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华乐圣宫
白衣染血,眉目若画,仪态是公卿世族的贵气,却又比那更尊贵,眸中的金光悉数敛去,余留下的,是比墨更深沉的黑色。
身前,白衣公子淡淡拂袖起身,他身上是无数个前后透亮的血洞,惨不忍睹,可看他的神情,却并不以为意。
一瞬间,似乎只是刹那,眼前的人,突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或者说,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人。
风华绝代——
天光黯黯,虽是白日,却与晚间无异,迎着暗哑的光,杜萝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名动三都四十六京的年轻僧人,像是时光倒流,年轻的贵公子嘴角含笑,他就站在身前几步远,目光温柔。
杜萝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放下手。
“有些疼。”像是换了个人,白术懒懒抬起染血的衣袖,扫了一眼:“你真下得了手啊。”
“你——”
“我什么我。”白术含笑转过头,杜萝下意识地,要避开他的目光,往后退了一步。
“你想起来了?”
“我一直都记得。”白术温声开口,神色似笑非笑:“或许,刚才记起来了。”
“你……”
杜萝话未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
白衣公子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昂起头来,神色戏谑。
年轻男人眸子里像漾着一层水波,温温柔柔,在水光里,杜萝清晰看见了自己窘迫羞红的脸。
心底那满腔的愤恨和杀意,突然就不见了,像是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给突然打灭了。
到头来,这么多年了……
在他面前,自己还是会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啊。
杜萝死死抿着唇角,她像是要笑,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白术淡淡看着她,却并不说话。
在他的注视下,原本趾高气昂的女孩子一点点,把脑袋垂了下去,如玉的脖颈也绯红一片。
“我说过吧,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白术走上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平淡:“你忘记了么?”
“可你没有来,我在云山等了你很久,只等到你成亲的消息。”杜萝看着他的眼睛,倔强昂着脑袋,不肯退让:“你骗了我!”
“因为我死了啊。”白术又一次换了语气,平平淡淡:“婚事是骗人的,一场戏而已,你也信吗?”
杜萝楞了楞,眼神轻轻闪了闪。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广袖宽衣的公子打着节拍,轻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低哑,像透过一层薄薄的纱慢慢飘过来:
“若辞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这一首,我应该唱给你听过吧?”
杜萝依旧站得笔直,可冷淡的脸上已经慢慢动容,绯色的晕一点点爬上她的双颊,愈发诱人。
她后退几步,退到一颗针叶松上,松针上的露水簌簌打下来,像一场暮春的小雨,年轻男人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令杜萝心中莫名慌乱了起来。
“我小名。”杜萝轻声开口:“我小名叫什么?”
“……”那方才还深情款款的人登时愣住,躯体明显僵硬了。
“小,小花?小明?小亮?囡囡?阿秀?美美……”接连吐出数十个名字后,却都没有答复,白术绝望了:“你总不能叫胖胖吧?”
“若辞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杜萝淡淡笑了笑:“你的确说过,但不是说给我,是说给洛婵听的,忘了吗?”
气氛凝住了,静得落针可闻。
“哈!再见啦!”
再也演不下去的白术一把跳起,躯体分化出数百道残影,猛得一把窜进云中,再也不见。
杜萝笑盈盈歪着脑袋,也并不阻止。
直到白术身影愈来愈淡时,她才轻轻弹了弹剑,飞出一道狭光。
百十里外,另一片山脉中,白术行前的遁光戛然而止,片刻后,一具无头残尸跌落云头。
“不杀他吗?你苦修了那么多年的业缘剑图,我还以为你会直接灭杀他的主识。”
一个手指头大小的女娃娃双手插着腰,老气横秋,在杜萝肩头跳嚷道:
“你已度过四浊,离人仙只有一步之遥,若是用出业缘剑图,纵是他主识远隔千万里,也是能杀的吧!”
“我舍不得。”
杜萝伸出一根玉指,轻轻摸了摸女娃娃的头,淡淡道:
“口上说得厉害,最后到头来,我还是舍不得下手。”
女娃娃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也没有说话。
两人一大一小,在树下良久无话,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云月出西山,女娃娃才抬起惺忪睡眼,嘴里发出欢呼声。
“来了!”
女娃娃在杜萝肩上雀跃跳着,双手高高举起:
“是真的,没错,我们找到啦!”
月光照耀下,群山之中,赫然出现了一道极细极狭的豁口,它隐匿在虚空深处,被层层乱流包裹,是在常人目力所无法涉及的地界。
豁口深处,隐隐约约,是一处处极宏伟的天宫。
殿宇成片,气势恢宏磅礴,每一根梁柱都足足有数百丈高,各色的光华冲霄,绚烂无穷,时不时可见如山的巨神行走其中,投下无可言喻的森然巨影。
豁口里,是另一片天地,另一处与世不存的小洞天世界。
“华乐圣宫。”
杜萝轻声叹了口气,不自觉握紧剑柄,脸上泛起笑意。
是真的——
大魔坟典籍记载的,是真的。
“青要玄土明光上帝,祂的子嗣,玄穹上尊曾居住过的行宫。”
女娃娃站在杜萝肩头,呆呆看着,也有些失神:
“明夷卦、泰卦、大有卦、姤卦……算了这么多年,为了华乐圣宫,我们叛出大魔坟,躲藏了这么多年,终于……”
女娃娃似哭似笑:“我们算对了!”
“走吧。”
杜萝强行整了整心绪,对肩头的女娃娃笑道:“只有半刻钟,要抓紧了,相传此界都是青要玄土明光上帝从混沌中辟出的,华乐圣宫作为玄穹上尊的行宫,其中肯定少不了凶险。”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化为一道流光,直奔虚空深处,朝那宏伟天宫投去。
仙光璀璨,神音悦耳,光,永无止境的光,在穿过间隙后,杜萝只觉得自己被光海轰轰然包裹住了,每一寸虚空的幽暗,都被这芒光璀璨照耀。
“自泰逢纪以来,便有一劫,长无量量,南方十二亿圣哲,百亿恒河沙等诸至尊,无不在网笼中……”
空洞的声音从天上沉沉响起,向大雷从云层劈落,杜萝抬起头,见一个色泽黯淡的大光人坐在通天的柱上,嘴唇一开一阖:
“昴宿纪后,劫从须轮转处起……”
第三百零一章 五浊过后,证道人仙
“自寿自十岁,百年增一至八万四千岁为止,然后再百年减一至十岁为止,如是一增一减,为一小劫,二十小劫为一中劫,经成、住、坏、空,四中劫为一大劫,即一世界成毁的时间。”
十惑苦狱里,一个赤面僧人微眯着双眼,似醒非醒,口中正侃侃而谈。
他头顶升起一片祥云,祥云之上又盛着清光无数,如梦似幻,在赤面僧人身侧,悬挂约莫千百盏金灯,照亮一切智慧通明。
白术恭敬坐在下首,听着赤面僧人的讲述,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然世界成毁有四劫,曰作成、住、坏、空,合为一减毁大劫难,灭度无量量众生。但你可知,这武道修行,其中亦是有劫难?”
