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几步远,绝色的美人依旧持着剑,颤也不颤,狂烈的剑啸从剑身里传出,滚滚响彻地宫内,白术觉得自己脖颈边的,不是一柄法剑,更犹如一条桀骜不驯的怒江野龙。
“不好笑吗……”白术龇牙咧嘴,颤巍巍开口:“那我给你再讲个笑话。”
“从前有只小猪,它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长大后变成了水手,第二天,小猪去问猪妈妈,猪妈妈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于是——”
“长大后的小猪变成了火腿。”
白术被突然打断,他愕然抬起头,见几步远,裴菏轻声接上了自己的话。
“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哈哈哈哈哈。”
白术笑得前仰后合,但慢慢,他的笑声一点点,逐渐低了下去,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这个……也不好笑吗?”白术小心翼翼对裴菏开口:“我觉得,挺好笑的啊……”
“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说笑话的。”颜色若画的女子淡淡开口:
“这个笑话,我记得很清楚,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天晚上,你还在对我甜言蜜语,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笑话,可当你拿到《上清雷法》后,直到你死,我都没有再见过你了。”
“……”白术无话可说。
嘭!
白术楞了楞,下一刻,他整个人就被狠狠提起,一把按在了地宫的石壁上。
突如其来的瞬间,只是刹那的功夫,白术还没反应过来,便虎躯一振。
几寸远,裴菏的脸颊,离他短短几寸远,短短而静默的微小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双墨玉色的眼睛里,依旧满是疏离和冷淡,可慢慢,有些东西正在逐渐松动。
白术强提着一口气,看着那空灵清绝的女人,表情一点点变幻,似哭似笑,似喜似嗔。
“等等,等等……”
从未经历过这种阵仗的白术面红耳赤,大喊道:
“姑娘,我与方丈这种长者都经常谈笑风生的,你不要自误,千万别乱来!”
剑尖,离脖子更近了……
天人体生出的净光,在那柄古怪的法剑下,脆弱如纸糊,丝毫起不起作用。
白术眼尖瞥见在法剑中段,铭刻了几行细小的文字,似是诗词的模样,还有落款。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他在心底轻声念了出来,尔后再度虎躯一震。
落款是无明两个字,字画风骨苍劲,气韵焕焕。
白术呆了呆,整个人都傻了。
“我是真的服……”
他喃喃开口,面无表情。
“我要说这一切我都不知道,你信不信?”
白术对裴菏赌咒发誓:
“我白术至今还是童男子,每天都是辛苦修行,丝毫不懈怠,恨不得一刻钟掰成两刻用,这事哪能扯到我身上?”
“你要找的人是无明,跟我白术有什么关系?”
白术信誓旦旦做出总结:“这就是误会,一个不太美好的误会!”
裴菏眼神微微动了动,在白术满心欢喜,以为这事有戏时,却见她忽得展颜一笑。
无可否认,无明虽然不是人,但这贼秃勾搭过的对象,真是一个赛一个。
体态窈窕,肤如凝脂,常言道灯下看美人,愈看愈心动,这个二十上下的女子笑意温柔,如养在清水里的荷花,云鬓高挽,五官精致异常。
在地宫微微晕黄的灯火衬托下,如同一幅隽永的古画,摄人心魄。
白术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他下意识点点头,又旋即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多年不见,你面皮变薄,也不如之前油嘴滑舌了。”
在白术如蒙大赦的目光里,裴菏手腕一抖,收起了锋寒的法剑。
她抬起素手,替白术整了整散乱的衣襟,过程中,白术始终木着脸,一动也不敢动。
女子身上是清冷的香气,像是晚夏水榭里荷花的香气,她微微低下头,发髻上的簪子也随着动作,轻轻一晃一晃。
白术面红耳赤,又不敢挣脱,他感觉心上麻麻痒痒的,像千万只小蚂蚁成群结队,在身上撒欢奔跑,他说不出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我美吗?”
裴菏淡淡开口。
“美!”白术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比姜湄呢?”
“你!”
“比北卫的那个卫姒呢?我听说,你最近跟她走得很近。”
“你!”白术又忙不迭解释道:“我白术为人一生,行的正坐得直,这种风言风语,姑娘不要轻信!”
“千羽阁的孔雀。”裴菏微微翘起嘴角,像个娇嗔的女孩儿:“和她比起来呢?”
孔雀?
怎么还有这遭?!
“你!”白术木着脸,继续肯定地竖起大拇指:“你漂亮!”
“洛婵?”
“……洛婵是谁?”
半响后,被裴菏轻轻掐了记,疼得一惊的白术茫然开口:“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名字?”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念出,白术表情已经由木然,慢慢变成了绝望。
世家、圣地、三国的王室甚至还有海外诸国,其中有些人名,白术从没有听说过,但认得的,其中修为,最次也是五境命藏,高者,甚至不乏第六境的人仙。
“你还搁这集邮呢?!”
白术暗骂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我不喜欢你这身打扮。”
裴菏退后几步,细细端详了白术一番,抿唇轻笑道:
“你玄衣玄冠的道人装扮,要比现在要更好瞧些。”
“我回去就换。”
白术举手:
“我能回去睡觉了吗?”
“等等。”
裴菏纤细白皙的玉指轻轻一展,灵光乍现,她拿起一个银镯子,递到白术面前。
“戴上它。”
“这啥?”白术小心翼翼,他试探伸手碰了碰,发觉这不是件法器,只是一个普通的银镯子,而且成色似乎不是太好。
“戴上它。”裴菏淡淡开口:“我不许你摘下来,我要你时时刻刻戴着。”
“这镯子,是有什么独特意义吗?”
白术谨慎盯着镯子,却并不伸手去拿。
当他还欲再啰嗦时,只见裴菏美眸微微眯起,一道无形剑光瞬息削去了白术衣角,来去皆匆匆,无影无迹。
“我戴!我戴!”
白术吓了跳,一把抢过裴菏手中的镯子,慌张套进腕上。
“回……回见?”
戴上小镯子的白术谨慎看了看裴菏,见她神色疏离,却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于是讪笑打了个招呼,撒腿就往外跑,头也不回。
裴菏垂下眼帘,轻声笑了笑。
地宫里,依旧是一片森寂,那光雨还未散去,如深夏夜里的点点亮光,在空中流淌成河,发出比火更鲜艳的亮光。
亮光从上而下,照在地宫里,照在涅槃池上,像风里燃烧的某种易燃物。
隐约的火光中,置身其下的裴菏也微微怔了片刻,脑中思绪也开始模糊了起来。
“贫僧只是区区过客,裴施主何必如此执迷。”
记忆里,玄衣的俊美道人面上带着淡笑,他一步跨出,就摇身一变,化成了白衣芒鞋的僧人。
“天下不知多少年轻俊才,对施主念念不忘,贫僧劝裴施主还是回头,不要再自误了。”
“你得了上清雷法,就不要我了!”
记忆里,裴菏听见了自己清晰的哭声。
青衣的女孩子提着裙角,她站在山涧的溪水里,满脸泪痕,溪水漫过她纤细白皙的脚踝,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哭泣声,也叮叮作响。
她死死盯着云雾里,那个捧着经卷的白衣僧人,哽咽开口:
“无明,你混蛋!你不要脸!”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白衣僧人淡淡念了一句,脸上的神情丝毫不为所动:
“裴施主,劝你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今后……”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温声开口道:
“今后,再也不相见了。”
云消雾散,僧人的身影再也不见,裴菏见那穿着青衣的女孩子,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栽倒在溪水里,狼狈不堪。
最终在一座云崖,眼圈发红的女孩子解下腕上,那僧人先前所赠的银镯子,一把将其掷入滚滚松涛里,再也不见。
做完这一切后,她抱住膝盖,放声大哭了起来。
记忆里的哭声,那么凄切,就像雷雨天被人遗弃在外,打湿了皮毛的小猫。
地宫里。
裴菏怔了半响,良久后,她忽得冷笑一声:
“早悟兰因?”
“你真以为先前那些事,都能一笔勾销吗?”
……
月光明亮,参星皎洁,浓厚的云朵被亮光也照得堂皇、璀璨,将遁光升到云层之上后,放眼所见,唯有一片人间水晶宫。
涅槃池三日过去,现在出来,又是一天的日暮。
除了几座佛塔还幽幽闪着亮光,偶尔传来些响动,剩下的,唯有万籁俱寂。
白术踩着云头,他望着手腕上的银镯子,一时也沉默不语。
颅脑传来微微的刺痛,并不剧烈,却正如九数元莲解开封印的那一幕幕。
“我到底……”
白术叹了一口气:“还作了哪些孽啊?”
……
……
……
“鹤公的事,你们金刚寺打算如何?”
禅房里,正有两人对弈,方丈持黑子,在他对面的,赫然是太微山现任山主,身为六境人仙的裴止。
裴止收回注视白术的目光,淡淡开口:
“一个天机道的大家,若真铁了心要和你们作对,对金刚寺来说,也是不小的麻烦吧。”
“和解的礼物已经送去了,是份不折不扣的大礼,鹤公之前所做的种种,寺里都可既往不咎。”
方丈平静开口:“但他若执意不识好歹,那就看吧。”
“怎么看?”
“看鹤公的天机术,到底能隐匿行踪,隐到什么时候。”
方丈重重持子一敲,微笑开口:
“他一旦泄露气机,被神足察觉到,下一刻,就是鹤公的死期!”
裴止摇摇头,没有接话。
“这样一个混账,唯利是图,无所不为。”
半响后,裴止突然开口:
“我不信,他真的会因为一个女人,舍了一生的道果。”
“老衲也不信。”
方丈沉默了刹那,笑着接口道:
“只是世间因缘生灭,又哪来什么道理可言呢?僔迂佛在成佛前,尚且为一女子苦苦执迷,轮回百十载,纠缠不清,连这等大永恒,大自在的佛陀,都曾经为因缘所困惑,所苦恼,那无明,又为何能例外呢?”
“山主,老衲有句话语要相告,需知心去如风,不可捉故。心如流水,生灭不住故。心如灯焰,众缘有故。”
方丈宝相庄严,平和笑道:
“心如云——”
“别心如心如了!”
裴止突然冷笑,他抓住方丈伸向棋盘的手,打断道:
“禅主臭棋的毛病,总是不改!输了就输了,哪来那多大道理,一边说着,还一边悄悄悔棋!”
“哪有!”
方丈勃然变色:
“山主怎平白污出家人青白?老衲的棋品,那是有目共睹!”
……
……
……
于此同时。
西楚。
南华宫。
一座绿瓦朱柱的宏伟宫阙里,一个容貌秀气,肤色惨白,几乎看不出半点人色的少年在盘膝而坐,眼神微闭。
他头戴紫金冠,相貌也算清俊,只是浑身上下,无时无刻都散发着一股阴诡邪异的气息,令人生不起亲近之心。
忽然。
一道长啸声遥遥响起,尔后,一只硕大的火鸾,就在绿瓦朱柱的宫阙外,轻轻降下。
火鸾背上,一个黄衣童子翻身爬下,他手里持着一道符诏,正闪烁发光。
“幽之师兄。”
黄衣童子先是一拜,尔后走近宫阙,朗声开口道:
“苦蚩真人要见你。”
“老师要见我?”
陈幽之闻言阴阴一笑,他接过符诏,随意看了两眼,就丢给了黄衣童子。
“明白了。”
陈幽之微微眯起眼:
“我现在,就去见他。”
第二百八十六章 阻道者杀
南华宫。
入眼处,一座座高峰巍峨耸立,直插青冥,种种天池大湖,亭台水榭,牌楼玉坊,殿宇重重,皆是堂皇华美,无边煊赫。
在浮云之上,又有一座座神伟大山漂浮,气势磅礴,隐隐结成阵势,勾连黄天地肺,镇守一方。
那些大山有的环绕彩环,绚烂无比,有的通体发出灿光,像是天日被人捉拿而下,铸造成了山体,有的虚实变幻不定,像是不存在真切实体,更有阴云满卷,浊气肆虐者,如同一尊存在于太古前的魔岳,重现了人间世界。
无一例外,这些神伟大岳,都是南华宫长老的居所。
也唯有五境的雄主,才够资格享有这般的规格、建制,高居于众人之上。
此刻。
陈幽之双手笼进袖袍里,如同一个畏寒的老农,在躲避严冬的霜风。
他面上带着似是戏谑的笑意,冷冷打量南华宫的一切,神态莫名。
罡风滚滚激荡,在青冥之上肆虐无穷,陈幽之身侧,不时有一艘艘龙牙飞舟或遁光飞掠而过,从一处到另一处,络绎不绝,像投林的飞鸟。
“站得高,还真是不错,连看到的东西,也很不错。”
陈幽之低低笑了声,惨白的脸上阴气森森:
“小黑,你说呢?”
在陈幽之坐下,是一条数百米长的可怖巨蟒,正吞云吐雾,载着他掠破长空。
巴者。
食象之蛇,其字象蜿蜒之形,其长千寻,青黄赤黑。
黑蛇,青首。
陈幽之坐下的可怖巨蟒,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妖类异种,名为巴蛇!
成年的巴蛇体态庞大无比,它若舒直身躯,便有足足数千丈的长短,有如一堵漆黑的接天魔墙,满满占据了长空!
陈幽之的巴蛇,是他拜师苦蚩真人后。
这位大真人在心喜之下,特地亲身远涉万里,向四大妖仙之一的修溟君讨要而来。
这种异蛇,也是绝地天通后,尚且存世且为数不多的异种之一。
听到陈幽之的问话,庞大的巴蛇也用力点点头,嘴里发出欢喜的嘶嘶声,似在附和。
“南华宫风景不错。”
陈幽之缓慢抚摸巴蛇粗厚的鳞甲,像抚摸美人白皙娇嫩的肌肤,动作温柔,情意款款:
“但我……更想去洛江陈氏看看。”
惨白少年忽得洒然一笑,神色狠戾:
“那里风景,想必会更好!”
……
……
……
半刻钟后。
在一座漆黑暗沉,毫无半丝光华,形似凶兽死去头颅的大岳前。
陈幽之飞身落入山岳,身后,狰狞庞大的巴蛇在云里打了个滚,躯体飞速缩小,化成一条手指长短的小黑蛇,也缠进陈幽之大袖中。
匮吾峰。
这是苦蚩真人在南华宫的道场,也是陈幽之早年常来的地界。
与别处山峰不同,匮吾峰并无半丝华丽陈设,不见琼楼玉宇,也没有珠宫贝阙,更没甚么轻歌曼舞,管弦竹丝。
匮吾峰里,是一片死寂……
轻车熟路的陈幽之踩着漆黑山石,如猿猱一般,在这些巨大石块中上蹦下窜,动作灵活。
时不时,从那些巨大的岩缝里,会有嘶嘶的轻响传出,有如活物,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蛇……
匮吾峰,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蛇山。
玄蛇、青蛇、飞蛇、游蛇、纹蛇、矛蛇、咒蛇、丹蛇……乃至于鸣蛇、小腾蛇、化蛇、钩蛇此类上古异种,尽皆生活其中。
年少的陈幽之初入匮吾山时,曾被万蛇隐现的景象,吓得嚎啕大哭。
但现在,随着时日的推移,他已是见怪不怪。
逐步深入。
在转进一处岩穴,向下行了数里后,狭小的漆黑窄道,便豁然开朗了起来。
前方有光。
大光澄澄明明,似要驱逐所有的幽黑,照亮一切,窸窣的声响远远传来,那是零散的脚步声。
陈幽之停下脚步,他漠然凝望着前方,却并不上前。
良久后。
他嘴角缓缓裂开,弧度愈来愈大,像是被人生生撕开了一般。
那是无声却畅快的大笑,袖袍里的巴蛇抬起脑袋,好奇看了癫狂的陈幽之一眼,又飞快缩回袖袍里,不肯出来。
“幽之。”
前方的大光里,一个容貌奇伟,颧骨极高的男子突然出现,他上前几步,微笑开口道:
“真人已等你许久了。”
“老师身体还好吗?”
“好,怎么不好?”
两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其中意思,都不言而喻。
走出岩穴的邃暗,自有几个穿着黑衣的仆役,将陈幽之领进一座宽大的宫室里。
这宫室在山腹中央,若无人指导引路,只怕没人会想到,堂堂五境修士的居所,竟是如此的不见天日。
仆役退去后,陈幽之迈步走近宫室的正殿,遥遥定住脚,郑重下拜叩首,施了一礼。
“老师。”
陈幽之低声开口。
正殿里。
香雾缭绕。
殿里没有其他的陈设,只在角落处,摆着几个丈许高的三足丹鼎,此刻正氤氲沸腾,从鼎口喷出阵阵香雾来。
殿堂正中的蒲团上,坐着一个五短身材,头戴纯阳巾,颔下赤须飘飘及胸的老道人。
老道人双目似闭非闭,手掌乌青,其头顶升出一股驳杂清气来,久久不散。
丹鼎的香雾犹如潮水,不断冲击老道人头顶的驳杂清气,欲要一点点,使清气的色彩纯正起来。
陈幽之看见这一幕,眼神微微动了动,只是默不作声。
“你来了。”
老道人睁开眼,面上泛起笑意,他对陈幽之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我近来身体不太好,也无暇多管束你,功课上,可有什么困惑?”
“没有。”
陈幽之笑道:“多赖老师相助,有了那云母,我已纯化气血,晋升到了阳符第二重!”
“慢了些。”老道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但对你来说,也算不错了。”
丹鼎精气澎湃,香雾如同轮转不休的大磨,在缓慢碾碎老道人头顶驳杂的清气,一转又一转,永无休止。
低沉的咳嗽声从老道人口中传来,他那乌青的手掌,更加黑沉了。
“弟子无能,老师为取云母,中了异毒,弟子却仍是止步于阳符。”
陈幽之面上显露出愧色:
“老师,我……”
“小毒罢了,过几日就好了,没大碍的。”
老道人大笑,他把陈幽之唤近,和蔼摸了摸他的头,道:
“幽之,我今日让你来,是有件事情要相告。”
“老师要说什么?”
