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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鹓扶君     高维寻道者txt下载     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章 华乐圣宫

    白衣染血,眉目若画,仪态是公卿世族的贵气,却又比那更尊贵,眸中的金光悉数敛去,余留下的,是比墨更深沉的黑色。

    身前,白衣公子淡淡拂袖起身,他身上是无数个前后透亮的血洞,惨不忍睹,可看他的神情,却并不以为意。

    一瞬间,似乎只是刹那,眼前的人,突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或者说,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人。

    风华绝代——

    天光黯黯,虽是白日,却与晚间无异,迎着暗哑的光,杜萝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名动三都四十六京的年轻僧人,像是时光倒流,年轻的贵公子嘴角含笑,他就站在身前几步远,目光温柔。

    杜萝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放下手。

    “有些疼。”像是换了个人,白术懒懒抬起染血的衣袖,扫了一眼:“你真下得了手啊。”

    “你——”

    “我什么我。”白术含笑转过头,杜萝下意识地,要避开他的目光,往后退了一步。

    “你想起来了?”

    “我一直都记得。”白术温声开口,神色似笑非笑:“或许,刚才记起来了。”

    “你……”

    杜萝话未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

    白衣公子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昂起头来,神色戏谑。

    年轻男人眸子里像漾着一层水波,温温柔柔,在水光里,杜萝清晰看见了自己窘迫羞红的脸。

    心底那满腔的愤恨和杀意,突然就不见了,像是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给突然打灭了。

    到头来,这么多年了……

    在他面前,自己还是会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啊。

    杜萝死死抿着唇角,她像是要笑,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白术淡淡看着她,却并不说话。

    在他的注视下,原本趾高气昂的女孩子一点点,把脑袋垂了下去,如玉的脖颈也绯红一片。

    “我说过吧,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白术走上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平淡:“你忘记了么?”

    “可你没有来,我在云山等了你很久,只等到你成亲的消息。”杜萝看着他的眼睛,倔强昂着脑袋,不肯退让:“你骗了我!”

    “因为我死了啊。”白术又一次换了语气,平平淡淡:“婚事是骗人的,一场戏而已,你也信吗?”

    杜萝楞了楞,眼神轻轻闪了闪。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广袖宽衣的公子打着节拍,轻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低哑,像透过一层薄薄的纱慢慢飘过来:

    “若辞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这一首,我应该唱给你听过吧?”

    杜萝依旧站得笔直,可冷淡的脸上已经慢慢动容,绯色的晕一点点爬上她的双颊,愈发诱人。

    她后退几步,退到一颗针叶松上,松针上的露水簌簌打下来,像一场暮春的小雨,年轻男人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令杜萝心中莫名慌乱了起来。

    “我小名。”杜萝轻声开口:“我小名叫什么?”

    “……”那方才还深情款款的人登时愣住,躯体明显僵硬了。

    “小,小花?小明?小亮?囡囡?阿秀?美美……”接连吐出数十个名字后,却都没有答复,白术绝望了:“你总不能叫胖胖吧?”

    “若辞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杜萝淡淡笑了笑:“你的确说过,但不是说给我,是说给洛婵听的,忘了吗?”

    气氛凝住了,静得落针可闻。

    “哈!再见啦!”

    再也演不下去的白术一把跳起,躯体分化出数百道残影,猛得一把窜进云中,再也不见。

    杜萝笑盈盈歪着脑袋,也并不阻止。

    直到白术身影愈来愈淡时,她才轻轻弹了弹剑,飞出一道狭光。

    百十里外,另一片山脉中,白术行前的遁光戛然而止,片刻后,一具无头残尸跌落云头。

    “不杀他吗?你苦修了那么多年的业缘剑图,我还以为你会直接灭杀他的主识。”

    一个手指头大小的女娃娃双手插着腰,老气横秋,在杜萝肩头跳嚷道:

    “你已度过四浊,离人仙只有一步之遥,若是用出业缘剑图,纵是他主识远隔千万里,也是能杀的吧!”

    “我舍不得。”

    杜萝伸出一根玉指,轻轻摸了摸女娃娃的头,淡淡道:

    “口上说得厉害,最后到头来,我还是舍不得下手。”

    女娃娃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也没有说话。

    两人一大一小,在树下良久无话,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云月出西山,女娃娃才抬起惺忪睡眼,嘴里发出欢呼声。

    “来了!”

    女娃娃在杜萝肩上雀跃跳着,双手高高举起:

    “是真的,没错,我们找到啦!”

    月光照耀下,群山之中,赫然出现了一道极细极狭的豁口,它隐匿在虚空深处,被层层乱流包裹,是在常人目力所无法涉及的地界。

    豁口深处,隐隐约约,是一处处极宏伟的天宫。

    殿宇成片,气势恢宏磅礴,每一根梁柱都足足有数百丈高,各色的光华冲霄,绚烂无穷,时不时可见如山的巨神行走其中,投下无可言喻的森然巨影。

    豁口里,是另一片天地,另一处与世不存的小洞天世界。

    “华乐圣宫。”

    杜萝轻声叹了口气,不自觉握紧剑柄,脸上泛起笑意。

    是真的——

    大魔坟典籍记载的,是真的。

    “青要玄土明光上帝,祂的子嗣,玄穹上尊曾居住过的行宫。”

    女娃娃站在杜萝肩头,呆呆看着,也有些失神:

    “明夷卦、泰卦、大有卦、姤卦……算了这么多年,为了华乐圣宫,我们叛出大魔坟,躲藏了这么多年,终于……”

    女娃娃似哭似笑:“我们算对了!”

    “走吧。”

    杜萝强行整了整心绪,对肩头的女娃娃笑道:“只有半刻钟,要抓紧了,相传此界都是青要玄土明光上帝从混沌中辟出的,华乐圣宫作为玄穹上尊的行宫,其中肯定少不了凶险。”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化为一道流光,直奔虚空深处,朝那宏伟天宫投去。

    仙光璀璨,神音悦耳,光,永无止境的光,在穿过间隙后,杜萝只觉得自己被光海轰轰然包裹住了,每一寸虚空的幽暗,都被这芒光璀璨照耀。

    “自泰逢纪以来,便有一劫,长无量量,南方十二亿圣哲,百亿恒河沙等诸至尊,无不在网笼中……”

    空洞的声音从天上沉沉响起,向大雷从云层劈落,杜萝抬起头,见一个色泽黯淡的大光人坐在通天的柱上,嘴唇一开一阖:

    “昴宿纪后,劫从须轮转处起……”

第三百零一章 五浊过后,证道人仙

    “自寿自十岁,百年增一至八万四千岁为止,然后再百年减一至十岁为止,如是一增一减,为一小劫,二十小劫为一中劫,经成、住、坏、空,四中劫为一大劫,即一世界成毁的时间。”

    十惑苦狱里,一个赤面僧人微眯着双眼,似醒非醒,口中正侃侃而谈。

    他头顶升起一片祥云,祥云之上又盛着清光无数,如梦似幻,在赤面僧人身侧,悬挂约莫千百盏金灯,照亮一切智慧通明。

    白术恭敬坐在下首,听着赤面僧人的讲述,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然世界成毁有四劫,曰作成、住、坏、空,合为一减毁大劫难,灭度无量量众生。但你可知,这武道修行,其中亦是有劫难?”

    无怀伸出手,指向白术:“你试言一二。”

    “胎息且不提,无甚难处,至于练窍……”

    白术本想一笔带过,毕竟这些所谓的灾劫,他都未曾感应过,也没体会到个中的难处,但想了想,他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回答:

    “练窍开辟身内外玄关,磨损神意,阳符境需度心魔劫难,金刚一境,则品相难成,至于命藏……”

    白术犹豫了片刻,才俯身恭敬答道:“命藏,则是五浊。”

    无怀。

    面前给他讲禅的,赫然是白术真正的老师,丰山寺无怀。

    上一次相见,还是在钟离郡的丰山。

    那时候,白术还在庙里老老实实做小和尚,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麻烦。

    就连修为,都只是第二境,甚至还未辟出泥丸宫。

    而无怀,则是寿元将近,只待老死的迟暮金刚。

    这一次,在十绝苦狱里的会面,两人都再不相同了。

    一个脱劫出生,在南海顺利证得了第五境,将尽的命数被大幅度延长,成为人世间名副其实的武道雄主,而另一个,则修成了圆满的金刚境界,走到了与他老师昔年同等的进境。

    今日的相见,着实把苦狱里的白术吃了一惊。

    自南海脱劫后,无怀便一直行踪难测,时而在西楚,又时而在南海,不料何时,他竟又回了金刚寺,而丰山寺方丈的位置,也早就正式归了虚岩,由掌印长老然枢亲自敇封,归了名分。

    世事的变幻,也只在转眼间……

    “命藏的五浊,是最大的灾劫。”祥云顶下的无怀微微颔首,赞同道:“我便是底蕴不足,不敢擅开劫浊,才在金刚困了这些年。”

    命藏五浊: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

    无怀便是被五浊初始的劫浊困了数百年,苦苦等候,却始终未有灵光,直到前往南海后,才终于见到了前景。

    “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度尽这五浊,便是人仙正道!”

    无怀侃侃而谈道:“劫浊,是时命之劫,一旦开了劫数,浑身寿数便飞速流失,无法停止,勘不破劫浊,纵然你神通无量,法力无穷,也得沦为白骨一堆。”

    “见浊,这个劫数虽是五浊最易的一浊,但凡根基深厚些,都能从容度过,但这一浊,也可以说是后患最深,最为凶险的一浊。”

    说到此处时,无怀停下嘴,这个笼罩在金色天灯里的赤面僧人忽得伸出手,遥遥一指,朝白术示意道:

    “你看他。”

    白术不明所以回过头,见远处大峰之上,头戴高冠的陈杼跪坐在席子上,手里捧着一卷经书,面容方正肃穆。

    察觉到白术的目光,这个疯得过分的男人回过头,对白术和善微笑,点了点头。

    “见过陈季子吗?”

    “见过。”

    “如何?”

    “人物清俊,品量高雅。”白术回想了一下,答道:“依弟子看,他的确出俗。”

    “昔年的陈杼,就是现在的陈季子,某些程度上,甚至犹有过之。毕竟陈季子输给了你,而陈杼生平,同境中还未曾有过败绩。”

    无怀眼底闪过一丝唏嘘,淡淡道:

    “他出身甚高,是洛江陈氏的嫡脉,习了《增一经》,更是剑心天成,十三岁时,陈杼注解了《文华》,被乐正一脉的儒生青目相对,连我国的正统一脉,北卫的王象一脉,都盛赞陈杼的才学。”

    “等到二十七岁,旭山以南的春秋学宫,便都习了陈杼编纂的书册,六十五岁,西楚的儒生,便几乎奉了陈杼当做乐正一脉的道统主……”

    “编修《本义书》,诠释先天象学,注解三十六经,是我——”

    山峰上,陈杼微笑回过身,昂然接口道:

    “是我,平了大乐正和小乐正的道统争论,是我,开了儒学一脉的新天!”

    “老陈喜欢说笑话这点,关了数百年,还是没改啊。”

    无怀淡淡瞥了陈杼一眼,对白术道:“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他杀了无数人,把无数人都化成了自己血海的一份,可在那之前,陈杼,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行为端正,没什么可指摘的。”

    “虚明。”无怀看向白术:“你可知他为何会变成这幅鬼模样?”

    “见浊吗?”

    “正是见浊!”无怀低喝一声,摇头道:“念头不再清净,是非都颠倒,黑白也不分,可怜陈杼自诩英才,却栽在了见浊上,可笑!”

    “天下的纷争都在于人,我没什么可笑的。”

    远峰上,陈杼摇摇头,认真反驳道:“圣贤的经典教化不了众生,人只要活着,就永远不会满足,财货、声名、地位……它们造出无穷动乱来,弱者向着高位,高位者向着更高位,永远没有休止,不会结束。无怀,我是对的。”

    “杀光他们,就无有高下,无有尊卑,也无有贵贱了!”

    高冠的男子站起身,隔着遥远的距离看过来,每个字都沉重得犹如打铁:

    “如此,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同!”

    隐隐有雷声乍现,苦狱里的众多囚犯,都纷纷侧目过来,神情各异。

    “憨批。”

    谢酩扯着鸡腿,含糊不清地点评了一句,待陈杼将目光移到他身上时,这个短须的中年男子又吓了跳,死死埋下头。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见浊的威势了,纵使修为高过我,但他也要一辈子这么疯下去。”

    无怀笑了笑:“你今后于命藏上的修行,当慎之又慎!”

    白术连忙俯身在地,示意自己记住了。

    见浊之后,又有烦恼浊、众生浊、命浊。

    烦恼浊是指贪、嗔、痴、慢、疑,是五毒心,此五毒毁人禅心,破人智根,却无声无息,难以察觉;众生浊是心中所生诸法之恶,至于命浊……

    无怀并没有多言命浊,这人仙关头的最后一劫,向来难以揣度,神神鬼鬼,便是他自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要早日晋入第五境,此间风景,着实难以言喻!”

    金色天灯簇拥下的无怀唏嘘不已:“人常说中三境之间,相隔犹如天渊,金刚境还不真实,等到了命藏,我才第一次看清天地的广阔。”

    “虚明,我已晚了数百年了,你,要更快一些!”

    五浊之后,蜕凡登仙。

    第六境,是当前人道的极致,也是陆地之神仙。

    白术看着无怀身侧伴随的种种异象,祥云、天灯等等,怔怔不语。

    “第五境,已经是近乎道的存在了,不复人也,所以五浊才诡异至此。”察觉到白术的目光,无怀指着头顶的祥云、身侧金灯笑道:

    “这些异象,都是我这一生功果所化,只是为师修行不足,还不能令它们隐匿行踪。”

    之后又交谈了许久,两人彼此,都默契没有提起无明转世的事宜。

    似乎他们还是丰山寺里,还是在贝叶宫中,依旧是那个平平无奇小和尚,和威严的赤面僧人。

    左右站着满排的光头和尚,宫外蹲着虎视眈眈的野猪小花。

    一个在说。

    另一个,在听。

    “你兄长,他成为布商了,我前几日路过汾阴时,还遥遥见了他一面,着实富态了不少。”

    临行前,无怀对白术开口:“他的生意做得广大了,连钟离这边,都有了他的分号。”

    “铁柱一直想做生意,他当初还想开包子铺,没想到现在竟成了布商。”

    白术低下头,轻声笑了笑:“好事啊,恭喜他了。”

    “有劳老师替我讲禅了。”白术拜倒在地,半响无言:“传道受业的恩情,弟子永不敢忘。”

    “不,实则是我—”

    无怀摊开手,在他身侧,悬挂着千百盏金灯,把终年晦暗的十惑苦狱,都添上了几分堂皇的亮色,烛照百千里。

    近道。

    这是第五境的道身。

    “是我,承了你的情。”

    祥云升起,便将苦狱暗红色的天空分出一条甬道,无怀踩着云气,身影被金灯璀璨着,像尊香火殿里的赤面大佛。

    “老师。”

    在他即将脱离苦狱时,一道声音突兀从泥丸宫响起,无怀转过头,白衣白冠的少年站在峰顶处,大袖飘摇,他已经长成年轻男子的面容了,眉宇间却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

    “老师。”

    无怀见白术遥遥俯身一拜:“老师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

    无怀微微怔了怔,一时沉默下去。

    丰山寺、家门、青涧阁、赤龙心经……他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可在临出口的这一刻,无怀却突得语塞了,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代我看看——”

    良久的静默后,天穹之上,那个赤面的僧人忽得洒然大笑,他声音震如雷鸣,把苦狱都震得隆隆作响:

    “我已经无能了,就由你代我看前路的风景,看那人仙之上,究竟是番怎样的天地!”