无怀伸出手,指向白术:“你试言一二。”
“胎息且不提,无甚难处,至于练窍……”
白术本想一笔带过,毕竟这些所谓的灾劫,他都未曾感应过,也没体会到个中的难处,但想了想,他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回答:
“练窍开辟身内外玄关,磨损神意,阳符境需度心魔劫难,金刚一境,则品相难成,至于命藏……”
白术犹豫了片刻,才俯身恭敬答道:“命藏,则是五浊。”
无怀。
面前给他讲禅的,赫然是白术真正的老师,丰山寺无怀。
上一次相见,还是在钟离郡的丰山。
那时候,白术还在庙里老老实实做小和尚,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麻烦。
就连修为,都只是第二境,甚至还未辟出泥丸宫。
而无怀,则是寿元将近,只待老死的迟暮金刚。
这一次,在十绝苦狱里的会面,两人都再不相同了。
一个脱劫出生,在南海顺利证得了第五境,将尽的命数被大幅度延长,成为人世间名副其实的武道雄主,而另一个,则修成了圆满的金刚境界,走到了与他老师昔年同等的进境。
今日的相见,着实把苦狱里的白术吃了一惊。
自南海脱劫后,无怀便一直行踪难测,时而在西楚,又时而在南海,不料何时,他竟又回了金刚寺,而丰山寺方丈的位置,也早就正式归了虚岩,由掌印长老然枢亲自敇封,归了名分。
世事的变幻,也只在转眼间……
“命藏的五浊,是最大的灾劫。”祥云顶下的无怀微微颔首,赞同道:“我便是底蕴不足,不敢擅开劫浊,才在金刚困了这些年。”
命藏五浊: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
无怀便是被五浊初始的劫浊困了数百年,苦苦等候,却始终未有灵光,直到前往南海后,才终于见到了前景。
“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度尽这五浊,便是人仙正道!”
无怀侃侃而谈道:“劫浊,是时命之劫,一旦开了劫数,浑身寿数便飞速流失,无法停止,勘不破劫浊,纵然你神通无量,法力无穷,也得沦为白骨一堆。”
“见浊,这个劫数虽是五浊最易的一浊,但凡根基深厚些,都能从容度过,但这一浊,也可以说是后患最深,最为凶险的一浊。”
说到此处时,无怀停下嘴,这个笼罩在金色天灯里的赤面僧人忽得伸出手,遥遥一指,朝白术示意道:
“你看他。”
白术不明所以回过头,见远处大峰之上,头戴高冠的陈杼跪坐在席子上,手里捧着一卷经书,面容方正肃穆。
察觉到白术的目光,这个疯得过分的男人回过头,对白术和善微笑,点了点头。
“见过陈季子吗?”
“见过。”
“如何?”
“人物清俊,品量高雅。”白术回想了一下,答道:“依弟子看,他的确出俗。”
“昔年的陈杼,就是现在的陈季子,某些程度上,甚至犹有过之。毕竟陈季子输给了你,而陈杼生平,同境中还未曾有过败绩。”
无怀眼底闪过一丝唏嘘,淡淡道:
“他出身甚高,是洛江陈氏的嫡脉,习了《增一经》,更是剑心天成,十三岁时,陈杼注解了《文华》,被乐正一脉的儒生青目相对,连我国的正统一脉,北卫的王象一脉,都盛赞陈杼的才学。”
“等到二十七岁,旭山以南的春秋学宫,便都习了陈杼编纂的书册,六十五岁,西楚的儒生,便几乎奉了陈杼当做乐正一脉的道统主……”
“编修《本义书》,诠释先天象学,注解三十六经,是我——”
山峰上,陈杼微笑回过身,昂然接口道:
“是我,平了大乐正和小乐正的道统争论,是我,开了儒学一脉的新天!”
“老陈喜欢说笑话这点,关了数百年,还是没改啊。”
无怀淡淡瞥了陈杼一眼,对白术道:“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他杀了无数人,把无数人都化成了自己血海的一份,可在那之前,陈杼,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行为端正,没什么可指摘的。”
“虚明。”无怀看向白术:“你可知他为何会变成这幅鬼模样?”
“见浊吗?”
“正是见浊!”无怀低喝一声,摇头道:“念头不再清净,是非都颠倒,黑白也不分,可怜陈杼自诩英才,却栽在了见浊上,可笑!”
“天下的纷争都在于人,我没什么可笑的。”
远峰上,陈杼摇摇头,认真反驳道:“圣贤的经典教化不了众生,人只要活着,就永远不会满足,财货、声名、地位……它们造出无穷动乱来,弱者向着高位,高位者向着更高位,永远没有休止,不会结束。无怀,我是对的。”
“杀光他们,就无有高下,无有尊卑,也无有贵贱了!”
高冠的男子站起身,隔着遥远的距离看过来,每个字都沉重得犹如打铁:
“如此,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同!”
隐隐有雷声乍现,苦狱里的众多囚犯,都纷纷侧目过来,神情各异。
“憨批。”
谢酩扯着鸡腿,含糊不清地点评了一句,待陈杼将目光移到他身上时,这个短须的中年男子又吓了跳,死死埋下头。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见浊的威势了,纵使修为高过我,但他也要一辈子这么疯下去。”
无怀笑了笑:“你今后于命藏上的修行,当慎之又慎!”
