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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鹓扶君     高维寻道者txt下载     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两界十二生灭

    噗!

    极清脆一声响,如同蛋壳破裂的动静。

    在白术清啸声后,蓦然,两道杀伐剑虹平地长长拔起。

    那两道剑虹不分首尾,似绵延无尽虚空,隆隆如冬雷的大声音划破天地,震动群山。

    弥散的元炁尽皆一一慑服下来,伴随在两道剑虹左右,化作焰光,化作清芒。

    昏昏的雪国天象一肃,阴阳两气都短暂停顿了瞬间,“曜灵”和“百尺楼”上迸发的丈丈虹芒,把阴雪乌云笼罩的穹天都燃起,化作一派万里晴空。

    罡风激荡,狂流云卷,不可计数的灵炁卷席四方旷野,如瀑如潮的炁流滚滚肆虐。

    在那两道剑虹包裹下,姜药师面上阴晴不定,他冷冷打量远处土丘残墟上的白术,目光漠然。

    不是丈六身高,魁梧如熊罴的粗豪头陀模样,土丘上,站着一个少年僧人。

    他一袭月白色的僧衣,脸上神色淡淡,看不清喜怒。

    那是一个容貌极俊秀的少年人,肤光晶莹如雪,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你真要与我为敌?”姜药师面色难看。

    两道剑虹矫健如游天之龙,搅动气象万千变化,有芒光落在他的脸上,令姜药师面色亦是阴晴不定。

    “你来此处,不过是为了军功而已,划下条道来!但凡你认识的,我都会稍作一二退避!”

    周身穴窍喷涂玄清光煞的姜药师咬着牙,冷声开口:

    “我好歹当了二十七年圣子,便是在北卫军伍,也有几分香火情在,你想要颜面,想要功劳,我都可以给你!”

    此番话,已是以心音传递,在白术泥丸宫里响彻。

    “就此罢手,这样的话,我们还能交个朋友!”

    土丘残墟上,面容俊美的僧人仍是面无表情,两道剑虹呼啸不休,阵阵剑吟声如龙吼,滚滚响彻偌大战场。

    不少北卫一方,修为稍低弱些的甲士,单是被剑虹的呼啸声,就震得心神失守,从而被人窥准时机,一刀砍去六阳魁首。

    而姜药师,作为正面承受剑啸音杀的人。

    他所感知的一切,比所有人,都来得真切。

    纷纷的杀机在电光火石之间,顺着如龙吼的剑啸,映照于己身泥丸宫之内。

    一应念头渐次被斩灭,姜药师的元神从道一炁台赫然起身。

    在元神眼中,两道剑虹徐徐清晰了起来,丝丝缕缕的剑光跳窜,游走于自己泥丸宫内,在其中欢欣往来。

    杀机映照下,剑虹不仅要斩他的躯壳肉身,更隐隐穿透了泥丸宫,要伐他感应元神!

    在姜元神催动如海似岳的道一炁,粉碎了两道剑虹投影后,土丘废墟上的白术,终于抬起眼来。

    他四顾一眼,周遭仍是混乱战场,两道剑虹升腾的刹那,虽将周遭十数里清了次场,至今也无人敢靠近。

    但饶是如此,放眼当下正如火如荼,似绵延无尽的战场,也不过区区沧海一粟。

    齐天高的神伟法象上身矗立在云中,大发法力,他们之间的虚空破碎又重组,即便是白术,也一阵心悸。

    腐烂的海水肆虐,那一片战场,已沦为海国的汪洋之地。

    身上环绕十二枚法印,伟岸如天柱的骑鹤男子正震怒长啸,滚滚气浪呼啸,席卷天上地下,十二枚各色法印纷纷打出,厚重如苍天倾覆。

    他的敌手却是衣装古怪,身披白麻着长袍,背后三杆大旗。

    两人一路横扫战场,出手凌厉,不管不顾。

    无数人,大郑或是北卫,他们不慎被卷入斗法的余波,瞬息便化为劫灰,尸骨无存。

    一排排山岳倒塌,脆弱如纸糊,屋宇大小的石块骤然被卷上百丈高空,又被劲风一搅,打成了稀烂的灰屑。

    白术扫了一眼,在其中,他甚至还见到了一个“熟人”。

    摘星宗,少茆。

    在青黎宫中,这位出身摘星宗的少年人物,与白术也有过数面之缘。

    只不过他很快对上了陈季子,败落下阵来,之后的消息不知,偶尔宴饮,倒也不再见到少茆的身影。

    此刻的少茆,那个立在数十里开外,做道装打扮,背上一个黄澄澄大葫芦的年轻人。

    他冷冷与白术对视一眼,也收回目光。

    在少茆身侧,伴着四名气息磅礴如渊海,似牵引天地一应无形有质事物的人。

    那四人中,有清俊的男子、苍老的老人、丰腴成熟的端庄美妇和娇小青涩的小女孩。

    少茆嘴唇微微动了动,他身侧那四人瞬间会意,同时飞身远走。

    背着黄皮葫芦的少茆扫了白术和姜药师几转,眼神意味深长,他哈哈大笑两声,也冲天遁走。

    “你那些同门,似乎都想杀你?”

    白术淡淡开口,从他的穴窍里,也有丝丝剑光刺出,璀璨夺目,辉耀天地之间。

    “羊家的元用剑经?”

    姜药师心头一晒,对白术的发问并不作答:

    “三剑成阵,你这般年纪,也配有三柄飞剑么?”

    “三枚飞剑?”

    白术微微挑眉,他穴窍的剑光也愈来愈炽盛,兜罗万象的冲天的杀意从他躯壳猛然爆开,与另外两道剑虹遥遥相和。

    那猛然,漫天打来的玄清光煞尽数被杀意斩灭。

    无论姜药师如何左冲右突,挪移虚空,却都无法沾染白术衣角,周遭天地一动也不动,宛如铁铸。

    早在那两道剑虹腾起的刹那,剑阵便已生出。

    罗网已成,如今,只待一杀了。

    “此阵名作两界十二生灭剑阵,十二柄杀阵齐聚时,号称能一念生天地,一念斩鬼神。”

    白术笑着摊开手:

    “当然,这只是吹捧的言语,任凭谁也不会当真的。”

    “你还有第三柄剑?”

    姜药师面色难看,他伸手轻轻一托,便有轮圆满无暇的明月冉冉生出。

    那大月清净无垢,条条太阴仙光如飘带,萦绕在大月周身。

    在大月生出的刹那,就伴随霜风、苦水、大雹等异象,这那两道接天剑虹的景象,都被短暂遮蔽。

    大月手——

    此神通,同样是位列摘星宗的六经十二典之列。

    是十二典中,仅此于摘星手的大神通,与玄清光煞、度世金桥等不相上下。

    既然已被剑虹锁定,挪移不了虚空,那只能生生打杀出去了!

    姜药师扔出掌中的大月,朝白术骤然掷去。

    轰!!!

    天地暴动,腾起无数光芒,茫茫一片,充斥视野中,再也看不清一切。

    几座山峦被连根拔起,高高卷上远空,井口大的乱世簌簌落下,犹若一场猛烈的急雨,落在下方那片大月爆开的光海里。

    在滚滚气浪里,姜药师再度伸出右手,轻轻向上一托。

    轰!!!

    轰!!!

    轰!!!

    山河动荡,整片青天都仿佛倾塌了一角,姜药师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在动荡如瀚海汪洋的天地元炁中,那个白袍的身影始终屹立不动,连衣角都未曾破损

    “弹指之间,两界便是十二生灭。”

    轻笑声穿透滚滚声浪,在姜药师耳边轻声回响:

    “我虽没炼成第三枚飞剑,但以苦海佛撑上个半盏茶,想来也不算难。”

    白术话音刚落,他周身穴窍本就璀璨的剑芒再度一盛。

    姜药师惊怒大喝一声,一只星光交织,神芒纵横的擎天大手,便朝白术捉拿而去。

    “本想以瞳术射杀你,但想来,区区湿生大成,恐怕打不穿你的金刚体魄。”

    土丘废墟上,只留下一道莫名其妙的话语,白术的身形就骤然虚化不见。

    擎天大手狠狠一拍,带出长达数里的汹涌气浪,空气被压缩成实质,厚重缩成一睹无匹巨墙,蔓延无尽。

    然而,擎天大手落在了空处。

    不远处,七窍流血的白术面容平静,无悲也无喜。

    不待姜药师再度出手,白衣的僧人长啸一声,蓦然,身化一道惊世长虹,拔地掠空!

    斩!

    斩!

    斩!

    三道剑虹交相辉映,彼此轻轻一连,便缠成一方蔓延无尽、纵横百十里的杀伐剑阵。

    杀戮万万象,斩却有无形!

    每一丝剑气都纵横折越,跳动无数虚空缝隙,杀伐、毁减、寂灭、锋锐、森然、戮绝、破败……无有穷尽的剑光衍化出万象森罗,凶戾无情的剑光依照变化之道,有规律填斥每一寸虚空,缠绕、融合、分化,扭曲颠倒,循环不尽,无始无终!

    “这一招,是我的全力了。”

    白术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若能活下来,那金刚一境,倒也是令人期待。”

    两界十二生灭剑阵!

    自白术从汾阴得到《胎神元用剑经》后,在剑经里,这也是唯一一门的剑阵术。

    第三柄飞剑他早已着手锻造,只是时至今日,还仍是粗胚一枚,上不得台面。

    此阵号称可开分三纲,断六气,辟未判之清浊,续未尽之日月。

    眨眼弹指之间,足具两界十二次生灭。

    在白术话音刚刚落下之际,被剑阵笼罩的小天地里,齐齐都发出一声响。

    那响声沉闷却短促,犹如重鼓被人轻轻拍了记。

    长空之上,那方杀意无穷的剑阵也自然吸引了注意,不少人纷纷翘首看去,脸上神色不一。

    有惊疑、有困惑、有平静、有漠然……甚至于,还有几个面上泛出不加掩饰的狂喜。

    灵光大绽,杀剑翻涌……

    北卫一方里,有个矮小粗壮的汉子皱了皱眉,他眼中神气深邃,有如一方无底大渊。

    见大阵徐徐转动,响声也一声接一声,愈发沉闷低昂。

    矮小汉子叹了口气,他刚欲拔地掠起,就被人紧紧拉住。

    “不要去!”

    一个二十余岁,身侧飘满丹文符箓的男子开口,他摇摇头,道:

    “你救下姜药师,便是犯了众怒,陵泉道人昔年的仇家,都不会容你!”

    “姜药师送过我一门神通。”

    矮小汉子默然了一会,面上阴晴变幻:“我若……”

    “姜药师有一弟子,名为罗靖。”

    远远,有长笑声响起,两人注目望去,却见一人缓缓走来。

    面上笑意浓厚,背着黄澄澄葫芦的少茆行走在大地,他每一步跨出,都越出几十丈的长远距离。

    少茆对两人打了个稽首,笑道:

    “我虽废了罗靖修为,却并未杀他,曾师兄若想偿还恩情,不妨救下罗靖一命,令那小儿富贵终身,如此,也不失为一桩美谈了。”

    “少茆?”

    矮小汉子微微皱眉,他看着少茆背后那四人,一时有些无措:

    “你,你竟然?!”

    在少茆身后,清俊的男子、苍老的老人、丰腴成熟的端庄美妇和娇小青涩的小女孩,他们都恭敬侍立,面带微笑。

    “摘星宗的四神将,竟归了你的帐下。”

    矮小汉子深深看了少茆一眼:“你想夺位?”

    “不是夺位。”

    丰腴成熟的端庄美妇温声提醒道:

    “曾师兄,圣主已许了诺言。”

    “待姜药师死后。”

    端庄美妇伸出纤纤玉指,指向剑阵笼罩的小天地,轻笑道:

    “少茆真君,便是下一任的摘星宗的圣子!”

    矮小汉子神色一震,在同伴接连的眼神示意下,他终是黯然低下头,没有作声。

    “陵泉与姜药师屡屡以下犯上,惹得满宗不快!”

    少茆幽幽叹了口气:“陵泉死后,现在,也终于轮到姜药师了。”

    “如此情形。”

    少茆回身微笑:“难道不该浮一大白吗?”

    矮小汉子默然无言,他的同伴却是连连颔首,面上带笑。

    “姜药师死后,怎么解那张图?”

    少茆身后,娇小的女孩脆生生开口问道:

    “那张图样,莫非就无解了?”

    “陵泉生性多疑,那张图的解法,姜药师本就不知!”

    少茆挥手:“圣主与一众长老早探过他的元神,里面没有此类记载!”

    “哦?”女孩耸耸肩,又退了回去。

    “陵泉死前,把图样绘了万余幅,尽数散在了大卫。”

    端庄美妇揉了揉小女孩的头,令她发出像猫一样的舒服哼哼声:

    “时至今日,还是无人能看懂吗?”

    “圣主都看不懂,那群凡夫又有什么慧眼?”

    少茆哂笑一声:“陵泉想学妙严大禅师一般,掀起天下祸乱,却不看看他有几……”

    “慎言!”年轻男子猛然低喝,打断了少茆的言语。

    少茆神色一肃,自觉失言,也连忙闭上了嘴。

    “且看姜药师如何伏诛吧。”

    端庄美妇掩唇轻笑,眼波流转万千,媚意如春水微涌:

    “摘星宗没了他,也算是桩大幸事了。”

    此刻,剑阵之中。

    隆隆震天的响声接二连三,虚空动荡难安,如处于惊涛骇浪之中。

    在少茆等人的屏息以待中,又过了足足百息,随着最后一声齐响,遮蔽天地的森严剑阵轰然撤开。

    在一片灵光乱涌中,遥遥见两道身影遥遥凌空相对。

    僧人一身血衣,眼中金光也黯淡,气息低弱,而与他相对的姜药师,却是面容平静,神态自若。

    “我前半生有老师庇护,肆意横行,杀人无算,作的恶业不可胜数。”

    姜药师嘴唇缓缓动了动,呢喃声低低飘出:

    “如此境遇,是天诛吗?”

    “可还有遗言?”白术持着长剑,走到姜药师身前。

    “我恨……我恨老师疑心太重,为何不肯把它告诉我!”

    姜药师低低一声,声音嘶哑而难听,像枯木上的夜枭:

    “阳符杀金刚,笑话!笑话!笑话!”

    他狠狠一笑,把手中事物朝白术面门掷去。

    “给你,给你!”

    姜药师大笑三声:“老师因它而死,我也因它而死,今后,现在我把它给你!”

    待白术举剑齐眉处,姜药师蓦然瞪大双眼。

    “剑快吗?”

    “快。”

    一道寒光骤起,顿时,便是身首两分。

    他的无头残尸望空跌落,还未至地,就化成一捧残灰,被风吹散。

    “好剑!”

    白术手上,姜药师的头颅勃然大喝,笑意还尚在脸上,声息就彻底绝了。

    地上,少茆也哈哈大笑,他狠狠击掌,神情快意万分。

    云上的白术看了他一眼,蓦得催动符箓,遁去了踪迹。

    而在他刚刚离去的一瞬,数只擎天大手骤然从虚空显化,狠狠袭杀过去,却只是扑了个空。

    ……

    ……

    ……

    “死了啊。”

    远远,有人幽幽叹息一声:

    “真是可惜,陵泉这一脉,今日终于绝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烛鬼

    隔着极遥远,在万军簇拥之中,金玉镶嵌的辇车上,有一人拊掌长叹,语气莫名。

    在金玉镶嵌的辇车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面容俊朗苍白的年轻人。

    他穿着满翠八团龙的袍服,顶着两层金龙的冠冕,上衔红珠、苍玉,后缀金花,饰东玉,两肩前后绣蟒各一,襞积绣蟒六,间以五色云。

    年轻人低低咳嗽两声,面上笑意莫名。

    忽有大风浩浩荡荡拂过辇车,也吹起年轻人的衣袍。

    华美的袍服被大风微微撩起,在膝盖下方,竟是空无一物。

    他的双腿被及膝斩断,诡异的密文覆在残肢上,一片又一片,阻止着躯壳的再生。

    辇车上地位尊贵的年轻人,竟是个身障者!

    大风才刚刚吹动他的袍服,身侧,所有人都齐齐转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莫敢正视。

    气氛陷入诡异的静默,没有人敢说话,瞬间,就是一片死寂。

    一个老太监连忙小步上前,跪伏在地,恭敬将袍服轻轻拉了下去。

    万军中,又有几人挺身而出,齐齐催动真炁,将鼓来的大风打得倒转过去。

    “哪来的风?”年轻人抬起眼,面上笑意不减。

    “是欶神宗的郦辟,这挨千刀的杀才刚刚召来了风神。”

    老太监尖着嗓子,一脸谄媚讨好的神色:

    “殿下,要杀了他吗?”