    大笑声在天地隆隆回荡,沉重碾过每一寸土地,谢酩头疼捂住耳朵,被震得龇牙咧嘴。

    再抬起头时,他见峰顶那人俯身拜下去,神色平淡。

    “我会的,老师。”

    在狂放的大笑声中,白术低下头,轻声开口:“前路的风景,就由我代你去看吧……”

    ……

    ……

    ……

    “你法会没几天了,咱还不出去?”

    谢酩捂住快被笑声震聋的耳朵,一扭一扭走上山,在他身后,跟着满脸别扭的姜仲。

    事实证明,没有人能拒绝糖衣炮弹,尤其这糖衣,甜到了过分。

    姜仲在几炷香的漫长犹豫后,毅然决然,也选择成为了白术的翅膀。

    “咱出去看看吧,苦狱我都呆腻了。”已经不耐烦的谢酩发着牢骚:“去外面透透风啊。”

    “……我以前在汾阴的时候,想着若能脱离奴籍,那就太好了,活尸爆乱后,我虽欣喜,却也只想带着铁柱他们活下去……”

    白衣白冠的公子淡淡开口,他脸上平静到漠然,令姜仲有些不可置信,丝毫看不出眼前这人,就是几天前那个握住自己双手,大喊“你们都是我的翅膀啊”的无耻之徒。

    “到了丰山寺,我终于有靠山了,大师兄说我们身后站着金刚寺,不需要害怕什么,我和师兄们相处的很开心,成为了朋友,再后来,我就去龙宫了。”

    白术一步步走下山峰,他的步伐缓慢,每一步的间距都分毫不差,谢酩和姜仲不明所以跟在白术身后。

    而声音,依旧在继续。

    “陈季子、梅之问……这些享誉三国的武道天才,我在汾阴时,从没听过他们的名字,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他们在话本中的龙宫里,同台比斗。”

    “北卫、人魔、妙严、金刚寺……我看得愈多,就愈是迷惑。汾阴的我想要脱离奴籍,不再受鞭打,活尸暴乱时,我想要活下去,而现在……”

    谢酩掐指算了算,却没得出什么结果,他与姜仲对视一眼,彼此面上都有些惊疑不定。

    “现在……”谢酩试探问道:“现在你想要什么?”

    “真相。”

    白术声音依稀平淡,他离山脚愈来愈近,神情也愈发释然。

    “我想要知道真相。”白术摊开手,微笑道:“我想知道自己是谁。”

    一步——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走出山腰,离山脚,也只有短短一步的距离。

    白术却突然定在了那,一声不响。

    “还记得吗?”

    良久的沉默后,他突然回身,对眉头紧锁的谢酩微笑:“我跟你说的那句话。”

    “……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滚吧!”白术一秒破功,恼羞成怒:“你脑子一天到晚都在想啥呢?!”

    谢酩:“……”

    “是我,是我先,明明是我先来的……”见白术把目光移过来,姜仲扭捏了半响,闷声开口:“无论——”

    “够了!”白术无奈打断。

    “是天才。”他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天才!”

    “什么?”

    “我已经找到自己的‘觉’了。”白术淡淡往前迈出一步,目光无悲无喜:“接下来,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武道天才!”

    轰!!!

    最后一步跨出,无声的震动从他身上散开,令近在咫尺的谢酩和姜仲不自觉倒退几步。

    白衣白冠的公子扬起宽大的袖,像飞鸟掠过水面,舒展开来的白色羽翼。

    现在。

    他站在了山脚。

第三百零二章 涉江采芙蓉

    郑国极北的阳陵城,城中的一座小水阁里。

    白术跪坐在竹席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额眉中心那抹梅花易显化的红印,显得绯红如血。在他对面,肤白如玉的美人同样跪坐在竹席上,她身侧显化出无数的清气瑞光,随着口中经文的变化,也一点点变化形体,从无至有,从有至无。

    “道之委也,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生而万物所以塞也。道之用也,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虚明而万物所以通也。”

    卫姒伸出素手轻轻一点,一道清炁从身侧飞出,直扑白术面门。

    清炁中是一尊似龟似蛇,似鸟似兽的异种,它生长着二十对羽翼,颈下却长着鱼类呼吸时的腮。

    幕篱下的美眸朝自己望过来,白术看着飘过来的清炁,思忖了片刻,终究被盯得不好意思,无奈伸手一指:

    “虚化神,神化气,气化血,血化形,形化婴,婴化童,童化少,少化壮,壮化老,老化死……”

    白术沉吟良久,迟疑从大袖中伸出手,虚虚一指,喝道:

    “死复化为虚,虚复化为神,神复化为气,气复化为物,化化不间,由环之无穷——敇!”

    最后一个音节如雷炸响,水阁边圆融如镜的池水,都微微晃了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敇!”

    清炁始终不变,那头似龟似蛇的异种低嚎阵阵,像犬吠,又像牛哞。

    白术脸上微微一红,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样被看着,他还是觉得有些丢人。

    “敇!”白术伸出手指,大喝。

    “敇!”

    “敇!”

    ……

    片刻。

    玄衣玄冠,腰间束着紫金带的少年从竹席上跳起,勃然大怒,戟指油盐不进的清炁,暴喝道:

    “给爷敇!”

    轰——

    体表光晕一转,那令白术觉得格外丢脸的异种,终究溃散成一团混沌。

    肢体开始重组,二十四翼消磨不见,在白术咽唾沫的紧张注视中,一个长着牛头,却是猫身子的古怪物种,从清炁中显化出来。

    它亲昵摇着尾巴,在白术面颊上蹭了蹭,嘴里发出欢喜的嘎嘎声。

    “莫,莫挨我……”

    白术强欢颜笑,颤抖了半响,终于一巴掌重新将它打成了团清炁。

    他挠了挠脑袋,无神瘫软在竹席上,四脚朝天。

    “好难啊,为什么会这样,修行和神通两份喜悦相互重叠,这双重的喜悦又带来了更多更多的喜悦,本应已经得到了梦幻一般的幸福时光”

    白术喃喃自语:“明明是双倍的快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玄天一炁大擒拿,第七百二十四次修行,再度以失败告终。

    抽元离质,他终究还是无法改换混沌的形体,从虚无生性,重新构出新的粒子形体,赋予它们造化生气。

    每一次都是四不像,不人也不鬼。

    “你太笨啦。”

    卫姒没有理会白术突如其来的发癔症,她冷眼看着白术抱着脑袋,在竹席上哀嚎着滚来滚去,声音淡淡:

    “一个大擒拿手,这么多天了,居然都学不会。”

    “你就不能委婉些吗?”白术停下翻滚,强欢颜笑:“你都说玄天一炁大擒拿是《造化书》里最难的那一列,我学得慢些,不是很正常吗?”

    “什么时候抽离出清炁来,你什么时候吃饭。”

    幕篱下的眸光微微含笑,待白术好奇探头望过来时,又很快变得清清冷冷。

    “可你昨天和前天都没让我吃饭。”白术挠着头,无奈开口:“老师你还挺严啊。”

    “我不是你老师!”

    幕篱下的声音忽得有些羞恼:“你再敢叫住老师,我——”

    “你怎么?”

    “我就打死你。”卫姒淡淡开口:“起来,现在讲人觉经吧。”

    白术翻滚起身,眼神却带了几分好奇:“你人觉是大成?”

    “是。”

    “那你学玄天一炁大擒拿,用了多长的功夫?”白术带着些探究的意味:“一个月?还是三个月?”

    “两天入门,七天后,就圆满了。”卫姒摸着莹白如玉的下巴,点点头:“提升悟性的神通,无不是难得,耗费心力也非比寻常,我早年侥幸在人觉经上有所成就,多年来,却也再没有寸进了。”

    大成……

    白术轻轻敲了敲竹席,继续发问:“如人觉经这类提升悟性的功法,能兼修吗?同时修个几门,这样的事可行吗?”

    “你想兼修?”

    白术耸耸肩,不置可否。

    “教了这么多天,你连入门都还没有,怎么又想起兼修了?”

    卫姒捧着脸,声音似笑非笑,有些无奈,像是面对学塾里问题百出却又不肯好好听讲的顽皮童子。

    “你别做梦啦!”

    “人总是要有梦想的!”白术震声:“万一实现了呢!”

    “傻子才会兼修!”

    卫姒懒得继续理他:“这类神通都是挖掘慧根,彼此虽有些微高下之判,却也差不了太多,你再修行一门,不仅耽误了正经修行,效用也不大。”

    “哦……”

    日光一点点推过来,把水阁照成通亮的一片,数十尾红鲤在水下的莲花根里穿梭,时不时透出水面来,搅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是城西处极僻静的一所宅子,人声从街巷传过来时,已是依稀的一丁点,几乎微不可闻。

    卫姒抬起头,见阳光下玄衣玄冠的俊美男子懒懒托着腮,他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在竹席划动,拉出嘶嘶的轻响声,就像只百无聊赖的猫。

    卫姒微微皱了皱眉,眼神有片刻的迷茫。

    “我……”

    长达数息的尴尬后,卫姒唇角轻轻动了动,她话还未出口,却见竹席上的白术猛得一震,陡然长身而起。

    “成了!”

    莫名其妙的欢喜声从他嘴里发出,令卫姒不明所以。

    同一时刻。

    十惑苦狱、阳陵城、徐平关、三险道、长奎城、谑蚩山,无数个白术齐齐怔住,他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齐昂起头来。

    这些长着相同面貌的人,有的在军帐议事,有的在操练阵图,有的在鏖战人魔,有的在苦守孤城。

    但在这一刻,他们都齐齐定住,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无数个白术的眼底,清晰闪过一行细小的数据。

    《自在人觉经》——入门。

    “提升!”

    白术心头猛得一烫,像熔岩从四肢百骸淌过,令沉寂许久的心脏勃勃跳动了起来。

    “加,给我往死里加!”

    数个月来,无数个化身辛苦积攒的庞大属性值,在这一刻,轰然倾泻而出,推动着神通死命向前。

    小成——

    大成——

    圆满——

    轰!!!

    一声起自心海的巨响过后,眼前世界的一切,便再也不同。

    元神被生生拔高了几寸,泥丸宫隆隆震动,也飞速扩张,心海发出不知几许的大浪潮,打得心内小天地混沌不堪,要倒转过来、

    白术捂着眉心,缓缓露出一个畅快的微笑。

    镇魔山小成、人主印入门、探龙爪小成、狮子吼小成、大日印小成!

    在圆满人觉经后,属性面板上的数值也被元神力推动着,飞速变化。

    白术默默看着属性面板上的天翻地覆,一门门停滞或进境缓慢的神通,瞬间模糊又清晰,发出天翻地覆的大变动。

    泥丸宫中,元神分化出无数个念头,他们或持大印,或捏绳索,有的体表萦绕净光,有的足下踏着血轮。

    白术静静观测着那些念头一个接一个破灭,又生长出新的,也更加强大的念头来。

    他的元神光泽有些暗淡,即便有圆满的人觉经辅助,如此庞大神通的推延进化,对金刚境的神魂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罗汉指入门、神气形变经大成、洞玄玉枢雷霆**圆满、言咒小成……

    推衍仍旧在继续,就连新学的几门大神通,如梅花易,如七十二变,也如玄天一炁大擒拿,也在人觉经的助力下,纷纷达到了入门。

    “努力,这就是我多年努力的结果吗?”

    白术元神摊开手,目光痴迷:“不依靠属性值,靠自己的努力,来提升神通,这种感觉——”

    “我喜欢!!!”

    轰——

    心海里最后一声闷响。

    此刻,属性面板上的神通,在经历如雨后春笋的爆发之后,已渐渐停歇了下来,不再呈野花怒放的态势。

    74%……86%……97%。

    白术咽了口唾沫,元神双手结智印,全力远转人觉经,元神体表自然迸出万道煌煌灵光,辉耀泥丸宫。

    98%……99%……

    咻!

    方框短暂的模糊,又很快恢复清晰。

    这时,在属性面板上,是一行新的数值。

    【金蝉九死术——第一命】

    “呼!”

    白术松了口气,在心头默默算了算,推演出在正事之余,还能有不少剩余后,又顺手用属性值把九死术加了加。

    方框微微震了震,数值在几息的模糊,又渐次稳固了下来。

    【金蝉九死术——第三命】

    “大功告成!”

    白术的元神小人拍拍双手,长呼出一口气。

    放眼望去,面板上满满一片的小成或大成,他的战力在短短一瞬,就已足足翻了数个倍。

    武道修行,不能余下短板,也不能有丝毫纰漏。细小的一处差池,在斗法间,就会被千百倍的放大,成为无可挽回的大漏陷,

    元神、肉身、幻术、卜卦、遁法、攻杀、御守——

    白术粗粗扫了一眼,足足数十门神通列在属性面板上挂着,各有所长。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存在短板了……

    若非要余下一些属性值,好度过接下来的劫浊,白术几乎想把九死术再翻上一翻。

    这等替死术再珍奇不过,用在关键时,足可用来翻盘。

    嗯。

    我能反杀……

    白术遗憾收回神意,待他睁开眼时,只见卫姒不知不觉间,也凑了上来。

    女子长长的裙琚拖地,发出轻轻的声响,勾勒出那无限美好的剪影,如云的秀发只是简简单单,用一支木簪绾在脑后,却衬得她那不施脂粉的脸容有种令人不可侵犯的冷艳之感。

    白术微笑看过来,只是笑,却并不说话。

    “你怎么了?”卫姒这时才察觉,自己似乎凑得太近了些,她低垂下眼眸,强装镇定问了句。

    “入门了。”

    “嗯……什么?”

    “人觉经,我已经入门了。”白术越过卫姒,往前走出了几步,淡淡开口:“天幸之,玄天一炁大擒拿,我也侥幸入门了。”

    “你——”

    “这些天,有劳老师的教导了。”

    水阁边,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笑意温柔,眉眼如一副精致的泼墨图,他长揖及地,淡淡开口:

    “若有暇,老师可来金刚寺散散心,那里是清净之地,老师应该会喜欢的。”

    “你要走了?”

    卫姒低下眉眼,语气平静。

    “老师,不,小公主……”

    玄衣玄冠的年轻男子缓步上前,轻轻伸出手,一团清炁瞬息变化,凝成玉簪子的模样。

    “小公主,你看。”

    卫姒呆呆低下头,看着他把簪子递给自己:

    “我乘你一个情。”白术笑了笑:“把它当做信物吧,当然了,大事就算了,现在的我估计也帮不上忙,”

    没有多言,水阁的帘子被暖风掀起,馥郁的水花香气氤氲弥散了整座水阁。

    暖风停歇时,在帘子后面,那个玄衣玄冠的年轻公子,已悄然不见了踪迹。

    卫姒默默低下头,她缓慢抚摸着掌心那枚光泽黯淡的玉簪子,一言也不发。

    平平无奇的质地,并不是多么别致的样式,四寸长短,在簪头处,是一朵艳俗无奇的大芙蓉花。

    卫姒看了良久,把它收进了袖袍里。

    没有声音,这座热闹了月余的水阁,突然就寂了下来,安静的时候,红鲤在莲波里嬉戏的声音,就格外地被放大了起来。

    卫姒跪坐在竹席上,沉默看着云上正盛的天光,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以往的时候,这里总是热闹的过分。

    那个嘈乱到有些可恶的声音不见了,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也不会再见了。

    在卫姒怔怔出神出际,一阵脚步声响起,旋即一个欢快的女声远远飘过来。

    “呀,小姐!我回来啦!”

    扎着双螺髻的小姑娘蹦蹦跳跳,手里挽着菜篮子,欢喜开口:

    “我今天见到一只猫,好胖好大啊!我一只手都抱不起来呢,肥嘟……诶,公子呢?”

    自顾自说了一堆,陡然惊觉过来的小姑娘两眼一蹬,疑惑道:

    “他去哪了?大白天的,他又回屋去睡觉了吗?”

