼,只是又大声道:“安旭之百将听令,韩千将有令,命你速点木獬关兵士回防玉霄关,此地防卫交于樗里骅百将。得令后速速执行不得有误。”说罢他看了看那人,眼神里有一丝愧疚之色,他又低头轻声对那叫安旭之的百将说道:“百将大人,你们可以回家了。”

    “回家?哪里是家,我的兄弟们都在这里,这里就是家。王民,你回去吧,告诉千将大人,就说木獬军百人,于周历584年换防至此,四年来经历战事一十八次,获西戎首级六百一十三颗,斩杀掉落悬崖无法获得首级者不计其数,木獬军全军一百零八人于周历588年腊月初八全军尽殁。”说罢又慢吞吞走了回去,与之一起的兵士们也跟着进了屋子。

    这叫王民的传令兵士眼见安旭之等人进去,便带着哭腔喊道:“安百将,非是千将大人不发援军,而是,而是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啊。安百将,我知道你舍不得死去的兄弟们,可你想过还有活着的兄弟们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兄弟们想想呐。”说罢,竟然真的哭泣起来。

    “王民,去吧,我不怪你,你也知道的,我们离开了木獬关又怎能如何,死在他们手里倒不如和兄弟们死在一起的好。”说完后任凭王民如何哭诉,呼喊,关内的屋里再也没有传出只言片语。

    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等人看到这番情景,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打仗死人虽说残酷,但也是必然的事情,当兵戍边的人都早有觉悟,这木獬关的守军是什么毛病,看起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但他们对一同守关的同袍倒是有一份真情谊,听之也令人感动。

    此时此刻的情景正应了大秦的军曲《无衣》所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樗里骅走上前去,对王民说道:“这位兵士,你且回去复命,就说我已与安百将办理好交接,这就驻防木獬关了,安百将那里,容我再与他开导便是。”

    王民感激的看了看樗里骅,单膝跪地拱手道:“多谢樗里百将,安百将和弟兄们受了那么多苦,烦劳樗里百将多多照顾,王民给您磕头了。”说罢啪啪啪磕了三个响头。

    樗里骅看到王民要对自己磕头,便侧让一步,将王民前方让给了木獬关内。

    王民磕罢头,便急匆匆回玉宵关复命。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樗里骅低头沉吟片刻,对柳说道,“今夜先不进关了,就在关外休息。你命人到关前生火造饭,做一些米汤流食,加些肉糜。”

    柳看看樗里骅,又看看漆黑的关内,大声道:“喏!”

第十章 旧事

    行军打仗时生火造饭对于秦**队来说是寻常训练时候重要的科目,纵使百人队并没有专门的伙头兵也不碍事,几乎每个兵士都会做一些简单饭食,这样军队才能在任何环境中保持战斗力,减少因喝生水,吃生食造成的一些疾病损害。

    柳听完樗里骅生火造饭的命令后,立刻点了二十余名军士架起大锅烧上了开水。待水开后,就下了一些小米熬制起来。

    因为方才已经接管了木獬关,那原来的百将虽然不走,但也没有阻挠樗里军的换防,所以通往玉霄关这边的关门此时正由樗里骅军控制,而且并未关闭。此时正值腊月,凌冽的北风将小米熬制米汤的香味源源不断地吹进了木獬关内。

    片刻钟后,只听“吱嘎”一声,正在关门外的寒风中蜷缩着依偎在一个一个火堆旁取暖的樗里骅百人队军士们不约而同抬起头,向声音的来源-木獬关内看去,只见从关内的营房木门中走出来一个人,此人正是方才王民嘴上唤的安百将。

    这百将也不说话,循着米香径直往关门外樗里骅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身后,零零落落的跟着那些守关的士兵从屋里走了出来往关门外走来。

    二三十步的距离对于樗里骅这边的军士而言,往返也就数息之间,但对木獬关的这些士兵来说,确是如此漫长,至少在樗里骅军士眼中就是如此。他们在那名安百将的带领下,慢慢的走到大锅旁,直愣愣看着锅中的小米随着沸水上下翻滚,而他的兵士们也和自己的主将一样,围在大锅边默默的看着,看着。

    樗里骅等人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些“乞丐”兵也都默不作声,但众人心中所想,莫不是在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獬木关守军如此凄惨。由彼推己,不禁也都有些感同身受,看着看着,竟然在一些兵士脸上显露出同情继而哀伤的表情。

    樗里骅走近了安旭之众人,站在安旭之旁边,扭头对柳说道,“给兄弟们乘饭。”

    柳道了一声“诺”后便和兵士们一起乘起粥来。

    第一碗自然是递给了安旭之,安旭之下意识接过粥,怔怔的看着,突然一仰脖便喝了下去,好像根本不怕烫的样子。喝过后又将空碗递给柳,柳看了一眼樗里骅,见到樗里骅点点头后,又乘了一碗递给了安旭之,安旭之接过后又狼吞虎咽,吃了个一干二净。与他随行的军士们和自己的主将一样,一碗接着一碗的吃起粥来。

    不多时,锅里的粥便被吃了个精光。安旭之向樗里骅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獬木关石屋内,他的兵士也跟着主将而去。

    等到关内又归于宁静,高云策、梁青书和魏元琦轻轻走到樗里骅身边,樗里骅也不回头,轻轻道:“是不是想知道原委?”

    高云策轻声道:“百将大人可是知道内情?”

    樗里骅转头看了看高云策,稍想了一会,又扭头看向漆黑的獬木关内,轻声问道:“高兄,如果戎人兵力多我十倍侵关,纵是天险也岌岌可危,这时候高兄如果是守将,将会如何处置?”

    “坚守待援!”高云策不假思索道。

    “若援兵始终不来,守军伤亡惨重如何?”

    “死战即是!”高云策答道。

    “若有人从内打开关门,放戎人进关又如何?”

    “这,谁这么大胆。”高云策等人听后顿时一惊,不明白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打开关门,向戎人献关。但他也同时明白,天险之所以称为天险,就是凭借着万夫莫敌的条件来守关,若果这个条件丧失,对军心的打击将远远大于形势本身。

    “千人攻击

    关隘,死伤百人,关内守军虽然也有伤亡,但也不至于就一定守不住,但当堡垒从内部打开,对于守军无外乎两种选择,其一是投降,其二是尽殁。安旭之百将选择了后者,硬是生生守住木獬关,但也战死了近七成兵士。”樗里骅依旧看着漆黑的关内,静静的说道。

    “韩千人只对我说了这些,并没有告诉我是谁从内打开关门,也没有告诉我为何他没有发援兵去相救。高兄,你能否猜出原委?”

    高云策听樗里骅问自己,低头沉吟片刻后对樗里骅说道“樗里兄,我猜不到,但你肯定猜到了对不对?”

    樗里骅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着三人,缓缓说道:“三位兄台,若是龙德城的那些人知道了王鹤是被你我所杀,下次戎人侵关时,安旭之百将所遇之事会否发生在你我身上?今夜之事,三位兄台也都看到了,回去吧,不必与我一起委身于险境之中。”

    高云策三人相顾而视,一同向樗里骅一揖到地,高云策斩钉截铁道:“自出了龙德城,我三人便立誓与百将大人共进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魏元琦也向樗里骅郑重说道:“自今日起,我的命便交给了百将大人。龙德之事,我也想的明白,百将大人原也不必杀人,身犯险地。定是有为我等着想的缘故,斌虽然愚钝,但能感觉的到,百将大人再勿激发我等离开。”梁青书听完高云策、魏元琦说完也是浑身激昂,不发一言朝着自己心口指了一指,随后定定的看着樗里骅。

    樗里骅见三人不愿离去,微笑着与三人拥抱在了一起,口中喃喃的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木獬关守军中的一人睡眼惺忪的走出屋门,突然发现关内整洁了许多,抬眼一看,满目都是樗里骅的兵士们在清扫关内垃圾和满地的秽 物的热闹场面,可以看到每个人身上和头发里都冒出了热气。

    正当他发怔时,一名兵士走来,对他说:“这位兄弟,如要如厕去那边。”他顺着手指所指之处看去,发现一座简易的茅厕搭建在南侧的一角之处。他点了点头,慢慢的走向茅厕,又发现另一些军士伐来了木头正准备搭建一个面积颇大的营房,因为可以看到营房的地基已经刨出,三三两两的兵士在用石板铺设地基边墙。这座营房要是建好,正好正对着自己所住的石屋。

    他匆匆办完了事,跑回了石屋之内,不一会时间,安旭之和自己二十余名弟兄们走出了石屋,站在关院内看着樗里骅的军士们劳作。

    不久,一名樗里骅军士走到安旭之面前,对安旭之抱拳道:“安百将,樗里百将请兄弟们到关门处用早饭。”安旭之也不答话,便向关门走去。

    樗里骅看着身边正狼吞虎咽的安旭之,他第一次近距离的看清这名百将面容。

    虽然和他的军士一样衣着褴褛,浑身也没有干净的地方,但他面圆脸阔,膀大腰圆,一看就是名能够冲关陷阵的猛士,再看他脸上、手上到处都是刀枪棍棒留下的道道伤疤,最能表明他作为一名战士的身份。

    樗里骅向安旭之说道:“我叫樗里骅,世袭大夫,百将,领命来木獬关戍关,戍期三年,安百将戍边镇关辛苦了。”