    “杀气真重!”

    年轻人抬起手,不轻不重把老太监打了个踉跄,喝骂道。

    那力道不重,老太监却装模作样的痛呼连连,如滚葫芦一般,在烟尘里四脚朝天,乌龟一般滚了几个转。

    年轻人微微眯起眼,本抬起的手,又放了回去。

    “有欶神宗的人吗?”年轻人环视四周,温声开口。

    四下微微骚动了半响,良久,一个灰衣男子惨白着脸,从万军之中走出。

    他躬身朝辇车处一拜,深深伏下身后。

    “见过五殿下,下臣韩蒴,是欶神宗郦辟的师兄。”

    “韩蒴?”年轻人微微恍然:“几年前,我在父皇的禁军营里看见过你。”

    “下臣……”

    “你去杀了郦辟。”不待韩蒴开口说完,年轻人就打断了他的话语。

    “你去杀了郦辟。”他俯身向前,凝视着双手微颤的韩蒴,再度开口出声。

    “郦辟年少无知!五殿下还请饶过他一遭!”

    见韩蒴愈发惶惑无言,几乎要汗流浃背之际,万军中,又有一人当先出列,躬身道。

    “饶不了。”年轻人摇头:“郦辟曾在京都与太子吃过酒,那他就是太子的人,敢行如此折辱之举,郦辟必死。”

    “可欶神宗对五殿下忠心耿耿!”

    “所以我只杀郦辟一人。”年轻人眯起眼:“卿又是谁?”

    “白门派,青图。”

    出言那人被问得一怔,他定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应答道。

    “青图,韩蒴,限你们半盏茶功夫。”

    年轻人淡淡开口:“杀不了郦辟,你们便不必回来了。”

    “下臣……”

    那出身白门派的青图还想言语,却见老友韩蒴一个劲朝他使眼色,心头虽然懵懂,但也只得应了下来。

    “下臣领旨!”韩蒴躬身行礼,暗中使了个劲力压在青图背上,令那莽撞汉子也重重伏下身来。

    两道遁光旋即冲天而起,朝一道阴风汇聚处,狂掠而起。

    “去个小子。”

    在地上打滚的老太监突兀起身,他对一排穿着茶驼色宫服的内官喝道:

    “半盏茶功夫,青图和韩蒴若杀不了郦辟,你等便把这三人的脑袋献上来!”

    俄而,又是数道遁光突兀拔地而起,掠向风眼。

    厮杀声依旧不绝,像一方浩浩大大,正猛烈铺开的巨大棋盘。

    高山上,年轻人以手托腮,绕有兴致地注目,神色时而惊讶,时而困惑。

    “要杀吗?”

    金玉镶嵌的辇车周围,一个披着白麻长袍,背后三杆大旗的人开口出身。

    他的面容被一层紫气遮掩,连眉目都是依稀,不可辨清。

    这个荧惑军出身的人魔微微皱眉,躬身请教道:

    “陵泉一脉虽作恶无数,但姜药师,毕竟也是摘星宗的圣子,南禅宗的僧人杀了他,我等是否要有所表示,以免摘星宗的长老心生芥蒂?”

    “理是这个理。”

    正津津有味注视战场的年轻人如梦初醒,他懒懒回过头,笑道:

    “但我讨厌姜药师,不单如此,摘星宗上下,没有不深恨陵泉一脉的,我等便不必代俎越庖了。”

    “况且。”

    年轻人轻轻敲了敲车椅,清脆的金玉声音缓缓响彻:

    “那是南禅宗的和尚,哪轮到你去杀,烂陀寺的各位大师们,恐怕早准备好降魔手段。”

    那人魔闻言一滞,他不由得朝后望去,万军丛中,那几个灰衣布袍,面色木然的烂陀寺僧人。

    不知什么时候,竟已不见了踪迹。

    人魔脸上露出讪讪的神色,他躬身一礼,又退了回去。

    “左军阵势被周元隼的卫队打散。”

    在人魔退下后,又有一人挺身出列。

    那是一个穿着青色官服,两袖纹着冲天白鹤模样的中年男子,他面容黝黑清瘦,身形干练。

    他先是辇车行了一礼,又挺直背脊,不急不缓开口道:

    “晏小剑仙不知所踪,随从剑侍尽皆身死。”

    “十一道劫龙生灭阵被炬龙卫打破,主持阵眼的魏大人和陈大人等,全无幸免。”

    “荧惑军一处、六处,战损过了四成,已退了下来。”

    “玄阴、玄幽、玄心临阵叛逃,齐手打落了方天罗印。”

    “虚鲲和鬼孫两位,被炬龙卫围杀。”

    “苦面海、二十八首相神、噩章、光阴昼……”

    清瘦的中年男子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才接着开口:

    苦面海和二十八首相神,这两尊黑魔被太乙光王结界困锁,噩章不知所踪,至于光阴昼。”

    他苦笑一声,涩声道:“光阴昼在方才,已被大郑地官一剑斩了。”

    苦面海、二十八首相神、噩章、光阴昼……

    自妙严以诡秘手段,从层层虚空中,召来那些伟岸存在的投影后。

    那些无可名状的投影们,也被冠上了种种称呼。

    苦面海、二十八首相神、噩章、光阴昼,这四头黑魔,都是足以匹敌第五境命藏大修的伟岸存在。

    便是放眼妙严手中,如此的底牌,也绝不多见。

    飞天的十二翼章鱼又名噩章,它在撞破紫雾封印后,被然须特地以金刚伏魔法阵,困锁于死城之中。

    而那方苍老的星空,又别名光阴昼,方才,已在大郑地官倾力一斩下,断送了性命。

    “如此说来。”

    良久,一片静默声中,辇车上的年轻人叹气出声:

    “这一战,莫非要输了不成?”

    “只是臣也没想到,大郑一方,会让然须带着炬龙卫亲临,玄心三兄弟,竟都是炬龙卫的暗子。”

    清瘦男子微微躬身,道:

    “五殿下,依臣的见解,如今不妨稍作退避一二,我等可在徐平关从容布防,也方便向国主求援。”

    “无论是寿吾叶氏的岐山甲士,还是烂陀寺的须弥众,这两股劲旅,只得来一支,横扫大郑甲卫,便如掌上窥纹般。”

    清瘦男子恳切出身:

    “陆羽生圣子被然须拖住,已腾不出手来,还请五殿下早做决断!”

    听到此言,围绕辇车的众人里,都微微起了些骚动,有些议论声渐次响起。

    衣上仍沾染尘土的老太监皱眉,脸上凶戾的神情一闪即逝,只是望见年轻人沉默不语,才知趣没有发作。

    “如今,我等还有闲着的五境吗?”

    年轻人轻轻敲了敲扶手,开口问道:

    “王叔,昭阳夫人,大晏剑仙,孤鸿子呢?这些第五境的修士,莫非都被拖住了?”

    “回五殿下。”

    清瘦男子面上有些无奈:

    “然须那群郑人,他们用十心镜开辟出法界,把诸位大人都困在虚空深处,实在脱身不得。”

    兵对兵,将对将。

    两国更多的第五境,早处在十心镜的法界里,脱身不得。

    随着形势一步步倾颓,辇车周围,躁动声也不可避免的大了起来。

    又有几道遁光从远空掠下,其中,便有青图和韩蒴身影。

    韩蒴手里提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双眼也泛红,而青图则是一脸默然。

    几个内官冷冷看了他们两眼,也重新归回队列,肃立不动。

    从高台上放眼望去,几股赤色的洪流正交织纵横,它们势如山崩海震,在白、黑的甲胄之间猛烈穿梭,像天神从云端降下的火

    炬龙卫——

    这支名为郑国天子,实为金刚寺的私兵,正肆虐卷席这方战场。

    他们甫一加入战端,黑压压的诡怪魔物都被镇压下去,扫荡一空。

    “秋公公?”

    年轻人看向一旁的老太监。

    “老奴不去!”老太监忙不迭摇摇头:“老奴若是去了,殿下身边,就没人照看了!”

    “狗奴!”

    年轻人厉声喝骂,把小心翼翼凑过来的老太监打了几个踉跄,仍是余怒不休。

    “不能退!此番出征,是母妃好不容易替我争来的!”

    年轻人阴沉着脸:

    “首战便退回徐平关,这消息传到国都,太子他们岂不是愈发得意!父王呢,你要父王如何看我!”

    “可是……”清瘦男子面带难色:“如今形势,只能暂做一二退避,若被炬龙卫冲上这座高台,便是有秋公公护持,也是麻烦不小。”

    “黑魔。”年轻人突然开口。

    他看向面容被紫气笼罩的荧惑军将领,道:

    “你手里,可有烛鬼吗?”

    “有……”

    人魔将领闻言楞了楞,尽管心底万分不情愿,但迎着年轻人逼视过来的目光,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

    “小将身为荧惑军一处的首领,手里有一头烛鬼。”

    “放出来。”年轻人淡淡开口。

    “这……这不妥啊!”

    人魔将领面色大变,他跪伏在地,诚恳顿首道:

    “五殿下,尽管大禅师已把黑魔封死,但想驱策它们,就是实打实的行险之举!小将的光阴昼被斩杀后,心力本就不继了,再放出烛鬼,只怕……”

    他无奈抬起头:“只怕会失控!”

    “放出来。”

    “明白。”

    人魔将领四顾一眼,见视线所及,没有人回应他的目光,只得如此应答:“小将把烛鬼放出来。”

    他刚想腾起遁光,又想起什么事一般,急切往后又退了几步。

    “五殿下。”人魔将领低声开口:“若烛鬼真正失控了,小……”

    “有咱家在,一个小小黑魔,还降服不了啦!”老太监尖着嗓子,不耐烦挥挥手:“去,速去!”

    “那……小将去了……”

    人魔将领依依不舍地拖着腿,最终,还是腾起了遁光。

    长空之上,罡风激荡不休,犹如大龙翻卷,呼啸声不绝于耳。

    犹豫了良久,人魔将领还是轻轻掷出一枚紫丸。

    那是纯粹深邃的紫,并无半丝杂色,也没有花纹样式作为雕琢。

    看着紫丸在云海中悠悠转动,四方云气都蜂拥过来,一抹抹紫意,也缓慢扩散到云中。

    “解!”

    人魔将领转瞬打出上百个古怪手印,沉声开口。

    ……

    ……

    ……

    “踩我的脸,就是踩大老爷的脸!忍屎忍尿我都忍不了你!你惹龙惹虎也不该惹到我呀!你今日要死得极惨,最惨,惨绝人寰啊!”

    山岳大小的巨兽尸首上,一头肥嘟嘟的土拨鼠上窜下跳,嘴里喷涂污言秽语,极是口吐芬芳。

    刚刚以大挪移符腾挪虚空,避过那数只大手袭杀的白术望着这一幕,嘴角一抽。

    他身形闪动,就落到巨兽尸首周身。

    白术揪住正上窜下跳的土拨鼠,语气古怪:

    “可以啊你,一人干掉两头阳符,小宇宙爆发啦?”

    “呃……”

    突然被提住后颈的玄空吓了跳,见身后是白术,才松了口气。

    “不是我啊,多亏有壮士悍然拔刀,小埋我才能见到大老爷你的天容。”

    土拨鼠使劲扭了扭,待白术稍一松开,他便窜到白术肩膀,兴高采烈开口。

    “看!”

    玄空一指:“就是那位壮士帮我的。”

    白术顺着玄空所指方位望去,一尊通体被赤红甲胄覆盖的人影,正在如山的黑魔堆里,左冲右突。

    那甲胄像是流淌的岩浆,高温和光热不断弥散开,所至之处,连空气都扭曲晃荡。

    细小的神文在甲胄体表浮现,璀璨的赤色光焰冲天而起,如虹如芒。

    “炬龙卫?”

    白术微微颔首:

    “真是个女菩萨啊。”

    “女菩萨?”

    土拨鼠呆了呆,他还未会意过来,便有数道剑光斩落,将那如山的黑魔堆清剿一空。

    随即白术身化剑光,带着他破空远去。

    “大老爷,咱干嘛呀?”玄空仍是懵懂。

    “跑路啊。”白术笑了笑:“再不跑,连命都没了。”

    玄空赫然一惊,他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却骤然惊恐瞪大眼。

    连白术也吓一跳,两人回身看去,却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光,汹涌的光……

    那强烈如太阳初升的光芒,却放大了百倍、千倍,以无可抗拒的姿态扩散开。

    虚空布满了皱褶,每一道,都是数十丈的深深缝隙沟壑。

    在大光中,一道朦胧的身影若隐若现,那是燃着火的干枯瘦影。

    半边天空都变化为火的颜色,云块全然被光芒吞没,如接天高塔般的气息向下四散扩散开,疯狂的呢喃呓语和叫喊声卷席整片战场,世界都在那叫喊中震惶、倒塌!

    烛鬼,登场!

第二百一十三章 春秋学宫

    燃着火的干枯瘦影静默在光中,像肃穆的神像或石像,一动也不动。

    它身上缠着绷带状的麻布,防腐香料的味道,那种香甜、刺鼻又眩晕的味道,缓慢而温柔的氤氲开。

    大地开始燃烧,以坚定而不可动摇的姿态,烧成了一片璀璨的火海,火海仍不断朝四野蔓延开,像是犹如活物般,那火舌舔涕过丘陵、尸体、一切存活的事物,所到之处,也都开始燃烧了起来。

    无餍的叹息和尖叫,从光中零零散散传来,高昂短促,像是永远都不会满足。

    那个数千米高的干枯瘦影甫一出现,令人癫狂的精神污染,就席卷了大地。

    无数人狂笑着,解下自己的甲胄,他们戳瞎了双眼,扯破胸膛,露出**的鲜红色皮肉,而后如蹈海的群蚁一般,也狂笑着,跃入那片飞旋扩大的火海里。

    叫声、笑声、哭泣声、啜泣声……

    在声浪里,一方方大阵灵光黯淡,尔后破裂开来,驾驭遁光的修士们控制不住,纷纷坠入贪婪的火海中,化作狂笑声的一部分,他们真炁忽得粘稠如胶,死死黏在了筋脉深处,动弹不得。

    血与火交织着,瞬间,就满布了这片大地。

    这时,燃着火的干枯瘦影终于动了动。

    它缓慢抬起焦黑的面庞,向前一步,沉重踏出!

    轰!

    轰轰!!

    轰轰轰!!!

    在那远古的邪恶献祭中,隐匿虚空中的古神们,终于睁开了双眼。

    汹涌的紫雾在它眼中肆虐,渐渐,那紫意便成了深邃的黑。

    那是吞没一切的颜色,万象在其中,都是空虚的幻影。

    哀嚎声,又猛烈炸起。

    在烛鬼肆虐大地,疯狂移山改陆的同时,被精神污染一时震住的白术,终于回过神来。

    脑中都是一片混沌,感应不到泥丸宫,也没有元神的存在,像是坠入一方无底的深潭。

    潭水下方,是无数燃烧的粘稠液体,正滋滋作响。

    在观想婆稚王的形体,以大破灭、大毁减的姿态,将脑中一切癫狂镇压之后。

    他惨白着脸,匆匆四下瞥了眼,内心震愕无加。

    血,放眼望去,视野内都是猩红一片。

    就连同为黑魔的异类们,也都没能在大火中幸免。

    在短短几丈远,一头几十米高,魁梧粗壮的百头怪人,正虔诚朝烛鬼方向跪伏下去。

    它的半边身体已是焦黑一片,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怪人每一寸肌肤皮肉,满足的吞咽和咀嚼声,正不断从火舌里传来。

    而在白术肩头的玄空,眼中亦是空洞无神,它颈上柔软的细毛微微弯曲焦黑,似乎,也正要有火光钻出。

    “散!”

    白术用大雷音唱和,接连数声,总算将玄空震醒。

    “大……大老爷?!”

    土拨鼠如梦初醒,他惶恐四顾一眼,迎面就是白术难看的面色。

    更不多话,白术一催剑光,顷刻便越过火海,朝远空狂飙掠去。

    彤云都被火光映红,它们变化出人面或兽头的模样,柔软的雾气生成触手或长臂的模样,朝飞遁逃离的修士们围追堵截。

    地面那层璀璨火海里,也有一个个燃着火的尸体,疯狂袭杀一切活着的生灵,它们所经之处,火势也随之蔓延。

    在这如末日一般的恐怖火景里,白术也不做纠缠,偶尔一声雷音响,剑光就已狂掠出百千丈外。

    厮杀声和哀嚎声不绝,迎面,一朵人头云张开大嘴,赤色的细须狂舞,朝白术所化的剑光一口吞下。

    噗!