    “他走了。”

    “走了?”小姑娘龇牙咧嘴:“可恶,《木叶豪侠传》他还没讲完呢!他会回来吗?”

    “不会的。”卫姒摸了摸小姑娘怏怏不乐的脑袋,笑了笑:“阿青,我们也要回去啦。”

    ……

    ……

    ……

    西楚。

    一处私塾里,读书声琅琅。

    几个挂着鼻涕的孩童把脑袋躲在书本下,对彼此挤眉弄眼,稍大些的,毕竟也略懂事了,手里捧着经书,目不斜视。

    裴秋费力挪了挪屁股,离开了那张对自己过于高的木凳,他迈开两条小短腿,朝正首坐上的先生跑去。

    “夫子。”

    裴秋稚气地行了个礼,把手里的纸送过去:

    “这是弟子昨日的功课。”

第三百零三章 三神圣

    裴秋捧着纸张,稚气的小脸上有些忐忑,待座椅上的老先生含笑接过时,他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却满满当当挤了数十个学生,有四岁上下,刚开始蒙学,还拖着鼻涕的懵懂稚童,也有**岁,稍长成一些了的小少年。

    纸张上是昨日的功课,几行泼墨大字,收笔处还有些潦草,却也隐隐可见风骨。

    在等待批阅时,恭敬侍立的裴秋忐忑之余,也有些无聊。

    他转头望向窗外,仲夏的天气变幻莫测,尤其是在西楚这等南国场地,五六月的天,正如孩子的脸,说变也就变。

    浓云堆卷,重重叠加在一块,似是要沉坠下来,暑意被丝丝凉风刮得不见,甚至还有冷。

    “要下雨了啊。”

    裴秋心中这样想着,眼睛眨了眨。

    也不知道阿娘把晒着的苞米粒收了没有,要是下雨的话,就冲坏了吧,还有昨天的衣服,也不知道干了没。

    这是西楚剑南道下的一座小山村,民风淳朴,却也与世隔绝。

    裴秋自幼丧父,全赖寡母一力拉扯长大,在这期间,也少不了乡人的扶持,吃了不少百家饭。

    若没有意外,他的一生本该如那早丧的亡父一般,成为山里的猎户,每日持着猎叉,在莽莽大山里奔来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命丧于虎狼的血盆大口。

    可半年前,随着这个老人的出现,裴秋感觉自己的一切,都不同了。

    老人名姓不详,大家都叫他李夫子,听族老说,这是一个读书人。

    一个读书人,还是来自山外边,没人知道他为何要来这荒远的大山,又究竟想做些什么。

    但无论如何,这对山里的人来说,都是件大好事情。

    除了外面偶尔收取赋税的吏员外,这座小山村,甚至连行脚的云游商人都很少路过,可谓是真真切切的天高皇帝远。

    在拿出两片腊肉充作束脩,裴秋与山里的孩子们,便成为了李夫子的学生,也成为了所谓的读书人。

    出乎意料,与其他人的兴致缺缺相反,在学会习字后,很快的,裴秋便喜欢上了经书。

    与握着猎叉的感触相反,他更喜欢白纸上的笔墨香气。

    他握笔的时候,总是有种荒诞的感觉,像是他生来,就应当要如此的。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

    在裴秋楞神时,他的老师,那白发苍颜的李夫子笑着念出纸张上的墨字: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沉默了许久,李夫子把写着墨字的白纸放到桌上,温声一笑:“让你誊写一段经典,怎么偏偏用了这句?”

    “弟子觉得,这段很好。”裴秋惴惴不安打量着老师的脸色,犹豫开口:“弟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就是觉得很喜欢。”

    “知道它的意思吗?”

    裴秋摇摇头,并不知晓。

    “高傲放纵的上帝啊,祂是下民的君王,上帝贪心而又暴虐,祂的政令邪僻又反常,上天生养众百姓,政令无信尽是撒谎。”

    佝偻的老夫子慢慢站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又平静,裴秋身躯颤了颤,他打了个寒颤,莫名的有些畏惧。他也不知自己在畏惧着什么,或许是那话语里的意味,又或许是老夫子脸上平静而悲哀的神情。

    “天底下没有人不肯善始的,却很少能做到善终啊。”

    “裴秋,你要记住这句话。”

    老夫子摸了摸裴秋的头顶:“我不知道自己还不能善终,但你们还年轻,你们应当是不同的。”

    裴秋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用力笑了笑。

    “听过一个故事吗?”老夫子也笑:“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好啊!”

    裴秋还未开口,一个黑瘦的孩子就猛得跳起,欢呼雀跃:“好啊,讲故事!”

    “自泰逢纪以来,便有一劫,长无量量,南方十二亿圣哲,百亿恒河沙等诸至尊,无不在网笼之中。”

    老夫子抚着花白的长须,席地就坐下,一群孩子呼拉拉围上来,环成一个大圆圈,簇拥着眼角带笑的老夫子。

    “茆宿纪后,劫从须轮转处起,有三神圣陨于虚海之中。”

    “什么是泰逢,茆又是什么?”一个拖着鼻涕的半大孩子举手,瓮气瓮气:“夫子,我怎么没听阿娘说过?”

    “那都是很久之前了。”

    “有多久啊?”小孩子死缠烂打。

    “日头,你看天上的日头。”老夫子抬起头,指向窗外的沉沉浓云:“比那日头,还要更久些。”

    孩童们个个咂舌,被惊了一跳。

    “真神圣不增不减,身与道长住于世,近乎是一切时空永恒自在。”

    老夫子淡淡开口,说着众孩童听不懂的话:“时日倾颓,无可挽回,为避无量灾劫,以图再起,有一神圣自沉混沌,身化元元母气,不磨不灭;有一神圣身化中千界,与大千共存,又有一神圣,身化异道,与世同在。”

    “这三类避劫法。”老夫子笑着伸出手:“孰高孰下?”

    “……”

    众孩童面面相觑,像一群呆鸟在相互打量。

    “听不懂。”裴秋茫然开口:“弟子不知道。”

    “不好听!”那托着鼻涕的孩子叉着腰,跳起来:“夫子换一个!”

    “换一个!”

    “换!”

    “不听这个!”

    在吵吵嚷嚷中,苍颜白发的老夫子无奈点点头,苦笑道:“那就换一个。”

    “好诶!”

    “今天提前散学,但是……”老夫子故意拖长声调,还不待众孩提欢呼雀跃,他又赶紧开口:“今天学的文章誊上三遍,就当做功课了,明日交上来!”

    在短暂的唉声叹气过后,孩子们朝老夫子匆匆行了个礼,就犹如疯狗一般,鱼贯而出。

    窗外顿时便有快活的笑声响起,正收拾纸笔的裴秋听着他们的笑声,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夫子。”

    临出门前,裴秋定住脚,朝老夫子认真行了个礼:“弟子告退了。”

    “走罢,这个拿着。”

    裴秋接过一张薄薄的信笺,有些不明所以。

    “你家里,前日来了个年轻人?”

    “珣哥哥他是县里的商人,被大老虎咬伤了,现在腿还没好,大爷爷让珣哥哥住在弟子家里。”裴秋不知道夫子为什么问起这遭,但他还是板着小脸,严肃开口:“珣哥哥身体很不好,阿娘说他失了血气,要多吃肉补一补。”

    “走罢。”老夫子笑了笑:“好好读书啊。”

    裴秋懵懂点了点头,也迈开两条小短腿,跑出了学塾外。

    要下雨了,云都堆在一块,天空是晦暗的颜色,黑黑的,像一块大黑布笼罩下来。

    裴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在昏暗的学塾里,老夫子默默站着,动也不动,如同一尊庄重的石雕塑像。

    在几步远的桌上,有风吹过,于是油灯上的那一点光亮,也随之熄灭了。

    “来吧。”

    在裴秋已经跑远后,老夫子轻轻摊开手,对天空笑道:

    “我都下界了,你们还不过来吗?”

第三百零四章 过界

    农家小院。

    几行竹篱笆隔开了堂屋和鸡圈的距离,除此之外,还有几只黄狗大小的猪崽在篱笆下蹭来蹭去,用嘴去咬那些青黄的杂草。

    这是公野猪和母家猪的杂交,它们的鬃毛又黑又硬,腿更长,牙也更尖利。

    猪崽们又被一圈竹篱笆笼住,把它们和小鸡分隔开,显示是担心它们会偷吃鸡仔。

    难免会有臭气。

    即便主人家再怎么扫撒,那家畜的臭气,又腥又臊的刺鼻味道,还是一股股传进来。

    穿着发白旧衣的贵公子沉默站在窗前,眼神空洞地投射出去,室内昏昏暗暗,浓云把天上的光亮都遮盖住,明明是白昼,却更像夜晚。

    雷蛇在天上窜动,电光一闪即逝,旋即,便是铺天盖地的猛烈大雷声!

    暴雨将来的沉闷气息从云层厚厚盖下,又闷又热。

    噗——

    一道雨线打下来。

    噗!!!

    密密麻麻,成片成片的大雨滂沱落下!

    楚珣微微抬起眼,他费力挪了挪步子,从屋角抄起一把破旧油纸伞,转身走出门去。

    随着他的动作,那本就病弱的脸色,更灰暗了几分,疤痕在用力时挣开,几滴血珠子迸出来,让他身上那发白的旧衣,隐隐透出鲜红的颜色。

    刷!

    踩着泥浆未走出几步,院外的小木门就被一把撞开。

    错愕的楚珣还不及反应,就与急匆匆的小妇人撞了个满怀。

    他后退了几步,伸出手,自嘲笑了笑。

    “夫人,我帮你吧。”

    把油纸伞递过去,楚珣费劲抢过那个偌大的团筛,用两臂颤抖抱住,一步步朝屋里走进去。

    那原本可打碎高山,截断江流的臂膀,此刻连抱住团筛,都显得格外吃力,每一步走出,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楚珣咬着牙,血气涌到脸上,他几乎是强撑着,走完短短几丈远的路程,而放下团筛时,他后背已全然是被冷汗浸湿了。

    “劳烦公子了。”

    身后传来收伞的声音,小妇人怯生生的声音如蚊呐般,低低响起。

    楚珣喘着粗气,对小妇人摆了摆手。

    同样是泛白发黄的衣裳,没有半点颜色,袖口处还有些破损,漏了些稀稀疏疏的针脚出来,可粗布衣裳却掩饰不住天然的丽色。

    秀气甚至算得上几分清丽的小妇人低着脑袋,正在用手帕擦拭发丝上的雨水,察觉到楚珣的目光,她急忙侧过身去,不自觉用手帕遮住面颊的疤痕。

    那是一条褐色的狰狞痕迹,像一条蜈蚣,从眉骨到下颚,牢牢占据了小妇人半边脸颊。

    楚珣默默偏过脸去,移开了目光。

    “这是丈夫打的,已经三四年了,本以为疼几天就好,谁想到就留疤了呢。”

    她轻声笑了笑:“公子被吓到了吧?”

    楚珣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在从长安回广陵的路上,他被一群铁甲人中道伏击,那是九阍虎豹,也是西楚最精锐的一支铁骑。

    随从尽皆身死,连他自己,也是狼狈挣扎逃到剑南道,尔后在这荒原的山村里,被人偶然从河里救起。

    收留他的这户主人,是个年轻的寡妇。

    二十出头的样子,有一个小孩,现在在学塾里读书。

    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个酗酒的猎户,听说早早死在了山里,成为了虎狼的食粮,他的脾气似乎也不是很好,寡妇身上很多疤痕,都是猎户遗留下来的东西。

    这几日打听间,楚珣也知道,寡妇是猎户从山外边买来的。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这个村里一半的女人,都是从山外买来的。

    山里的男人们用虎皮和熊皮做交易,他们从牙行那里买女人,对于牙人来说,这座小山村,也是他们的熟客。

    楚珣记得自己在广陵城,甚至在自己还是大楚的太子时,曾打击过这件事,下了诏令,也杀了不少人。

    但天底下有些东西,总是屡禁不绝的……

    “公子。”

    在楚珣有些出神的时候,女人的声音陡然响起:

    “你后背!”

    后背?

    楚珣伸手一摸,黏黏的,满手都是血。

    在女人慌乱找药的响动声里,楚珣缓慢侧过脸,没有做声。

    “夫人多大了?”

    在上药时,他突然轻声问了句。

    “二十四。”

    女人把散乱的发丝撩到耳后,呆呆回了一句。

    “二十四?还是个孩子啊。”

    楚珣不由自主笑了笑:“夫人叫什么名字?”

    上药动作的停了一停,几息后,才继续开始。

    “李清。”良久,女人的声音低低响起:“牙人卖我的时候,我身上有个小绣包,上面刻着这个名字。”

    “明白了。”楚珣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回答的莫名其妙。

    辛辣,甚至有些苦涩的味道,草药的味道弥散在小小的房间里,楚珣默默抬起头,没有再说话。

    “公子……”

    名叫李清的年轻寡妇突然开口:“公子为什么会受伤?是杀人了吗?”

    山里偶尔也会有外面的人,但大多都是逃乱的山匪和囚犯,自然而然,李清也把楚珣联想到了此列。

    “不是。”楚珣顿了顿,淡淡开口:“是有人要杀我……”

    “为什么?”

    昏暗的天光下,女人的容貌也模糊不清,这个时候,她更像是个好奇的少女。

    “我叫……我叫王户。”

    楚珣摸着喉咙处,那道致命的刀伤,眼神沉默了下去:

    “我家里很有钱,有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我的祖宗把它们留传给我的祖父,祖父再留传给父亲,本来,那些钱应该是我的……”

    一个无聊的故事开局,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俗套。

    但张清坐在不远处的小板凳上,捧着脸,却是听得目不转睛。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故事了,记忆里,似乎有过这样的声音,但随着丈夫的毒打,时日的推移,少女渐渐变成了寡妇,记忆里的声音,也渐渐模糊了。

    天色很暗,堂屋更是暗的过分。

    没有点油灯。

    只隔着四五步远,两人的面目却都是模糊不清。

    在一片晦暗中,年轻的男子跪坐在地,他靠在高大的箱柜上,声音淡淡。

    “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死了,我从小时是被父亲和仆人们带大。父亲要做生意,准确来说,我是被那些仆人带大的。”

    “我从小就学着做生意,算术、记账、称量,我学人情往来,学着计算各路的关税,去学怎么去把西边的货物倒卖去东边……我学得很快,又快又好,大家都对我很满意,无论是父亲还是那些仆人们,他们都觉得我能把家业做大,大到超过南边的郑家和北边的卫家。”

    “事实上,就算我做的不好,他们还是会这样夸下去……父亲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孩子,但只有我,只有我是嫡长子,只有我的出身,要比他们都更尊贵。”

    楚珣的声音带着莫名的笑意,在暗色中,男人自嘲低下头,摇了摇脑袋:

    “等我长大了,也该成亲的时候,我娶了北边卫家的女儿,我并不认识她,也从未见过面,但卫家很大,比我家还要大。如果和卫家成亲,我的生意会更顺畅,也会越做越大。”

    “再然后——”

    在这个陌生而偏远的山村里,对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寡妇,劫后余生的他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起了一切。

    楚珣几乎想要放声大笑,他捂着脸,声音从指缝透出来:

    “我的父亲娶了她!我的父亲,他娶了本该是自己儿媳的女人!”

    轰轰轰——

    暴雷从天空轰然降下,白炽的电光把男人的脸清晰亮起。

    “他们有了孩子后,我被赶出了家里,去一个小镇里,做无关紧要的杂事,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清楚,这份家业,已经不再是我一个的人。”

    张清面前,那个双鬓星霜的俊美男子跪坐在地,他闭着眼,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意:

    “等那孩子长大后,我便被正式赶出了家里,他的父亲拥有了原本应该是我的女人,而那孩子,则有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我被轻贱,被嘲弄,对最后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笑柄,原本侍奉我的仆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我的仇敌,他们死死盯着我,随时准备在我身上反咬一口。原本能塞满整座园子的朋友,到头来,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那……”

    张清打量着楚珣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

    “是谁要杀你呢?”