白术连忙俯身在地,示意自己记住了。
见浊之后,又有烦恼浊、众生浊、命浊。
烦恼浊是指贪、嗔、痴、慢、疑,是五毒心,此五毒毁人禅心,破人智根,却无声无息,难以察觉;众生浊是心中所生诸法之恶,至于命浊……
无怀并没有多言命浊,这人仙关头的最后一劫,向来难以揣度,神神鬼鬼,便是他自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要早日晋入第五境,此间风景,着实难以言喻!”
金色天灯簇拥下的无怀唏嘘不已:“人常说中三境之间,相隔犹如天渊,金刚境还不真实,等到了命藏,我才第一次看清天地的广阔。”
“虚明,我已晚了数百年了,你,要更快一些!”
五浊之后,蜕凡登仙。
第六境,是当前人道的极致,也是陆地之神仙。
白术看着无怀身侧伴随的种种异象,祥云、天灯等等,怔怔不语。
“第五境,已经是近乎道的存在了,不复人也,所以五浊才诡异至此。”察觉到白术的目光,无怀指着头顶的祥云、身侧金灯笑道:
“这些异象,都是我这一生功果所化,只是为师修行不足,还不能令它们隐匿行踪。”
之后又交谈了许久,两人彼此,都默契没有提起无明转世的事宜。
似乎他们还是丰山寺里,还是在贝叶宫中,依旧是那个平平无奇小和尚,和威严的赤面僧人。
左右站着满排的光头和尚,宫外蹲着虎视眈眈的野猪小花。
一个在说。
另一个,在听。
“你兄长,他成为布商了,我前几日路过汾阴时,还遥遥见了他一面,着实富态了不少。”
临行前,无怀对白术开口:“他的生意做得广大了,连钟离这边,都有了他的分号。”
“铁柱一直想做生意,他当初还想开包子铺,没想到现在竟成了布商。”
白术低下头,轻声笑了笑:“好事啊,恭喜他了。”
“有劳老师替我讲禅了。”白术拜倒在地,半响无言:“传道受业的恩情,弟子永不敢忘。”
“不,实则是我—”
无怀摊开手,在他身侧,悬挂着千百盏金灯,把终年晦暗的十惑苦狱,都添上了几分堂皇的亮色,烛照百千里。
近道。
这是第五境的道身。
“是我,承了你的情。”
祥云升起,便将苦狱暗红色的天空分出一条甬道,无怀踩着云气,身影被金灯璀璨着,像尊香火殿里的赤面大佛。
“老师。”
在他即将脱离苦狱时,一道声音突兀从泥丸宫响起,无怀转过头,白衣白冠的少年站在峰顶处,大袖飘摇,他已经长成年轻男子的面容了,眉宇间却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
“老师。”
无怀见白术遥遥俯身一拜:“老师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
无怀微微怔了怔,一时沉默下去。
丰山寺、家门、青涧阁、赤龙心经……他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可在临出口的这一刻,无怀却突得语塞了,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代我看看——”
良久的静默后,天穹之上,那个赤面的僧人忽得洒然大笑,他声音震如雷鸣,把苦狱都震得隆隆作响:
“我已经无能了,就由你代我看前路的风景,看那人仙之上,究竟是番怎样的天地!”
大笑声在天地隆隆回荡,沉重碾过每一寸土地,谢酩头疼捂住耳朵,被震得龇牙咧嘴。
再抬起头时,他见峰顶那人俯身拜下去,神色平淡。
“我会的,老师。”
在狂放的大笑声中,白术低下头,轻声开口:“前路的风景,就由我代你去看吧……”
……
……
……
“你法会没几天了,咱还不出去?”
谢酩捂住快被笑声震聋的耳朵,一扭一扭走上山,在他身后,跟着满脸别扭的姜仲。
事实证明,没有人能拒绝糖衣炮弹,尤其这糖衣,甜到了过分。
姜仲在几炷香的漫长犹豫后,毅然决然,也选择成为了白术的翅膀。
“咱出去看看吧,苦狱我都呆腻了。”已经不耐烦的谢酩发着牢骚:“去外面透透风啊。”
“……我以前在汾阴的时候,想着若能脱离奴籍,那就太好了,活尸爆乱后,我虽欣喜,却也只想带着铁柱他们活下去……”
白衣白冠的公子淡淡开口,他脸上平静到漠然,令姜仲有些不可置信,丝毫看不出眼前这人,就是几天前那个握住自己双手,大喊“你们都是我的翅膀啊”的无耻之徒。
“到了丰山寺,我终于有靠山了,大师兄说我们身后站着金刚寺,不需要害怕什么,我和师兄们相处的很开心,成为了朋友,再后来,我就去龙宫了。”
白术一步步走下山峰,他的步伐缓慢,每一步的间距都分毫不差,谢酩和姜仲不明所以跟在白术身后。
而声音,依旧在继续。
“陈季子、梅之问……这些享誉三国的武道天才,我在汾阴时,从没听过他们的名字,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他们在话本中的龙宫里,同台比斗。”
“北卫、人魔、妙严、金刚寺……我看得愈多,就愈是迷惑。汾阴的我想要脱离奴籍,不再受鞭打,活尸暴乱时,我想要活下去,而现在……”
谢酩掐指算了算,却没得出什么结果,他与姜仲对视一眼,彼此面上都有些惊疑不定。
“现在……”谢酩试探问道:“现在你想要什么?”
“真相。”
白术声音依稀平淡,他离山脚愈来愈近,神情也愈发释然。
“我想要知道真相。”白术摊开手,微笑道:“我想知道自己是谁。”
一步——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走出山腰,离山脚,也只有短短一步的距离。
白术却突然定在了那,一声不响。
“还记得吗?”
良久的沉默后,他突然回身,对眉头紧锁的谢酩微笑:“我跟你说的那句话。”
“……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滚吧!”白术一秒破功,恼羞成怒:“你脑子一天到晚都在想啥呢?!”
谢酩:“……”
“是我,是我先,明明是我先来的……”见白术把目光移过来,姜仲扭捏了半响,闷声开口:“无论——”
“够了!”白术无奈打断。
“是天才。”他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天才!”
“什么?”
“我已经找到自己的‘觉’了。”白术淡淡往前迈出一步,目光无悲无喜:“接下来,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武道天才!”
轰!!!