    安旭之不言语,依旧无声的吃着自己碗里的饭食。

    “安百将,樗里知道关内存粮不多,我已命人搬来粮草可供弟兄们一年食用。”说着他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安旭之。“安百将,韩千人已经同意让你与我一同戍守木獬关。”

    安旭之听闻此话,一把将信打开,默默的看了看又低下了头。

    樗里骅与安旭之离的近,虽然

    安旭之有意避免樗里骅看到,但樗里骅还是看到了,安旭之此时眼里有些通红。

    樗里骅对安旭之道:“安旭之百将,我樗里骅发誓,会为獬木关阵亡兄弟们报仇的。”说罢,樗里骅顿了一顿,把手搭在安旭之的肩膀上,又用仅仅安旭之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不论是戎人还是秦人,我都会为你们报仇的。”

    说完此话,他发现安旭之肩膀开始急剧颤抖,只见安旭之抬起了头,第一次与樗里骅目光相对。樗里骅看得出,这浑浊的目光中生出了一丝希望。

    安旭之看着樗里骅,犹豫了片刻,慢慢道:“你也是贵族。”

    樗里骅微笑着慢慢放开搭在安旭之肩膀上的手,对安旭之说道:“贵族,本该是领着大家冲锋陷阵的英雄,本该是和平之时遵守礼制的道德楷模,本该是朝堂上心忧天下的栋梁,姚君设贵族爵制,本意也是如此,可现在,呵呵呵呵。”樗里骅说到这里,竟然轻声笑了起来。

    欺霸乡里、祸害朝堂、争权夺利变成了这些贵族们平日的做派,前日王家对樗里骅所作所为和木獬关发生的事情,让樗里骅对这些个贵族豪强已从内心深处厌恶至极。

    想到这些,樗里骅气极反笑,又用只有安旭之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道:“樗里是贵族,但也会杀贵族,你想报仇便跟着我,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说完,樗里骅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吃完饭把你的兵士名册给我。”转身走进了关内。

    安旭之听完樗里骅所说,蹲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很久,他猛的把饭塞进了嘴里,用袖子抹了抹嘴,朝着樗里骅的方向走了过去。

    樗里骅坐在北侧石屋内,边看着满屋子的灵牌边沉心思索,他的旁边站着高云策、魏元琦和梁青书,与他相对而坐的安旭之此刻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趴在桌上不停的哭泣,怕屋外的兵士们听见,只能咬着衣袖尽可能的发出很小的声音。

    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三人也是红着眼眶,看着安旭之,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眼前这个汉子。

    只听安旭之道:“让樗里大人和几位兄弟见笑了,我原本是原州盘河人士,周历578年刚满十八岁时戍边于萧关,戎狄侵关时斩杀三名戎人,战后获封公士,受命领什长职在木牢关韩百人下任职。”

    梁青书问道:“是韩云千将?”

    “对,是他。”安旭之看了看梁青书又继续说道:“周历581年我和当时还是百将的韩大人一同在木牢关,直到584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安旭之说到这里顿了顿声,好像在梳理着思绪一样,众人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等待。

    过了一会,安旭之叹了口气道:“那年三月间木牢关外的戎人不知道何因,突然在某天来了近百人,这百人看着也不像是兵士,倒像是一些平民,因为其中有很多老幼妇孺在内。他们来到关下,也不攻打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像是头目的一个人站在人群前面观察着我们。

    那天正好是我和十名兄弟在关上值守,看到这个情况就赶快向韩百将报告,韩大人来看后也是莫名奇妙,又派人将情况报给了木牢关千将文兆源。”说到这里,众人只见安旭之又不做声,手里的拳头也紧紧的攥在了一起。

    片刻之后,才见安旭之又说:“韩大人将情况报给了文兆源后,他便带着人来到关门,看着关下的人就命兵士向戎狄之人射箭击杀,我等只能依令照办。关下之人看见我们放箭便大哭起来,这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戎狄之人中竟然跑出来一个秦人。”

第十一章 铁鹰剑士

    “你怎知他们是秦人?”樗里骅打断安旭之的话问道。

    安旭之也不怪人打断自己话语,忙解释道:“因为他说我秦国的话,让我们不要放箭,并请守将出来答话,而且有一个人扔上来一块令牌。”

    “令牌?”大家齐声发问。

    “对,是令牌,因为随后文兆源拿到令牌后,说了三个字。”安旭之看了看众人后,一字一语慢声道:“黑冰台!”

    听到这三个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因为数百年来黑冰台过于神秘,那些铁鹰剑士也大多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木牢关城下为何会出现铁鹰剑士大家却不得而知,只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安旭之。

    安旭之也不去调大家胃口,忙说道:“当时我正站在文兆源身旁,所以他说的话只有我和韩百将听到。但他沉吟片刻之后,还是下令射箭击杀关下之人。

    韩百将觉得有些不妥,劝说文兆源将那几名铁鹰剑士放进关调查后再从长计议,哪知那文兆源却只说肯定是戎人的细作,杀之即可,无需多言。

    随后,我和韩百将亲眼看着关下还在等待关上回话的人猝不及防下被突然射来的箭所击杀,可怜他们连跑的时间都没有。

    射杀完后,我们便出关去砍首级。

    我和韩百将特意找到那名扔出令牌之人的尸首,那人虽然皮肤有些发白,但比其他戎人还是有些颜色,更像是我们秦人一样,特别是面孔与我们秦人无异,他浑身上下虽然有好几处箭伤,但致命的确是脖子上的几个齿痕,他是被戎人咬死的!

    我二人感到事情蹊跷,便在那人身上摸到一封信,当时怕被别人发现,便由韩百将藏在身上。

    回到关内我们两个借故找到一个无人处拆开信件,打开一看才发现原来那死者真是铁鹰剑士,名叫江卫哲,是两年前派往戎国的探子。

    信中所讲,这江卫哲在出了萧关之后,便一直在戎国周边山林中活动,暗中观察山中戎人动静,在机缘巧合之下,他结识了一些戎国山民。

    出人意料的是,这些人发现江卫哲等人后并未与之发生冲突,至于原因信上也没有写。只说是与戎人朝夕相处近两年,取得山民信任后,江卫哲从戎人口里得知了一个大秘密,他赶紧动员山民随他返回秦国回报,并承诺会保证他们的安全。

    信中所言事关重大,他也怕自己回来禀报无人相信,就想带着一些戎人来作证,而戎人之语也被这江卫哲学会了一些。历经千难万险,他们一行人才赶到木牢关,本来紧绷的精神有了一丝松懈,却没成想守关军士竟然乘自己不备突施冷箭。

    虽然信中未提及那秘密的内容,但我和韩百将都觉得此信事关重大,只好将信报给文兆源,因为当时我们觉得他是从西京派来的贵族,又是木牢关守将,此等重要之信报给他理当不会有误。

    万万没想到的是,文兆源看过信后竟然将信撕毁,又让我两人不得告与第四人知晓,并承诺给我两人高官厚禄。”

    听到这里,樗里骅四人面面相觑,如此重大的消息,是铁鹰剑士凭着生命和意志从戎人那里取得的,尽然被小小的一关守将凭空抹杀掉。

    他们仿佛在眼前浮现出那叫江卫哲的汉子临死时是有多么难以置信,又是多么愤怒、绝望。

    被信任自己的

    戎人咬死,这又是多么屈辱的一件事情。他没有反抗,他的内心已死,死在祖国的关隘下。

    只听安旭之继续诉说道:“文兆源得了这百余首级后,被国君赏爵一级,我和韩百将也各升一级。我和韩千人便换防到这玉霄关。

    文兆源也在一年后回到了西京,任了公大夫,在兵部任侍郎一职。我和韩千人原以为这事情到此为止,虽然从内心来讲有些对不住那江鹰卫,但以我们的地位根本就无能为力。

    直到一年前,西京黑冰台派人来玉霄关找韩千人以及四关百将谈话,调查近年来各关隘是否有铁鹰卫士讯息,正当黑冰台的人来到玉霄关的前一日,我和韩千将收到了文兆源的来信,嘱咐我们不要说出木牢关之事,并说已经将我和韩千人的家小送到西京享福去了。”

    说到这里,安旭之眼眶不禁再次红了起来,稍微调整几下呼吸,说道:

    “我和韩千人知道这分明是文兆源以我等家人为质,怕我们将事情吐露出去。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能怎么办,所以面对黑冰台来使的询问,我两人只能按照文兆源要求回答。

    没想到这文兆源心狠手辣,他想要借刀杀我灭口,三个月前,戎人来了千人侵关,开始他们只是试探性的攻城,我便派人去韩千将那里调援兵,但左等右等也不见援兵到来。

    我想可能是其余三关或许也有戎人攻城,直到城头的兵士死伤了二十多人,我便着了急又几次派人去韩千人那里,没想到最后只来了十多名援兵。

    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只是一心一意的守在关上,只想等到战后再去找韩千人理论。

    可没想到的是那十多名援兵突然打开了关门,随后跑回了玉霄关。近千的戎兵往关内涌来,我的兄弟们呐,啊,兄弟们呐。”

    说到这里,安旭之竟然大声嚎啕起来。

    樗里骅四人看着面前的这个汉子嚎啕大哭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但真正让四人吃惊的是那个叫文兆源的侍郎竟然胆大包天到将自己的利益至于国事之上,那位叫江卫哲的铁鹰卫士在这些贵族的私利殃及下死的不明不白。

    而樗里骅也在不断思索,安旭之所说的事背后涉及的隐秘过于重大,他凭着直觉感到此事决不简单。

    一个又一个问题困扰着自己,他觉得如果搞不明白这件事情,或许不仅自己和高云策几人将会处于危机之中,秦国也将面临大祸。

    一个小小的守关千人随手一撕将改变大秦无数人的命运。

    他叹息一声,向已经由嚎啕大哭转为低声抽泣的安旭之问道:“安百将,戎人破关后你等百人是如何御敌的?为何木獬关又失而复得?”