    “那女人,她的孩子,或许……”楚珣平静开口:“还有我的父亲。”

    “为什么?”

    “我已经长大,而我的父亲,他一天天的老了。”楚珣看着窗外的风雨,默然了良久:“其实走到这一步,我早就该明白的。”

    两人默然无语了半响,李清并不知道,这个对她来说过于离奇的讲述,究竟是故事还是真切发生过的事,窗外风雨如晦,猪崽哼哼唧唧的叫声透过雨幕,远远打进屋里来。

    “那公子你要怎么办?”李清仔细想了半响:“公子你可以在这里住下啊,这里很远的,他们不会找到你的。”

    “我要去南边。”

    “南边?”

    “南边有座很大的寺庙,我以前认识一个叫白术的朋友,他说我可以去投奔他。”

    说到此处,楚珣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其实,他也没安什么好心,但我已经没处可去了。”

    在这场轰隆隆的雷雨里,楚珣也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年轻寡妇,吐露出了心声。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靠在高大的箱柜上,听着窗外的雨声,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弹。

    初夏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

    过不了多时,约莫是半炷香的功夫,在雷雨声停歇后,有一阵脚步声急促响起,旋即,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门来。

    “娘,珣哥哥。”

    顶着小伞的裴秋昂起头,把手里的信笺放在油木桌上,一板一眼施礼:“我回来了。”

    “哎呀,还下着雨呢!”妇人急了起来,一把抄起架子上的毛巾,像擦猫一样裹住裴秋:“你没淋着吧?”

    “没有,我……唔,我带了伞!”

    楚珣无声笑了笑,他偏过脸去,目光无意掠过油木桌上的信封,一时竟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伸出手,临到一半,却又猛得缩了回去,像是被火炭烫伤了。

    “这……这……”

    楚珣呆呆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事物,脸上是荒诞却又不敢相信的神情,在母子俩惊愕的目光中,这个双鬓斑白的年轻人猛然起身,一把撞开门,奔进未散的雨幕里。

    “珣哥哥!珣哥哥!”

    裴秋冲那个狼狈奔跑的人影大喊了两句,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跑得跌跌撞撞,时不时摔倒在地,弄得满身泥浆。

    “娘,他怎么了?”

    裴秋被他野兽般的神情吓了一跳,那个男人晦暗的目光突然就亮了起来,像有一把烈火在他的身体里熊熊烧起,把最后的余烬都燃了起来。

    最终,楚珣的身影在跌跌撞撞中,一点点远去,裴秋的目光转到信笺上,他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

    ……

    ……

    ……

    “呼……呼……”

    楚珣觉得自己的喘息声像牛吼,像一条快病死的老黄牛,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眼前的景物都有些影影绰绰,像蒙着一层粗纱。

    嘭!

    好不容易望见了学塾,楚珣还未来得及躬身施礼,整个人便立不住脚,从门户外狠狠撞了进来。

    他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从地上爬起来,惴惴不安地转身四顾。

    没有人。

    一丝声音都没有,静得连楚珣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异常。

    他犹豫了片刻,狠下心转过堂屋,走进偏房去。

    屋内一片素简,除了卧榻外,鲜有其他陈设,灰黑的架子上摆着一沓白纸,几根银毫挂在笔架上,还微微带着墨渍。

    楚珣默然抬起头,在床榻正对面,摆着一副水墨画,正也是这小屋里,唯一鲜明一点的颜色。

    画上是两个人,一个儒衫老者,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坐在大石上,背靠着苍劲青松,他微微伸出两根指头,似在讲述着什么,而在大石头下首,儒衫老者恭敬捧着书册,正埋首记述着白衣人的言语。

    讲学图……

    这是一幅再常见不过的讲学图,老师坐在石头上,而学生则跪坐在石头下。

    楚珣心头一动,他鬼使神差上前一步,欲要看清白衣人的面貌。

    可他没能如愿。

    空洞的留白。

    白衣人的面貌被画师刻意隐去,只是空洞的一片。

    “我猜错了吗?”

    楚珣苦笑一声,他摇头摘下墙上的画像,目光迷惘:

    “我猜错了?”

    ……

    ……

    ……

    虚虚渺渺,万象不存,在大地的尽头,老夫子突然抬起首,手里的规尺微微一正。

    “李况。”

    短暂的沉寂后——

    有辽阔的声音从天与海的相连处遥遥传来,大光充塞了一切,在大光中,数十道神圣宏伟的声音齐齐开口:

    “你过界了!”

第三百零五章 度世舟楫与炉心

    无量量神光横渡虚空,伴生出数之无尽的大破灭,隐隐有一座神秘门户在大光中成型,被煌煌明光所铸造。

    刷!

    一道诡异的波动炸开,大地上的夫子不闪不避,径直被接引进入那座门户,消失在原地。

    ……

    这里是一片繁华古老的星空,璀璨的星域。

    恒星的光泽璀璨,星云五彩斑斓,无数明亮的星辰密布,透露着古老而蛮远的气息。

    这里是被诸神所截断的,还尚未被黑潮腐化的界外星空。

    这里,也是诸神圣的居所!

    “李况。”

    有声音淡淡响起,宏大神圣,扩散出无穷涟漪,引得万道隆隆作响。

    夫子抬起首,在星空之上,矗立着数十尊亘古长存的高大身影,祂们把天地踩在脚下,每一次呼吸,都震荡无穷星空。

    在漆黑宇宙的深处,数十尊远比恒星更为高大的仙神躯齐聚一处,祂们俯视着那渺小如浮尘的人影,冷淡开口:

    “你哪来的胆子?!”

    浩荡无边的大音震荡不休,超越了一切凡俗生灵所能听见的最大极限,扫荡数万里之遥,在滚滚音浪中,夫子握紧手中的规尺,面色平静。

    星空之上——

    头顶九色光圈摇动,持着青莲花的神圣大佛;腰悬三柄绝世杀剑,兵气滚动一界轮转的紫衣仙君;肉身不朽不灭,金黄无垢的苦行尊者,以及高坐九重宫阙,阶下万民匍匐的人道帝王……

    在无尽阴沉的滚滚音浪里,诸神圣中,率先有一个声音开口:

    “你怎敢破了定约,神意下界来?”

    无量量瑞光摇曳,在瑞光中,一个模糊朦胧的女子捧着甘露瓶,音色缥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武道上三境不得涉足陆洲,这誓言,是你与我等一齐签订的,怎么,你忘了?”

    中三境之上,但凡打破藩篱者,即便尚未超脱,都不得真身停留陆洲。

    无论黑天子、大道主、王秋意或是近前的广慧,这些人都是被此条誓言逼迫,不得不真身远离了人间。

    而从未有人知晓,这则约定,不是出于夫子一人之口,而是诸神圣与他一齐的立约。

    而作为立约的另一前提,便是那操持天地的诸神圣,也同样退居到幕后,不得干涉人间事宜。

    “李况,我知晓你的打算,但没有用。”

    又一道声音响起。

    混沌被搅动,带笑的声音低低响起:

    “不会有机会的,容了你们出了个上三境的宣文,已经是天大纰漏了,李况,我等不会让你有机可乘,再造出一个上三境的圣人。”

    角似鹿、头似牛、眼似虾、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

    古老的真龙盘踞星空中,祂低俯下龙首,隔着万丈的距离,对夫子笑道:

    “武道九境,下三境炼精,中三境炼炁,上三境炼神,李况你九境圆满后,修为便可以与我等比拟了,这所谓武道,还当真可怖可畏啊……但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别枉费心机了。”

    “王服、赵冰、孙学洲、猿公相、庞自然……李况,你的那些学生,那些胆大妄为的学生,都已经死的干干净净了,若非你那道诡异神通,在你胆敢儒门伐天的时候,你也早被围杀了。”

    古老的真龙淡淡开口,祂眸子犹如两**日,辐射无穷远的距离:

    “宣文一事让你钻了空子,但再也不会了。在这舟楫世界里,有谁胆敢成就上三境,我们会亲手出手杀他的,不遗余力,像当年的阿弥则,当年的空法!”

    “我并非真身下界来,只是神意,龙君何必咄咄逼人。”夫子凝视着那两轮如煌煌大日的龙睛,淡淡开口: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就开门见山吧,不用再说什么无用的威吓话了。现下情势如何,你与我皆是一清二楚,有微光白阳玄术在,你们杀不了我。”

    武道九境,九境登仙。

    修成九境圆满的夫子,是武仙,是武圣,亦是武道真佛,便是古老神圣中,亦是难有匹敌者。

    也正因有他在,才换得绝地天通后当今神人两相隔的局面,才使这人间世界,不至于沦为诸神圣肆意取乐的牧场。

    虽然上三境者不得出世,但对于本已崩坏的局势来说,这等场景,已经算万幸了。

    可纵然是第九境的修为,想打造出如此态势,却同样还远远不够。

    他能抗衡诸神圣的最大依仗,是一道本命神通,名为微光白阳术。

    微光白阳这门玄术,将夫子与天地相互勾连,互为犄角,近乎是合道的玄妙**术。

    绝地天通、儒门伐天……无数次大乱,无数次黑手,夫子靠着微光白阳,一次次,从中活了下来,直到登临第九境,成为无上圣者。

    天地不灭,己身不朽。

    靠着微光白阳,他定下了神人的界限,也正是由于这门玄术,他才能活到与诸神圣抗衡的如今。

    “我等今日召你来此,不为其他事,仅仅有一个疑惑。”

    头顶九色光圈摇动,持着青莲花的大佛垂下眸光,平和开口道:

    “自祂被送进炉心后,你便真身进入了黑潮,不知所踪,就连填补界天这等大事,都是化身在操持。李檀越,我前日以天眼遍观诸净土,竟偶然照见了你在小缥缈界的行踪。

    你究竟,还存着什么算计?”

    “救众生罢了。”夫子微微一笑。

    大佛摇摇头,并不以为意。

    “慧炬宝光王佛、玉霞夫人、元宫三气上帝、虚皇雍和大尊、苦天人……”

    夫子的目光移过那些矗立在星空之上的神圣,叹息一声:“自从祂被投进炉心后,你们的力量,似乎就没折损过了。”

    “祂就算不入炉心,我等也自有手段。”大佛淡淡开口:“闲话少说,檀越还是如实说来吧。”

    天地被打造成度世舟楫,要脱离黑潮,驶往彼岸。

    而舟楫船行,自然少不了驱动的力道,凡人行船,靠船桨的划动,修士飞舟,则是依照元炁的力量。

    一方世界打造成的度世舟楫,即便仅是小世界,转动间也是无可揣度的损耗。

    绝地天通,自黑潮从界外侵袭以来,诸神圣齐力转动小世界,共同操舟,损耗无可计量,甚至有几尊稍弱些的,被生生斩杀后投进炉心,充当薪柴。

    弱肉强食,在这方天地,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佛尊,我没什么好说的。”夫子温声笑道:“你们约束不了我,你们的舟楫和我捆绑在一块,换句话说,你们杀不了我。”

    “你——”

    震怒声还未发出,星空便被裁破了一角,夫子迈步走出,瞬息便不见了踪迹。

    “李况愈发放肆了!”

    一尊头顶双角,狭长如新月的妖神闷声开口,震得星辰簌簌响动,响彻数万里:

    “真以为杀不了他吗?!”

    “你本就杀不了他。”一个青甲神明淡淡笑了笑,不待那妖神开口,他一步跨出,同样也不见了踪迹。

    “还差一万四千年,便能抵达彼岸了。”

    大佛抬手止住妖神的狂怒,似笑非笑:“再忍一忍,等脱离黑潮后,第一个,我容你亲手打碎这舟楫!”

    ……

    ……

    ……

    “茆宿纪后,劫从须轮转处起,有三神圣陨于虚海之中,一者自沉混沌,身化元元母气,不磨不灭;一者身化中千界,与大千共存,又有一者,身化异道,与世同在。”

    桐江之上,一处江口,刚刚脱离了星空的夫子踩着微软的泥地,默然开口:

    “就像不论水从何处流下,高山、峡谷,或是冰川,它们最终的归宿都是一样,都是朝着低处流。”

    “子度,那些虚海中沉睡的真正神圣,祂们的醒来,也正如流水的宿命,是无法避免的,也无从阻止的,所以——”

    夫子转过身,对几步外的青甲神明摇头:

    “回头吧!”

第三百零六章 儒门伐天

    小渡口人来人往,船过船行,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半旧的浮桥上,夫子与青甲神明隔着两个身位的距离,彼此沉默。在他们面前的,是滚滚奔流了万千载的大渎,怒龙一样的江吼声从辽远的江心雄浑传来,湿润而清寒的江雾弥散在码头的每一处。

    放眼望去,天地一片浑沌。

    一切都被这白茫茫的混沌包裹着,人声、车马声、桨声……人世的声音从雾里模模糊糊传来,破碎而喑哑。

    “老师,已经晚了。”

    青甲神明上前几步,与老人并肩而立,祂侧过身,对沉默看江的老人开口:

    “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神明与圣人站在半旧的桥上,面色平淡,小渡口来来往往的人群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无意识避开了祂们,视而不见。

    “儒门伐天时,是你叛了我们,王服、赵冰、孙学洲、庞自然……子度,你一直都是我最喜爱的学生,看着这些与你一同长大的师兄弟个个身死,你心底,难道就没有愧疚吗?”

    “愧疚,怎么不愧疚?老师,我也曾经是人,我也有六过欲七情啊……”

    青甲神明面容被混沌朦胧的雾霭笼罩,令人看不真切,祂迎着江面淡淡摊开双手,语气漠然:

    “但愧疚,又有什么用?老师,你们是赢不了那群神圣的,即便你有微光白阳这等玄法傍身,还是赢不了。慧炬宝光王佛、元宫三气上帝还有冲虚至德大仙,这三尊神圣,个个都强得可怖至极,摘星拿月,移山填海,对于祂们来说,都不过是寻常的小事。”

    “你纵是九境圆满,带着师兄弟那群上三境的圣者一起,同样也赢不了,无论我叛与不叛,结果都不会改变……儒门伐天,注定,是孤注一掷的死局!”

    “老师,害死王服师兄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你。”青甲神明笑了一笑,他面容平静到漠然:“你不会死,因为你有微光白阳玄术傍身,但王服师兄他们没有,他们死了,就是真正死了。”

    “你看看,中古前的儒门伐天一役后,现在的儒家,已经式微成什么样了?六百年,如今已足足六百年,居然连一个六境的人仙都没有!这些,都是你的过错!”

    老人依旧沉默不语,江风把他的袍子高高吹起,湿寒的雾气被风也吹也吹不散,粘稠结成一团团。

    “我劝过你的,你不听,你执意要把儒门后世的气数,全部押在伐天一役上,看看儒家如今的局面,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青甲神明语气狠厉,祂冷冷吐出最后一句话,带着讽刺的意味: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君子,是蠢货!”