    剑光也不做避让,直直将人头云撞破,切分成两半。

    人头云顿了顿,随即颓然散开,但还未彻底解体,就被周围的云霭纷纷吞食。

    它们伸出细须,探入死去的同伴身躯,汲取着流散的云气,吞咽的声音清晰响起。

    此时,远远遁走的白术催动剑光,又是纵横一扫,将几个围拢过来的人头云悉数斩灭。

    属性面板上,忽得微微一震。

    “属性值+7。”

    “属性值+5。”

    “属性值+9。”

    白术回头一望,被剑光劈杀的人头云动也不动,显然绝了生机。

    “我真是佛了,这都什么鬼东西?”

    他将剑光又加快了几分,也不纠缠,直直遁破虚空。

    在白术专心逃命,厮杀声也更加惨烈的时候,肩膀上的玄空却突然骚动了阵。

    “怎么?”

    “那个……”玄空挠着脑袋,朝一个身影指了指:

    “大老爷,你说的那个女菩萨救过我一命,她现在好像有些麻烦。”

    往下一望,在火尸的围绕下,一个赤红甲胄的身影正奋力搏杀,但已逐渐不能支撑。

    远远,火海正要蔓延过来。

    白术叩指轻弹一记,从远空将群群火尸震散,剑指中蕴藏的劲力炸开,在半空,就将火尸们打成粉碎的炭灰。

    一道剑光舒展,如匹炼般,将那个显然有些错愕的身影缠上,扯到近前。

    “动个屁啊!再动就把你扔下去!”

    眼见火海逐渐蔓延,手臂那个身影正挣扎不休,白术恼怒低骂了一句。

    他手臂一松,一缕缕剑光如丝线,把赤红甲胄如捆粽子一般,牢牢缠住,拖在了身后。

    远远,如放风筝一般,被捆成粽子的甲胄一摇一摆,有闻讯而来的人头云都被她撞碎。

    玄空喉头动了动,欲言又止,只是瞧见白术脸色难看,才不敢做声。

    又是接连杀穿了数层阻碍,沿路的人头云和火尸,密密麻麻,几乎不可胜数。

    “这是第五境的黑魔?!开玩笑吧!”

    白术喘着粗气,又是一剑斩落,将眼前暂时扫空。

    火海犹如跗骨之蛆,牢牢紧随其后,它沿路吞没了无数生灵和大地。

    那尖利的狂笑声,就如同在耳边响起。

    正当白术准备取出大挪移符,横渡虚空之际,突然被剑光捆成粽子的甲胄里,有声音轻轻响起。

    “去西北面,在那里的腾骧山上,你能活下来。”

    “腾骧山?”

    白术微微挑眉,那道声音平淡,语气没有起伏:“腾骧山上有什么?”

    “春秋学宫。”

    “春秋学宫?房龄的春秋学宫,还是襄平的春秋学宫?”

    “邺都。”

    白术闻言一滞,他沉默回过头,一言也不发。

    半刻钟后,在一座大荒山上空,有一道煌煌剑光发出雷响,尔后骤然落下。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天地有正气

    山石嶙峋,**着破开浅浅的土层,显露在外。

    这是一座寸草不生的石山,放眼望去,没有鸟兽驻足过的痕迹,苍凉而荒芜。

    踏在石山上,依旧能感受到脚下滚烫的温度,从腾骧山上远远望去,原本嘈乱动荡的沙场,已彻底沦为一片屠宰所。

    千米高的烛鬼高高扬起两臂,以一个朝圣的姿势,深深跪拜下去。

    火与光从它的体表散开,袭杀着血肉生灵。

    玄空瑟缩蜷成一团,动也不敢动。

    那光与火犹如活物般,它们绕过了北卫一方的甲士,汹汹涌涌,朝大郑一方袭杀过去。

    无论是坚固的甲胄,还是真炁神通,都无法阻止那火光。

    一个接一个,他们被火光吞没,淹没在汹涌的光里。

    顷刻后,那些死去的人们在火光里,又缓慢站了起来。

    如同噩章在死城里制造的那些眷族一般,重新站立起来的火尸,它们被烛鬼赋予了新的生命和形体。

    一场新的瘟疫,正在大地上飞速扩散。

    隔着重重火光,白术似乎对上了一个人的目光。

    六十四面大旗簇拥,旗上分别绘着日、月、风、云、雷、雨、江、河、孔雀、天马等物,甲士们持着金节、烛笼依次排列,在一群宫廷内官和各色衣着人员的环绕下。

    金玉镶嵌的辇车上,穿着满翠八团龙的年轻人抬起头,对上了白术的目光。

    隔着遥远距离与重重火光,两人的面目在彼此眼中,都只是依稀。

    白术与他的目光一触及分,两人都偏开视线。

    “他叫卫焘,是北卫的五皇子。”

    身后有声音传开,那个落单的炬龙卫从地上爬起,开口道:

    “卫焘与陆羽生,都是北卫此番的主帅,你若是能生擒卫焘,郑王和谢家,都少不了一个万户侯的位置。”

    “重重大军阻绝。”白术摇头:“我哪有那本事。”

    “卫焘与太子不合,夺嫡位时,卫焘的双腿,便是被太子亲手斩下来的。”

    她走到白术边上,自顾自开口道:

    “北卫国势动荡,若不是有妙严在,恐怕你们的兵锋,真能指向大京。”

    “你们?”

    白术挑挑眉,他打量了下旁边的人影。

    那是炬龙卫特制的甲胄,以血钢为母材,篆刻的秘文符箓,也是王室的秘传,难以被仿制。

    “儒家曾经虽阔过,但现在也破败了,放眼偌大天下,却连一个六境人仙都没有。”

    白术指了指脚下的腾骧山,道:

    “施主说春秋学宫的人在此,敢问,是杜绍之亲临了?”

    “没有。”

    “没有?”白术望着那片蔓延不休的火海,摇摇头:“当代儒门的道统之主,都不过是五境修为,他不来,谁能制住那头怪物?”

    然须和陆羽生等不知所踪,本该出现的五境修士,都纷纷不见了行踪。

    勉强拼死光阴昼的地官也是受创不轻,几乎垂死,无力再出手。

    一人可敌万军,在无有同境制约的情形下,一尊五境修士,足以左右一场战局的胜负了。

    眼下的烛鬼,可比寻常五境,更来得诡异可怖。

    人数的多寡,在五境修士的面前,早已没有用处。

    单是四境金刚,便已彻底打通天地之桥,自成人身小天地,再无惧损耗。

    更逞论,是号称打通玄命之藏的五境大修。

    “你助玄空一回,我拉你一把,彼此两不相欠,这很公平。”

    白术后退几步,道:

    “既然杜绍之不在,小僧也不想探寻施主执意来此的用意了,时机紧迫,不单是烛鬼,北禅宗的僧人,恐怕也在过来的路上,我等,便就此别过吧。”

    “儒门虽没有人仙,但毕竟出过两尊圣人。”

    她继续开口:“夫子立道统,宣文君开学宫,儒门已四百年没有出过人仙了,而各国的学宫却能矗立不倒,靠的可不是两位圣人的面皮。”

    “就算真有后手。”白术回身:“他们为何要帮大郑?”

    “黑魔恶浊,本是不该存世的。”那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他们既然自诩为天下立法度,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为何来腾骧山?”白术静了片刻,又问道。

    “这里很高,能看到很多东西。”

    “真是无趣的理由。”

    白术迟疑了片刻,终还是留在了腾骧山。

    “那就看一看,这些儒家的人……”

    他抬手斩出数道寒光,将头顶的恶云劈碎,面容平静:

    “到底有什么手段!”

    火势汹汹,过了半盏茶,从烛鬼体表绽放的光与热,已逐渐逼近了腾骧山,一部分山石在高温下熔化成灰水,而另一部分,则长出了牙齿和嘴唇,它们在地上弹跳滚动,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诅咒和喝骂。

    “来了。”

    在玄空死死捂住眼睛,心肝胆战的时候,他听见白术轻声开口。

    土拨鼠瑟缩抬起眼,却看见远处的青天,突然崩开了一角!

    乌篷的小木船缓缓从青天游出,在船首,站着十数个高冠博带,大袖蹁跹的儒门修士。

    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形态不一,容貌也不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白发苍苍,连脊背都佝偻的老儒生高声开口,声裂层云。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随着老儒生的开口,乌篷小船上的众多儒士,也纷纷喝道: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一方虚幻天地陡然跃上高空,它轻轻一震,便现出日、月、星辰、草木等异象,有四时变幻,有风雨阴晴。

    无论是大郑的残士,还是北卫等人,都被这一幕狠狠震住。

    鸟兽声,风雨声,山水声,诗书声,礼乐声……种种鲜活灵动的声音四下传开,把疯癫的尖叫和厉笑声,都一时压了下去。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腾骧山巅,白术拊掌赞叹,旁边那个被他救下的炬龙卫,却是用古怪目光打量着微笑的僧人。

    “封!”

    在乌篷木船上,最后一刹那,老儒生抛出袖袍里的小琉璃珠,骈指低喝。

    虚幻天地悠悠一转,便汇入圆润小珠里,万丈的浩然正气充塞虚空,朝下重重坠落!

    而光中,千米高的烛鬼抬起枯掌,以缓慢的姿态,迎上当头坠落的小琉璃珠。

    轰!!!

    虚空瞬间荡起千万条涟漪,比烛鬼身上更璀璨的光焰一闪即逝,长空浩荡荡破裂开。

    地表在顷刻间,就面目全非!

第二百一十五章 六道轮 【为堂主洛叶枫非,加更】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在足足两尺深厚的血泥里,每一步迈出,都不是件容易事。

    破烂的旗幡横七竖八,零散落在血泥中,甲胄散乱堆叠着,有大郑,也有北卫,黑、白、赤三种色彩交织,彼此,都是血迹斑驳。

    暮冬黯淡的天光昏昏沉沉,隐隐有几分亮色透出来,却又很快被流散的阴云遮蔽。

    腾骧山早被打成一滩碎石粉,在烛鬼与小琉璃珠的碰撞之中,原本高大宏伟的山体,脆弱的却犹如纸糊。

    一道五色虹桥之上,白术肩头趴着惊魂未定的玄空,在白术几步远,站着那个炬龙卫。

    “真是……”

    白术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叹了口气,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个时辰前,这场持续了似足有整整两日的阵战,终于迎来了鸣金收兵的一幕。

    北卫和大郑各自退去,只留下被打烂的群山和千疮百孔的地表。

    烛鬼——

    那个燃着火的干枯瘦影,在几番斗法之后,也被儒门封镇在小琉璃珠内。

    它与小琉璃珠的碰撞,在原地留下了深邃如天渊的凹坑,一眼都望不到边。

    虹桥停驻在深坑的上空,一眼下望,仍是让人心颤。

    在外层,有松软的泥土簌簌掉落,良久,却都听不见回音的动静。

    “小木船上的白胡子们已经赢了,他们把那怪物都收掉了。”

    白术肩头,玄空挠着下巴开口道:

    “大老爷,你们这边怎么就不乘胜追击呢?”

    “三国都有学宫,三国都有儒家,天下法理,又不是为哪一朝哪一任天子效力的,他们居然会出手,就令我深感意外了。”

    白术摇摇头:

    “已经赢了一场,北卫想必已退去了徐平关,再打下去,我们也讨不了好。”

    儒门学宫之中,道统也千千万万,各不相同。

    如佛家脉络分成南北两禅宗一般,自宣文君远走后,也再也没有真正的扛鼎者。

    杜绍之虽身份尊崇,却修为低弱,难以服众。

    今日出现的这支道统,也是最为正统的夫子一脉,他们大多是郑国各春秋学宫的山主、祭酒,奉杜绍之为尊。

    而与杜绍之公开决裂的羊舌炘,他也曾聆听夫子教导,勉强算是杜绍之的同门师弟。

    羊舌炘就仕北卫,奉前宋一位大贤的道理作经典。

    大贤名为王象,这一脉,又名王象一脉。

    而在大楚,那片南国山水里,又有乐正一脉。

    正统、王象、乐正……

    犹如金刚寺与烂陀寺引为仇寇,相互视之佛敌,攻伐不休之外,正统、王象、乐正……这三脉之间虽不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却也绝没有好脸色,

    “正统一脉出手。”白术摇摇头:“北卫的王象一脉呢,他们也会踏出学宫不成?”

    “徐平关里,羊舌炘的大弟子早就坐镇其中。”

    身畔,那个炬龙卫突然开口:

    “这不单是国战,也是正统的名分战事。”

    “如王象与正统……”

    她淡淡开口:“如你们南禅宗与北禅宗。”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啊。”白术笑了笑。

    “你怎知我是姑娘?”

    “听声音。”

    “真是个淫僧啊。”那女声仍是淡淡:“你是花和尚?”

    “我是小和尚。”

    白术把虹桥一催,就落到一处平整地界,他望空洒下一片五色光,登时,便有无数甲士落在了地上。

    在烛鬼和小琉璃珠硬钢的时候,他便用大孔雀神光,将一片大郑甲士收到了神光之内。

    不待那些甲士回过神来,白术又一催虹桥,转瞬便远去。

    “这一战已毕了,你有何打算?”

    “看看吧。”

    无数道暗红色灵光蜂拥没入白术身躯,令他表情也万分舒畅,他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语气也有些漫不经心。

    《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湿生阿修罗,大成!

    一道道数值不断跳动,令圆满的所需数量,也在飞速减少。

    先是姜药师,又是烛鬼,这一战虽然险要,但属性值的收获,却颇为可观。

    连番刺激之下,最容易的言咒已率先入门,遍净天人体,也入门相差不远。

    四品,不,甚至是三品……

    如今的属性值,已能铸就三品金刚了。

    在白术心头思忖时,暗红色灵光的没入,也令他表情愈发舒爽。

    旁边,玄空和炬龙卫看他的眼神,也愈发的怪异。

    “来我营帐。”

    心神完全沉浸的刹那,耳畔,有一道温醇的声音透入心海,低低在泥丸宫里响彻。

    “大都督?”

    白术恍然一惊,他左右四顾,却不见人影。

    虚空骤然折叠变化,像被一只巨掌折叠揉捏,瞬间,白术便已出现在一座营帐之内。

    几盏莲纹青铜灯跳动着明亮火光,把营帐都照彻的有如白地,在营帐正上首的桌案后,坐着一个身披重甲的少年人。

    那依旧是前次僧人的眉目,只是袈裟换了甲胄,也蓄上了发。

    白术不敢怠慢,他恭敬上前一礼,又垂手退去了一边。

    除自己和玄空外,那个被救下的炬龙卫,竟也跟了过来。

    她淡淡行了个半礼,就自顾自坐去一旁,也更不多话。

    “你应当是第一次面临兵事。”

    然须笑了笑:“如何?”

    “极是惨烈。”白术顿了半响,终只是憋出了这么一句。

    “这般世道,总是要见血的,无论早晚。”然须笑意依旧:“听说你杀了摘星宗的姜药师?”

    “是。”

    “杀了便杀了,陵泉已死,姜药师早就微不足道。”

    似乎瞥见白术欲言又止,然须宽慰道:

    “只要不是斩了北卫王室,战阵之上,无论你杀了谁,金刚寺都能替你兜下来。”

    “不是。”白术摇摇头,他呈上发黄的图纸,双手奉给然须:“姜药师在死前,把这张图给了我。”

    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图纸,并不是什么珍奇的事物。

    图上,绘着一方巨大的轮盘。

    笼罩在香雾和宝光中的天人、穿着布衣的寻常男女、象征大破灭与大毁减的阿修罗、鸟兽虫鱼、面目模糊的痛苦众生和大腹便便的恶鬼。

    六道——

    图样上,绘着轮转六道的模样。

    然须接过图纸,微微皱眉。

    “大都督。”白术开口:“这图纸是什么?”

第二百一十六章 真灵汇聚的幽池

    粗粝的触感仍残在指尖,白术看着那绘着六道众生的轮盘,一时缄默无言。

    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在案后,捏着图纸的然须神色淡淡。

    他突然摇摇头,在白术震愕的目光中,然须双手一揉,那泛黄的图纸就化作一捧飞灰。

    “大都……”

    “姜药师给你的?”然须开口问道。

    “正是。”

    “混账东西不安好心。”

    然须伸手一招,狂风骤然卷起,漫天的纸张纷纷洒落,白术捏住飘落在面前的,定睛一看,上面竟也绘着同样的六道轮。

    洒洒洋洋数百张,竟都是一模一样。

    这令以为得到奇遇的白术错愕了半响,他看了看然须,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听过陵泉?”