    安旭之抬头回道:“戎人冲进来后,兄弟们瞬间被砍倒了数人,我本来也想着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绝望中突然发现戎人人数太多,进关时又争先恐后。

    也是天不绝我,当时正值八月末,那几天一直在下雨,攻城的戎人脚下泥泞湿滑,一窝蜂往关内冲的戎人中有人倒地不及爬起,后面跟上来的戎人和前面倒地的戎人竟然拥挤在狭小的关门里不得动弹,真正冲进来的戎人却只有二十多人。

    我便让关楼上的弓箭手不断向卡在城门中的戎人射箭,自己领着剩余的兄弟们与进到关内的戎人死战。

    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

    关门中却不断有戎人挤出来和我们相斗。当时便只想着再杀一个垫背,然后力竭而亡便是了。

    但这时我看到院内还有一些守城的火油,大喜之下让几名兄弟将火油抬上关楼,洒到关门人群中,但火油撒到人群中又如何能一下子点着,更别说还下着雨。

    关楼上试了好几次,扔下去的火折子多数在半空中就已经熄灭,就是扔到人群中也被那些戎人用手扑灭。

    随后,就有兄弟将火油倒在自己身上,点着火后,从关楼跳了下去,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说完,安旭之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屋边,仿佛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他累了,也哭了。

    那场战事过后,他从没有哭过,今天他彻底的释放了。

    这些压在心头的往事,那些一同战斗的兄弟们,那一张张获胜后的笑脸、那一个个点燃自己跳下关楼喊着娘亲的兵士,甚至是那些关门中被烧得哇哇大哭的戎人,当关门再次被关闭,当玉霄关终于发来了援兵,当韩千人站在他面前抱着他,当自己再也支撑不住晕倒过去。

    在自己每天的梦里,发生着百余名兄弟在自己的带领下与獬木关原来的守将进行着交接;每次与戎人发生冲突时大家同仇敌忾一同御敌,战后一同掩埋着战死的兄弟,迎来补充进来的新人;新人来后,安旭之也在带头捉弄着他们,兄弟们也跟着自己捉弄着他们;一场战后,新人变成了旧人,兄弟们又携手御敌,直到梦的最后,兄弟们喊着妈妈一同在烈火中赴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站在木獬关楼之上,樗里骅西望延绵的大山一动不动,夜晚的寒风不断的吹在他的身上,带动樗里骅的纶巾与黑氅啪啪作响,可是站在风里的人却仿佛不怕这刺骨凛冽。

    真的不怕么?

    不,而是此刻的樗里骅心里却觉得更寒。

    他听完安旭之的诉说后便默不作声,一个人独自来到这木獬关楼站了整整一天。

    他不断的思索,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没有原因没有过程没有结尾,就这样被漩涡扯了进来,让他在这漩涡中开始了挣扎。

    贵族,布衣,公侯,王室,秦人,戎狄,黑冰台,还有那些聚集朝堂,翻云覆雨的大贵族以及豪门家族......他想了很多很多。

    凭樗里骅的才智,他当然明白木獬关里发生过得事情只不过是这些权力团体一次又一次碰撞的小漩涡,看似偶尔发生的个体事件,组成了这些权力碰撞中的必然,自己不过是误打误撞踏进了这些漩涡里最小的一个而已。

    他又怎能不知道,这是注定了的事情,是作为贵族集团中的一员,总要面对的事情,不论自己愿不愿意。

    他又想起了介鸳,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成长起来的点点滴滴,想起了自己父亲垂死时看着他的笑容,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杀人这么难的事不也在前些日子干过了吗。

    抬头望着越发清晰的明月,樗里骅低声吟道:“须弥山巅雪似沙,木獬关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第十二章 勘察

    木獬关之前发生的事情虽然惨烈,但到底还是五百多年里的常态。

    戎狄虽然大体都是每隔十年左右才会大规模的与秦国开战,但十年间里也不全是相安无事的。

    战争往来从来都是血肉碰撞,不死不休,双方总会在战后抓到一些俘虏,加之那些误打误撞跑到秦国的戎狄之人被戍边军士偶尔也会抓住几个,这就有了一些简单的交流。

    戎狄之所神州之人不能去,因为除了戎狄的野蛮外,还有神秘的病变和凶悍的不明物种袭击。

    虽然五百多年相互征伐,但真正的交流确是寥寥无几,甚至五百多年里,秦国就从未主动出击过哪怕一次。

    对戎狄的了解,多半来源于俘虏们的口供和黑冰台的探查。这些基本情报并非是秘密,樗里骅在总制府的五年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

    戎狄自称夏国,也是有组织性的,戎人往往是依部落而居,这些部落或大或小,人口或多或少,他们逐水草,牧牛羊,那些让神州之人闻之色变的病变之地对他们来讲仿佛没有太多的影响,戎与狄只不过是南北别称罢了,事实上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谁也不知道戎狄的最高头领是谁,戎狄人数是多是寡。那些俘虏过来的戎狄之人面对问询、拷打所得到只言片语言中讲道:

    “每隔戎狄侵关后一年开始,各个部落便陆续从战后的幸存男人中选拔新头目,替代原来战死的头目。然后部落之间互相比武,直到侵关前两年经过层层选拔,在萧关以西三百里的龙城推选出大头目。

    大头目选出后便从龙城出发再西行二百里入王庭受封,受封后回来便称单于,单于名称前加部落名。

    单于便可以领着侵关前集合的戎狄部落战士开始了攻克神州壁垒的战争,单于每任十年,若是战后未死则可入龙城任职,但单于绝不是戎狄最高的领导者,但至于是谁却无人知晓。”

    樗里骅冥冥中觉得,那名叫江卫哲的铁鹰剑士或许得到了一些重大线索,不然也不会自秦开国以来首次策反戎人投关而来,但这些疑问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只留下自己内心隐隐的不安。

    寒风似乎刮的更大了一些,关外漆黑一片,樗里骅对着双手呼了一口气,总算是第一次动了起来。他的身下是一座护佑玉霄主关的险隘,他的身后还有百十名弟兄。

    ……

    三个月后。关外的一处山林间传来“咕咕,咕咕”的鸟叫声。

    虽然已到了初春,但是磅礴的须弥山脉几座主峰上还是覆盖了皑皑的白雪,须弥山脉西侧因为气候低于东面,所以更多的树林是由云杉、油松、樟子松构成,这些针叶林笔直的躯干直冲云霄,虽然树下没有什么杂草,但还是有着厚厚枯枝细叶及密密麻麻的松塔。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过,惊得几只觅食的松鼠赶忙爬上了大树。

    “百将大人,此地无碍。”樗里骅看着身旁的柳点了点头。这是樗里骅来到獬木关三个多月来第一次出关外勘察,这也是关城守将的职责所在,但樗里骅是个读书人,自己的部下在他出关前苦苦劝说良久,但樗里骅还是坚持前往,因为他想亲眼看一看域外之地。

    他的前方早有斥候探路,刚才发出的两声布谷鸟叫就是斥候发回来的。

    斥候又称夜不收,乃是秦**队常备的侦查部队,单兵军士素质与经验均颇为丰富,往往由常备的戍卒担任,更卒中便很少有人能符合斥候要求的。

    这次樗里骅出关勘察就带了二十人,这二十人中有十五人是安旭之的部下,剩余五人中除了柳均是樗里骅所带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加之樗里骅一行二十一人此时已经离开獬木关二十余里,虽然只有二十余里,但对于山路而言他们也是走了半天的时间。

    樗里骅回头向上看去,獬木关仍是目光可及,仿佛就在眼前,关楼上的黑色玄武旗迎风招展。他回过头来,招呼柳等人继续往山下走去。

    刚走了不到两里,松林逐渐密集起来,脚下枯枝树叶让地面松软异常,茂密的树林遮住了阳光,让众人的视线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周围的温度也骤然下降。

    樗里骅等人吃力的走在松软的泥土之上,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只能听到众人的喘息声。

    突然,只听见前方传来急促的“布谷、布谷、布谷”三声鸟叫。众人停下脚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此间已被高耸的树木遮盖,光线恍如黄昏,又哪能看得清前方。

    樗里骅队中一人爬在地上,不顾枯枝扎刺,用耳朵紧紧的贴在地表,认真的听着传来的声响。

    众人紧张的看着他,不一会只见那人跳起来大喊一声“快跑”,便拉着身边的樗里骅转身便跑,其余众人稍一愣神便也马上转身就跑。

    多年来的并肩作战让这些戍卒的精锐们配合默契,面对未知的危险根本不需要询问便根据直觉选择相互信任。

    此刻众人向后疾走,希望能够尽快跑出这片树林。奔跑中只听身后传来几声低吼,明显可以听到有很多四足动物随在众人身后追赶。

    这时,樗里骅身边那名军士却突然不急反缓,慢慢的停止了奔跑,其余军士包括樗里骅带来的五人也纷纷随之慢慢的停了下来。

    只见众人停下来后,马上分出六人分别爬上了几棵笔直的松树,爬到一定高度后,用两腿夹住树干稳定住身躯,从后背迅速拿下弓来搭上箭矢。

    其余七人背靠着背,形成一个圆形,将樗里骅及五名戍卒围在了中间,各人纷纷端起了长戈,紧张的注视着四周。

    奇怪的是,方才还在身后追逐他们的那些东西也停了下来,隐蔽在黑暗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迎面的风中有着淡淡的腥