最后一步跨出,无声的震动从他身上散开,令近在咫尺的谢酩和姜仲不自觉倒退几步。
白衣白冠的公子扬起宽大的袖,像飞鸟掠过水面,舒展开来的白色羽翼。
现在。
他站在了山脚。
第三百零二章 涉江采芙蓉
郑国极北的阳陵城,城中的一座小水阁里。
白术跪坐在竹席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额眉中心那抹梅花易显化的红印,显得绯红如血。在他对面,肤白如玉的美人同样跪坐在竹席上,她身侧显化出无数的清气瑞光,随着口中经文的变化,也一点点变化形体,从无至有,从有至无。
“道之委也,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生而万物所以塞也。道之用也,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虚明而万物所以通也。”
卫姒伸出素手轻轻一点,一道清炁从身侧飞出,直扑白术面门。
清炁中是一尊似龟似蛇,似鸟似兽的异种,它生长着二十对羽翼,颈下却长着鱼类呼吸时的腮。
幕篱下的美眸朝自己望过来,白术看着飘过来的清炁,思忖了片刻,终究被盯得不好意思,无奈伸手一指:
“虚化神,神化气,气化血,血化形,形化婴,婴化童,童化少,少化壮,壮化老,老化死……”
白术沉吟良久,迟疑从大袖中伸出手,虚虚一指,喝道:
“死复化为虚,虚复化为神,神复化为气,气复化为物,化化不间,由环之无穷——敇!”
最后一个音节如雷炸响,水阁边圆融如镜的池水,都微微晃了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敇!”
清炁始终不变,那头似龟似蛇的异种低嚎阵阵,像犬吠,又像牛哞。
白术脸上微微一红,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样被看着,他还是觉得有些丢人。
“敇!”白术伸出手指,大喝。
“敇!”
“敇!”
……
片刻。
玄衣玄冠,腰间束着紫金带的少年从竹席上跳起,勃然大怒,戟指油盐不进的清炁,暴喝道:
“给爷敇!”
轰——
体表光晕一转,那令白术觉得格外丢脸的异种,终究溃散成一团混沌。
肢体开始重组,二十四翼消磨不见,在白术咽唾沫的紧张注视中,一个长着牛头,却是猫身子的古怪物种,从清炁中显化出来。
它亲昵摇着尾巴,在白术面颊上蹭了蹭,嘴里发出欢喜的嘎嘎声。
“莫,莫挨我……”
白术强欢颜笑,颤抖了半响,终于一巴掌重新将它打成了团清炁。
他挠了挠脑袋,无神瘫软在竹席上,四脚朝天。
“好难啊,为什么会这样,修行和神通两份喜悦相互重叠,这双重的喜悦又带来了更多更多的喜悦,本应已经得到了梦幻一般的幸福时光”
白术喃喃自语:“明明是双倍的快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玄天一炁大擒拿,第七百二十四次修行,再度以失败告终。
抽元离质,他终究还是无法改换混沌的形体,从虚无生性,重新构出新的粒子形体,赋予它们造化生气。
每一次都是四不像,不人也不鬼。
“你太笨啦。”
卫姒没有理会白术突如其来的发癔症,她冷眼看着白术抱着脑袋,在竹席上哀嚎着滚来滚去,声音淡淡:
“一个大擒拿手,这么多天了,居然都学不会。”
“你就不能委婉些吗?”白术停下翻滚,强欢颜笑:“你都说玄天一炁大擒拿是《造化书》里最难的那一列,我学得慢些,不是很正常吗?”
“什么时候抽离出清炁来,你什么时候吃饭。”
幕篱下的眸光微微含笑,待白术好奇探头望过来时,又很快变得清清冷冷。
“可你昨天和前天都没让我吃饭。”白术挠着头,无奈开口:“老师你还挺严啊。”
“我不是你老师!”
幕篱下的声音忽得有些羞恼:“你再敢叫住老师,我——”
“你怎么?”
“我就打死你。”卫姒淡淡开口:“起来,现在讲人觉经吧。”
白术翻滚起身,眼神却带了几分好奇:“你人觉是大成?”
“是。”
“那你学玄天一炁大擒拿,用了多长的功夫?”白术带着些探究的意味:“一个月?还是三个月?”
“两天入门,七天后,就圆满了。”卫姒摸着莹白如玉的下巴,点点头:“提升悟性的神通,无不是难得,耗费心力也非比寻常,我早年侥幸在人觉经上有所成就,多年来,却也再没有寸进了。”
大成……
白术轻轻敲了敲竹席,继续发问:“如人觉经这类提升悟性的功法,能兼修吗?同时修个几门,这样的事可行吗?”
“你想兼修?”
白术耸耸肩,不置可否。
“教了这么多天,你连入门都还没有,怎么又想起兼修了?”
卫姒捧着脸,声音似笑非笑,有些无奈,像是面对学塾里问题百出却又不肯好好听讲的顽皮童子。
“你别做梦啦!”
“人总是要有梦想的!”白术震声:“万一实现了呢!”
“傻子才会兼修!”
卫姒懒得继续理他:“这类神通都是挖掘慧根,彼此虽有些微高下之判,却也差不了太多,你再修行一门,不仅耽误了正经修行,效用也不大。”
“哦……”
日光一点点推过来,把水阁照成通亮的一片,数十尾红鲤在水下的莲花根里穿梭,时不时透出水面来,搅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是城西处极僻静的一所宅子,人声从街巷传过来时,已是依稀的一丁点,几乎微不可闻。
卫姒抬起头,见阳光下玄衣玄冠的俊美男子懒懒托着腮,他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在竹席划动,拉出嘶嘶的轻响声,就像只百无聊赖的猫。
卫姒微微皱了皱眉,眼神有片刻的迷茫。
“我……”
长达数息的尴尬后,卫姒唇角轻轻动了动,她话还未出口,却见竹席上的白术猛得一震,陡然长身而起。
“成了!”
莫名其妙的欢喜声从他嘴里发出,令卫姒不明所以。
同一时刻。
十惑苦狱、阳陵城、徐平关、三险道、长奎城、谑蚩山,无数个白术齐齐怔住,他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齐昂起头来。
这些长着相同面貌的人,有的在军帐议事,有的在操练阵图,有的在鏖战人魔,有的在苦守孤城。
但在这一刻,他们都齐齐定住,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无数个白术的眼底,清晰闪过一行细小的数据。
《自在人觉经》——入门。
“提升!”