“白晞……”
老道人默然了半响,涩声开口:
“你与她的婚事,只怕是不成了!”
轰!!!
陈幽之身躯陡然震了震,他讶异睁大眼,连一直谦卑恭敬的神情,都不再掩饰。
“白晞的母亲,那位小玄峰主,突然就改了意向,我数次去小玄山求见,她却始终含糊其词,避而不答。”
老道人看着愣住的陈幽之,掩面长叹道:
“幽之,是我对不住你。”
本以为与白晞结亲,是给自家徒儿再上一道保障,那样的话,纵使洛江那边再不怀好意,看在南华宫的面子上,他们或多或少,也要收敛一些。
只是老道人没料到,本都已经议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到头来,竟会生出如此波折。
“你小的时候,就为陈氏不容,我还记得你父亲抱着你,把你带来匮吾峰上,那时候,你还被山上的大蛇狠狠吓了跳,哭得脸都发青了。”
老道人絮絮叨叨,声音从烟雾里低沉飘出来:
“幽之,我已经老了,不能再庇护你了,本以为你与白晞结亲,这桩婚事,就算我哪天寿尽死了,它也能保你一世安平,只是——”
“洛江!”
陈幽之忽得冷笑连连,他打断老道人未完的话语,声色俱厉:
“洛江陈氏那边插手了,对吗?!若非如此,怎会有如此变故?!”
洛江!
洛江!!
洛江!!!
陈幽之死死捏拳,他神情可怖如恶鬼,却又忍不住放声大笑。
老道人默然看着陈幽之双目发赤,那夜枭般的笑声尖利响起,把丹鼎里喷出的烟雾都打散。
“我那好哥哥,陈季子……”
陈幽之笑出了眼泪:
“他又做出什么事业了?又是怎样的东西,才能令洛江那些好叔伯们,冒着得罪我父亲的风险,否决了我的婚事?”
“一品。”
老道人看着陈幽之的双眼,一字一句开口:
“半个月前,陈季子度过三才杀劫,证就了一品金刚相!”
“一品?”陈幽之面无表情。
“古来证就一品的,少之又少,譬如凤毛麟角,放在今世,也唯有金刚寺那个僧人,证得了如此品相……
我知晓你心中,一直不服气,一直不满洛江陈氏的那些族老,你想给你娘正名,可如今的形势,已再无你容身之处了!”
老道人顿了顿,苦笑一声:
“幽之,停手罢,莫要再争了!”
鼎炉里的香雾弥散了整座大殿,让两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先是我的婚事,接下来,我要把太冥珠和白虎战衣交出去么?”
在氤氲的香雾里,陈幽之低声笑了笑:
“他们,真是一点希望,都不会留给我啊……”
“幽之!”老道人皱眉,猛得低喝一声:“你不要做傻事!”
“傻事?”陈幽之淡淡笑了笑。
“与白晞的婚事,被洛江那群族老从中作梗,已经是不可能成了。”
蒲团上的老道人犹豫了刹那,还是开口道:
“但你若愿意,老朽可以做主,把赵嫣许配给你。”
“赵嫣?”
“嫣儿是囚玉楼的真传弟子,已经有风声传出,她将被囚玉门的小楼主收徒。”
老道人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笑道:
“嫣儿是老朽的侄孙女,你若不嫌弃,老朽可为你许下这桩婚事,囚玉楼虽比不上南华宫,却也是一方圣地,不容小觑。”
“弟子……”
迎着老道人的目光,陈幽之俯下身去,声音低低传来:
“弟子多谢老师。”
老道人面上露出欣慰的喜色,可还未等他多言,便见陈幽之再次叩首,便直直退出殿外,离开了宫宇。
“只盼你……”
老道人低沉咳嗽两声,苦笑摇了摇头:
“莫要做出傻事才好。”
香雾依旧氤氲,在老道人手印的牵引下,化成一方方大磨,继续碾压头顶那股驳杂的清气,周而复始,往返不休。
老道人缓缓摊开双手,乌青的痕迹从手腕一路蔓延,甚至有向臂膀扩散的趋势。
他沉默了片刻,眉头紧锁。
“是谁偷袭的我?”
老道人喃喃自语:“这种异毒,竟连宫主也解不了么?”
他身为第五境的修士,哪怕只是初步打通了玄命之藏,但天下九成九的毒,已污不了他的无垢宝体。
更遑论,老道人修行《元蛇大经》,本就是一等一的用毒好手,毒道宗师!
可这种异毒……
老道人思绪一时凝固,恍惚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那一幕。
那时,他刚才玄镜湖这处凶地归来,千辛万苦,才寻来了辅助陈幽之修行的云母。
自家弟子资质平平常常,甚至可以算差了,这一点,老道人是一清二楚。
若无丹鼎、圣药的助力,恐怕也要如寻常武夫一般,止步于阳符,窥探不得金刚妙境。
云母。
这味生长在玄镜湖底的圣药,能弥补亏损,强化根基,对陈幽之这等天资寻常的,最是有用不过。
可当老道人寻到云母后,在回南华宫的半道,就被一个黑袍人伏击,身中异毒。
若非南华宫宫主心有所感,神意降临万里之外,出面惊走了黑袍人,只怕老道人的性命,就要当场交代了。
但这种异毒……
老道人身中的腐毒,来路诡异,就连南华宫宫主,这尊成名已久的六境人仙,都看不出丝毫端倪来,更无解救之法。
现在的老道人,只是一日捱一日,苟延残喘罢了。
“希望我还能再撑几年。”
老道人闭目长叹一声,脸上流露出日暮西山的悲哀:
“至少,等到幽之证就金刚吧……”
……
……
……
罡风凛冽,气象万千。
浮云之中,一条庞大的巴蛇躯体卷动着雷云,身若流光闪电。
在巴蛇头顶,站着刚刚从匮吾峰出来,面色冰冷的陈幽之。
“真要杀他?”
在陈幽之出神之际,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在他泥丸宫低低响起:
“那老道人可是视你为亲子,真舍得杀他?”
“阻我道者,无物不可杀。”
陈幽之淡淡回应道:
“苦蚩老师已经无能了,他既助不了我什么,那至少用他的死,来成全弟子最后一把吧!”
第二百八十七章 欢愉总会到来的
流云漫卷,长空浩浩。
陈幽之脸上挂着似是戏谑,又似是讥嘲的笑意,眼底森寒一片。
“你当年为陈氏不容,是那老道人,把你抚养长大的。”
有笑声从他泥丸宫传出:
“苦蚩与你父亲打小交好,这老道人膝下无子,便一直把你当做子侄疼爱……幽之啊,你竟舍得杀他,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妙严老师,如你这等大真魔,也会生出恻隐之心么?”
陈幽之淡淡道:
“我先天根基不足,资质更是寻寻常常,若无意外的话,金刚便是顶头了,可区区金刚,在这大争之世,是远远不够的……”
不够的。
区区第四境,金刚修为。
在这千年未有的大变局里,怎么看,都是不够的。
洛江,南华宫,西楚,甚至偌大天下……
有太多太多的高山,在等待着他的践踏。
第四境的修为,纵然不是蝼蚁,可也远远够不上入场的资格。
看客。
陈幽之心底突然跳出这个词,令他表情都微微一僵。
他觉得这个突然跳出的词,真是贴切的过分。
一直以来,他扮演的角色,不一直是游离在最边缘,充当着可有可无的看客么?
“我与苦蚩老师一般,修行《元蛇大经》,师承的是人仙元蛇子一脉。”
陈幽之背着双手,若有所思:
“无论是真炁运转、行气走位,还是穴道关窍的变化,经理的轮转,我与苦蚩老师,皆是如出一辙。
将苦蚩老师炼制成人丹,真能对我修行有易,填补我的不足?只是我自诩博学,也算通读百家经典,可这种炼丹手法,为何却从没听闻过?”
“你才多大,哪知天下的广阔。”
泥丸宫里,妙严声音带笑:
“绝地天通前,曾有一另类修行道,与当今武道迥异,其名为仙道。
仙道宗旨,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这十六个大字,在仙道之中,丹道是条重要支脉,与阵纹、符器一般,皆是不可或缺。
丹道中,有内外两丹道的区别,又名为内丹道和外丹道。”
妙严微微停顿了片刻,才在陈幽之泥丸宫中继续开口:
“内丹道,上古时又有别称,将其叫做气法,修行内丹道者,也多被冠名为练气士。结丹、运河车、架鹊桥、度元真、采大药……种种名号稀奇古怪,但都离不开精气神这三宝。”
“精气神?”
陈幽之楞了楞,他思索片刻后,疑惑道:
“这与武道——”
“道虽兆亿种,但究其本质,总是相通的。”
妙严声音笑意愈盛:“武道,的确藏有大密,我也是被贵人提点后,才总算明悟了一些。”
妙严感慨一句后,也并未多提,而是继续了之前的话语:
“内丹道,尤重精气神这三者,精能固物,气能盛物,外忘其形,内养其神,是谓登真之道……养内丹,即是培一颗天心种子,来照破山河,烛遍大千!”
“而外丹道……”
妙严笑了笑,淡淡开口:“外丹道大盛于上古,于今,已经是衰微了。
一阴一阳日道,圣人法阴阳,夺造化,载运万物,夺天机于一炉。
你将服用的人丹,也是外丹道的一部分,只是人丹法隐匿不现世,我也是被贵人赐予,才侥幸得了人丹的典籍,你不知道人丹,不足为奇。”
“有用?”
“自然有用。”
“吃了苦蚩老师,我能立地升到第五境吗?”
“说甚么梦话?!”
妙严笑骂一句:
“你吃了他,只是填补根基,给你一个机会罢了。”
“机会。”
“平等。”妙严悠哉开口:“一个让你与陈季子平等相争的机会!”
平等……
陈幽之口中喃喃,低声重复,神态似悲似喜,他像是要放声大笑,却又忍不住嚎啕大哭。
最后,面色惨白的少年以大袖掩面,身子一阵战栗抖动。
“我所求的,不一直都是平等吗?”
低沉而难听的笑声,从流云般的袖下缓缓响起。
长空万里。
巴蛇撞碎层云,朝自家宫阙一路疾驰而去,偶尔几艘龙牙飞舟经过巴蛇身侧,却也很快飞远,不敢停留。
巴蛇上的那人,素来阴冷孤远,与南华宫上下众人,也鲜有什么联系。
所以纵然陈幽之明面上是真传弟子,是飞舟上众人实打实的师兄,可他们还是远远避开,生不出什么攀谈的意思。
“二师兄。”
一艘雕琢华美的龙牙舟上,脸蛋圆圆的小师妹呆了呆,她一口吞下手中的糕饼,对身旁的长须男人大呼小叫道:
“他怎么啦?”
长须男子偏过头,顺着自家小师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巴蛇头顶,那个以袖掩面的惨白少年身躯颤抖,背脊也佝偻。
“他是哭了吗?”
嘴里含着糕饼的小师妹眨眨眼,声音含糊不清:
“他为什么要哭?”
“哭?”
长须男子目力更甚一筹,看得也更远。
瞥见流云大袖下,那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和阴冷的蛇瞳,长须男子猛得后退一步,狠狠打了个寒颤。
“那是在笑啊!”
长须男子在心底喃喃自语。
……
……
……
巴蛇动作如电,转瞬便掠过了千重大山。
遥遥。
已见到前方山腹中,那座绿瓦朱柱的华美宫阙。
陈幽之飞身落入宫阙中,阖上了宫门禁制,只留下庞大的巴蛇在宫外低低叫了几声,委屈不已。
与窥吾峰的素简不同,陈幽之的宫阙里,却是宝光四散冲天,五色氤氲绕转,直欲迷人耳目,华美无尽,煊赫无尽。
梁柱是由北卫的宝方木整根雕琢而成,散发着宁神静意的幽幽暗香,砖石是名贵的澄玉,色泽华美,其余种种字画、宝镜、漆器、珠帐,皆是精致异常,式样绮丽。
宫阙里清冷异常,不见半个人影,唯有陈幽之的脚步声缓缓回荡,一声接一声。
惨白的少年面无表情,他直直走过主殿,经过长廊,最终在一处侧殿前,停下了脚步。
他推开了殿门,低头走进去。
烛光幽幽。
入眼处,是一方黄木雕琢成的香案。
香案上摆着满满当当的贡品和两根儿臂粗的香烛,在烛光跳动的影下,乌木牌位上的字样,也随着烛光的流动,渐次清晰了起来。
陈幽之对着牌位俯身拜了三拜,向以往的一样,面色默然。
空旷的殿里,没有声音,静得异常可怖。
陈幽之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像长蛇吐信一般的嘶嘶声,明明他并没有呼吸的动作,可那声音却还是萦绕耳畔,久久不散。
那蛇声,就像是从心底响起的。
如影随形,驱赶不开。
陈幽之缓慢裂开嘴角,无声笑了笑。
“这方天地里,人死如灯灭。”
妙严声音突然淡淡响起:“死了便是死了,人世种种,只能往前看,哪有往后看的?”
“人活一世。”
陈幽之轻声回应:“总要给自己留点念想。”
惨白的少年最后看了牌位一眼,旋即低下头,轻声退出了殿外,阖上门户。
他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唯恐声响稍大,惊动了寄宿在殿中的魂灵。
“妙严老师。”
退出殿外的陈幽之突然开口,问道:
“既然把苦蚩老师炼成人丹,能弥补我先天的不足,那为何我们不立即动手,非要等到现在?”
“他走了,我才敢来。”
“他?”陈幽之皱眉:“他是谁?”
“南华宫的老怪物,一个修为通天的老怪物。”
妙严声音带着古怪和难以掩饰的笑意:
“这老东西,真是时运不济,刚醒来,却又不得不走了,哈哈哈哈。”
笑声在泥丸宫滚滚回荡,震得陈幽之颅脑,都有些隐隐作痛。
“若非有那位贵人庇护,只怕我也要上去了。”
妙严语气唏嘘:“可见,这人活一世啊,身后少不了靠山!”
陈幽之并不理解妙严语气中的唏嘘,正如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当一个堂堂六境人仙的靠山。
“你苦蚩老师中了我的毒,已经无药可医了。”
妙严道:
“他现在身处南华宫内,我不方便直接下手,毕竟你们宫主和那老怪物的化身,还镇坐其中,又有重重绝阵阻拦,纵是我真身降临,也讨不了好。”
“那要怎么办?”
陈幽之闻言一肃:“苦蚩老师若是不出南华宫,岂不是无计可施了?”
“那就要看你了。”
妙严的声音似笑非笑:“毕竟,你可是他的好徒弟啊……”
陈幽之低头无言了半响,忽得展颜笑道:“也对。”
静了刹那后,两人同时放声大笑,一个在西楚,一个在北卫,两处屋顶被震得隆隆作响,有若大雷雨天的暴烈轰击。
“妙严老师……”
陈幽之大笑拭去眼角的泪痕:“我这样无君无父的小人,你也愿意教导我修行吗?为什么?”
他笑得咳嗽了几声,问道:“苦蚩老师被我害死,你就不怕自己有一天,也被我暗害吗?”
“怕?”
声音淡淡响起。
此刻,千万里外的北卫,在一座庄严佛殿内,妙严轻笑一声,缓缓从蒲团上起身。
随着他的起身,无数原本恭敬站立的黄衣僧侣,便纷纷跪伏了起来。
妙严笑声愈来愈大,他高高举着双手,一路大笑走出殿外。
一个接一个,殿外,塔林,七宝阁,禅房……无数黄衣僧侣随着妙严的走动,都纷纷跪伏下,朝那个大笑的身影虔诚叩首。
他们如同衔尾的长蛇,遍地都是跪伏的黄衣,又像一袭明黄的法袍,拖在妙严身后,随着他的走动,而一路摇摆。
熹微的光透过云层,照在寺庙牌匾上。
飞云寺!
这是新的飞云寺,也是独属于妙严一个人的飞云寺!
“幽之啊,你见过神吗?”
妙严梦呓般的声音传过了千万里外,在陈幽之泥丸宫轻轻响起:
“完美、强大,祂们存在的本身,就是道的具现啊。”
黑潮……
妙严眯起眼睛,心潮涌动。
一步步,正在一步步解析黑潮的自己,也将一步步,登临神位!
强大而完美的神,会畏惧脚下的猫狗吗?
妙严想要高声大笑,却又强行抑制,只在嘴角露出微小的弧度。
恍惚中,在厚重的云霭中,妙严看见了一张张宏大而神圣,那环绕世界的面孔。
完美,强大……祂们是万象的基石,是道的具现,也是一切的生灭者。
“向您致敬,至尊至贵的至德者,虚黄雍和大尊!”
妙严心底隐隐的骄狂,此刻丁点也不见。
他谦卑跪伏在地,像一头祈求骨头的老狗,恭敬到无以复加。
“老奴希望。”
妙严对云霭中,其中的一张人面卑下开口:
“这一切安排,能排解您的烦闷。”
遥遥,有回应传来。
从世界的边界,从世界的中心,从世界的每一寸方位虚空,轰隆隆挤压过来。
“还不错。”
绚烂的大光中,一个手结高罗,懒懒靠在大座上的神圣者,轻笑回应。
祂像是一千颗,一万颗星体相加的重量,比天更高大,足下就踏着人世的阎浮众生,头顶处,是鸿蒙的太虚邈邈。
“妙严,继续吧,让我更尽兴一些。”
神圣者笑着开口:
“在舟楫到达彼岸之前,我们已经无聊很久了。道友啊,你觉得如何呢?”
神圣者将目光投向不可知处,那是无数条神金和世界法理打造的坚固锁链,所缠绕在一起的地界。
那里。
是炉心!
“还好。”
有声音从炉心处平静响起,回应神圣者的话语:
“欢愉总会到来的,不对吗,大尊?”