    味。

    樗里骅默默的抽出身上的佩剑,看着拉着他奔跑的那名军士,他之前时日与军士们攀谈,知道此人姓李,真名无人得知,其实那军士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爹娘目不识丁便未起过名字,因他在家中排行老幺,便从小称他为李季。

    李季随安旭之驻守獬木关以来勇武异常,多次立下汗马功劳,深受安旭之信任,可以说是安旭之帐下第一猛将。

    此次樗里骅出关安旭之便将李季派出跟随樗里骅,数次嘱咐他要护樗里骅周全。

    此刻,李季虽然也是很紧张的看着树林深处,但可以明显的看出他充满斗志,只是目光灼灼盯着远方。

    樗里骅悄声说道:“李什长,可知是何物?”李季听到樗里骅问话后依旧目视前方,轻声冷冷回复道:“须弥狼。”

    听到“须弥狼”三字,樗里骅心中不免一惊,他虽然没有见过须弥狼,但也有所耳闻。

    这须弥狼只在须弥山脉出没,来去如风,之所以称为须弥狼,并不仅仅是因为须弥山的缘故,也是因为它们的体型远远大于内地的狼,往往成年的须弥狼体型有内地狼的两倍大。

    它们生性凶残,不论是否饥饿,只要遇到人畜则必要杀之。与其他异种生物大多居于山里不近人烟不同,须弥狼并不太受地域之限制,秦国靠近须弥山脉的郡县就曾多次出现过须弥狼大规模侵袭的事件,被称为“狼祸”。

    狼祸起时,或百或千成股的须弥狼奔走于人烟密集的村野,杀人掠畜不留活口。

    只听李季继续说道:“百将大人,这股须弥狼看来是饿了一个冬天出来觅食的,听声音在百只以内,一会我等抵挡片刻,再伺机退走。”

    樗里骅此时从惶恐中稍微平复,赶紧理了理思绪,问道:“李什长,唐元和大牛兄弟怎么办?”

    李季稍微侧头看了一眼樗里骅,眼神里露出了一丝谢意,道:“这须弥狼虽然速度快,力量强,但终究上不了树,唐元和大牛应当无碍。”

    李季回着话,内心里却道,这百将大人身处险境,不先考虑自己安危,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兄弟,从这点看来,倒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原先因为樗里骅是名贵族的那点芥蒂便稍微减少了一些。

    而樗里骅此时也知道,虽然自己熟读兵书,但真正到了前线在实战中确实是经验极为不足的,而这些百战精兵恰恰知道如何去应对当前危机。

    索性便嘱咐李季,让他全权指挥此间事宜,自己也听从李季的安排,做到不去添乱就好。

    话虽详表,但时间却只在旦夕。

    众人目光所及的黑暗树林之内,陆陆续续出现了一双双绿色的幽光,猛眼看去,不知其数。

    樗里骅本想喊着李季等人都上树去避一避,但又想到众人身上的弓矢数量不多,而且看李季等人的样子也不打算上树就知爬树或非良策便没有吱声。

    对峙的时间越久,对人精神的折磨也就越大,樗里骅明显觉得自己的后背和额头都渗出了绒绒的细汗,一刻钟的对峙,仿佛时间都已经静止了。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樗里骅都能听到身旁自己带来的一名更卒牙齿已经打颤的声音,他伸出手抓住了那名更卒的颤抖的手,只感到冰冰凉凉的手心内全是冷汗。

    他对着那名更卒咧嘴微微一笑。

    那更卒看到樗里骅的笑容后,明显的正了正神,也对着樗里骅笑了笑。

    这时,对面漆黑的树林中一匹浑身雪白的须弥狼缓缓的走了出来,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匹须弥狼两只蓝色的双眼如电般冷冷的望着对面的众人,身形如同黄牛一般大小,硕大的嘴巴低声吟叫发出“嗡嗡”的声响,嘴唇一张一合间露出森白的牙齿。

    突然李季大喝一声:“就是此时”。树上的六支箭矢几乎同时向那须弥狼射去。樗里骅正待要看那狼作何反应,但马上被李季拉着手往后跑去,一同其余十人也迅速跟随李季樗里骅往后奔跑。

    李季边喊边叫道:“不要往后看,只管向前跑便是。”樗里骅等人闻声也不言语只管向前疾驰,跑着跑着,樗里骅发现后面并无狼群追赶,便想扭头看看后方情形,但李季仿佛洞察了樗里骅心思,便对樗里骅急道:“百将大人莫向后看。”说罢拉着樗里骅加速向前跑去。

    跑了一刻钟左右,樗里骅等人已经着实到了强弩之末再也无力奔跑时发现前方是一处悬崖,便停下了脚步。

    停下后,樗里骅再向后看去哪里还能看见狼群,便连那片树林子也找不到了。奔逃时只管找一些平坦处或直线向前,连回木獬关的路也一并消失不见。

    樗里骅看看周围同样气喘吁吁的同伴,有人已经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那李季站在樗里骅身旁也已经是满头大汗的样子,发觉樗里骅看着自己,便忙对樗里骅解释道:“百将大人,白色的须弥狼王及其罕见,估计所带狼群数量远远大于预计,我等跑时若是回头,说不定那狼王察觉便会追杀我等,若是不回头,那些狼可能不会追上来。”

    “所以那六位兄弟便成了诱饵,你便弃车保帅了?”樗里骅冷冷看着面色渐渐发红的李季问道。

    樗里骅虽然恼火李季的做法,也对那六人性命忧心忡忡,但静下心来又觉得李季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最起码大部分人还是活着跑了出来。

    但他也是第一次领兵出关,就折损了这么多弟兄,情感上也是一时无法接受。

    李季突然跪在樗里骅身前低头道:“百将大人,自我等戍边以来就将脑袋系在了裤腰带上,这些年作战,兄弟们也陆续死伤,这生死早已看的淡了,若在关内守关而死还则罢了,像这般出关勘察如果死了,就必须要保一人回关报信,不然兄弟们就

    白死了,所以,所以......”说道这里,李季也终于说不出话来。

    樗里骅身心一震,他明白李季所说的,出关查勘而死如果无同伴回关报信,便只能按照失踪军士来算,不仅没有军功,而且家里也得不到任何封赏,可不就是白死了么。

    何况,李季并没有说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丢下同伴逃跑,这样做也是怕自己难堪。

    平心而论,遇到这么一股须弥狼,数量相差过多,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如此结局已经是很好了。

    樗里骅伏下身拉起李季,问道:“李什长,兄弟们可有生还可能?”李季摇摇头,低下头去。

    也是,蚁多且能咬死象,又况且体型庞大奔跑如飞的须弥狼。

    樗里骅拍拍李季的肩膀,也不再继续询问,提起三尺剑往奔跑的来路走了回去。

    众人一看主将往回走,大吃一惊纷纷追了上来,李季和柳同时拦住樗里骅,柳问道:“大人要去何处?”

    樗里骅拨开两人胳膊,边走边说道:“救人。”

    二人闻言一愣后,柳也不做声只是默默跟着樗里骅身后而去,李季看着他二人背影也是一跺脚,追了上去,其余众人看主将不畏死,犹豫片刻也纷纷爬起身追了上来。

    十三人转身顺着来路往那树林折返走去,众人已无方才那般恐惧,樗里骅和李季柳等人边走边商议对策,但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无论如何都是个死局,索性李季提出冲杀进去也就罢了。

    半个时辰左右,终于到了那片树林,众人远远的观察着树林里面的情形,奇怪的是并未发现或是听到狼群和打斗声响。

    樗里骅让李季领着两人摸到树林里面探查情况,不久之后,只见李季三人从林间出来向他们挥手。

    樗里骅等人进了树林,发现那些狼群和六名弟兄都已经不见了。奇怪的是他们找到了当初六名弟兄爬上的那几株松树并未在其附近发现血迹齿痕。

    樗里骅看看李季,李季也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樗里骅微一沉吟,对其余弟兄正色道:“天色尚早,八位兄弟掩护我们而身陷囹圄,尸骨未存,樗里今日如不去找寻八位兄弟下落便不配称人,哪位兄弟愿随我前去?”