白术心头猛得一烫,像熔岩从四肢百骸淌过,令沉寂许久的心脏勃勃跳动了起来。
“加,给我往死里加!”
数个月来,无数个化身辛苦积攒的庞大属性值,在这一刻,轰然倾泻而出,推动着神通死命向前。
小成——
大成——
圆满——
轰!!!
一声起自心海的巨响过后,眼前世界的一切,便再也不同。
元神被生生拔高了几寸,泥丸宫隆隆震动,也飞速扩张,心海发出不知几许的大浪潮,打得心内小天地混沌不堪,要倒转过来、
白术捂着眉心,缓缓露出一个畅快的微笑。
镇魔山小成、人主印入门、探龙爪小成、狮子吼小成、大日印小成!
在圆满人觉经后,属性面板上的数值也被元神力推动着,飞速变化。
白术默默看着属性面板上的天翻地覆,一门门停滞或进境缓慢的神通,瞬间模糊又清晰,发出天翻地覆的大变动。
泥丸宫中,元神分化出无数个念头,他们或持大印,或捏绳索,有的体表萦绕净光,有的足下踏着血轮。
白术静静观测着那些念头一个接一个破灭,又生长出新的,也更加强大的念头来。
他的元神光泽有些暗淡,即便有圆满的人觉经辅助,如此庞大神通的推延进化,对金刚境的神魂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罗汉指入门、神气形变经大成、洞玄玉枢雷霆**圆满、言咒小成……
推衍仍旧在继续,就连新学的几门大神通,如梅花易,如七十二变,也如玄天一炁大擒拿,也在人觉经的助力下,纷纷达到了入门。
“努力,这就是我多年努力的结果吗?”
白术元神摊开手,目光痴迷:“不依靠属性值,靠自己的努力,来提升神通,这种感觉——”
“我喜欢!!!”
轰——
心海里最后一声闷响。
此刻,属性面板上的神通,在经历如雨后春笋的爆发之后,已渐渐停歇了下来,不再呈野花怒放的态势。
74%……86%……97%。
白术咽了口唾沫,元神双手结智印,全力远转人觉经,元神体表自然迸出万道煌煌灵光,辉耀泥丸宫。
98%……99%……
咻!
方框短暂的模糊,又很快恢复清晰。
这时,在属性面板上,是一行新的数值。
【金蝉九死术——第一命】
“呼!”
白术松了口气,在心头默默算了算,推演出在正事之余,还能有不少剩余后,又顺手用属性值把九死术加了加。
方框微微震了震,数值在几息的模糊,又渐次稳固了下来。
【金蝉九死术——第三命】
“大功告成!”
白术的元神小人拍拍双手,长呼出一口气。
放眼望去,面板上满满一片的小成或大成,他的战力在短短一瞬,就已足足翻了数个倍。
武道修行,不能余下短板,也不能有丝毫纰漏。细小的一处差池,在斗法间,就会被千百倍的放大,成为无可挽回的大漏陷,
元神、肉身、幻术、卜卦、遁法、攻杀、御守——
白术粗粗扫了一眼,足足数十门神通列在属性面板上挂着,各有所长。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存在短板了……
若非要余下一些属性值,好度过接下来的劫浊,白术几乎想把九死术再翻上一翻。
这等替死术再珍奇不过,用在关键时,足可用来翻盘。
嗯。
我能反杀……
白术遗憾收回神意,待他睁开眼时,只见卫姒不知不觉间,也凑了上来。
女子长长的裙琚拖地,发出轻轻的声响,勾勒出那无限美好的剪影,如云的秀发只是简简单单,用一支木簪绾在脑后,却衬得她那不施脂粉的脸容有种令人不可侵犯的冷艳之感。
白术微笑看过来,只是笑,却并不说话。
“你怎么了?”卫姒这时才察觉,自己似乎凑得太近了些,她低垂下眼眸,强装镇定问了句。
“入门了。”
“嗯……什么?”
“人觉经,我已经入门了。”白术越过卫姒,往前走出了几步,淡淡开口:“天幸之,玄天一炁大擒拿,我也侥幸入门了。”
“你——”
“这些天,有劳老师的教导了。”
水阁边,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笑意温柔,眉眼如一副精致的泼墨图,他长揖及地,淡淡开口:
“若有暇,老师可来金刚寺散散心,那里是清净之地,老师应该会喜欢的。”
“你要走了?”
卫姒低下眉眼,语气平静。
“老师,不,小公主……”
玄衣玄冠的年轻男子缓步上前,轻轻伸出手,一团清炁瞬息变化,凝成玉簪子的模样。
“小公主,你看。”
卫姒呆呆低下头,看着他把簪子递给自己:
“我乘你一个情。”白术笑了笑:“把它当做信物吧,当然了,大事就算了,现在的我估计也帮不上忙,”
没有多言,水阁的帘子被暖风掀起,馥郁的水花香气氤氲弥散了整座水阁。
暖风停歇时,在帘子后面,那个玄衣玄冠的年轻公子,已悄然不见了踪迹。
卫姒默默低下头,她缓慢抚摸着掌心那枚光泽黯淡的玉簪子,一言也不发。
平平无奇的质地,并不是多么别致的样式,四寸长短,在簪头处,是一朵艳俗无奇的大芙蓉花。
卫姒看了良久,把它收进了袖袍里。
没有声音,这座热闹了月余的水阁,突然就寂了下来,安静的时候,红鲤在莲波里嬉戏的声音,就格外地被放大了起来。
卫姒跪坐在竹席上,沉默看着云上正盛的天光,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以往的时候,这里总是热闹的过分。
那个嘈乱到有些可恶的声音不见了,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也不会再见了。
在卫姒怔怔出神出际,一阵脚步声响起,旋即一个欢快的女声远远飘过来。
“呀,小姐!我回来啦!”
扎着双螺髻的小姑娘蹦蹦跳跳,手里挽着菜篮子,欢喜开口:
“我今天见到一只猫,好胖好大啊!我一只手都抱不起来呢,肥嘟……诶,公子呢?”
自顾自说了一堆,陡然惊觉过来的小姑娘两眼一蹬,疑惑道:
“他去哪了?大白天的,他又回屋去睡觉了吗?”