    少年人容貌的然须笑了笑,他轻轻敲了敲桌案,把满地散落的纸张又摄了回来。

    “摘星宗的长老,五境的大修士。”

    白术顿了顿,继续开口道:

    “关于陵泉真君,弟子记得最深的一件事,便是他曾用大鼎烹杀了寿吾叶氏的女子,当众散给了野狗和乌鸹。”

    “是啊。”

    然须淡淡开口:

    “那女人叫叶婉,是当代叶氏家主的嫡亲妹妹,叶婉生得极美,在北卫偌大国土,都是出名的美人,当年,南北两禅宗欲议和交好的时候,我在北卫见过叶婉一面。”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然须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张年轻的脸上,浮现出老人迟暮的感慨:

    “看见她,连我也动了妄念,辗转难眠。”

    气氛登时有些诡异,老人在说着多年前的往事,语气里意味莫名。

    盏中的烛光在然须脸上跳动,周围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的落地,白术和玄空对视一眼,彼此目光复杂。

    “跑题了吧?”玄空用心音小声开口。

    “闭嘴!”

    许久,静默的然须才回过神,不动声色的发问:

    “你既然知晓陵泉的故事,那可明白,陵泉为何要烹杀叶婉?”

    “退婚。”

    白术老老实实答道:

    “陵泉是小世家出身,只因孤竹周氏破天荒,出现了一个五境大修,作为周氏嫡子的陵泉,才会和寿吾叶氏的叶婉结亲,可等到陵泉成人时,周氏的五境已身死道消,他们间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陵泉一生的境遇,如前世所有退婚废柴流的小说主角一般,除了结局不同,过程却是相似。

    在周氏那名五境先祖死后,孤竹周氏,也再也后继无人。

    先是被叶氏的老仆登临拜访,销毁两家婚约,之后的陵泉更是被同族兄弟暗害,以秘毒侵蚀了一身筋骨,封绝了大半穴窍。

    天地之桥闭塞,不要说修行,便是寿元,也比寻常人少了大半。

    他流连酒肆、勾栏数十年,郁郁不得志,就连武道修为,也不过初成练窍,放眼偌大天下,不起眼到了极致。

    而在陵泉穷困潦倒,几乎醉死在画舫的时候,与他曾约为婚姻的叶婉,却是截然不同的境遇。

    修为、家世、尊位甚至是容貌,两人已再也无法相提并论了。

    在叶婉经过孤竹时,下方俯首行礼的人中,就有一个陵泉。

    一个是摘星宗外院的旁门弟子,另一个,却是世家的贵女。

    在一切本该如此结束时,偶然的一次外出,却令事态从此大不相同。

    练窍、阳符、金刚、命藏……

    在陵泉死在罗泽乡时,他的修为,离六境人仙,也只差临门一脚。

    不知得了什么奇遇的陵泉,其行事也一改往日,狂悖轻慢。

    他一路得罪人,又一路杀人,在满百岁时,以五境命藏的修为,登坐上了无底山,成为摘星宗的实权长老。

    尔后用大鼎烹杀叶婉,不过是陵泉一生里,并不算罕见的事例。

    早在陵泉成就金刚境时,孤竹周氏,便被他亲手灭了满门。

    他被叶氏的人仙出手追杀,竟能拖着残躯,挣扎回到摘星宗。

    此举过后,陵泉开始真正的天下扬名。

    前五十年伏身于灰埃,后五十年直上青云。

    无数人对他的奇遇心生好奇,终于,在事态的最后,陵泉被人诈到了罗泽乡,围剿而死。

    “陵泉的奇遇,便是幽池。”

    灯烛下的然须面容淡淡:

    “你的老师是无怀,他可给你讲过三等界之分?”

    合一千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合一千中千世界为大千世界。

    小世界中,法理不全,大道匿形,没有转世,也自然不会有轮回一说。

    一念至此,白术突然想到神足的言语,他说自己借六道轮重新活出了一世。

    图纸上的模样,莫非便是六道轮?

    这天下,真有六道轮存世吗?

    他情不自禁抚摸上眉心,自从惊鸿一瞥无明的真身后,九数元莲便已经是半残。

    从那之后,白术便再也不曾见过幻象。

    六道轮……

    六道轮能觉醒宿慧吗?

    “小天地里没有轮回,却有幽池。”

    然须淡淡开口:

    “人死之后,一丝真灵散溢天地,因没有轮回存世,故而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久而久之,随着时日的推移,真灵的数量也愈来愈多,它们汇聚在一处,便形成了幽池,如阴山夫人那等诡祟,那是幽池的造物。

    无数杂念堆砌,真灵重叠,幽幽邃邃,无可记数,这也是得名幽池的由来。幽池藏匿层层虚空中,轻易不可得见,又会自主挪移方位,千万年来,也没有几人能寻到它的所在。

    陵泉的奇遇,便是曾坠入幽池中。”

    他抬起头,正视白术的眼睛,道:

    “他坠入幽池后,便有无数真灵杂念蜂拥,武学、功法、神通、人生际遇……千万年来,那些死去的记忆,都钻进了陵泉脑袋里。”

    “那陵泉还是自己吗?”白术轻声开口。

    “坠入幽池的刹那,世上便已没有陵泉这个人了。”然须摇头:“就算不杀他,陵泉也快寿尽了,他行事越来越疯癫,离死也越来越快。”

    “想知道我为何会如此清楚吗?”

    然须忽得微笑开口:

    “阳泽乡里,杀陵泉的那些人,就有一个我。”。

第二百一十七章 生青丝

    然须忽得笑了起来,他凝视着案前的数百张图纸,自嘲摇摇头。

    “这东西……”

    他捻起一张纸,目光落在巨大的轮盘上。

    笼罩在香雾和宝光中的天人、穿着布衣的寻常男女、象征大破灭与大毁减的阿修

    罗、鸟兽虫鱼、面目模糊的痛苦众生和大腹便便的恶鬼。

    轮盘上的六道众生形态各异,有嗔怒,有喜乐,有安详,有慈悲……

    隐隐看去,那组成六道众生形态的,是一个又一个,蝌蚪状的细小文字。

    它们按照古怪的姿势排列、组成,时不时,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游动。

    随着密文游动,六道轮上,众生的模样也不停变换,天众变化为人众,饿鬼众变成修罗众,忿怒化为喜悦,怨憎转作平静。

    “叶婉死后,我找了几百年的幽池。”

    看着图纸上转动的六道众生,然须目光复杂:

    “几百年了,方丈和神足也替我出了不少力,终究,还是无果。”

    “既然陵泉的奇遇是幽池,为何这图上的,却是六道轮模样?”

    白术试探开口:“幽池和图上绘着的六道轮,有何关联?”

    “陵泉早在死前,就把这图纸散遍了北卫。”

    然须道:

    “我用秘法搜罗陵泉元神时,见到了几个齐天高的模糊身影,他们手持的,便是六道轮模样。在陵泉记忆里,这是最清晰的一幕。”

    “一个疯子,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然须叹息一声:“事到临头,我杀了陵泉,却并无什么快感。”

    白术一时默然,也没有再开口。

    “传闻在幽池深处,有六道轮的痕迹。”

    突然,有人轻声开口。

    白术回身看去,那个被自己救下的炬龙卫以手托腮,声音从厚重面甲下传来。

    “参透这张纸,就能找到幽池的所在,幽池底,六道轮的雏形就在其中。”

    幽池……

    白术望向那沓纸张,心头微微一动。

    “哪来的胡言乱语?”

    然须哂笑一声:

    “多少人仙圣主,参详这张图纸,都一无所得,就连神足那等人物,都没有头绪,什么六道轮?都是小儿辈的妄言!”

    玄空费力伸长腿,它挠了挠脖子,目光满是狐疑。

    “第三境的修为,又杀了八品金刚。”

    然须注目白术,沉吟了片刻,道:

    “你先进炬龙卫,暂予你一个正五品的折冲都尉,去三府的张灯那儿,待时日长了,再行升迁。”

    大郑制度,是以大都督总领诸卫。

    在炬龙卫中,共有七府,每府的长官,都是第四境金刚修为。

    折冲都尉官职虽低,仅是正五品,但在炬龙卫中,只在大都督和七府长官之下。

    炬龙卫分立七府,府下又设营,营下有队,设队正,队下为伙,设伙长。

    每营下辖五队,每队下领三伙,每伙各有五位伙长,各领十丁。

    一伙五十人,一队便是一百五十,但各府的营数却不一。

    三府的张灯,共领有二营之数,他这个折冲都尉只在张灯之下,总制二营。

    转瞬,白术便已一介白身,跃而成为大郑朝的正五品武将,节制千余精兵强将。

    炬龙卫,是大郑朝开国至今的一支劲旅,即便被金刚寺接管,沦为私兵,这个事实也从未变过。

    能被选拔进卫军的,最低,也是初成练窍的修为。

    千余练窍境武夫,还不算上阳符境的将领,这样一支军伍,足以横扫边郡的大多宗派、世家了!

    在结成阵势的情况下,便是四境金刚者,也能稍作抵御了。

    “都是虚名罢了,迟早,我坐下的位置,是要让给你的。”

    看着白术忍不住神往的面色,然须不自觉笑了笑:

    “军中杂事,自有各营长官和你手下两位果毅都尉处置,安心修行便是,武道才是正途!”

    “明白了。”白术长揖及地:“多谢大都督栽培!”

    “你修行婆稚观想法,如今身处两军沙场之中,正是修行观想法的宝地,不可错过。”

    然须继续开口:“待你修行到第五境,我便向国主请辞,由你来接位。”

    “可军功一事?”

    白术微微皱眉:“纵然杀了姜药师,我依旧还是难以服众,府中若有不服气的,该行肃杀还是怀柔?”

    “慈不掌兵,有不服的,一剑杀了就是。”

    然须摇头:“这是我的任命,想来也不会有人敢违逆,你操心太过了。”

    在白术肩头的玄空忽得瞪大鼠眼,如梦初醒,他躬起背脊,在脑袋在白术衣领蹭了蹭,一脸兴奋难安。

    “大老爷,你吃上官粮了?”土拨鼠用心音小声开口。

    “干你屁事?”

    “升官发财死老婆,大老爷你一下就中了俩!”土拨鼠焦躁难安:“大都督,大都督的坐骑,我回家都能吹一波!”

    “你是个锤子坐骑?我骑老鼠?”

    长揖及地的白术嘴角抽搐,他肩头劲力喷涂,正手舞足蹈的玄空突然一阵抽搐,旋即如秤砣般,一头栽倒。

    “你想必也乏了,先下去休息吧。”

    然须把一切看在眼里,却只是笑了笑:

    “先下去吧,我明日再见你。”

    “那……”白术再度躬身行礼:“弟子先行告退了。”

    揭开营帐,自有两个侍立的甲士早早等候在外,见白术走出来,他们先行了一礼,随即领着白术朝远处走去。

    一路上旌旗飘摇,营帐林立,来往者皆是衣甲鲜明,军容整肃。

    无数道鼎沸的血气化作天柱,镇压四野,令白术心头都微微一沉。

    连绵的气机像网,锁住了每一寸虚空方位,任何细微的腾挪变化,在网中都被千百倍的放大。

    “在军中,就把发蓄起来吧。”

    在白术四顾时,耳畔传来然须的声音。

    白术楞了楞,下意识点了点头。

    在一众甲士错愕的目光里,少年僧人一步跨出。

    忽得,就生出了满头青丝。

    他骈指点在眉心,微微昂起头,在一片静默声中,安静了半响。

    “走吧。”

    半响,长着妖冶金瞳的少年人拂开眼前的长发,轻声笑了笑。

    在他肩头,那只土拨鼠模样的小兽目瞪口呆。

    小兽忽得人立而起,站在少年人的肩头,嘴里发出尖利的啊啊啊啊啊啊声。

    营帐里。

    烛光下的然须眯起眼,良久,他也轻声笑了笑。

    “你觉得他如何?”然须看向一旁,那个被白术救下的炬龙卫,开口问道。

    “好看。”

    “没了?”

    “没了。”

    “神足很看重他,他向来寡言少语,但为了此子,神足还特意与我谈了足足两日。”然须收回目光,道:“大都督的位置,注定是虚明的。”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兵解后,有他照拂你,我也能闭目了。”然须叹了口气,温声开口:“你可愿意?”

    “你凭什么管教我?”回应他的,却只是一道嘲讽的冷声。

    “我养你这么多年。”然须面色不改:“凭什么不能管教你?”

第二百一十八章 界天之漏

    紫檀木雕云龙纹的长方桌上,一身甲胄的然须目光淡淡,脸上神情也看不出悲喜。

    “你杀了九哥哥,为何要放过我?”

    长久的静默声中,有声音缓慢响起。

    “你很像我的女儿。”

    “女儿?”

    “我与叶婉成亲后,她生下了一个孩子。”然须笑笑:“只是还未满成年,就被陵泉暗中施术咒杀了。”

    “再然后……然须语气平静:“连叶婉也死了。”

    “陵泉的所为,你竟要牵扯到整个北卫?!”

    掩饰不住的怒火骤然迸出来,桌案被一掌拍成粉碎,在兵戈齐齐出鞘的杀声里,她骤然起身。

    “开战与否,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然须从案上,微微抬起了一根手指示意。

    于是,那些骤然钻出来,如影子般的武士们,也纷纷收刀归鞘,再度遁入阴影里。

    “况且,北卫已是魔窟了。”

    然须的目光似望穿甲胄深处,里面附着的那缕神意。

    远隔千万里外,正身处邺都的花园里,容色冰冷如霜雪的少女忽得一惊。

    在方才,自己似乎被人注视了。

    “你不是也在杀黑魔吗?”然须温声开口:“如此恶土,便是一把大火烧了,又有何妨?”

    “僧人的杀性这么重。”冷笑声从厚重面甲下传来:“枉你多年吃斋念佛了。”

    “与叶婉成亲后,我就不是僧人了。”

    然须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

    他忽然从长案后起身,随着然须的接近,赤色甲胄也不自觉退后。

    直到,她已经退无可退。

    高大男子的身形像影,如山一样沉重罩下来,那股洗刷不尽,多年残在身上,像铁锈一般的血腥味,清晰传入鼻尖。

    “我女儿若是还活着……”

    然须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良久,他嘴唇微微动了动。

    “也该到成亲的时候了。”

    “我不是你女儿。”

    “我知道。”然须闭上眼睛:“我女儿早就死了。”

    在一片静默声中,他有些无力的挥挥手,示意那人自行离去。

    帐门被猛得从里内打开,翻滚的风雪轰隆隆倒灌进来,把盏上的烛光也吹得一黯,待然须黯然回过身时。

    原本的长案后面,竟赫然站着一个中年僧人。

    他来得悄无踪迹,就连然须,也只是刚刚察觉。

    无数大阵,万千甲士,重重明哨、暗哨,都没能把他阻绝在外。

    帐中突然多出一个人,然须先是一惊,待看清中年僧人的面目时,却又释然笑了笑。

    “你还是这般神出鬼没。”

    他上前几步,举起一处桌案上的酒樽,朝神足示意:

    “雪国湿寒,可要饮上一杯?”

    “贫僧不饮酒。”神足合十问了声讯:“师叔,你给了他什么官职?”

    “正五品的折冲都尉,把他放在了三府张灯的门下,节制三府的数千炬龙卫。”

    见神足不为所动,然须只得开口应答道:

    “张灯是三百禅院里,空月寺的僧人出身,小儿辈时便上山为僧,家世清清白白,修为也是四品金刚境,便是放在炬龙卫中,也算出类拔萃了。”

    “他杀了八品金刚。”

    神足摇头:“四品金刚,护持不了他什么。”

    “四品都不行,莫非还要第五境的修士?”

    然须极为无奈:

    “成就五境的,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或是一方圣地长老,或是王朝的庭柱大臣,谁会甘愿给一个小小阳符护道?你要我去哪给你找第五境!”

    “张灯品行如何?”

    神足双手合十,也看不出是赞同或否认,又开口问了一句。

    “有我在,你不要想太多了。”

    然须还欲开口劝说,只是想到眼前师侄是出了名的活木头,万般无奈下,只得接上神足的话茬。

    “张灯是青煌郡平城的人,算是小世族出身,家中行商,颇有些资财,他师从宝洛和尚,修行《云台十三正经》,至于品行……”

    然须顿了顿,接着开口:

    “张灯是个轻侠的脾性,为人刚直,敢犯上,为了庇佑下属,他吃了我不少军棍,倒是个待人宽仁,好相处的军汉。”

    “那便好。”

    神足微微颔首:“我去南海后,便有劳师叔照看了,他修行上若有困惑,也烦请师叔不吝赐教。”

    然须才刚刚抬起酒樽,听到此言,只得又重重点头。

    他将酒樽放回案中,神色忽得有些严肃。

    “宣文君。”然须沉声开口:“宣文君真有旨意传下?”