    “我等愿往!”众人见主将决绝,顿时豪气冲天,齐声回应道。

    樗里骅也不多言,转身带着大家往林中深处走去。

    众人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便听见远处有流水声音,李季走上前来,对樗里骅说道:“百将大人,须弥狼的气味已经很弱了,前方有流水声,如果须弥狼过了河再根据气味寻找就比较困难了。百将大人,我们已经远离獬木关大约三四十余里路程,估摸着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黑,不如我们先回去,明日早晨再来寻找可好。”

    樗里骅听李季说完,也觉得如果摸黑回关路途中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变故,但此刻返回又有些不甘,犹豫再三便对李季说道:“我们先到河边探寻,如果再找不到返回便是。”

    李季叹了一口气。他倒不是冷血心肠,只不过历经数次大战,对生死确实看的也是淡了一些,但看到樗里骅不遗余力的找寻失踪兵士,也是感动非常。曾经的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当兵打仗不就是盼着自己的主将爱兵如子吗。

    一行人急速往河边走去,越走发觉树林里的光线越敞亮,树木也渐渐稀少起来,不用多想便知道这树林已是到了尽头。

    突然,一名军士大喊:“快看,那边有人。”

    众人寻声望去,真的看见河水边好像站立着几人,樗里骅难掩内心的激动就要向河边跑去。但他突然被李季拉住,樗里骅惊愕的看着李季,只见他摇了摇头,便好像明白了什么。

    李季的人好像早已经知道了结果,不发一言的走了上去,将那几人的尸骨抬放到了地上。樗里骅走到近前,只见共有六具尸体,他们的内脏都已经被掏空,只剩下躯壳。

    樗里骅幼时读到过一些关于须弥狼的书籍,书上记载须弥狼智慧颇高,它们对猎物进行杀戮不仅仅是为了获取食物,更多是为了杀戮而杀戮,因为书上记载了那种须弥狼会虐杀猎物。

    眼前的情况恰恰印证了书上所言,只是他不明白这六名兵士为何会毫发无伤的到了这里才被虐杀,因为一路上并未发现血迹和拖拽的痕迹。

    但不论怎样,半天前还与自己休戚与共的六名兄弟,此刻已经变成了冰凉的尸骨,这让樗里骅伤心之余也是怒火中烧。

    樗里骅着人去周围砍了一些木枝,做成六个简易的担架,他要抬着自己的兄弟们回家,他忘不了三个月前安旭之泣诉的一字一句,忘不了獬木关中喊着娘亲跳下烈火的那些勇士,忘不了刚到獬木关时看到的那一具具行尸走肉般的灵魂。

    这三个月,他尝试并做了很多的努力,让那二十多名剩余的将士在不断的训练、建筑劳作、去龙德外搬运粮食、教授自己军士战斗技巧中慢慢的恢复过来,让他们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但一个下午,却又少了六人,而且他们还是自己带队时牺牲的,这让樗里骅异常的难受和自责,也仿佛体会到了安旭之当初的痛楚。

    李季、柳等人看着樗里骅与一名军士抬着一具尸体走在回关的首位,那背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格外落寞。

    夕阳西下,樗里骅等人回到了木獬关内,关内所有的人都站在关城四侧,目睹着衣衫褴褛的百将等十三人徐徐进入关内。

    樗里骅抬着尸首走向关门处的安旭之,将手中的担架交给他,轻声说道:“安百将,樗里无能,代我葬了他们吧,樗里再无面目去送别了。”说罢便缓缓走进了关楼里自己的房间。

第十三章 再遇须弥狼

    当樗里骅从自己的屋中走出来时,已经到了第三日的上午。

    这两日多来,樗里骅水米未进,除了偶尔叫安旭之、李季、高云策等人入内商议诸事外,就再也没有因为其他的事情出来过,所以当他从屋中走出时,关内众人皆向他望去。

    只见樗里骅头发凌乱,他的眼睛明显是因长时间未得到充分休息所以显得格外红肿。这与平日里樗里骅仪表的整洁出入颇大,可以看出这次六名军士被杀两名军士失踪对他的打击是多么的大。

    其实樗里骅这几日不仅仅是因为兵士战死而情绪低落,而更多的是因为他发现面对这种非人类的动物袭击束手无策而感到恼火,这两日也不断的在思索良策。通过与安旭之、李季等人交谈,他得知须弥狼也并不是数量繁多想遇就能遇见到的,只能怪自己当时运气不好罢了。

    其实避免损失的办法倒也是简单,无非就是以暴制暴,以多胜寡罢了。与这种几乎没有智慧的生物相敌,只能凭借人数和武器与之抗衡,如果当初遇狼时人数远远多于狼群或者与狼群数量相差不大,那些须弥狼估计也不会主动招惹自己。

    今日一早,樗里骅便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如此消极,毕竟自己是这座关城的主将,而戎狄随时会在任意时间前来侵关。自己的一言一行,将会影响到帐下兵士的士气和斗志。

    龙德成外的粮草也早就悄悄的全部运到了獬木关内,即使路过玉霄关时,也只称是介鸳帮着筹募来的粮草,这让玉霄关的守军们羡慕不已。

    关于安旭之的事情,樗里骅曾亲自回到玉霄关内与韩云斌商议了一夜,韩云斌也承认那日迟迟未去救援本就是文兆源所授权,并派人前来监视他,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名文兆源派来的监军也被他在最后关头亲手所诛杀,这才派人去救援木獬关。对此他也派人修书向文兆源解释称那人死于戎狄之手,并将自己多年来攒下的家财尽数送给了文兆源,并保证找机会下手杀了安旭之,这才有了几月的缓冲时间,这段时间,他也在为此事发愁。

    听闻樗里骅已从安旭之处得知详情,韩云斌也知诛杀安旭之有背良心且他看樗里骅的态度明显是偏向安旭之的,索性就将全部事情告知了樗里骅,也是希望樗里骅能够帮助他走出这个困局,毕竟樗里骅也是位贵族,并且有介鸳这尊大佛在背后撑腰。

    两人商议过后,最终采取的办法是由獬木关发出军报称安旭之在与戎人的一次冲突中战殁,报请原州总制府赏爵封功。同时,也请韩云斌修书一封送达西京兵部文兆源处详细说明安旭之战死之事,并附上安旭之兵符、血袍为证。虽然不能完全打消文兆源的疑虑,但马上也就到了戎狄侵关之时,想来文兆源也不会对这两个小角色有过多的关注。而且原州总制府也备案了安旭之战殁之事,如果文兆源追究那可是有据可查的。

    但是,从此世间却再无安旭之此人了。对于一个百战疆场的战士,此等结局难免有些悲哀。倒是安旭之豁达,听到樗里骅回来对他说明之后,只是哈哈一笑说道:“只要留命报仇即可”,说完就如同没事之人一般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樗里骅站在门外理清思绪后,便吩咐军士端来早饭匆匆用过,遂点兵员再次出关巡查敌情而去。

    此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樗里骅几乎每日都带着兵士出关巡检,跑遍了木獬关外三十公里范围的各处角落,让他对此间地形了熟于心。樗里骅派人在木獬关外十里范围内的几个地势险峻视野开阔之地设置了一些望哨岗,使得木獬关观察范围向外延展十里,此举是为戎人攻击前能够更早的发现和布防。这些观察哨中每哨两人,哨岗离地八步高,能够有效避免野兽袭击。如果发现戎人则第一时间点燃哨内狼烟,人员则撤入关内。

    这日,樗里骅一大清早又带着四十人出关巡查,除带着上次遇袭回来的十二名军士外,另校点二十八人同行。上次的教训让樗里骅内心始终有些紧张,他怕再出现人手不足只得逃命的情况,所以经过深思熟虑后在这一个多月里他每次出关都带着四十人的探查队伍,毕竟有备无患。除了各前哨外,关内留下六十人守卫倒也是够了,因为上山之路只有一条,如果戎人来犯多半也会与自己侦查部队相遇,到时退回便可。如果下山后正巧与戎人部队相错,那这六十人凭着险关据守待援也还来得及,毕竟玉霄关与獬木关之间的距离也不是很远。

    他依旧分派出去斥候四人,距离本队百米左右先期查看,自己带着剩余兵士沿途巡查。

    此次巡查,他们计划去探查当初遇到须弥狼的那条道路。一个时辰左右,众人便来到了当初遇袭的那片树林,樗里骅独自一人默默站在那已故兵士曾经爬上的几棵树前,凝视良久轻轻说道:“六位兄弟,你们护我而殁,樗里无以为报,只有找到它们为你们报仇而已。”说罢,深鞠一躬,转身离去。

    不管是站在木獬关还是玉霄关上往西望去,皆是巍峨绵延的大山,如果能看到樗里骅一行人,就会发现他们走了半天的路程其实也仅仅走过了山脉的十分之一强。他们早就路过了当初发现六名兵士尸首的那条溪流。此刻正在沿途的一个山坳石堡外生火造饭。樗里骅站在石堡之上,魏元琦、柳和李季陪在他的左右,此刻他正为魏元琦等人讲解这些石堡之事。

    “这石堡原是姚君时期出关征伐戎狄时所建的防御工事,因为戎狄被迫退出神州后,姚君着雍尚、刘昂各领兵十万出秦岚、须弥追击戎狄,但兵入群山后便看到戎狄化整为零藏入山林,戎人不与雍尚、刘昂列阵对攻,只是隐藏起来不时骚扰,让雍刘二人苦不堪言,随着伤亡越来越大军士士气也渐渐低落。姚君获知此间状况后,修书与二人,让他们沿途修建

    石堡,聚堡自守,凭堡而攻,这样才渐渐打开局面。介子曾经告诉我,他在秦岚各关外发现这些石堡向西排列,一般相隔十里一座,想来须弥这边也是如此。”

    “那为何要放弃这些石堡,看起来也颇为牢固,如果现在这些石堡仍为我所占,周边开垦良田就不必再辛苦爬山运粮了。”樗里骅看着向他询问的魏元琦道:“石堡据守以群为易,单独的石堡又能容下几个人?相比玉霄、獬木雄关,这些石堡添上多少人命才能守得住?石堡只是进取时的权宜之策,守备则万不可取。一堡被围,周围堡垒要不要救,如何救,发兵多少救?退万步讲,如果战事到了凭堡才能自守的地步,那也只能是垂死之挣而已,所以姚君撤兵后,便选择天堑通道建关守备,虽然丢了些土地,但也保了我神州五百余年的平安。”