“他走了。”
“走了?”小姑娘龇牙咧嘴:“可恶,《木叶豪侠传》他还没讲完呢!他会回来吗?”
“不会的。”卫姒摸了摸小姑娘怏怏不乐的脑袋,笑了笑:“阿青,我们也要回去啦。”
……
……
……
西楚。
一处私塾里,读书声琅琅。
几个挂着鼻涕的孩童把脑袋躲在书本下,对彼此挤眉弄眼,稍大些的,毕竟也略懂事了,手里捧着经书,目不斜视。
裴秋费力挪了挪屁股,离开了那张对自己过于高的木凳,他迈开两条小短腿,朝正首坐上的先生跑去。
“夫子。”
裴秋稚气地行了个礼,把手里的纸送过去:
“这是弟子昨日的功课。”
第三百零三章 三神圣
裴秋捧着纸张,稚气的小脸上有些忐忑,待座椅上的老先生含笑接过时,他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却满满当当挤了数十个学生,有四岁上下,刚开始蒙学,还拖着鼻涕的懵懂稚童,也有**岁,稍长成一些了的小少年。
纸张上是昨日的功课,几行泼墨大字,收笔处还有些潦草,却也隐隐可见风骨。
在等待批阅时,恭敬侍立的裴秋忐忑之余,也有些无聊。
他转头望向窗外,仲夏的天气变幻莫测,尤其是在西楚这等南国场地,五六月的天,正如孩子的脸,说变也就变。
浓云堆卷,重重叠加在一块,似是要沉坠下来,暑意被丝丝凉风刮得不见,甚至还有冷。
“要下雨了啊。”
裴秋心中这样想着,眼睛眨了眨。
也不知道阿娘把晒着的苞米粒收了没有,要是下雨的话,就冲坏了吧,还有昨天的衣服,也不知道干了没。
这是西楚剑南道下的一座小山村,民风淳朴,却也与世隔绝。
裴秋自幼丧父,全赖寡母一力拉扯长大,在这期间,也少不了乡人的扶持,吃了不少百家饭。
若没有意外,他的一生本该如那早丧的亡父一般,成为山里的猎户,每日持着猎叉,在莽莽大山里奔来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命丧于虎狼的血盆大口。
可半年前,随着这个老人的出现,裴秋感觉自己的一切,都不同了。
老人名姓不详,大家都叫他李夫子,听族老说,这是一个读书人。
一个读书人,还是来自山外边,没人知道他为何要来这荒远的大山,又究竟想做些什么。
但无论如何,这对山里的人来说,都是件大好事情。
除了外面偶尔收取赋税的吏员外,这座小山村,甚至连行脚的云游商人都很少路过,可谓是真真切切的天高皇帝远。
在拿出两片腊肉充作束脩,裴秋与山里的孩子们,便成为了李夫子的学生,也成为了所谓的读书人。
出乎意料,与其他人的兴致缺缺相反,在学会习字后,很快的,裴秋便喜欢上了经书。
与握着猎叉的感触相反,他更喜欢白纸上的笔墨香气。
他握笔的时候,总是有种荒诞的感觉,像是他生来,就应当要如此的。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
在裴秋楞神时,他的老师,那白发苍颜的李夫子笑着念出纸张上的墨字: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沉默了许久,李夫子把写着墨字的白纸放到桌上,温声一笑:“让你誊写一段经典,怎么偏偏用了这句?”
“弟子觉得,这段很好。”裴秋惴惴不安打量着老师的脸色,犹豫开口:“弟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就是觉得很喜欢。”
“知道它的意思吗?”
裴秋摇摇头,并不知晓。
“高傲放纵的上帝啊,祂是下民的君王,上帝贪心而又暴虐,祂的政令邪僻又反常,上天生养众百姓,政令无信尽是撒谎。”
佝偻的老夫子慢慢站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又平静,裴秋身躯颤了颤,他打了个寒颤,莫名的有些畏惧。他也不知自己在畏惧着什么,或许是那话语里的意味,又或许是老夫子脸上平静而悲哀的神情。
“天底下没有人不肯善始的,却很少能做到善终啊。”
“裴秋,你要记住这句话。”
老夫子摸了摸裴秋的头顶:“我不知道自己还不能善终,但你们还年轻,你们应当是不同的。”
裴秋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用力笑了笑。
“听过一个故事吗?”老夫子也笑:“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好啊!”
裴秋还未开口,一个黑瘦的孩子就猛得跳起,欢呼雀跃:“好啊,讲故事!”
“自泰逢纪以来,便有一劫,长无量量,南方十二亿圣哲,百亿恒河沙等诸至尊,无不在网笼之中。”
老夫子抚着花白的长须,席地就坐下,一群孩子呼拉拉围上来,环成一个大圆圈,簇拥着眼角带笑的老夫子。
“茆宿纪后,劫从须轮转处起,有三神圣陨于虚海之中。”
“什么是泰逢,茆又是什么?”一个拖着鼻涕的半大孩子举手,瓮气瓮气:“夫子,我怎么没听阿娘说过?”
“那都是很久之前了。”
“有多久啊?”小孩子死缠烂打。
“日头,你看天上的日头。”老夫子抬起头,指向窗外的沉沉浓云:“比那日头,还要更久些。”
孩童们个个咂舌,被惊了一跳。
“真神圣不增不减,身与道长住于世,近乎是一切时空永恒自在。”
老夫子淡淡开口,说着众孩童听不懂的话:“时日倾颓,无可挽回,为避无量灾劫,以图再起,有一神圣自沉混沌,身化元元母气,不磨不灭;有一神圣身化中千界,与大千共存,又有一神圣,身化异道,与世同在。”
“这三类避劫法。”老夫子笑着伸出手:“孰高孰下?”
“……”
众孩童面面相觑,像一群呆鸟在相互打量。
“听不懂。”裴秋茫然开口:“弟子不知道。”
“不好听!”那托着鼻涕的孩子叉着腰,跳起来:“夫子换一个!”
“换一个!”
“换!”
“不听这个!”
在吵吵嚷嚷中,苍颜白发的老夫子无奈点点头,苦笑道:“那就换一个。”
“好诶!”
“今天提前散学,但是……”老夫子故意拖长声调,还不待众孩提欢呼雀跃,他又赶紧开口:“今天学的文章誊上三遍,就当做功课了,明日交上来!”