    “真的。”

    神足点点头,又道:“师叔,我还有言语,记得令他多把心思放在修行上,不要贪慕权威,军中的杂事,也不要多管,令他明白,自己只是挂个名在军中,方便修行罢了。大都督的权位,是我金刚寺的东西,待他修为上来了,一切都是他的,还有……”

    “足够了!”

    见神足又把话题跑偏,饶是一向好脾性的然须,都禁不住勃然变色。

    他一把上前,扯住神足的衣袍,叫道:

    “在和你说宣文君,不是说白术!这等小事,你自己多加关注便是!”

    “去南海后,我恐怕很难回来了。”

    神足摇摇头,说出一句令然须震愕无加的话语。

    “这……这是为何?!”

    “不单是我,青黎君和王秋意,这两位也要一同去南海。”

    神足笑笑:“黑天子和太微山那位,听说早已启程了。”

    “那寺里……”

    “南北合流一事,暂且缓缓吧,我留了具化身在寺内,约有八成的神通。”见然须皱眉不语,神足宽慰道:

    “宣文君允诺我,金刚寺八百年内,不会有兵灾战事。”

    “既然是宣文君亲开尊口,那也就罢了。”然须勉强应道:

    “只是如今大好时机,刚好毕功于一役,彻底绝了北禅宗一脉,你若真身不在,此事便难以成了。”

    “妙严在北卫,北禅宗的佛脉绝不了。”

    “妙严?”然须倒真是讶异了:“你们还没杀他?”

    “杀不了。”神足没有多言,但面色,却也阴沉了下去。

    “宣文君说,此事少则二三十载,多则二三百年,我便将他托付给师叔了,算贫僧欠师叔一个人情。”

    “同门之间,何必说这些言语。”然须依旧皱眉:“只是你们这些人物,都齐齐赶去南海,到底所为何事?”

    “我怎么知晓?从头到尾,我也是身处云雾之中啊……”

    来帐中第一次,神足面上流露出苦笑的神色。

    “王秋意似乎知晓,但他只是略提了两句,便再不多说。”

    “他说了什么?”

    “界天……”

    神足抬起一根指头,略微向上一点:

    “我们此去南海,是要填补界天的缺漏。”

第二百一十九章 发出惊叹的声音

    觥筹交错,煌煌烛光灯影下,却是一片杯盘狼藉。

    身姿曼妙的舞姬赤足踏在熊皮的毯上,她们露出的那截腰肢,在光下温润如暖玉,

    云袖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

    像三月春溪般温且润的水波,在舞姬眸光里闪动着,脉脉流淌。

    在杯盏碰撞和行酒令的声中,白术清晰听到,有几个人吞咽口水的动静。

    他四顾一眼,满座的武将和公卿个个面上都带着醉意,有几个不顾体统的,甚至已将舞姬搂进怀里。

    调笑和狎昵的又再次响起,让人心乱神迷。

    在去军中司马那里领完印信和将符后,白术刚来到炬龙卫三府的驻地,还未来得及见两个下属的果毅都尉,居然率先见到了闻讯而来的上将。

    三府府君,正三品怀化将军,张灯!

    匆匆除去僧袍,被拉着这处营帐时,竟已然只等白术入席了。

    “都是美人啊。”

    突然,有粗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虬髯大汉正了正冠冕,嘴里喷出口酒气,对白术笑道:

    “兄弟看上了哪一个?只管跟哥哥说,都是一个府里的弟兄,今后就一同是刀口舔血讨生活的伙伴了,凡事别客气!”

    “府……”

    白术刚欲起身,就被张灯一只手按在肩头,四品金刚的体魄远非姜药师所能比拟,一时之间,便是他也挣脱不开。

    “客气个鸟!”

    张灯又正了正冠,喝道:

    “都是各处青楼的大头牌,要哪个,只管告诉我!”

    “不……不要。”

    白术咽了口唾沫,推辞道:

    “多谢府君美意了,只是小将德薄,着实无福生受。”

    “兄弟做事不爽利,像那些戴高帽的臭穷酸!”

    张灯讪讪坐下,又用牛角樽满满乘了一杯,亲手奉到白术面前。

    见俊美少年一口饮下,张灯紧皱的眉头,才舒畅了几分。

    “但兄弟这般皮囊,只怕也看不上那些风尘女子。”

    虬髯大汉捏着酒樽,感慨万千:

    “自半年前老邓退回钟离,当了个富家翁后,三府的折冲都尉,就一直空着,好不容易,终于补上这缺位了。”

    炬龙卫共分七府,在府君之下,便以折冲都尉总制诸营。

    在折冲都尉下,又有两名从五品的果毅都尉辅佐分权。

    名义上,在这炬龙卫三府,他便是除了张灯之外,最上位的将官。

    这一次宴饮,他前脚才刚领了印信,后脚便能被张灯截住,拖来营中宴饮。

    除了张灯和白术,这尊三府府君以接风洗尘的名义,还请来了不少人作陪。

    不仅有炬龙卫的几位府君,余下如各部众的镇守、将军、都尉、侍中、大夫、军司马……虽然不曾听过名号,但这其中,也不乏四境金刚的存在。

    张灯的用意,只怕不止是接风洗尘,更有借这次宴饮,震慑自己几分的用意。

    在脑中思绪电光火石间,张灯又举起酒樽,笑道:

    “兄弟来接任,是奉了哪位大人的令,安将军还是燕镇守?”

    “是大都督。”白术老老实实开口,听得张灯嘴角一抽。

    好小子,还玩虚的!

    “天色已暮。”

    见有几个早已按捺不住,公然行云布雨了起来,白术也再也坐不住。

    在一片春意浪荡中,他木着脸,朝见怪不怪的张灯行了个军礼,开口道:

    “小将便先行告退了。”

    “贼杀才!”

    张灯面上也有些讪讪,他一脚踢开滚到脚边的两条**肉虫,摸了摸鼻子:

    “我送送你!”

    春吟声愈发高昂,白术把已醉死的玄空收进泥丸宫,与张灯并肩走出帐外。

    风雪隆卷,滚滚扑人面目,帐外一片深黑,远远,还能听见操练士卒的声音。

    一群巡梭的甲士显然认得张灯,他们遥遥行了一礼,见身侧的玉符没有示警,便也没有再上前了。

    “老邓退回钟离后,俺是舒畅惯了。”

    在白术营帐前,张灯突得停下脚步,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白术同样停住脚,他笑了笑,刚要开口时,却被帐内一道声音打断。

    “那你今后,就舒畅不得了。”

    一个雄浑的男声从帐内传出,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如铁塔般的粗壮身影赫然映入眼帘。

    高大的白面汉子背着长刀,他颔下是一捧长髯,面容凛然,不怒自威。

    “燕镇守?!”

    一旁的张灯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下拜,却见一旁雪地里,有一个肥硕如猪的身影蹦跳跑来。

    “安……安将军?”

    待那个蹦跳的身影愈发清晰时,张灯几乎要颤抖跪下去。

    那是一个臃肿如猪的肥胖男人,观其身量,却比背刀的汉子还更高大几分。

    安俊臣,燕瑞。

    一时之间,军中两位实打实的重臣宿将,竟放下身段,都聚集在一个小小的折冲都尉营帐前。

    在张灯震愕无加的目光里,那个凶名远扬三军的胖子噗通一声,就跪伏在白术脚畔,绿豆大的小眼眯成一条缝,肥肉堆砌的脸上,满是讨好。

    “小公子。”

    安俊臣仰起脸,谄媚笑道:

    “雪国风寒,小公子可还习惯?末将和燕镇守特意献了些薄礼,为小公子暖暖心肠。”

    “将军多礼了。”

    安俊臣,辅国大将军,五境修为,寒族出身,此人曾坑杀西楚二十万民卒,用兵诡烈,行事酷绝,从来少不了言官的弹劾。

    燕瑞,镇国大将军,同是五境修为,这人却是太州燕家的出身,家世显赫,多年驻扎郑卫边关,总领一应边军。

    对于两人的来意,白术也能略微猜个一二,想必然须对他们嘱托了些。

    白术伸手去搀扶,安俊臣也笑嘻嘻,顺势从雪地上起身。

    燕瑞自矜身份,虽不似安俊臣那般谄媚,却也是面上带笑。

    三人交谈了半盏茶功夫,彼此都言笑晏晏,倒是把一旁的张灯看得冷汗直流。

    “帐里简陋,却也能避一避风寒。”

    白术伸手示意:“两位大人,不如去我帐中避一避风雪,也容末将奉一杯热茶?”

    “小公子太客气了!”

    安俊臣晃晃脑袋,眼中精光乍现:“我等还有些杂事,就不叨扰小公子歇息了。”

    他深深一礼,又拍拍面无人色的张灯,就要大笑远去。

    “安将军。”

    白术突然唤住他。

    “张府君的酒宴很好。”长着金瞳的俊美少年笑了笑:“我很满意。”

    “小将明白了。”

    安俊臣微微一怔,他望望惶恐无措的张灯,点点头,又收敛了眼中凶光。

    “算你命大。”

    他拍拍张灯的肩头,朝白术谄媚躬身,与面色淡漠的燕瑞一同告辞。

    并肩行了几丈远,两人也不答话,便彼此分道扬镳。

    一个往南,另一个向北。

    “小……小公子……”

    张灯咽了口唾沫,在两人离去后,他几乎生出死里逃生的感触,就连里衣,都已被重重汗水浸湿。

    “多谢小公子救我!”

    “回去歇息吧。”白术温声一笑,把张灯搀起:“我便不送府君。”

    还未等张灯再说出什么言语,白术便拎着醉死的玄空,直直进入帐中。

    隆冬的风雪里。只留下张灯神色复杂地立了半响,待他离去时,脑中仍是空白一片。

    而营帐中,看清帐中事物的白术,脑中同样空白一片。

    “龟龟~”

    白术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第二百二十章 兴趣使然的折冲都尉

    暖黄的焰光四下晕开,把金帐绣着的丹鹤、宝象等图案,都映得迷蒙。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营帐内宽大的空间,正上首是丈高的云母屏风,将营帐直直划分成两段,地上是华美的毛皮毯子,看不出式样,白术也认不出是什么构造。

    踩在其上,整个人像是要陷进去,温暖而绵软的触感飘飘然升上心头,在营帐两侧,是两面宽大的水镜,一面绘着山川地理图,另一面则映照出帐外的种种景象。

    水镜里的景象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如流动的水波一般,微微摇动。

    白术好奇朝左侧挥手,伴随着水光氤氲,主帐、校场甚至是辕门,都清晰一一呈现其中,纤毫毕现。

    而在云母屏风后……

    白术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摩拳擦掌。

    屏风后的宝光,几乎要冲天而起,闪得让人睁不开眼。

    放眼望去,各色的宝光交织,赫然是华彩纷呈,美不胜收。

    若不是军帐本身,也是一件小小法器,只怕连这四射的宝光都压制不住,要令它们冲天而起,耀满这片雪原。

    白术随意将玄空一扔,醉死的土拨鼠在毯上滚了滚,只觉得万分惬意,一时鼾声如雷。

    安俊臣,燕瑞。

    这两位大将军的小小薄礼,竟是这般贵重么?

    白术微笑着转入屏风之后,除了床榻等内件,摆在眼前的,还有三口沉金打造的大箱。

    箱盖微微敞开,冲天四射的绚丽宝光,正不断从中喷涌而出。

    “大赐斩妖剑、莲花碗、真珠舍利宝幢、佛龛宝相、双凤折枝盒、广月楼车、青花海水白龙盘……嗬,连前宋冈无极的《五王斩龙图》都有,这是真迹吧?等等,赵伯牛的小天元楼居然也有?”

    打开第一口箱盖,便是各式各样的法器宝具堆叠。

    白术把玩着巴掌大小,精致小巧的楼阁,爱不释手。

    那楼阁虽不过巴掌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楼阁整齐,陈设华美。

    白术一催动真炁,顷刻间,就将小天元楼炼化了,打上元神烙印。

    这是一件小洞天法宝,既能杀敌,又能困敌,是炼器宗师赵伯牛平生的一桩得意之作。

    小天元楼虽不过巴掌大小,但若将敌手收入其中,便是无比宽阔、广大。

    白术将心神略微投入小天元楼里,只见百里河山广袤,一眼望不到边,唯有四野苍苍。

    在这方小世界正中,唯有一座三层高的小楼,上刻“小天元”三字、

    除小天元楼外,余下如大赐斩妖剑、莲花碗、真珠舍利宝幢等,也是极贵重的法宝,单独拿出来,都不逊色于云车和飞神弓,甚至犹有过之。

    在玄空如雷的鼾声里,白术面带微笑,打开了第二口箱盖。

    神铁……

    满满当当,一箱子的神铁。

    白术试探捻起一块,在手心掂了掂重量,又一口咬下。

    滋滋——

    咬不烂,果然是神铁!

    这一箱,别说十二柄飞剑,只怕连二十四柄,三十六柄,都绰绰有余了吧。

    白术挑挑眉,继续走向第三口沉金大箱。

    掀开箱盖,里内不同于前两口的满满当当,赫然,是空落落一片。

    在箱底,只有一枚暗金色的虎符灼灼闪光。

    白术眼神停了停,他将掌心的小天元楼收进泥丸宫,迟疑了片刻,还是将虎符捻了起来。

    长三寸四分,宽一寸两分,虎作疾奔扑杀状,巨目大耳,张口露齿,平头,翘尾,左右颈肋间,各镌嵌金铭字两行,曰:“甲兵之符,阳陵信卫。”

    三口沉金打造的大箱,一箱是法器宝具,一箱是神铁,最后一箱,则干脆是掌兵的虎符。

    白术在帐中默了半响,终还是摇头叹息一声。

    “财货与名器,如此重礼,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他转头望向床榻,对那个一直沉默的黑影笑道:

    “你呢,是附带的赠品吗?”

    在屋内,还有一人。

    赤红甲胄抱着胸口,面甲下的眼神淡淡,始终看不出悲喜。

    从始至终,无论是白术掀开箱盖,还是用嘴去咬神铁,她都把一切看在眼里。

    “安俊臣是谢家宿将,被谢叔夜亲手提拔,郑楚的三次凤关之战,安俊臣都是其中主事者,而燕瑞是太州燕家出身,在然须之前,一直是他守备郑卫边关,与安俊臣不同,他甫一登临第五境,便被郑王连夜下诏,拜为镇国大将军,总领巨万边关武修。”

    那人淡淡开口,瞥了眼白术手上的虎符,继续道:

    “你手里的东西,是阳陵信卫的虎符。”

    “何谓……”

    白术看着那个被他亲手救下的女人,正以一种教书的口吻对自己开口。

    他上前一步,微微欺身,表情也似笑非笑。

    长着金瞳的少年面容俊美,他脸上有丝丝晕红,正是未消的酒气。

    温润的气息吹过头顶,在那双含笑的金瞳下,原本成竹在胸或是趾高气昂的赤红甲胄,竟变得有些慌乱。

    “何谓阳陵信卫?”

    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白术微微眯起眼,轻声笑了笑。

    “郑卫开战后,荧惑军放出了黑魔,两境边地不少人家被黑魔残杀,安俊臣的心腹许温趁此,用重金招募破家的流民,把他们整编成军,那些人驻在阳陵城,故而唤作阳陵信卫,信卫的首……”

    女声终于羞恼了起来:

    “你为何一直看我?!”

    “流民?”白术收回目光,摇头笑道:“恐怕这阳陵信卫,与杂号兵也差不多吧。”

    “虽是杂兵,良萎不齐,但有这虎符在,好歹你也算独领一军了。”

    女声顿了顿,又接着开口:

    “信卫是许温和林正清齐手的成果,一个出钱,一个出力,许温是安俊臣的心腹,而林正清,是燕瑞的门生……”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

    “你区区一个折冲都尉,凭什么让安俊臣和燕瑞如此讨好?”

    “你区区一个炬龙卫,凭什么能擅闯上官军帐?”白术耸耸肩:“无诏而入,按大郑军律,是要斩首的。”

    “我不是炬龙卫。”

    “我也不仅是折冲都尉。”

    “然须说要让你当大都督,还想把我许配给你。”

    平静的声音淡淡传开,把白术听得面色一僵。

    他收敛了戏谑的笑意,退后几步,神情也肃然。

    “小僧白术,法号虚明,师从丰山寺无怀高僧。”

    女子抬起眼,看见原本散漫的俊美少年,如今却是一板一眼,语气也郑重万分。

    “僧人当持戒,许配一事,却是万万不可。”

    “那僧人能饮酒么?”女子冷笑一声:“然后呢?”

