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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鹓扶君     高维寻道者txt下载     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一章 棠昇楼中 【两章合一】

    崔元洲看着面前宽大的白玉桌案,表情一阵变幻,心下纠结万分。

    “我就吃一口!”他不顾慧圆和尚的连连示意,竟难得生出一分勇气。

    “一口也不行!”白声音含糊地瞪了回去。

    “走了。”

    在崔元洲表情犹豫,刚要继续开口时,一道心音悄然响起。

    “我伤还没好,现在可打不过她,而且……”白术声音无奈:“你真要为了一口吃的,和人家打起来?”

    “但这里的翡翠羹和百寿桃着实是一绝。”

    崔元洲眼神不舍:“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啊。”

    小胖子努了努嘴,不甘长叹一声,最后瞥了白一眼,还是被满脸惊惶的慧圆和尚拖走了。

    “你疯魔了不成?”

    慧圆和尚恨铁不成钢:“神鸦宫的尹都几乎被一拳打杀了,你是几斤几两,敢去惹她?”

    在一行人准备离去后,满脸泪痕的女孩子抬起头,她鼓着腮帮子,盯着三人中的白术。

    戴莲花冠的少年道人依旧面色苍白,一副病容初愈的模样,他的羽衣早早被陈季子发出的纯阳仙火焚灭,如今却换上了一袭白衣。

    白衣的少年道士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打了个稽首,神态从容。

    女孩子眼珠一转,瞬间计上心头。

    “等等!”

    她腾得起身,一拍桌案,杯盘碗盏都齐齐作响。

    “拼桌,也不是不可以。”

    “哈?”

    耷拉着脑袋的崔元洲瞬间大喜过望,他也察觉到白的目光,瞬间会意,回身扯住白术的袖袍,用力摇了摇。

    “师兄……”崔元洲嘟着嘴,眼睛眨巴眨巴。

    “呃……”

    白术心头一阵恶寒,偏过脑袋,又把袖子抽了回来。

    “来坐!来坐!”

    白像小花猫一样眯起眼,一把将崔元洲攘去白玉桌案前,在她用力的刹那,崔元洲肩膀上,传出清晰的骨裂声。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慧圆和尚吓了一跳,忙不迭双手合十,跳到面色狰狞的崔元洲身边。

    “我也自己来。”

    白术笑了笑,不动声色避开她的野蛮冲撞。

    “贫道伤还未大好,姑娘推一下,贫道可能会吐出血来。”

    “哼!”

    白嘟囔一声,面色万分不善:

    “人家是小姑娘,哪有那么野蛮!”

    她转过眼,瞪了崔元洲和慧圆和尚,又偏过小脑袋。

    白玉桌案之上,种种奇珍罗列,数之不绝。

    恰似是,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

    琉璃钟,琥珀浓。

    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见崔元洲已是两眼放光,白两眼一翻,强忍着心头绞痛,故作大度地挥了挥手。

    “吃吧,吃吧。”

    她神态满不在乎,眼角却是微微抽搐。

    见崔元洲如脱缰野狗般,再不顾体面,胡吃海塞时,白术见她的眼角又是跳了一跳。

    “这棠楼是头蜃妖开的,滋味不俗,在陆洲上难得有这般风味。”

    崔元洲吃得满嘴流油,又朝白术解说道:

    “单单这万寿桃,便是大有来历。”

    在他指尖所点处,是一颗人头大小,艳红的大桃子。

    “这是以阳符境的大蚌妖为主材,用了层层秘药包裹。又掺杂了不少咒文和香料,在丹炉烘烤数十日,才得来一颗,不仅能滋养肉身,味道鲜美,还能略微提升寿元。”

    提升寿元?

    白术心头一楞,他望了一眼,却并不动筷,只是转向一旁闷闷不闷的白。

    女孩子脸上泪痕依稀,眼睛也肿得像桃子,像是被人狠狠揍了顿,哭了一场。

    “姑娘……”

    白术迟疑开口:“贫道可有甚长处,能为姑娘效劳?”

    “你……”

    正托腮的白一楞,她转过小脑袋,满意地打量白术几眼,赞许点点头。

    “我要嫁人了啦。”她突然叹了口气。

    “嫁人?”白术一楞。

    “陈幽之,那个长得像蛇的死人脸,听说他爹亲自去南华宫提亲,我娘已经答应了。”

    白绝望摊在椅子上:“果然,我果然是被捡来的吧。”

    “陈幽之?陈季子的弟弟?”

    白术心头思忖,脸上微微皱眉。

    那个面色惨白的极致的少年人,给他的感触,总不似善类。

    而这时,听到两人的对话,一直埋头苦吃的崔元洲,也从百忙里抬起头来,开口出声道。

    “就脸惨白惨白的那个?”

    崔元洲迟疑开口:“以他的身份,怎……”

    他话没说完,就闭口不言,而场中诸人,却都明白了崔元洲的意思。

    “他师父是苦蚩真人,我娘小时候,苦蚩真人是她的护道者。”

    白摊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不绝:

    “我娘说嫁给陈幽之,日后有桩天大的好处等着我,我问她是什么好处,她不肯告诉我,只说让我好生等着。”

    女孩子两眼一翻,摆了摆手:“这可咋整?”

    “那姑娘你……”

    “鬼才想嫁他啊,阴森森的,像条蛇一样。”

    白术还未说完,白就以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了他:“不嫁!死都不嫁!”

    “那贫道能帮上什么忙?”白术无奈开口。

    “你”

    白腾得跳起来,瞬间贴了上来。

    两人隔着短短的距离对视,彼此目光都是一眨不眨。

    白衣的少年道士面色淡然,他看了兴冲冲地女孩子一眼,率先移过目光。

    “你娶我吧!”

    白眨眨眼,认真开口。

    一旁的崔元洲面容抽搐,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刚好就卡在了喉咙里,而慧圆和尚,也是一脸古怪之色。

    “你娶我吧!”见白术没有回应,女孩儿再度认真开口。

    你在想屁吃?

    白术默默腹诽,面上却是一派波澜不惊。

    “为何是贫道?”他开口问道。

    “你成亲了啊,你不是说自己连孩子都快有了吗?”白兴高采烈:“我们就假装成亲,把我娘和陈家那边骗过去,这样陈幽之也不会再来烦我啦!”

    你果然是在想屁吃。

    “瞒不过的。”

    白术迎着她的目光,淡淡开口:“此事绝无可能。”

    不说其他,单是自己显露龙师明王金身的刹那,虽然短暂,但还是露出了端倪。

    就连同是阳符的陈季子,都有所觉,心头有了猜想。

    更别提,外面那一众世家族老,圣地大能,那道金光虽只是短暂一现,但其中种种,自己的真切身份,只怕早就被看出来了。

    再联想那道遮蔽了黄金战台的灰光,一切,恐怕早已瞒不住了。

    和尚,如何能娶妻?

    “我……”

    见气氛突得沉默下去,后知后觉的崔元洲忐忑抬起头,他迟疑看了两人一眼,犹豫开口。

    “我……我还能接着吃吗?”

    白眼角跳了跳,她无力挥了挥手,示意崔元洲继续。

    “为何不试试神鸦宫的尹?”白术笑了笑:“涵虚道长不是属意他么?”

    “尹、恒安、沈停云师兄、羊明、谢建武……”

    白垂头丧气:“就差没找梅之问那个死娘们了。”

    “那姑娘打算如何?”

    “逃婚喽。”

    女孩子把自己栽进盘子里,声音闷闷传来:

    “怎么也不可能嫁吧?”

    而在棠楼中,另一处楼层里,同样围坐在桌案的几人,却是面色各异。

    陈幽之与白订婚的消息,在近日,才迟迟传开。

    听闻楚境几个圣地世家的人,听闻这个消息后,彻夜狂宴一番,心下万分欢喜。

    而白寻了恒安、尹的事,也不是秘密,她对陈幽之的厌弃,早丝毫不加掩饰。

    听说道德宗的涵虚老道,对这桩婚事,亦是成见颇多。

    “逃婚?”

    那方桌案前,有人讥嘲一笑,面色带着讽刺。

    陈叶、陈季子、陈幽之和面目高古的中年人围坐在一处,突然,陈叶嘴角一翘,冷笑出声开口。

    他还有心再刺几句,只是望见一旁的陈季子,终是低下头去,闭口不言。

    “若实在不行。”

    陈季子皱眉开口:“我代父亲做主,替幽之你退了这门婚事吧。”

    退婚?

    此言一出,无论陈叶还是面目高古的中年人,皆是神色古怪。

    “不必了。”

    陈幽之温声一笑,摇了摇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好轻易推辞了?”

    也不待陈季子再开口,陈幽之便朝众人行了一礼,身躯散作一团黑烟,便飘出棠楼。

    待陈幽之走后,陈叶脸上露出得色,他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出声,却见面目高古的中年人对他摇了摇头。

    “我出去一趟。”

    面目高古的中年人笑了笑,对陈季子和陈叶说了句,身形骤然虚化,也消失不见。

    而在棠楼外的市集,依旧是摩肩接毂、掎裳连袂,一盏盏莲花灯飘在低空,发出温柔的晕光,洒落四下各处。

    陈幽之穿行在人潮中,不急不缓,嘴角始终挂着笑,可眼神,却是慢慢冷了下去。

    突然,惨白少年面色一变,待他回过神时,四下场景骤然变化。

    脚下是无垠的寒玉,铺就成广场,入目所见,皆是一片漆黑。

    只是头顶的天方石和大榜,在幽幽闪着点滴辉光。

    一瞬间,他竟被人挪移到寒玉广场上来。

    在这里,歌舞声离得极远,连原本喧闹的人声,待传到此处时,也只是依稀。

    陈幽之定了定神,缓缓转过身。

    在他身后,面目高古的中年人捏着分水尺,隐隐,像是无量海潮奔涌的声音,在分水尺里传来。

    面目高古的中年人冷冷与陈幽之对视,面无表情。

    “叔父?”陈幽之俯身一礼,面上挂着温醇的笑意。

    只是还未等他拜下,便从虚空中生出一股力道,将他下拜的动作锁死。

    “叔父二字休提,不敢当。”

    面目高古的中年人淡淡开口:“况且,你也配叫我叔父吗?”

    “大人。”陈幽之笑意不减:“大人把幽之呼来此处,不知有何吩咐?”

    “老实点。”

    “老实?”

    “你这孽种,着实污了洛江陈氏的血脉,早在大兄闭关时,我们便想杀你了,若非季子心地仁厚,亲自将你养大,真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中年人上前一步,汹涌的杀意将陈幽之逼得后退连连,在他额角,一条条青筋暴起。

    只是瞬息,却像千百年般漫长,在杀意倏忽消散后,陈幽之捂住胸膛,冷汗早已湿透了全身。

    “大兄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风,居然把早年佩剑都给了你。”

    中年人手中分水尺转动,整片桐江,都随着微微变化。

    “但别以为,你这孽种,就能同季子相争了。”

    “我也是陈家人。”陈幽之拭去额角冷汗,笑了笑:“我身上,也流着陈氏的血。”

    “不是你的,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中年男人懒得理会他:

    “今后,好生待在南华宫吧,或许还能活命,至于洛江,就不必再回了。”

    惨白少年罕见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头,望着面目高古的中年人。

    “我也姓陈。”他顿了顿:“你们这些人,就如此厌弃我吗?”

    “你哪配姓陈。”

    中年人冷冷一笑,径直转身向后,却是不再多看他一眼。

    “季子宅心仁厚,可我们做这些叔伯的,就未必有他这般好脾性了。该说的话我已说尽,若还在洛江遇见你,就自求多福吧!”

    中年人身躯一震,虚空便裂出一条真空甬道,眼见他就要一步跨入时,身后,突得传来一道声音。

    “大人。”

    面色惨白的少年人目光带笑:

    “我会娶白的,而且是一定。”

    中年人皱了皱眉,却是没有作答,

    “南华宫的小公主,何等显赫的出身,生母是南华宫圣主的女儿,父亲是道德宗的长老,两门圣地啊。”

    陈幽之微笑摊开手:“我若娶了她,父亲必然会更加看重我,说不定,族里那些大人,也会对我有所改观呢。”

    “我啊……”

    他上前一步,迎着中年人的目光,轻声叹息道:

    “我很想和兄长争一争呢,他不想要的,我却是很想,想到,想到快要发狂了啊……”

    “大人。”陈幽之微笑张开双臂:“大人很想杀我吧,可你不会杀我,为什么?”

    “因为……”他脸上第一次显露怒色,青筋暴烈跳起,像一条条疯狂挣扎的小蛇。

    “因为我的兄长……”他嘶吼喊出这句话,像头择人而噬的猛兽:“是陈季子啊!”

    陈幽之双手颤抖,他抬起头,冷眼望向中年人,眼神戏谑。

    不知过了多久,在陈幽之终于心跳如鼓之际,中年人竟是微笑出声。

    “你啊,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中年人淡淡笑了笑,身形便化入虚空,却是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记住。”

    最后,中年人的声音低低回响,意味深长。

    “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在中年人远去不知多久,陈幽之狠狠喘息一声,瘫坐在地上,全身都在颤动。

    面对一尊五境修士,他就像微不足道的小蚂蚁,随时都会被一脚踩死,生不出丝毫反抗之力。

    他眼神闪了闪,迟疑了刹那,终于下定决心,泥丸宫里,一枚传信玉圭登时微微发光。

    这一步踏出,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妙严大禅师,是我。”

    陈幽之心音微动,便送入传信玉圭内。

    “禅师?”

    “禅师?”

    他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回应,心下不由得有些茫然。

    终于,过了一炷香后,传信玉圭里,才微微有了动静。

    “妙严大禅师?”陈幽之试探开口。

    “妙严?喔,喔,是老孙头吧!”

    玉圭里,传出一道欢天喜地的孩提声音:“老孙头,老孙头不见啦!”

    “你是谁?”陈幽之面色登时沉了下去。

    “我?我黄虎儿呀!”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我即众生 【两章合一】

    “喂,喂?”

    千里之外的长夏城中,拖着鼻涕的黄虎儿满脸纳闷,他捧着传信玉圭,使劲上下甩了甩,却还是没有丝毫声音再传过来。

    在他迟疑拿起小锤子,准备敲它一敲时。

    终于,传信玉圭上,缓缓有一道灵光亮起。

    “妙严大禅师……”

    远在桐**黎宫的陈幽之面色冰冷,他慢慢开口道: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喔!”原本有些沮丧的黄虎儿听见这个声音,顿时就开心了起来。

    “有个大和尚,光头,他说他叫广慧,来找老孙头一起玩。”

    黄虎儿挠挠脑袋:“然后,广慧就和老孙头一起不见了。”

    广慧?

    陈幽之呼吸一滞,面色也瞬间阴晴不定。

    良久,他才缓声开口:

    “妙严大禅师的传信玉圭,怎么,会落在你手里?”

    “我在老孙头窝里找着的。”

    对面孩提的声音,依然是欢天喜地:“这东西叫传信玉圭啊,还挺好玩的!我琢磨了半响,才把它打开!”

    “是啊……还挺好玩的……”

    陈幽之笑了笑,嘴角微微一扬。

    在泥丸宫中,缠绕万蛇的元神忽得睁开眼,一条似幻非幻的小蛇从元神上剥落,倏忽间就游进传信玉圭。

    千里之遥,正瞪着眼睛,等待陈幽之回话的黄虎儿猛得一惊。

    他惊愕松开五指,手心的传信玉圭就落在了地上。

    一条小指长短,遍体生满滑腻鳞甲的小蛇从玉圭里游出,

    待黄虎儿看清它时,不由得惊叫出声。

    小蛇长着一张人的面孔,那是一张惨白而殊无半丝血色的少年人的脸,一股阴冷而滑腻的气息笼罩住了他,黄虎儿想逃走,却惊觉自己连手指都无法挪动。

    他被定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阴冷的人面蛇一点点朝自己游过来。

    当小蛇正要缠上身体时,耳畔突然一声轻笑声。

    待黄虎儿再睁开眼时,面前的小蛇竟悄然无踪,像是从未存在过。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如同一场幻梦……

    他呆在原地,楞了好半响,一动也不动,

    终于,黄虎儿双手颤了颤,他迟疑把手伸向地上的玉圭,却在相触的刹那,又像被火烧灼似得,飞快缩回了手。

    他大叫一声,飞快地跑远,连头也不敢回。

    在黄虎儿心中惊惶无措时,远在桐**黎宫的陈幽之,也是一阵无言,内心思绪翻涌,再难自抑。

    泥丸宫里,无数的幽云滚动,在如同末劫的景象中,衬出一尊无尽邪恶的魔佛。

    在白骨莲花簇拥之下,许久未见的妙严从幽云中抬起眼,微笑注视着渺小如芥子的陈幽之。

    他面目狞恶,半边脸血肉模糊,大大小小的人面在其中钻进钻出,而另外半张脸,却是一派慈悲,满含悲悯之色。

    妙严身披袈裟,气息平平常常间,却又给人一种无尽诡异、阴邪的观感,似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那具躯壳里爆开。

    陈幽之恭敬低身,当他无意间对上妙严的眼睛时,一直紧锁的心神,也被瞬间夺去。

    妙严的瞳孔森白一片,那双邪异而幽森的眼眸中,或忿怒,或冷漠,或憎恶,或怨愤,在对视的刹那,无数的负面情绪瞬间充塞了陈幽之的心神。

    他就如是一尊世间大恐怖、大破灭、大沉沦、大怨憎的具象,正要从天上投下黑火,焚灭虚空中的一应有无形。

    在妙严身躯里,无数滑腻的触手正进进出出,在那些触手中,长满了阴邪的眼珠,它们同样是森白的一片。

    在陈幽之的人生里,他从未见过如此的疯狂造物,无与伦比的威严和无与伦比的诡异并存交织。

    面前的,是一尊无可名状,由触手和眼珠构成的,名为妙严的形体。

    不详的气息如同暗流般,在陈幽之的泥丸宫里沉沉浮浮,以他无法辨清,也无法理解的姿势,汹汹涌占据了这方空间。

    癫狂的呓语轻轻在耳畔回响,以不可摇撼,绝对的真实姿态,牢牢占据了他的脑海。

    温暖的粘稠潮水,正从四面八方席来……

    “禅师?”

    陈幽之心头一凉,像是被条冰冷的大蛇缠紧,这痛楚令他短暂的清醒过来。

    惨白的少年心神失守,他征征望向幽云中的妙严。

    在他的泥丸宫里,一片末劫景象之中,无数触手和眼珠造就,名为妙严的形体,也微笑向陈季子投来目光。

    “黄虎儿还有用,不能让你杀他。”

    妙严的声线诡异,像是无数人、兽混杂发出的声响,有老人、有青年,有妇女,有孩提。

    陈幽之听见了万雷轰鸣的震怖,有山石从崖上簌簌滚落,封冻河面的吱吱呀呀,火山喷涂熔浆的巨响。

    笑声、哭声、人声、鸟声,街市喧嚣,白刃相加……众生的声都化为唇齿,在此处,一齐替妙严开口出声。

    陈幽之目光迷离,他喉咙动了一动。

    那个幽云和白骨莲花簇拥下的男人,简直,简直就像是……

    众生!

    与此同时,妙严看着陈幽之的眼瞳,以一个缓慢的姿势,一点点勾起唇角。

    在他的身后,如山的触手和眼珠一齐狂舞,投下遮蔽大地的阴影。

    “我即众生”

    陈幽之听见妙严轻声说。

    惨白少年捏着拳头,他看着泥丸宫中的妙严,眼神流露出狂态的痴迷。

    何其……强大啊……

    “你想通了?”妙严的声音幽幽传来。

    “想通了!”陈幽之目光闪了闪,终是重重点头应道。

    在紫雾出现,活尸生乱的刹那,尚在南华宫修道的自己,便撞见了已沦为天下众敌的妙严大禅师。

    只是那一次,他选择了拒绝。

    而如今……

    在妙严的注视下,面目惨白的少年人深深叩首,神色决然。

    “弟子叩见老师。”

    他抬起头,轻声开口。

    周身触手蠕动簇拥下,诡异莫名的妙严微微一笑,亦是轻轻颔首。

    “黄虎儿是一步重棋,交好他,纵然不能交好,也万万不可得罪了。”

    妙严扫了面色惨白的陈幽之一眼,淡淡开口:

    “在我入灭后的这段时日,你行事当慎之又慎,切不可露出丝毫端倪,也不可令第三人知晓,你陈幽之是拜我为师的。”

    “否则……”

    妙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别说你的兄长陈季子,就连天下人,也保不住你。”

    “入灭?”

    “我已死过一回了,被广慧带去南海后,由王秋意亲手格杀。”

    一片末劫景象中,被幽云和白骨莲花簇拥的妙严罕见沉默了刹那,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没想到,广慧要杀我,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他杀死。”

    妙严叹息一声,在他身后,无数长满眼球的触手,都齐齐震怒起来。

    “王秋意?!”

    一旁的陈幽之惊愕出声,面容陡然变色:

    “王秋意还活着?他不是……”

    陈幽之的话语还卡在一半,待他撞见妙严阴沉的面色时,又明智住了嘴。

    “王秋意他不仅还活着,而且和广慧一同,就在这处青黎宫内。”

    妙严淡淡笑了笑:

    “他们奉宣文君的诏令,来收缴老泥鳅的神道符诏,顺带敲打一番,令这些妖修们安安分分收起心思,好生过日子,”

    “我入灭之后,令你不得丝毫妄动,这是出于这个意思。”

    妙严伸手一指,开口道:

    “王秋意、黑天子,或许还有个太微山的大道主,这三人虽然被迫远离陆洲,不得插手人间事物,但对于我这类人,却不会留情的。”、

    他看了陈幽子一眼,意味深长:

    “谨记了,那两位圣人,可是一直在注视着人间!”