……
……
……
南华宫。
陈幽之懵懂了半响,泥丸宫里妙严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任凭他如何呼唤,都没有回应传来。
“这几日,我的神意暂时先退走一步。”
在陈幽之要放弃时,妙严的声音,又忽得响起:
“等你把苦蚩诓出南华宫外,我再来助你。”
“妙严老师……”陈幽之小心开口:“出什么事了吗?”
“近日我有一位朋友,要从南郑过来。”
妙严语气有些欢喜:“有他到来,我对黑潮的解析,只怕要更上一层楼,要招待他,就先无暇应付你了。”
“不知是哪位大人?”
“甘山,长生子!”
长生子!
陈幽之表情一时怔住,他呆了半响,深深皱眉。
“长生子已经困锁甘山,多年不出世了,老师你为——”
“长生子想救他徒弟,放眼这人世,也唯有我,能助他一臂之力。”妙严道:
“长生子要先去一趟长缙谢家,把他徒弟带出来,我也要及早动身,去迎他了,这几日你小心些,谨慎行事。”
“老师!”
见妙严要散去神意,陈幽之又急忙唤住他:
“那白术呢,丰山寺的白术,老师曾让我杀他,现在该如何是好?”
“……”
脑海中的声音沉默了半响,在陈幽之以为不会有答复时,妙严却冷声开口。
“操心那么多作甚!”
妙严斥了一句:
“不要管他!”
第二百八十八章 藏经阁里
莲花峰。
藏经阁内。
在第一层的宽敞塔室内,数十个僧人排排坐,老老实实昂着锃亮的光头,围成一个大圈。
圈里面,有满嘴油污,正做饕餮大嚼的无晦,有愁眉苦脸,若有所思的无簧,也有嘴角不自觉带笑,只是强行抑制的无圭。
但更多,还是双手握拳,激动得满脸潮红的诸僧。
在僧人围成的大圈中心,一个白衣大袖,散着冠的少年人坐在架子上,正指天划地,嘴里喋喋不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股大气浪袭来,激起水浪千重,煌煌耀耀,宇智波氏心头一警,急远转遁光,退了数丈,却见气浪之中,鸣人双目含泪,其身上那股赤红真炁,竟有若洪水猛兽,狰狞凶怖!
‘君为何物?’宇智波氏大叫,写轮眼煞气一显。
‘吾为君友!’鸣人兽瞳圆睁,尖牙显露,也大叫道:‘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君不可去往大蛇丸处!此无异于飞蛾扑火,死路自寻!’
两人相视一眼,更不多话。
鸣人脚踏极速,只在须臾,就撞破层层水幕,看他腰胯合一,气凝神田,筋骨齐齐作响动,就是一拳轰出!
这拳打——”
砰。
砰砰。
忽有脚步声从藏经阁外传开,架子上的白术微微一怔,停下口中话语。
他偏过头去,看向窗外,围绕他的众僧也一阵好奇,纷纷朝窗外望去。
窗外。
蹦蹦跳跳,雪团子似得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欢天喜地撒着欢。她头上那两根羊角辫也起起落落,随着蹦跳,高高飞了起来。
小女孩身后,跟着一袭紫金袈裟,宝相庄严肃穆的然谛,他看着自己妹子撒欢疯跑,满脸无奈,却也只得小心跟在后面,生怕她磕碰到了哪里。
小女孩刚一急吼吼跳进门里,就被满当当的光头吓了跳。
她缩了缩,又躲进然谛身后,只露出半个小脑袋。
“师弟。”
然谛朝架子上的白术微笑,双手合十道:“今朝的功课完了吗?”
“完了。”
白术从架子上跳下来,同样笑道:“师兄怎来了,可有什么事情相告?”
这几日,随着法会将近。
白术除了操控边郡那些化身外,便是去涅槃池泡澡,与众僧人斗法,研磨武道精粹。
他本就是金刚三重,“无”字辈里,除了一个无显外,再无人可在修为上压他一头。
偶有一次,白术在闲聊时无意扯了几句,顿时,便吸引了当时所有在场僧人的注意力。
于是,每日斗法后的讲座,也逐渐成为了金刚寺必不可少的频道。
“我来晚了,今天讲得是啥啊。”
在白术与然谛交谈之际,小女孩鬼鬼祟祟溜进和尚堆里,向一个相熟的僧人问道:
“是《巨人演义》吗?那个叫艾伦的能用出巨人法象了吗?”
“不。”
僧人解释道:“今天说的,是《木叶豪侠传》!”
“啥?”
小女孩瞬间失望:“已经好几天没说《巨人演义》了!怎么又是《木叶豪侠传》!”
“我倒觉得豪侠传不错。”
有僧人顿时反驳:“宇智波氏的写轮眼,听起来别有番风味,比巨人更有趣味些。”
“大光头!”
小女孩对那反驳的僧人比了个鬼脸:“不理你!”
“我刚从天柱山那边过来,得了神足上师一句嘱咐。”
眼见小女孩与僧人开始了激情对喷,然谛面无表情,像拎猫一样把手舞足蹈的小女孩提起来,尔后对白术道:
“上师在天柱峰等候师弟,似乎有事要相告,师弟还是先行一步吧。”
“明白了。”
白术颔首,眯起眼笑道:
“我这就过去。”
他这一走,围坐在藏经阁里的僧人,顿时也悻悻。
“师侄。”
一个灰袍僧人忙不迭起身,扯住将出门的白术,急道:
“明天还讲吗?”
“看吧。”白术挠挠头,道:“法会快近了,我看有没有空吧。”
“哦……”
灰袍僧人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失望:“那下次讲,师侄要讲啥?”
“说一说《乔氏异闻》吧!”灰袍僧人的同伴连忙接口,对白术笑道:“上次讲完后,很久都没下文了,白金之星颇是有趣啊!”
“不!不!”
被然谛提着衣领的小女孩死命挣扎:“我要听巨人演义!我……唔唔……”
小女孩刚嚎出一嗓子,就被面无表情的然谛捂了嘴,只留下一片唔唔声。
白术笑了一声,挑了挑眉毛:“下次有空时,给你们讲个好玩的。”
“什么好玩的?”
“杰哥和阿伟的故事。”白术拍了拍灰袍僧人的肩,迎着他一脸期待的目光,淡淡道:“一个面包引发的血案。”
“……”
灰袍僧人呆了呆,他与同伴们对视眼,彼此皆是懵懂。
“总感觉,不是什么什么好话啊。”
灰袍僧人心底暗暗道。
“回见了。”
白术走出门去,朝一脸遗憾的众僧摆摆手,笑道。
“师侄我先行一步,之后的事情,就等之后再说罢!”
“师侄!”
见白术足下已生起一团青云,纵起了数十丈高,仍处在回味中的无簧如梦初醒,对那白衣的背影叫了声:
“你答应帮我喂孔雀的,别忘了!”
无簧镇守藏经阁,轻易动弹不得,就连神念,依照寺里的戒律,也是不允许遁出莲花峰外的,唯恐被有心人所乘。
偏偏无簧近日为炼一炉丹药,特意高价买了一群五色孔雀,每日好吃好喝伺候,只待长大后取血。
无簧虽不能外出,却能委托寺里兄弟,代他照拂一二。
遥遥。
云上的白术已将身形升到极天之上,听见无簧的呼喊,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转过千重山阙,万道宫峦。
小半炷香后。
白术在一座形似巨指,陡峭异常的大峰前,按下了云头。
那山体表面光洁无比,连半颗斜松都看不见,山体愈是往上拔高,就愈是细长,与其说是巨指或天柱,云下的这座巨峰,更像是一根尖细的银针,深深扎在了大地。
白术也不敢怠慢,按下云头后,就朝峰顶一处小草堂快步走去。
“你来了。”
未走几步,临近草堂时,一道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
白术前面,一个中年僧人从草堂的蒲团上起身,温声笑道。
“我来了。”
白术停下步子,行礼道:“上师,许久未见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十惑苦狱
中年僧人面上微微带笑,他伸手将白术搀起,上上下下打量片刻,纵然早有所察,但神色还是难免有些震惊。
金刚三重。
不是金刚二重的意连虚冥,广**力,眼前这人,已然洞开了道一的门户。
是千万,亦是元一。
在广慧的注视下,一圈似虚似幻的光耀神环,正游走在白术体内经脉间,与那条煊赫堂皇的赤龙一道,无时无刻都在接引天地灵炁,洗涤肉身元神。
“你修行……”
广慧沉默了片刻,淡淡开口:“还是如此之速啊。”
他抬起头,却不能完全舒展肢体,好似他置身于一个狭**仄的窄室,微微挺直背脊,头便触到了最顶层。
枷锁——
天地间,无所不在的枷锁。
哪怕只是化身,广慧仍觉得这世间,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在太过逼仄了。
天地间,被设下了枷锁……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广慧看着身前的白术,心思涌动,半响默然无言。
原本,命藏便是自己一生修行的尽头,对于这一点,广慧从始至终,都是一清二楚,否则他也不会苦心孤诣,想创出以劫力强行破境的赤龙心经。
但讽刺的是,那奇思妙想,甚至颇多可行之处的《赤龙心经》被开创出后。
无论广慧还是白术,心经里至关重要的赤龙劫,对他们都毫无用处。
这两人,一个早在修成赤龙心经前,便登临了人仙,随着时日推移,甚至打破了人仙的桎梏,进入夫子的眼中,明晰那关于绝地天通的真正秘密。
人间,对现在的广慧来说,已是枷锁了。
而另一个,则是无灾无劫,也用不上劫力。
“可还记得之前。”
缄默良久后,广慧拍了拍白术的肩,道:“你是怎么死的吗?”
“现在知道的愈多,我愈是理不清了。”
未等白术开口,广慧便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开口:“你究竟还暗藏了哪些算计?又究竟算计的,是什么东西?我实在是看不明白。
屡屡回想,你似是一直都有所隐瞒,但隐瞒的东西,即便是现在,我也仍是云里雾里。”
中年僧人的语气有些怅惘,白术懵懂抬起头,挠挠了脑袋。
“也是,你都不记得了。”
广慧自嘲一笑:“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
白术想要开口,却话到一半,就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他抚摸着眉心,也一阵无言。
眉心处,那据说是庇佑他真灵不昧的九数元莲,在成就金刚境时,已经彻底崩灭了。
在元莲崩毁后,白术便再也没有见过无明,也不曾做过怪梦。
怪梦里,那些朦胧雨后的酒楼,河岸上炸开的焰火,半褪色的小花窗和斜打在小窗上的雨,忽明忽暗的灯烛台。
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剪影映在红绡帐上,她的嫁衣也绯红如火,把小屋都温柔的照亮。
白术觉得那些梦,真是离奇又可怖,每一幕斑驳错乱的光与影,每一颗细小的浮尘,都清晰的历历在目。
他在梦里见过金刚寺的景象,现在对照下,竟是分毫不差。
“我如果真想起来了……”
白术沉默了片刻,在心底轻声开口:“那我,还是我吗?”
一直以来,他都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但这总是绕不开的。
他究竟是那次喜欢吐槽,喜欢看番,喜欢当懒狗的平平无奇大学生,还是那个逼格爆表,渣男实锤的无明。
这一切,白术也想不明白。
“听说你每日除了去涅槃池,那些与无圭他们斗法演练?”广慧问道。
“正是。”白术收起心思,躬身答道:“无圭师叔他们神通高强,与他们谈禅斗法,弟子获益匪浅。”
“终究是点到为止,不带杀意,更何况无圭他们,已经远远落后你了。”
广慧摇摇头,忽然提起白术,一步踏出:
“你想磨炼禅心,我带你去一处地界!”
天悬地转,即便已是金刚三重的修为,白术仍是看不清广慧的动作,眼前事物瞬间虚化,如单调的水墨线条。
待白术再睁开眼,世界恢复清晰之时。
他已从天柱峰,被挪移到了另一处地界。
混混沌沌,放眼四周上下,都是漆黑一片,不见光亮色彩,那是如同浓墨一般的邃黑,甚至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也是一座洞天,只是规格比不上金刚寺所在,但它同样是洞天,独立于金刚寺外,藏匿无穷虚空之中。”
“金刚寺建基业数千年,自祖师在南土兴禅时,便大大小小,得罪了无数人。”
广慧声音淡淡响起,此刻这中年僧人已不见了踪迹,唯有声音传开:
“你所在的这处地界,是祖师亲手打造,前前后后,被无数僧人诵经加持过的。它唤作十惑苦狱,历代金刚寺的佛敌,悉数被关押在内。”
“牢狱?”白术微微吃了一惊。
他倒不是惊愕于牢狱,只是没想到,金刚寺为关押敌人,竟从大洞天之外,又开辟出了一个恒久不衰的小虚空洞天。
“十惑苦狱里,关押的都是历代的凶人、恶人,法力凶绝无比,桀骜难驯,斗法起来,是绝不会留手的,你也尽可全力施为,无须顾忌。”
广慧声音遥遥从虚无处传来:“这些时日,你就且在十惑苦狱里,避一避风头吧。”
“避风头?避什么风头?”
“千羽阁的孔雀昨日悄悄潜进来,又被我挪移了出去,她的先天大五行真光甚是难缠,是得了五行道的真正神韵,还有广霞宫那位宫主……总而言之,待我将她们赶出南土,你再露面吧。”
“……”白术无奈点点头:“金刚寺里,她们也能随意进出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了,你招惹的女施主若是联起手来,我也要大感头疼。”
广慧声音最后落下:“举行法会时,我再将你送出来,且在十惑苦狱里消磨些时日吧。”
“希望不要联手吧。”
广慧声音已不再传来,只剩下白术的自言自语:
“我才几斤肉,哪够她们分的?”
第二百九十章 巨人
四周都是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犹如置身于浓稠的黑墨之色,不见丝毫光亮。
隐隐,在黑暗之中,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像是苍老妇人的啜泣声,又像是一群稚童发出的欢笑,诡异而可怖。
白术行走在大地上,隐隐约约,有数百上千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随着动作,也缓慢移动着视线。
那些目光贪婪而冰冷,被注视着的白术,觉得自己有如砧板上的一块肉,而周围,是站满了一排饥渴难当,只待大撕大嚼的饕餮食客。
十惑苦狱。
十惑者,贪,嗔,痴,慢,疑,身见,边见,邪见,见取见,戒禁取见。亦名十使,十大根本烦恼。
但凡身在人世苦海中,便离不开这十大烦恼,诛杀不尽,驱赶不绝,其常伴于身侧,永无休止。
隐隐约约,白术不知行了多少距离,他觉得自己似是登上了一座高山,脚下正踩着崎岖不平的山间小道。
无边的暗色。
这种暗色,遮盖了整片十惑苦狱的黑暗色,就连白术的目力,也无法看透。
视野所及,只是身前短短数十丈远。
再前进一些,就是一片墨黑色了。
影影绰绰,翻过几座小山头,前方赫然便多出密密麻麻的高林大木来,那是接天的古木,气势非凡,不知自下而上纵起了多少丈高!
即便目力受限,白术看不清那些古木,但仍是被它的姿态所震慑。
十惑苦狱里。
竟有这么一大片神木吗?
这要拿出去卖,得赚多少钱啊?
在白术默默思忖时,头顶处陡然传来隆隆的大声响,像青天被一只巨手撕裂开,露出界外那无垠的黑暗混沌。
“小崽子!”
视野瞬间清晰,浓黑被声浪驱散,登时不见。
白术愕然抬起头,只见一张硕大到难以形容的巨脸,在万丈高的极天之上,透过云层,瓮声瓮气道:
“你看某家腿毛作甚?”
轰隆隆!
巨人!
这是一个庞大到足以支撑穹天的巨人!
他箕张着双腿,蹲在地上,那半边身子,就已经超出了界外,头颅顶着青天,巍峨无比!
那密密麻麻的接天古木,只是巨人浓黑的腿毛,白术一路走过的庞大山岳,也只是小腿上的肌肉。
先于天,圣于地。
苍天之上的巨人,就如同一尊古老的神明,在俯瞰人间。
蝼蚁,或者说是微不足道的浮尘……
在巨人那如同天日的眼眸中,白术看见了渺小到可忽略不计的自己。
白术死死盯着苍天上的面孔,心潮澎湃,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远超任何法象,那不是任何神通所能企及的造物,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尊不折不扣,神圣如天海的大巨人!
这样的东西,居然会被十惑苦狱所困住么?
“小崽子走来走去,搅得某家腿上痒痒,真是讨人厌。”
在白术震愕之际,那先于天,圣于地的巨人嘿嘿一笑,轻轻抬起一根手指,朝白术碾来:
“压死你!”
轻轻压落,万丈虚空就被巨力瞬间打爆!刺耳的喧嚣音浪炸起,像是一界沉沦无间的凄苦声音。
白术神意瞬息被巨指中的杀意,牢牢摄住,分毫动弹不得。
“嘭!”
在意识逐渐沉迷之际,泥丸宫的两柄飞剑,突得铮铮作响,散出道道如龙的啸声,筋脉里的道一环,也忽得大放芒光。
种种异象,配和婆稚阿修罗的怒吼声,白术心神一颤,猛得睁开双眼
从那股可怖的意境中挣脱出来后,他定睛看向那道碾破万里虚空的巨指,眉头紧锁。
巨指……
巨人……
这些东西在……不对!
在最后巨指临身的刹那,他面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原来如此……”
白术低声叹息:“差点着道了。”
嘭!
下一刻,巨指压落,血花炸开。
巨人的面庞犹豫了半响,他抬起天柱般的手指头,看了看,又挠挠脑袋,满是困惑不解。
怎么……
“原来一开始,我就中了幻术。”
原地,白术声音陡然低低响起,那个本该被碾成血沫的人,此刻正拊掌笑道:“好高明的幻术!”
轰隆隆!
听到这话,巨人第一次神色动容,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就有一印径自从青冥砸落,把巨人身躯打得粉碎。
烟消雾散。
白术微微眯起眼,抬头望去。
浓黑不见,巨人不见。
他正站在一处赤红的焦土上,无垠无际,数百座大峰陡峭插天,如同一柄柄神剑插在地表,荒凉而死寂,没有人烟。
那些大峰里居住着无数人影,先前感应到的眸光,便是那些人影发出的。
“你很不错,金刚三重的幻术,居然迷了我这么久。”
白术对近前大峰上,一个面目惶恐,口鼻淌血的干瘦人影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
“金刚三重?!”