    “今年十七,阳符三重。”白术勉强开口:“只是一个兴趣使然的折冲都尉。”

第二百二十一章 别爱我,没结果

    暖黄的晕光下,白术与女子隔着数丈,彼此神态不一。

    原本笑意散漫的少年忽得神态拘谨,面容也肃穆,说话时,亦也是一板一眼。

    而那先前显露慌乱声音的女子,则恢复了淡淡的口吻。

    攻守之势,在瞬间逆转。

    “大都督……”白术斟酌着开口:“为何要把你许配给我?”

    “我怎么知道。”

    “他……他是你家亲戚啊?”

    “……”

    “总不能是你爹吧?”白术有些绝望:

    “我就想来打个仗,可没想着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等等,我似乎也没听说,大都督他有子嗣吧?”

    “给你。”

    在女子错愕的目光中,白术从沉金的大箱中,狠狠捞了一把,捧到女子面前。

    “这些若不够,我再想办法给你凑点。”

    “你是何意?”

    “大半夜的,你闯进我的帐里,外面护卫居然没拦你,我大概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白术捧着一堆法光灼灼的法器,言辞万分恳切:

    “我半生出家,没捞到什么油水,你若是想求财,这三口沉金箱里的,都尽管拿去,若想求色……”

    白术沉默了半响,在焰光中,他的脸色有些挣扎。

    终于,他狠狠抬起头,决然开口:

    “若是求色,我可以把我师兄的传信玉圭给你。”

    “你师兄?”

    “丰山寺虚岩,人称白玉郎,清秀俊逸,才貌两全,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每次进长乐城,都惹得满城妙龄女子齐齐骚动,每每掷果盈车。”

    “与你比起来呢?”女子的声音显然饶有兴致。

    “胜我百千倍!”白术不假思索。

    女子打量了他良久,终于,在白术错愕的目光里,忍不住掩唇失笑。

    “你倒是自视甚高,把我当做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了吗?”半响后,女子停下笑声,冷冷看向白术:

    “我来你的帐中,只是告诉你,无论然须如何舌绽春雷,口吐莲花,我都不会嫁给你!”

    “为何……”满怀警惕的白术,突然被这一下,给打得蒙了。

    “没有为何。”

    “那……”

    “不管然须怎么言语,我都不会与你亲近,你若敢应下这桩婚……”

    “等等等等。”白术伸手打断她:“你不是来结婚的?”

    “不是!”

    “那太好了!”白术瞬间狂喜:

    “还以为年幼的我,终于要惨遭人生中第一次潜规则了!不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我……”

    “别爱我,没结果。”白术挤挤眼:“我懂,我都懂的。”

    女子骤然沉默了下去,良久,才有声音传来。

    “你明白就好。”女子淡淡开口:“然须若是问起……”

    “没接触,不合适,三观分歧太大,家里人不同意。”白术立马接口,骄傲昂起胸膛:“这一套,我可熟了,不用你教我!”

    “你倒是有趣。”女子深深看了少年一眼,他微微仰着头,清俊的脸上满是自得。

    “还好,还好。”白术闻言,又谦虚低下脑袋。

    “十七岁,阳符三重。”

    最后离开营帐前,女子似乎笑了笑:

    “你对自己的评价,倒是乏善可陈。”

    “那要怎么说?二十四岁,是个学生?”

    对着那个早已远去的身影,白术无奈摊开手:

    “也太恶臭了吧……”

    ……

    ……

    ……

    于此同时,千万里之外的邺都,正是放灯的时候。

    浩渺的莲花池上空,一盏盏燃着焰光的彩灯,被轻轻一抛,送上了青天。

    穿灰衣布袍的小厮们侍立在一处,他们撮嘴一呼,便有清风生出,把那些下坠的彩灯,重新托上空冥。

    华美的画舫在莲花池上穿行,划破满池的清辉。

    笑声和闹声从画舫上飘出来,如玉的面庞和绮丽的裙琚,在画舫的小窗中若隐若现。

    今夜,邺都久负盛名的重华湖中,竟只有这一艘画舫。

    金甲的武士们持戟肃立,沿湖警戒,驾驭虹桥的武修手托警钟,面容肃穆,封锁上下四方。

    今夜在画舫游湖的,都是公室侯府里的贵女。

    若是出了纰漏,对于整个邺都,都无疑是一场大地震。

    而在无数人心头警戒难安的时候,游湖的画舫里,却是一派言笑晏晏。

    几只样式精巧的陶兽耳方壶,正徐徐,有如兰似麝的袅袅白烟从兽耳喷出。

    在琉璃镶嵌的八梨木宫灯下,那群身份显赫的贵女们,裙琚招摇,都翘首望着各自的彩灯,不时惊叫连连。

    “哎呀。”

    一个绿纱宫裙,额上点着梅花妆的小少女连连跳脚:“我的小麻雀,我的小麻雀落到最后啦!”

    漫天的彩灯里,一只胖嘟嘟,不像是麻雀,更像头快被撑死的飞天小猪,正渐渐落到了最后。

    可任凭小厮们如何呼出清风,还是难以把飞天小猪托举起来。

    “你做灯笼时,到底放了什么?”

    绿纱宫裙的小少女身边,一个温婉端庄的明丽女子好奇问道:

    “为何会这般重?”

    “几块元磁石啦。”

    “元磁石?”明丽女子惊讶了:“为什么放它?”

    “总觉得会更好看些。”绿纱宫裙的小少女傻笑一声,就扑到明丽女子怀里,委屈巴巴的声音低低响起:

    “但好像太重了。”

    “小雀儿放灯时,许了个什么愿?”

    明丽女子促狭微笑,摸了摸怀里的小脑袋:

    “莫不是想要西楚陈季子,快些将你迎娶过门?”

    “讨厌!”

    小少女气鼓鼓抬起脑袋,偏过脑袋,便一个人去生闷气了。

    如此举动,倒将一同放灯的众多贵女,都惹得笑了起来。

    在婀娜摇摆的裙琚中,一片鲜花着锦的景象之外,却有个身段婀娜,黛眉如画的绝美女子,始终游离在外。

    女子间比拼容貌,便如剑修的对剑,往往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便有一方败落下来。

    莺莺燕燕里,女子竟是罕见的木钗素衣,丝毫不加雕琢,与一众游湖的贵女,看起来格格不入。

    但于容貌上,所有人都被压了下去。

    她长着一双灵气沛然的眸子,容色清冷如霜雪,女子托着腮,眼神淡淡,也不开口说话。

    “青黎宫里,听说还有人嬴了陈季子呢。”交谈声仍在继续,一个头戴金步摇的美人轻声开口。

    “沈墨!”立马有人附和:“小真君生得极好看,邺都里面,都已经有好多小真君的画像啦!”

    “姐姐买了吗?”

    “画师是我家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再次响起,绿纱宫裙的小少女撇了撇嘴,很是不服气。

    她偶然回头,瞥见独自凭栏的美貌女子,迟疑半响后,还是小碎步跑了过去。

    在宫灯的焰光下,女子如同被美玉雕琢而成,不似人间中人,冷冷清清,面容绝美。

    “小公主。”绿纱宫裙的少女眨眨眼睛:“今日游湖,小公主怎么不穿得喜庆些?”

    “两国交战。”美貌女子淡淡开口:“怎么喜庆?”

    “……”

    刚说话就碰了个钉子,小少女摸摸脑袋,只得另寻了个话题。

    “小公主放灯,是许了什么心愿啊?”

    “归国。”

    “……”

    这番动静,也暂时打断了沈墨与陈季子孰美的争论,一众公室贵女对视,彼此表情都有些讪讪。

    “小公主的化身在边关。”

    明丽女子见气氛不对,连忙笑着打圆场。

    “见了哪些风景?与邺都的人物可都一致?”

    “死人、喊杀、流血、黑魔……”

    提到最后那个词时,美貌女子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嫌恶。

    “不过若论人物,倒的确有一个,与邺都的蠢货们不太一样。”

    “不知是谁?”见总算挑起了话头,明丽女子心头,也暗地松了口气。

    “炬龙卫三府长官。”美貌女子淡淡开口:“正五品折冲都尉,白术。”

第二百二十二章 那落迦之矛

    “御!”

    “御!”

    “御!”

    山呼的声音滚滚炸起,像一整排大雷霆轰轰然落地,以精铁打造的宽阔校场上,暴烈无加的血气直直升起,将空气都灼烧得扭曲、晃荡。

    如山的炬龙卫中,重重大阵灵光碾压下,一个生着妖冶金瞳的少年,正在大阵内左冲右突。

    “乾四,坎五。”

    一方上映先天八卦图样的杀阵,正在飞速接近。

    杀阵中,将官模样的武士持阵旗一挥,组成先天八卦阵的炬龙卫便如潮水分开、涌动,将那金瞳者裹挟在内。

    空气的爆响声不绝,全军凝成的血柱精气也飞速消竭,但在整军的倾力之下。

    终于,先天八卦图轻轻一卷,还是将那生有金瞳者镇在了其中。

    八卦图剧烈颤动,阴阳两气也不断散溢,在将官心惊胆战之际。

    好不容易,八卦图才终于固了下来,而此刻的杀阵里,也不再有动静传出。

    “赢了……”

    将官黑瘦的脸上,缓慢露出一抹微笑,他四顾校场上无数昏迷的伙伴,再难抑制:

    “我赢……”

    嘭!

    像是大锤敲击山峦的动静,黑瘦将官身躯一震,眼神也流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愕。

    嘭!

    嘭!

    嘭!!!

    随着最后一声响,头顶的那幅先天八卦图,轰然爆开!

    无数赤红甲胄纷飞出去,他们被巨浪中的劲力冲击,在半空就昏迷晕倒,再难以组成阵势,彻底溃成了一盘散沙。

    “震七,巽四!你们这群泼杀才,给老子起来变阵!”

    黑瘦将官目眦欲裂,他狠狠捏紧手心的阵旗,声嘶力竭。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

    怎么,怎么能毁在这个关头?!

    他厉喝一声,强行冲天而起,一片炽盛雷光在黑瘦将官掌心跳动,璀璨而危险。

    在成片雷光的背后,黑瘦将官双眸如火,以悍不畏死的姿态,朝生有金瞳者扑杀过去。

    “雷法?”

    略微带着讶异的声音响起,随即,那双妖冶的金瞳飞出两道剑气,轻轻一斩,就将雷光悉数破解。

    黑瘦将官遍体生寒,在他颈间,似乎仍残着剑气中的杀意,令躯体本能的,僵硬而动弹不得。

    同样第三境……

    彼此差距,就真大到了如此境界么?

    黑瘦将官自嘲一笑,把头颅低了下去,而白术已经转身,面向了另一方。

    “大人,这是俺们四府的合击阵法!”

    破去八卦图后,在整片校场的狼藉里,又有赤浪嚣天,赫然是一条燃着火,鳞甲峥嵘的炬龙,正纵横青冥中。

    先天八卦阵图被破去后,校场上,一道狂笑声高高叫起。

    炬龙躯体庞大,足足有数十丈高大,体态挤满校场的长空,它生有一对青睛,幽幽冷光充斥眸中。

    在炬龙中,隐隐可见无数的甲胄堆砌,他们共同鼓动真炁,从杀阵中衍生出这条庞大炬龙来。

    此时,它正猖獗大笑,在滚滚火海中,口吐人言。

    “来!”白术勾勾手,同样大笑应道。

    炬龙也不再多话,仰天长吟一声,如彗星袭月般,裹挟重重火浪,朝地下那个渺小的身影轰轰然碾压过去。

    火光烧遍整片长空,像一方大海倾覆,正要倒灌下去。

    炬龙俯冲而下,连立足处,那精钢打造的地面,都已有熔化的迹象,滚滚白烟滋滋窜起。

    跌倒在地的黑瘦将官面目惊愕,他捏住手中的阵旗,下意识双手抱头,俯下身子。

    一名金刚,六个阳符,五百练窍修士。

    组成头顶炬龙的,已是四府足足近半的家底了。

    如此天威,当真是三境人力所能抗衡的?

    黑瘦将官不自觉望了一眼,滚滚火浪中,在炬龙临身的刹那,那位大人的脸上依旧带笑。

    他左眼的金光骤然大盛,像一轮太阳在左眼中爆开。

    那妖冶的金光璀璨,把漫天火海的颜色,都短暂压了下来。

    “开!”

    白术左眼流出血来,在他的微笑声中。

    那盛满金光的左眼里,赫然,便有一杆雷矛飞出!

    雷矛通体虚幻,只有前端的矛尖,才稍稍是凝实的样子。

    在雷矛出现的刹那,黑瘦将官心头骤然一紧,像是被妖魔的狰狞大手,给狠狠撕破胸膛,扯住了跃动的心脏。

    铺天盖地的杀意汹汹涌涌,覆盖填塞了整片校场,

    大破灭、大毁减、大崩溃、大衰败、大杀戮……在雷矛出现那一刻,无数纪元末劫般的可怕意境,便无孔不入,侵染了整片天地。

    精钢开始衰朽,脆弱如纸糊,漫天火海骤然低弱了下去,就连天地间无所不在的元炁,都变得黯淡低沉。

    虚幻的雷矛上,铭刻着种种可怖景象,断首的天人、焚毁的宫室、黯淡的日与月、被腰斩的龙王……

    在雷矛中段,是几个黯淡无光的古奥字符。

    “那落迦之矛……”

    黑瘦将官轻声念出古老的文字,莫名地,他从未了解过这种文字或符号,可它们所象征的东西,在这一刻,清晰而牢固地烙印在了脑海中。

    一念刚起,黑瘦将官心头的惊讶,还未消去时。

    雷矛与长空上的炬龙,便悍然相触!

    没有光焰,没有轰响,一切的动静都被悉数敛去。

    雷矛在白术左瞳飞出的刹那,就急速消散,到最后与炬龙相触时,仅仅只是微不可查,只剩下小指长短的矛尖。

    那也是唯一,长矛上显露实体的形状。

    在白术的目光里,矛尖所过之处,无论是火海,还是漫天的光焰,都骤然消竭一空。

    长空之上,庞大的炬龙身躯忽得崩解,杀阵被暴力破开,露出一众面色惊惶的炬龙卫。

    他们的首领,四府府君瞪着眼,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没有碰撞声,他们合力显化的杀阵,像是被矛尖以绝对的命令,生生从世上抹除了似得。

    那是绝对而不可违抗的威严,是地狱妖魔在火渊里,向天宫投掷的雷光。

    四府府君不自觉伸手,他抚向眉心,那里仿佛还存着未散的杀意。

    只差一点,它就能触到自己的眉心了……

    而在四府府君惶然兼困惑的时候,左瞳血流不止的白术已走向校场之外,数个等候已久的亲兵急切跑过来,奉上手巾和银盆等物,要替他擦拭流血的左瞳。

    “还是太弱了,湿生圆满的境界,根本无法显化出那落迦之矛的形体。”

    白术心头自语,他淡淡颔首,自己接过手巾,按在左瞳之上。

    在袅袅白雾里,他的表情也有些阴晴不定。

    来到边关已有两个月,北国的风雪隆冬,一年中最是凄苦的季节,也终于过去了。

    在光阴昼被斩杀,烛鬼和噩章,分别被正统一脉和大都督然须镇压后。

    无奈之下的北卫甲士退缩到徐平关,以这座天下闻名的坚城作为依屏,一面死死抵挡大郑的反攻,另一面苦苦等候北卫国都的援兵。

    这两个月,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里,白术也领着三府的炬龙卫们,亲自上阵拼杀,披坚执锐。

    两个月,不单是属性值的飞涨。

    终于,婆稚观想经在这片关于杀戮的宝土上,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进境。

    湿生阿修罗,圆满!

    只差一步,他便能进入全新的天地,观想出卵生阿修罗的神意。

    即便在阿修罗的世界里,卵生阿修罗,也不是可以随意踩死、轻践的蒲草。

    虽然与湿生阿修罗一般,他同样被上位者轻蔑为下劣修罗,但好歹,在与天人的交战中,卵生阿修罗拥有了成为卒子的资格。

    境界达到湿生阿修罗圆满后,观想经记载的三门瞳术,终于初现了端倪。

    雷电、毒雾、宙光……

    在观想经中,这三门瞳术,是婆稚阿修罗王与生俱生的神通。

    雷电可粉碎天人无垢的宝体,毒雾能侵蚀世界的中轴,而宙光,更是妙用无穷。

    湿生阿修罗圆满后,他从左瞳之中,得到了关于雷电的瞳术。

    名为——那落迦之矛!