    接连讯息之下,陈幽之的神色已经由震愕,慢慢转变为木然,他沉默张了张嘴,最后却终是一言不发。

    “老师……”

    过了良久,面目惨白的少年人开口问道:

    “王秋意他们既然还活着,为何却毫无动静,您说他们被迫远离陆洲,那谁又能离逼迫他们?”

    王秋意的故事自不必提,宋末的最后挽天倾者,少丘山上的那一战,血流漂橹,伏尸无算,一座巍峨巨岳硬生生被打爆了山根,千里之内尽皆沦为死地,数尊人仙陨落,几乎绝了人间武道三分的气数。

    他若还活着,或许便不会有今日的三国之分。

    而黑天子,是宋末唯一能略微压制王秋意的人,也因他的存在,郑武王才敢率先发动兵谏,锋刃直指宋都。

    至于太微山的大道主,在他之前,道门各脉便是散沙一盘,而在他死后,原本初见端倪的地上道庭,又再度四分五裂。

    这三人,陈幽之只在史书上,听闻过他们的名字。

    年少时,望着史册上的这些名姓,陈幽之还曾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触。

    但他绝没有想过,这些人竟还活在世上。

    甚至其中一个,与自己,眼下就同在一片地界。

    “谁能逼迫他们?”

    妙严哂笑一声:“自然是夫子和宣文君……”

    他吐出这两个名姓后,又朝上指了一指,却是噤口不言。

    陈幽之虽不明所以,但又不敢发问,只得恭敬垂下头去。

    “武道前路已绝,王秋意三人早已迈出自己的道来,横压当世无敌,也因此,他们被驱逐出陆洲,不得干涉人间事物,无圣人诏令,不得擅入陆洲半步。”

    陈幽之瞥见妙严脸上的神情,心头忽得一动。

    “那老师……”惨白少年试探开口:“老师也迈出那一步了?”

    “虽不多,亦不远矣。”

    妙严和尚微微一笑,半张脸上宝相庄严:

    “人人都道紫雾是大劫,只有我清楚,它才是真正的大机缘!大造化!”

    “仙佛神圣伐断通天的建木,以绝地天通之事,在我看来,实是蠢夫行径!愚不可及!”

    陈幽之怔了半响,良久都没有再说话,他的神情像是僵住了,连表情都凝固了起来。

    绝地天通……紫雾……

    绝地天通的出现,莫非是为了躲避紫雾吗?

    他心头狠狠一震,随即摇头,像是要把这个念头驱赶出去。

    “我成道于紫雾,夫子和宣文君等必不会容我。”

    妙严伸手一指,陈幽之颅脑一震,瞳孔骤然涣散开。

    他的意识霎时模糊,一切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咚咚的敲击声在耳畔轰然响起,一记接一记,像是随时都要破颅而入。

    被活剥的蟾蜍、长满水泡的大皮、触手纷舞着,一个个眼珠子从触手上的囊包钻出,微笑注视着自己……

    一幕幕飞速闪动,最后,是雾。

    一望无垠,深紫色的大雾。

    陈幽之感觉自己像坠入了这片雾海,眼前的色泽,一点点,从深紫慢慢蜕成浅淡的紫意。

    虚无,在紫雾的背后,是无尽的虚无。

    他意识陡然一震,心神被飞速扯了回来。

    而此刻,在陈幽之脑海里,多出了一篇诡异古奥的经文。

    《易鼎心经》

    这才是真正的易鼎心经,也是妙严真正的道。

    至于外界流传的那些,不过是妙严为验证所学,收获道果,而特意散出去的残篇。

    可饶是如此,还是掀起了人魔的祸乱,甚至于三国战端将启,也与那些残篇脱不了干系。

    端坐在重重幽云中的妙严微微一笑,面色平静:

    “这次杀我的是广慧和王秋意,下一次,说不定就是夫子或宣文君,这两人亲自出手了。

    我入灭后,你自己行事谨慎一二,不要被人捉住马脚。”

    “老师……”

    “我不会死的。”妙严神色淡淡:“此界紫雾不散,我神意不熄。”

    陈幽之双手颤了颤,却终是收敛了面上所有情绪,不动声色。

    “那黄虎儿……”

    陈幽之迟疑开口:“可否要弟子照拂一二?”

    “无须,他自有一桩大造化。”妙严诡秘一笑,眼神闪了一闪。

    末劫般的景象中,双目森白的僧人低颂声佛号,身形缓缓消散,陈幽之连忙躬身行礼,丝毫不敢怠慢。

    “对了。”

    最后一刹,妙严的声音再度响起。

    “若是有机会,去杀一个人。”

    “不知是何人?”

    “白术,他现在化名沈墨,几日之前,才战败了你的兄长。”

    妙严声音淡淡:“这天下,我的敌手已经够多,不用再多出一个无明了。”

    “白术……”

    陈幽之闻言一楞,他难得苦笑一声,却是没有作答。

    无论怎么掩饰,如何心机深沉,终究,他只是刚刚开辟泥丸宫。

    一个是练窍圆满,而另一个,却已是阳符绝巅,修行到了下三境的极致。

    虽不知妙严为何对自己加以青目,但以现下的修为,去截杀白术,无疑是去送死。

    “弟子……”

    陈幽之涩声一笑:“弟子尽力而为!”

第一百八十三章 因缘 【两章合一】

    棠楼中。

    酒足饭饱的崔元洲挺着肚子,在一众水族侍女的簇拥下,颤巍巍从楼里走出。

    在他身后,跟着面色淡然的白术和慧圆和尚。

    白歪着脑袋,一脸古怪地盯着前方,那个挺着肚子的崔元洲。

    她像只兔子般龇了龇牙,黑着一张脸,面色有些不善。

    白术瞥见女孩儿不自觉捏紧的拳头,心下一紧。

    “崔元洲!”

    他向前喊了一句,连连示意。

    率先走在前处的崔元洲转过脑袋,疑惑望向白术,待他看清白的黑脸时,面上神情陡然一滞。

    “要不……”崔元洲小心翼翼:“我吐出来?”

    “滚!”

    白一巴掌将他打瘫在地,仍是怒色不熄:

    “一桌的东西,全被你吃了,你猪啊?!”

    “明明你说请吃饭的……”

    小胖子低声嘟囔了一句,又撞见白黑漆漆的脸色,忙不迭收了嘴。

    从地上爬起的崔元洲苦着脸,讪讪缩到白术身后,不敢怒也不敢言。

    “你吃太多了。”

    一旁的慧圆和尚抱怨:“我都没吃上几嘴。”

    “你一和尚,吃个锤子的荤腥。”崔元洲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来一遭,又不用我出钱,可不得死劲吃?”

    青黎圣地轻易不开放宫禁,而棠楼楼主,恰是青黎七子中最年长的一位。

    他并非纯血的蛟龙种,只是青黎君与陆上人族诞生的子嗣。

    可偏偏,在七位蛟龙子中,他的道行也是最高。

    这位曾与太微山道子辩法,彼此间不胜不败。

    这位虽做出了大事,却一直连名姓都不显,生平事例也不得而知。

    唯一知晓的,便是这尊蛟龙子嗜好美食,这棠楼,也是在他的主持下开建。

    棠楼席位难求,便是崔元洲来了这龙宫已有数十日,也才侥幸吃过一遭。

    可单是这回,便令崔元洲魂牵梦萦,念念不忘至今。

    故而这次难得有机会,他也是尽情满了饕餮之欲。

    小胖子又舔了舔嘴角,对黑着脸的白连连拱手,讪笑一声,把身子缩在白术后面,半响不敢出声。

    慧圆和尚嘴角一抽,见白术已经走远,又招呼崔元洲赶忙跟上。

    此刻,棠楼中。

    在四人逐渐远去时,一双眼睛,却始终注视着他们,直到身影远去,都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那是一个容貌奇伟的男子,身披明黄色的法袍,缕缕灵光在明黄法袍上荡漾,现出圈圈涟漪。

    他双眉极浓,像是被墨染上去一般,黑且粗。

    在男人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从左眼斜划到下颚,让这张原本也算是英气的面庞,彻底破了相。

    武道修行,在修成阳符二重,实现血臻至后,肉身与元神圆融如一,外邪难侵。

    男人脸上的刀疤只是普通划痕,并非什么道伤。

    莫说阳符,便是初次迈入武道境界,胎息境的修士,只要搬运气血,旧疤便能脱落下去,生长出新肉。

    可这道刀疤却始终停在男人脸上,十年如同一日。

    甚至为了制止肉身的自愈,男人特意在脸上施了术,使这道刀疤保留原本模样,依旧深深刻在自己脸上。

    四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便汇入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如同一滴水没进池塘,再也不见踪迹。

    过了很久,男人才淡淡收回目光,将视线投向屋内。

    这是一处精巧的静室,宝光四射,五色雕琢之下的种种,皆是极尽华美。

    在这间静室内,除了男人之外,还有一个须发皆白,拄着九节竹杖的老人。

    男人对老者微微颔首致意后,将目光投向掌中的传信玉圭。

    “白术走了,刚才竟在我的棠楼里用膳。”

    男人笑了一笑:“看来,也还是有懂美食的。”

    在他掌心,传信玉圭闪了两闪,便传出折梅君的声音。

    “竟在大兄的棠楼里用膳?”折梅君笑道:“这些陆上人族,也贯会消遣啊。”

    “父王要我们关照他,寸步不能离。”

    男人端起身侧的酒盏,月白色的酒水微微在盏中荡漾,像是真切落下了一盏月光。

    “这个叫白术的,是什么身份?”

    “不知道啊。”传信玉圭里,折梅君无奈的笑声传来:

    “父王只说要多多关照他,行踪何处,都要一一盯紧了,不能出了纰漏。”

    折梅君声音顿了顿:

    “纵是大楚那两位王室,楚和楚襄,父王也未曾如此吩咐过,小弟也想知道他是谁。”

    “那就不管了。”男人举杯,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如何吩咐,那就如何做事吧。”

    “明白了。”折梅君应道。

    待传信玉圭灵光消散后,男人抬首看向静室中,那个须发皆白,拄着九节竹杖的老人,温声一笑开口。

    “鲤伯,今遭怎有空闲,来到我这一处了?”

    眼前老者是桐江一尾鲤鱼成妖,在男人被青黎君接回龙宫后,尚是年幼的他,便是一直由老者照拂。

    衣食住行、识文断字,甚至修行,也是老者亲力亲为。

    比之青黎君,眼前的老者,更像是自己生父。

    见老者要躬身下拜,男人微微楞了楞,忙不迭上前,一把将其托定,不让他拜下。

    “鲤伯去陆洲一趟,如何?可还自在?”

    青黎宫与陆上人族联系密切,也自然少不了人情往来,鲤伯正是奉青黎君的令,前去拜会北卫圣地折兵山。

    本以为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个半年,没想到,这一回竟是如此之速。

    “还好,也就那样,比不得龙宫自在。”

    听见男人的问话,须发皆白的老者笑了一笑,缓慢抬起头来。

    “北卫和大郑那边,似乎要有动刀兵的意思,我看形势不好,见了折兵山圣主一面后,不敢耽搁,又匆匆赶回来了。”

    “形势不好?形势再不好,也没人敢动我们青黎宫。”

    男人摇头笑了笑:“至于大郑和北卫,纵是陆上再乱,也乱不到我们龙宫来,您老就不必操心了。”

    说到此处,他语气也带了几分怅惘。

    “自出紫雾出现后,这天下世事,我便捉摸不透了。”

    男人幽幽叹了口气:“活尸、人魔、妙严……造就了这些东西的紫雾,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在亲近人面前,男人也难得卸下了心防,毫不掩饰自己的忧心。

    不单是他,天下绝大多修士,对紫雾的态度,皆是惊疑不定。

    摆在他们头顶的雾河,是八千年未有之乱象。

    纵然是绝地天通之前,恐怕也不曾有过如此诡异的事物。

    “鬼东西?那也未必。”

    突然,在男子耳畔,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男人微微皱眉,在他面前,须发皆白的老者淡淡开口。

    “鲤伯?”

    “且看一看。”

    还不待男子继续开口,眼前老者心念微动,在男人的泥丸宫里,就多出了一些讯息。

    “易鼎心经……”

    男人的瞳孔骤然一缩,他震愕看向眼前老者,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能救天下水族的,唯有它了。”

    迎着男人震愕的目光,老者脸色依旧平静。

    “你,你……”

    在男人手心颤抖之际,泥丸宫里,突得传来一道声音。

    “王秋意和广慧在此处,我不敢太过招摇。”

    响彻在自己泥丸宫里的,是众生齐齐唱和的响动,是众生音。

    “我叫妙严,若是有意,等王秋意他们离去后,你我不妨详谈一二。”

    说到这时,泥丸宫里的声音一顿:

    “如果,我还没被打死的话。”

    泥丸宫中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从未曾出现过。

    男人目光震动,定定望向面前的老者。

    “元佑。”

    拄着九节竹杖的老者抬起苍老的眼,沉声对男人开口:

    “能救天下水族的,唯有它了。”

    老者深深叹息一声:“你若想雪耻,天下妖修若想雪耻,也唯有依靠它了,好生想想罢!”

    说完,老者也不待男人再开口,就拄着九节竹杖,颤巍巍离去。

    华美的精室里,香雾缭绕之中,男人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几度抬起头,又几度将头垂下去。

    终究,他眼里的光泽闪了闪,却是默然无言。

    ……

    ……

    ……

    此刻。

    街市之上,正是华灯璀璨,即便被当做日轮的玄光石已隐去了光辉,在此处,盏盏莲花灯垂下的温柔晕光,依旧把一切都照得通透。

    人声、叫声,欢笑声……种种声音汇成一处,从四面八方拍打而来,像巨大的浪。

    白术漫不经心避开来来往往的人潮,他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心里捏着一枚传信玉圭。

    他低下眼眸,手心的传信玉圭微微一亮,又很快沉寂了下去。

    一如既往的,对面没有应答。

    白术眼神闪了闪,又抬起头。

    “师兄。”

    一旁的崔元洲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开口问道:“你这是在给谁传讯?”

    “朋友。”白术笑了一笑:“但她似乎很忙,没有理我。”

    “很忙……”

    崔元洲刚一张嘴,就打了个大大的酒嗝,他脸上一红,讪笑一声后,又接着开口:

    “不会遇上什么事了吧?”

    “不会的。”短暂沉默的白术对他摇了摇头:“她不会有什么事的。”

    谢十九给他的传信玉圭,全然没有丝毫用处。

    无论他怎么催动,对面却始终没有回复。

    再联想谢微说过的话,那个小呆子修行出了错漏,命不久矣,已经被杜绍之带去了白茅山。

    白术心头猛得跳了跳,他指尖传来过电一般的触感。

    莲花冠的少年道士抬起头,远处,正是一片灯火朦胧,华灯初上。

    随着夜幕渐深,一片片煌煌光焰也渐次升腾,丝竹声和欢笑之声轰隆隆撞进耳中,飞盖妨花,香风罗绮,瑞烟氤氲,清影错落。

    在白术恍惚之际,身边传来一阵柔软的风。

    像疯兔子般蹦蹦跳跳的白兴高采烈,她手里举着一捧糖葫芦,连小脸都吃得鼓了起来。

    “你知道……”白的声音含糊不清:“你知道这是什么节吗?”

    “什么节日?”白术随口问道。

    “这是……”白鼓着腮帮子,认真看着他。

    女孩儿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白术,却突得面色剧变。

    “来华清宫找我。”

    泥丸宫里,广慧的声音淡淡响起。

    还未等他回过神,泥丸宫里的声音,便已消失不见。

    “我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

    白术告罪一声,便急切抽身远去。

    原地里,崔元洲和慧圆和尚等面面相觑,皆是茫然不解其意。

    ……

    华清宫。

    恢弘的大殿外,无数水族修士正来回梭巡,搅起灵光阵阵,波光汹涌如海潮,共同汇成了一方奔流万水的大阵。

    在大殿之内,面色木然,正闭目诵经的广慧忽得睁开眼,原本紧锁的殿门轰然洞开。

    殿外,在一众水族修士簇拥下,是一个戴莲花冠的白衣道士。

    白术惴惴不安地抬起头,入目所见,空旷的大殿内,只有一个身披袈裟,面色木然的中年僧人。

    “上师。”

    他踏进殿门后,双手合十,向广慧肃穆施礼。

    一众水族修士阖上了门户,恭敬退了出去,又重新守备在殿门外。

    广慧抬起眼,却没有说话,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人。

    而气氛,也登时沉默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面色木然的中年僧人嘴唇动了动,白术听见了他的叹息声。

    “你可有想过还俗?”广慧突然对他说。

    “弟子……”

    “那棠楼里,涵虚的孙女儿。”

    在白术心乱如麻,还未想好如何开口之际,广慧又再度问道:

    “你可是属意于她?”

    “未曾,未曾。”白术连连摇头,叠声否认。

    “不是她吗?”中年僧人沉默了良久,终究抬头笑道:“无明,你可有意中人了?”

    “我……”

    白术张了张嘴,他突得想起谢十九给自己的传信玉圭,这一刻,他竟沉默了刹那。

    “原来如此。”广慧闭上眼,面色波澜不惊。

    ……

    ……

    ……

    与此同时。

    钟离郡,丰山寺。

    时节已入冬,雪也下了足足数十日。

    放眼望去,丰山皆是一片白苍苍,雾气如蛇蟒,在山中翻滚不定,天地之间,皆是素寒的萧瑟一片。

    虚岩口中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扫着檐下的落雪。

    或许是时运不济,一连数日,被抽中扫撒寺院的,都是这位高胖和尚。

    正咒骂那群孬货合该断子绝孙时,高胖和尚脸上神情一滞,缓缓抬起头来。

    在他面前,不知何时,竟悄然多出了一个人。

    及膝的积雪里,一个小女孩抬起头,正看着自己。

    她就像一块浸在清水里的翡翠,温温润润,清丽如莲花,又澄澈如琉璃。

    虚岩早年走南闯北,行踪遍布了三国,在见识了不少世面之际,也自然见过了不少女人。

    可他也不曾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小女孩的容貌所震住,一时之间,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小施主……”虚岩警惕地后退两步,深深皱眉:“小施主来我丰山寺,不知所为何事?”

    “我叫谢梵镜。”虚岩听见女孩对他说:“我是来找白术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得偿所愿 【两章合一】

    高胖和尚神色一滞,他面上摆出一副笑脸,手却悄然负到身后,隐蔽地掐了一个印决。

    谢梵镜疑惑眨眨眼,抬起小脑袋望着虚岩,似看穿了他的小动作。

    两人对视了半响,终于还是虚岩率先禁不住,出声打破了沉默。

    “小施主。”虚岩讪笑一声:“我们丰山寺都是正经和尚,谨守着清规戒律,吃斋念佛的,什么白术不白术,贫僧可不听说。”

    “可他就在丰山寺的。”小姑娘固执开口:“他亲口告诉我的。”

    该死的,还是江湖经验太少了……

    虚岩心头哀叹一声,不住地叫苦。

    明明出门的时候,都告诫他假扮成道士了,把脏水全泼给那群牛鼻子。

    怎么,还是被仇家找上门来了?

    被认出是和尚,这也就罢了,偏偏,怎么就傻到把老窝都给报出来呢?

    这不是指明了要人家一锅端嘛!

    高胖和尚嘴角狠狠抽了抽,内心有些犯愁。

    眼下,丰山里修为最高的师父远去南海,寻找破境机缘,而修为仅此于自己的虚则,在师父远走南海后,也悄悄下了山。

    这疯和尚听闻两国边军异动,北卫与大郑之间,战端已一触即发。

    于是,虚则在一个深夜里,趁着师父远走,寺里无人能管束他时,悄悄摸下山去。

    虚岩几乎气疯魔了,带着丰山寺的师兄弟们,上上下下,把丰山周遭都摸了个遍,却还是没能逮住他。

    后来才知道,虚则一路逃去了郑卫边境,去投奔金刚寺出身的大都督。

    这一次,就连郑国的炬龙卫,也在大都督的统领下,驻扎在边境,与北卫的诸多人魔遥遥相对。

    也因此,随着虚则的偷跑,偌大一座丰山寺里,放眼整个钟离郡,也算数一数二的大寺庙。

    阳符修士,唯有虚岩一人而已。

    完全撑不起场子来。

    看着有人找麻烦,虚岩心头也不禁一阵犯咻。

    虚岩哀叹一声,苦恼皱了皱眉。

    年轻后生真是不长记性,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啊!

    高胖和尚悄悄打量了小姑娘几眼,面前的瓷娃娃站在雪地里,粉雕玉琢般,眉目精细若画。

    小师弟和她,这又是结了什么仇?

    高胖和尚脑子里转了半响,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

    高胖和尚心中刚涌起一个念头,就狠狠摇头,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开什么玩笑,眼前这小姑娘才多大?

    小师弟也不会如此禽兽吧……

    高胖和尚扬起大光头,对谢梵镜和善笑了一笑,当他正欲开口时,山上传来一阵狂乱地响动,如同一群疯狗出闸。

    来了!