那先前施展幻术的人影闻言跳脚大骂,他是一个颧骨奇高的男子,面目清奇,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八卦紫金袍。
这男子此刻正在峰顶破口大骂:
“你跟某家拿什么大?你难道不是金刚三重吗?
若非某家被这破山锁住,常年消磨气血,又出去不得,你早被某家一拳头砸死了!哪还有命说风凉话?!”
“你是谢家的人罢,先前的幻术,只怕出自于《大梵十二经论》。”
白术摇头笑道:“修行《大梵十二经论》的,都是以幻术见长,你当我不知吗?”
从一开始。
广慧将他挪移进十惑苦狱时,在不知不觉中,白术便中了大梵的幻术。
无论是浓墨般的深黑,还是顶天立地的巨人,那种种事物,皆是用幻术编制的一切。
十惑苦狱的景象,是赤红的焦土,而焦土之上的数百座山峰,困锁了各处出身的凶人。
如此,才是十惑苦狱的真情实景。
在中了幻术后,广慧甚至还与白术对话了一番。
只是这僧人把白术身中的幻术看在眼里,却并没有点破。
“很久……”白术轻声笑了笑:“很久都没有见识大梵了,真是令人难忘。”
“你是哪个辈的僧人?广字辈?还是无字辈?”谢家男子面上一惊:“你见过大梵的幻术?”
“才刚刚进来,这苦狱,就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惊喜。”
白术微笑放远目光,焦土上那数百座山峰,同时也有阴寒或霸绝的眸光,冷冷回应。
其中几道眸光,沉重无匹,甚至压得白术无法喘息,几乎要跪伏下去。
“告诉我。”
白术登上山峰,朝谢家男子一步步走进:“你修行大梵到了金刚三重,为什么还没有化道?”
俊美少年嘴角带笑,面上却殊无表情,眼底更是森寒一片,谢家男子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头狠狠颤了颤。
他努力想鼓起真炁,更因为幻术被破,狠狠伤了魂,被白术捏印镇住。
“你最好如实说出来,不要反抗。”
白术弹出一道剑气,斩落了谢家男子的衣袍:
“我观你年岁,已经过两百了吧,为什么,还没有化道呢?”
白术淡淡开口:
“我对你,很是好奇啊。”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大梵
“某家谢酩,二百一十三岁,金刚三重修为,主修《大梵十二经论》,精通五气大手印和瘟病龙虎剑,因得罪了谢宣老狗,被他亲自押来金刚寺,送进这十惑苦狱里。”
大峰上,一个衣袍褴褛,鼻青脸肿的男子捂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开口。
事实证明,没有人能捱过一顿痛打,就算是铁打钢炼的汉子也不行。
这正如再冷漠的男人,身体里,总有一个部位是温暖的。
被白术一顿老拳狠狠招呼后,谢酩终于不情不愿的开口了。
“谁要听你的履历了!”白术不耐烦打断:“我是问你修行大梵已经两百多年了,怎么还没有化道?”
“我结出心印了!”
“我……我朋友。”白术摇头:“我朋友也结出心印了,她结印的时间应当比你还早些,但她却是快化道了。”
“哈?比某家早?多早?”
“十一二岁的样子吧……或许,还要更早一些。”
“放屁吧!”谢酩腾得跳起,戟指白术,勃然大怒道:“你吹什么呢?我怎不知家里有这种后辈?”
“你被关进来多久了?”
“喜王。”谢酩那股劲顿时散了,他讪讪垂下手指,闷声道:“我被谢宣老狗关进来时,喜王刚刚驾崩,听说他炼长生丹不成,寿数尽了。”
“现在是光初二十四年,喜王死后,他的儿子幽王即位,幽王已经死了,现在执政的,是幽王的小儿子。”
“幽王?”谢酩吃了一惊:“竟是郑恪登了王位吗?他是幽王?”
谢酩提起这个名字时,神色殊无一点敬意,在吃惊之余,脸上还隐隐有些鄙薄和讥嘲。
白术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幻,倒也见怪不怪。
巨室和圣地把持朝纲,操控中枢,王位上的郑国天子对他们来说形同傀儡,是可以任意揉捏的对象。
谢酩若是神态恭谨,那才是见鬼了。
“郑恪被郑胥杀了,当场死在东宫,幽王是郑胥。”白术对一脸茫然的谢酩解释道:“郑胥能登大宝,你们谢家劳苦功高啊,现在的天子,是郑胥的小儿子,同样也被你们谢家扶植上位。”
“这样吗……”
谢酩脸上似笑非笑,双拳死死紧握,却终只是长叹一声:
“原来,世事已经变了这么多,可笑我被十惑苦狱困住,竟对这些事情,分毫也不知晓。”
“说了这么多,你也该告诉我了。”
白术微微俯下身子,与落魄的中年文士平视道:
“谢酩,你的秘密,是什么?”
“这么多年了,他娘的!”谢酩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他沉默看了白术一眼,旋即冷笑连连:
“我在苦狱里蹉跎了无数年岁,外面天下都已变成个什么鬼样了!我完了!老子这辈子都他娘的完了!”
多少年了……
谢酩捧着脑袋,身上破烂的八卦紫金袍随风抖动,衬得这落魄的中年男人格外悲凉。
想当年,他也是谢家的后起之秀,也曾横压一世,镇得同辈年轻人无法喘息,不得挺直躯干。
只因为和谢宣做对头,才被关进这无边苦狱里来,生生蹉跎了岁月。
悠悠百十载过去,属于谢酩的那个时代,已经远远过去了。
被困锁在十惑苦狱的他,不仅修为受到限制,毫无寸进,反而日日受这片小洞天的熬煮,肉身衰竭,元神黯淡,连道基都险些崩灭了。
“完了!他妈的!”谢酩怒骂一声:“老子的媳妇只怕改嫁了,现在都他娘有曾孙子了吧!”
“这种事情,你被关进来这么久,心底就没有数吗?”
白术宽慰道:“或许尊夫人——”
“她可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谢酩怔怔打断白术:“她不能守活寡的!这么久了,他妈的……”
“告诉我为什么,我就放你出去。”
白术懒得再跟谢酩多做纠缠,径直开口:“这桩交易,你愿意吗?我可以和你立下法契。”
“你……”谢酩震愕睁大眼,猛得起身。
他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朝白术咚咚咚走近几步,却又忽得止住脚,摇摇脑袋。
“小贼子,你诓我!”
谢酩鼻孔出气:“你可知这十惑苦狱里,关押了什么人物?你说放我出去就放我出去?这金刚寺是你家开的?方丈是你爹啊?!”
“金刚寺不是我家开的,方丈也不是我爹。”
白术刚欲取出法契来,泥丸宫里,却忽得多出一张泛黄的纸张。
“不要立法契。”
方丈的声音突然在泥丸宫中响起:
“这谢酩也是个人物,生平没做甚么恶事,只是栽到了谢宣手中,才落得如此下场。”
“方丈?”
“你赦了他,收谢酩当个幕僚吧。”方丈笑了笑:“你就任大都督时,谢酩刚好也能助你。”
白术微微颔首,心头若有所思,他还欲答话,方丈的声音便已径自消失不见。
泥丸宫里,唯有那张泛黄的纸张载沉载浮,闪着暗金的光……
“法契就算了。”
在方丈离去后,白术收敛心神,话锋一转,对谢酩忽然笑道:
“但我的确可以让你出去,这话不是假的。”
他伸手一展,将泥丸宫里那张微微泛黄,表面铭刻无数奇特花纹的纸张,递给有些不知所措的谢酩:
“看看?”
“……”
谢酩呆了呆,他颤巍巍伸手,旋即猛得一把抢过,近乎贪婪的把面颊贴上去,死死盯着看。
赦!
没有其他话语,纸张上,唯有一个泼墨大字!
那仅是一个字,却给人以如山的沉重巍峨感,谢酩呼吸一滞,血液流动的速度变缓,他整个人双膝一软,几乎要被字中的意蕴压垮跪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酩将纸张狠狠塞进胸口,捂住脸放声大笑,声震群山。
“我,我……哈哈哈哈!!!”
被关进十惑苦狱里百十年了,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老死在这,一辈子,也不能瞧见外面的光亮。
没想到,没想到……
“谢家……”
谢酩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谢宣,老子来了!”
而在谢酩放声大笑之际,远远,这十惑苦狱的数百座山峰中,都被惊动。
“大梵算什么!”
一个阴恻恻的笑声陡然响起,白术回身看去,见远处山峰,一个浑身金光灿灿,足足有数百丈高的巨人狂笑道:
“小娃娃,你若放我出去,老子可为你效命百年!任你要什么神通、法器,还是丹药、美人,老子都能替你抢过来。”
“便是谢家那什么大梵。”
金光巨人声音有些不屑:“老子也能替你拿来!”
刺耳的音浪从金光巨人口中传开,顿时便在这赤红的焦土上,掀起了可怖的大风暴!
白术眼中眸光变化,若有所思。
“别听那老鬼胡扯!”
见白术的样子,谢酩吓了一跳,他忙不迭扯住白术的袖袍,急切开口:
“这老鬼生平无恶不作,哪守什么信用,你纵是立下法契,他也能想法子破解掉呢!”
“他是谁?”白术指着金光巨人,对谢酩问道:“这金光,似是一门不弱的守御大神通。”
“小娃娃有眼光!”
金光巨人闻言哈哈大笑:“这是我太州燕家的乾元金光,能克旧六气,开一世新天!你若放了我,便把这乾元金光传你!”
“狗屁乾元金光,吹得也不害臊!”
远远,又有一座山峰传来喊声,只见一个瘦骨嶙峋,面皮却是丰润饱满的婴孩叫道:
“放我出去,我把千羽阁的《大鹏明王经咒》给你!”
“千羽阁也是狗屁!”
又一处山峰,一个丰神俊秀,生得清俊异常的少年人叫道:
“放我出去,我有大魔坟的《虬龙炼魔经》!”
这少年人头顶挂着一片璀璨星河,正在演化万象之间的瑰丽生灭,璀璨生辉。仙光灿灿。
白术扫了一眼,暗暗计数,只见这片十惑苦狱里,修为最次的,也是第四境金刚。
上百座山峰中,散发出命藏气息的不在少数,有生人,也有寿数尽了的白骨。
更远一些,那些大山更加巍峨了,直直有如一尊尊太古神岳,那些山峰中的气息,与命藏又不可同日而语,白术分毫看不出深浅来,可怖异常!
人仙!
这十惑苦狱里,至少镇压了一尊六境的人仙!
而在白术心底暗起波澜时,又有一道低沉声音忽然想起,把所有嘈杂的声浪,都尽数盖压了下去。
“我是西楚儒门,乐正一脉的人。”
一个头戴高冠,双目细长,眼眸中血光闪烁不休,犹如两汪沸腾血湖的男人持着规尺,对白术笑道:
“小友想要什么?南华宫的《长生金身》,还是枯祠的《生生功》?若是愿意,某家可将自己修行的《春秋大典》,也一并献上。”
男人声音低沉,却如春风化雨,拂遍了整片十惑苦狱的土地。
听到他的声音,白术泥丸宫里顿时演化出无数异相来,他心神恍惚,觉得自己时而是登坐太和殿,尊为九五的人间帝王,时而是天花簇拥,万彩相随的至妙天人,时而是菩提常伴,清净永驻的大禅圣者。
种种美好,种种绚烂,都伴随在身侧。
白术摇摇头,眼中金光一现,顿时便挣脱开了。
这些凶人、恶人被十惑苦狱困住,又被山峰束缚了一身的神通、道行,可即便如此,那头戴高冠的男子却还能影响自己。
如此修为,当真是可怖至极了!
“你绝不可答应他。”
见白术挣脱开,谢酩连忙提点道:
“这人是洛江陈氏出身,叫陈杼,是当今陈氏家主的亲兄弟,他昔年还是乐正一脉的得意门生,连北卫文德公,都曾赞颂过陈杼的学问。”
白术皱皱眉,听谢酩继续说了下去。
“这陈杼自得了一本《血神经》后,就在三国掀起无边的血海杀劫,数十万大军来杀他,都被陈杼化为了血海,尸骨不存!”
谢酩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忌惮:“陈杼离人仙只差几步了,当初为把他关进苦狱来,三国的圣地、巨室出手,死了好多人!”
“天下间的纷争,不都是在于人吗?”
听见谢酩的声音,那叫陈杼的男人倒也丝毫不恼,反而温声辩解道:
“杀光他们,就无有高下,无有尊卑,也无有贵贱了,如此,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同。”
“疯子!”
谢酩心头一寒,他暗暗骂了句,也不敢做声了。
“人仙?”白术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其他山峰的声音:“这苦狱里,可囚着人仙?”
“这……”
谢酩呆了呆,良久才回道:
“应当是有吧,但这苦狱里,一般是没什么交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人仙……
白术不再多想,对谢酩径自开口:“我放你出苦狱,现在,该轮到你说了。”
“我……”
谢酩犹豫了刹那,但摸着胸口处的纸张,终是狠下心来,开口道:
“当年,我与阿兄一同修行大梵,他天资最好,比我化道也慢一些,同是阳符境,我双臂已经虚无了,但阿兄,只是手指出了些异样。”
白术默默听着,记在耳中。
“阿兄……”谢酩沉默了良久,苦笑一声后,继续涩声道:“是阿兄救了我,他把自己的大梵炼成了药,喂给我吃了,那个时候,我半边身子已经化道了,神智不清,待醒转过时,阿兄已经死了……”
“大梵这种邪功,一旦修行,就再也停不下来,想废功,也废不了。”
谢酩攥着胸口的纸张,五指微颤:
“是谢宣逼迫我们的,是他逼迫我们修行大梵,我早知道,他一直不安好心!阿兄死后,我一直和谢宣作对,只可惜,我最后还是被他关了进来,我……”
“修成大梵,炼药,就能止住道化吗?”
白术忽得打断谢酩,展颜一笑:“还好,也不算太难。”
“什么?”谢酩不解其意。
“可否用元神法,分出一道灵身,修行大梵?”白术向谢酩请教道:“如此,既不损主身,又可待那具灵身成长后,把他用来炼药。”
“你以为这法子没人想过,太放肆了!”
谢酩腾得跳起,骤然勃然大怒:
“大梵修行,一步错,步步错,走错一步,便是死了!神仙也救不得!阿兄当年也想分出化身救我,但那要靠天时,靠运气的!你以为大梵是什么,小儿戏吗?!”
“你阿兄当年是什么境界?”白术倒也不恼:“你活了两百年,都无道化的迹象,他在大梵的成就,想必不低吧。”
“那是自然。”
谢酩面上显露出傲然之色:“阿兄是同辈最出色的人,谁也比不上,他早早通过了住世之井,证得了地、水、风、火、空这五大境界,是正法的守护者,他离大梵圆满,只差短短几步!”
那你哥对你是真爱了……
白术心中默默腹诽,同时向谢酩伸出手来。
“干嘛?”
“把《大梵十二经论》给我。”白术开口:“让我看看。”
“稍弱的灵身是无法承载大梵的,更可况,我也觉得你成不了,何必浪费苦功,我……”
谢酩还想多说,但触及白术的目光,只得无奈打消了念头。
“修不成,折损了灵身,你可别赖我。”
谢酩不情不愿虚虚一指,白术泥丸宫里,登时便多出一篇繁复古老的经文。
“放心吧,待我养出灵身来,就让你看看天才。”
白术淡淡开口:“什么叫真正的武道天才!”
谢酩:“……”
白术神念触碰经文,那些细密的文字,令他微微恍惚了刹那。
他想起几年前,在汾阴的赵家东府里,那些闪着光亮的琉璃瓦齐齐排列,就像一汪银色的大水湖。
第一次,那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是见过了很多面,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头发乱糟糟的小姑娘……
白术嘴角不自觉弯了弯,但没等他继续呆下去,忽有女子冷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把白术吓了跳。
白术四顾一眼,却没见到半个女人的影子。
“你刚才……”白术将神念辐射出去,对一旁的谢酩问道:“听见笑声了吗?”
“笑声?”谢酩皱眉:“没有啊。”
“没有?”
“真没有!”
白术挠挠头,盘坐在地,翻开了泥丸宫中的经卷。
第二百九十二章 联手
“万物从梵天而产生,依梵天而存在,毁灭时又还梵天。”——《森林书》。
……
……
……
最初的最初,没有宇宙和物质,甚至连这一概念,都并不存在,直至那飘流于混沌中的梵卵。以意念力把卵壳破为两半后,才有了宇宙和星空。
天地间出现了气体空间,以后是地、水、风、火、空五大元素,再以后是天人、星辰、阿修罗、山脉、大陆、海洋,出现了语言、**、愤怒、欢乐、忏悔,最后梵天自身也一分为二,一半为男,一半为女,祂还创造了一切神祇和妖魔,一切秩序,一切的生灭,都归于梵天。
在这一切的万象中,关于存在的概念,也诞生了。
以妙高山为中心,游乾陀罗等八大山,成列回绕,而山与之间,各有一海水,为八山九海,可称为一小世界。
此小世界以一千为集,作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集成中千世界,而在中千世界之上,更有大千世界。
此大千世界因由小、中、大三种千世界所集,又名曰三千大世界。
三千大世界名为三千,实则是千百亿、兆亿、无量世界!是无限,亦是永不可穷尽者!
在这梵天创造的三千大世界里,梵神、天人王和圣哲们,享有着全部的清净和美妙,祂们是永生的不衰朽者,时间在祂们面前,是静止而非流动的。
除了应对阿修罗和妖魔众的威胁,在梵神和天人王那漫长到无法想象的一生里,再也没有别的祸端。
而那诞生这一切的梵天,是无限的存在,是自在自为,无始无终,恒常不变的绝对者,是超越时间与空间,是隐藏在宇宙万事万物,乃至梵神、天人王、圣哲背后的“一切绝对实在”!