    众人听完樗里骅所言,纷纷点头称是。樗里骅看着几人又道:“但事非绝对,也要看周围情况、战事变化而定,如果后援畅通,各堡内兵士充足,兵器粮草充盈,凭堡据守也非不可,还能达到牵制兵力,消磨敌军斗志,分散敌军部署的目的。”

    “到那时,如有一支奇兵再分而歼之就更好了。”樗里骅微微一笑,看着说话的魏元琦点了点头:“战争形势不会一成不变,敌方主帅也不会按照我们的预计等着挨打,切记要善于用势,借力而为,以我之长对彼之短方能有获胜的希望。”

    众人虽然在讨论用兵之道,但眼中却是堡外景致,这五百年来秦人几乎从未踏足之地,让他们既感到新鲜,又有一丝面对未知的不安。

    堡外两百步之地,均为一些杂草灌木,两百步之外就是山坡和山坡上的密林,站在堡上观景视野极好。

    看着看着,樗里骅等人几乎同时发现一人从西方树林里跑了出来,步履阑珊却又拼命挣扎着往石堡处而来。当他从树林跑出不久,又看见十余只须弥狼跃出树林,紧紧追赶。

    “是唐元兄弟!”樗里骅身边的李季突然大喝一声,便急匆匆下了石堡,樗里骅站在石堡上大声发令,“弓箭手速回石堡,其余兵士速引唐元回堡。”

    与樗里骅发令的同时,石堡下休息的这些兵士也看到了唐元,听到樗里骅号令后二十余人迅速从背上取出弓箭,向唐元身后的须弥狼射去。一轮箭射罢,二十余人纷纷边取箭矢边向石堡跑去。另有十余人提起长戈跑向唐元。

    唐元见石堡有人接应,顿时抖擞精神,竟然又跑的快了一些,眨眼的功夫,就与这十多名长戈手相遇,长戈手将唐元放入阵后将队列稍作调整,列成半圆形两排阵列,前排下蹲长戈上扬,后排长戈平端对着须弥狼。须弥狼在一轮箭矢过后,也仅仅被射毙三四只,其余狼身上挂着箭矢继续前奔,显然未伤到要害。余后越来越多的须弥狼纷纷从树林窜出向众人奔来。

第十四章 石堡之战

    跑在最前面的几只狼看到兵士列阵,便纷纷停在阵前十步处,望着人类低声吼叫。

    “嗖”又是一阵箭雨射来,只听几声嚎叫,只见又是狼群中有几匹中箭哀嚎。

    “缓步退向堡内。”阵中军士听见五十余米后的石堡上有人命道。不多想肯定是樗里骅发出的号令,所有兵士缓缓退步,但兵器依然指向狼群。

    此刻唐元已经疲级,当长戈兵迎上他时,就已经瘫软倒在地上,被前来营救的李季一把拉起背在自己身上。但李季明白,此刻如果自己背着唐元先跑,定会让绕过军阵的狼群追上,所以只能呆在军阵后方。

    他们二人随着十余人组成的长戈阵缓缓后退,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随着众人向石堡退去,从树林中钻出来的须弥狼数量也达到了近百匹,慢慢汇集在长戈阵前。

    徒增的压力如同月前樗里骅等人所遇一般,让这些列阵的长戈兵脸颊上流下汗来。

    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些人类兵器的阵阵寒光,或许是忌惮石堡上面数次射下的箭雨。须弥狼们也不向前逼进,就站在五十步的距离冷冷的盯着这些人类。

    “不好!”樗里骅只听一声大叫,转头看去,发现石堡东侧数十匹须弥狼爬在草丛灌木中向长戈军阵缓缓匍匐而来,要不是石堡上的一名军士转身取箭,或许再有几息,那后方埋伏的狼群就会突然发难。

    饶是如此,那些长戈兵也处于绝对的险地,樗里骅马上大喊,“快跑,往石堡快跑!”随后身边众人也纷纷大喊,提醒那些长戈兵。

    堡下列阵的兵士忽然听到石堡上让自己快跑,都有些发愣,但还是下意识的往后跑去,当他们转身发现身后也有几十匹狼扑向自己的时候,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就不管不顾只是向石堡跑去。

    见长戈兵跑来,樗里骅突然大叫“糟糕”,便拔出佩剑往堡下冲了下去。便跑便喊,“射箭射箭”!堡上的弓箭手早已搭箭待命,听令后纷纷抬弓射了下去。

    樗里骅冲到石堡一层门口,正遇到长戈手也冲回石堡,樗里骅大喝一声,“止步,守住大门!”

    但门外的长戈手听着身后呼呼的狼啸声,早就心胆俱丧,看见了石堡的大门就仿佛看见了重生的天堂,哪里还能鼓起勇气转身列阵。仅仅四五人冲进门便将樗里骅推撵倒地。

    冲进来的兵士跑向了堡楼二层,身后的兵士也拼命从大门往进挤,顿时乱成一团。

    这时,樗里骅发现自己被一人拉起,抬头见是柳,便喊到:“快守住大门。”刚说完,看见李季抱着唐元进了门,便冲上去将他拉住,正要命他随着自己守门,却发现一头须弥狼已经跑到了门口,撕咬住最后进门的一名兵士的小腿,这名兵士顿时双手乱抓,扣住了石堡大门的墙壁,拼命的抓住不让那狼把自己拖走。

    樗里骅放开李季,大喝一声,抬起手中的剑向那须弥狼砍去。

    樗里骅从小不喜射御,但作为贵族和将门之后,也是自幼就学了一些舞剑弄枪的招式,但从来也没有用过实战。危急关头,他只能双手端起宝剑砍向须弥狼。那狼见有人举剑往自己砍来,也是凶性毕露,丢掉那名兵士的腿向樗里骅的胳膊咬来。樗里骅用全身之力已将宝剑砍出,又哪里能收得回来,只得临时改变劈砍方向,利用惯性将自己甩离狼口,与那狼扑来的方向交错而过,但如此一来就将自己甩向门外。

    门外已是密密麻麻的狼群,如果掉出了门外,又怎会有生机。但此刻的樗里骅已没有了其他办法,只见他在空中收回宝剑,借那狼一扑之势,剑尖从下往上划过狼的腹部,只听一阵好似“裂帛”的声音响了起来,樗里骅微微一笑,便往门外跌去。

    樗里骅跌落在地,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耳边数声狼吟和扑来的风声,便闭上了眼睛。一息,两息,他心觉不

    对,猛然睁开了眼,看见身前两头恶狼已被射成了刺猬,左右各一头狼张着嘴瞪着眼停滞在空中,其中一匹狼口已经到了樗里骅脖颈边。再一看,原来这两匹狼的身上各插着三四根长戈,只听“轰”的一声,便从空中掉落下来,巨大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

    “大人,大人”柳和李季冲出大门,赶紧将樗里骅拉进了石堡,刚进堡门樗里骅便看见身前十多名长戈手或蹲或站将石堡大门封的严严实实。

    樗里骅恍若隔世,他撇了一眼身边已经被他开膛破肚的那条须弥狼,这才发现自己心跳腿软,握着剑的手也抖了起来。

    “大人,我们已被狼群围住,如何是好?”柳急匆匆的问道。樗里骅看着宽不到两米,高不过三米的堡门,咳嗽一声,正声说道:“现在守住大门就是,如果守不住,便依着楼梯据守,我先去楼上看看。”随后在柳的搀扶下起身,独自往堡上跑去。

    原来樗里骅为救那名兵士奋勇一击的同时,往堡上跑的兵士也被堵在了楼梯。初时的慌乱在有了一丝安全感的同时,理智也再次占据了上风,何况这些长戈手中有好几个是原来安旭之手下的那些百战之士。他们堵在楼梯不得上去,只能下意识的往身后看去,正好见到主将奋不顾身之举,楼梯最后面的几人便下意识的赶紧提起长戈刺向扑向樗里骅的那两头狼。至于被箭射死的两头狼,则是被堡上的弓箭手所杀,那些弓箭手也正在魏元琦的指挥下,不断射杀冲向堡门的群狼。

    堡上射箭,堡门又有锋利的长戈,让这些狼一时没有了主意,等到有十几匹狼倒在石堡门口后,它们索性也不再往里面冲去,只是围着石堡与堡内对峙。

    魏元琦见樗里骅上了石堡,埋怨道:“樗里兄鲁莽了,你身为主将怎能以身犯险,方才亏了兄弟们救得及时,否则后果真的不敢去想。”

    樗里骅有些感动,他明白魏元琦为人,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说话也咋咋呼呼的,但他极为聪明,也深知大局大义,方才自己下堡,只留下魏元琦指挥便是此理。

    他看到魏元琦指挥弓箭手不乱射一气,只是专往堡门的狼身上招呼,就知道魏元琦用兵还是合了自己心意的。虽然这次出关所带箭矢颇多,但也架不住乱射一通,如果弓箭没了就只能去肉搏了,显然魏元琦心中也深知此点。

    “有劳魏兄记挂,樗里知道了。”樗里骅向魏元琦道了声歉,又道:“魏兄可看出狼群数量。”

    “看清楚了,一共一百六十余匹,从西面树林里出来的大约占七成,东面树林里出来的占三成。估计东面树林里出来的也是和西面狼群一伙的,绕道东面是为了偷袭方才的长戈兵士,偷袭不成后,所有的狼都是西面树林里钻出来的,东面再没有钻出来过。”

    樗里骅点点头,问道:“可见一匹白色的须弥狼?”