    身行微恶、口行微恶、意行微恶、起骄慢、起我慢、起增上慢、起大慢、起邪慢、起慢慢与回诸善根。

    足具阿修罗十大业因,是大灾厄,大毁减!

    在白术全力催动下,那落迦之矛的存在,甚至能令初成七品金刚的炬龙卫四府府君,都一阵胆寒。

    只是终于实力不继,无论是湿生的阿修罗境界,还是阳符境的修为,都难以真正显化出完全的那落迦之矛。

    刚才的瞳术,尽管是倾力而为下的结果,令白术现在都体虚无力,一阵腿软。

    但那杆雷矛,也只有矛尖处是凝实状。

    其余,都不过是虚幻的形体,难以完全显化。

    不过在没动用属性值的情况下,借助业力,能将观想法提升到如此境界。

    终归,也是令白术心头稍稍欣喜了些。

    而出乎意料白术的意料,两个月的时间里,竟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那女子闯入白术军帐后,一番言谈,两人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一个不想嫁,一个不想娶,恰巧是一拍即合。

    而作为最先透露出意向的大都督然须,对于此事,居然也并无半丝表示,也并未找白术说些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北卫与大郑长达两个月的僵持中。

    雪国的风里,隐隐,也终于出现了温润的气息……

    不知不觉,在白术脑中思绪万千时,左瞳的酸胀刺痛感,已慢慢散去了。

    他松开手巾,左瞳已不再有血流出,眼前的世界微微一晃,随即由朦胧,再度化为清晰。

    “散下去吧。”

    他突然回身,对身边的亲卫开口说道。

    “诺!”

    一众亲兵瞬间会意,各自躬身退去,朝校场的诸多炬龙卫走去,一枚枚灵丹被他们从须弥袋中抛出,校场之上,瞬间便是欢笑声震天。

    白术接过亲兵递来的汤碗,随意坐在地上,有一口没一口,慢慢喝着。

    “大人,今后操练可还要继续?”

    突然,在白术有些出神时,一个颧骨高耸,面目凶恶的男子大笑上前,他身后跟着一众四府的炬龙卫。

    这个面目丑恶的男子,赫然便是炬龙卫四府的府君。

    “八卦道图、九宫阵、小劫龙生灭、落魂阵、荡魄阵、金光阵、大赤罡元阵……”

    白术喝完最后一口汤药,无数的热力在筋骨中澎湃,淬炼着骨骼和气血,他把汤碗递给一旁的亲卫,开口笑道:

    “你们会的阵法,我大多都已见识了个七七八八了,别的不说,至少临敌时,心底也有了些底气,今后就到此为止吧。”

    “不来了?”面目凶恶的男子有些失落。

    “天天打,日日打,我纵是有万贯家财,也迟早要被挥霍一空。”白术摇摇头:“到此为止吧。”

    这两个月里,闲暇下来时,除了分去化身去狩猎流窜的黑魔外。

    他便是留在军中,熟悉一应阵法。

    眼前的四府府君,便是投其所好,特地来当活靶子的。

    “其实……”听到白术开口,四府府君表情有些讪讪:

    “能为大人效力,是末将的荣幸,丹药这些事物,是可以免了的。”

    原以为不过当个活靶子,让眼前这位年轻大人解解气,可谁曾想,竟还能有钱拿。

    数日下来,整个四府的炬龙卫,都喜欢上了这桩差事。

    “你们是四府的人,不是三府。”

    白术淡淡开口:“不给点报酬,某家着实良心不安。”

    说完之后,他对四府府君微微颔首,便径直离开了校场,一众亲卫也连忙跟在身后。

    种种杀阵已经熟悉,校场这处地界,也没什么必要再待下去了。

    “周蚁死后,可是少了一营的昭信副尉?”

    走出几十丈远,待校场已看不见时,白术漫不经心问了句。

    炬龙卫三府共治两营,原本掌管一营甲士的周蚁,在一次野战中,被北卫的神射手点杀,连白术都没来得及救下。

    故而,三府至今还空缺了个不小的职位。

    “正是。”见白术开口,身边的众亲卫忙不迭应道:

    “周蚁死后,至今无人补上昭信副尉的空缺。”

    “那个黑瘦脸,会雷法的人。”白术若有所思:“他是哪个府的?”

    “大人是问太史赞吗?他是一府那边的。”

    “去问问,那人若是有意。”白术淡淡开口:“我便许他一个昭信副尉!”

    一众亲卫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流露出艳羡的神色,很快,便有一人躬身告退,朝校场方向飞驰奔去。

    “大人。”

    众亲卫里,有一个老成些的笑道:

    “战事好不容易缓了些,大人既已经熟悉阵法了,不知后半日有何打算?”

    “你有何打算?”白术笑着开口。

    “我等有幸,被大都督派来服侍大人。”

    那人率先跪下,引得众亲卫纷纷效仿。

    “这些时日,大人着实辛劳了。”他抬起头,憨厚开口道:

    “不如容末将等备一桌薄宴,也好表一表我等对大人的敬爱之心!”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今日恐怕不得闲。”

    白术打量了他几眼,亲手将其搀扶而起,笑道:

    “接下来,我要领军去风回丘走一遭。”

    “风回丘?”

    “我有几具狩猎黑魔的化身,在前日尽数折在了风回丘。”

    白术微微眯起眼:

    “我要去看看,那黑魔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二百二十三章 风回丘

    雪虐风饕,冰天雪窑,在铅灰色的累累层云中,忽有一轮圆满明月腾空而起,洒落万丈宝辉。

    下方的无穷军帐里,见宝光洒落,有人好奇抬头望去。

    可待见到明月里那尊身影时,他们又见怪不怪地缩回头。

    军中律令,无诏不得擅出。

    但对炬龙卫和众位将官而言,这条律令,无异于形同虚设。

    两个月的鏖战,两国各有死伤,但总体来说,北卫一方,尤其是被所有人重点针对的荧惑军,战损却格外惨重。

    与炬龙卫大体相似,荧惑军共分六处,每一处主事者,也都是第四境的金刚大修。

    在刻意之下,炬龙卫的一处、四处、六处,已被打散了编制,溃不成军。

    大都督然须甚至亲自出手,镇杀了数百尊人魔。

    而这事,也引得北卫陆羽生震怒。

    两人狠狠斗了一场,改变了数百里河川的地貌,天象大乱,然而最终结果,依旧是以平手收场。

    在荧惑军折损了整整三处的情况下,北卫也开始固守徐平关,任凭关外的郑军如何骂战,只是丝毫不动。

    而黑魔,那些原本被三处荧惑军封印的黑魔,也随之脱开樊笼。

    在无人加固封印的情况下,它们纷纷破开紫丸,四散逃遁。

    它们躲不进徐平关,也无法越过郑军的防线,于是各施手段,避开耳目。

    不仅是北卫,就连大郑靠近边地的数座小城,近来也传来被屠城的消息。

    剿灭流窜的黑魔,已成为军中不成文的命令。

    而在那些追杀黑魔的人中,便属当今的正五品折冲都尉白术,最为积极。

    此事已是见怪不怪,军中无数人又偏过视线,各去干各的事了。

    遥遥望去,那轮圆满明月,赫然是一架楼车。

    明月中,白术双目微闭,一言不发。

    明月宝光湛湛,辉耀数里,把层云都照彻得通透,无数天地元炁正被月光摄入,炼为至粹的炁流,恢复白术的肉身。

    他胸膛微微起伏,心跳声也缓慢,在呼吸间,两道小指长的赤色小龙飞舞追逐,有若活物。

    广月楼车——

    这件代步的法宝,是安俊臣和燕瑞送给他的礼物。

    能攻善守,又兼飞遁极快,便是寻常金刚境,也难以追上。

    久而久之,丰山寺那架云车也被慢慢弃之不用,扔在了泥丸宫深处。

    在明月之后,数千炬龙卫也紧随其后。

    他们身上符甲发光,在半空就组成阵势,化作两条庞大的炬龙,一条青眼火鳞,一条碧眼黑鳞。

    两条身上燃着火的长龙同时低吟,张牙舞爪,虚空微微晃荡。

    阵法启动,一层空光如帘翻卷,将炬龙和明月的形象,都遮蔽了下去。

    “走吧!”

    白术瞥了眼,轻轻当空一按,被遮蔽身形的明月和两条炬龙,顿时如流星赶月般,朝远空疾驰而去。

    “风回丘离这有多远路程?”

    青眼火鳞的炬龙微微偏头,它看向一旁碧眼黑鳞的同伴,用心音开口。

    “一个时辰。”

    碧眼黑鳞的炬龙偏过脑袋,眼神里满是不爽:

    “我三府做事,干你四府屁事?眼巴巴赶过来,是来送屁股的?”

    “张灯,你这话说的。”

    青眼火鳞的炬龙抖擞身子,传出四府府君的声音:

    “你想讨好大人,我也想,咱俩是一条道上的。”

    “金叔平,我好歹算是三府的主事者,跟在大人后面,名正言也顺。”

    张灯冷笑的声音响起:

    “你一个四府的,如此谄媚,不怕被卫所的兄弟笑话?”

    “谁敢?”四府府君金叔平大笑。

    两人同时冷哼一声,也不再答话。

    在白术决定领军去风回丘时,不仅是三府府君张灯闻讯而来,留在校场的金叔平,也忙不迭追了回来。

    虽然是军中,但寻常人等若想升迁,也同样少不得人情往来、曲意奉承。

    裙带关系,无论是边郡还是朝堂,都无处不在。

    张灯出身三百禅院中的空月寺,师从方丈宝洛,好歹也算跟南禅宗扯上了丝丝关系。

    但四府府君金叔平,虽是世族出身,却仅是小世族,对于军中升迁一事,给不了多少助力。

    白术与大都督的关系,在军中已是人尽皆知。

    他暂领三府的折冲都尉一职,炬龙卫上上下下,没有不欣喜的。

    讨好那个生长金瞳的少年,便等于是卖大都督,是卖金刚寺一个好!

    于是上上下下,都无所不用其极,谄媚非常。

    财货、金银、法器、军功……若非白术不好美人,当面严词拒绝过。

    他的营帐里,只怕早已填斥了一堆来自北国南疆的莺莺燕燕。

    张灯和金叔平的交谈都在暗里,正打坐调息的白术,对于他们的言语也自然一无所知。

    在运转赤龙心经下,白术的面色一点点红润了起来,气机时而沉重如山峦,又时而清灵似飘羽。

    幻化森罗,气象万千。

    他微微闭合的左眸里雷光翻涌,在偶然睁开时,都隐隐勾动一方天象变化。

    只是被白术强压按压下去,才没惹出天象感应。

    那落迦之矛,几乎耗尽了自己一身真炁。

    可赤龙心经本就以回炁见长,冠绝一时,不过几盏茶的功夫,白术便感应到自己的真炁,也恢复了约莫七八成。

    他散去结印的手势,眼前便浮现出属性面板来。

    【姓名】:白术。

    【武学】:《妙元长春功》圆满。《风雷小遁》圆满。《威德正拳》圆满。《大碎玉手》圆满。

    《大孔雀拳》圆满。《龙师明王金身》大成。《狮子步》大成。《乾闼婆琉璃咒》圆满。

    《神气形变经》入门。《洞玄玉枢雷霆**》未入门(94%)。《言咒》入门。

    《自在人觉经》未入门(69%)。《遍净天人体》未入门(75%)。

    《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湿生阿修罗:圆满)。

    《胎神元用剑经》——(曜灵剑:圆满;百尺楼:大成。)

    《赤龙心经》第三境阳符(第三重——真符种道)。

    【属性值】:29113。

    视线继续移动,赤龙心经那一栏,又有数值陆续跃出。

    “消耗12000点属性值,可铸就三品金刚相。”

    “消耗18000点属性值,可铸就二品金刚相。”

    “消耗36000点属性值,可铸就一品金刚相。”

    “还差一些……”

    白术轻声叹了口气,双手继续结成印决,闭目打坐。

    金刚品相一旦铸成,便再难更改,一品金刚相少之又少,便是神足,也仅是二品。

    但既然有了选择,他要铸就的法相,自然是一品!

    如此,才能打下比同境修士更坚实百倍,千倍的道基!

    风雪隆隆中,明月和炬龙悄无声息掠过,没有丁点声音。

    而在过了一个时辰后。

    终于。

    一片白茫茫的大丘,赫然映入眼帘。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万蛇山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在一片皓白之下,偌大的山丘静悄悄,丝毫不发出声响。

    及膝的皑皑雪地里,隐隐可见几行尚未被飞雪淹没,像鹿又像狍子留下的小巧蹄印。

    坚韧的荆草丛雪地里微微,艰难冒出个尖儿,稍不注意,便会忽视而过。

    这是北国特有的一种植株,色青,味苦,把根须研磨碾碎后泡水冲服,可以祛除风湿,活络血气。

    在下层甲士,那些还未成就胎息无尘体的武士眼中,荆草是雪国征战的一味宝药。

    据白术偶然听闻,军中有些人,已经干起了二道贩子的生意。

    他们低价从边军猎夫手里买入荆草,准备等到归乡时,高价卖给最西端的大楚商人。

    那片建立在湖海之中的水乡大国,其湿气,要比郑国浓郁不知几许。

    西楚的庞大渔夫们多多少少,血气都淤积受阻,不大畅通。

    荆草对于他们而言,正是一味适合络活气血的药材。

    偌大雪丘上,除了些许荆草和动物的爪痕,其余之外,竟赫然是毫无半丝端倪。

    没有神通留下的痕迹,也不存在气血的波动。

    放眼望去,只是一片静悄悄。

    眼前的风回丘和寻常雪原无异,没什么出奇的,也见不到什么异样。

    青眼火鳞的炬龙扭扭身子,它晃到明月身后,低声开口道:

    “大人,这就是风回丘?小将怎么瞧不出不对劲的?”

    “前天,我的三尊化身尽数折了。”

    月华中,白术微微向下一指,金瞳如熔化的黄金,他开口道:

    “尽管阳符分出的化身不能长久,战力也不过一重上下,但终究也是三个阳符。”

    “大人的意思是?”四府府君金叔平若有所思。

    “可听过万蛇山?”白术笑道,:“我若没记错,你们四府在上次,还杀过一头小的万蛇山?”

    “万蛇山……”

    金叔平眉心一皱,意识到今番的事情恐怕并不简单。

    万蛇山,与紫丸里千千万万的黑魔一样,它同样是诡异阴森的可怖造物。

    那是一团没有固定形体,由腐烂肉块和灰色粘稠淤泥拼接而成的可憎生灵,在那团混沌的体表状,无数数长条的触手邪恶延伸出来。

    触手在柔软黏腻的肢体外表,生出了一层黯淡的坚硬鳞甲,圆而小的眼睛,长舌、利齿……那些触手显露的最外端,赫然是像蛇头一样的形状。

    当混沌的肉山移动时,无数触手也舞动。

    远远望过去,赫然是万蛇在背负群山游动。

    也因此,这尊邪恶的黑魔,得名为万蛇山。

    万蛇山拥有特殊的地行能力,与白术的那头土拨鼠一般,它能将自身化为黑泥,深深渗透进大地深处。

    而不单如此,它藏匿形体的本事,也与武道的幻术一般,让人难以勘破。

    听到白术开口,两条炬龙对视一眼,灯笼大的眼眸闪了闪,彼此都明白了各自的意思。

    “难怪我的化身会死,竟然是撞上了它。”

    白术摇摇头:“你们将土层控住,不要让它逃了。”

    也不待张灯和金叔平应是,白术真炁一催,便有一轮明月突兀生出。

    万丈流光洒落,在飞出掩饰形体的大阵后,清皎的华光把铅云都染上一层晕色。

    白术轻轻向下一扫,赫然,广月楼车上的月光先是一顿,随即,向下方的雪丘齐齐扫落!

    神光澎湃,在一片霜雪消融,草木成灰的景象中。

    白术再次五指一张,弹指之间,发出了数十道洞玄玉枢神雷。

    洞玄玉枢雷法,是纯阳雷经,最能扫荡诸邪,降服邪祟,真炁越多,雷法的威德也越强。

    雷霆横击落下,将天际都照彻得白光茫茫,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雪丘刚被月光轰破,露出藏匿在皑皑积雪下的真切实体,但还未等那混沌的造物怒吼出声,转瞬间,玉枢神雷已骤然劈落!

    “轰”的一声巨颤,电光炽盛无比,沉重山石高高飞起数十丈高,在电光和焦糊的难闻气味里,积雪瞬间被消融。

    那一直躲藏的造物,终于,也露出了实体。

    腐烂的肉块蠕动着,从每一寸皮膜里,都发出常人难以理解的痛喊声。

    万蛇都昂起头,疯狂扭动着身躯,被雷法炸成焦土的地面,无数被劈断身躯的大蛇,正一寸寸蠕动冒着电光的焦黑躯壳,欲重归本体。

    “荧惑军?”