梵天的一天,有日夜各十二小时,每十二小时,便对应这人世阎浮的四十三亿两千万年,每一个纪元破灭的劫数,等于梵天的一日一夜。
祂只会在最初和最末的时间醒来,当梵天醒来时,便是三千大世界重新归于虚无,一切的一切,重新开始。
那个时候,三相神中的湿婆和毗湿奴,也会发出微笑的声音,向梵天献上无色的天花。
《大梵十二经论》——
这门被夫子称赞,来历不明的功法,便是以武道的规格,试图来模拟梵天睁眼生灭的情景。
白术粗粗扫了一眼,浏览全篇后,便陷入了沉默。
人所能认知的东西,是有极限的,即便是修士,也无法脱离人的范畴。
《大梵十二经论》记述的,太过宏大而梦幻了。
那是远远超乎想象,无法形容,亦不可捉摸。
它其中所描述的,是绝对而恒常的梵!最高灵魂的睡与醒,永无止境的生与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白术心头忽然想起佛经中的这句话,一时无言。
《大梵十二经论》一旦修成,一举一动间,便是空幻,便是无常有,也难怪世人常言大梵以幻术见长,这言语的确真实不虚。
而在白术垂下眼帘,默默思忖之际,一旁左转右转的谢酩,脸上却有些紧张之色。
半炷香后,见白术仍没有动静,谢酩终于狠下心,用力摇了白术一摇。
“怎么?”白术睁开眼问道。
“如何?这《大梵十二经论》?”谢酩尴尬一笑:“还好吧?”
“还好。”
“真的?”谢酩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你真看懂了?”
“废话!”
“你看归看,可千万别拿主身修行啊,这一旦开个头,就是停不下来的,咱真要学大梵,也要用灵身学,别拿命不当回事。”谢酩支支吾吾了半响,终于吐露出心声:
“你若不小心化道了,我说不定就要被炼成丹药,小命没了!”
“喔!”白术瞬间醒悟,举一反三。
“那我把你炼成丹药不就得了?何必费心思去学什么大梵?”
“不成的!你他娘的三思则个!”
谢酩面皮一黑,高高蹦起,对白术苦口婆心劝道:
“我阿兄当初刚刚开了命藏第一玄关,修为是第五境,所以我在金刚境,才没有陷入化道,但命藏,我就说不准了!
再说这么多年,药效都流失了,炼了我,得不偿失啊!”
“那你加油,早点破个人仙。”白术起身,拍了拍谢酩肩头,勉励道:“等你到了第六境,我再来炼你。”
“开玩笑吧,人仙这么容易?!”
“知道开玩笑还这多屁话!”白术沉默了片刻,对谢酩问道:“你也修行这心经,对于其中梵天和那三千大世界的记叙……”
“谢酩。”白术淡淡开口:“你信吗?”
梵神、天人王、圣哲;妖魔众和阿修罗;三千大世界;那跨越无数无尽劫数,波及亿万万纪元的,天人众与阿修罗的战火。
更令白术在意的是,在方才那粗略一瞥中,他甚至还从经文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婆稚。
婆稚大阿修罗王。
正法的破坏者,阿修罗众的领袖之一,那一面三眼,高大如宇宙的怪物。
印度教。
在这种种,无论是梵天,还是天人众和婆稚,或多或少,都有前世印度教的影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信?信什么?”
听见白术的问话,谢酩先是一怔,旋即自嘲笑道:“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真有圣哲和梵天这种存在,高伟如祂们,又何曾向着人世投下过目光来?”
“莫说梵天了,在西楚,道教盛行,那里至今流传着太清开天地的传说,道观里的庙祝,哪个不会背《太上老君开天经》?”
谢酩顿了顿,继续道:
“而在北卫,又有青帝辟阴阳、生造化的故事,青神观里供奉的青要玄土明光上帝,据说便是青帝的兆亿化身之一。”
谢酩拍了拍手,淡淡做出结论:“这些神话故事,多如天上的繁星,你信吗?你就算信了,又有什么用?”
白术默然无语,心头却暗自计较。
“梵天、太上、青帝,再加上南郑这边,拘留孙佛曾打坏大天魔波旬,拯救亿万世界的传说,加起来,怕是有三个前世的教派了。”
印度教、道教、佛教。
这些前世神话中的人物,仅仅只在古册中的人物,竟在这片武道盛行的异天地,也流传下了种种传说来。
白术缓慢转动指尖,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听过这个吗?”
白术突然挑眉,对一旁的谢酩问道:
“一个叫托尔的雷神,拿锤子,和大蛇耶梦加得同归于尽?”
“雷神?托尔?有姓托的吗?”
谢酩一时懵懂,他困惑开口:“大蛇?有名姓的妖蛇很多,可哪家的大蛇会叫耶梦加得?这名字太拗口了。”
“好吧。”白术耸肩:“没有北欧。”
他沉了沉气机,向远处的群山望过去,群山之中,也有不少贪婪或炙热的目光回应过来。
“你进十惑苦狱,是来历练的吧。”
谢酩满脸堆笑,凑上前讲道:
“我们被困在这峰里,不得出去,也走动不得,你若斗法时不支,退出山峰便是,他们追赶不上的。”
谢酩又伸手一指,向白术示意:
“金刚境有几个狠茬子,在西北那一片,过了那座峰,看见了吗,就那个绿油油的大山峰,那座峰后面,都是囚着五境命藏的人物,现在别轻易过去,你还不是敌手。”
拿到方丈的赦令之后,这个穿着八卦紫金袍的文士,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像卸去一身的枷锁。
他在白术耳边嘀嘀咕咕,出谋划策,颇有几分狗头军师的模样。
“往哭鬼老人再过去,你就千万不能再走了,我怀疑,那里囚着一尊六境的人仙。”
谢酩继续比划:
“上一次,三十年还是二十年,十惑苦狱差点被那里的一嗓子给吼崩了,哭鬼老人离得最近,半边身子都成了白骨。后面好些光头飞近来,拿着法器,费力老半天,才重新给镇压住。”
谢酩缩了缩脖子,心有余悸:“我怀疑啊,那里的人物,是个六境的人仙!”
“明白了。”
白术若有所思点点头,也不多言。
他飞身化成一道长虹,朝西北角一座黄岳,迤逦而去。
前来十惑苦狱,毕竟是斗法历练的,发现一个谢酩,已经是意外之喜了,白术也不奢望能有更多东西。
边郡战况正酣,化身死了些,但赚得也多。
阳陵城里的化身,在跟随卫姒学习人觉经,日复一日,在教导之下,人觉经距离入门,只差短短几步了。
只要入门……
白术暗暗握紧双拳,眼中情绪莫名。
顷刻,白术的遁光就划破群山,在那座古黄色的峰顶降下。
峰顶异常平整圆划,是一个数丈宽大的圆体,所有尖利不平的地方,都被削减了个干净。
在大圆中,坐着一个怀抱长刀,双鬓斑白的少年人,他穿着半旧的白衣,双目似闭非闭,神色冰冷。
无生刀,李榀!
李榀出身于龙渊李氏,是十二巨室的族人,他一手刀法阴戾凄绝,曾斩了不少闻名一时的大剑修。
“是你?”
见白术按下遁光,李榀忽得缓慢起身,淡淡开口。
他单手拖着刀,大袖随风飘摇,神情写意,似闲庭散步一般,对白术的警惕形成鲜明对照。
“你来了?”李榀淡淡道。
“我来了。”
“你本不该来。”
“……为啥子吗?”白术强行截断话茬。
“你是来历练的吧。”
李榀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他唇角微微勾起,呼吸声轻盈无比:“你不该选我,即便我不能离开这座峰,你也不该胆大到选我。”
“为啥子吗?”
“你们金刚寺来历练的。”李榀微微一笑,温声开口:“四个,我杀了四个,他们没能逃出这座山,就被我杀了。”
“那你是真的牛批。”
“听。”
单手拖着刀的李榀忽得闭上眼,那张英俊而苍白的脸上,宁静而温柔,
“听啥?”
“听——”
李榀忽得消失不见,在短短几个刹那之内,就从原地消失不见。
长刀裁破虚空,一束银光忽然洞开了冥冥惑惑,径直在白术身后出现,朝他的泥丸宫斩落。
李榀叹息声低低响起,带着莫名的唏嘘:
“听,风的声音……”
……
……
……
十惑苦狱上空。
隐隐,有一道数百丈长,狭细的裂缝横亘虚空,细细看去,待那道裂缝张开、张开、越来愈大,最终竟是人体眼帘的形状!
眼帘张开,在那眼帘之中,无穷的神光霞气喷发暴涨,璀璨耀目,有如一颗照耀四极八荒的大日头!
眼睛!
这竟是一颗眼睛!
此刻,那眼睛中含着笑意,它看着地下山峰处,白术薅住李榀的头发,正骑在他背上,狠狠一顿老拳招呼,笑意愈发浓盛。
突然。
那眼睛里多出了一丝讶异,旋即虚空处,无声无息,就多出了广慧的身影。
“方丈。”
广慧对那眼睛行了一礼,道:“我要开两界须弥阵了!”
“这小子有我看着,不会有事,你……等等!”
那横亘长空的神目一惊,旋即金光散漫,化成方丈的身形:
“为何要开两界须弥阵?出什么事了?”
“我追出去的数个灵身,被人打灭了。”
广慧面沉如水,他指了指李榀背上的白术,无奈道:“他招惹的那群女人,此刻联手了!”
……
……
……
数千里外。
群山倒塌,沟壑纵横,一片狼藉不堪。
五色光里,一个容貌美艳绝俗的女人持着宝瓶,她摸了摸小脑袋,眼神呆呆的。
前方,广慧那如天海的巍峨法体正慢慢溃散,消失不见,法体眉心处,插着一柄金色的天剑。
“师姐?”
女子收起藤壶,对广慧尸体不远,一个笼罩在金光的人影喊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孔雀,你真是个小呆子。”
天剑再度一搅,广慧的法体彻底崩散,金光也随之散去,露出了其中的真容。
那是一个身段高挑的女子,杏目白肤,五官清丽异常,曲线更是婀娜,腰肢不堪盈盈一握。
“等等,等等……”
“你一个人,是进不去金刚寺的。”女人收手一招,那金色的天剑就掠了过来,她淡淡开口:“钟离郡的斐丘,她们联手了,你去斐丘吧。”
“我……”
孔雀欲言又止,她摸了摸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师姐你?”
“我去阳陵,他的化身在边郡。”
“等等,师姐!你怎么……”
“我为什么要见他吗?”女人美眸一闪,玩味笑了笑:“因为,我也被他骗过啊。”
“哈???”
“我去要一个解释。”
女人唇角微微勾起,她眼波流转,语气轻盈而温柔:“等要完解释后,我就杀了他!”
第二百九十三章 风助群鹰击,云随万马来
十惑苦狱。
在一座犹如黑岩铸就的生冷大峰上,苍云巍巍欲坠,成片成片覆压下来,浓云之中电闪雷鸣,刺耳的兵戈声摄人心魄,难听无比。
黑岩大峰不远处,只见谢酩老老实实搬了个小板凳,他箕张着两条腿,神色凝重无比。
谢酩面前是一处火堆,这个落魄的中年文士此刻正缓缓转动烤架,让火舌均匀舔舐着烤架上的胖鸡,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挑不出丝毫差错。
嘶——嘶——
鸡肉慢慢焦黄起来,显露出诱人的色泽,金黄色的肥油一滴滴溅下,跌落到熊熊火堆里,打出轻微的嘶嘶声。
大肥鸡皮开肉绽,焦香味远远飘散开,香浓的油脂被烤得微微发黄,鲜香甚至有些微甜。
火堆前的谢酩不敢怠慢,从泥丸宫里连忙掏出些瓶瓶罐罐,朝火堆上的肥鸡均匀洒落下去。
“吃吗?”
他抬起头,对层云里的人影嚎了一嗓子。
“给我留个腿!”
白术刚喊出声,就被一道白炽雷光迅猛劈中,打得他浑身战栗不已。
“给你留个鸡屁股吧。”
谢酩嘟囔一声,小心翼翼捧起流油的烧鸡,舔了舔嘴唇,狠狠咬了上去。
鲜香、辛辣甚至带着微微的甜腻,鸡肉和佐料一齐在味蕾爆炸开,让谢酩不自觉眯起了眼,赞叹出声。
多少年了……
自从被困进这十惑苦狱里,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真切吃过一顿肉了。
虽说练窍者便可食气,用来作果腹,而金刚境更是内成人身小天地,永无饥患之忧,但口腹之欲,不是那么容易绝的。
平心而论,这只烧鸡并不算好吃,有些地方烤得太熟了,已经碳黑,有些却还带着红色的血丝,甚至连味道,也太咸了些。
但谢酩却吃得津津有味,连骨架也要一齐嚼碎,吞进肚子里。
半响,当他从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脱离时,手里只是一片空荡荡。
莫说鸡腿,就连鸡屁股和骨架子,都丁点不剩了。
谢酩意犹未尽舔了舔嘴,眉毛缓慢挑了挑。
“妈的!”
这个落魄的中年文士撮着牙花子,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鬼东西,真他娘的咸!”
而在谢酩感慨不已时,层云上空,白术与一个头顶悬挂洪钟的道人,鏖战正酣。
在将追风少年李榀一顿狠揍后,接下来的白术,便全被这道人吸引。
一连数日,都将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这是一个极强绝的敌手,无论神通和法力,都丝毫不下于他,甚至在涉猎广博上,还要远远胜过白术。
两人围绕着山峰殊死搏杀,打开出万千电芒,无垠绚光,巨大的气浪滚滚响彻数十里,虚空扭曲,不断的轰鸣。
若非这山峰是由特殊的材质构建,坚固不休,只怕早已碎裂成了齑粉。
“天地无极——”
道人双目射出两道黑光,将白术掷过来的大日打成一片绚烂流火后,他半步不退,猛然低喝一声:
“乾坤借法!”
一片悠悠钟波骤然传响,道人摘下悬挂头顶的大钟,五指用力。
这是他用来护身的法器,抵住了白术数次飞剑袭杀,坚固无摧,难以被攻破。
大钟上本已密布了无数拳印、掌痕、指枪、剑刻,看起来有些破损的痕迹,这些都是白术留下的印记。
但此刻……
在道人五指用力下,一片迷蒙的晕光生出,在那晕光照耀下,大钟上的无数刻痕,竟一点点消失不见,恢复平整。
“不对!”
白术悚然一惊,抬手劈出一道苍苍剑气,朝前方斩落。
道人真炁本已枯竭了,就算是金刚三重,也当不得如此斗法的损耗,眼见拿下道人,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但在那层迷蒙晕光下,不单是护身的大钟,就连道人受损的肉身、黯淡的元神,也极速恢复了起来。
他的血气一点点升起,有如一头凶蛮的深水野龙,正逐渐浮出漆黑水面来,发出怒啸声。
“无用功!飞剑破不了我的法身!”
面对那苍苍如天河的剑气,道人狂笑一声,也不闪不避。
他提着洪钟,微微屈膝,就炸出一团暴烈音浪,迎向径直朝泥丸宫斩落的森寒剑气。
嘭!!!
山石簌簌作响,就连坚固无摧的峰体,也微微颤抖了刹那。
这道人——
竟是用脑袋,生生撞碎了剑气!
“我修行长生金身,早已经大成了,区区剑气,还奈何不了我!”
道人抬手朝白术掷出大钟,咣咣巨响,其钟声悠扬无比,似乎与天道长存,万古不朽,永世不可摧毁。
钟体里有一尊与道人面貌相似的灵,遍体发光,正口中发出颂念的动静,声动群山,阐述无尽的妙理。
道人也十指飞速轮动,打出道道玄妙印决来,要辅助、加持那口神伟洪钟,镇压白术!
“这苦狱里,除了李榀,没人比你更能吹!”
白术发出狮子吼,狂暴音浪冲天,让洪钟的灵光都微微黯淡了刹那,尔后他远转七十二变,摇身变化成一尊百手大明王。
大明王光明圣洁,宝体神圣无比,每一只手上,都托着一座微型的镇魔山,散发出凛冽无畏的杀意。
“来!”
白术怒啸一声,大明王百手齐动,百座镇魔山带着无边的凶威,迎向盖压下来的悠扬洪钟。
嘭!
嘭!!
嘭!!!
山石乱飞,彻底被这巨力波及,打崩了出去,只留下山体深处,那团由禁法构成,拘谨整座山峰的不灭灵光。
无数道凸痕在洪钟中瞬间出现,让这口古朴大钟膨胀不定,忽大忽小,似要随时爆开一般。
“该死!”
道人面色一黑,张嘴啸出一片白炽雷河,朝大钟卷过去。
嘭!
最后一声响,大钟僵直了片刻,旋即猛得爆开!
手捏百印的大明王刚刚破开大钟,迎面而来的,便是白炽到炫目的雷河,其光彩要把整片苦狱都照亮。
“小道尔!”
白术冷笑一声,收起大明王的变化术,回归本相。
他同样张嘴一啸,召出一堵由玉枢神雷构成的接天高墙,挡在身前,抵住雷河的狂暴轰击。
这是一场激烈的大碰撞。
白炽雷河是辛桐梅氏的洞玄神雷,只是不知为何,这道人竟也能原原本本使用出来,威力还颇大。
洞玄神雷最善诸妖斩邪,生阳之气澎湃凌冽,旺盛如海,蕴藏着无穷正直刚阳的念头。
相传妖类褪去妖躯,化生人体时。
天地之中,就有九九八十一道洞玄神雷降下,来阻碍妖类的修行。
也因此,洞玄神雷,是普天妖类最为畏惧的一种雷法,是刻在血脉里的恐惧。
雷河狂暴轰响高墙,玉枢与洞玄两种神雷交击,打得虚空抖动如破纸,一道道数百丈长的粗黑裂痕,远远蔓延开来。
金刚境——
除了然谛之外,眼前道人是白术见过,最强的敌手。
白术狂笑一声,以狮子吼震散残存的雷光,清出一片偌大的清净虚空来,尔后举拳,径直轰向道人。
他身侧金霞缭绕,破损的伤体在金霞笼罩中,正一点点恢复。
涅槃术——
这是无上的疗伤圣术,虽然白术于此道成果不大,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发挥出一二威能来。
道人眸光一冷,飞身上去,同样举拳迎了上去。
嘭!!!