    虚岩心头一喜,他足尖轻点,身躯忽得后退数丈。

    “结金刚伏魔阵!”

    半空之中,高胖和尚声若洪钟,吐气如雷。

    没有拜帖,也没有请柬,如此来丰山的,除了砸场子,就没有第二条道了。

    不管是不是,先镇住场子再说!

    “金刚伏魔阵!”

    在虚岩吐气出声之后,其背后,又是数十道乌泱泱的声音,又高低不平地渐次响起。

    一圈淡淡的金光微微一转,便飞速扩散开来,笼罩了茫茫雪地。

    谢梵镜瞳孔一缩,她像只受惊的猫,远远就要跳开时,那圈金光已牢牢锢住了她。

    百千朵金莲摇曳,在莲花簇拥之下,一尊手持降魔杵,脚踏鱼鼓的大威德金刚相,正与虚岩身形相合,爆发出大雷音来。

    “干你老母,踩我脚了啊!”

    在虚岩正志得意满之际,那尊大威德金刚相微微一晃,有喝骂声从阵角传来。

    “干你老母!”被骂那人不甘示弱,也回骂道。

    眼见金光愈发晃荡,虚岩的脸色也狠狠黑了下去。

    他破口大骂了半响,才勉强镇住了这群贼秃,待他转过脸时,却发现谢梵镜正一脸古怪地盯着自己,目光也带着些惊叹。

    高胖和尚老脸一红,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开口:

    “小施主,寺里没有叫白术的,这必然是天大的误会。”

    “佛家清净圣地,哪得擅闯?”虚岩嘿嘿一笑:“小施主速速退去吧,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并不会追究的。”

    “我……”谢梵镜张了张嘴,又被虚岩转瞬打断。

    “那叫白术的,必然是个道士。”虚岩伸手一指:

    “往丰山过去不远,在枯叶山上,有个叫大源派的道观,那里的道士无恶不作,吃喝嫖赌,更是样样精通。”

    高胖和尚微微一笑,善意提点道:“小施主说的白术,定是大源派的坏道士。

    他可是行事多有不法?若是有的话,我丰山寺上下僧人,定会助小施主出口恶气!”

    “我……”谢梵镜刚要出声,在她的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不缓不急,像是每一步的距离,都精心用规尺测量过。

    虚岩的表情罕见凝固了起来,随着高胖和尚心念动作,百千株莲花簇拥下,持降魔杵,脚踏鱼鼓的大威德金刚相睁开双目。

    金刚相披挂着一层金霞,体表璀璨,熠熠生辉,如若真正的威德金刚,正从极乐净土中降下。

    在无数阵法中,丰山寺僧众最熟识的,也便是金刚伏魔法阵,

    不单是丰山寺,金刚寺下属三百禅院里,对于这门阵法,也无一不通晓。

    随着虚岩的暗暗发力,一众丰山寺僧人也尽皆会意,将一身真鼓荡,统统灌注入各处阵眼中去。

    虽不知小姑娘是什么来头,但这个时候,警惕一些,总归也没有大错。

    在众人凝神以对中,视野里,从白茫茫的雪地里,身着儒衫的中年人持着玉册,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无差。

    儒衫男人行走在雪地中的一幕,莫名让虚岩想起小时候话本里的故事。

    那个时候,没有文字诞生,彼此的言语也各不相通,交易尚是以物易物,文明的曙光远未到来,一切,都尚在混沌的蒙昧里。

    而恰时,有天神从云上播下建木的种,待其锚定两界的虚空后。

    便有圣人降世

    他一步步丈量大地,在混沌与蒙昧中播下火,自此定礼法而建制度,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穿着儒衫的男人抬起头,他缓慢伸手一指,笼定小半个丰山的金光就登时溃散无踪。

    在虚岩惊愕地目光下,自己心神猛得一顿,下方,也传来虚了他们的惊呼声。

    百千株莲花倏忽凋谢,,那尊手持降魔杵,脚踏鱼鼓的大威德金刚相,还未爆发出大雷音,威德金刚体表的护体光焰一顿,也纷纷剥落,就像斑驳的古老壁画。

    瞬息之间,一尊阳符二境,数十个炼窍修士合力组成的阵法,就在一指之间,就消弭无形。

    预料之中的阵法反噬并没有到来,虚岩睁大眼,那个儒衫的中年男人正淡淡看着自己。

    “无怀不在丰山?”

    他听见儒衫男人开口:“他枯坐丰山多年,竟也有外出动一动的念头了?”

    “家师去云游访友了。”

    虚岩垂下脑袋,老老实实答道:“前辈认得家师吗?”

    “他在我坐下听讲过。”

    儒衫男人环视了丰山寺一眼,却是面无表情。

    讲堂精舍,宫殿楼观,皆七宝庄严,自然化成,建筑富丽堂皇,更兼气象尊严。

    天王殿、大雄宝殿、千佛观、塔林蔓延无尽,此间气象,实是蔚为大观。

    建筑连绵,高堂广厦,更是鳞次栉比。

    “红脸儿当初性烈如火,一言不合下,便是要发忿怒,大打出手。”

    儒衫男人的声音淡淡:“在他剿灭一群山匪后,我恰巧路过,见好歹也算个可造之材,就把他带回了学宫,令红脸儿旁听了三年。

    没想到,当初的小沙弥,在今遭,竟打下了如此一片基业。”

    说到此处,儒衫那人转过脸,竟是看向了一旁惴惴不安的高胖和尚:

    “你是虚岩,无怀的大弟子?”

    “正是,正是。”虚岩忙不迭颔首。

    “你们这些圣地伙同世家,把持朝纲大政,交结朋党,视法度朝纲如若无物。”

    儒衫男子一席话,几乎将虚岩唬得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自黑天子死后,本该一统陆洲的大郑朝,便开始后继无力,只得任由楚、卫分割权柄,自此天下三分。

    也正是黑天子死后,你们这些世家、圣地便逐渐后来居上,一步步分割皇权,把持郑国名器,如今你们已呈尾大不掉之势,放眼三国,郑国形势也最为糜烂!”

    儒衫男子轻声叹息,面上也难得浮现出一丝怅惘。

    “天子被你们架空,已多年不临朝政,迟迟不得施展抱负,景王三次亲临白茅山,便是要借我儒家外力,扫一扫这郑国遍野的灰埃。”

    “没想到……”儒衫男子眼神闪了闪:“我来到这郑国后,见到的却不止是灰埃了,更像是腐肉一团,已无药石可医。”

    “虚岩……”

    儒衫男子望着已是满头冷汗的高胖和尚,轻声开口:

    “我面前站着的,似乎正是丰山寺下一任方丈,圣地的一员。

    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你,使大郑这团腐肉上,至少,也少生出些蛆虫呢?”

    “我……”

    高胖和尚汗如雨下,两股已是忍不住颤抖。

    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就要这样死了吗?

    当他正要叫屈时,儒衫男子却又摇了摇头。

    “你们不过是疥癣之疾,纵是杀了,也无什么用。”儒衫男子笑了一笑:“要想真正收回朝政,重拾散落名器,尊天子为真天子,谢、羊、燕、徐等世家,非灭不可!”

    在儒衫男子一旁,谢梵镜低着头,却没有说话。

    “白术在哪?”儒衫男子问道。

    “这……”

    “不是来找麻烦的。”儒衫男子懒得理他:

    “我的小弟子,曾与他约好见一面,我近日要带她回白茅山,此番一见,按你们佛门说法,也算是最后了却因缘了。”

    “我叫谢梵镜,是白术很好很好的朋友。”

    这时,一直低着脑袋的小姑娘抬起头,突然开口:“他说好到丰山寺里,给我烤鱼吃的。”

    “我和白术是好朋友,那和你们也是好朋友了。”

    谢梵镜睁着乌漆的眼睛,认真开口道:“你们不要打我,我不想打架的。”

    一众丰山僧人恍然大悟,纷纷对身为罪魁祸首的虚岩怒目而视。

    “没有请柬,没有拜帖,从来只是被别人打上门的份。”

    高胖和尚偏过脸,嘟囔道:

    “我哪知道,竟然还有这一遭,小师弟也没跟我说啊。”

    “小师弟现在法号虚明。”

    虚岩悄悄瞥了眼儒衫男人一眼,对谢梵镜笑道:

    “可惜了,他现在不在丰山寺里,外出云游了。”

    “云游?”

    “青黎君召开选婿法会,小师弟也去凑热闹了。”虚岩耸了耸肩,无奈开口:“小施主,这回真的不巧。”

    “选婿……”

    虚岩看见小姑娘皱了皱眉,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老师……”谢梵镜眼巴巴望向一旁的儒衫男人。

    “我可不是广慧,没有神足通。”儒衫男子轻轻笑了笑,朝虚岩伸出手。

    “拿来。”

    “不知是何物?”虚岩小心翼翼开口。

    “虚明的传信玉圭。”

    “明白了!明白了!”高胖和尚恍然大悟,连忙双手奉上一枚小巧玉器,恭敬递给儒衫男子。

    “我在长乐城中看看。”儒衫男子将传信玉圭递给谢梵镜,开口笑道:“事毕了,呼唤我一声便是。”

    他说完这番话后,身形微微一晃,便遁入虚空之中,不见了行踪。

    而见到儒衫男人离去后,一直心神紧绷的虚岩终于放松下来,他一屁股瘫坐在雪地里,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那人谁啊?”虚弘好奇凑过头来。

    “儒门的大先生,杜绍之!”

    虚岩没好气开口,狠狠将眼前光头拍了一记:“滚,没眼力的贼秃,离佛爷远些!”

    见传信玉圭上灵光闪了闪,小姑娘正满脸认真地盯着看,虚岩不由得好奇问道。

    “小施主和虚明师弟有交情?”

    “嗯!”谢梵镜认真点头:“他给我烤过鱼吃的,还有……”

    小姑娘低着脑袋,表情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白术好像喜欢我的姐姐。”

    竖着耳朵的众僧人登时一脸古怪,他们面面相觑,,彼此都四顾无言。

    ……

    ……

    ……

    而此刻。

    青黎圣地,华清宫中。

    正垂首侍立的白术表情一顿,泥丸宫里,传信玉圭突得闪了闪。

    虚岩师兄……

    他犹豫再三,终是没有点开。

    一旁,广慧却淡淡摊开手,随着他五指一张,便有幽幽一点焰光迸发。

    那点火光似明似灭,晦暗不定,又如同光罩万方,透彻了种种有无之形。

    一切联系,一切牵扯,一切变化,一切发展,都在这点焰光中幽幽隐现,包揽四方上下,无有遗漏。

    托着焰光的,正是一盏古朴青灯。

    弥罗灯

    白术呼吸一滞,死死盯着那盏古朴青灯。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我道成矣

    一点焰光幽幽,便照彻了上下空,它正绽出无量量的大辉光,煌煌虚空海,却又像没有颜色,连焰光都是混混沌沌,幽幽暗暗。

    不可捉摸,难以确定。

    焰光寂寂地烧着,又如同早已熄灭。

    即便只是看着,远远地一眼,白术心神也就骤然一沉。

    泥丸宫里,元神运转微微一停,骤然,在灿金的小人体表,也逐渐有光焰生出。

    那是幽青或漆黑的火,它像是万千种颜色掺杂在一处,又如同空幻的一团,不存在形体,也不存在色泽。

    长春功、风雷步、伏虎拳、大开碑手……

    过去的种种武学在脑海一闪而为,无数个念头正一一分化成元神小人,在泥丸宫里一板一眼,操练着武技。

    一团清气扶摇直上,衍化出草木虫鱼,更有种种飞瀑悬挂,森岛滞空。

    萦绕着风雷,看不清面貌的模糊人影,身形倏东倏西,微微一晃,便带出一连串的轰然巨响,伴随重影叠叠。

    有天碑轰然爆碎,极尽霸道阳刚,山岳大的虎首垂落,在地上投下森然的影。

    在那团光焰下,白术元神微微闭目,表情似笑非笑。

    一个个念头碰撞,交织出绚烂的火花,思绪不断生灭之间,白术觉得自己,已隐隐抓住了什么。

    齐天高的巍峨神象、蛰伏九渊的赤鳞火龙、五色的大孔雀、面目威严的明王金身,飘忽的乐神。

    有由幽暗组成,体表自在无边,似蕴含众生之智的伟岸存在;有一道无垠剑光,似要劈分阴阳,斩尽亿万万有无形之物;有身备火、金、青、赤、白、黄、黑七种大颜色的净妙天人,更有一面三眼,托举天轴的大阿修罗王……

    随着一道道思绪灵光碰撞生灭,念头也不断转动,白术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有喜悦,有疑惑,有震愕。

    最后,这一切的一切,都慢慢回归于平静。

    白术的脸上波澜不惊,此时,却是无悲也无喜。

    在离白术几步远,中年和尚默默看着他,最终,却只是苍老地叹息了一声。

    “要证无上菩提道,心中怎能存了私情?”

    中年和尚静默了良久,自嘲笑了笑:

    “或许,你也不想证什么无上菩提,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蠢到绝了自己前程,真是……”

    广慧再度叹息了一声,却是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偌大的殿堂里,倏忽静了下来。

    就像数百年前,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在禅房念经,小的那个总是偷偷分神,引得大和尚怒目而视。

    那个时候,小和尚的修为已冠绝年轻一辈,便是大和尚的修为,也远远不及他。

    那个时候,广慧是真切的,想让无明成佛。

    ……

    ……

    ……

    在脑中念头不断生灭碰撞,正繁密如雨落时,一直闭目的白术,却突得睁开眼。

    广慧早已离去了,偌大的华清宫里,只剩下自己一人。

    他抬起头,手心不知何时,竟托住了一盏古朴青灯。

    焰光空,照彻了白术心湖的每一寸的涟漪,他沉沉吸了口气,按捺下翻涌躁动的思绪。

    此刻,属性面板上,一切都变动了。

    他神意舒展,自他初习武道以来的种种功法,那些先前原本因修行至圆满,而被统统隐去的。

    此刻,尽皆变了样。

    【姓名】:白术。

    【武学】:《妙元长春功》小成。《风雷小遁》小成。《威德正拳》小成。《大碎玉手》小成。

    《大孔雀拳》圆满。《龙师明王金身》大成。《狮子步》小成。《乾闼婆琉璃咒》小成。

    《自在人觉经》未入门(25%)。《遍净天人体》未入门(21%)。

    《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湿生阿修罗:小成)。

    《胎神元用剑经》(曜灵剑:圆满;百尺楼:大成。)

    《赤龙心经》第三境阳符(第三重真符种道)。

    【属性值】:21。

    原本只是入门境界的狮子步和乾闼婆琉璃咒,在传法金钟和弥罗灯的双重推动下,竟一跃登临小成。

    久久不动的人觉经和天人体,也相继提升了足足15%和14%。

    他看着这一幕,双手不自觉轻颤,心情再难自抑。

    终于,前路有望了……

    这才仅是一次弥罗灯的感悟,现下,这件重宝就把持在自己手中。

    有生之年,自己总算能修成这两门大神通了。

    我道成矣!

    这趟青黎宫之行,果然血赚不亏!

    白术定了定心神,继续将目光投向属性面板。

    除却阿修罗和剑经外,属性面板上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动。

    可饶是阿修罗和剑经,相比之前的态势,却也有了不少改动。

    从湿生阿修罗小成提升到湿生大成,原本所需的7600点属性值,也骤减到4300点。

    至于那一柄新炼的飞剑百尺楼,将其从大成祭炼到圆满,原本所需的6500点,也骤减到了3200点。

    在那盏古朴青灯的照耀下,万象之门,终于轰然洞开!

    只是当白术将目光投向新生出的,《妙元长春功》和《风雷小遁》时,面色不禁不禁有些怪异。

    这几门新生出的武学,无非是长春功和风雷步的变种,皆是白术之前的所学。

    没想到,在弥罗灯的助力下,自己也能开创出新的武学功法来。

    白术心下一阵感慨无言,他看着手中幽幽燃烧的光焰,忽得怔了良久,一阵默然无言。

    按理来说,如弥罗灯这般的稀世重器,自己以阳符境的修为,绝难掌握,更别提如此如臂指使。

    本来的打算,便是在师父无怀回归丰山后,请他为自己祭炼一二。

    只是没想到……

    白术掌心一翻,古朴的青灯便被收进了泥丸宫。

    元神小人捧着焰火,一层晦明不定的光,便覆住了周身。

    诡异的熟识感,如此的得心应手。

    就像他曾捧着青灯,曾日复一日。、

    “那本就是你的法器,是你从一处遗藏中,得来的重器。”

    在白术困惑之际,广慧的声音忽得响起。

    虚空如帘一般,被人轻轻拨开,显露出其中的邃暗。

    面色木然的中年僧人从真空通道内,轻轻一步跨出,对白术开口:

    “在你入灭后,弥罗灯被夫子赏赐给了青黎君,这一次,倒也算物归原主了。”

    “你可听过一个故事?”

    中年僧了看了他良久,突得叹了口气,对白术开口道。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公孙一梦

    “你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在白术震愕之际,面色木然的中年僧人张了张嘴,轻声开口。

    “绝地天通之后,中古大齐的时代,在齐国之中,却有一个异人存世。

    那异人名叫公孙不惑,祖上相传有毕方鸟的血脉,能驱火策焰,面赤而身青。

    公孙不惑在短短年岁,便已证得命藏一境,即便在绝地天通后,那个极尽华彩的中古时代里,也是万分不俗。”

    中年僧人的声音顿了顿,又继续讲道:

    “一日,公孙不惑在大树下昼寝,不知不觉,就神思飘荡,一念无定无踪,就不知去向。

    起初,公孙不惑只以为自己被敌手施了咒,虽然慌乱,心头却还是勉强镇定。可时日渐久,他的神思飘荡虚空中,犹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纵然他是命藏修士,也终究不得长久。

    忽有一日,垂死的公孙不惑意识昏昏,就坠入邃暗虚冥之中,待他意识陡然醒转,却惊觉自己已成了稚子,还多出了新的父母。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道,没有修士,没有元,一切都与公孙不惑的世道截然相反。

    而恰巧,他这具新生的肉身,竟也同样被唤作公孙不惑。”

    白术惊愕抬起头,看着几步外的中年僧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神情变幻,可广慧面色淡淡,从始至终,都是一派平静之色。

    “公孙不惑先是觉得好笑,再然后,就是惶惑,待这具稚童之躯稍稍长大后,公孙不惑便抛家远游,四处寻佛问道,想求得一个正解。”

    “他可求得正解了?”白术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

    “自然是没有。”中年僧人笑了一笑:

    “多有怪异行径的公孙不惑,早便被那个世界的族人视作疯癫,敬而远之,而公孙不惑在多次无果,也在一次伤寒里,死在了病榻上。”

    “再然后……”

    广慧轻声开口:“公孙不惑在树下的一场大梦,终于醒了过来。”

    “公孙不惑醒后,他把梦中所见事无巨细,一一记载在了书简上,流传天下。

    此事当时牵扯了天下无数人心潮,就连齐王,也亲自召见公孙不惑,与之对谈了数日。”

    “听到此事的你。”广慧看着面色沉默的白衣少年,开口道:“现在,又是作何感想?”

    在心头,那刚刚得到弥罗灯的狂喜,也瞬息淡了淡,如同被一盆凉水浇头淋下去,五脏六腑,都是冰凉一片。

    良久,中年和尚看见他嘴唇微微动了动,缓慢叹息了一声。

    “梦?”白术沉默了刹那,“什么梦,会梦得那么真切?”

    上学放学,逃课罚站,自行车上沁凉的晚风;拖拉机轰隆隆在眼前驶过,屁股后窜出一股难闻的黑烟。

    他记得一切,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红烧肉的香气仿佛近在眼前,带着浓厚的烟火味道。

    十四岁时,他躺在秋收后,乡间高高的谷垛上,草帽把眼睛都遮了起来。

    那时候,浮云低垂,整片天幕也低垂,像是只要伸手,就能整片穹天给扯了下来。

    稻草给脖颈带来的瘙痒,草虫的吱吱呀呀,还有那头被他捡到后养大,油光水滑的大橘猫。

    这一切,难道都是梦吗?

    “谁能说得清呢,是梦,又或是他真正横渡了两界?”

    广慧低诵了声佛号:“是公孙不惑在树下梦见了他,还是另一个公孙不惑,在垂死病榻前,梦见了树下睡觉的公孙不惑呢?”

    “我被绕晕了。”白术笑了笑。

    “是很绕啊。”广慧同样笑了笑。

    “无明是金刚寺创基业以来,最有望证就无上菩提的人,也是禅宗最杰出的佛子。”

    广慧看了他良久,慢慢摇了摇头:

    “你擅动了六道轮盘,连金刚寺和我都保不下你,没想到,你竟然成功转世了。”

    中年和尚抬起眼,终是叹息一句。

    “这一世,我不再逼迫你……”

    “我只是我。”

    半响后,广慧听见面前的少年人轻声开口。

    “你一直以来,都是你。”

    中年和尚笑了笑,淡淡回应道。

    沉默了良久后,白衣少年终是打破了寂静。

    “在小僧前去丰山寺前,我便见过上师一面。”

    他沉声开口:“那个时候,上师曾笃定,小僧与无明之间,只是相貌如一,却并非同一个人,为何……”

    “在杀妙严之前,我曾向宣文君请教过一个疑惑,那便是你的转世。”

    中年僧人道:“也不知你留了什么暗手,竟连我起初,也被你给瞒过了。”

    无明……

    我若是无明,那作为原身的白铁蛋,他究竟又算什么?