    法车上的白术微微讶异。

    在那堆腐肉里,居然还有不少未死的武道修士,他们奋力挣扎,试图将自己从万蛇山上拔出来。

    他们的部分肢体已被万蛇山同化,变作没有皮肤的腐肉,脸上也长出蛇鳞。

    在那些疯狂挣扎的人中,竟无一例外,都是背负大旗,眼瞳森白的荧惑军人魔。

    雷法落下后,他们也随着万蛇山一并嘶嚎,状若疯兽。

    “这是荧惑军六处的人,小将和他们打过交道。”

    张灯与王叔平也忍耐不住,两条炬龙飞扑而下,朝腐烂的蛇山袭杀而去。

    重重火浪滔天,这本就被雷法打散的满地霜雪,更是丁点不剩,连雪水也没留一滴,尽数蒸腾为袅袅白雾。

    两尊金刚,数十阳符,上百练窍。

    这两条阵法凝成的炬龙齐齐发力,堪堪媲美金刚修士的万蛇山,自是退避连连,毫无还手之力。

    地面早被封锁,饶是万蛇山能够地行,在穷追猛打之下,一时也破不开。

    此战的形势,已经分明了。

    “六处的荧惑军?”

    白术又弹指打出玉枢神雷,崩掉了万蛇山数百条蛇首,他向身边青眼火鳞的炬龙问道:

    “他们怎会被融进万蛇山里?”

    “许是万蛇山遁逃,他们想将其收进紫丸里,只是误判了形势。”

    金叔平的声音传来:

    “那些人里,有一个张泊玉,其人杀人无算,手段酷虐,修为虽然低,却是个很辣人物!”

    “原来。”

    白术抬手斩出道道剑气,那些腐肉在剑气面前,纷纷被斩落。

    “留一口气。”白术开口:“最后交给我。”

    “小将省得。”

    对于白术要求最后出手的怪癖,张灯和金叔平,早已习惯了。

    两条炬龙呼啸一声,在剑光掩护下,又再次喷涂神焰,朝庞大的万蛇山扑杀过去。

    局势已定,法车上的白术按着剑,轻轻弹指。

    突然,他的眼神一凝。

    在那些凄惨哀嚎,被强行融入万蛇山躯体的人魔中。

    竟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第二百二十五章 元炁炮

    嘶嚎和混沌血肉的蠕动声夹杂在一起,细碎地,像是阴暗蛆虫搅动泥潭的动静,从万蛇山庞大的躯体里,窸窸窣窣传来。

    “变阵,用火母元胎结界!”

    青眼火鳞的炬龙仰天长吟,狠狠甩尾,将万蛇山打得横飞而起,掀起如瀑的雪浪。

    金叔平嫌恶的声音从炬龙体内传起:

    “这玩意儿太恶心,再这么肉贴肉打下去,老子今晚绝对是吃不下饭。”

    “府君你疯了吧?”

    炬龙体内,有人埋怨道:

    “早打完,早收工啊,变什么火母元胎结界?”

    “贼泼才!”金叔平狠狠骂了句:“照做就是!”

    在金叔平呵斥下属时,三府结成的那条炬龙,已死死缠绕在了万蛇山身上。

    汹涌的火浪席卷,被炬龙牢牢按在了万蛇山躯体。

    神光澎湃,辉耀数里之地。

    在猛烈的光中,由腐肉堆砌的混沌造物,狂烈嚎叫了起来。

    黑魔,这些混沌的邪恶存在,生命力顽强到了一个可怖的程度。

    若是寻常金刚,被两尊炬龙如此围攻,只怕早已身陨。

    但它们,这些被妙严从紫雾里召唤而来的无可名状者,但凡有一丝血肉存世,只是能吞噬足够的生机,它们便能再度壮大,逐渐长回原体的形态。

    如此体魄生机,当今武道天下,也唯有南华宫里修出长生金身的巨擘,才能与之媲美。

    但长生金身毕竟有数,而黑魔。

    又何止百千之众?

    在张灯与万蛇山缠斗厮打之际,金叔平也开始变阵。

    填斥长空的庞大炬龙形体骤然溃散,数千炬龙卫符甲发光,手中结印,再度结成了一座阵势。

    百亩的火池乍现,显化虚空之中。

    一头八面二十四臂,面目模糊的女性身影,身披流火的金袍,站立在火池中。

    她将目光投向万蛇山,八面齐齐发光,一个个小小的灵涡出现虚空之中,数十里的天地元炁,尽数被抽空,连她身下的火池也黯淡。

    元炁炮!

    这是绝杀之术!

    在火母八面愈发灿烂时,杀机也愈炽盛。

    正咬掉一块腐肉的炬龙大吃一惊,它浑身鳞甲震动,粗大的龙爪舞动,带起一阵狂风,将万蛇山死死按进地里。

    随即炬龙不敢多留,身化火光,朝远空狂掠而去。

    “金叔平!”

    张灯惊怒交加喊道:

    “你想杀你爹?!”

    “万蛇山最是耐打不过,这元炁炮只怕都轰不死它!这般打法,要打到什么时候?”

    金叔平含糊不清开口:

    “你要躲不过,那就是你龟孙该死,老天爷都要收你。”

    话音刚落,火母便俯下身子,八面光华大绽。

    粗大如柱的元炁炮,骤然从八面激射而出!

    滚滚音波肆虐纵横,犹如天地间最为刚猛的雷霆正音,铅灰色的厚重冬云被赫然打散,再也不复。

    数十里的元炁被八道元炁炮抽空,丝毫不剩,天地都被惨白的光华照透,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轰!

    轰!!

    轰隆隆!!!

    躯体残缺,流下乌黑脓血的万蛇山,似乎也预感到危险的将至,它翻转身体,层层腐肉紧锁、合拢,蜷缩成球体。

    万蛇激射而出,它们如狂乱的乌发纷舞,悍不畏死地朝元炁炮冲击过去。

    轰……嘭嘭嘭……轰隆隆!!!

    音波炸响,犹如大岳猛烈的崩塌声音,一道道贯穿天地的芒光,掠起足足百丈之高。

    气流呼啸,在漫天弥散的淡薄云气中,火母低垂下头,气息也骤然低沉下去。

    她像是被当腰斩断,形体足足缩到了原本一半大小,火池也萎靡,不再有光焰喷薄。

    “死了?”

    炬龙划过长空,传出张灯困惑的声音。

    “大人要留一口气。”火母发出金叔平的声音:“还没死。”

    “大……大人?”

    火母回过头,却见不远处的广月楼车上,突兀就不见了少年的踪迹。

    她困惑四望,又低下头颅。

    在弥散着浓浓火雾与硝烟的深坑之上,白术站在深坑前,面无表情。

    “这是……”

    金叔平大惊失色:“大人在荧惑军里还有熟人?老子该不会一炮轰死他了吧?!”

    张灯没有应话,庞大的炬龙摇摇尾巴,目光也有些困惑。

    “等等!”

    张灯忽得面色大变,炬龙也连忙喷出一片火海。

    在下方浓烟弥散的凹坑里,一条粗大的蛇首瞬息探出,它悍然打散火海,咬在炬龙的脖颈。

    “贼泼才!”

    炬龙勃然大怒,反手一爪,将蛇头捏成了滩肉泥。

    浓烟滚滚,一座腐烂肉山突兀从深坑跳出,朝远空逃遁掠去。

    它已少了足足大半截身躯,刺鼻的焦糊和烤灼气息,从万蛇山剩下的体表不断散开。

    “能赢吗?”

    白术骈指斩出道剑气,幻化出重重剑光,阻拦在万蛇山面前。

    只是一瞬,在狂飙的脓血下,剑气被撞得一晃,重重剑光也随即消弭。

    “垂死挣扎罢了。”张灯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大人放心,小将要锤死它!”

    “我就不过去了,别让万蛇山逃了便好。”

    不待张灯回应,白术便跃下深坑,声音遥遥传来:

    “我稍后就来。”

    火池里,高大的火母正有些出神,忽得被炬龙一尾巴抽在脸上,惹得金叔平骂骂咧咧。

    “怎么样,想想办法干他娘的一炮!”

    张灯怒道:

    “这鬼东西,让我在大人面前好丢脸!”

    “它本来就要死了,连遁地的气力都没了。”

    金叔平摇头,高大的火母伸手往下一指,只见两人先前布下的禁制,早被元炁炮统统炸毁。

    “你再甩一尾巴,万蛇山也差多了玩完了。”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张灯疑惑开口。

    “在想怎么控制力道,才不至于把万蛇山打死。”金叔平淡淡开口:

    “我有点恶心,今晚恐怕吃不下饭了……”

    ……

    ……

    ……

    到处都是烟尘,一瞬间,八束元炁炮就将地表打穿,造成数十丈深的大凹坑。

    陈鳌在一团腐肉里扭动身躯,惨白的眸子圆瞪着,他狂吼乱叫,声嘶力竭。

    在这等时候,万蛇山已被打成碎肉断肢的时候,他悲哀的发现,自己却还是无法挣脱万蛇山的束缚。

    那些腐烂的肉块,和肉块里黏稠的液体,正死死咬住自己的躯体,像无数条蛇,一旦被死死缠住,就再也不松开。

    我……我不想……

    陈鳌悲哀抬起头,在他的身体里,无数细小的触须钻进钻出,显露出蛇头的模样。

    我……不想死啊……

    方正面孔的男人像死鱼一样昂起头,条条青筋在额上凸出,两眼也流下血泪。

    封印万蛇山失败后,他与六处的荧惑军一同,被强行融入那堆腐肉里。

    他们,成为了滋养万蛇山的苗床。

    在遮蔽眼目的火烟里,无数的断肢残骸和万蛇山一同燃烧、粉碎。

    这个时候,陈鳌才惊觉。

    在元炁炮的激射下,自己竟毫无无损,丁点都没被伤到。

    像是那些雷吼般的重炮,在激射过来时,似乎都有意避开了自己,统统绕转过去。

    “张……张泊玉!”

    陈鳌突然狂喜大叫,在模糊的血肉里,一个人影正拖着身躯,艰难钻了出来。

    他大半截躯干被元炁炮波及打穿,血淋淋的脏器拖在地上,发出滋滋的焦糊声。

    张泊玉,他竟侥幸挣脱了万蛇山的束缚,脱身了出来。

    “救,救我!”

    陈鳌狂喜伸出手,挣扎扭动躯干。

    滚滚火烟中,张泊玉楞了楞,他像蛇一样扭转脖颈,危险的竖瞳对上陈鳌方向。

    正狂喜的陈鳌面色一僵,一股莫名的寒意忽然罩上心头。

    而在他迟疑之际,半边躯干消散的张泊玉,已作蛇行,匍匐划地而来。

    “陈鳌?”

    张泊玉哑着嗓子,以缓慢的语调开口。

    “救我!”

    脑中的犹豫转瞬被抛在脑后,陈鳌从腐肉里奋力伸出手,挣扎叫道。

    “我还有用!”

    “你没用了,你快死了,小蛇已经在你体内扎了根,神仙来了都没救。”

    张泊玉摇摇头,那双竖瞳流露出惋惜的神色。

    “六处被打散,本以为重新封印了万蛇山,凭此功勋,待回到荧惑军后,我还能再掌兵事,没想到……”

    没想到,万蛇山的难缠,竟是出乎了意料。

    六处剩下的荧惑军,在张泊玉的带领下,几乎死在了万蛇山体内。

    只剩下几个阳符境的,生机旺盛,一时还没被万蛇山吸干。

    “张泊玉,你必然有法子的……”陈鳌声音嘶哑:“救我一回!”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呢,怎么救你。”

    张泊玉诡秘一笑,他忽得探头,头颅飞伸而出,跨出数丈的距离,咬住包裹陈鳌的腐肉。

    混沌的血肉撕扯声,还夹杂着群蛇的嘶叫,在陈鳌愈发苍白的面色里,张泊玉神色愈发舒爽。

    “再见了。”

    他抹了抹嘴,深深看了陈鳌一眼。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一直是把你当朋友的。”

    在深坑外,万蛇山和炬龙卫的交战仍在继续,混沌的肉山狂乱蠕动,黑蛇漫天扑杀,癫狂的声音轰隆隆响彻,足以让练窍境的修士都陷入癫狂。

    在万蛇山的临死反扑下,一时之间,连火母和炬龙,都被短暂逼退。

    它们的战场蔓延数里,深坑这一处,被弃之脑后。

    张泊玉望着遮天的乱影与火光,罕见陷入了沉默。

    “义父的东西,真是好用啊。”

    他嗓子里咕噜一声,满足舔了舔嘴角。

    “可惜了,还是没能封印万蛇山。”

    他瞥了眼怔怔的陈鳌,身躯像长蛇般一扭,忽得化作一滩黑泥,就遁入地底。

    在张泊玉走后,陈鳌彻底面如死灰。

    肃杀、恐慌、硝烟、火海……种种寒意突然袭上心头,陈鳌虽避过了元炁炮的轰炸,但这一刻,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寂。

    终于……要死了啊……

    闭上眼睛,甚至能听见小蛇在体内钻进钻出的声音,脏器早已被改造成另一种,另一种不可言说的事物。

    很奇怪,按理来说,被万蛇山当做苗床的自己,理应感到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剧痛。

    可此刻,那些;连绵不绝的苦痛倏忽远去,陈鳌仿佛置身舒适的温汤里,浑身上下,都无一不松软。

    在朦朦胧胧里,有人越过火烟前来,陈鳌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暗金色的眸子。

    两人彼此都沉默了下去,良久都没有言语。

    震愕、困惑、迟疑……种种不可思议的神色在陈鳌眸中闪动,不知过了多久吗,他垂头叹息一声,涩声开口道:

    “是你救了我?”

    “我救不了你。”白术轻声开口:“我用言咒偏离了元炁炮,你现在不觉得疼,也是言咒的功劳。”

    “但我救不了你,从元神到肉身,你已经被改造成万蛇山的苗床了。”

    白术摇头:

    “抱歉,我用言咒试了试,还是驱不散它们,你与那些东西,已经连为一体了。”

    “抱歉?”陈鳌自嘲一笑:“你并不欠我什么,相反,我还要谢你,痛起来的时候,那是真的很痛啊……”

    陈鳌从腐肉里挣扎探出头,勉强笑道:

    “你这幅派头,是加入军伍了吗?”

    “炬龙卫三府,折冲都尉。”

    “真好啊。”陈鳌眼神黯了黯:“我若是不急功好利,你有这般出息,我也少不了前程吧。”

    “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加入荧惑军的?”陈鳌睁大眼:“我是怎么从汾阴,来到北卫的。”

    “好奇。”白术点点头。

    “没什么好奇的,无非是妙严布武天下后,我一时鬼迷心窍,就成了人魔。”

    在陈鳌额头,一根根触须不断钻进钻出,场景一时可怖阴森,诡异无加。

    “然后……”陈鳌缓慢笑了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妹妹呢?”

    “逃了……或是被我吃了吧……”陈鳌沉默闭上眼睛:“我当时饿疯了,我已经记不清了……”

    “杀了我吧。”

    像发丝般细小的触手在陈鳌脸上摇曳,他喉咙里发出痰响的声音,苦笑开口:

    “那个什么言咒,看来也不过如此啊,还是很疼……”

    “抱歉。”

    白术缓缓单手捏印,雷光在他指尖跳动:

    “我救不了你,很抱歉。”

    “来吧……”陈鳌长长呼出口气:“来吧!”

    ……

    ……

    ……

    数十里外,小心翼翼将万蛇山打瘫的金叔平和张灯,忽然听见了雷响。

    随即,两道游龙般的剑气纵横极天,自上而下,瞬息斩落。

    地上仍微微蠕动的万蛇山,顿时,便彻底绝了生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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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4369/ 第一时间欣赏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 作者:鹓扶君所写的《高维寻道者》为转载作品,高维寻道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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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维寻道者介绍:
在黑潮笼罩的武道世界,他是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无敌人仙;在神秘复苏的黎明世代,他是先知,亦是真理的承载者;在钢铁的都市里,他是欧米茹级的异能者,也是窥探禁忌领域的疯子。……他是环绕世界的大蛇,亦曾以凡人之身弑杀神灵;是横剑截断天河水的白衣道人,也见证世界树上黄金国度的落幕;是翡冷翠的圣子,却也在魔神之柱刻下姓名……——他,是游戏在高维宇宙的寻道者。高维寻道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高维寻道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