    正当魏元琦要回答“未见”时,两人几乎同时看到,西方两百步之外的树林中,缓缓走出一匹毛色雪白的须弥狼。樗里骅认得,此狼正是月前自己遇到的那匹,因为那匹狼的身形远远大过其他须弥狼,与一头小牛身形相似,而且,它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

    樗里骅凭着直觉感知到,那头狼的眼睛正是当初六名身亡兄弟们射瞎的。因为上次见到它时并不是这般模样。

    秦国尚武,全民皆兵,农忙时耕地,农闲时练兵,每名战士的祖父、父亲、兄长、弟弟、儿子都曾经或者现在或者未来也是一名戍边的战士,所以军事素养一直高于关内其他三国,况且樗里骅的兵多为山民猎户出身,人人都射的一手好箭,百步之内几乎都能做到箭无虚发。所以当初与那头狼距离不过五十步,射瞎它的眼睛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只可惜,那些兄弟都已亡故。樗里骅再次看到那白色的头狼,心里不免也更为忿恨起来。

    那白狼王走出

    树林后,冷冷看着远处的石堡和石堡上的众人,在与樗里骅目光相对后骤然停了下来。

    樗里骅突然觉得那匹狼仿佛明白自己是守堡军士的头领,顿时身后又起了冷汗,刚想移开目光但又想到月前六名弟兄被剖膛破肚的惨状,不禁升起仇慨之心,便定睛狠狠盯着那白狼。

    “要不要射杀它。”魏元琦忽然轻声问道。樗里骅闻言心中也是一动,他也明白,这两百步距离对这些兵士而言也不是过远,只是准头会小一些而已,但如果二十支箭同时射去,命中几率会大很多。

    但樗里骅摇摇头,并不打算采纳魏元琦的建议,因为他知道,当初五十步距离下六枝箭矢同时射出尚不能将其射杀,更何况两百步距离。按照先前看到的须弥狼速度,两百步之外躲避箭矢对它们而言很是容易,更何况明显体型显得更大的头狼。

    “还是不要浪费箭矢了。传令,再派十名弓箭手下堡,与长戈兵守门,其余弓箭手全部集中到堡门上方。”

    随着樗里骅命令发出,那白狼王突然仰头长啸,“嗷......”长音过后,只见堡外的狼群涌动,密密麻麻向石堡移动过来。

    樗里骅听到石堡下的门前再次响起了狼吠和兵士刺戈时的喊杀声。

    一层大门里,两排长戈手将手中的长戈不停刺向往门里冲的须弥狼,那些狼也是悍不畏死,被长戈刺中后仍然借用余力张嘴咬向戈杆,身边几个军士再向狼头狠狠乱刺,才能彻底让那狼殒命。但与此同时,另一匹狼又冲向门内,引的长戈手疲于应对,得不到丝毫的休息。

    好在堡门不宽,那狼又体型极大,一般只能容下两匹狼的身形,使得防卫就变得简单了许多,只是不停的突刺即可。但就是这简单的突刺,时间久了也让那些军士浑身失力,疲惫异常,也出现了好几次因为动作有所变缓造成被狼闯入咬到兵士情形,于此也让两名兵士直接被咬断了喉咙,眼看是活不了了,另有四人或轻或重被咬伤。

    好在堡门上方还有弓箭手对狼群的压制,眼看一匹狼闯入,瞬间两三轮箭雨就射向后边的狼群,争取来一些时间,让门内的兵士杀死闯入的独狼重新占据有利位置。而下堡支援的十多名弓箭手站在旋梯上瞅空也从门内往外射箭支援,陆续的也有一些弓箭手接过死伤军士的长戈加入到守门的近战队伍中来。

    片刻之后,樗里骅从堡上向下看去,须弥狼的死尸已经几乎完全覆盖住了石堡的大门。忽然,樗里骅又听那白狼再次发出一声长啸,围住石堡不停冲击的狼群竟如同人类军队一样,秩序森严的如潮水一般缓缓后退,不多时便都退进了树林,丝毫没有乱像,引的樗里骅等人啧啧称奇。

    石堡外留下了死透的狼尸,樗里骅等人也看的清楚,但凡被箭射中有一口气的狼,临走时都被同伴拖了回去。樗里骅也乐得如此,马上下令让长戈兵带上伤员上堡医治休息,同时观察四周动静。自己和魏元琦带领二楼弓箭手下楼清理狼尸,打开堡门。

    其实弓箭手们经过无数轮发箭,也是胳膊酸痛异常,但总体来说还是因为居高临下,并没有直接受到死亡威胁,所以相比较长戈兵的身心俱疲也只是身体上的劳累而已。

    不多时,石堡大门便被清理出来,同时也有兵士将射出的箭矢收拢回来,那些狼尸整齐的排列在石堡前,共有二十三具尸体,樗里骅又让人把远处的狼尸拖了回来,又得到狼尸一十二具。此次攻击石堡,须弥狼付出了死亡三十五匹狼的代价,而樗里骅这边的军士也阵亡两人,伤了四人,加上至今昏迷未醒的唐元,已是伤了五人之多。

    樗里骅方才看到须弥狼悍不畏死的攻击,明白若不是自己一方依石堡而守,恐怕死伤就不是这个数了,再想想来堡之时和众人所说的那番言论,也不禁有些自嘲般的苦笑起来。

第十五章 复仇计划

    自己满怀雄心来此戍关,本想与戎人较量一番,没想到这几月倒和禽兽纠缠不休起来,满腔壮志和满腹经纶兵策突然变得毫无用处。

    两次与须弥狼相遇虽然结果不同但都是被动防御,这让他苦闷不已,今日若不是这石堡,恐怕又要重蹈月前覆辙了。

    这时,李季走到樗里骅跟前,对他说唐元已醒。樗里骅一愣,脸上也稍有了一丝喜色,随即吩咐李季带人去将狼皮趴下,自己转身去了堡内探望唐元。

    “大人...属下失职...未能探查到狼群....致使大人身陷险境....”唐元看见樗里骅到了自己面前,赶紧便挣扎着起身,向樗里骅说道。

    樗里骅拍了拍唐元的肩膀,示意唐元躺下,向他说道:“唐什长有功无过,只是那须弥狼行动迅捷,你当初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走后也曾寻过你们,但并未找到,你们两人去了哪里,又是如何到了此处。”

    唐元听闻樗里骅如此说道,不禁眼眶红了起来,他颤声说道:“那日我和大牛兄弟发出暗语之后,便隐在树上不敢动弹,看见狼群往你们的方向跑去,不多时又见狼群返回,还背着六名兄弟尸首。见狼群走后,我和大牛便从树上跑了下来准备回关,但刚走不远便远远发现有一匹白色的狼正爬在地上,他身边还有十几匹狼挡住前路,那白狼的一只眼睛上面插着一支箭。

    见回关的路已经被挡住,我和大牛便只得另寻他路看看能不能转往金牛关或者土蝠关,然后我两人就兜兜转转向西走了一天,沿途路过好几座这样的石堡,夜晚就在石堡内休息。第二日我和大牛转向南而行,路过在一片谷地之时却发现了狼窝。”

    “狼窝,须弥狼的窝吗?”樗里骅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唐元的话。

    “正是须弥狼的窝,大人。”唐元回话道,见樗里骅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便继续说道:“看见须弥狼的窝,我和大牛生怕被他们发现,便小心翼翼离开了,但回木獬关的路有白狼阻道,去他关的路旁又有狼窝。我和大牛便商量暂在石堡中躲避一些时日,再回木獬关,如此每日打猎探查就过了一月。

    今日我俩人寻思那些狼估计早已离去,便壮着胆子往獬木关走,没料到又遇到狼群,我们只好往最近的石堡跑来,只是我们又如何能跑的过那些须弥狼,大牛兄弟为了掩护我,引开了狼群,这才让我有时间跑到石堡,却没想到遇到你们。”说罢唐元闭上双眼,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樗里骅默默思索片刻,又向唐元询问了狼穴的位置和周围环境,叮嘱他再好好休息一会,便转身离开了石堡。

    樗里骅唤来魏元琦,将他带到无人之处对他说道:“魏兄,这群狼连续招惹我们两次,八名兄弟也因此而亡,如不彻底解决它们,往后关外我看还是不能出来探查为妙。”

    “百将大人说的是,但须弥狼来无影去无踪,我等与之交手也是人手不足,有心无力啊。”魏元琦听樗里骅说完,顿时忧心忡忡,望着西面的树林回道。

    樗里骅一笑对他说道:“方才与唐元谈论,得知须弥狼老巢就在前方不远之处,我倒是有一计,或许可以将其全歼,纵使不能成功,也能让它们元气大伤再也无力犯我。”