    那个世界,那个有诸多神话事迹流传的世界,又究竟算什么?

    在白术心头思绪繁杂之际,只见中年僧人微微抬手,便有一道赤龙直扑面目。

    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是谓鳞虫之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其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

    赤龙倏忽钻进泥丸宫,无边的赤色云霭,顿时将白术通体照彻。

    “《赤龙心经》……”

    在云霓中,蝌蚪状的赤色文字汇成一片片古怪文章,似要阐述大道精妙,穷究天地至理。

    这是赤龙的全本心法,从胎息直到六境人仙!

    待白术回过神时,面前的中年僧人身影,早便不见了踪迹。

    “我说的这些,早晚有一日,你都会明白的。”在他转头时,一道心音悄然送入泥丸宫中,那是广慧的声音。

    “从始至终,我都没存着要害你的心。”

    这一声叹息后,泥丸宫内的心音,也悄然停歇。

    白术在原地怔了半响,良久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角落里,那道传信玉圭,又挣扎似得亮了一亮。

    虚岩师兄?

    他抬手将传信玉圭摄出,神意一动,心念便借着玉圭,跨越了万里之遥。

    入目处,是白茫茫一片雪原,偌大一座丰山,都被埋藏在雪下,萧肃的雾气滚滚逼来,带着冬日的冷意。

    “大……大师兄?”

    白术被那数十个明晃晃的光头吓了跳,他对一脸古怪的虚岩打了个招呼,却发现虚弘、虚了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是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态。

    在白术疑惑时,他瞥见在众光头簇拥下,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你?!”

    他睁大眼睛,面色又惊又喜。

第一百八十七章 燕归梁 【两章合一】

    冥冥的天色里,白术怔怔看着她,眼神有片刻的恍惚。

    传信玉圭上神曦流转,霎时,便有盈盈光粒,构出一道虚幻的人影。

    少年道人穿着一袭白衣,他头上戴着莲花的冠冕,眼神里流露出的,是说不尽的欢喜。

    白衣的少年想上前一步,这时候,簇拥在小姑娘身边的光头们,不约而同,也齐齐后退了一步,隐隐围成一睹人墙,将谢梵镜挡在身后。

    “虚明……”

    虚弘手里把玩着两颗赤红的铁胆,数月未见,这个粗壮如牛的健硕汉子,身形又魁梧了几分,几乎如同一头人熊。

    他看着白术,叹息一声,重重摇了摇头。

    “虚弘师兄?”

    “小师弟,你可真是禽兽不如啊。”虚弘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又重重摇了摇头。

    白术:“???”

    “怎能如此说话?”一旁的虚了仗义执言:“小师弟年纪也不大,他还只是孩子啊!”

    “那也是禽兽不如!”虚弘固执回应。

    “……”

    光头们一言不合,又再度吵成了一片,眼见着气氛愈发焦灼,有大打出手的姿势,虚岩才黑着脸,狠狠喝止了他们。

    白术看着这一幕,扬起了嘴角,轻声笑了笑。

    离开丰山寺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如此氛围了,这么喧哗,却又这么热闹。

    “虚则师兄呢?”

    他扫了一圈,见数十个亮亮的光头里,却唯独少了一个人。

    一身彩衣的虚行冷笑连连,却是鼻孔出气,不理会白术的发问。

    虚行还是这个鬼样子啊……不愧是被黑驴踢过脑袋的智慧……

    他下山游历那会,是怎么做到不被打出狗脑子来的?

    “疯和尚给自己刨坟去了。”虚岩黑着脸,当白术提起虚则时,神色万分不善。

    “刨坟?”

    “北卫和大郑边军异动,大都督率了三千炬龙卫,亲自驻守边关。”

    高胖和尚叹了口气:“在你下山后不久,疯和尚就远走北卫,去投奔大都督了,听说这狗东西在边军混得很开,已经是个什么锤子将军了。

    如今偌大丰山里,师父不在,虚则远走,只有我一个阳符驻守,着实是镇不住场子。”

    说到此处时,虚岩转过脑袋,恨铁不成钢般瞪了众多僧人一眼,止不住地哀声叹气。

    “对了,桐江的事毕后,小师弟也尽早回来吧,不要到处去乱逛了。”

    虚岩看了面前的白衣少年一眼,忍不住提点道。

    似乎面前这人,也隐约提到过,自己要去边军耍一耍。

    边军可是好耍的?这个苗头,可得尽早给他摁熄。

    自己管束不住虚则也就罢了,区区一个刚入门的虚明,自己还是自信能镇住的。

    丰山寺堂堂大师兄,难不成是摆设?!

    “明白了。”白术随口应了声,又点了点头。

    虚则师兄居然远走边军了,那去北卫后,倒可以前去投奔他。

    听说大都督也是金刚寺出身,到边军以后,想来也能从容几分了。

    赤龙心经已经到手,这可不是简本。而是从胎息直指人仙的全本心经!

    此番的青黎宫之行,自己着实收益良多。

    有弥罗灯在,人觉经和天人体的入门,也只是时日长短而已,再也不是遥遥无期了。

    而赤龙心经全本的存在,更是扫除了自己修行路上最大的壁障。

    万事具备,如今,也一把只欠东风。

    前去北卫后,不仅能以沙场业力修行赤龙心经,更难得的,那里有着诸多人魔。

    而人魔的存在,便是一个又一个的属性值。

    十年,二十年……

    即便是高高在上,身为一方圣地之主的六境人仙,对自己来说,也不再是遥不可及。

    甚至……

    白术心头思绪转动,只在电光火石间,他沉沉呼出口气,眼神闪了闪。

    “我不会告诉师父的。”

    他抬起头,正是对上虚岩的目光,高胖和尚一副过来人模样的表情,眼神意味深长。

    他幽幽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白术的肩,感慨万千:

    “想当年,大师兄我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人人见了,都得竖根大拇指。

    馋我身子的人,那可是数之不尽,能从丰山排到枯叶山去。”

    “便是你……”

    虚岩看了白术一眼,又惋惜摇摇头:“跟大师兄我比起来,也是逊色了不止一筹。”

    在一群人的静默声中,高胖和尚手捧心口,满脸陶醉之色。

    “也因我的美色,便在这人世间惹出了无数孽缘,想那钟离郡的大户人家,黄小姐,便是倾慕我的美色,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

    “等等。”

    虚朗终于忍无可忍,率先出声打断:

    “这好像是《闺艳春谭》的情节吧,师兄,你在大白日做春梦呢?”

    “闭嘴!”

    虚岩神情一滞,狠狠回身喝骂了一句,面色有些挂不住。

    “总之,师兄也是过来人。”虚岩讪讪一笑,提前做出总结。

    “吹吧……”

    人堆里,虚了小小声嘟囔:“你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待虚岩朝他怒目而视时,虚了又缩了缩脑袋,不敢开口。

    “桐江的事情完了,记得早些回来。”

    高胖和尚最后朝白术叮嘱一句,便振臂一呼,带着一群光头浩浩荡荡,重新跑回了寺里。

    雪地里,顿时就寂了下来。

    小姑娘抬起黑漆漆的眼珠子,怔怔看着白术,她抿着嘴,却是不肯说话。

    还是那么呆啊……

    白术笑了笑,他上前一步,却发现谢梵镜竟后退了一步。

    他再度上前,小姑娘再度后退。

    如此往复数十次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白术一脸无奈,他索性止住脚步,也呆呆看着谢梵镜、

    两人愣愣地对视了很久,终于,谢梵镜的眼神轻轻闪了闪,她迟疑着迈开步子,像一只瑟缩的小猫。

    小姑娘绕着白术慢慢打转,不断抬起脑袋,打量着白术。

    她的小脸上满是严肃,像是形势一个不对,就会随时逃走。

    良久,在白术几乎绷不住的时候,谢梵镜终于凑了上前。

    “白术……”

    她眨了眨眼睛,迟疑开口问道。

    “是我啊。”白术无奈笑了笑。

    “你的脸?”

    在得到确定的答复后,小姑娘似乎松了口气,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又看看白术,语气有些疑惑。

    “等我变回来。”

    此刻,青黎宫里的白术楞了楞,他恍然般挑了挑眉,轻声笑了起来。

    谢梵镜看着那个白衣的少年道士伸手一抹,随着灵光变化,他的身形和面容也发生了变化。

    雪地里,白衣的小和尚摘下头顶,那个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莲花冠,他双手合十,对谢梵镜轻声微笑。

    “这是易象丹的幻术,很厉害的,就算是寻常命藏,也别想看穿它的伪装。易象丹是师门一脉的重宝,我的师父是无怀,他是金刚境的修为,但好像快要突破到命藏了,师父无怀对我很好,他不仅把易象丹给了我,还把自己的道种苦海佛,也给了我,对了,你知道道种的吧,在汾阴城的时候,我还向你问过的……”

    摘下莲花冠的小和尚有些喋喋不休,他从一件件事情开始讲起,事无巨细,从汾阴城讲到了青黎宫。

    谢梵镜抬头看着白术,听着他讲了龙宫,讲了自己的心法,讲了飞剑,讲了两人分开之后,他遇见的一切东西。

    “所以。”

    良久后,有些口干舌燥的小和尚终于止住嘴,他微微俯下身,对谢梵镜开口。

    “我就是白术啊。”

    她听见白衣的小和尚笑着开口。

    那张脸。

    那张脸……

    头颅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无数的潮水轰隆隆,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

    谢梵镜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几步,她定定看着白术,眼圈微微红了起来。

    此刻,白术惊愕地发现,在谢梵镜眉心,缕缕金线缓慢勾勒出一朵莲花。

    而这时,在白术的眉心,也有一朵金莲悄然浮出。

    他看着那朵金色莲花,意识陡然模糊,心神也骤然失首。

    在白术元神沉沦,泥丸宫短暂陷入昏昏的刹那。

    一些记忆,像黑暗中的无声潮水,悄然泛了上来。

    它悄悄蔓延上堤岸,带着久远和湿润的气息,以缓慢而坚定的姿态,一点点,把白术全然吞没,丝毫也不剩。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得炸开,无数的嗡嗡声从耳朵里蛮横地挤进来。

    在那些驳杂的记忆里,率先的,有一些正在慢慢清晰

    那是一座酒楼。

    从楼上往下望,各式各样的油纸伞塞满青石板路,打着旋的水花在伞面上纷纷破碎,从地上升腾起淡淡的水雾,各户的檐前垂起道道雨帘。

    似乎是骤雨初停,雨后的小城像洗尽了一身铅华,暮色下的天光柔软地明亮着,飘进屋子里的莹润水珠星星点点,几家临河的商铺,早早地,就挂起了灯笼,水里清晰倒映出橘黄色的暖光。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无明。”

    白术看不见说话人的样子,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隐隐,白术又听见一道声音,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她嘟囔着小小声开口,语气里装作满不在乎。

    “自然有关系。”僧人无奈笑了笑:“姑娘跟了贫僧一路,从金刚寺跟到这座酒楼,足足有半个月了吧。”

    “那是顺路!”

    “阿弥陀佛……”

    “我想吃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姑娘?”

    “你遇见了山匪,若不是我救了你,你就变成死和尚啦!”女孩子的声音理直气壮:“请救命恩人吃顿饭,这不是应该的吗?”

    “阿弥陀佛……”

    酒楼间的交谈还在继续,白术看清了昏昏的天色和斜打进小花窗的细雨,酒楼外的暖光像一盏盏小橘灯,连那点点晕光,都朦胧在窗外的雨里。

    可任凭他如何努力,如何睁大双眼,却始终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容。

    须发皆白的老人、黄脸的瘦弱小人、大腹便便的富足商人、披着斗笠的赤脚汉子……他看清了这座酒楼里所有人的脸。

    却唯独,他不看见僧人和女孩子的样貌。

    这时,酒楼里又有声音传来。

    “喂,小和尚。”女孩子的声音含糊不清:“你是金刚寺的和尚?”

    “嗯。”

    “好厉害!”

    “不厉害的。”僧人轻声笑了笑。

    “你出门干什么呀?”

    “我师父广慧要博取三教经义,百家之长,创出一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武学。”

    僧人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和师父一起出门,要观览天地,以好增长见识,为创出大武学做准备。”

    “你师父广慧是圣地的长老吗?”

    “嗯。”

    “好厉害!”

    “嗯!”僧人重重点头附和道。

    金刚寺广慧?

    那门武学,是赤龙心经吗?

    在白术思忖之际,他心下骤然一沉,眼前的一切都瞬间淡去,像被扔进水池里的墨画,连声音,都微若不可闻,似隔着极远的距离,等传到耳边时,已是细若蚊呐。

    一切都瞬间远去,酒楼、细雨、灯笼和暖光。

    就连僧人和女孩子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霎时,白术的意识又再度坠入无边的深黑。

    等他再看清时,面前的一切,却又都换了形象。

    眼前的,是一条河。

    河的对岸有人放起来烟火,灿烂的光曳出长长的焰尾,破碎的圆面在熄灭后的瞬间又重新亮起。

    河岸边是一排货架,小孩子们提着花灯围着货架转,黑色的河水被光短暂地照亮,青荇和浮萍安静地浮在河中的暗流。

    “真漂亮啊。”

    在光焰升起的刹那,白术听见僧人低低的叹息。

    “你没看过放烟火?”在僧人的声音响起后,女孩子疑惑开口。

    “没有,我一直住在寺庙里。”僧人笑了笑:“寺庙里,是看不见烟花的。”

    “真可怜啊。”女孩子嘟囔一声:“小苏河这边,天天有人来放烟花的,我以后天天带你来看吧!”

    “好啊……”静默了良久后,白术听见僧人轻声开口。

    光焰把一切都照亮,在震天的轰鸣声响里,僧人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白术刚听见他吐出第一个音节。

    这时,泥丸宫里,被金莲吸引沉沦的元神,此刻骤然惊醒!

    眼前的一切都在破碎,一切都消失无踪。

    瞬间,白术意识又回归了清明。

    他震愕后退两步,茫然打量了四周。

    没有酒楼,没有烟花,面前的,依旧是丰山寺的一片雪原茫茫。

    无明……

    为什么?

    金莲是什么?

    我,我到底是谁?!

    白术双手微微颤抖,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道冠。

    雪地里,谢梵镜眉心处的金莲早已隐去,像是从未发生过。

    小姑娘看着双手微颤的白术,低下脑袋,跌跌撞撞上前几步。

    而白术的真身,远在千里之遥的桐江……

    她奋力张开双臂,却只抱住了一个空洞的影子。

    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她把头埋在自己胸口,双肩微微颤抖,就像一只被冷水淋湿皮毛,只会小声喵喵叫的猫。

    白术陡然回过神来,他心头莫名一涩,酸楚的味道涌上鼻腔。

    “阿弥陀佛,你现在长高啦。”

    白衣的小和尚也张开双臂,谢梵镜听见他轻声开口。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宣文君 【两章合一】

    刚才所见的一幕幕,渐次从脑中浮出,像一帧帧静默而无声的漫长画面。

    雨后的酒楼,河岸上炸开的焰火,半褪色的小花窗和斜打在小窗上的雨……

    风里那些湿润而浩大的水气,汹汹涌涌,把鼻腔都全然浸没,连呼吸之间,都带着潮湿的气流。

    无明、广慧、赤龙心经和眉心上生出的金色莲花。

    我……我又是谁?

    这些东西轰然炸开,耳畔隐约传出滋滋的声响。

    大脑就像一个年久失修的破旧收音机,衰老的电子管、接触不良的引线、磨损的炭膜……它们共同被电流催动,发出琐细的杂音。

    在白术头疼欲裂之际,一个小小的身影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了他。

    千般滋味尽数涌上心头,他眼神轻轻闪了闪。

    长高了啊……

    已经不是小孩子的模样了。

    白术也张开双臂,当双手穿过发梢时,却没有传来丝毫的触感。

    两人抱住的,都只是空洞的影子……

    那个汾阴城里的小呆子,已经长到他的胸口来了,小姑娘一声不吭,很久都没有开口。

    昏昏的天色中,朔云堆叠,飞雪乱下。

    白术沉默了良久,勉强笑了笑。

    “怎么这时候才来找我?”谢梵镜抬起头,面前,白衣的小和尚有些无奈:

    “现在我都不在丰山寺里了,怎么给你烤鱼吃?”

    “你去大龙那里玩了吗?”

    “大龙?”

    “爷爷他们喊青黎君叫大泥鳅,可我觉得大泥鳅这名字不好,他会不高兴的。”谢梵镜眨眨眼:“我叫他大龙。”

    “你认识青黎君?”

    “我去他家玩过,大龙给了我很多吃的。”

    雪愈下愈大,几乎是鹅絮般的景状,眼见谢梵镜一点点,差点要被霜雪埋成一个小雪人。

    白术嘴角一扬,轻声对她笑了笑。

    谢梵镜也仰起脸,对白术弯起了眼睛。

    两人迈过白皑皑的雪地,白术把她领进了自己所在的小楼,那座刻满了降魔符的三层小木楼。

    推开门户,屋内的陈设依旧保持着自己离开时的情景,分毫没有变过。

    谢梵镜像小猫一样蹦了蹦,把肩上的雪花抖落下来。

    白术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沉默了良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忽得有些恍惚。

    眼前错乱的光影斑驳,细小的微尘缓缓浮上他的眼帘,他缓缓阖上了双目,眼前跳动闪耀的白斑渐渐隐去。

    噗通!

    噗通!

    噗通!

    白术从未如此清晰地听闻自己的心跳,一声接一声,就像被猛烈敲打的法鼓。

    长久的恍惚后,他勉强定下心神,沉默睁开眼。

    “你会死吗?我不想让你死。”

    白衣的小和尚低垂着眼帘,他声音顿了顿,轻声开口。

    “我要怎么救你?”

    谢梵镜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小耳朵从乌黑的发里微微冒出来,一动一动,像某种毛茸茸的可爱小兽。

    白术心头一涩,这一刻,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从没想过,再次相遇,会是这种情形。

    “我不会死的,老师说他能救我,在白茅山上他能让我活下来的。”

    谢梵镜奋力挽起袖子,对白术认真开口:

    “爷爷让我跟着老师去修行,也是因为这个,白术,我不会死的。”

    在她的手臂上,一部分躯体已经全然透明,像是融进了空气里,再也不分彼此。

    眼前的女孩,像是随时会消失不见,如同一个易碎的精致瓷器。

    白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那个面前几步远的身影,事隔经年,汾阴城里的点点滴滴。记忆如水泡一般,在脑海里幽幽浮起。

    “大家都说结出大梵的心印后,就不会被心法反噬了。”

    耳畔,继续有声音传过来。

    “但我还是被反噬了,大梵真的很危险啊。”

    小姑娘沮丧的声音从近前传来,白术看着低着脑袋的小姑娘,心头骤然一松。

    他散开紧捏的五指,缓慢地笑了笑。

    “你会来白茅山找我玩吗?”谢梵镜看着他。

    “会的。”

    “你不骗我?”

    “不骗你。”看着一脸狐疑的小姑娘,白术嘴角上扬,轻声笑了一笑。

    “还是我去找你吧。”小姑娘低着脑袋:“老师说我回白茅山后,要睡很久的,也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等我醒来,白术你都忘记我了。”

    “不会忘记你的。”

    白术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大和尚,对于你的病,他一定有办法。”

    “你一定要活下来!”

    白衣小和尚收回手掌,他双手合十,肃然开口,眼神万分凝重。

    谢梵镜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挣扎,她闷哼一声,强行抑住颅脑里,那仿佛被刀斧劈开的剧痛。

    那些模糊的东西,在记忆里,又一点点清晰起来。

    “不要死啊!”

    在漫天的火光里,有男人的痛哭声传来。

    他哭得如此哀恸,像是丧失了什么极珍贵的东西,记忆里,满是艳红的一片,像是血与火一同交织,遮掩了其他色彩。

    “你一定要活下来!”

    这一刻,记忆里的声音与眼前白术的声音,骤然重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谢梵镜愣愣抬起头,她怔怔看着面色肃穆的小和尚,心底一涩,莫名有种落泪的冲动。

    白术呆了呆,他望着眼圈发红的小姑娘,忽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他刚想继续开口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叩门的响动。

    “时日无多,既然面也见了,也便该走了。”

    门外,男人温醇的声音响起:

    “你父亲,那位国朝大司农已再三催促,我才刚去了长乐城一转,他就传了百十道讯息过来。”

    小木门被轻轻推开,乱雪却是一肃,纷纷止步了门外。

    身着儒衫的中年文士手持书简,他淡淡扫了两人一眼,面色平静。

    “老师……”

    谢梵镜揉揉发红的眼圈,看了中年文士一眼。

    “小师傅倒是修为不俗,没想到,无怀居然把苦海佛都给了你。”

    中年文士轻声一笑,对白衣的小和尚开口道:

    “假以时日,想来与无显一般,又是一尊金刚寺的佛子了,南禅宗的气运,倒是始终要压下北禅宗一头。”

    “怎敢与无显师叔相提并论?”白术后退一步,朝面前的中年文士合十问讯。

    “我叫杜绍之。”

    中年文士微微颔首:“她被大梵的神意反噬,大司农托我救她一命。”

    “有劳大先生了。”白术又是躬身,朝面前的中年文士致谢。

    “应有之意。”

    面容清矍的中年文士笑了笑,他深深看了躬身的白术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救人如救火,我便不与小师傅过多客套了。”

    谢梵镜迟疑看了白术一眼,抿了抿唇角。

    “请!”白术肃穆躬身。

    “一定还会相见的。”他揉了揉谢梵镜的脑袋,对小姑娘轻声开口。

    “嗯!”谢梵镜重重点了点头。

    小木屋里,骤然出现一条真空通道,显示出深邃的幽幽暗暗,混混沌沌。

    中年文士带着谢梵镜一步迈出,身形便不见了踪迹。

    最后的匆匆一瞥,两人都用力招手道别。

    “你一定要活下来!”