    大齐之前,甚至远在五王斩龙之前,大地上,曾出现过绝地天通后的第一个国家。

    虞——

    众部落集结在一块,他们在熊熊燃烧的接天篝火前,共同歃血为誓,推举出最贤德的长者,令他披上尊贵的白熊皮,坐在最高的地方。

    君主便由此诞生了,紧接着,便有了国家的概念。

    起初的虞,只是数个小部落的集合体,松散而脆弱,但随着不断的联合与征伐,它就如同初生的猛兽,不断吞咽血肉,不断成长,直到最终,它统一了所有的大地。

    那是难以想象的黄金大世,文字、礼法、制度,一切的概念产生,并随之发展。

    各家的学派生出了萌芽,并一步步兴盛,在那个中古之前的时代,虞的皇帝,并不叫做天子,他被虞的国人尊称为泰皇,意为——人的皇帝。

    修行——

    而第一次,有关于修行的文献被统一编修撰写,先贤在通天的云中大殿里,用竹简统计出那些零散的,名为武道的修行术,并把它们掷出大殿外,投给了万民。

    在后世史官的笔墨里,并不存在关于虞的记述,那段人道兴盛的古史,似被刻意隐去了,在后世,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就连泰皇这个称号,也只被当成久远的传说。

    繁盛到极致的文明突然被一夕摧毁,余留下来的人,再度被蒙昧和野性吞噬,从城郭回归荒野。

    之后又是漫长的部族年岁,直到五王被迫联合斩杀了桐江的野龙,文明的进程,才再度开始前行。

    而等到了大齐时,皇帝的名号,已经变成了天子,成为了约定俗成的称谓。

    “你脚下的土地,在虞时,被叫做大屯。”

    夫子伸手指了指:“大屯往昔是苦天人的田地,遍地供奉着苦天人的庙宇,我清晰记得,因为有人在经过苦天人的庙宇前忘记下跪,一夜之间,大屯十万人口,都被苦天人张嘴吞杀。

    如今的洛邑,也曾是玉霞夫人的天地,祂喜爱挑选美少年进入庙宇侍奉,于是整片洛邑的土地,生男则喜,生女则溺;斐丘因为元图大尊嗜好流血,那里的孩提,从学着走路起,就学着握刀剑了……”

    子度,如苦天人和玉霞夫人,祂们的作为,在神圣眼中甚至算得上仁善了,这些锻造舟楫的,无论是绝地天通前,还是绝地天通后,神圣并不格外怜悯我们,祂们挑动国家的战乱,让生民流血,仅仅是为了满足酒后的欢愉,我亲眼见元宫祂因为侍童的乐趣,而让十万里河山流血,你——”

    “老师,你赢不了元宫祂们,你已经试过了,代价就是儒门衰微到如此程度。”

    青甲神明突然打断了夫子:“如今的天下局势,并不比神圣临世时更好一些,饥荒、兵事、恶疾……只不过把神圣们,换成了世家和天子。泰皇已经死了,大虞也不复存在,你在榆树下说的大同之治,永远也不会实现!”

    “大同……”夫子默然了半响,忽得摇头:“你——”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服师兄他们已经死了,只有我,只有我活了下来。”

    青甲神明摇摇头,转身后退:“老师,我是不会回头的,你做的事情,无论是大同之治,还是儒门伐天,都犹如螳臂当车般可笑,我想要活下去,想要活着走到彼岸。”

    “还有——”

    青甲神圣停住脚步,道:“老师你说的神圣,那些沉睡于虚海中的东西,我去探过了,并没有。”

    “子度,你就不好奇武道的真正来历吗?”

    遥遥,夫子的声音从江雾中传来,模糊不清:“自伐天失败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祂啊。”

    青甲神明悚然一惊,他忽得感觉有股凉意,骤然从心头袭起。

    这在祂转修投入元宫三炁上帝麾下,成为属神后,便从未有过这种感触。

    青甲神明回过头,在浮桥的另一侧,夫子的身影却早已不见了踪迹。

    ……

    ……

    ……

    学塾里。

    楚珣怔怔盯着那副墨画,一动不动,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般,大步走出门去。

    但他没注意到,被他卷起的那副墨画,所有的一切,笔调都在一点点淡去,青松、大石、恭敬跪坐的老人。

    而随之的,却是大石上的白衣人,眉目愈来愈清晰。

    嘭!

    泥地里,楚珣猛得刹住脚,他懵懂了半响,并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要跑到学塾来。

    “我癔症了么?”

    他呆了呆,又摇摇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夹着一副墨画。

    刷——

    墨画被打开,几点雨滴溅在白纸上,打出清晰的印痕,画中的人物一袭白衣,眉目栩栩如生,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对着留白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白术?!”

    楚珣猛得一惊,手指头剧颤了颤,几乎要把墨画跌到泥地里。

    而不等他如何反应,墨画又再度淡去,楚珣脸上的惊愕被僵硬定格,随之,一点点又转变成错愕的懵懂和茫然。

第三百零七章 孔雀

    “师侄,你可别小看这些孔雀,它们个个都身价不菲,是大有来头的!你无簧师叔为了这,把他们那一脉三代的家底都掏空了,才换来这几只!”

    悬空岛上。

    一座大园子里。

    白术和无圭在法阵外,手里拿着面饼一样的吃食,在法阵中,一群五色孔雀摇首摆尾,正四处乱放神光。

    “这孔雀——”

    白术皱了皱眉:“很罕见吗?多少钱买的?”

    “何止罕见。”

    应无簧的请求,和白术一同来喂孔雀的无圭摇摇头,轻咳一声:“在陆洲上,这等五色孔雀已经绝迹了,就这几只,还是特意从南海国买来的,至于价钱——”

    无圭伸出四根手指头,对白术晃了晃。

    “四百箱黄金。”白术笑了笑:“还是四百箱铜玉?”

    “不是。”无圭摇头:“是四颗天王护世丹!”

    白术先是一愣,旋即也不禁咂舌。

    天王护世丹,这是一等一的疗伤圣药,但凡不死,都能用天王护世丹吊住一条命来,甚至于,这天王护世丹还能延续些许寿元,可以被归类于寿丹之列。

    四颗天王护世丹,每一颗都价值非常,可以等同于四座城池了。

    “这等孔雀如此值钱吗?”白术斜着眼,见有一头颅脑苍青的,同样也斜着眼,瞥了过来。

    一人一兽对视了半响,还不待白术作何反应,那头大孔雀就尖叫一声,翎羽轻扬,朝白术刷出一片光华来。

    嘭!

    法阵颤了颤,一片五行气浮出,将孔雀刷来的光华一一抵消,化进了法阵内。

    这是正反小五行法阵,能逆回五气,自然也能克制这群孔雀蹩脚的五行光。

    “丢雷老母诶,死扑街!”

    白术把手里的面饼砸在孔雀头上:“小东西一天天脾气还挺躁,给你喂吃的,还想着杀我?”

    修成人觉经之后,功行圆满的他也从苦狱里脱离出来,开始准备接下来的法会。

    此刻的金刚寺,已经近乎人满为患了,与各处宾客缠磨了许久,终究是应付的不耐烦,白术借着帮忙喂孔雀为由,才总算从人情往来里脱身而出,得了半刻清净。

    “明日,就是师侄你的法会了。”

    无圭掰碎手中的面饼,一股清香便随着四溢而出,他一小块一小块将其投进法阵里,对白术笑道:

    “太微山、道德宗、枯祠、辛桐梅家……听说大都督有意退位,已与邺都的天子商议过了,由你来接他在中枢的位置。”

    无圭语气里不无艳羡,这个曾不忿白术的僧人此刻却是一脸叹服:

    “来我们金刚寺的这些宾客,哪个不把你当香馍馍?你如今的地位,在千里外的邺都,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中枢那些人士,听说要讨好寺里,已经预备给你封侯了!”

    “虚名罢了,就算给我封王又有什么用?”

    白术捏着手中的面饼,忽得想起徐平关中,那五境的银甲人出手虐杀众军的场景,一时意兴阑珊。

    “不成人仙,千年过后,终究白骨一堆,可成就人仙后,却又没有前路可走了。”

    白术捏着面饼碎块,一颗颗,朝那先前挑衅他的大孔雀打去。

    那头颅脑苍青的孔雀被激得暴跳如雷,翎羽大张,喷涌出无数光华来,渲透了小半边天空,只是被正反小五行法阵阻拦,无能狂怒而已。

    “这武道天下,能得长生吗?”

    他一把抛出所有碎屑,打在孔雀屁股上,仰天默然无语。

    属性面板上并没有穿越的选项,这武道天地,也不存在着什么功行圆满,破碎虚空的说法,纵然有上界,可绝地天通之后,上界的消息,也早已不为人知了。

    六境人仙虽尊为陆地仙人,但也寿元有数,得不了长生之法……

    听白术突然提起长生,在白术身边的无圭一时也怔住,他挠了挠光头,沉默许久,却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若论长生,除夫子外,天下没有长生的。”

    陡然,云海中一条璀璨虹桥平铺上来,在虹桥上,无晦挺着肚子,大笑接口道:

    “你们才什么修为,金刚而已,谈什么长生呢!”

    “也是。”白术低下头自嘲笑了笑,迎上前去:“我的确想太多了。”

    属性面板上的数值,已经突破了十万的大关,这已经足够白术度过三浊,离人仙更进一步,而其中,少不了白术的努力,但也少不了姜湄的帮衬。

    白术的一具化身与她打得火热朝天,有她在,白术甚至深入了卫军的腹地,全灭了一处荧惑军。但这事做的隐蔽,姜湄甚至刻意隐去了人仙的气机,只留下命藏水准的痕迹。

    国战之间,郑卫两方彼此都保留着最后的克制,未把人仙摆到明面上来。

    这也算是历朝历代以来,约定俗成的默契了。

    “师叔来这干嘛?”白术走上前,对虹桥上的无晦笑了一笑:“又要我陪你去喝酒吗?”

    “今天就免了。”无晦从虹桥上跳下,打了个饱嗝,同样笑道:“我来这里取点血,用来配个方子。”

    “取血?”

    “一贴存神壮炁的药方,刚少缺了味主材,可我一想,无簧师弟不是养了群孔雀吗?嘿,你说巧不巧!”

    巧个屁,你故意的吧!

    无圭满脸无奈,却还是眼睁睁看着无晦解开禁制,大摇大摆走近孔雀堆里。

    “不拦一拦吗?”白术伸手一指:“你说为了这群孔雀,无簧师兄把三代家底都掏空了。”

    “这等不要面皮的,你能拿他如何!”无圭扯住白术,一齐走近阵里:“看着他点,别让这泼皮拿多了,无簧那处须不好交代!”

    嚎叫连连,凄惨而哀怨,翎羽满空铺开,无数双眼睛显现出来,喷薄出无穷的五色光华。

    这群五色孔雀是天地异种,虽还未长成,却也有匹敌阳符境的神通修为,但在场三人都修成了金刚相,对这些攻伐,也浑然不惧。

    “师叔,逮那个!”

    白术一眼瞥见那个苍青脑袋的,正撅着屁股,死命往孔雀堆里钻:

    “就那个青脑袋的!”

    “……”无圭回头看了白术一眼,默不作声。

    在杀猪一样的惨叫里,无晦一屁股把孔雀压在身下,准备放血,白术百无聊赖的四顾一眼,偶然见到在一处水池畔,一头全身洁白,羽毛毫无杂色的小孔雀,正朝自己望来。

    “过来~”

    白术俯下身,试探性地叫了一句,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孔雀居然屁颠屁颠跑过来,一头钻进了他的怀里。

    羽毛柔顺又好摸,软软地,蓬蓬地,小呆鸟乖乖靠在白术怀里,缩成一个雪团子,乖巧至极。

    “喔——”

    白术浑身一哆嗦,面上流露出肥宅的笑意,感慨万千:“真可爱!”

第三百零八章 小玄明界

    柔柔软软的绒毛,蜷缩成雪团子似得小孔雀乖乖靠在白术怀里,用小脑袋去蹭他的面颊,乖巧又可爱。

    “哦吼吼吼,乖不乖呀~”

    撸鸟撸到灵魂爽处的白术一脸痴态,发出了肥宅的欢笑声:

    “小孔雀,你乖不乖呀?”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白术正吸到天人合一,浑然忘我之际,几声明显是故意的咳嗽,生生把他惊醒了过来。

    抬起头。

    一片黑影罩下。

    只见无圭和无晦两个光头并肩而立,面上皆是一副不忍言的表情。

    “好了?”白术尴尬放下怀里的小孔雀,哈哈强笑道:“那就走吧,这里着实无聊,什么五色孔雀,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白术木然停下嘴。

    在对面,无晦和无圭两人看他的目光,愈发沉痛了。

    “这些孔雀,是不能化形的!”

    无晦吭吭哧哧了半响,大声叫道:

    “能化形的五色孔雀,个个来头非凡,现在还和四大妖仙中的琛时君一起,被三国合力困锁在镇守关里呢!师侄,能化形的五色孔雀,根本不会流落到南海国,被人随意当成货物售卖,它们虽漂亮,却前路早早尽了,日后是不能化作人形的!”

    “你想啥呢!”白术腾得跳起,面红耳赤:“这只是单纯的情不自禁!我不信你们养宠物的时候,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没养过。”无晦摇头。

    “我小时候养过几头腐尸鬼。”见白术把目光移向自己,无圭犹豫开口:“但我没说过师侄那种话。”

    白术:“……”

    “可惜了,这群畜生空有一身好血,却是沦落至此。”

    无晦突然叹息一声,他提起手中的琉璃瓶,摇了摇头:“当年与我寺为敌的孔雀子,便是身具孔雀的血脉,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是琛时君的子嗣,嘿,那等凶威!再看看这群……”

    无晦抓了抓屁股,摇头不语。

    “琛时君……”

    白术皱了皱眉,怔了怔。

    四大妖仙——

    青黎君,方壶君,琛时君,乙圩君。

    在武道天下之中,妖类异种成道,分外艰难,炼化口中横骨是一劫,而蜕去妖身,化形成容易载道的人体,这又是一劫。

    天雷火光,阴风煞气,种种业力都前来阻道,妖类修行分外不易,而更逞论,它们即便化作人体,但于灵智上,却大多比不过身为众生之长的人类。这种景况下,四大妖仙的存在,就分外不易了。

    青黎君居住于桐江,是蛟龙出身,统领水域妖物,他也是四大妖仙中最善左右逢迎者,即便在妖乱大地失败后,也是唯一存身,没被关押进镇守关的妖仙。

    而其他三者,方壶君是木灵,乙圩君是白虎,而琛时君,则是正儿八经的五色孔雀出身,血脉最为尊贵不过,甚至远甚于青黎君这等蛟龙种。

    四大妖仙的事迹并不罕见,但孔雀子是琛时君子嗣的消息,这东西,白术亦也是第一次听闻。

    “走吧。”

    无晦又抓了抓屁股,大步走出正反小五行法阵:“再多拿点血,无簧就真的要杀我了。”

    “若非坐镇藏经阁,不能遁出神意来,他只怕现在就想杀你了。”

    无圭摇摇头,扯了把白术:“师侄,走了!”

    “喔……”

    白术恋恋不舍回过头,最后摸了摸小孔雀的脑袋:“我明天再来跟你玩呀。”

    “……”无圭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扯住白术袖袍,生生把他拖下了山。

    虹光从云海铺开,三人身影瞬息消失不见,遥遥,只有话语传了过来。

    “你喜欢养孔雀?”

    “不。”

    “那你——”

    “严格来说,我更喜欢猫。”严肃的声音响起:“但有一说一,那只小孔雀,的确可爱。”

    交谈的声音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云海苍苍,天地间,在短暂的静谧过后又瞬息热闹了起来。

    几只孔雀聚集在一处,扬起翎羽,为争夺一块面饼打得不可开交,五色光澎湃汹涌如浪潮。

    水池畔,小孔雀独自低着头,脑袋一点一点。

    突然,它的身躯溃散成点点光雨,在那光雨中,一只体态轻盈的白猫踱着步子,慢悠悠走了出来。

    白猫舔了舔爪子,懒洋洋喵了一声,它在众孔雀呆愣的眼神中,直直穿过正反小五行法阵,从岛上往下一跃,身形也不见了。

    ……

    ……

    ……

    “说起来,当初铁蛋你当初又小又怂,师叔我实在你想到,你居然能当大都督!”

    虹桥上,无晦用力拍打白术的肩膀,感慨万千:“你出息大了!”

    “还好,还好……”

    白术木着脸,他的后背一片油污,被无晦横七竖八拍出了几个脏手印。

    这王八蛋……绝对是故意的!