天地之中,传来狂烈的擂鼓声响,一声接着一声,把远处的谢酩都震得睁开双眼,往后退出数里。
璀璨的符文交织,两道身影如龙,像是要打破苦狱囚笼一般,凶蛮无边!
剑气煌煌,大日璀璨,道道雷河碾破虚空,一座座镇魔大山遮蔽了天宇。
在一声轰然巨响中,白术双手猛然阖上!
近处举钟的道人身躯一僵,一道由先天五气凝成,金、赤、玄、黄、绿五种颜色交织,酷似斑斓蜈蚣的锁链,陡然缚住道人。
先天五行蜈蚣锁!
难以言喻的剧痛从身体传来,就像一头大蜈蚣把尖利的钩足,狠狠插入了肉里。
道人不自觉发出痛呼声,他的神识微微晕眩,连镇坐泥丸宫的元神,都被蜈蚣锁中的毒素所侵扰。
真炁流失,气血衰竭,眼前竟浮现出种种幻象,相反,随之而来的,却是缠绕躯体的蜈蚣愈发灵动、长大,有若生出了神智般。
干尸!
再这样吸下去,会被吸成干尸的!
道人心下一狠,强行鼓荡真炁,把蜈蚣锁一把震碎。
可当他刚刚挣脱蜈蚣索时,瞳孔却猛然一缩,如临大敌。
百里云气浩荡,纷纷卷在一处,在云气的中心,白术五指猛然一张,朝道人缓慢压落。
“天人印第一式——无相印!”
如同上无色根的大罗天——
道人能清晰感应到,那一印压下,自己周围的元炁,都纷纷被抽元离质,改换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物体,那是从粒子乃至更深层处的改变,无法停止,无法逆转。
“妈的!怎么又是这招!”
道人绝望掷出手中的洪钟,大叫道:
“求求你,别把我变成女人了!”
赢不了……
无论用什么神通,都化解不了……
这是道人在被揍过无数次,得出的惨痛结论。
被无相印轰中,只能凭借真炁硬抗,别无他法。
而被这一印转化形态,哪怕用真炁硬抗挣脱开,也会留下短短几个刹那的空隙。
几个刹那——
这几个刹那说来虽短,但在金刚境眼中,已经足够长了。
“我变成女人,怎么就丑成那样?”
放弃挣扎的道人思绪乱飘:“不对!是那小子故意把我变丑的!我可——”
噗!
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了道人的思考,他颤巍巍低下头,一截明净如水的剑尖刺透了腹部,剑光森寒。
“你……”
道人狰狞转过头,前方那结印压来的白术早已消失不见,那宏大无极的一印,似乎只是假象。
“幻身,你诓我!”道人大叫:“不对,是蜈蚣的毒,蜈蚣的毒让我迷了神智,否则这等浅薄幻身,我一眼就能看穿!”
“大人,时代变了。”
在道人身后,持剑的白术单手拍拍他的肩,笑道:
“我说出啥就出啥?你咋那天真呢?输了就输了,输给我又不丢人,大兄弟你咋还犟嘴呢?”
噗!
长剑抽出,道人软倒在地,龇牙咧嘴。
“某家飞剑如何?”白术眉飞色舞:“能破你的法体否?”
“……”
“姜仲,南华宫真传弟子,师从玄素元君,金刚三重的修为,是当时西楚真正的人杰。”
白术收起曜灵剑,正色以对:
“你的老师在争权时败落下来,被现任南华宫宫主暗中打杀,就连你,也被暗中囚禁,放逐到这十惑苦狱来,不得见天日。”
“你什么意思?”名叫姜仲的道人皱眉。
“你出身陵京姜氏,是十二巨室的族人,就连南华宫主也不能擅杀你。”白术似笑非笑:“但他能困你一辈子,把你困到死,你在十惑苦狱里住了这些年岁,想必也明白了吧。”
“……”
“如今三国乱世,兵戈不休,正是我辈大好男儿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时日!姜仲,被困在这苦狱里妄自蹉跎年岁,你真的甘心吗!”
白术循循善诱:“你不想给玄素元君报仇?你真能看着自己一日日衰朽下去,老死在这苦狱里?”
“姜仲,来吧。”白术伸出手:“我要你!”
“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姜仲和谢酩都一脸古怪望过来,白术面皮一抽,解释道:“我不要你的人,我要……妈的!”
“跟我在南郑,一起干出番事业来吧。”白术俯下身,对姜仲笑道:“你很强,又不像苦狱这些混账,个个都疯得要命,你若脱离了苦狱,成就定是无可限量!”
“我……”
姜仲挑了挑眉:“你不怕南华宫的报复?那老东西,可不是什么善茬。”
“你与苦狱这些人是不同的,姜仲。”
白术眼中的金光起伏如水波,华美而妖冶,他缓声笑道:
“为了你,我愿意冒一些险。”
“我……”姜仲嘴唇动了动,良久才闷声开口:“我需得想一想。”
“想,好好想一想。”
白术眉笑眼开:“没关系,好事多磨啊。”
他足尖一点,便生出一朵云彩来,托着白术往峰下飞去。
“怎么说?”
远远,谢酩抖着破烂的八卦紫金袍迎上来:“姜仲答应了?”
“快了吧。”白术耸耸肩:“他拒绝不了的。”
这些时日,他将苦狱上上下下,大致也摸了个八成左右。
唯一能入眼的,唯有一个姜仲。
其余人,要么疯魔,要么妖邪。
若将他们解脱出苦狱,只怕第一个,白术便要遭遇不测。
“姜仲修行《地果真卷》,是南华宫天地人三果中,根基最沉厚的一卷真经。”
谢酩抖着袍子,充当狗头军师,在一旁给白术出谋划策:
“他若是归了我们,你可设法让他掌朱雀门的禁卫,那么邺都王城里,天子的禁……”
“等等,你怎了?”
谢酩话语戛然而止,在他身边,白术突然盘坐在地,把体内真炁挪转去了一处未知地界。
“边郡,徐平关。”
良久,过了足足半炷香,白术才睁开眼来,面上泛起苦笑:
“此战败了,北卫那边须弥卫和应龙卫竟一齐下场,我再不出手,化身就要死了……”
“北卫?”
听白术如此开口,谢酩捻着短须,一时竟也怔住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兵气销为日月光
血……
红色的血……
放眼望去,视线都被那些鲜红的液体所占据,它们充斥了眼球,像早春时节泛滥的野河水,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它们从蛟马的肚子上流下,从死人的断头上流下,从那些红色的矛戈上淌下。
太史赞喘着粗气,他费力将长枪从一个卫人头上抽出来,枪杆早已被血浸湿,握起来有些黏腻和滑软。
这是一种很糟糕的触感。
“咳……咳咳咳……”
太史赞以长枪杵地,撕心裂肺咳嗽了几声,尔后他茫然抬起头,朝四处放眼望去。
到处都是纷乱的人影,每个人都面目狰狞,他们踏着火和火淌成的小河,狠狠朝对方挥出刀去,各色的甲胄交织碰撞在一起,绚烂夺目……这一幕,伴着各色大阵放出的光华,竟让太史赞产生了诡异的错觉。
苗圃……
他像是置身于一方苗圃里,花束灿烂缤纷。
山茶花,五颜六色的山茶花在苗圃里盛放,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那些颜色璀璨着,让看花人的瞳孔,都是一片五彩斑斓。
喊杀声无处不在。
那些轰隆隆的喊杀声音,从左,从右,从上下的每个方位,汹涌挤压过来,令太史赞几乎不能喘息。
而在天空之上。
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情境。
一尊尊如山岳高大的法象各施神通,大发法力,他们打得虚空不断破碎又重组,整片天地都隆隆作响,似要炸裂开来。
那些法象主人或挪移青冥,或截断元炁,他们身上爆发出不可直视的绚光,从极天之上,投下森然而庞大的影子。
太史赞捂着流血不已的左腿,看着天与地的一幕幕,缄默无语。
咻!
陡然,一支羽箭射破空气,朝怔怔出神的太史赞疾射过去。
嘭——
北卫弓手脸上的冷笑还未散去,就见羽箭被太史赞单手捉住,这个黑瘦的男子沉默回过头,将羽箭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回掷过去。
空气一声炸响。
弓手捂着喉咙处的血洞,无力软倒在地。
太史赞强提起精神,握着长枪,朝四处悄悄围拢过来的卫军一步步走去。
不知何时,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支卫军小队发现了他,包抄了上来。
“你投敌了,庞逡。”
太史赞哑着嗓子,对卫军中,一个瑟缩的人影笑道:
“你小子怕死!”
太史赞所在的炬龙卫阵列,早被突然杀出的须弥卫,打成了一盘散乱的浮沙,没有下属,找不到上官,就连同僚,也被万军冲散了,消失不见。
“表叔父,太史赞是三境阳符,炬龙卫三府的昭信副尉!”
骁猛如虎的男人一身赤甲,他手中的长枪斜斜点地,这一小股卫军被他的威严所震慑,踌躇不敢上前。
卫军小队里,被太史赞称作庞逡的人尖叫道:
“表叔父,杀了他,大大的加官进爵!”
“我竟不知。”太史赞咳嗽了两声:“你在卫军里,还有一个表叔父?”
被叛军庞逡唤作表叔父的,是一个高大如铁塔,全身披挂重甲的威严武将,他手里提着一杆丈许长画戟,血珠子从戟间点点坠下。
“表叔父!”庞逡大叫一声:“你还在……”
“闭嘴!”
武将抬手打断了庞逡,他注视太史赞良久,满意点点头:
“我叫庞元武,曾经是应龙卫的人,后面因为喝酒误事,被赶了出来。”庞元武低低笑了笑:“你叫……太史赞?”
“正是。”
“太史赞啊。”庞元武把画戟竖直插在身前,开口道:“你这汉子是条好汉子,小九是我们队里有名的神弓手,你掷箭就杀了他,有点意思。”
“降了吧,你们这场仗输定了,翻不了身的。”
庞元武漫不经心开口:“你们南郑这支中军,打陆羽生圣子都只是僵持,拿不下来,偏偏你们南郑邺都那边,还迟迟不加兵,欲战又欲不战。如此态势,要怎么赢呢?”
“看罢!好好看看,太史赞!”
庞元武扬起画戟,指向高空,狂笑道:
“在天上的,青神观、寿吾叶氏、龟城,这三家已经来了数个五境的人间雄主!
在地上的,应龙卫、须弥卫更是倾巢而出!配合荧惑军和岐山甲卫,这四支天下雄军汇聚,谁能抵挡?谁敢抵挡!
告诉我,你们要怎么赢呢?!”
其声如大雷作响,一小片战场,都被庞元武的大嗓门镇住,纷纷惊愕失神。
但纵是如此,太史赞还是没能见到援军。
庞元武所言不差,这一场,的确是南郑输了。
卫人组成的狂暴洪流扫荡整片大地,南郑军的阵势被这股洪流一一分割开,尔后慢慢剿灭,丁点不剩。
至少,在眼前这片地界,太史赞已经没有同盟了。
“降了我吧,像庞逡这小子一样,我的军功已经够了,足够我回到应龙卫了。”
庞元武眯起眼:“乖乖降服,让我给你种下禁制,如你这般人才,即便在应龙卫里,也是能助我的。”
良久。
在庞元武殷切注视下,太史赞终还是摇了摇头。
“愚忠!”庞元武啐了口。
“我不懂人情往来,性格也古板,不惯作乐。”太史赞费力解下染血的羽盔,掷在地上:
“我曾无意得罪了五府的府君,也因他,我在军中蹉跎多年,却一直没有升迁。”
太史赞喘着粗气,笑了笑:“若非北中郎将,我只怕捱到老死,还是个区区一个的炬龙甲士,甚至被开革出炬龙卫,也不是没可能。”
“哦?”庞元武挑挑眉。
“我这辈子。”太史赞勉强提起长枪,笑了笑:“不负人也!”
……
……
……
沙场另一边。
白术刚将主身意识降临,残破化身所一直承受的巨大的痛楚,就转移过来,令他都一阵龇牙咧嘴。
视野朦朦胧胧,是化身的眼睛在方才被打成了血雾,现在还在重生中。
耳畔的,是无数嘈乱的声音,它们混杂在一块,难以分清彼此。
“上马!”
骤然一声暴喝,旋即白术感觉自己被人托起:
“扶北中郎将上马!”
“那你呢?”另一个惶然的身影响起:“你挡得住他们吗?北中郎将都快被打死了!”
“……我也上马!”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一剑横空星斗寒
鼓声隆隆,旌旗飘飘。
喊杀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剧烈拍打着所有人的耳膜,整片战场,都被这兵戈交加的杀声包裹、卷席!
“上马,你也上马?”那个声音有些崩溃:“那你跟老子说个屁?!
我以为你要勇敢留下来断后,为我们创造宝贵的逃跑时机,你说你也上马,你说你——”
“闭嘴!”恼羞成怒的声音响起:“北中郎将都被打死了,你爹我有几条命?去送死吗?”
两道声音又吵了阵,朦朦胧胧间,白术见一个硕大的屁股飞起,重重压落。
被托到马背上的白术突然痛呼一声,僵直的手指动了动。
“北中郎将!”
声音既惊且喜,白术感觉自己被人牢牢抱住,挣脱不得:“你又活啦!”
筋骨齐齐铮铮响动,主身隔空挪移过来的真炁和旺盛生机,只在顷刻间,就将化身的破损修补了七七八八。
虚无之中,光泽黯淡的赤龙被生气一催,登时也摇首摆尾,体表放出煌煌耀目的大赤光来,烛照数里。
转眼。
不过呼吸的功夫,白术这具破损的化身,就已修补了完全。
他泥丸宫中光华一动,便有一点不灭灵光飞出,在元神脑后化作一道不完全的道一神环,悠悠轮转,阐释着至妙无穷的道与理。
化身终究有限,不比灵身这等身化身,尚还拘泥在神通的范畴中。
白术纵然修行到了金刚圆满,化出了道一环来承载道果,可在化身这里,脑后的道一环却是若隐若现,根基不固。
低下头。
只见张灯死死抱住自己,泪眼婆娑。
“将军!”张灯嚎啕大哭:“呜呜呜,你死了,末将也不活啦!”
“少放些屁吧。”
白术一巴掌把他脑袋打歪:“你不是要上马逃吗?”
推开张灯后,白术上前几步,他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沉默了下去。
血……
到处都是血……
死去的人堆成了几座高大的尸山,破烂的甲胄散了一地,偶尔散着黯淡而微弱的符光,血流了满地,甚至淹没了脚掌。
他们这一小支人马被数重大阵困住,包裹在正中间,密不透风。
而在重重杀阵上空,又有几个无边威严的身影矗立其上,镇压阵眼。
“玄谋、玉夫人、昙华和尚、窦士仁。”
白术往上空扫了一眼,只见主宰杀阵那四人,皆是与自己这具化身打过交道的,都是老面孔。
他从泥丸宫召出一柄法剑,持在手中,叹息道:“见了这么多次,都已经是老朋友了,不能放一马吗?”
“放你一马?”身穿阴阳道袍的玄谋冷笑连连,讥道:“打杀你这具化身,才是贫道的心愿,等着罢,终有一日我要打穿金刚寺,把你真身也宰了!”
这道人约莫三十来岁,面庞光洁白皙如婴儿,他头上悬着一张无边宏大的阴阳道图,正演绎着种种从无至有,由生入灭的玄妙景象。
在先前,这玄谋道人也是出手的最主力。
正是他用阴阳图挡住了白术的攻伐,尔后悍下杀手,刺瞎了白术双目。
四人之中,玄谋道人的修为,也是最高强的。
“玉夫人呢?”
白术闻言也不恼,眯起眼朝四人中,那个云鬓高挽,娇容妩媚的美妇人轻笑道:
“玉夫人,你也舍得杀我吗?”
这美妇人腰肢如弱柳,凫臀丰圆,华美宫裙随风轻摇,勾勒出丰腴成熟的躯体,美不胜收。
听见白术的问话,玉夫人掩唇轻笑,柔柔道:“妾身舍不得呢。”
“哈???”跟在白术后面,牵着天马的张灯和金叔平面面相觑,彼此目瞪口呆。
“公子当妾身的面首吧。”玉夫人眼波流转,媚得像暖春的湖水:“妾——”
嗤!
一声裂帛般的轻响传来,玄谋突然面色骤变,他急朝前拍出一只阴阳大手,却还是晚了一步。
虚空被阴阳大手打出一个巨大凹坑,周遭元炁晃荡不已,被这只大手中的阴阳道力生生消磨,打散了本质。
“看不出我主识已经降下来了?”
白术一手提着玉夫人那颗千娇百媚的美人头颅,一手按剑当胸,接住昙华和尚的金龙禅杖。
“现在攻守逆了,我攻,你们守!”
他朗声长笑,手中法剑微微一扭,整个人便消失不见。
“不是本命飞剑,奈何不了我!”
远处,被盯上的昙华和尚悚然一惊,他将手中禅杖望空一抛,便有一条威严堂皇的大金龙显化出来,护持在身侧。
金龙护身后,昙华和尚面皮猛得一红,身躯也暴涨起来,直直长成一个三十丈高的金龙罗汉。
“看我——”
噗!