    记忆里,那道声音又清晰了起来,那个带着哭腔的男人声音和白术的面容重合在一起。

    似乎,在最后那一刻,在耳畔回响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一定要活下来……”

    谢梵镜心底一酸,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中年文士看见这一幕,沉声叹息一声,把身子侧了过去。

    在杜绍之的泥丸宫里,有一块传信玉圭,正闪烁不休,光华四溢。

    “人可带走了?”

    杜绍之神意刚一触碰,传信玉圭里,就传出一道焦急的男人声音。

    “你怎可带她去丰山寺?胡闹!”

    “可她很想去啊。”杜绍之笑了一笑,神情满不在乎。

    他才刚将谢梵镜带去丰山寺,还未来得及在长乐城转一转,传信玉圭里,便被这位当朝大司农的讯息塞满。

    “她是我女儿!”男人更加恼怒:“有些事情,怎能任由一个孩子胡作非为!”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谢康?”

    杜绍之喊出这位当朝大司农的名姓,语气淡淡:

    “左右不过两个孩子见一面罢了,她此回白茅山,我也只能勉强吊住她的一条命,能否醒转过来,还是个不定数。

    最后这段时日,让你女儿开心一刻,也是极好的,别忘了,师者如父,现在她是我的弟子。”

    “区区一个小和尚……”

    杜绍之语气带着些许困惑:“你到底,在忌惮着什么?”

    传讯玉圭对面静默了许久,才有声音接着传来。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杜绍之微微皱眉。

    “等日后,你若是遇见了宋迟。”谢康苦笑一声:“或许,他能告诉你是为什么。”

    面容清矍的中年文士神色一黯,忽得沉默了下去,良久,才继续开口。

    “我救你女儿一命,作为交换……”

    “一些小事上,我们可以让天子亲政。”

    传信玉圭对面,谢康的声音淡淡传开:

    “答应你的东西,我自然做到。”

    “如此便好。”

    杜绍之叹息一声,率先关闭了传信玉圭。

    真空通道里,无数的幽幽暗暗,如同深水中的水纹正在微微起伏,他望着这一幕,眼底的神色,却是如面前景象般,是同样的晦暗不明。

    ……

    ……

    ……

    北卫。

    十万大雪山。

    时节早已入了寒冬,便是南国的大楚和大郑,也早便是飘絮千里,滴水成冰。

    而在身在北疆的北卫,自然更是岁弊寒凶,雪虐风饕。

    放眼望去,天地之间都是素白的一片,十万里河山尽皆镐素。

    这般的严寒天地,即便是耐寒的冰熊,也不会轻易走出洞窟。

    而此刻,如镜的冰湖上,正有两人遥遥相对,在他们立身处,便是呼啸不休的霜风寒雪,也是尽皆止步。

    金袍的老僧抬起眼,沉默凝视对面那人。

    在金袍老僧眼底,有万象生灭,如同宇宙大衰减般的可怖景象,又有星河演化,如同鸿蒙初判,阴阳始开。

    他头顶枯荣宝树,万丈枯荣神光将其周身牢牢笼罩。

    金袍老僧望着对面那人,面色肃穆,神色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慈载,你这老东西。”

    在金袍老僧凝神以对中,在他对面,与之遥遥相对那人,却突得轻笑开口。

    无数幽云滚动,镇坐在一片末劫景象中,由触手和眼珠构成形体,无尽诡异的造物叹了口气。

    妙严抬起森白的瞳孔,看着凝神以对的金袍老僧,笑呵呵道:

    “我们好歹也算老朋友,怎么,就需要如此防备吗?”

    “我们可不是老朋友。”金袍老僧皱了皱眉:“大禅师来北卫,究竟意欲何为?”

    “冷淡啊。”

    妙严叹息一声,他身体里无数触手也跟着狂舞,投下纷乱的黑影。

    “你们把我的人魔当成炮灰,当成马前的卒子,却为何对我这个人魔之祖,如此的戒备呢?”

    “牧人可以驯服羔羊,驯服猎犬。”

    金袍老僧语气淡然:“但唯独,牧人不会尝试驯服野狼。

    “大禅师,你真以为自己《易鼎心经》里存的算计,天下人看不出来吗?”

    “有点意思啊。”妙严轻笑一声,击掌赞叹道:“看来,对于紫雾的存在,你们心中也隐隐有所揣度了。”

    “大禅师究竟要说什么?”

    “紫雾。”

    妙严诡秘一笑,在他身体里,无数的眼珠齐齐睁开,凝视着百丈外的金袍老僧:“想知道紫雾里面,究竟是什么吗?”

    看着金袍老僧呼吸不自觉一紧,妙严面上笑意愈发浓厚。

    “上前来。”他招了招手:“我亲口告诉你。”

    ……

    ……

    ……

    南海。

    一座洞天福地之内。

    春阳温煦,万点金光自天幕下洒落,有隐隐的雅乐声,正从竹林深处飘来,伴随着流水冲刷白石的哗啦。

    在一处小木屋外,两个身着儒衫的童子正恭敬侍立,神色万分肃然。

    两个童子,一个手里捧着一轮明镜,另一个手里持着戒尺。

    “北卫、大郑边军异动,两国战端将启。”

    “烂陀寺慈载和尚修成佛家六神变,是谓天眼通。”

    “黑天子与太微山大道主已一齐出行,协助夫子填补界天之漏。”

    “妖仙方壶君寿元无多,将冲击上三境。”

    “玄玄子修成长生金身。”

    “莲花真人渡劫惨死,元神遁走两分。”

    手捧明镜的童子正口中不绝,他每说出一句话,明镜上,便会多出一行文字。

    “阴山夫人回返禁地。”

    “陆羽生杀尽三苦虫,重归折兵山。”

    “雨灯自裁青神观。”

    “广慧与王秋意齐手,斩妙严于南海。”

    童子顿了顿,当他刚想继续开口时,木屋里,有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

    “把妙严那一条删去,此处不实!”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宿怨 【两章合一】

    在那声苍老声音响起后,偌大的洞天福地内,忽得,就静了那么一瞬。

    竹林深处的雅乐声戛然而止,几个或抱琴,或横笛的人,纷纷从竹林中走出。

    他们放下手中的乐器,朝小木屋处深深躬身,于礼数上一丝不苟。

    被小木屋那道苍老声音打断后,抱着明镜的儒衫童子神情惶恐。

    他左右慌乱四望一眼,小嘴一瘪,双肩微微颤抖,豆大的泪滴子直欲夺眶而出。

    在他身侧,那个怀抱戒尺的童子亦是神色慌乱,他焦急看了那个泫然欲泣的同伴一眼,不知该如何去宽慰。

    一旁,抱着古琴的青衫少年人听见动静,他瞥了眼两个神情慌乱的童子,表情似笑非笑。

    “去哪胡闹了?”

    他压低声音,朝两个童子出声问道。

    怀抱明镜的童子抬起脑袋,泪眼朦胧,当他看见青衫少年人一脸的戏谑神情,泪水终是夺眶而出,忍不住嚎啕大哭。

    “大鲲说他过八千年的寿辰,我,我们……”

    “好胆子,小小年纪也敢去讨酒喝。”

    青衫少年人脸上笑意愈发浓厚:“如此,恐怕得挨个三十,不,三百戒尺吧。”

    在童子哭声更加凄然时,青衫少年人却痛呼一声。

    他捂着脑袋,委屈把头偏过去,一脸无奈。

    在其身后,一个眉飞入鬓,金袍白冠的年轻男人施施然收回手。

    “多大的人了。”金袍白冠的年轻男子又敲了他一记,斥道:“惯会与小儿辈胡闹,全然不长进!”

    见青衫少年人跳脚痛呼的模样,不仅两个童子破涕而笑,就连竹林里走出那群人,也嘴角上扬。

    一个明艳动人,身姿娉婷的女人不禁素手掩唇,她容貌极美,背负着一方乌木长匣,彻骨的森寒杀意从长匣透出。

    在女人身侧,是一个面皮蜡黄,看起来病弱不堪的黄脸汉子和一个双鬓星霜的儒士。

    那儒士似乎十七八岁上下,还正是少年人的相貌,神态却是极持重。

    其气质温润内敛,如圭如璧,宽兮绰兮。

    自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双眼蒙着青色的布条,遮住了眼瞳,神色淡淡。

    无论是着青衫者,还是金袍白冠者,或是面带病容的黄脸汉子,身姿娉婷的明丽女人……

    他们都簇拥在双鬓星霜的少年人身后,隐隐以他为首。

    见抱明镜的童子破涕而笑,那个金袍白冠的年轻男子也笑了一笑。

    他弯下腰,摸了摸两个童子的脑袋,又挥挥手,示意他们自行去耍子。

    “可,可是……”

    童子犹豫了片刻,他低着脑袋,看了看怀抱的明镜,又抬起头,看看面前金袍白冠的俊美男子,嗫嚅了许久,神色满是迟疑。

    “不妨事的,各位老爷都在此处!”

    另一个童子倒是警觉,急忙扯了扯伙伴的衣袖,见他仍是一脸迟疑不定,索性将他生生拖走了。

    “等等。”

    身姿娉婷的明丽女人笑着开口:

    “把镜子和戒尺留下。”

    那童子忙不迭转身,恭恭敬敬,将手中的戒尺双手奉上。

    又劈手夺去同伴的明镜,一并献给明丽女子。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倒提着伙伴的衣领,如同揪一只猫般,匆匆驾驭遁光飞走,像是被大火烧了屁股。

    两个小小的身影很快飞远,一恍惚,就不见了踪迹。

    看着他们小小的身影没入远空的青冥,变成微不可查的黑点儿,半响后,金袍白冠的俊美男人才收回目光,轻轻笑了笑。

    “小东西倒也狡诈,竟还想将功补过吗?”

    他摊了摊手,表情饶有兴致:

    “两个皮猴子,真是愈发长进了。”

    “三师兄倒是看重他们。”

    身姿娉婷的明丽女人笑了笑,微微抬起眼帘:

    “难得三师兄如此青目,只盼他们不要妄自蹉跎了。”

    “我也只盼是师门兴旺。”

    金袍白冠的男人闻言一叹,他默了半响,才轻声开口:

    “你我的师兄弟本就不多,百年之前,又被那个杀星斩了半数,如今老师门下,只剩下你我几人了。

    大师兄,大师兄他……”

    白冠男人猛得止住嘴,一言也不发,他身躯微微颤抖,双拳也紧握,似在强行压抑怒气。

    “我已探清无明的转世身了。”突然,黄脸汉子低声说了句。

    他不顾青衫少年的怒目而视,依旧开口:

    “无明现在的转世身叫做白术,他已成功转世了。”

    “转世?他怎敢转世?!”

    白冠男子先是一愣,随即身躯颤抖,一直以来,强行按捺怒焰的白冠男子终于震怒。

    “这孽畜!我必要杀他!”

    他面上流露出狰狞之色,狂怒出声!

    不知不觉,他眼中有金色的焰火汹涌爆开,影影绰绰,有众生哀叫的虚影在他眼中隐现,可震可怖!

    伴随着黄金瞳的亮起,在白冠男人心神失守的刹那,在其身后,一尊伟岸的大真魔也文文莫莫。

    披挂白骨的重铠,以龙首为肩甲的饰物,生有三头,十二臂,二十足,三十六尾。

    三张面孔上,或喜悦,或愤怒,或平静,神色变幻不一。

    二十张雕刻着明王尸骸的魔鼓,分别被二十足踏在脚下。

    这尊大真魔十二臂尽皆持着青白的优昙婆罗,花中似有一个个小世界轮回转动,兆亿亿生灵的形象在优昙婆罗中生灭,看起来诡异莫名,给人以一股彻骨的寒意。

    苦跋阿修罗!

    这尊大阿修罗斗战无数,曾斩杀过西天真正的佛子,沐浴了金色的佛血。

    古老典籍中记载,就连成就大修罗王的伟岸境界,也只差短短一步。

    相传,在阿修罗众与天人众,那蔓延亿万万纪元,波及无尽劫数的宏大战场中,苦跋阿修罗,也是最出众的一员。

    将天人和龙王的头骨当做车架的点缀,从而引得万界之主,天帝释的震怒。

    这位众天的大神君,曾在白牙宝象的背上,向苦跋投掷出雷霆的矛。

    虽然这一矛被众多修罗王齐手挡下,但仅仅是余波,也足以覆灭一方大世界。

    而苦跋大修罗,在这一矛下,居然侥幸得以生还。

    也因此,在阿修罗众与天人众之间,的勇气和力量,也以野火般的急速蔓延开。

    苦跋阿修罗,是婆稚大修罗王最得意的部众,也是最忠实的鹰犬。

    的残虐和嗜杀,与的力量和勇气一般,在众天之中,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冠男子,正是传承了苦跋的血脉。

    他,是一尊真真正正的阿修罗!

    随着白冠男子因为暴怒,从而心神失守,睁开了黄金瞳的同时。

    偌大洞天里,种种鸟兽虫鱼,一应胎卵湿化的有情众生,都身躯齐齐一僵,尔后不顾一切,无论是近在咫尺,还是远隔千万里,都纷纷癫狂奔逃,奋命朝白冠男人的方向远离。

    深海里,一头头巨大海兽哀鸣着浮出水面,他们坦露出肚腹,臣服于这威压之下。

    高位者对下位者的压制,从来都是这般**裸。

    唯有几头漆黑如墨,首尾似可连接海天的鲲鱼,才能悠然自在……

    从青冥往下望,这座由宣文君亲手开辟的洞天,足以比拟三成陆洲大小的浩瀚土地。

    以白冠男子为中心,无数黎浮小国,芸芸众生,都隐隐呈跪拜状,向白冠男子顶礼膜拜。

    天象骤然变化,似有一片黑幕升空,遮蔽了一应光彩。

    其中,只有白冠男子的身形,是唯一清晰的所在。

    “三,三师兄……”

    怀抱古琴的青衫少年面色骤变,在其身侧,黄脸汉子与明艳女人,也尽皆齐齐失色。

    “无明一刀斩了大师兄,我宣文一脉,被这孽畜杀得人丁凋零!”

    此刻,震怒中的白冠男人,对于外界的一应声音也是充耳不闻。

    “他强行转动了六道轮盘,二师兄,七师弟,都被六道轮活活压死!这孽畜,让我宣文一脉颜面尽失,该死!该死!”

    条条青筋如龙蟒,从他额头炸开,那张俊逸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的人色。

    此刻的白冠男子,更像是一尊杀人无算的阿修罗!

    “三师兄!醒醒!”

    在白冠男子身后,苦跋阿修罗的形象愈发清晰时,滚滚修罗音自天穹垂落,让洞天中一应有情众生,都陷入了大震怖,大恐慌。

    此刻,青衫少年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扔掉手中古琴,不顾一切,朝白冠男子大声呼喊。

    他暗自运转神通,使出雷音唱和的手法,这一声叫喊,便如一道大雷音轰然炸响,要劈开混沌,分离出有形无形之物!

    白冠男子身躯一震,他目光出现短暂的清明,随即,又重归凶暴桀骜。

    完蛋!

    看见这一幕,青衫少年人瞬间心如死灰。

    三师兄是正经阿修罗,纯血的真种,论神通高强,除了百年之前,那个被无明斩杀的大师兄外。

    宣文君座下弟子中,鲜有人是他的敌手。

    他若狂暴起来,便是真切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阿修罗生性嗜杀,凶桀残虐,虽然他被宣文君收徒,日夜教导,以打磨那颗修罗心,压制本心。

    可自从数百年前,无明夺六道轮时,来这座洞天里狠狠闹了场。

    三师兄的性情,便一日比一日暴烈了。

    青衫少年又再度暴喝一声,此时,白冠男子脸上,却是连波澜都未曾生出了。

    他哀叹一声,暗暗叫苦连天。

    青衫少年决计没有想到,今遭,在老师面前,三师兄竟然又失控了。

    而小木屋里,却没有丝毫动静传出,仿佛要任其自如。

    在苦跋的修罗形象一点点生动,仿佛要从虚无踏足真实界时,有一道声音轻轻响起。

    “大师兄与无明惺惺相惜,互相引为知己。”

    双鬓霜星的少年人缓缓上前,他眼上蒙着青布,脸上神情淡淡

    他又上前一步,注视着三头,十二臂,二十足的修罗神虚影,依旧淡淡开口:

    “大师兄时日无多,与无明一战,本就是他心中所愿,至于身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的声线温醇,缓缓响彻这片低空,听见他的言语,所有人都是面色一滞。

    无比伟岸的修罗神从云中低下头,身上血光闪耀,如同一轮轮赤阳爆发。

    注视着下方那个渺小的身影,修罗神的黄金瞳中,有汹涌的杀意正在凝结。

    “至于二师兄和七师第。”

    对于修罗神的震怒,双鬓星霜的少年人仿佛视而不见:

    “他们贪图无明的道果,又种种设计,纵然被六道轮压死,那也就死了罢。”

    “你……”

    云上震怒一声巨吼,连地面都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在声浪中解体。

    威严的修罗神伸出巨手,在地上投下如天幕般的阴影,正要将那个渺小如蝼蚁的人影一把捏死。

    “散!”

    在浓厚威严覆压,青衫少年甚至忍不住先行守御,扬手召出万重巍峨巨山时,双鬓星霜的少年人依旧面色不改。

    那万重巍峨巨山如同泡影,在修罗神的大手下一触即溃。

    此时,在巨手临身时,双鬓星霜的少年人终于开口。

    随着他唇齿微动,那修罗神的身影,就平白低矮了近半。

    “散!”

    “散!”

    “散!”

    他再度开口,又接连三次出声。

    这三声过后,原本伟岸无边的烈怒身影已做烟云所,在血光中,显露出昏迷的白冠男人身影。

    “带三师兄去歇息。”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淡淡开口。

    在他身侧,一众人面色复杂,却终是纷纷领命。

    最后,在离去前,身姿娉婷的明丽女人突然回过身,她死死盯着那个双鬓星霜的少年人,一动不动。

    “六师姐!”

    青衫少年人面色一变,他连连冲明丽女人使眼色,女人却是视而不见。

    “五师兄,我和七师弟曾订过亲的。”

    她木然抬起头,脸色无悲无喜:

    “小七纵有万般不是,可他终究还是你的师弟,六道轮碾死他的那天,我还正和九师妹做客东纪天女处,想去求一件嫁衣。”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猛得抬起头,他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有说话。

    “无明来洞天闹了一场后,三师兄便一直忿怒难安,其实,我也是一样的。”

    明丽女人冷冷看着他,轻声开口:

    “你念及昔年的交情,一直对无明袒护有加,可他是你的朋友,小七他们,就不是你的师弟吗?”

    “我……”

    “你不杀他,我便自己去,一个修行下劣武道的凡夫,杀他的转世身,想来也不会难。”

    明丽女人俯身朝小木屋拜了三拜,也不理会面色默然的少年人,便径直远去。

    青衫少年人和黄脸汉子亦是一阵无言,他们同样朝小木屋拜了三拜,也随着明丽女人远去。

    原地,只剩下双鬓霜星的少年人,他沉默立在小木屋外,半响无言。

    “老师……”

    良久,他沉重叹息一声,朝小木屋处跪下。

    “我该如何是好?”他把头颅深深低进地里,呢喃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中,他听见小木屋发出一声吱呀声音。

    他怔怔抬起头,一个老人就站在自己身前。

第一百九十章 黑潮与上界舟楫 【两章合一】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楞了片刻,他抬起头,虽看不清那双被青布蒙住的眼,但少年人脸上的神情,骤然就变了。

    “老师!”

    他嘴唇微微颤抖,似有千言万语,但事到临头,终是重重顿首拜下,不知如何开言。

    人间二圣,夫子常年行踪不定,近古以来,唯一关于这尊至圣的真切传闻,便是他收徒杜绍之。

    而宣文君,虽同样是上境圣人,但他留在人间的事迹,却比夫子多出了不知凡几。

    无论是首创学宫之制,一力消弭孙应台的鬼兵祸乱,还是斩杀长夏城底,那尊濒死又复苏的南方之神,陵光神君。

    他在三大妖仙的祖地,以**力生出三座镇守关,勒令三教百家诸国,轮流镇守关隘,自此之后,两族互不相通,人间再无妖乱之事……

    直到郑国喜王死后三月,忽有天降流火,怒触邺都。

    待天火散尽后,原地只残了一片龟甲。

    自那之后,长生子与宣文君,这天下唯二观看过龟甲的人。

    其行事,便令人难以揣度了。

    本欲打算建立丹鼎教,授业天下,自己称尊做主的长生子,突得折返回甘山,不问世事。

    而宣文君,也自此舟南海,音信全无。

    小木屋外,虽每日有童子禀明人间事,但却是鲜有回应。

    他远走去界天之外……

    而界天与人间的距离,即便是阿修罗的目力,也无法穷尽。

    这一次,便是双鬓星霜的少年人也未想过,自家老师不仅回应了,而且亲自从界天外显露神意。

    他心头思绪乱涌,半响无言以对。

    “起来吧。”

    在少年人心乱如麻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恭敬后退几步,抬起头。

    身前几步远,白发苍苍的高大老人正看着自己,他头戴着缁布冠,腰间系着色泽黯淡的玉,足下踏着双半旧草鞋,看其着装,正是一副乡下穷困的教书先生模样。

    “三师兄他……”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面有愧色,他深深躬身:

    “弟子行事不利,还请先生责罚!”