    “听说师侄你与道德宗主走得很近。”一旁的无圭好奇探过头,问道:“你做了啥?”

    “哪有的事,不要胡说!”白术心头一警,连忙辩解道:“捕风捉影的事,可不要乱讲!我倒无所谓,但污了姜宗主的清誉,那可便是万死莫赎了!”

    “可有人看见——”

    “假的!都是假的!”

    在吵闹声中,虹桥一路绕转,最终在一处巍峨圣山上停下。

    “无显师兄早年在北禅宗游历,弄来了几坛好酒,嗝~”

    撤去虹桥的无晦打了个饱嗝,舔舔嘴唇道:“我今日做个东道,请你两位吃个宴席!”

    “这不是你的东道吧。”白术吐槽:“酒又不是你的。”

    “你喝不喝?”无晦瞪眼:“喝就闭嘴。”

    白术笑了笑,刚欲答话,脑海就猛得一震,像暴烈的大雷声突兀在耳畔炸起,视野也瞬间昏黑了过去。

    属性面板微微一晃,似有什么字样要浮现出来,但挣扎了半响过后,终究也回归平静。

    与此同时。

    在无穷的远处,另一方天地之中。

    二十万个武道修士踩着遁光,手中按印,组成一方浩大无边的接引大阵,那些修士们的目光齐齐盯着一处,神情肃穆非常。

    青灯、禅杖、木鱼、经卷、宝珠……一尊万丈高大的雄伟天王相现于虚空,体态宏伟无比,他端坐于赤金莲台上,身侧无数个金色的万字府盘旋绕转,最终,在天王相一声清啸过后,那些金色的万字符颤了颤,齐齐归一,没入了天王相那万丈高大的身躯之中。

    “大善!”见天王相收摄了所有万字府,剑阵之外,一个赤衣的道人拊掌赞叹,他头顶生出三花母气,道意盎然:

    “我小玄明界,又多出了一尊上三境的圣者!”

    “苟延残喘罢了,有什么用?”

    赤衣道人周围,还有数个人与他站在一处,他们每一个的气机,都至圣至伟,丝毫不逊于那刚刚突然上三境的天王相。

    其中,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笑了笑,语气却是苦涩无比。

    “身处黑潮之下,圣人又能如何?看看这小玄明界吧,现在只剩下不过百万人口了!迟早,都是一个死!”

    圣人证道,自有天地交感。

    一朵朵清净解脱的白莲汇成万丈长的璀璨星河,点亮一切幽邃晦暗,在星河中,端坐赤金莲台的天王相目光低垂,清净解脱。

    下方的接引大阵中,那数十万修士都齐齐欢笑了起来,呼声隆隆震天,喜悦无尽。

    在这沸反盈天中,老尼姑和众圣者却是一脸苦色,丝毫不见欢颜。

    “多一个上三境的圣者,也多出一份抵御黑潮的希望来。”

    赤衣道人叹了口气,摇头闷声道:“至少活着,就还有希望!”

    ……

    ……

    ……

    “铁蛋!铁蛋!”

    朦朦胧胧中,白术面前的视野再度恢复清晰,他茫然摇摇头,在身侧,站着一脸错愕的无圭和无晦。

    “我刚刚……”白术撑住额头:“我刚刚怎么了?”

    “你刚刚突然就停下,定住脚不动了。”无晦皱眉:“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

    白术茫然上前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默然无语。

    “开。”

    白术轻唤一声,熟悉的属性面板顿时浮现而出。

    没有什么不同,一切都是之前的模样,明明在方才他心头有所感应,现在却又丝毫不显山露水了。

    白术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极烦恶又极欢喜的情绪,他嘴唇动了动,几乎落下泪来。

    他隐隐明白了,有些事情,正在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模样缓慢到来。

    而有一些,也正以无可挽回的态势,在丧失着……

第三百零九章 黑潮

    六月十四,夜半,棠溪坊。

    这里是洛邑最热闹的街道,来来往往,无数锦衣的世家公子骑着蛟马,在足以容纳数百座大车的宽阔大道上肆意奔驰,打着酒嗝,发出快意至极的欢畅笑声,在那些世家公子身后,一群群家仆健步如飞,脚不点地,紧紧跟在后面。

    酥胸半露的美人们半倚在楼门,媚眼如丝,她们从侍女的花篮里捻起兰花,洒落到那些贵公子的华服上,当公子们捻起肩头的兰花,目光与楼台的美人暧昧对上时,便会有龟公和老鸨殷切上前,把他们请进楼里。

    棠溪坊——

    这里是洛邑甚至北卫最大的乐坊,也同时是最奢靡的销金窟。

    赌酒、赛马、服散、美人、歌乐……即便最挑剔,最擅长享乐的人,在棠溪坊中,也总能找到合适的去处。

    奢靡至极,华美至极,相传在这片占地极广的销金窟中,只要出价足够,纵然是天上的星斗,也能被摘下来。

    “贵客们用的可称心?”

    此刻。

    棠溪坊,一片临湖的华美小筑中,张灯结彩,仆从们络绎不绝。

    穿着紫衣的主人亲自端着杯盘,他唤住一个上酒的小厮,不动声色朝大湖对面指了指,问道:

    “他们可还满意,有缺漏的吗?”

    “这……小的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小厮摇摇头,欲言又止:“大禅师虽然没用酒宴,那位青衫客人也没用,您的那桌大宴,近乎是没动筷子,但……”

    “但什么?”主人急切了起来,骂道:“别神神鬼鬼的,快说!”

    “生肉。”

    小厮无奈揭开盘子,里面的腥气登时一股脑窜出,刺得主人急忙以袖掩面,后退了几步。

    “什么鬼东西!”主人把杯盏甩在另一个下人手里,嫌恶开口:“什么生肉?牛肉吗?”

    “是人肉,刚刚现杀的。”

    小厮老老实实开口:“大禅师说要生肉,还特意嘱咐了,是要人肉,小的从东营那边,挑了几个该杀的死囚,赶忙送过来了,公子,你……”

    小厮还欲开口,只是望见对面主人青白交加的脸色,几乎呕吐出来的神情,又赶忙明智闭了嘴。

    “去吧,送到湖对面去。”

    主人还未应答,在他身后,一个穿着黑衣的老管事挥挥手,示意小厮送过去:“千万别怠慢了,小心杀你的头!”

    “哪能呢,小人什么体量自己清楚,蚂蚱还能跟象爷比粗细?”

    小厮说了一句俏皮话,就笑着躬身坐上游船,把生肉送去了湖对面。

    看着游船一晃一晃,在水波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对岸的煌煌灯火中,紫衣的主人才松了口气,他苦笑回过头,对老管事道:

    “我刚才,可是太失态了?”

    “一回生二回熟,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老管事宽慰道:“公子,你是第一回出来做事,没什么好失态的,等到后来你就明白了,这棠溪坊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大哥好不容易死了,总算没人再能压我头上。”主人摇摇头,叹息一声:“我若想被父亲看重,只得努力在棠溪坊做出一番事业来,好不容易,大禅师居然来了我的地界,若能得他看重,我,我——”

    “欲速则不达!”老管事伸手按住他的肩,缓慢开口:“公子,心不能急!”

    这时,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一个满面刀疤的大汉遥遥一拜,旋即在几步远外恭敬跪倒在地。

    “公子,张管事。”大汉传音开口:“查到了。”

    “是什么?”

    “半个时辰前,大禅师带着两个人过来了,一个是青衫文士的模样,另一个,被包在麻袍里。”

    大汉低声开口:“我们查到了那个青衫文士的身份。”

    “是谁?”主人急切开口:“是朝中哪一位大人?”

    “南郑。”大汉低声道:“是甘山的长生子!”

    主人和老管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深深的骇然之色。

    “我们……”老管事双手剧颤,语不成调:“我们这里,竟来了两尊人仙吗?!”

    “等等,长生子吃人肉吗?”在老管事激动难堪之际,一道疑惑的声音响起:“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也不一定是长生子。”老管事思索片刻后,摇摇头:“三人中,不是还有一个裹着麻袍的大人吗?”

    ……

    ……

    ……

    湖对面。

    三人,不,是四人。

    四人隔着精致华美的云母屏风,正看着挽着轻纱的舞姬们,她们和着乐声的拍子,婀娜在大鼓上起舞。

    四人中,最上首的,坐着那个额外添出来,未被外面所有人察觉的太华大神,祂面上带着笑意,手中转动酒樽,却并不说话。

    长生子与妙严恭敬无言,在长生子旁边,一个裹着麻袍的女人,正狼狈吞咽带血的生肉,嗓子里不时发出低吼声。

    “尊神亲自出手,这是你难得的福缘!”

    妙严先是谄媚看了太华一眼,旋即转向长生子,正声道:“这生肉的毛病,也是你徒弟吃惯了,等过几日,她灵识渐渐长全了,也便没这事端了。”

    “有劳尊神出手。”

    长生子挣扎了半响,终究叹息离席,顿首拜下:“小人,铭感五内!”

    神——

    一尊真正行在大地上的神圣,也唯有这等存在,才能消解长生丹的后患。

    自她误食长生丹后,不知过了多少年,总算,总算看见了转机……

    “长生子,起来吧。”

    太华笑了笑:“我喜欢你,你和妙严一样,都很有意思……一个居然胆敢修行黑潮中的无数法孽,却还能保有神智,而另一个,竟以凡身炼出了长生丹,虽然是粗略的四不像,却也难得了。”

    “长生子,我怜惜你的才智,并容许你为我效死。”太华淡淡开口:“说吧,人,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

    呼吸声静了刹那,妙严愕然看着跪倒在地的长生子,惊愕无加,时间一点点过去,长生子喉咙动了动,这个中年文士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涩声开口。

    “尊神。”

    长生子深深低下头颅:“我想知道,黑潮究竟是什么?”

第三百一十章 三相神的世界

    紫雾、活尸,乃至之后衍生出的人魔、黑魔和乱世的国战,这一切一切的根源,似乎都脱离不开黑潮。

    它沿路而来,破灭了亿万小千界,断绝了无量量生机,它使仙佛远走,至尊下界,诸神圣弃甲曳兵,被迫狐鼠同眠。

    也正因它,才有了武道天地的绝地天通,神圣操持众生的大幕。

    繁盛到极致的古虞被一夕摧灭,泰皇的名号亡佚于漫长的古史,再之后,从度世舟楫到儒门伐天,夫子与诸神圣的议和,上三境者不容于世,悠悠数万载过去,而黑潮,却始终不散……

    喜王崩后,有天外流火怒触邺都,待火势散尽,深坑里只残下一片焦黑的龟甲。

    在龟甲中,尚还是年轻人的意气的长生子,从中窥见了一切的始末,也明白了,在他头顶和身后的,是黑潮和被黑潮逼到狼狈不堪的神圣。

    没有上界了……

    一切的希望和梦幻,都被湮灭在那无尽的黑昏之中。

    大地上的众生就犹如寄者,他们是蝼蚁,只是短暂依附于舟楫的狭小角落,随波逐流,而舟楫上真正的主人,也在随着波浪漂流,不知年岁。

    太华转着酒樽,神色似笑非笑。

    屏风外的歌舞笙箫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不单是这处小筑,也绝不仅仅是棠溪坊。

    整座洛邑,在一瞬,就忽得陷入了绝对的静止。

    像天神停下了时钟的转动,一切的一切都凝固在原点。

    牵牛的老人保持着前进的姿态,老黄牛甩动尾巴,牛蝇和粗黑的鬃毛共同僵直着,妇人从高楼往下泼水,水珠凝固在半空,世家公子和楼台上美人的目光怔住了,一切运动着的,在此刻,皆被定格。

    无论是胎息还是人仙,都像是滑稽而可笑的木偶。

    他们的动作僵硬在上一刻,脸上的神情,却还犹然未觉。

    整座煌煌邺都,瞬息陷入了漫长而空洞的死寂。

    “按照与李况的约定,这些事情,我本不应该告诉你们的。”

    太华举盏自斟,笑了一笑:“你真想知道?”

    整座洛邑里,唯一能活动,不被时间所凝固的,唯有屏风后这四人而已。

    妙严脸上的神情震怖又欢喜,他颤抖着手,似被这种伟力所震彻,眼底流露出癫狂的痴迷之色,长生子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他不敢直视太华,有声音从他嘴里传出。

    “尊神治好了她的病,我便没有什么心愿了。”长生子缓慢开口:“我唯一的疑惑,就只是黑潮而已。”

    这也是,他唯一的心愿了。

    “此方天地,名为小元寰界,这等小世界如恒河沙烁,数之无尽,不可估量,再往上,便是明梁天,为中千世界,是我曾经的居所,也是你们口中的上界。”

    太华伸手一指,淡淡开口:“明梁天是我父一具化身历劫时,在这无边混沌开辟出的,广袤无尽,神伟无尽,光德无尽,其中神圣无数,大教林立,更有无穷的不朽者,坐镇其中。”

    长生子微微讶异了一刻,但还是强压下心头疑窦,继续恭敬俯身。

    “如明梁天这等大界虽然神圣,但在虚海之中,亦是车载斗量,不胜枚举,无论明梁天,还是你们小元寰界、小缥缈界,归根结底,都是一处界域,都在同一方大千界之中。”

    “不知是?”

    “梵。”太华沉默开口:“这里,是三相神的世界。”

    梵天、吡湿奴、湿婆——

    创生、护持与毁灭,创造众生的生主,天神、阿修罗、妖魔、龙蛇、罗刹与夜叉,乳海中的恩怨,跨越无数纪元和劫数的纷争。

    早在梵天创世的初始,大阿修罗王马颈盗走象征宇宙具现化的《吠陀书》后,天神与阿修罗之间的仇恨,便开始了。

    甚至是在有了阿修罗与天神这一概念的初始,在生主们创造出祂们之后,那永恒的争斗,就拉开了序幕。

    乳海、多罗伽、金银铁三连城、罗恸罗……

    祂们开启纪元,又覆灭纪元,战火从劫初,恒久不熄的燃烧到了劫末,直到下一劫新的开始,亦无法停熄。

    这些远比不朽者、长生者更为尊贵亿万倍的天神和阿修罗们,在无限的生命里,亦是无限的争斗着。

    祂们每一次剧烈的喘息,就会掀起虚海中的大风暴,湮灭无穷的小元寰界,毁减众生,每一次挥手,就会有新的小世界,从混沌中诞生。

    三相神观赏着祂们的争斗,并发出赞叹声。

    这些,便是三相神的世界……

    在太华的讲述中,长生子的神情一点点绝望了下去。

    他发觉自己并不是蝼蚁,而是比蝼蚁,还更要卑微和弱小的生物,他的存在,只是茫茫宇宙里,一颗细微到几可忽略不计的浮尘。

    “在毁减金银铁三连城时,我父的一具化身,渡过虚海,前来历劫。为创造容身处,祂眨眼时,从混沌中开辟出明梁天和围绕明梁天的,这无穷无尽的小世界。”

    太华摇头:“我出生便是先天的神,在我出生时,我父那具化身已经历劫远去,只留下一些不同于三相神的修行之法,造就出一批仙佛来,而那场关于金银铁三连城的战役,早早过去了无穷的年岁。”

    “那黑潮……”长生子苦涩低下头:“黑潮是因为什么?”

    “大阿修罗王婆稚率先挑起战火,祂们与天帝释再次开战,最终打坏了须轮转,无数圣哲与修罗王身死,就连婆稚,也被天帝释一剑钉死。”

    太华淡淡道:

    “须轮转是作为模仿吡湿奴的法器——妙见神轮而诞生的,它不仅是至强的法器,同时也是远胜于明梁天的宏大世界,在须轮转破碎后,无穷的恶气与煞气,便倾泻而出,结合那些身死者的恶念,如此,便是黑潮!”