短促一声轻响后,如雷音的剑鸣,才迟迟响起。
“我……”
昙华和尚颤声开口,他体表的金光在一寸寸黯淡,飘洒成笼罩数十里的瑰丽光雨。
在其眉心处,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条发丝大小的裂痕。
“本命飞剑虽不在这。”
从虚空突兀显化出来的白术淡淡开口,他手中那柄剑器,此刻已多出了几道裂痕来。
“但剑术,还在这里。”
瞬息,只是一起一落的功夫,那气象万千的四人,登时便折了两个。
张灯怔怔收起悬浮头顶的油灯,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杀!杀!”
四人里,身份最是尊贵的世家子窦士仁惊惶大叫:
“开阵,用法阵杀了他!”
“蚁附吗?”白术微微摇头:“人海战术对你我而言,已经没多大用了。”
“阵!”
“阵!”
“阵!”
大阵如山海,在众修齐齐催动之下,爆发出万重绚烂灵光,把半边青天都轰隆隆照亮!
道音滚滚激荡,肆虐无穷,重重杀阵之中,显化出无数貔貅、神象、朱雀等上古异禽,又有神人垂拱端坐大庭,天宫飘洒万千瑞炁。
轰隆隆——
无数的光焰卷席数百里,煌煌无极,朝白术滚滚压落!
“千流入海沧波乱,一剑横空星斗寒。”
白术轻轻弹剑,笑了一笑,他飞身连成一线,径自便斩入那无穷大光里。
……
……
……
“是他吗?”
百里之外,在那不断溃败的重重杀阵外,血泊里,一个面目惨青的死人头颅突然张嘴,牙齿咯咯碰撞作响。
在那黯淡的瞳孔里,透出重重煊赫光焰,清晰映出一袭沾血的白袍。
散着冠的俊美少年神情写意,他倒提着一柄剑,剑下,是数以千计的累累伏尸。
“是他。”
一道暗哑的女声回应:“不会有错的。”
第二百九十六章 孽龙皮与五境
在喑哑女声响起的刹那,一点幽光浮现,瞬息化作一个鹤发鸡皮,手持六根清净竹杖的老尼姑。
老尼姑面容是寻常迟暮老妇的颜色,皱纹密布,沟壑纵横,连门牙都不剩几颗,让人一眼看去,都只见衰朽枯萎。
可在她脖子往下,却又是另一番风景。
曲线婀娜,肌肤如白皙美玉,尤其是胸脯处,被素简的僧袍勾勒出无尽美妙弧度,如同两颗沉甸甸的熟透水蜜桃。
这是一个极古怪的尼姑,古怪到令人难以置信。
老妇的头颅和美人香软娇躯重叠在一起,令她看起来邪异无比,有如一尊怪诞的塑像,忽得就张牙舞爪,走出了阴暗古庙来。
“妙心师太!”
死人头颅张开嘴,嘎嘎怪笑了两声:“为了杀白术,妙严大禅师竟舍得把你请出来?有师太出面,此事就已添了三成胜算!”
“酣公说笑话了,你们腐丘山人杰辈出,贫尼这点微末道行,哪敢在你们面前献丑?”
妙心捧起名为酣公的死人头颅,慢悠悠笑了笑:
“你们腐丘山的圣主,那尊大人仙到底怎么打算的?既然要合伙,那各家是个什么心思,咱们可得一一掰扯清了,免得到时候分不清帐,闹出误会来。”
老尼姑头顶悬着颗米粒大的幽光,身外有无数朦胧的影子,相随在侧。
那些影子形态各异,能清晰辨出男女老幼来,其中有的在做漫步状,有的聚拢一起,似是言谈,有骑马者,有抱儿哺乳者,有挑担叫卖者。也有拄拐蹒跚者。
清晰的百貌众生,它们的每个动作都自然鲜活,灵动如常人。
若非这些影子发不出响动,几乎也让人疑心,它们是群真真切切的活人!
老尼姑脸上挂着媚笑,她与酣公对视,神情并不退让半分。
这两人明明身处战场,就在万军丛中,可来来万万,无论是北卫还是南郑,都无一个甲士注意到他们。
“吃你爷爷一锤!”
一个骑着双头大狮,披挂整齐的武将怒喝出声,他身下的狮子径直撞过老尼姑身躯,却也像穿过一片空洞的幻影,没有受到阻碍。
“山主,会出手的。”
酣公怪笑一声,他口中长舌一吐,便轻松割下双头狮子的脑袋。
长舌卷动着暗金色的脑浆,令酣公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
“无明杀了上代山主,不报仇,我们腐丘山上上下下,都是说不过去的。”
“明白了。”
老尼姑脸上泛起笑意,她伸手一抓,正突然不见胯下坐骑,茫然无措的武将,双目陡然一僵。
他甲胄和里内的皮肉飞快剥落,烂作一团,在寻常修士所无法企及的视野里,一道影子悠悠飘来,落在老尼姑身侧。
瞬息,那演绎百貌众生的群影里,便添出了一个手持大锤,身形魁梧的武将影子。
正舔舐脑浆的酣公看着这一幕,心下亦是微微凛然。
这种功法……
妙心……飞云寺……
紫雾现世后,妙严,究竟还捣鼓出了多少鬼东西?
“山主届时会请出幽都剑,亲自出手。”酣公话锋一转:“我们腐丘山的诚意,已经摆在明面上了,那你们飞云寺呢?大禅师会亲自出手么?”
“不……”
老尼姑摇摇头:“师兄说他不会出手,只有我一个。”
还不待酣公勃然作色,老尼姑又一指头上那颗米粒幽光,解释道:“但师兄默许我,把它们带上了。”
“它们?”
酣公微微皱眉,当他注目时,幽光里的层层禁制都被他眸光洞穿,显露出内部真切的事物。
“?——&*8####§!!!!”
察觉到目光的注视,幽光里真正的怪物蠕动着混沌的身躯,发出模糊不清的狂笑声!
酣公死青的脸上白了白,他急切断开目光,神色有些惊疑不定。
“大禅师……”
良久,酣公苦笑一声:“我知晓了,你的筹码,足够了!”
“飞云寺,腐丘山,仅仅只有你我两家,还是不够的。”
老尼姑取下头顶幽光,一口吞进肚腑里,淡淡道:“金刚寺是个什么地界,你我都清楚,这点人马,去了也是送死。”
“自然还有。”
酣公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人头仰面朝天,怪笑两声,笑道:“我们都来了,你们还不出来见见?”
话音未落,便有四条大道铺开,道上站着四个人影。
清气排空,三朵赤、青、白的大花悬浮头顶,面目稚嫩的青神观雨宗。
足下踏着一片濯濯光海,身形朦胧的叶胥。
通体死气缭绕,眼眸却如两轮硕大天日,透出无量量烈光的摘星宗犁斗上人。
以及,那寻常老僧模样,披着大黄袈裟的烂陀寺慈应。
这四人气息宏大无比,如同无量的山脉重重压下来,盖压每一寸角落,无穷无尽,震慑心魄。
酣公嘎嘎大笑,眼睛也眯了起来。
“金刚寺,不能再兴了。”
没有多言,烂陀寺的慈应睁开老眼,沉声开口:“无显、然谛,这两人已太多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等出一个无明来!待打破金刚寺后,这三人的性命,绝不能留!”
“观主也是如此看法。”
头顶三朵大花的雨宗颔首赞同:“金刚寺与我等结怨多年了,待破了金刚寺山门,无显这三人,是必须先死的。”
身形朦胧的叶胥也轻笑一声,表示赞同。
“我宗和金刚寺倒没什么冤仇。”摘星宗的犁斗上人摇头,闷声道:“但你们既然舍得出大代价,宗主到时侯也会出手的。”
眼见四人纷纷表态,老尼姑和酣公面上,都露出满意神色。
“不知贵寺方丈,对于此行……”酣公朝烂陀寺的慈应试探问道:“他的天眼通,可曾看出什么端倪来了?”
“无明被广慧遮了变化,就连天眼通,也看不出他的变数。”
慈应皱了皱眉,犹豫开口:“但方丈师兄以**力运转未来视,却是真切看到了一幕。”
“哪一幕?”
“无明,或是说那白术。”慈应淡淡开口:“方丈师兄见他出了金刚寺,而且是被人掳出了金刚寺。”
“无须忧心,这一次,方丈师兄会亲自出手。”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慈应继续开口道:“他已请出了孽龙皮,任凭金刚寺怎么防备,都是无用功!这一遭,无显他们三人必死!”
孽龙皮——
此言一出,便是一直有些漫不经心的犁斗上人,也狠狠神情一肃。
孽龙皮这个名号,所知者不多,就连一些隐隐知晓风声的,也只把孽龙皮当做虚无缥缈的江湖传说。
但黎斗上人,却是深信无疑。
原因无他,在数百年前,尚是三境阳符的他,曾亲眼见北禅主慈载祭起孽龙皮,轰杀了南禅宗自观的亲兄弟,也便是足具宿命通的自宏和尚。
一个在泥丸境界就自行领悟如来禅,修出了佛家六神变的不世出人物,在孽龙皮下,轰然被打成了滩烂肉,死得不能再死。
这一幕,也令当时的犁斗上人死死铭记在心,久久不能忘怀。
慈应见众人面上皆是凝重,显然被孽龙皮震慑住,不由得满意点点头。
“这一消息,早早告知了各位身后的圣主、家主,现在,由老衲转告诸位。”
慈应笑了声,道:“舍出大代价,方丈师兄再次出了孽龙皮来,这一遭,天下不满金刚寺者,尽皆云集!”
“南禅宗……”慈应低颂一声佛号,狞笑开口:“合该灭亡!”
场中静了许久,突然,酣公挑了挑眉,疑惑问道:“不是说乌宛窦氏的窦同一也来了吗?他人呢?怎不见他?”
“……”
“怎么?”酣公心头生起不好的感触:“他不会死了吧?!”
“敇神宗的温蘅……”
众人突然陷入无言,良久,还是犁斗上人涩声接口:“那女人,你知道她吧,就是那个挑了天南二十峰的疯婆娘。”
“……久仰大名。”酣公怔怔点头。
“无明当年得了敇神宗的《玉皇宝诰》,温蘅就是被他骗的那个。”犁斗上人苦笑一声:“我们经过敇神宗的小玉峰,窦同一知道这遭,就想把那疯婆娘也说服过来。”
“然后。”犁斗上人淡淡摊开手:“窦同一就被打杀了。”
“……”酣公一时无言。
“区区一个女人而已,成什么大事,若不是看在她父亲面上,老衲当时便出手镇压她了。”
慈应笑了笑,浑然不以为意:“两位既然来了边郡,可要上去看看?我四人分出神意下来,主身可是与那群南郑人,正打得不可开交。”
“善!”酣公与老尼姑对视一眼,笑了声,欣然应允。
“可他……”
临行前,老尼姑却突得踌躇起来:“现在不——”
“杀一个化身,又有什么用,打草惊蛇。”
慈应摇摇头:“要杀,就杀真身!”
……
……
……
另一处。
万千兵戈作响动,杀声连天,在万丈灵光中,不时有剑光划过,每一次挥舞,都是数千人头掉落。
“贼子休狂!不要逞淫威!”
一个星光凝成法体的巨人挥舞玄水重旗,怒啸出声:“我摘星——”
噗!
话音未落,巨人突然神情一僵,他不可置信看向手中那杆玄水重旗,眼中眸光黯淡下去。
咔嚓——
清脆一声响,在巨人脑袋往前跌落的同时,那杆能召来重水的玄水旗,也随之断成两半。
噗——噗——噗——
剑气余势不减,在斩断星光法体后,又往后飞出三十里,才终于消磨了气势,溃散于虚空中。
天地之间,只见一条白线……
在白线掠过后,沿路的一切,无论是盾甲、神通、车架还是人体,都像一张轻薄的纸,被白线一路裁开,断成了两截。
头顶阴阳道图的玄谋目眦欲裂,他头顶的高冠已被削去一半,衣袍也破损,看起来狼狈不堪。
“好贼子!好贼子!”
玄谋看着身前不远处,窦士仁那被斩成两半的残尸,双手不住颤抖:“我倒要看看,你这贼子,要怎么脱出重围!”
“我也想知道。”
话音未落,耳畔一道雷音陡然响起,慌得玄谋道人双手一握,化成一方旋转不休的阴阳大磨,护住周身。
轰!!!
一剑斩碎阴阳磨盘后,白术衣袍猎猎,继续朝玄谋一剑斩落。
“自己,该如何脱出重围啊……”
剑光煌煌,刹那洞穿虚空,奔袭到玄谋泥丸宫处,要斩杀他的元神。
铮!
剑光切在玄谋的阴阳道图上,把他逼得身躯剧震,阴阳道气不断溢散,口鼻都有血渍沁出。
“留人!”
在阴阳道图不断消磨,只剩下薄薄一层虚影时,数个灰褐色僧袍,手持降魔棍的僧人同时飞身而起,低喝出声。
一个僧人急速拍出五指,化成一座大山,有一个僧人口吐光华,化成圆月,又有一个僧人瞳孔射出两束金光,细细看去,竟然两条首尾相连的金蛇。
大山、圆月、金蛇……
在接连斩断这三种神通后,剑气终于一颓,而此时的玄谋终于赢得喘息之机,他一手指天,一时划地,猛得低喝一声,耗尽了阴阳道图最后的气力,终于将白术发出的剑气生生震散!
面色惨白的玄谋冷汗涔涔,他一闪身,便避在那数个僧人背后,不敢再站出来。
而在玄谋目光前方,持着法剑的白术面色淡漠,素色大袖飘摇。
须弥卫——
白术看着那几个手中持降魔棍,护住玄谋的僧众,心头有些无奈。
好几次,眼见着要将玄谋一剑枭首,都是这几个须弥卫的头领,生生将攻伐挡了下来。
也不知为他一个道人,这群北禅宗的和尚为何要如此卖命?
“越来越多了,该死的!”
白术身后,头顶悬着油灯的张灯低声骂了句,在目光所及,不断有卫人围过来,不仅有寻常结阵的军伍,在其中,他还看见了荧惑军和应龙卫的身影。
“将军,走了罢!”
张灯打了个哆嗦:“被那群应龙卫围住,可不是好耍的!”
粗粗一看,这一片战场半数金刚修士,都被吸引了过来。
尽管来一个死一个,无人能在白术剑下走一合,但长此一来,重重车轮战之下,张灯对白术,还是真的不看好。
“你——”
白术骤然一凛,提着张灯和金叔平骤然一退,撞破虚空去。
原地,一截枪尖陡然刺出,扎在白术原本的立身处!
元炁微微一晃,一个面容阴戾男子提着长枪,从虚空处迈步出来,见白术躲过这一枪,他也不多做纠缠,身形一晃,再度散在虚空中。
“好吧。”白术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杀不了玄谋了。”
四围已有不少金刚修士聚拢过来,虎视眈眈,白术也不敢再耽搁,他就算能退去,但张灯他们就不好说了。
听到白术开口,在他身后,张灯和金叔平同时松了口气。
“尽管被卫军冲散了,但应当……”
白术弹剑一声,镇住那胆大到还欲行刺的阴戾男子,他脚踏雷音,抢在卫人救援前,一剑将那男子枭了首:
“应当,还有些活下来的。”
白术接住阴戾男子留下来的长枪,淡淡开口:“去寻一寻他们吧。”
甫一交战,他们就被应龙卫的五境强者袭杀,生生一掌打崩了阵势。
跟在白术这具化身后的,只有侥幸未死的张灯和金叔平。
“将军,我……”
张灯敢欲说话,神色却陡然一僵,他怔怔朝天穹望去,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同一时刻。
不单是他,在百里青冥之下的所有人,无论郑人还是卫人,都同时僵住了。
血……
滂沱的血雨从天穹覆压下来,倾盆落下,阴风怒号,狂雷交织,一片赤红的霞光浩浩荡荡,卷席了半边天空,邪异无比。
在霞光中,隐隐有哭声悲怆传来,丝丝缕缕。
天哭!这是天哭的异象!
“……五境。”
须弥卫簇拥下,面色苍白的玄谋咳出一口血,喃喃自语:“有五境,死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染血
在那片覆盖了半边天穹的血色霞光中,透过天哭的异象,隐隐约约,可见到一尊如神似魔的伟岸身躯和一束银光。
银光——
那是一杆粗大无比,山岳般巨大的银色战矛,带着滔天的肆虐杀意,似一挂横亘长空的浩浩星河,芒光照彻九重天宫。
在银色战矛上,挑着一个面容如玉,博带高冠的年轻男子。
这是一个极俊美的年轻男子,衣着庄严华美,是说不尽的雅致风流。
但此刻,他的灵已经黯淡了。
原本旺盛如瀚海,足以动摇星月的磅礴血气,尽数枯竭下去,而坚固无摧的强大体魄上也满是裂痕,同样残破不堪。
银色战矛洞穿了他的胸口,把他生生钉死在了虚空之中!
“高陵徐家,徐茂!”
白术不可置信睁大眼,喃喃念出年轻男子的名字。
南郑三军,大都督然须领中军,与北卫折兵山的陆羽生对峙在徐平关,鏖战许久,彼此僵持不下。
而在然须麾下,不单有南郑各军的高级武将,也有来自一些世家与圣地的第五境修士。
徐茂,这个出身高陵徐家的大神通者,就是其中之一。
阴风怒卷,狂雷交织,滂沱的血雨从空中倾盆落下,如泼水一般,打在了百里内每个人的脸上。
五境身死,自有种种异象浮现。
他们生前的道果交感天地,死后,一生道果,也要还归天地。
在倾盆的血雨上空,那伟岸如神魔,单臂持着银色战矛的银甲人影大笑出声,笑声轰轰隆隆,卷席了每一寸大地。
“高陵徐家,也不过如此。”
说罢,他银矛轻轻一震,那被挑在矛尖上的徐茂,当即被劲力炸开,彻底形神俱灭!
“你敢!”