    在自家先生登临界天之后,帮白冠男子打磨修罗心的人选,就换成了自己。

    只是没想到,事到临头,白冠男子还是失了心神,显露了阿修罗真身。

    “这不怪你。”

    白发苍苍的高大老人轻声开口,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了这座自己亲手开辟的洞天里。

    “也不怪他。”

    高大老人沉默了刹那,接着开口。

    “若要怪……”良久,双鬓星霜的少年震愕惊觉,自家先生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苦涩的意味。

    “若真要怪,也该怪我才是。”

    高大老人背着双手,他一步跨出,天地骤然翻转过来。

    小木屋被远远抛在身后,再不见踪迹,眼前的,是深邃且无垠的大海。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楞了片刻,他随即也一步跨出,身形落在高大老人的后面。

    万丈水波之下,是一座华美精美的水府。

    白冠的男人躺在床榻上,仍是昏迷不醒,在他身侧,青衫少年人与明丽女人则是一派争执神情,黄脸的汉子抱着手,面无表情。

    “我成道之后,第一次登临上界时,便遇见了他。”

    高大老人伸手一指,在床榻上,白冠的俊美男子双眉紧锁,脸上不时流露出挣扎之色。

    他静默看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

    “我遇见他时,他还那般幼弱,连黄金瞳都只是半开半闭,哪像个阿修罗,分明是一头会龇牙的小犬罢了。”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怔了怔,没有说话。

    “如此幼小的阿修罗,怎能从上界活下来?那方界域已被黑潮吞灭,便是我行走在其中,也常常心神恍惚。

    当时的我很是讶异,于是暗中跟着,把他悄悄送了回去。

    再之后,我便见到了你的大师兄和二师兄……”

    高大老人苦涩一笑,声音也戛然而止。

    在他身旁,双鬓星霜的少年人没有说话。

    后续的事情,他也隐约听说过一些。

    在仙佛神圣行纷纷下界后,们齐手行了绝地天通之事。

    上界便被黑潮吞噬,全然沦为一片死地。

    绝地天通,这一次,绝的,是上界众生的生机……

    自家老师成道后,第一次登临上界,回来时,身侧便多了两个徒弟。

    当时的三师兄只是初生的阿修罗,被遗弃在上界时,实力孱弱,连黄金瞳都睁不开。

    他能活着,全赖大师兄的一力帮衬。

    自家大师兄是一家仙府的守山童子,在黑潮临近时,仙府主人早早远渡他界,匆忙之下,小小守山童子自然是被落下了。

    当自家老师找到他们时,见到的是一个半大少年,其身侧跟着的,是一个幼小阿修罗。

    也因此,白冠男子与大师兄交情甚笃,亲密无加。

    而在自家大师兄修行有成后,他也追随老师,去前往界天之上,为人间遮掩黑潮。

    却一时不防,不慎被黑潮腐蚀了元神,仙神无救,只得等死。

    在他死后,三师兄的本性,便已是一日比一日暴虐,再也困锁不住了。

    “与其说是责怪无明,不如说是责怪我。”

    良久,高大老人幽幽一叹:

    “他想要守正借助六道轮转生,重新活出一世,而当时,正巧轮到我暂时保管六道轮。”

    “六道轮……”双鬓星霜的少年犹豫了刹那,终是问出一个埋藏心底许久的问题:

    “六道轮,真能洗去守正师兄的黑潮?”

    “能。”

    高大老人沉默半响:“但它的代价太大,令那些下界的仙佛神圣们,都不会容许发生。”

    “这方小界中,法理不全,大道匿形,人死犹如灯灭,与传闻中的大世界不同,也自然,不会有转生一说。”

    “六道轮每被转动一次,便是鲸吞此界生机。

    绝地天通前,那些仙佛神圣们,便纷纷下界,把此方天地锻造成横渡黑潮的舟楫。也自然不会容许,有人擅动们的度世宝筏。

    若说无明转生,只是在船上抽去几块无足轻重的木板,但洗去守正身上的黑潮,便是将船身凿出个破洞。”

    高大老人面上无悲无喜,声音也是淡淡:

    “我想救守正,可我不敢,我若是用了六道轮,片刻之后,不单守正。

    连带着我宣文一脉和人间众生,都会被觊觎已久的上界神圣们彻底打杀!

    们让守正染上黑潮,又故意把六道轮放在我手,其用心险恶,便是如此阴毒!

    我们这些下界的众生,在们眼中,便是微不足道的浮沉,是可以一脚踩死的蝼蚁……

    若不是夫子,这人间众生,无论是妖还是人,都早早被上界神圣化作劫灰了。”

    高大老人说这番话时,他脸色平静万分,从始至终,都是神色淡淡。

    他踩在洞天的水波上,抬眼上望,似见到一张张无比宏伟的面孔,正显化在洞天周围,凝视着自己。

    那眼神,便如同人类看着脚下的蚂蚁……

    高大老人沉默与们对视,又收回了目光。

    而这短短瞬间,在老人身侧,那个双鬓霜星的少年已是汗如雨下,面无人色。

    方才那一瞬,少年只感觉自己被注视了。

    那是超越了理解范畴之外的目光,们看着自己的脸,便如同在观看自己的生平。

    一幕幕,从自己孩提时,到少年,到青年,到拜师修行,再到现在。

    们的目光无时无刻,都凝视着自己。

    在双鬓星霜的少年几乎身躯颤抖时。

    那些目光,突得,就消失无踪,像是从也未曾出现过。

    “为了躲避黑潮,们绝地天通,为了躲避黑潮,们舍弃了上界,为了躲避黑潮,们将这方天地锻造成度世舟楫,为了躲避黑潮,们要行人间的大灭绝……”

    高大老人苦笑一声:

    “我虽修成武道上三境,但在们眼中,也只是一只稍大点的蝼蚁。”

    前齐时代,生而金刚的自己,早早就屹立在常人要奋尽一生,依然可望不可即的山头。

    而后命藏、人仙,直到修成上三境,成为人间圣者。

    那个时候,宣文君以为这方天地,也不过如此了。

    直到喜王死后,邺都那场天降流火中,他和长生子见到了火中的龟甲。

    世界的一切隐秘,才向两人轰然洞开。

    上界……曾经心心念念的上界,已被黑潮吞没,成为了偌大死地。

    仙佛神圣行绝地天通之事,纷纷下界来,将这方天地改造成横渡黑潮的舟楫。

    黑潮,无垠的黑潮……

    长生子心死之下,绝望枯坐甘山,再也不过问世事。

    而自己,则选择来到界天之外。

    在那里,宣文君见到了自己的护道者,也是人间众生的护道者。

    他见到了夫子。

    宣文君向来以为自己是天地气运所钟,于修行上,才能势如破竹,证就上三境的圣者果位。

    可那一刻,他只觉得世事种种,都不过是场虚妄。

    武道修行,下三境练精,中三境炼,上三境炼神。

    胎息、练窍、阳符、金刚、命藏、人仙……

    于上界神圣来说,于众生来说,六境人仙,已是人间止境。

    即便武道修行至人仙,也终于要魂归天地,不得长生。

    而上三境,修行到上三境后,虽不得长生,却是一种另类的与世同存,独辟蹊径的长生之法。

    这无疑,是在上界神圣们的舟楫上,狠狠扣下一块木板来。

    王秋意、黑天子、太微山大道主,甚至是孙应台,古往今来,人间众生里总不乏天资绝艳之辈。

    可他们在人仙境界,要迈出最后一只脚时,往往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余下有警觉的,也隐约揣测到了这一遭,纷纷远走海外,避世不出。

    人间众生如草芥,只是在勉力生存。

    自绝地天通后,唯一真正意义上修成上三境的,仅有宣文君一人而已。

    却也因此,他与夫子一同被放逐去界天之外,轻易不得真身折返人间世界。

    “之后的紫雾,只会更加猛烈。”

    高大老人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双鬓星霜的少年:

    “若实在事不可为,便带着大家逃吧。”

    “老师……”

    少年震愕捧着手里的玉佩,十指狠狠颤了颤。

    这一刻,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出身问道。

    “老师。”少年躬身:“紫雾,到底是什么?”

    他知道黑潮,上界的衰亡,绝地天通的发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归根于黑潮。

    可紫雾……

    这造成诸国动荡,活尸无数,人魔横行的紫雾,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条白鱼,要如何融进黑鱼的群落?”

    高大老人突然开口,还未等少年思索出结果,老人就自顾自答道。

    “自然是把鳞甲染黑。”

    宣文君自嘲一笑,神色有些无力:

    “界天的缺漏,是被那些上界神圣刻意打出来的,这些年岁里,们的舟楫已逐渐不支,无力带们横渡过黑潮。

    紫雾,便是黑潮经过界天壁障释稀的产物。”

    “这……”

    双鬓霜星的少年心神巨震,几乎握不住手心的玉佩。

    “如此的黑潮气息,自然伤不到那些上界神圣分毫。

    相反,此举还能将这方舟楫打入黑潮的气息,以假乱真,从而掩饰过黑潮中的种种怪物,使它们错过这方界域。”

    “可们的微不足道。”高大老人闭上眼睛:“对于你们来说,便是真真的万古大劫。”

    紫雾……黑潮……

    “很惊讶吗?”

    见到少年心神不属的模样,高大老人摇摇头:

    “三千大世界中,或许真有慈悲度世的佛家菩萨,道门天君、神道尊者……但在这方舟楫世界里,们没有一个是善类。”

    “若不是忌惮夫子。”

    宣文君叹息一声:“这人间众生,早便被们碾成飞灰了。”

    “老师……”

    静默了良久,少年人抬起头,看着宣文君轻声开口:

    “既然是们打穿了界天之漏,你与夫子填补天缺,又有什么用?”

    一直以来,他心底都存了一个疑惑。

    人世的一切切,究竟,又有什么用?

    “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

    出乎意料,没有什么长篇大论,自家老师嘴里发出的,只是一声低低叹息。

    “弟子明白了!”

    良久,少年人重重颔首。

    “自从得到龟甲后,我便来到了界天外,只是一晃眼,人间又是多少个百年了……”

    宣文君看了眼白冠男子,他依旧昏沉不醒,水府一众人等,都没有察觉到自家老师的到来。

    “守正自愿死在无明手里,以求一个痛快解脱,不再被黑潮折磨。

    而无明不过区区五十载,成就便几可与我比肩。

    小二和小七心念不纯,想探究无明修行为何如此之速。

    又被上界神圣蛊惑出手,其最终死在六道轮之下,也是咎由自取。”

    高大老人神情复杂:

    “得到龟甲后,我被驱逐出界天外应对黑潮,便一直分身乏术,无暇教导你们。

    此事,是我的过错。”

    在宣文君的言语里,双鬓星霜的少年人骤然凝眉。

    “无明入灭。”他试探开口:“是上界神圣的手笔?”

    “自然。”

    “那,他又为何能转世?”

    神圣的目光,都聚集在六道轮上,纵然以无明的修为,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罢了。

    “传言。”宣文君开口:“他与上界神圣做了个交易。”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世 【两章合一】

    “如何是真佛、真法、真道?”

    “佛者,心清净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明,而无有。”

    “虽不中,亦不远矣,我再问你,何为大通,何为智胜,又何为佛?”

    “大通者,是自己于处处达其万法无性无相,名为大通。智通者,于一切处不疑,不得一法,而得名智胜。佛……”

    白术犹豫了刹那,终还是一板一眼开口:

    “佛者,心清净光明,透彻法界,能照无量量众生,是以得名为佛。”

    “有先贤曾云。”他轻声道:“佛常在世间,而不染世间法。”

    白术双十合十,恭敬开口答复。

    在他的对面,隔着几丈远,广慧正在一个蒲团上打坐,眼也未睁开。

    这几日,他总被广慧叫来华清宫里,或是讲述佛法,或是拆分武道。

    有弥罗灯在手,他的悟性也今非昔比。

    虽没有到了举一反三,一点就透的地步,但拥有弥罗灯的他,也着实过了一把天才的瘾。

    短短数日,佛家数门经典,都被他琢磨了个七七八八,于大体经义上,也能有自己的见解。

    而在**途中,广慧还教授了自己三种神通。

    一门《神气形变术》,此法若修炼有成,可任意改换身体经脉、骨骼,与易象丹的变化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相辅相成下,自己的变化之术也能更加逼真,被勘破的可能,也再度减少了几分。

    更难得的是,《神气形变经》不仅能任意变幻相貌,使用此术,在面临被天机推算时,心神还能略作一二感应。

    虽不能完全遮掩,但这一二示警,也算难得可贵了。

    白术初习《神气形变经》,便视若瑰宝,爱不释手。

    这世上,活得久,才是真切的硬道理,余下东西,全都是虚的。

    尤其在大道未成时

    苟,绝然是少不了的!

    听广慧闲聊时,这门《神气形变经》,是他斩杀一个闻名江湖的采花大盗,从那采花盗泥丸宫中搜寻来的。

    那采花盗名为张风,雅号神风子。

    他一生采花无数,或温柔,或妩媚,或青涩,或成熟,或端庄……人妻、少女、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他的足迹从江南遍及江北,从大楚远到北卫。

    无论是闺阁女子、乡野妇人、世家贵妇还是山门中人,他都统统染指过。

    也因此,天下欢喜道修士,奉神风子为欢喜盟盟主。

    有初入欢喜道的,还在家中供奉了神风子的长生牌位,以求平平安安,不落得个马失前蹄。

    甚至连大楚的华阴公主,也传闻被神风子勾到了手。

    此事一出,自然天下哗然,欢喜道修士无不振奋,兴高采烈。

    可随着传出消息的风媒被枭首,此事,也慢慢淡了下去,无人再敢提起。

    说起神风子的死,也着实令人讶异。

    他本是第五境修士,实力高绝又身份尊崇,以他这般身份,本就不缺美色。

    可是依照神风子本人的言语,他只是享受这种生死一线、被天下人追逐的快感。

    苦主的心有多痛,他跑得,也就有多快。

    神风子有两门术法,是他奔逃天下的立身之本。

    一门《神气形变经》,可遮蔽气息,改换躯体,凭借此术,他以假乱真,做了不知多少次新郎官。

    另一门,则是《神风大遁》,也是他至今没被打死的原因。

    这门遁术之快,不仅丝毫不逊于剑修的剑遁,因其是神风子从无到无,一点点推敲而来,与他本人也万分契合。

    神风子凭借这两门术法,一时成为汤中的老鼠屎,人人避之不及。

    而他的死,也是恰巧碰上了广慧。

    在一个月夜中,神风子悄悄遁入金刚圣地,其泥丸宫里还藏着几个昏迷不醒的女子。

    或许是觉得在这佛门圣地里,交欢起来时,要更加助兴。

    在神风子正要行不轨之事时,竟恰巧撞上了刚刚回山的广慧。

    顺手一巴掌,广慧便将这尊恶名远天下的大修士,给拍成了一滩肉饼。

    他的遁术,又怎逃得过堂堂神足通?

    也因此,这门被天下欢喜道修士眼馋不已的《神气形变经》,倒便宜了白术。

    除了《神气形变经》外,另外两门神通,分别是《洞玄玉枢雷霆**》和《言咒》。

    《洞玄玉枢雷霆**》,是北卫折兵山的秘传雷法,非圣地承道弟子,不得轻传。

    雷法,放眼偌大道门,也是专攻杀伐的大神通,与飞剑术不相上下。

    这门雷霆**若是修炼有成,可驱策雷火,念斩妖邪。

    有道是“元起心海威德吐,一道寒光射太虚。”

    而《言咒》,则是一种另类的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这门术法是宣文君所创,曾伴随这尊圣人杀出了赫赫威名。

    大苦玄宗、金刚寺、南华宫、太微山、龟城、天府……这几家圣地早年追随宣文君,奉圣人诏令,与之一同冒死斩杀了长夏城底的那尊朱雀。

    也因此,被宣文君称赞,授下了这门无上大术。

    除却《神气形变经》外,余下两门神通,无论是《洞玄玉枢雷霆**》还是《心咒》,都丝毫不逊色于《遍净天人体》。

    某些程度上,甚至犹有过之。

    这些东西,纵是放眼圣地,也是传世的经典,各家的不秘之传。

    武道若要有成就,便要融贯百家之长,博览经典,炼万经为一炉,才能从中踏出自己的道,登临六境人仙。

    上界……长生……

    在弥罗灯下,自己离那遥远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姓名】:白术。

    【武学】:《妙元长春功》圆满。《风雷小遁》大成。《威德正拳》大成。《大碎玉手》大成。

    《大孔雀拳》圆满。《龙师明王金身》大成。《狮子步》大成。《乾闼婆琉璃咒》大成。

    《神气形变经》未入门(66%)。《洞玄玉枢雷霆**》未入门(13%)。《言咒》未入门(4%)。

    《自在人觉经》未入门(35%)。《遍净天人体》未入门(30%)。

    《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湿生阿修罗:小成)。

    《胎神元用剑经》(曜灵剑:圆满;百尺楼:大成。)

    《赤龙心经》第三境阳符(第三重真符种道)。

    【属性值】:21。

    因为身处青黎宫中,寻觅不到人魔和活尸的踪迹,属性值也迟迟未有变动。

    可有弥罗灯,在资质、悟性的显著提升下,属性面板上的诸多法门,也各自有了不小进境。

    弥罗灯虽比不得属性值,却胜在细水长流,足够稳固。

    这桩曾是无明的证道重器,果然不同于凡俗!

    在白术凝视面前的属性面板,心神有微微恍惚时。

    耳畔,突然又传来了中年僧人低低的嗓音

    “修行应莫向外求,向外无法,内亦不可得。”

    蒲团上的中年僧人睁开眼,他淡淡开口出声,前一句令白术微微颔首,后一句,却令他脸上显露出疑惑神色。

    向外无法,内亦不可得……

    “已起之妄念末续,未起着不要放起,求佛求法,也不过寻常穿衣吃饭。”

    看着白术脸上的疑惑神色,广慧笑了一笑,解释道:

    “若有一念心生忿怒,便是色界;若有一念生出贪欲,便是欲界;若有一念生出痴愚,便是无色界。

    山岳不会自称‘我是山岳’,湖海不会自称‘我是湖海’,同样,天地不会自称‘我是天地’。

    从孩提时睁眼,若是刻意误导,把水呼唤成火,把地命名为天,长久以来,若是无人纠正的话……”

    “但究其本相,水依旧是水。”

    白术附和道:“犹如佛性本不生灭,不因修持而增减,本来具足。”

    “这便是了,向外无法,内亦不可得。

    心地为大,以地来明心,便绝了苦海纷扰,一意追逐外相种种,便是落了佛法下乘。”

    广慧微微颔首:“向外无法,内亦不可得。这句话,还是你说的。”

    蒲团对面的白术静默无语,广慧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当时的金刚寺里,然心师叔修禅一生,只苦求上界踪迹,一观佛门大德的宝相,在屡屡失意后,你便是如此宽慰他的。”

    “这位大师可如愿了?”

    “自然未曾。”

    “也难怪。”白术摇摇头:

    “绝地天通后,龙蛇混杂,凡圣同居的景状再也不复,仙佛神圣们伐断通天的建木,也绝了上下两界的路径。”

    上界……

    那个神圣共存,不朽道统林立的大界……

    也不知道此生,是否还有希望横渡虚空,进入上界一观?

    “向外无法,内亦不可得……”白术低声重复一句,神情有些恍惚。

    “当时的你原本性情温良,可自从有幸遇见夫子后,性子却隐隐变化了几分。”

    看着神情恍惚的白术,广慧沉重叹息一声: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

    你在讲经堂时突然开口,我等都以为你有何高论,这番话语,可是把众僧都唬了一跳,我都几乎认定你是入魔了。”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

    白术嘴里琢磨了半响,摇了摇头。

    “好重的杀气,倒像是斩十方业缘,透脱自在的意味。”

    “上师。”他看着蒲团上的中年僧人,轻声开口道:“我真是无明?”

    待见到广慧颔首后,白术突得静默了刹那。

    扫去心中诸般杂乱念头,幻化出一柄慧剑,镇住翻涌的心海后,白术沉默抬起眼眸,再度出声。

    “既然我是无明,那我要何时才能觉醒宿慧?”

    “或是须臾,也或是长久。”

    蒲团上,面色木然的中年僧人低诵声佛号,淡淡开口:

    “你可听过三等界之分?”

    “未曾听过。”白术摇摇头。

    “合一千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合一千中千世界为大千世界。”

    中年僧人抬手朝天一指,淡淡开口道:

    “我等所居的这方界域,虽看似宽广,莫要说凡人,便是寻常修士,穷极一生,也难以穷尽。

    东达日出之滨,南接瀚海,西抵流沙,北通岁歧山……便是我修成神足通,其中的一些地界,也未曾涉足过。

    而古今之中,又不知生出了多少人杰,夫子、宣文君、孙应台、黑天子、王秋意、大道主……哪一个不是焚山煮海,搅动天下的风云的人物。”

    他正视白术,声音淡淡:“你觉得,这天下如何?”