    黑潮……

    长生子颓然张了张嘴,良久无言。

    “三相神和那些天神们……”长生子闭上眼睛:“祂们不管黑潮吗?”

    “长生子,你真是愚蠢啊。”

    有笑声从太华嘴里响起:“人,你在我们眼中,是蝼蚁,而我们在三相神和天帝释祂们眼中,亦是不折不扣的蝼蚁。长生子,告诉我,你会为了帮助蚂蚁,而移开脚下的砖块吗?”

    长生子豁然抬起头,他震愕看见了太华脸上,竟然出现了自嘲的笑意。

    “父亲被天帝释宴请饮用甘露时,祂被毗摩智多罗偷袭,掉下了一根头发,我在混沌中飘荡了无穷年岁,才有了灵智,尔后循着父亲的气息,我找到了明梁天。”

    太华端着酒樽,笑道:“我只是偶然的产物,并不尊贵,父亲那具化身在三相神的世界脱劫离去后,我并没有资格,跟着祂一起离开。长生子,在无穷的虚海之中,我们都只是在随着浪涛沉浮而已。”

    “尊神。”长生子木然开口:“舟楫又是为什么而锻造?”

    “明梁天太大,我们无力祭炼它,相比之下,你们的小元寰界是最合适的,在绝地天通封闭明梁天后,我们把小元寰界打造成了舟楫。”

    “尊神。”一直静默的妙严此刻突然开口:“还要多久,才能脱离黑潮?”

    “再过一万四千年,便能真誓王的国土,那位人中之虎曾见过吡湿奴的十大化身之一——灵鱼摩磋。”

    太华起身,淡淡道:“在祂的国度,我们能得到庇护。”

    “尊神,小人斗胆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在得到应允后,长生子苦涩笑了笑,重重叩首:“在虚海中,可还有能与三相神比拟的至尊?虚海中的生命,都是如此的卑贱吗?”

    “生命并不尊贵,长生子,它一直都脆弱而卑贱。”

    太华垂下眸光:“虚海无穷,三相神虽然尊贵至极,却还是有能与祂们相比拟的,如三清,如佛主,如雅威,亦如那些名号奇特的异神主宰,只是虚海太广袤了,祂们,离得也太远了。”

    “长生子,我准许你修行我父亲带来的仙道。”

    太华的身影倏忽不见:“记住了,人,生命并不尊贵,它向来脆弱而卑贱,我们,都只是沉浮于虚海的可怜虫……”

第三百一十一章 小帅哥,快来玩啊!

    金刚寺洞天以西。

    一派百里大泽浩浩荡荡,水波汹涌接天,激荡出无数白浪花来,犹若卷起千堆重雪。

    在大泽尽头,有一座孤崖如高墙,横亘在大泽去处,其色古朴苍青,正如生铁浇筑而成,每当泽国大浪击打在礁石时,便有悠悠钟磬之声,从孤崖上远远散开,涤荡百千里,与水声相和,蔚为大观。

    此处,名为阇黎崖,是金刚寺的一处胜景。

    相传金刚寺三代方丈圣悲和尚,就坐化于阇黎崖头,含笑听潮而寂。

    圣悲和尚在圆寂前曾在阇黎崖头以手刻字,留下了一句偈子,唤作“身似菩提心似镜,云在青天水在瓶。”

    此是大圆满,大清寂之意,是得了道的言语,在圣悲和尚寂灭后,阇黎崖因风光独好,被金刚众僧于崖上又修了几座云乐天宫,用来礼迎四时宾客,因念圣悲和尚的偈子,这几座用来观景的华美云乐天宫,又被统称做水云堂。

    此刻,水云堂中。

    在一处雕琢精美的玉案后,穿着僧袍的白术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只是埋首专注于案上的吃食,不敢多瞄一眼,在他身侧几丈远,然庆笑得合不拢嘴,花白胡须一翘一翘。

    虹霓漫卷,天花乱放,珠光千道,瑞炁万条。

    水云堂前,不时有遁光从云天极高处落下,迈进堂内,来来往往者,皆是上撑伞盖,下结罗霞,周身气象光彩堂皇至极。这些都是受邀进金刚寺观礼的,或是一方世家长者,或是一地圣地长老,尊贵无加。

    “你看她一眼啊!看她一眼啊!”

    然庆热热闹闹传音过来:“你看,人家都看你好几眼了,你小子真没礼数!”

    在白术玉案的对面,一个满面寒霜的美貌少女手中按剑,眼神森冷,正死死盯着他。

    白术把案上最后一颗葡萄嚼了又嚼,又意犹未尽舔舔嘴唇,却始终没敢抬起头来。

    “那位,戴凤冠的那位。”

    聒噪声仍在继续,一旁的然庆继续殷勤介绍:“那位是辛桐梅氏的,你骗了她家的《玉鼎真功》,记得吗?”

    一处华池前,几人言笑正欢,在白术悄悄抬起眼的刹那,一个凤冠霞帔的美人心有所感,也恰时回过头,盈盈一笑。

    嘭!

    白术恨不得把脸砸进盘子里。

    “你真是个狗东西,当年可是甜甜蜜蜜,现在竟冷淡至此了!”然庆的口吻就像一个久居深闺的老怨妇:

    “可叹呐,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别误会。”见白术讶异望过来,然庆贱笑摊摊手:“这可是你的大作。”

    “好吧……”白术无话可说。

    “那位是拘仝的女儿,西楚延述道的名花!配剑穿紫衣的,是渠侯的姐姐;身侧跟着头麒兽的,是南阳公主;那个宫装美人,是枯祠的掌印长老;喔,你看,在西北那边的殿堂里,戴玄阳钗的,是然仲师兄的姐姐!嘿嘿嘿嘿,诶,然仲师兄呢,他怎么不见了?”

    白术挠了挠头,皱眉望过去。

    西北殿堂,同样一处玉案前,端坐着一个双眉似细笔巧画,面容清丽的美貌女子,她浅笑盈盈,皎皎若明月舒其光,说不清的动人。

    “然仲长老的姐姐?这是亲姐弟吗?”

    白术想起那个给他讲经,戴着七宝王冠的大胖和尚,顿觉一阵无力。

    “我有这么生冷不忌吗?”

    “你何止生冷不忌,你简直是见啥吃啥,从不偏食。”然庆摇摇头:

    “他们当然是亲姐弟,然仲师兄当年也是翩翩美少年,名动邺都的俊秀人物,只是来寺里出家后,伙食好,又没了管束,就给生生吃成现在这样了。虽然金刚境就可以重练肉身,但容貌不过外相,正经人谁干这个?”

    说到此处,然庆还特意瞥了白术一眼,加重语气,似乎意有所指。

    “放屁!”白术勃然大怒:“我何曾重练过肉身了,这是什么?这是天生丽质!”

    在两人传音争吵之际,地面忽然一阵轻颤,一座肉山降下遁光,被数个俊秀的白衣少年簇拥着,一步步,走近水云堂来。

    嘭!

    白术玉案上的杯盏跳了跳,他一把按下,转眼看向肉山时,顿时便有了高山仰止的巍峨观感。

    “这位是神屋山的玉夫人,养了不下三千个面首,是奇女子!”耳畔传来然庆对肉山的点评:“你——”

    “闭嘴。”白术木然打断她:“我跟玉夫人也扯着关系?”

    “你怎么知道?”然庆露出讶异的表情。

    “有点像加宽版的王大娘……”

    “你怎么知道她俗名姓王?!”然庆再度讶异。

    “……然庆,我上辈子应该刨过你祖坟吧。”

    “这个,这倒没有。”然庆挠着大光头,哈哈一笑:“你虽然不是人,但这种事,还没干过。”

    “明白了。”白术拂袖起身,径直从坐上离去,身化一道清光,飞出了水云堂外。

    “你去哪?”然庆楞了楞,连忙跟在后头,也飞出水云堂:“这是你的东道啊。”

    “去刨你的祖坟!”

    ……

    ……

    ……

    云卷云舒,晴光灿烂万里,飞出大泽后,白术随意在一座野山上降下遁光,见除然庆外,再没人追来,心头顿时舒畅万分。

    虽然没有言语,但那些目光看过来,总令白术如芒在背,额角几乎流下汗来。

    “方丈和上师都在寺里吧?”不等然庆抱怨,白术抢先开口:“都在吧?”

    “在啊。”然庆一时懵懂:“你问这作甚?”

    “不是开玩笑。”白术一字一句认真开口:“我怀疑,她们想杀我。”

    “哈哈哈哈哈!”

    然庆叉腰大笑,白术懒得理他,径直朝山下走去。

    这是法会的第一天,来往的宾客,却已足够令他焦头烂额了,佛子非同寻常,与众弟子规格不同,其册封法会足足有十五日,长达半月的功夫,白术的确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捱过剩下这几天了。

    自从昨日看孔雀回来后,他心头就隐隐有一种古怪的感触,就像……

    “我恐怕时日不多了。”白术对跟过来的然庆闷声道:“我感觉——”

    “你当然时日不多了。”然庆嘿嘿打断他:“不提其他,玉夫人一屁股就能坐死你!让你五佛出世,七佛升天!”

    “……”

    满腔愁绪被这一打岔,顿时荡然无存,两人骂骂咧咧走下山,一个都不肯退让。

    在转过一条野径时,山岩里,突然蹦出一条人影来,惊得白术把口里的脏话又咽了下去。

    “哎呀呀,不好啦!人家有一本《雷狱烘炉真经》不小心掉了,就掉在金刚寺外面,那可是绝地天通前的神通呢,好厉害好厉害的说!”

    那个突然蹦出来的人影娇声叫道,不住朝白术抛眼色:

    “人家是女孩子,好害怕出去的说,不知哪个俊秀的小和尚,肯陪人家一起出去?”

    “……”

    白术与然庆相对一眼,四目无言。

第三百一十二章 你在教我做事啊?

    气氛莫名的有些尴尬,白术与然庆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是好。

    他认出了那个突然蹦出来的人,在赶赴涅槃池突破道一境之前,在与裴菏真正打照面的那个晚上,似乎就是这个憨憨,妄图色诱自己,以求谋不轨。

    “这是个傻……”

    话到喉头,白术生硬转过话锋,换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表达方式:

    “这是个傻子吧?”

    “好歹是宾客,别这么说别人,太没礼数了。”然庆挠着光头,讪讪开口:“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了点?”

    话尾还未落下,几步开外,又有声音传来。

    “啊呀呀!人家突然想起来了,除了《雷狱烘炉真经》,还有一本广霞宫的《大天尊王心经》呢!”

    狠狠咬着牙,从齿缝里艰难挤出来的声音,傻子脸上的表情满满都是肉痛,却还敬业的,不忘朝白术疯狂暗示:

    “那可是力道的无上神通,修成入门,就能有一象一龙的磅礴力道!移山填海,翻江起陆,都不过在抬手之间!而修到圆满,甚至能借来大天的一丝伟力,那时候,纵然是赶日鞭天,也不算什么难事啦!”

    “只要出了金刚寺,就能拿到诶!这可是八辈子都不见的好事!”尾音剧烈颤抖了起来:“有人吗?啊?快决定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

    “……”

    白术与然庆再度转过头,无言以对。

    “这是傻子吧?”

    “……是吧。”

    “她好像叫方月,是跟着太微山那群人一起来的,我查过了,方月是威海真人的大弟子,是正儿八经的太微山入室弟子。”

    白术朝然庆皱眉传音道:“看眼前这人的举止,不太对吧,她刚才自报了家门,恐怕是北卫广霞宫的门人,方月呢?方月被她杀了吗?你们和太微山就没觉得不对吗?”

    “不是,她就是方月……威海长老是广霞宫主的手帕交,这方月老师原是广霞宫宫主,是她把方月扔到太微山的,所以,这人既可算是广霞宫门人,又可算作太微山弟子。”

    然庆有些无力:“无论广霞宫还是太微山,都是金刚寺的同盟,几十代的交情,我们是不好赶她走的。”

    “……那她干嘛一个劲诓我出去?”

    然庆平静移过目光,直直盯着白术,两人对视了半响,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好的,明白了……

    “威海长老?”

    白术低声开口:“还是广霞宫主?”

    “广霞宫主。”然庆坦然开口:“你最喜欢她和玉夫人了,给她们两个留下的诗词,也是最多的,我还记得在炁煦山的时候,亲眼见到你和玉夫人两——”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白术一叠声打断:“够了,我明白了,你不用详细说出来!”

    对面。

    方月依旧鼓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白术对她的蛊惑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绕过她,从另一条道走下山。

    “不考虑一下?二门大神通,只要你肯出门就给!”

    方月仍不死心,继续循循善诱:“你不是喜欢神通吗?这种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我不喜欢神通。”白术斜眼瞥了瞥她:“对你,也没什么兴趣。”

    “……哈?”

    白术和然庆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方月一个人呆愣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大热天的全身冷汗手脚冰凉,她觉得方才的话语里充斥着对她的压迫,这个人,还能不能好了?

    “你——”

    终于回味过来的方月刚一扯嗓子,白术和然须的身影却早已消失不见,找不到人对线的方月怒发冲冠,她愤愤跺了跺脚,身化一道赤光,朝白术疾追过去。

    ……

    ……

    ……

    “明日起,你需到天王殿行清净斋戒,直到最后一天彰圆法会时,才能从天王殿解脱出来。”

    避开方月后,白术与然庆纵光飞起,行了数十里,才在大摩殿处按落云头。

    与阇黎崖、百丈龙渊一般,大摩殿亦是同为金刚寺三大胜景之一,而大摩殿又因身具三座无字天碑,第六代方丈真至和尚曾在这三座无字天碑里,悟出了半式如来掌,其往来人群,又远超出了阇黎崖和百丈龙渊。

    这一次的法会,大摩殿并未封门,与寺里其他地界不同,竟是任由宾客进出,随意观摩三座无字天碑。

    白术和然庆游走其间,不时见有人兴致勃勃,但转瞬的功夫,又面色灰败的退了下来。

    “也就是说,我要在天王殿里不吃不喝,待到最后一天。”白术耸耸肩,侧身避过一个身高两丈的魁梧金甲大汉:“这规矩……”

    “不单如此,你在天王殿那几日,恐怕少不了人向你辨难。”然庆嘿嘿一笑:“无显那次法会,可是被问到够狼狈的,你又不擅谈禅,只怕要尴尬一阵了。”

    “我们金刚寺自家的场子,谁敢来砸?!”

    “理是这个理,但……”然庆一时语塞,他忽得神色一顿,指向殿中心那三座无字天碑,笑道:“你可要上前参一参?”

    三座丈许高出头的灰白石碑纹理斑驳,并无一个字样,无数人盘坐在周围,苦苦参悟,却不见有什么所得。

    白术与然庆对视一眼,心头忽得一动,明白过来。

    他点了点头,迎着天碑走了过去,而然庆也笑眯眯,扯住一个青面长须的道人,亲热攀谈了起来。

    未走几步,迎面就跌跌撞撞跑来一个扎着冲天髻的小童子。

    小童子还不到白术膝盖高,跑起来一摇一晃,虎头虎脑,分外可爱,见他朝自己方向跑来,白术笑着侧了侧身,让开几步。

    十丈……

    九丈……

    距离在一点点缩短,见白术脸上挂着浑然未觉的笑意,童子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窃喜。

    杀不了无显,难道还杀不了你吗?

    六丈……

    五丈……

    三丈!

    轰!!!

    不约而同,两人同时出手!

    侧身的刹那,白术五指捏印,一轮圆融大日骤然轰出,生生碾碎了那道如蛇的剑光,煌煌芒光遍照数十里!在童子惊愕的目光中,白术翻掌一拍,打碎了他的泥丸宫。

    而此刻,另一边的然庆也祭出庆云,把那位青面长须的道人困锁住,令其挣脱不得。

    这一突然变故,惊呆了大摩殿里所有人!