远远,传来一声悲啸。
数百道遁光突兀拔地飞起,朝那持银甲人逆流冲上,如扑火的蛾子。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一个美貌的黄衣少女满脸狰狞,双目流下血泪来,她身上的真炁全部爆开,令她的气机在刹那间,就攀升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
黄衣少女托着一枚月印,在冲上高空的过程中,她一步步将月印托举过头顶,与此同时,她的双臂也在一寸寸的碎裂,承受不住这记月印神通的反噬。
在黄衣少女身后,同样有数百个人爆出了全部真炁,紧随在后。
远远望过去,有数百道流光拔地而起,轰然击向天穹!
死士。
这些人,只怕都是徐茂豢养的死士。
“有意思。”
在无数神通洪流轰击下,单臂持着银色战矛的人影轻笑一声,他通体笼罩在银色的绚烂光中,像是一尊银塑的神像。
“弱者为何要战斗呢?”
一矛刺下,天穹都被刺穿。
单手持矛的人影随意一刺,犹如鼓荡天风一般,一具又一具人体当空炸开,散成一片血雾。
“不,我——”
黄衣少女搏命轰出的月印犹如纸糊,被战矛带出的罡风,给打成了稀烂,她的躯体也被罡风淹没,当场碎裂!
“金刚境,尚且还是人的范畴。”
银甲人懒懒伸出两根手指,捻着战矛,左手随意往下一拍,压向怔愕无加的万军丛中。
“但命藏,已经是近道的存在了!”
成片的南郑甲士在银色大手下爆碎,噼里啪啦,毫无还手之力。
大地轰隆隆炸开,裂出不可计数的天渊,地貌在随意挥手之间,就被彻底改变!
“啊……”
无数惨叫声此起彼伏,最后连成了一线。
无论是寻常甲士,还是他们合体结成大阵,或是炬龙卫、世家参战的族人,圣地游历的弟子。
在这一刻。
无论尊卑贵贱,也无论修为高深,无论金刚还是胎息,都没有区别,他们,都是可以被随意抹杀的蝼蚁……
砰!
地火喷涌,溅起近百丈高,景象恐怖无比!
那只银色的大手依然在移动,所经之处,灵光破碎,遍地血肉横飞。
“五境呢?我们的五境呢!”
有些人欲冲天逃遁,脱离出银白大手笼罩的范围,却在半空,就如下饺子般簌簌坠下,死无全尸。
一个头顶悬挂道一环,半边躯干粉碎的男子悲愤大叫:“我们的五境呢!”
“你们来的五境太少,都被拖住了。”
银甲人微笑开口,下一口,那个大叫出声的男子就被声波震碎,血肉崩乱。
“所以,我腾出手来,杀你们了!”
杀戮仍在继续,大地尽头,一座座山岳炸开,被银白巨手的余波摧毁,打成了齑粉。
“走!”
白术举拳轰散须弥卫的纠缠,这群北禅宗的和尚显然也意识到了形势的逆转,一个接一个,悍不畏死围拢过来。
“将军,我以前抢了一艘遁空船,是压箱底的宝贝!”
金叔平神念传音,对白术大叫道:“快走罢!”
那只银白大手正在逐渐靠过来,即便隔着远远,其中的气机,也令金叔平胆战心惊。
嘭!!!
剑光闪过。
一尊威严的大龙象脖子一歪,露出里内操持法象的僧人,僧人也脖子一歪,头颅坠下。
杀了最死命纠缠的人,白术飞身没入遁空船内,与张灯等人合力祭起这件法器,瞬息消失不见。
吭——
一方阴阳大印镇下,带着万种威严,狠狠朝虚空某处地界砸落,但遁空船早已消失无迹,这一印也自然落在了空处。
“该死!让他逃了!”
须弥卫簇拥下,面色惨白的玄谋咳嗽两声,恨恨骂了句。
“回去吧,一个化身而已。”
一个双眉皆白的僧人淡淡扫了玄谋一眼,开口道:“师弟,此战已经定胜负了。”
哀嚎声连成一片,炸出了无穷血雾,连空气都带着丝丝缕缕的鲜红色,银白大手依然在移动,所过之处,山岳破碎,湖海倒悬!
“也对。”玄谋道人笑了笑,释然开口:“是我们赢了。”
……
……
……
重重幽幽暗暗,有如梦幻泡影,在虚空深处,白术与数十人合力祭起遁空船,极速穿行在这无间地界。
“那里有一个,是太史赞!”
张灯突然怪叫一声,对白术道:“将军,这小子倒是命大!”
“还真是命大。”
白术瞥了那满身血污的男子一眼,神念微动,就将他救了上船。
不提垂死的太史赞是如此错愕,也不提他的敌手见一个大活人凭空就不见,内心是如何惊疑不定。
半炷香内。
白术连番出手,又救了数十人上船。
金叔平这艘遁空船不仅神速,且空间颇为宽敞,足可容纳数百人,的确是一艘宝船。
在白术有些眼热,准备在以后给自己也整一艘时。
突然,在他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救这些人上来作甚!本就不甚宽大,现在更无落脚处了!”
那个声音愤愤开口:
“你这人处事不公,何其的无道德!”
第二百九十八章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白术微微一怔,神情有些错愕,周围原本有些嘈乱的声响动静,此刻也悉数鸦雀无声。
在落针可闻的景况中,白术回过头,见一个五短身材,神情倨傲的男子正背着手,满面都是遮掩不住的怒气。
“无道德?”
白术笑了笑:“兄长何出此言?”
“一来一去,耗了多少功夫!万一被人察觉,这满船人的性命,你担得起责吗!”
男子语气嫌恶:“装什么活菩萨,假仁假义!”
白术心底的怒色一凝,这一遭,他是真正愕然了。
这男子和同伴穿着南郑军的服色,片刻前还被北卫人围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待宰羔羊般,只待等死。
可等自己将他救上船,才不过片刻功夫,男子就变了一番颜色。
眼前这人的趾高气昂,和方才乱军丛中的唯唯诺诺,着实判若两人。
“这人叫许晗,说来论去,和长缙谢家勉强能搭上几分关系。”
张灯辨了那男子面貌半响,心下恍然,朝白术传言道:“他母亲本是豪富人家的妾室,有几分姿色,在一次踏秋,被谢家一个世家子相中,强纳了回来。”
“这样?”白术嘴角一抽。
“那世家子,也就是他小父亲,着实爱煞了许晗老娘,爱屋及乌下,对这许晗亦是关怀备至,无所不允。”
张灯忍着笑,对白术答道:“将军,这等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只怕把你当成寻常武将了,让末将一剑杀了罢!”
“寻常武将?”白术微微皱眉,从中听出了些其他意味。
“谢家门生党羽遍布天下,自然不会放过军中,除了炬龙卫,军中多多少少,都与谢家有些瓜葛。”
张灯摇了摇头:“将军,让我杀了这混账东西吧!”
近前几步远,正口中嘟囔不休的许晗忽得心底一寒,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那混账东西可不止他一个。”
白术淡淡了瞥船内的众人,他们神情各异,隐隐也有些骚动。
“看来。”白术漠然开口:“我果然不是当活菩萨的材料啊。”
转过身,那个被张灯唤作许晗的,似乎还有动作。
“你这人假仁假义,装什么装!”
被白术目光震住的许晗先是后退一步,旋即觉得自己有些丢脸,又勃然变色。
“假仁假义?”白术一面继续催动遁空船,一面笑眯眯问道:“兄台何出此言?”
“你是郑军的将官,救人不是应当的吗?依我看,你故意拖延那么久才来,不正是想图个回报吗?扭扭捏捏,这事一眼就能看出来!”
见白术低着脑袋,一副软弱可欺的姿态,许晗心气又壮了几分,不屑开口:
“我父亲是长缙谢家的人,知道谢家吗?!谢家的财货,把整个徐平关塞满都还有剩余!想要钱,直说便是,还跟我装什么仁德?”
“你这船不错。”见白术似乎被他的言语震住,许晗心中狂喜,上前几步:“折个数,我高价买下来,多出的钱赏给你,就当——”
嘭!
白术懒得多扯,顺手一抛,就把那许晗给扔出了船外。
他的身子在半空陡然一直,旋即被无形的力道扯成两半,鲜血狂飙。
而在余下众人失色之际,又有一道声音愤愤响起。
“那兄台是贪婪了些,可哪至于要性命相抵,暴桀!”一个蓝衣的少年人站起来,面有怒色:
“你既救了我们,为何不更快一步!你若早来一些,我兄长也不至于死了!沽名钓誉之徒,以为我等会拜谢你吗?!”
此言一出,被白术救下的众人,有半数都哗然了起来。
“成兄,他要早来个半刻,成兄也不至于被砍头!”
“我阿姐……”
“还有我爹……”一个少女哭得娇娇弱弱,她扑上前,却被张灯猛得拦住,少女捶打着张灯,上气不接下气:
“是你……是你们害死了我爹!”
半数人感同身受,而另外半数,则是缄默无语,也不曾上去劝说一句,只是在旁边看着。
白术看着这一幕,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看罢!”那指责白术暴桀的蓝衣少年昂起首,颇为傲气道:“看这群意汹涌,你该明白了罢,自己是如何无道德了!”
“我一个救人的。”
白术突然轻笑一声:“纵是再如何暴桀,无道德,只怕都比不过那些要杀你们的人吧?为何在他们面前哭天喊地,却在我这处,显得趾高气昂呢?”
“你是大郑将官,救我等不是应当的吗!”蓝衣少年冷声开口:“你杀了许晗,想想如何向谢家要解——”
“明白了。”
白术突然叹息一声,退后几步,朝众人长揖一礼。
“你……”蓝衣少年有些懵懂:“你这是……”
“受教了。”白术恳切开口:“我今日才总算明白,为何是好人难做。”
一半人怕事不敢言语,唯恐惹火上身,而另一半……
“你!”蓝衣少年终于意识到不对,惊惶大叫:“你怎敢?”
“就你们?”
白术伸手轻轻一扬,包括蓝衣少年在内,那些被他救下的无数人,又齐齐整整,被白术重新扔了下去。
“我有什么不敢的。”白术拍了拍手,淡淡开口。
“姑娘?”
拍打张灯的娇柔少女呆在了原地,等她回过神,见白术笑眯眯伸出手。
“请罢。”
“我……”
话音未落,白术挥了挥手,娇柔的少女也被抛了出去。
“这里已经极远了,远远离出了徐平关外。”张灯挠了挠头,道:“除了那个许晗,其他人只怕死不了吧,将军何不让末将杀了他们?”
“算了。”白术摇头:“血会污了你的船。”
又行了半炷香,此时,已经离徐平关不知多少里了。
纵是一直凝神以待的金叔平,也狠狠松了口气,面上泛起笑意。
“活下来不容易啊。”
白术叹了口气:“离了阵列还能活下来,太史赞也是命大。”
这个威严如狮子的男子被白术救起后,就彻底昏死了过去,连呼吸都仅是若有若无,显然受创非轻。
“也是,这小子命大啊。”
张灯也叹息声,掏出一颗宝黄丹,硬塞进太史赞嘴里:挠头道:“这小子有福相啊,是个人物,看来我得找个由头,给他寻一桩亲事了。”
“你女儿?”金叔平冷不丁开口。
“你妈!”张灯勃然大怒。
白术笑了笑,刚欲开口说话,神情却猛得凝住。
轰轰轰!
轰然巨响,虚空被巨力滚滚压迫,穿行幽虚间的遁空船被这股力道摇撼,竟生生给逼出了虚空来。
白术眼前一花,身前几丈外,赫然多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噗!
剑光闪过,白术才刚抬起手,就被一剑斩落,长剑并不作罢,在斩断白术双手后,又直直向下,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嗡——嗡——
轻轻的蜂鸣声在船舱低低回荡,像一群蜂子在四处游戈。
毫无还手之力,仅在电光火石间,白术护身的净光,就被破了个一干二净。
“你!你……”
被一剑钉死在地的白术忍着刻骨的痛楚,愕然开口:“你是——”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戴着面纱的女人嫣然一笑,她微微俯下身,捏住白术的下巴,抬起来。
“无明。”女人的眼睛透过面纱,带着莫名的笑意:“你忘记我了么?”
第二百九十九章 终归意难平
双手被齐腕削断,刺骨的痛楚令白术不自觉闷哼出声,一柄明净如秋水的长剑自上而下,在削断他双手后,又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滴答——滴答——
血从伤口一滴滴溅下,很快,就把素色的如云大袖打得惨红。
没有止住,伤口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愈合,就连痛楚,也比往常来得更强烈一些,撕心裂肺。
白术强忍着痛意,直视女子的面容,面目狰狞。
似轻月新晕,又如烛光照霞,这是一个极美的女人,明丽如珠玉,她艳得像海棠,纤柔的腰肢被一条绛色腰带勒住,婀娜妩媚,可她的眼睛却清清亮亮,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看来是不记得了,真是薄情啊。”女人似笑非笑,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你看,我是杀你好呢,还是不杀你好呢?”
突然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遁空船上的所有人,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遁空船便被逼出了虚空间隙,那方才还好端端着的北中郎将,此刻,竟被一柄法剑生生钉死了!
除了太史赞依旧昏死外,余下如张灯、金叔平两个,面面相觑,彼此皆是神色骇然。
“大魔坟!”
张灯刚欲祭出油灯时,在他身后几步远,金叔平骇然大叫了一声。
“你是大魔坟的杜萝!”
张灯先是懵懂,等反应过来时,面色瞬息惨白无比,同被钉死在地的白术一般,如出一辙的不见血色。
“你已经被大魔坟驱出山门了,不再是圣地中人,休要自误!”
金叔平肩头颤抖,强装着声色俱厉:“你,你公然截住北中郎将的车架!置朝廷法度于何地?!速速退去,我——”
话未说尽,杜萝却已没有再听下去的心思,只见这明艳的女子懒懒一挥手,无论张灯还是金叔平,连通昏死的太史赞在内,都瞬息身形淡化,从船舱中不见了踪迹。
“等等——”
白术勉强挣扎,开口道:“别杀他们!”
“你在求我?”
“你——”
“你这幅模样,我还从未见过,但现在看,感觉也很不错呢。”
杜萝捏着白术下巴,强迫着他昂起头来。
女子歪着头看他,像个充满好奇的小女孩,正在打量一件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白术有些屈辱地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现在的样子……”杜萝勾起唇角:“真是惹人怜爱啊。”
视野里,只在身前几寸的距离,白衣的公子屈辱跪坐在地,他素色的云袖被血打湿,肩胛骨处,一柄长剑把他钉死在地,令那本就白皙如玉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你还记得我么?”
“……”
“你的将官,我没有杀他们,只是把他们送得远了些。”
她笑盈盈俯下身:“疼吗?”
废话!
“还好。”白术木然点点头。
噗!
长剑抽出,带起一捧血花,白术龇牙咧嘴,险些瘫倒在地。
妈的!
他在心底小声痛骂了一句。
“我在云山等了你很久,你说你会回来,我就一直在那等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栽下的桃树,现在都长成很大一片啦。”
白术楞了一下。
“我等了你很久,我很害怕啊,害怕你突然不见了,也害怕你死了,我一直等了下去,过了很久,很久……”
杜萝自嘲笑了笑:“再然后,我就等到了你成亲的消息。”
心房猛得一跳,初入门径的梅花易,令白术嗅到了模模糊糊的危险意味,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身躯一闪,想撞破虚空,可随后那道矫健若游龙的剑气,还是险些将他立劈成了两段。
“《玄清有无形剑诀》,还是你教我的。”
杜萝提着剑,淡淡开口:“疼吗?”
“遭天杀的疯婆娘。”白术捂着肩头,破口大骂:“我认识你吗?!”
道道剑气撕裂长空,来去皆如诡魅,无从揣度踪迹,白术同样纵起法剑斗了几回,却被杀得狼狈不堪,连发冠都被削去了一半。
“开!”
他翻掌一拍,身后模模糊糊浮现出一尊帝袍男子的虚影,与他神意相合,轰然击落。
清浊两气瞬息暴起,封锁了天地**,自成一方囚牢,在囚牢正中,一尊数十丈高的帝袍人影捏着大印,朝囚笼中心那个渺小的人影极速打去。
人主印!
“一直以来,你都傲慢的无可复加,我早该知道的,你看我,和你看她们的眼神,其实都一样,都没什么不同。”
杜萝淡淡抬起剑尖,往前一递。
帝袍法象巍峨磅礴,有如一座大山岳矗立高空,堂皇之气满溢四野,其手中压落的大印更如一方苍天崩塌,轰轰然遮蔽了四野。
可在与剑尖轻轻相触后。
法象僵直一顿,旋即身躯如流沙,四散崩塌,粉碎得无声无息。
“太微山的《上清雷法》,千羽阁的《降三世明王令轮咒》,丹北左家的《玄玄炼形经》,辛桐梅氏的《道德宝诰》,仔细想来,你哄骗的功法,都是绝地天前的古老遗藏,个个都与三教道统脱不了干系。”
杜萝面无表情,淡淡开口道:“我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但现在看,我与那些被你骗的蠢货,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你接近我,也是为了《计都经》。”
不见动作,身化清光狂飙的白术陡然一停,那本已快消失在天际的身影,被一股莫名大力拉扯回来,狠狠掷在杜萝身前。
“我对你的心思很好奇,你为何收集这些经典,究竟想做什么,我一直也猜不明白。”
看着狼狈不堪,衣冠散乱的白术,杜萝眼神没有半分的松动:
“我设想过很多回,但现在见你,却只想杀了你。”
噗!
剑气一闪而逝,在虚空中诡异出没,血光一现,白术左肩被齐根削断,刚捏成的法印也溃散无形。
“真狼狈啊。”
杜萝缓慢勾起唇角,笑靥如花:“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你看我们,看这天下的一切,总是很奇怪,就像人在看地上的蚂蚁。
现在呢,你要被自己曾经骗过的蚂蚁杀死啦,心底又是如何作想的?”
素手轻轻按下,没有丝毫犹豫,杜萝脸上神色莫名,似哭又似笑。
“不一样的。”
在最后刹那,隐约有金光闪过,是莲花的纹路在空中一闪而逝。
旋即,有一道低沉的男声轻声响起:
“在我心里,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