    “壮哉!”

    白术诚恳以对。

    这方武道世界的玄妙,远远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修为低弱时,往往午夜梦回,心潮都忍不住翻涌澎湃。

    武道修行,驾驭天地元,从而喷云吐雾,神变无穷。

    他身处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世!

    难以想象,绝地天通前,那个凡圣混居的年代,又是何等情形。

    至于仙佛神圣共存的上界,其中瑰丽,更是令他心向往之。

    “这方天地。”广慧的声音顿了顿,接着开口:“不过是一方小世界罢了。”

    “小世界中,法理不全,大道匿形,也自然不会有转世轮回一说,你强行转生,恐怕是此界第一人。

    至于何时能觉醒真我,也只能看天数如何了?”

    “六道轮?”白术皱眉:“既然此界没有转世轮回一说,又为何会有六道轮存世?”

    “似乎是宣文君搜罗天地所建造的。”

    广慧微微一愣,随即摇头:“此事太过缥缈,我也同样不知。”

    白术闻言静了静,他脸上神情变化不定,终是恳切顿首,朝对面的中年僧人拜了下去。

    “修行以来,上师便对弟子颇多照拂,弟子虽不觉得自己便是无明,但如此恩德,弟子没齿难忘!”

    白衣的和尚跪倒在地,他的声音继续传来。

    “弟子厚颜,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上师能大发恩德,应允弟子。”

    看着那个跪倒在地的身影,广慧眼中有片刻的恍惚。

    他苦笑一笑,自嘲般摇了摇头。

    “是谢梵镜的事?”中年僧人叹息一声。

    “我……”

    “你很在意她?”

    “很在意。”沉默良久后,白术抬起头,轻声开口:“弟子很在意她。”

    “有多在意?”

    “她若死了……”白术声音顿了顿,“弟子,弟子……”

    “原来如此。”广慧再度叹息,打断了白术剩下的话语。

    “大梵和太上,都是上界的两部邪典。”

    他看着白术,开口道:“我会去求圣人出手。”

    说完这番话后,他也不理会一脸狂喜的白术,径直从蒲团上起身。

    “青黎宫事毕,你打算去何处?”

    广慧微微抬手,便有一股无形力道将白术托起。

    “弟子想去北卫。”

    “北卫?”广慧颔首:“倒也不差,三日之后,我送你去北卫。”

    “怎敢劳烦上师?”白术心头一惊,连连躬身,口中推辞不绝。

    “我从不是个好父亲。”

    肩头忽得被轻轻按住,广慧身量颇为高大,白术抬起头,才看见了那张沉默的脸。

    “这一世。”他闭上眼睛,声音低低传来:“让我也为你做一些事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愿化身石桥

    “可听说过?”

    “听说什么?”

    “郑卫两国开战了!”

    华清宫外,巡梭宫禁的众多守卫中,忽有一人低声开口。

    那是一个颊上生出几根细须,脸皮青紫的水族修士。

    看着同伴饶有兴致,他得意一笑,悄悄四望了一眼,见无人注目,便兴冲冲朝接话的同伴凑近了几分。

    他刚一靠近,远处那人脸上就露出鄙薄之色,连忙又退远了。

    一进一退间,两者的距离又是不增不减,始终隔着数十丈。

    “胖丫……”

    脸皮紫青的水族嘴角一抽:“你……”

    “我不叫胖丫!”

    他的同伴恼羞成怒,还不等脸皮紫青的水族说完,就气急败坏打断了他。

    那是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身姿婀娜,双耳细长,面容妩媚,于顾盼之间,自有一番风情。

    “不叫就不叫。”脸皮紫青的水族男子嘟囔,委屈低下头:“你还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呢,成天就凶我。”

    他是水猿一族的年轻俊杰,便是与陆洲上的人道修士相比,也只略逊色一筹。

    凡妖类成精怪,生出灵智来,无论是鸟兽虫鱼,还是草木山石,其寿元都天生绵长,远超人族修士。

    然天之道,是谓损有余而补不足。

    妖类虽寿元绵长,于武道修行上,却是进境极为缓慢。

    无论是符、丹鼎、神通、术法、天象、命阵……都远远比不上人道修士。

    至于剑术、雷法、卜卦等术上之术,更是不必多提。

    脸皮青紫的水族男子名为孙无相,是水猿一族鼎鼎大名的少年人物。

    这一族,外貌形同猿猱,面尖眼细,体长而多毛。

    与陆上猿类不同,这一族祖辈栖居深江巨海之中,力大无穷,善于分水破浪,生而有控水的大神通。

    在宣文君镇压天下妖类,隔绝两族往来之来。

    桐江之中,常有水猿贪慕陆上繁华,偷偷跑出桐江,遁入陆上的河湖里,兴风作浪,为非作歹。

    那时候,水猿一族又有水猴子、水尸鬼、落尸鬼等种种古怪称谓。

    孙无相修行至今,也不过短短三十载,于武道进境上,却已是度过心火外魔的阳符第一境。

    甚至只差临门一脚,便能将肉身、元神打磨得圆融如一,晋入阳符第二重血臻至!

    如此修行进境,即便是与神鸦宫尹、南华宫沈停云等陆上人杰相比,也只是稍逊一筹。

    此刻,水猿一族的年轻大人,威名赫赫的孙无相正挠着脑袋,他讪讪对女子笑了笑,一脸讨好,却是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对面女子是白螺女,乃是白螺吞吐天地灵,在生长出灵智后,成为了精怪。

    几日之前,孙无相因琢磨棍法,误了与白螺女相会的时辰,那事过后,白螺女便一直没给他好脸子。

    当孙无相捉嘴挠腮,无计可施时,心头忽得灵光一闪。

    他忙忙将心神点向泥丸宫里的传信玉圭,神色也振奋。

    这段日子,青黎君召开选婿法会,难得大开宫禁。

    诸多陆上人族也进入了这方深水中的妖族圣地,其中,也不乏世家、圣地的少年天才。

    水猿一族虽优劣不等,却胜在族群广大,便是放眼整条桐江,也是难得的大族。

    孙无相天资不凡,又性情豪爽,慷慨激昂,短短几日下来,也结实了不少陆上伙伴。

    南华宫沈停云、摘星宗少茆、汝南乔氏乔亭、一山吕修竹……甚至是洛江陈氏的陈季子。

    无论或真或假,总之这些天来,孙无相与他们称兄道弟,倒也是不亦乐乎。

    其中有个出身辛桐梅氏,名号叫做梅之问的,令孙无相格外心折。

    短短几日下来,在交谈之间,他的言语总令自己茅塞顿开。

    随着相处时日愈长,孙无相对他的崇仰,也一日高似一日。

    无论是武道还是世情,梅之问每每有惊人之言,总令孙无相生出原来如此的感触。

    更难得的是梅之问从不保留,毫不顾忌妖人之别,总对自己敞开心胸。

    在孙无相看来,便是美名远扬在外的陈季子,也远远比不上自己这位兄弟。

    水猿一族容貌不美,即便是化形后,与蛇、鱼之属也无法相比,更别提狸猫、狐狸等精怪。

    孙无相化形之后,是一个八尺大汉,体态昂扬,与美感毫不相称。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自己,竟被梅之问称赞是行神如空,行气如虹,观花匪禁,吞吐大荒。

    生平第一次,孙无相红了脸庞。

    这位兄弟什么都好,只是偶尔……

    当他凝视自己后背,微微发出的轻笑声,总是令孙无相不自觉汗毛倒竖,肌骨生寒,后臀更是狠狠一抽。

    孙无相一时神色恍惚,他摇摇脑袋,将怪异的想法赶出心神。

    梅之问屡有高明见解,其中对于情爱一事,更是造诣颇深。

    想必这位兄弟也是流连花丛,招蜂弄蝶的风流人物。

    白螺女与自己闹了别扭,自己束手无策,此事正要向梅兄弟拿个主意。

    当孙无相刚刚点亮传信玉圭时,还不及开口出声。

    在不远处,那座华美恢弘的宫殿里,就传来轻轻一声响动。

    孙无相先是一愣,旋即骤然正色。

    与他闹别扭的白螺女也连忙转过身,神情有些紧张。

    霎时,一众侍立在外的水族修士都齐齐躬身,朝门户里,那个白衣的少年道人恭敬执礼。

    少年道士抬起头,莲花冠的阴影遮在脸上,令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他打了个稽首,也朝众水族修士回了一礼。

    “怎当得如此大礼?请起身。”

    一道温润笑声低低响起,孙无相等人身不由己,纷纷被绵绵一股力道托了起来。

    好强!

    孙无相震愕睁大眼,神情有些不可置信。

    虽然知道眼前道人战败了陈季子,已扬名天下,但真切见了一次,还是难免不可置信。

    水猿一族,本就以大力著称,可分江划海。

    相传在绝地天通之前,自家祖上有一混世猿魔,步步蜕去凡血,其力道足可摘星拔月,甚至能与凶兽朱厌媲美。

    自己的天赋大力再加上阳符修为,道人只是轻轻一开口,自己竟毫无反抗之力,就被托了起来。

    孙无相瞪大眼睛,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我听闻孙兄说到战事。”

    从华清宫内走出的白术身形一晃,就挪转到孙无相身前。

    他微微一笑,对慌乱的孙无相点头:

    “郑卫两国,眼下是如何形势?”

    “北卫龙骧将军费安,率先以迎回小公主的名义,破了绥同、大化两城。”

    孙无相定了定神,朝白术恭敬回应道:

    “在将破润城时,费安的五千兵马被郑国大都督杀败,传闻他本人,也被炬龙卫斩在了乱阵中。”

    小公主……

    白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上次郑卫之战时,大都督领三千炬龙卫,一举冲垮了北卫十三座营寨,俘虏了前来监军的北卫小公主,尔后献给邺都的郑王。

    当时北卫小公主尚是年幼,只是陪同兄长九皇子前来,其作用无非鼓舞士卒。

    只是北卫一方中,谁也没有料到,九皇子的亲卫中,竟有足足数名郑国死间。

    本欲将九皇子与小公主擒获阵中,一齐献俘邺都,以扬大郑的赫赫武功。

    可惜一时不防,九皇子被乱箭射杀在车架里,唯一活下的来,只有尚是年幼的小公主。

    她被俘去邺都后,郑王与诸世家圣地多方商议,终于还是没将一个小女孩给砍了头。

    权衡之下,小公主被养在邺都,以宗亲之礼相待,并由大都督亲自教导。

    虽然如此,此事仍被卫人视作奇耻大辱,念念不忘。

    随着紫雾现世,妙严又搅动天下风云,两国本就未熄的战端,终于被火星子一点即爆。

    “那结果如何?”白术问道。

    “郑国的大都督不肯罢休,连下了北卫四座关城。”孙无相摇了摇头:

    “后来,他被折兵山的陆羽生挡了一遭,两人斗了几回,又各自收兵。”

    “陆羽生?”

    白螺女惊叫出声,见所有人眼光望来,又怯怯缩到孙无相身后。

    孙无相对白术歉然笑了笑,刚想继续开口。

    突得,他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陆羽生重归折兵山后,一手斩了折兵山中,与他曾有旧隙的圣子。”

    几道遁光划过长空,在白术身侧降下,崔元洲的声音从其中传来。

    “现在,陆羽生已是折兵山新的圣子了。”他上前一步,对白术笑着开口。

    “你们?”

    白术扫了一眼,这数道遁光之中,尽都是自己熟识的人物。

    白、涵虚老道、梅之问、崔元洲……

    自从勉力败了陈季子后,这选婿法会,也早已落定尘埃了。

    青黎宫与大魔坟定盟后,能与龙女婚娶的,也早早内定为大魔坟的李飞白。

    虽无意打消龙宫算计,但一众人等,也自然不愿意放下颜面,以自己的身价,来成全李飞白的声名。

    战败陈季子后,白术在广慧示意下,便索性以重伤未愈的缘由,主动弃战。

    此番前来青黎宫,也便是为了弥罗灯这件重宝。

    既然宝贝已经到手,这青黎宫的一切,也便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无论是传闻中天香国色的龙女,还是力败诸强,流闻三国的赫赫声名。

    这些东西,都无足轻重。

    而战败重瞳子的广陵王楚,优胜于梅之问的恒安,也有样学样,纷纷以伤重未愈或宗门有事为托词,皆主动弃战。

    而勉力赢了谢建武的李飞白,在向老丈人证明实力后,也自然不战而胜,成功抱得美人归。

    在白术听广慧讲经的这段时日,徐雍和慧圆和尚也纷纷离去。

    如今剩下的熟人,便只有眼前这群了。

    他向涵虚老道等打了个稽首,开口问询道:“涵虚长老,也要回道德宗了?”

    “耽搁时日久了,宗门里有些琐事。”

    涵虚老道古怪地看了白术一眼,又悄悄瞥了眼紧闭殿门的华清宫,神色万分复杂。

    “此番,我等是来向小……小道兄辞行的。”

    话到临头,涵虚老道生硬转过口,朝白术讪讪一笑。

    “怎敢劳动长老大驾!”

    白术后退一步,无奈笑了笑,朝面前的五境大修躬身行礼。

    “元洲也要走了?”他抬起头,向一旁的小胖子问道。

    “道院要大比,现在回去的话,刚好还能赶上。”小胖子老气横秋:

    “师兄,等我好好修行,将来我们师兄弟再去一同闯天下!”

    “好,我等着你。”白术笑了一笑。

    “那……”

    白术声音顿了顿,他沉默转过目光,黄衫的俊美少年正舔着唇角,痴痴看着自己。

    见白术的目光望过来,梅之问嘿嘿一笑,吐了吐舌头。

    白术寒毛倒竖,他沉吸口气,强行按下一拳打杀梅之问的念头,缓声开口:

    “梅兄,也要走了?”

    “沈兄的风姿愈发佳了。”他舔了舔唇角,又摇摇头:

    “梅某还有些时日,今遭前来,一是看看沈兄,二是给我的孙兄弟排忧解难。”

    在梅之问出口时,身侧,孙无相和白螺女的脸色齐齐一红,顿时霞飞双颊。

    一众水族修士都是嘿嘿一笑,瞬间便会过意来。

    孙无相面皮愈发涨红,他狠狠一把推开前来凑趣的水族修士,面皮赤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白术与涵虚老道等笑了笑,也识趣避到一旁,不去打搅几人。

    “陆羽生既然现世,那金刚寺的无怀可真是倒血霉了。”

    在送别几人前,崔元洲顺口提了一句,表情满是吃到大瓜的欣喜。

    “无怀大师?”

    白术皱了皱眉:“陆羽生与无怀大师有何纠葛?”

    “师兄你不知道?”

    见白术一脸懵懂,崔元洲解释道:

    “无怀当时也是天资过人,修行简易如吃饭喝水,被誉为下一个神足僧,可自从遇见陆羽生后,他便一蹶不振,被镇压了半生。”

    “练窍败三十二场,阳符败八十七场,金刚败一百零四场,从始至终,无怀都没有赢过一次,也是倒霉。”

    崔元洲摇摇头,此时,在两人讲话之间,飞渡的楼船已至。

    见涵虚老道朝他招招手,小胖子虽一脸意犹未尽,却还是不得不朝白术告别。

    白术驻足了片刻,见他们的楼船已飞远,才收回目光。

    在离去前,他无意朝孙无相处望了一眼。

    梅之问搂着他的肩,口中喋喋不休,而孙无相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时不时用力点头。

    见搭在孙无相肩头的手,一点点,正往他的背下移动。

    白术嘴角狠狠一抽,忙不迭揉了揉眼睛,转过头去。

    “这女人,就得哄着,得时不时说几句好听话。”

    梅之问的声音远远飘过来,似乎成竹在胸。

    “什么是好听话?”孙无相认真请教。

    “好听话,佛门那帮死秃子最擅长不过了,今天兄弟教你个好的!”

    “我愿化身石桥……”

    白术身形一停,刚迈开的步子也狠狠僵住。

    颅脑里,似有什么东西正要突然炸开,撕裂身体每一寸肌肤的莫大痛楚,正浩浩大大,从颅脑向全身蔓延。

    我愿化身石桥……

    耳畔,像是有一人低低开口。

    那分明,就是自己的声音……

    酸涩的滋味忽得涌上鼻腔,他勉强抬起头,压制住嗓子里的痛呼。

    而远处,梅之问和孙无相的交谈,正模糊传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是风动

    “我愿化身石桥……”

    颅脑里,低低的声音传彻开,带着苍老而陈旧的气息。

    像潮湿雨夜里,隔过水花远远望去,小木屋里那一点暗哑而昏沉的晕光。

    白术眼角狠狠跳了跳,他颤抖抬起头,远远地,正传来孙无相和梅之问的交谈声。

    “啥石桥?”远处,孙无相仍懵懂不解其意。

    “听我说完。”梅之问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这一招无往不利!”

    梅之问深吸口气,轻声开口: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念出最后一句。

    “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我愿化身石桥……

    颅脑里,那道低低的声音再度响起。

    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

    白术听见自己轻声开口,眼前模糊一片,他依稀看见烟火缭绕中,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和尚。

    白衣的和尚双手合十,正嘴唇微动。

    我愿化身石桥……

    他转过脸,面容却是一片空洞。

    白术极力用手扶住额角,汗珠点点滚落下来,脸上神情也骤然狰狞,变化扭曲。

    无数的,元神或是肉身,那些潜埋许久的沉旧记忆,正汹汹涌涌,执着而凶狠地冒出来,像破土而出的小巧春笋。

    那些带着尖刺的记忆一根根,陆续破土而出,狂乱的野蛮生长。

    喂!

    和尚!

    和尚你真是个大笨驴!

    和尚?

    软软地,像糯米糕一样的声音轻轻传开,鼻尖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一缕,一缕……

    “和尚,你喜欢我吗?”

    最后,脑海里有人怯怯问了一句。

    嘭!!!

    那些东西轰然爆开,白术终于压抑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痛呼

    他身形颤抖,几乎从长空上一头栽下去,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滑落,湿透了里衫。

    而华清宫内,蒲团上的中年僧人抬起眼,他正注视着这幕,面皮无悲也无喜。

    在白术眉心,赫然又生出了一朵金莲,与前番相遇谢梵镜的情形相似。

    它在眉心处若隐若现,伴随着幽幽的水光,袅袅的,像雾一样迷蒙的华光从金莲体表上升起,缥缈无定。

    中年僧人微微抬起手,单手掐了个印诀。

    他使出个障眼法门,就遮蔽了白术眉心的金莲。

    他看着面如金纸的白衣小道士,自嘲摇了摇头。

    “《九数元莲》,这一门神通,还是我亲自教给你的。无明,你就如此忌惮,不想让我寻到你的转世身吗?”

    中年僧人叹息一声,重新闭上双眼。

    而在华清宫外,白术强行抑下摧心剖肝般的痛楚,他捂住眉心,那里似乎有一双巨手,正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掰开。

    “沈真君?”

    他面上异状虽然短暂,却瞒不住一众人等。

    黄衫的俊美少女驾驭流光飞到近前,在他身后,跟着群神情紧张的水族修士。

    “沈真君?”梅之问好奇开口:“真君可是贵体抱恙?”

    “与陈季子一战后,伤势还未大好。”白术额角沁出汗来,他勉强笑了笑:“多谢梅兄,小小伤势,不妨事的。”

    脑海里,无数模糊着的记忆,正纷涌窜进元神,一时之间,连泥丸宫都生出几分鼓胀感。

    他轻轻摇头,记忆里的物象纷乱涌起,令眼前都一时影影绰绰,真假难明。

    “告辞了。”

    白术拱了拱手,匆匆纵起遁光,就从原地飞离。

    “无相哥哥……”

    看着遁光中的身影,一旁的白螺女有些迟疑:

    “我们不管吗?”

    “华清宫里有尊大人坐镇。”孙无相摇摇脑袋:“既然他都没有说什么,我们也不必令生事端了。”

    自己是水猿族中,年轻一辈人里的佼佼者,不单是自己,就连一同护卫宫禁的同伴们,也多是各有来历,出身不俗。

    可饶是他们家室如此,还是被龙君召来巡梭,为宫里那位大人守备护驾。

    其身份,恐怕显赫到超乎想象。

    既然宫里那位大人没有表示,自己又何必争先出头,只怕还会讨个不快。

    “我愿化身石桥。”

    孙无相回过头,见到梅之问盯着白术离去的身影,一脸古怪的重复出声。

    似乎,那位沈真君的异样,正是伴着这句话开始的。

    “不会吧,这话竟对男人的杀伤力如此惊人?我以前怎不知晓?”

    梅之问心底默默思忖了半响,忽得双眼放光,把刚凑近的孙无相吓了跳。

    “我愿化身石桥……”

    他盯着茫然的孙无相,深情款款,一字一句皆柔声开口。

    变!变!他娘的给老子变!

    孙无相:“哈?”