    白术和然庆隔着远远距离对视一眼,彼此皆是面沉如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方才那记大日印,不应该削减力道的,怕伤了这大摩殿?”

    突然,神虹遮蔽了天穹,一道万丈虹光铺开,虹光里走出一个明艳绝世,英气逼人的女仙。她轻轻弹指,人群中,一个看热闹的黄脸头陀忽得惨嚎一声,炸成血雨。

    女仙目光在白术脸上怔了怔,她叹息一声,再度挥手,数个打破了虚空,欲要遁离出这座洞天的五境修士,霎时如落饺子般,齐齐跌了下来。

    远处,方丈身影突然出现在大摩殿角落,他看看白术,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女仙,嘴角狠狠一抽。

    “既然出手就不能留情,我以前教过你的。”女仙淡淡开口:“看来,你还真是不长记性。”

    白术下意识后退一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觉得有些丢脸,于是板着脸,上前了几步。

    “你在教我做事啊?”

    “是又如何?”女仙似笑非笑。

    “没,没……”白术忙不迭摇头,把脑袋晃成拨浪鼓:“多谢教诲,多谢教诲,小僧受用无尽。”

    此刻,他心神陡然一震,梅花易本能从天机中,察觉到一丝端倪。

    白术皱了皱眉,掐指一算。

第三百一十三章 缺劫宝阳大阵

    易——

    日月为易,象阴阳也。

    故有王者乘时,圣人乘易,简则简,易则易,简则简之易,易则易之简,万物皆在一简一易中矣。

    易兼有交易、交易、反易、对易、移易此五大易类,是天地之祖象。万象的远转,无不被易所牵引,大到日月星辰,小至草木虫蚁,皆在易的范畴。

    梅花易突如其来的心潮交感,让白术皱眉算了半响,却也只是隐隐算出,此事并不落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于另一处,另一人身上。

    “是小清宫、铁海和牛首山这三处的人,你杀的那个童子,是小清宫的大长老,当年的周还上人。”

    在白术掐指默算的时候,然庆等人已把死尸验明完毕,他沉着脸走上前,对白术摇头开口:

    “这幕后指使,与烂陀寺和青神观脱不了干系!慈载老杂毛真真该死,又来作妖了!”

    道统之争,有进无退——

    烂陀宗且不提,自雷音寺崩灭后,南北两禅宗之间为争夺佛脉正统,已是生死的仇寇,再难宽容。

    而青神观,这方相传因发掘出青要玄土明光上帝遗藏而起家的圣地,也因种种缘由,与金刚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两方彼此泼脏水,行暗杀的绝灭之事,早已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金刚寺里单单一个然周,就乘着青神观内乱的动荡时刻,潜藏北卫,亲手伏杀了青神观三位圣子,而不提白术,如无显、然谛两人,也是数次遭袭,若非寺里守备森严,他们只怕远远长不到如今的年岁,甚至然谛为避人耳目,从出生后被金刚寺寻到,就一直秘密养在姑臧郡的青岩洞中,以避人耳目。

    “这三家小宗派胆大妄为,想讨好烂陀寺那边,放心,他们没几日好活了!”然庆提着青面长须道人的脑袋,狞笑连连,璀璨的血珠一滴滴坠下,点点晶莹通透,犹若血钻。

    道人虽身首分离,却还能动作,他嘴唇一开一阖,似要言说着什么,面上神情痛苦无比。

    白术略扫了道人头颅一眼,也移开目光,不再多关注。

    这是一种秘法,然庆虽斩断道人头颅,使身首分离,神通消散,却禁锢了他的元神,令他一点灵识清明,不至于重归天地。

    刚才所言的烂陀寺是幕后主使,及那几个出手之人的身份,恐怕也是从这道人元神中搜查得来的。

    大摩殿内,一片人心惶惶,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慑住,不敢多言。

    而在云天之上,又有十数道大光,同时飞起!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光中展现出一片虚幻的佛国盛景,一尊面目模糊的大佛手持菩提剑,镇压了大摩殿方圆数百里地界,雄雄占据小半片金刚洞天,如天海般的沉闷气压从云穹重重盖压而下,似百千座大山齐齐崩毁、炸碎的恐怖动静!

    “摩班扎拉萨砣、悉地、嘎尔玛速砣、巴卡……”

    一连串真言从模糊大佛口中诵出,此刻,无边虚空深处,至幽至微,一方古老沧桑的神圣大阵,在众僧合力凝聚成的大佛催动下,缓缓运转开来,显露了一角。

    勘!

    佛陀睁眼!

    一道芒光爆射而出,其音无声,其象似无形,拉出了数千万丈余尾!

    万万里长空的元炁在芒光飞出的瞬间,就被清空消融了个干净,虚空破碎出无比深邃、恐怖的裂缝,彻底崩碎开!在顷刻,只在一转眼!就蔓延了不知多少的距离,并撕裂了沿途一应有形无形的物质!

    缺劫宝阳大阵!

    芒光甫一飞出,佛陀的法象就萎靡了起来,那一片偌大的佛国盛景,也开始衰败,四时不败之花凋谢,金玉腐朽,宝光晦暗,如一个被戳破的气球般,最后嘭佟一声,碎裂了开来。

    众僧的身影在虚幻盛景破灭后,显化在云天之上,无显、然仲、然周、然徳……这些五境中人气机陡然低迷了下去,或多或少,面上都有些萎靡之色,显然是伤了神意。

    白术怔怔望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烂陀寺辱人太甚,全不顾禅宗体面,是妖魔举止。”

    云天中,无显躬身一拜,肃然道:“请方丈出手降魔!”

    “请方丈出手降魔!”

    云天上,然仲等人齐齐拜伏下去,声震数里:“以正我禅宗门楣!”

    此声一出,大摩殿中顿时哗然一片,无数人面面相觑,眼底神色皆是惊惶莫名。

    “烂陀寺?”

    “他们怎会选这个时候?”

    “要乱了!”

    “南北禅宗,是真正撕破脸来了。”一个赤发大汉语气里嘘唏无尽,他看看白术,又看看面色淡漠的方丈,叹息道:“南北两面虽然不和久矣,却还终究有层掩饰,法会上出手,这还是头一遭,看来是真正不顾两家的体面了。”

    “哪有什么掩饰?只不过从暗地转到明面上了。”一个灰衣女子反驳摇头:“忘了吗?修成宿命通的自宏和尚,他是怎么死的?”

    人声鼎沸,喧哗声震天,整座大摩殿中,都被纷涌的声浪填塞,无数人交换着眼色,意态莫名,甚至有径直拿出传信玉圭的,灵光不时闪现。

    “是你自己找死,老和尚我念不了旧情了。”

    在一片乱象中,方丈终于摇摇头,叹息一声:“慈宣师弟,让我来送你上路吧!”

    他大袖一挥,身形霎时遁破了洞天,消失在原地。

    于此同时。

    那道耗尽了无显他们全部气力,已飞遁出数千里的芒光,突然一停!

    “阿弥陀佛……”

    一只暗金色的巨掌轻轻按压在芒光中段,显露出万丈法象的方丈脸上复杂无比,这邈邈云海中的巨大阿罗汉沉重叹息了一声。

    不再犹豫。

    他提着芒光怒喝如雷,朝某一处,奋力斩落!

    “慈宣,我来杀你!”

    ……

    ……

    ……

    “这群秃驴还挺宠你,为了你,居然开了缺劫宝阳阵图。”

    在白术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幕,久久还未回过神时,耳畔有笑声传来。

    明媚又不失英气的女仙似笑非笑,她突然伸出手,在大摩殿众人惊恐的目光里,捏住白术双颊,用力扯了扯。

    “当然,我也很宠你,你一出事,我就急忙忙赶来了,怎么样?”女仙慢悠悠开口:“比起你的那些小贱人,怎么看,都是我更好一些吧?”

第三百一十四章 金虹

    “唔……你怎……唔……”

    白术面无表情,想发力挣脱,可肩上却如同承压了两座太古神岳,磅礴的力道从肩头往下灌注周身,令他丝毫动弹不得。

    在众目睽睽之下,金刚寺的佛子,堂堂一品相的他,屈辱地站在原地,被人用力捏着脸。

    “解——”

    白术脸上慢慢红了起来,咬牙切齿发出一道言咒。

    嘭!

    眼前陡然一黑,像结结实实吃饱了一顿老拳,若非被人定住,白术几乎要仰面栽倒在地。

    “傻子,你是金刚,我是人仙,这其中差了多少层境界,你心头没数吗?”

    女仙促狭一笑:“你傻起来可真有意思,至于比以前那副模样,要可爱多了。”

    大摩殿中。

    一波稍平,一波又起。

    烂陀寺的袭杀才刚刚过去,缺劫宝阳阵图被祭出,甚至方丈亲自出手,握住了阵图中的劫光,一连串的事迹才稍平息,眼下的大摩殿里,却又有了景况。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穿着僧衣的俊美男子双颊微红,神情却是咬牙切齿,显然脸上有些挂不住,而在他面前,一个如新月清晕、花树堆雪的明艳女子,正伸手揪住他的双颊,一扯一扯,嘴角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这……”

    寂静之中,一个生着山羊须的黄脸汉子喃喃自语:“这可是人仙啊?!”

    中三境的极致,人世间的陆地神圣,一方大道统的真正主宰!

    可眼前的场景,让所有人心头,忽得有些幻灭了。

    “这软饭……”黄脸汉子心头喃喃自语:“我也想吃……”

    “你放手!”众目睽睽之下,白术脸上显而易见的挂不住了:“我生气了。”

    “不放,你生气啊。”女仙笑盈盈双手一搓,白术的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了起来:“你是怎么生气的?让我看一看啊。”

    “你——”

    “我?我怎么啦?”

    “然庆!”眼角余光处,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弯着腰,偷偷躲进人堆里,趁着热闹,正欲悄悄溜出大摩殿外。

    “然庆,你还有脸走?”白术怒极反笑:“你是人吧?”

    “这位是叙水洛氏的家主,洛婵,六境人仙的修为,叙水洛氏与我们寺里也是几十代的交情了,不好轻慢的。”

    被白术当众唤住的然庆也不尴尬,他施施然从门槛走了回来,一面与洛婵攀谈,一面还不忘向白术传音解释:

    “古有佛陀割肉饲鹰,是大慈悲心,大悲德的举动。”然庆苦口婆心:“你要不牺牲一下?”

    “滚!”

    “她是人仙啊,我怎么打得过的。”正虚与委蛇的然庆苦着脸,传音过来:“寺里面,神足上师突然出去了,方丈刚刚又走了,怎么整?把空法大僧的尸灵从莲花峰下放出来吗?”

    “……”

    此刻,云天之上。

    方才水云堂里,那个戴玄阳钗的美貌女子怒气勃发,她摘下然仲头顶的七宝王冠,死命揍着那明晃晃的光头,满脸恨铁不成钢。

    “姐,姐……”然仲使了个障眼法,遮蔽了景象,好使自己不至于太丢脸:“姐,别打了!”

    然仲苦着脸,又不敢太过闪避,只是抱头鼠窜,这个大胖和尚惨叫连连:“姐,你再打,我人就傻了!”

    “你真没用,去把他的定身术给我解开!”美貌女子暴跳如雷:“快去!”

    “我只是命藏啊,第五境。”然仲抱着头,瑟瑟发抖:“我不想死,方丈说我有人仙之姿呢,我还想当人仙!”

    “那我自己去!”

    女子怒急攻心,一把将手里的七宝王冠砸在然仲脸上,就要飞身从云天上落下。

    “姐,求求你了!”然仲吓得冒出冷汗来,死命扯住女子的衣袖:“你不怕她杀了你?”

    “她敢?”女子冷笑连连:“她洛婵最是没用了,她敢杀人吗?”

    “今时非往日啊,她现在可是人仙啊。”然仲小心翼翼,悄悄掐了个决,定住了暴怒的女子:“姐,不是我怕死,小时候哪次你犯了错,不是我背的锅?但这回,真不一样,你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

    女子被然仲施了数个法决,定住身形,这时候,满头大汗的胖和尚才抢过七宝王冠,重新戴在头上,长舒了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僧袍已经被里汗浸湿,汗水也成股从鬓角淌落。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被定住身形的女子愤愤咬着贝齿,目光透过云头,看着大摩殿里两人腻歪的景象,怒气几乎撞破心胸。

    “小圆,你真没用!”女子转过头,对然仲大叫一声:“等我突破人仙,我要打死她!”

    “姐,别做梦了,证人仙又不是吃饭,哪……”

    然仲下意识嘀咕了两句,但撞见自己姐姐的目光,又连忙收住了嘴。

    “加油,你可以的,我相信你!”然仲比出大拇指:“父亲说了,你有人仙之姿,不会错的!”

    ……

    另一处。

    水云堂中,万丈涛声滚滚奔入殿堂,似野龙在深水底的呼啸。

    “真没想打,洛婵居然当了叙水洛氏的家主,我一直以为,家主的位置应当是洛忧的,看来,这世事,总是能出人意料。”

    玉案后,一个体格高大的年轻男人持着酒樽,漫不经心开口,他身披道袍,头顶上那方丈许大小的古朴庆云,正垂落下条条丝绦,如瀑布流水,闪耀神华,放射芒光。

    “烂陀寺指示小清宫、铁海、牛首山这三家来暗杀,虽不足为奇,却没想到,竟是在法会期上,南北禅宗最后一丝体面,倒是荡然无存了,只可……”

    自顾自说了一堆,却始终没有回复,裴止哀叹一声,苦着脸,朝身侧坐席看去。

    “阿姐。”裴止小声开口:“需要我出手吗?解了他的定身术?”

    “不要。”一袭青裙如仙,姿容绝密的裴菏摇摇头:“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好啊!”裴止大喜过望,这等反应倒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了:“那阿姐你回去吧,我一人在此就好了,父亲给你相了门婚事,是北卫的公室,你有意的话,就去——”

    “不回,不去。”

    “……哦。”

    “这次法会,虽然缺了一些,但还是来了不少熟人。”裴菏皱着眉,轻声开口:“以她们的性情,看见大摩殿里的这一幕,怎么就没有上前呢?”

    “……在小清宫的刺客出手时,你那些熟人,就都被洛婵定住了,人仙的神识,只一念,就可辐射万万里了。”裴止无奈扯了扯嘴角,头顶庆云飞出一丝清光,分成一面古朴明净:

    “阿姐,你自己看吧。”

    明镜景象轮转,数十个明媚女子的身形如壁画,明美而婉转,却一动不动,其中最显眼的,还是神屋山的玉夫人。

    这个大胖女人踩着两个金轮子,脚下喷火,她大张着嘴,似要说些什么,目呲欲裂。

    裴菏看了半响,掩住嘴,轻声笑了起来。

    “阿姐……”裴止苦闷晃晃脑袋:“他有什么好的,你就非要如此。”

    “你不懂。”

    “我孩子都能修行了,我不懂?”裴止歪了歪嘴:“我是真的不懂你……”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大摩殿里的白术几乎羞愤欲绝之际。

    天外,突然轰隆一声。

    一道金虹遁破虚空,落进这座洞天里,光焰煌煌辐射数百里,煊赫无加。

    “来了!”

    裴止扔掉手里的酒樽,从坐上起身,勃然正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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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维寻道者介绍:
在黑潮笼罩的武道世界,他是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无敌人仙;在神秘复苏的黎明世代,他是先知,亦是真理的承载者;在钢铁的都市里,他是欧米茹级的异能者,也是窥探禁忌领域的疯子。……他是环绕世界的大蛇,亦曾以凡人之身弑杀神灵;是横剑截断天河水的白衣道人,也见证世界树上黄金国度的落幕;是翡冷翠的圣子,却也在魔神之柱刻下姓名……——他,是游戏在高维宇宙的寻道者。高维寻道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高维寻道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