在短暂的唉声叹气过后,孩子们朝老夫子匆匆行了个礼,就犹如疯狗一般,鱼贯而出。
窗外顿时便有快活的笑声响起,正收拾纸笔的裴秋听着他们的笑声,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夫子。”
临出门前,裴秋定住脚,朝老夫子认真行了个礼:“弟子告退了。”
“走罢,这个拿着。”
裴秋接过一张薄薄的信笺,有些不明所以。
“你家里,前日来了个年轻人?”
“珣哥哥他是县里的商人,被大老虎咬伤了,现在腿还没好,大爷爷让珣哥哥住在弟子家里。”裴秋不知道夫子为什么问起这遭,但他还是板着小脸,严肃开口:“珣哥哥身体很不好,阿娘说他失了血气,要多吃肉补一补。”
“走罢。”老夫子笑了笑:“好好读书啊。”
裴秋懵懂点了点头,也迈开两条小短腿,跑出了学塾外。
要下雨了,云都堆在一块,天空是晦暗的颜色,黑黑的,像一块大黑布笼罩下来。
裴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在昏暗的学塾里,老夫子默默站着,动也不动,如同一尊庄重的石雕塑像。
在几步远的桌上,有风吹过,于是油灯上的那一点光亮,也随之熄灭了。
“来吧。”
在裴秋已经跑远后,老夫子轻轻摊开手,对天空笑道:
“我都下界了,你们还不过来吗?”
第三百零四章 过界
农家小院。
几行竹篱笆隔开了堂屋和鸡圈的距离,除此之外,还有几只黄狗大小的猪崽在篱笆下蹭来蹭去,用嘴去咬那些青黄的杂草。
这是公野猪和母家猪的杂交,它们的鬃毛又黑又硬,腿更长,牙也更尖利。
猪崽们又被一圈竹篱笆笼住,把它们和小鸡分隔开,显示是担心它们会偷吃鸡仔。
难免会有臭气。
即便主人家再怎么扫撒,那家畜的臭气,又腥又臊的刺鼻味道,还是一股股传进来。
穿着发白旧衣的贵公子沉默站在窗前,眼神空洞地投射出去,室内昏昏暗暗,浓云把天上的光亮都遮盖住,明明是白昼,却更像夜晚。
雷蛇在天上窜动,电光一闪即逝,旋即,便是铺天盖地的猛烈大雷声!
暴雨将来的沉闷气息从云层厚厚盖下,又闷又热。
噗——
一道雨线打下来。
噗!!!
密密麻麻,成片成片的大雨滂沱落下!
楚珣微微抬起眼,他费力挪了挪步子,从屋角抄起一把破旧油纸伞,转身走出门去。
随着他的动作,那本就病弱的脸色,更灰暗了几分,疤痕在用力时挣开,几滴血珠子迸出来,让他身上那发白的旧衣,隐隐透出鲜红的颜色。
刷!
踩着泥浆未走出几步,院外的小木门就被一把撞开。
错愕的楚珣还不及反应,就与急匆匆的小妇人撞了个满怀。
他后退了几步,伸出手,自嘲笑了笑。
“夫人,我帮你吧。”
把油纸伞递过去,楚珣费劲抢过那个偌大的团筛,用两臂颤抖抱住,一步步朝屋里走进去。
那原本可打碎高山,截断江流的臂膀,此刻连抱住团筛,都显得格外吃力,每一步走出,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楚珣咬着牙,血气涌到脸上,他几乎是强撑着,走完短短几丈远的路程,而放下团筛时,他后背已全然是被冷汗浸湿了。
“劳烦公子了。”
身后传来收伞的声音,小妇人怯生生的声音如蚊呐般,低低响起。
楚珣喘着粗气,对小妇人摆了摆手。
同样是泛白发黄的衣裳,没有半点颜色,袖口处还有些破损,漏了些稀稀疏疏的针脚出来,可粗布衣裳却掩饰不住天然的丽色。
秀气甚至算得上几分清丽的小妇人低着脑袋,正在用手帕擦拭发丝上的雨水,察觉到楚珣的目光,她急忙侧过身去,不自觉用手帕遮住面颊的疤痕。
那是一条褐色的狰狞痕迹,像一条蜈蚣,从眉骨到下颚,牢牢占据了小妇人半边脸颊。
楚珣默默偏过脸去,移开了目光。
“这是丈夫打的,已经三四年了,本以为疼几天就好,谁想到就留疤了呢。”
她轻声笑了笑:“公子被吓到了吧?”
楚珣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在从长安回广陵的路上,他被一群铁甲人中道伏击,那是九阍虎豹,也是西楚最精锐的一支铁骑。
随从尽皆身死,连他自己,也是狼狈挣扎逃到剑南道,尔后在这荒原的山村里,被人偶然从河里救起。
收留他的这户主人,是个年轻的寡妇。
二十出头的样子,有一个小孩,现在在学塾里读书。
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个酗酒的猎户,听说早早死在了山里,成为了虎狼的食粮,他的脾气似乎也不是很好,寡妇身上很多疤痕,都是猎户遗留下来的东西。
这几日打听间,楚珣也知道,寡妇是猎户从山外边买来的。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这个村里一半的女人,都是从山外买来的。
山里的男人们用虎皮和熊皮做交易,他们从牙行那里买女人,对于牙人来说,这座小山村,也是他们的熟客。
楚珣记得自己在广陵城,甚至在自己还是大楚的太子时,曾打击过这件事,下了诏令,也杀了不少人。
但天底下有些东西,总是屡禁不绝的……
“公子。”
在楚珣有些出神的时候,女人的声音陡然响起:
“你后背!”
后背?
楚珣伸手一摸,黏黏的,满手都是血。
在女人慌乱找药的响动声里,楚珣缓慢侧过脸,没有做声。
“夫人多大了?”
在上药时,他突然轻声问了句。
“二十四。”
女人把散乱的发丝撩到耳后,呆呆回了一句。
“二十四?还是个孩子啊。”
楚珣不由自主笑了笑:“夫人叫什么名字?”
上药动作的停了一停,几息后,才继续开始。
“李清。”良久,女人的声音低低响起:“牙人卖我的时候,我身上有个小绣包,上面刻着这个名字。”
“明白了。”楚珣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回答的莫名其妙。
辛辣,甚至有些苦涩的味道,草药的味道弥散在小小的房间里,楚珣默默抬起头,没有再说话。
“公子……”
名叫李清的年轻寡妇突然开口:“公子为什么会受伤?是杀人了吗?”