    高大的汉子心底一寒,他挠挠脑袋,不敢正视梅之问灼灼的目光。

    水猿一族特有的预感,此刻在泥丸宫里疯狂示警。

    难得的,孙无相莫名怂了。

    他左右四望一眼,见白螺女正立在身侧,小脸上满是疑惑。

    孙无相三步并作二步,快速躲在清丽女子身后,只敢露出半个硕大的脑袋。

    “老梅,我拿你当好兄弟。”

    孙无相诚恳开口:“你不要这样看我,感觉怪怪的。”

    ……

    ……

    ……

    遁光里,白术死死按住眉心。

    回到静室后,他踉跄推开房门,还未来得及启上禁制,铺天盖地的痛楚就如潮水,狂乱吞没了他。

    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再一次,他坠入了无边的暗色。

    等到白术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的一切,都已悄然变了形象。

    不再是锦熏笼紫,满袖天香,种种水晶灯照,珊瑚钩琢装饰的华美静室,眼前的,是一处佛堂。

    威严的贝叶宫里,香烟缭绕,泥塑的比丘和金刚在雾里沉默地敛去身形。

    为首的莲花座上,一个肤色暗金,宝相庄严的老僧转着一串菩提珠,他眉眼低垂,却不怒自威,眼眸半开半闭间,就如一头苍老的神圣大狮。

    在其座下,众僧正合十低颂,禅音不绝。

    “是他?!”见到莲花座上的老僧,那一刹那,白术便会意过来。

    他肤色暗金,宝相庄严,周身有无数光团缭绕,漫天古奥经文盘转,就似一尊庄严威德的大阿罗汉。

    金刚寺方丈!南禅宗之主!

    早在进丰山寺时,白术便在图样里见过这尊大阿罗汉的神意。

    他肤色暗金,正是修行《陀伽相》,并籍以证就了阿罗汉金身,威德无量。

    阿罗汉金身与长生金身,两者一是佛门,一是道脉,然彼此之间,却高下难分,同为世间无上宝体。

    南华宫的老宫主,那尊宋末时的强绝人物,便是修行南华宫的《清净道体》,从而证就了长生金身,风头无两。

    那个时候,他甚至能与王秋意相互抗衡,而不被打杀。

    金刚寺方丈修出阿罗汉金身后,一时令天下人震颤。

    界京山有传闻,若不是他寿元将近,潜力已竭,这位老方丈,甚至能窥探一番武道上三境的风采。

    自拜入佛门后,自己还从未亲眼见过金刚寺的方丈。

    没想到,在这里,他居然目睹了这位南禅宗之主。

    金莲,眉心上的金莲……

    再一次,他又见到了不同的景象。

    在白术茫然打量四周时,贝叶宫里,一道声音忽得响起。

    “无明。”上首的白眉老僧抬起眼,忽得唤了一声。

    一应经声兀得止住,莲花座正下首,一位白衣僧人昂然而起,神采怡然。

    白术神情剧震,他猛得回过头,朝那白衣僧人急切看去。

    风扬起明黄色的纱帘,篆满经文的长幔飘飘,,他看着那个长身玉立的白衣僧人合十行礼,气度斐然。

    可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如上次一般,自己依旧看不清那张面孔。

    “弟子在。”他听见那个白衣僧人微笑应道。

    “你此番出行,游历天下三国,大大扬了我金刚寺的威名。”

    老僧低诵一声佛号,他抬起苍老的眼,看着面前的年轻的白衣和尚,同样微笑出声。

    “辩儒门的杜绍之,斩大魔坟的李元希,困南华宫的玄玄子,败青神观的雨灯,莲花真人被你镇压于歧山,妖族青黎君大开桐江水府,亲迎你三百里。”

    老僧里话语带着赞许:

    “更难得的是,你还折服了北禅宗的烂陀寺,传闻慈载和尚被你三刀斩破心境后,竟有意合流?”

    合流……

    南北合流……

    在老僧说出这句话后,莲花座下的众僧人,呼吸都急促起来。

    南北合流,无论是对于南禅宗,或是北禅宗,来说都是心底最深的大愿。

    中古时代,曾有雷音寺总揽天下大小佛脉,气数归一。

    可随着中古时代崩灭,大雷音寺也因意气之争,教义之辨,而分割成两派。

    一派迁往北国,开宗立业,是谓烂陀寺。

    另一派则留在南境,是谓金刚寺。

    自雷音寺分成两派后,金刚寺与烂陀寺的争端,数千年来,就从未休止过。

    随着争端日深,也渐渐染了血仇,彼此也逐步发展为不共戴天。

    没想到……

    “与慈载大师辨禅后,依照老师的言语,我用八部天龙困了烂陀寺上下三个昼夜。”

    白术听到年轻僧人的声音:

    “至于是否合流,慈载大师只说要思虑一二,没有给小僧准信。”

    “就该杀了他们!”

    在白衣和尚刚欲继续开口时,有人冷声打断了他。

    中年僧人木着脸,神色冷淡,面上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广慧……

    白术看着冷声开口的中年僧人,忽得有些恍惚。

    “依我来看,你太过妇人之仁了!佛门弟子不仅有菩萨低眉,也须有金刚怒目!”

    广慧阴沉着脸,厉声斥责:

    “你若在北卫杀了他们,哪还用谈甚么南北合流?佛脉早就大统了!”

    “弟子……”

    “好了。”老僧摇摇头,继续开口:

    “总之,此番出行,你大大扬了我南禅宗一脉的威名,老衲有个事物要给你。”

    他从正上首的莲花座起身,缓缓走下佛台,神态平和。

    随着老僧的站起,莲花座下的众僧都肃然起身,为其分开一条道。

    “待南北合流,今遭过去三十年后。”

    老僧高高举起白衣僧人的手臂,奋然做狮子吼,声震层云。

    “无明,当做佛脉宗主!”

    众僧楞了片刻,也都齐齐开口称赞,在运转法力下,一时贝叶宫中,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将正中的白衣僧人衬得如圣临凡,如佛降世。

    “好向枝头采春色。”

    在贝叶宫正热闹之时,广慧冷着脸,突然说了一句。

    白衣僧人微微一怔,却还是恭敬答道:

    “不知春色在篮中。”

    “何解?”

    “莫向外求。”

    “你明白就好。”广慧冷笑一声,直接推开殿门,便扬长而去。

    白术沉默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潮水般的香雾正氤氲在整座讲经殿,那些穿着各式僧袍的身影一点点淡在香雾里,恢弘威严的佛颂隐约传来,那雾漫过佛像跏趺的双膝,在最后,连佛像也只是依稀了。

    隐约间,被簇拥的白衣僧人正回过头,他的眼神落在自己这处。

    分明是幻象或回忆,可本能的,白术觉得自己被凝视了。

    他眼前瞬间一黑,再回过神时,景象又是一阵变化,眼前的一切,已不再是肃穆庄重的佛家贝叶宫。

    没有众僧,没有佛像,没有香雾袅袅。

    暮冬的天光黯黯,虽是白日,却与晚间无异,一片雪景在眼前铺开。

    风雪隆隆,琼花似的飞雪蜂拥着,有如春末的漫天杨花,远远望去,山脚下零星几点灯火,万籁俱寂,只有耳畔穿梭不息,流动着的风声。

    在雪地前几步远,白术看见了一个少女,她呆呆仰着头,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前世在《坛经》里,我看见过这样一句话。”

    身后,有低低的声音响起,白衣的僧人走过皑皑雪地,他凝望着少女,轻声开口。

    “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

    而六祖慧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我若不动心,或许……她也不会死。”白衣僧人抬起眼,苦涩笑了笑:

    “风吹幡动,风吹幡动,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

    “你……”

    白术先是一愣,随及神色剧变:“你能看见我?!”

    “你是谁?我是谁?我们又是什么关系?无明吗?!”

    转世吗?前世生活的那些,究竟是幻梦一场,还是真实不虚?

    他狂喜往前一扑,却直直穿过白衣僧人的身体,如若无物。

    “无明、铁蛋、白术。”

    身后传来白衣僧人的声音,他回过头,僧人脸上的迷雾此刻尽皆散去,那是一张自己的脸。

    “我便是你……”他看见自己轻声开口。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歧山甲卫

    晨光熹微,寒山覆雪。

    行道的路人依稀,连鸟兽的动静,都似乎被全然隐去。

    荒山之上,峰顶处草木不生,裸露的山皮早被层层积雪盖住,连千奇百怪的乱石堆,也被压上了厚厚一层寒霜。

    时辰正是卯时,天色本还未大亮,再加上正值落雪,于是与夜间也无异了。

    偶尔,在寂静的无声一片中,雪地里或传来的响动。

    周身长着尖硬的刺毛,头却是呈倒三角,两眼如黄豆大小的地行鼠,倏忽从雪地里钻出,身影忽上忽下。

    这是北疆特有的物种,能不避霜寒,身而具足地行的大神通。

    地行鼠以草根和树皮果腹,把它身体尖硬的刺毛除去,剥下皮囊来,便是上佳的法器粗胚。

    北卫有支劲旅,名号便唤作歧山甲卫。

    与大郑的炬龙卫相仿,歧山甲卫与北卫圣地之间,也多有瓜葛。

    郑武王起家之前,当时的谢家先祖谢恒于西平原上,以三万悍然破八万,绝了前宋最后的气数。

    大胜之后,武王便于邺都召集起兵的诸侯会盟。

    当时黑天子尚在人世,时人皆以为在前宋的废墟之上,会重新立起一个名为‘郑’的国度。

    可在少丘山一战后,黑天子也忽得不知所踪。

    随着黑天子消失,原本已略微稳下的天下形势,再度乱了起来。

    经过几年的混战后,人心思安,乱世的诸侯们也不得不相互妥协。

    君王们一同于白马川饮血盟誓,互相承认尊号,彼此休战收兵。

    曾经把持过整座天下权威的郑武王,在另两位君主的联合下,也只得黯然罢休。

    而在武王死后,各方算计之下,大郑日衰。

    但无可否认,西平原上的一战,谢恒以三万破八万,彻底打折了前宋的背脊。

    西平原上的主力,便是武王的私兵炬龙卫。

    在郑国天子权威逐渐丧失后,炬龙卫也一步步,慢慢被金刚寺所接手。

    时至今日,炬龙卫已与僧兵无异。

    就连大都督的人选,也被金刚寺占定,由还俗的圣地僧人担任。

    而北卫的歧山甲卫,也与炬龙卫有颇多相似之处。

    这支劲旅由北卫世家寿吾叶氏统率,亲自挑选甲士,以来扩充军伍。

    领军者,也向来是寿吾叶氏的族人。

    歧山甲卫人人皆通习地行之术,能瞬息百里,隐匿藏形,如若鬼魅。

    他们可任意潜伏于地底之下行动和战斗,从而偷袭攻击地面上的敌人,不仅难以察觉,更是出人意料。

    地形之术不仅难以修炼,而且极为罕见,只在一些古老世家之中,才存有记载。

    是故歧山甲卫们,也大多充当探敌、暗杀等一任军情。

    地行之术与早已亡佚的水遁、火遁等五行遁法一般,都是另类的遁术。

    它们与剑遁、神通遁法不同,皆是隐匿且难以破解。

    而歧山甲士之所以通习地行术,不单单是修炼遁法,更在于其身上的法袍。

    那法袍不单能隔绝地底的种种重压,更能让身披法袍者传行累土时,如若宽江行舟。

    法袍的粗胚,便是地行小兽的兽皮。

    霜雪之上,正叼着一块小巧树根,黄豆儿大小的眼珠子咕溜溜转的地行鼠楞了楞,它举起前肢,取下嘴里小巧的树根,警惕四望了一眼。

    周遭霜风凄凄,只有隆冬的寒声回荡,并不见半个人影。

    地行小鼠又呆了半响,耳朵一扑棱,良久,才放下心来。

    当它又要去咬树根时,离地行小鼠数丈远,平白就现出了两个人。

    “定!”

    地行鼠惊叫一声,当它准备遁回地下,半边身子都已没入累土的时候。

    突然,有一道年轻的声音低低响起。

    它吱吱大叫,胡子也一翘一翘,在那双黄豆大小的眼睛里,除却漫天的霜雪外,还清晰映出两个人影。

    中年和尚披着式样简单的僧袍,足下踏着双芒鞋,神色平静,面容古井无波。

    在中年和尚的身后,跟着一个肤光胜雪的俊秀和尚。

    地行小鼠见他嘴唇微动,显然方才那个“定”字,就是年轻和尚发出的。

    小鼠脸上露出人性化的恼怒之色,它吱吱叫了一声,胡子也翘得更高了。

    “地行鼠?”

    广慧瞥了眼吱吱乱叫的小鼠:“倒是少见,这也能碰上。”

    “地行鼠?”

    白术微微恍然,他再度开口,又说了个“禁”字,于是那地行小鼠连骂声都发不出了。

    广慧瞧着身侧僧人的举动,只是笑了一笑,也并不说话。

    自白术眉心再度生出莲花纹后,已是过了足足三个时日。

    神足通……

    这门佛家六神变之一,类属于如来禅的**术,白术也总算真切见识了。

    只是眼前一晃,自己便从青黎宫内生生挪移,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自己便踏在了北卫的霜土之上。

    青黎宫中内外的重重禁制,都毫无半分阻绝作用,如若无物。

    “两国战端已起,你多加谨慎一二,不要误死在沙场上了。”

    广慧拿出一串菩提念珠,递给身旁的白术;

    “拿着它,若是事有不妥,这念珠能保你一命。”

    二十四颗金刚菩提上,尽皆描着八部天龙,有天众,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在高天上若隐若现,迦楼罗敛起双翼,如神山坐镇世间,更有紧那罗和摩呼罗迦种种,皆是神意自足,栩栩如生。

    这串菩提珠极尽瑰丽,其上描摹八部万象,更是真切若实。

    “你来北地,也是取杀生业力来修行观想法,若想从军,我已和然须师叔打过招呼了,在军中,他会照拂你一二。”

    广慧的声音继续传来:

    “若想自在当个散修,体一体北国风土,就须得慎之又慎,北禅宗的僧人若是见着你,绝然不会手下留情的。”

    见白术低着头,怔怔盯着手心的菩提念珠,眼神茫然一片。

    “与弥罗灯一般,这也是你的东西。”

    白术抬起头,听到广慧叹息了一声:

    “这念珠,是你给那女人的护身法器。”

    念珠……

    又是无明……

    “三天前,我眉心又长出了莲花纹路,见到了不少古怪东西。”

    沉默了半响,白术捏紧手心的念珠,轻声开口:

    “三天前,我见到了无明。”

第一百九十五章 九数元莲

    昏昏的天色下,中年僧人微微抬起眼,他目光注视着极远处风雪里,那一座座雄狮般的关塞。

    旌旗飘摇,万军鼓噪,无数甲马沉重的脚步声,令雪地都轻轻震颤。

    在广慧的视野里,那支大军头顶,常人看不见的黑紫之色正交织纠缠,形成一片密云,遮蔽了天穹。

    他默默皱眉,神色也不自觉一肃。

    在那支大军里,他察觉到了久违的气息。

    那是妙严……

    无尽阴邪,无尽混乱,无尽诡异,自从那位老友不顾自己劝阻,投身紫雾之后,妙严身上,便是这般的气息。

    北卫与妙严,莫非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南海之上,由避世多年的无敌人仙王秋意亲自出手,才结果了妙严凶威。

    可绕是如此,还是被他逃过了一劫。

    “人魔……不,不只是人魔,好浓烈的紫雾味道!”

    广慧双眉紧锁,心底显露出一个疑惑:

    “妙严,你的真身难道在北卫?”

    北卫大小势力与自己这位老友,又究竟,有着什么牵扯?

    在广慧心头默默思忖时,耳畔,他听见了白术的声音。

    “三天前,我见到了无明。”

    白衣的僧人抬起头,轻声开口。

    广慧神情一震,他沉默了半响,却没有做声。

    “我见到了一座佛堂,很多僧人盘坐在佛堂之上诵经,想来,或许是金刚寺中的情形。”

    白术接着开口:

    “正上首莲花座上,有个肤色暗金的老僧,我认出了他是金刚圣地的方丈,在老僧身旁,我也见到了上师的面容。”

    “继续。”良久后,广慧示意他。

    “方丈说了一堆话,什么杜绍之,玄玄子,莲花真人一类的,在其中,还有青黎君的名号……方丈说,等南北合流之后三十年,要无明做佛宗之主。”

    “最后,我见到了无明的脸,我和他有一样的面容,他告诉我……”

    白术顿了一顿:“他便是我。”

    记忆里,三天前的那一幕又浮上心头。

    漫天的,仿佛永无休止的风雪声中,白衣的和尚缓慢回过头,他双手合十,目光淡淡。

    待他抬起头时,僧人脸上的迷雾尽皆散去,白术看见了自己的脸。

    “我便是你……”他轻声对自己说。

    那便是最后的言语了。

    一声过后,眼前的景象轰然破碎开,再也不见。

    雪原、僧寺、佛塔、禅林……一切的一切都骤然破灭,犹如梦幻泡影。

    来不及再追问什么,明明心底存着太多疑惑,却都不能开口询问。

    画面定格在自己合十微笑的刹那,在自己身后,那个少女正似乎要回过头来。

    待到清醒时,眼前的,依旧是锦熏笼紫,满袖天香,种种水晶灯照的华美静室。

    似乎,方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脑中的癔想。

    自己,从未离开过静室。

    而当白术强忍着颅脑剧痛,散去神意时,却惊愕发现,眉心处的金莲,不知何时已出现丝丝裂纹。

    它在眉心处若隐若现,伴随着幽幽水光,通体迸发出如雾一般光彩的金莲,已变得残破不堪。

    金莲体表被道道粗大裂纹贯穿,似随时都要解体。

    在那过后三天,白术便再也没见过金莲显化,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只是场空梦,是他脑中狂乱的癔想。

    “我便是你……”

    偶尔,白术想起最后那句话时,心头总会一震。

    他凝视自己,就像凝视着镜子,从镜面映出来的,也正是自己的面容。

    三天后,白术被广慧带来了北卫,以神足通的足力,从桐江远至北卫,也不过瞬息之间。

    在北国的风雪里,他莫名想起三天前的那一幕,也不禁向广慧说起了那些。

    中年僧人始终木着脸,从他的神色中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波澜起伏。

    “他……”良久,广慧沉声开口:“他可有提到过我?”

    “这……”

    白术看着中年僧人的脸,却是一时哑然。

    “没有吗?”广慧自嘲一笑,摇摇头:“原来如此。”

    “你眉心上的,是佛家一门大神通,名为《九数元莲》。”

    广慧默默看着身侧的少年僧人,他紧锁着眉,目光满是困惑。

    他忽得想起数百年前的那一幕幕。

    似乎只是一晃眼,那个只会啼哭,像个猴子一般的小婴儿,就长成大人了。

    而又是一晃眼,那个长成大人的和尚就去转世了,而自己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着。

    “《九数元莲》能遮蔽天机推演,就连界京山的圣主,这位天机一道上的术算大家,也对其称赞不已。”

    白术楞了楞,中年僧人的手掌覆上自己头顶,从头上,传来沉重一声叹息。

    “你眉心的金莲,便是《九数元莲》的烙印,也正是它,遮蔽了我的推衍。”

    “那我见到的……”

    “你见到的,是真切发生过的,无明下山后,压服了北禅宗的慈载和尚,用八部天龙困了烂陀寺上下三个昼夜。

    方丈亲口说过,南北合流之后三十年,要无明做佛宗之主。”

    他苦涩笑了笑:“可惜,无明没能活到南北合流。”

    “你便是他。”中年僧人闭上眼,轻声开口。

    气氛沉默了良久,被白术禁锢的地行小鼠眼珠转了转,眼神满含着吃瓜。

    “我跟然须师叔,也便是当今大都督招呼过了,你若想从军,去投奔他便是。”

    广慧忽得开口:

    “我近日被圣人传召,将去南海拜见宣文君,你自己当小心为上。”

    他又提点了一句:“当心青神观和北禅宗!”

    青神观?

    白术还未来得及发问,就见中年僧人淡淡朝自己招了招手。

    “你若觉醒宿慧了。”

    他苦涩笑了笑:“还望……”

    广慧没有说完未继的话,中年僧人一步踏出,身形就消失不见,全然没了踪迹。

    北卫……

    青神观和北禅宗……

    待广慧离去后,白术在雪地立了半响,他沉沉呼了一口气,嘴角溢出微笑的弧度。

    人魔!属性值!

    我来啦!

    被禁锢的地行小鼠心神一震,它惊异不定地看着年轻和尚突然发癫,手舞足蹈了起来。

    待年轻和尚渐渐走远,脚步声也消失不见,它才松了口气。

    老爷我果然福源深厚,是个命大的主!

    那和尚真是个憨货,老爷我这一身皮子可值钱了,怎么就忘了呢?

    现在的人啊,真是不知道勤俭持家……

    它心底美滋滋骂了几句,刚想扭动身躯,却惊觉自己仍是一动也不能动。

    要糟!

    地行小鼠忽得呆住,而远处,那消失的脚步声正慢慢响起。

    “我就说,好像忘了点什么。”

    它听见年轻僧人嘟囔开口。

    地行小鼠惊愕瞪大眼,心脏跳动如擂鼓,那个面容,正在视野里一点点清晰。

    年轻的和尚眯着眼,表情捉摸无定,地行小鼠与他对视一眼,心也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里。

    短短一刹那,确认过眼神后,白术忽得嘿嘿一笑,伸手朝地行鼠捉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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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维寻道者介绍:
在黑潮笼罩的武道世界,他是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无敌人仙;在神秘复苏的黎明世代,他是先知,亦是真理的承载者;在钢铁的都市里,他是欧米茹级的异能者,也是窥探禁忌领域的疯子。……他是环绕世界的大蛇,亦曾以凡人之身弑杀神灵;是横剑截断天河水的白衣道人,也见证世界树上黄金国度的落幕;是翡冷翠的圣子,却也在魔神之柱刻下姓名……——他,是游戏在高维宇宙的寻道者。高维寻道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高维寻道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