    看着魏元琦惊讶的眼神,樗里骅点点头,又拍拍魏元琦的肩膀与他详细安排袭击狼巢之事,小半个时辰过后,二人商议完毕后,由魏元琦点兵二十人先行往狼穴方向摸去。

    樗里骅等待其余兵士将狼皮收拾好,并将阵亡的两人埋葬之后又带着剩余兵士和四名伤员按照魏元琦留下的记号走上了复仇之路。

    在路上,唐元的身体也在渐渐恢复,他本来就是安旭之旧部中身体及军事素质较为出众的,不然也不会和大牛两人在人迹罕至的须弥山脉以西独自生活一月之久。但由于这些时日为躲避狼群追杀让体力透支极为严重。

    在石堡里的这段时间,他得到了食物及水的补充后,休息了一段时间便又

    和其余军士一样生龙活虎起来。

    李季已随魏元琦先行离去,所以目前樗里骅身边就是以柳与唐元为左右手,而唐元也通过此前一月的观察和周旋,对狼穴周围地形极为熟悉,路上他不断的对樗里骅讲述须弥狼数量、嗅觉距离、撤退路线等细节之处。

    须弥狼穴位于金牛关往西之路五十余里外的一处谷地,谷内绿林密布,谷内最深处位置因为暗河不断侵蚀形成了一些天然的溶洞,这些溶洞就被须弥狼用作巢穴。

    进谷之路只有一条,谷内与谷外除那条狭窄的一线天通道外,均是断崖峭壁。当唐元将狼穴地形向樗里骅描述之时,樗里骅就已在心中制定出了复仇之计。

    众人越接近山谷,樗里骅的信心就越足,但他同时也有些紧张,因为今日之计成与不成的重点在于他们能否在须弥狼发现他们之前完成一系列的行军、埋伏等事宜。

    好在方才与须弥狼在石堡大战一场,这些狼也是损失颇为惨重,樗里骅估计须弥狼的防备应当会有些松懈,毕竟纵使它们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些禽兽而已。

    终于,按照与魏元琦的约定,樗里骅等人按时到达了狼穴出口处。刚到达此处便看见了一具狼尸,樗里骅走到尸前看到那匹狼浑身都是箭孔,箭孔深度也相差不大,能看得出来这狼是被十余只箭同时射中瞬间殒命的。

    见魏元琦并未发出警示,樗里骅知道这表示狼穴内并无异动,也不废话,让众人将随身携带的火石火镰集中发给挑选出来善于奔跑的五人使用,又让其余兵士赶紧搜集干蒿和枯树枝桠。

    他准备火攻!

    樗里骅冬月来木獬关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此时正值三月初,虽然草木早已发芽,但满地的旧蒿还未被新草覆盖,近半个月又没有下雨,这些干蒿一点就着用于点火极为方便。

    按照唐元所讲,狼穴内又满是松林,这些松树自带油脂极易点燃,每年夏秋须弥山中总是会有山火蔓延,就是因为雷电击中松树造成的山火泛滥。而且,金牛关在木獬关以南,而狼穴正在金牛关以西,所以一旦着火后凌冽的北风势必加剧火势向狼穴内蔓延。

    而这些正是樗里骅感觉此战必胜的依仗。

    为能让这次的计划更加完美的实现,樗里骅又让魏元琦先行带着二十名弓箭手率先在狼堡入口一线天上方依险而守,待火势一起,就伺机射杀往穴外逃窜的狼群。樗里骅觉得此次火烧狼穴最好的结果是将狼群全部烧死,纵然不能将其全歼也要更多的杀伤狼群解决狼患。而最低的战果也是能烧毁狼穴,迫使它们迁往他处。

    至于如果半途中被须弥狼发现导致的野战,樗里骅倒不怎么担心,原因是一旦被发现他们可以迅速退向金牛关,往金牛关的去路和木獬关下山之路截然不同,完全就是陡峭山崖上硬开辟出的天路一条,所以金牛关也是自古就从未被攻破过的关城之一,他们四十余人凭借天路之险完全不用担心狼群的群攻战术。当然,这样的地形也是须弥狼选择建巢的原因所在,因为不论关内关外,都没有人愿意走这样一条险路,所以人烟稀少,禽兽才愿往。

    正当众军士已经堆积了小山般高的蒿草时,如愿而至的北风也突然呼呼的刮了起来,可以想见一旦点火,势必会将滚滚浓烟以及如龙般席卷的火苗吹进狼穴。

    但不知为何,当北风呼啸而过时,樗里骅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突然,只听远远的从山上传来了一声:“樗里兄,快跑”的呼喊,樗里骅一听就知是魏元琦的声音,他迅速循声转身看去,只见魏元琦带着先前埋伏的那些弓箭手从两侧山上跑了下来,他们边跑边喊:“戎人来犯,快跑,跑啊。”

    樗里骅心头一紧,他听清了魏元琦所唤,知道事有不妙,沉思间,樗里骅和兵士们只听到一阵震动天际的呐喊声传入了耳边,只见魏元琦身后的两侧山头刹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这些人影越聚越多,终于如同银瓶乍破般从山坡上

    涌了下来,一时间,人影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一片。

    樗里骅和周围的兵士一样,看着眼前的情景顿时惊的呆了。“怎么会这么巧?”他喃喃自语道。

    樗里骅有些不太相信事会能如此巧合,眼看就要灭杀须弥狼之时遇到了如此多的戎人。看这人数和声势,樗里骅等人压根就不用核对衣着装备便会绝对相信,周历589年三月七日,每隔十年左右的戎人侵关提前开始了。

    眼见魏元琦等人已快到跟前,樗里骅再也顾不上思索他事,满脑子在快速运转如何处置当前险峻局面。

    目前回木獬关、金牛关两条的道路已经被戎人占据,身后又横亘着一座狼穴,前后均已无路可走。眼见戎人即将追击上来,樗里骅心下一横,命令所有军士退入一线天中,利用地形进行守卫。

    命令发出后,众军士也展现出秦人军事素质过硬的特点,尤其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所有人都取下腰中的弓箭,呈防御队形缓缓退入一线天。

    樗里骅抽出佩剑,在柳和魏元琦的护卫下最后一个退入一线天峡谷,他在没入深谷的最后一眼恰巧看见戎人已经追到了近前,他们身披兽皮粗布,一些人手持一头粗一头细的粗木棒,高举过头顶,嗷嗷的叫喊着往前飞奔。这些戎人中为首的一人手持的棒上插着铁钉,怒目圆睁,披头散发,朝着樗里骅等人所在冲杀而来。

    樗里骅等人进了一线天才发现,此间上头窄下头宽,天然形成的通道可供四五人并排通过。满地枯死的蒿草连同左右峭壁上的荆棘让通过的道路极为难行,樗里骅见一线天内越往深处越是阴暗潮湿,心中一喜,便命令一名军士射出火箭点燃一线天口的蒿草堆。

    实际上樗里骅也估计到一线天内潮湿的环境,原本是准备让那五名善于奔跑的军士每人携带一捆蒿草冲入一线天内,待过了潮湿地带再行放火,但此刻这些没有完成的工作倒成了樗里骅等人活命的依托。

    只见一道火箭过后,谷口燃起了熊熊大火,众人也来不及再看,在樗里骅的命令下迅速往一线天的另一头撤去。

    此刻众人心中并没有一时安全的喜悦,因为一线天的另一头也是充满危险的绝地,毕竟他们也领略过那些须弥狼的恐怖。而谷口的蒿草总有燃烧完的那刻,到那时樗里骅区区不到四十人得队伍如何能够两头兼顾,同时面对戎人和狼的攻击。

    冲过一线天,樗里骅此刻内心充满了沮丧和懊恼,他有些郁闷为何这些戎人来的这么不是时候,他羞愧的看看周围的那些弟兄们,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樗里骅身边的柳、魏元琦、李季等人这时也发现了主将的异常,他们纷纷走到樗里骅近前,目光坚定的看着樗里骅。

    樗里骅明白,他们是想告诉自己,他们相信自己的主将,虽死无憾。这几月的生死与共让自己手下的军士对自己产生了信赖,而自己又何尝不想让大家在战争中平平安安。

    虽然战争冷酷,自己也深知处于战争中的军人都要经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残酷过程。但他也曾无数次想过去凭借自己的智慧尽量保全大家的性命。但事已到此,又有何话可说。

    也罢,慷慨赴死何尝不是件美事。

    樗里骅想通此处关节,向众人点点头,眼神中再次浮现出坚毅之色,他提起宝剑,大声呼道:“兄弟们,樗里不才,领着大家走入了绝境,到了阴曹地府我便揽下所有罪责。但樗里万幸能与众位同赴黄泉。大丈夫从军何惧生死,今日我们便守在一线天出口,待火势灭后,截杀从一线天冲出的戎人,让这些蛮夷看看我秦人豪迈,壮士威武!”

    “大秦威武!”四十人的队伍异口同声附和,顿时起了隐隐的肃杀之气。魏元琦、李季等人带着自己部下各自凭借树干掩护,将弓箭对准了一线天出口。长戈兵列成五人一排的队列,将长戈紧紧握住对着出口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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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阳墨帜玄武歌介绍:
戎狄的肆虐、异兽的侵袭以及乱世中的天下。
周人、蛮夷以及半兽魔鬼的征伐。
庶族的逆袭、贵族的呐喊以及戎狄为了生存的抗争。
圣女、单于以及不甘屈从于宿命的战神。
总是要有人站出来,去与那些食人的魔鬼抗争;
也要有人站出来,去抹平天下所有的不公。
青儿,等我为你报仇,让这个天下的权贵为你殉葬。
四妹,待到万世太平时,我们再一同浪迹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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