山里偶尔也会有外面的人,但大多都是逃乱的山匪和囚犯,自然而然,李清也把楚珣联想到了此列。
“不是。”楚珣顿了顿,淡淡开口:“是有人要杀我……”
“为什么?”
昏暗的天光下,女人的容貌也模糊不清,这个时候,她更像是个好奇的少女。
“我叫……我叫王户。”
楚珣摸着喉咙处,那道致命的刀伤,眼神沉默了下去:
“我家里很有钱,有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我的祖宗把它们留传给我的祖父,祖父再留传给父亲,本来,那些钱应该是我的……”
一个无聊的故事开局,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俗套。
但张清坐在不远处的小板凳上,捧着脸,却是听得目不转睛。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故事了,记忆里,似乎有过这样的声音,但随着丈夫的毒打,时日的推移,少女渐渐变成了寡妇,记忆里的声音,也渐渐模糊了。
天色很暗,堂屋更是暗的过分。
没有点油灯。
只隔着四五步远,两人的面目却都是模糊不清。
在一片晦暗中,年轻的男子跪坐在地,他靠在高大的箱柜上,声音淡淡。
“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死了,我从小时是被父亲和仆人们带大。父亲要做生意,准确来说,我是被那些仆人带大的。”
“我从小就学着做生意,算术、记账、称量,我学人情往来,学着计算各路的关税,去学怎么去把西边的货物倒卖去东边……我学得很快,又快又好,大家都对我很满意,无论是父亲还是那些仆人们,他们都觉得我能把家业做大,大到超过南边的郑家和北边的卫家。”
“事实上,就算我做的不好,他们还是会这样夸下去……父亲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孩子,但只有我,只有我是嫡长子,只有我的出身,要比他们都更尊贵。”
楚珣的声音带着莫名的笑意,在暗色中,男人自嘲低下头,摇了摇脑袋:
“等我长大了,也该成亲的时候,我娶了北边卫家的女儿,我并不认识她,也从未见过面,但卫家很大,比我家还要大。如果和卫家成亲,我的生意会更顺畅,也会越做越大。”
“再然后——”
在这个陌生而偏远的山村里,对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寡妇,劫后余生的他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起了一切。
楚珣几乎想要放声大笑,他捂着脸,声音从指缝透出来:
“我的父亲娶了她!我的父亲,他娶了本该是自己儿媳的女人!”
轰轰轰——
暴雷从天空轰然降下,白炽的电光把男人的脸清晰亮起。
“他们有了孩子后,我被赶出了家里,去一个小镇里,做无关紧要的杂事,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清楚,这份家业,已经不再是我一个的人。”
张清面前,那个双鬓星霜的俊美男子跪坐在地,他闭着眼,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意:
“等那孩子长大后,我便被正式赶出了家里,他的父亲拥有了原本应该是我的女人,而那孩子,则有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我被轻贱,被嘲弄,对最后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笑柄,原本侍奉我的仆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我的仇敌,他们死死盯着我,随时准备在我身上反咬一口。原本能塞满整座园子的朋友,到头来,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那……”
张清打量着楚珣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
“是谁要杀你呢?”
“那女人,她的孩子,或许……”楚珣平静开口:“还有我的父亲。”
“为什么?”
“我已经长大,而我的父亲,他一天天的老了。”楚珣看着窗外的风雨,默然了良久:“其实走到这一步,我早就该明白的。”
两人默然无语了半响,李清并不知道,这个对她来说过于离奇的讲述,究竟是故事还是真切发生过的事,窗外风雨如晦,猪崽哼哼唧唧的叫声透过雨幕,远远打进屋里来。
“那公子你要怎么办?”李清仔细想了半响:“公子你可以在这里住下啊,这里很远的,他们不会找到你的。”
“我要去南边。”
“南边?”
“南边有座很大的寺庙,我以前认识一个叫白术的朋友,他说我可以去投奔他。”
说到此处,楚珣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其实,他也没安什么好心,但我已经没处可去了。”
在这场轰隆隆的雷雨里,楚珣也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年轻寡妇,吐露出了心声。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靠在高大的箱柜上,听着窗外的雨声,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弹。
初夏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
过不了多时,约莫是半炷香的功夫,在雷雨声停歇后,有一阵脚步声急促响起,旋即,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门来。
“娘,珣哥哥。”
顶着小伞的裴秋昂起头,把手里的信笺放在油木桌上,一板一眼施礼:“我回来了。”
“哎呀,还下着雨呢!”妇人急了起来,一把抄起架子上的毛巾,像擦猫一样裹住裴秋:“你没淋着吧?”
“没有,我……唔,我带了伞!”
楚珣无声笑了笑,他偏过脸去,目光无意掠过油木桌上的信封,一时竟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伸出手,临到一半,却又猛得缩了回去,像是被火炭烫伤了。
“这……这……”
楚珣呆呆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事物,脸上是荒诞却又不敢相信的神情,在母子俩惊愕的目光中,这个双鬓斑白的年轻人猛然起身,一把撞开门,奔进未散的雨幕里。
“珣哥哥!珣哥哥!”
裴秋冲那个狼狈奔跑的人影大喊了两句,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跑得跌跌撞撞,时不时摔倒在地,弄得满身泥浆。
“娘,他怎么了?”
裴秋被他野兽般的神情吓了一跳,那个男人晦暗的目光突然就亮了起来,像有一把烈火在他的身体里熊熊烧起,把最后的余烬都燃了起来。
最终,楚珣的身影在跌跌撞撞中,一点点远去,裴秋的目光转到信笺上,他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
……
……
……
“呼……呼……”
楚珣觉得自己的喘息声像牛吼,像一条快病死的老黄牛,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眼前的景物都有些影影绰绰,像蒙着一层粗纱。
嘭!
好不容易望见了学塾,楚珣还未来得及躬身施礼,整个人便立不住脚,从门户外狠狠撞了进来。
他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从地上爬起来,惴惴不安地转身四顾。
没有人。
一丝声音都没有,静得连楚珣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异常。
他犹豫了片刻,狠下心转过堂屋,走进偏房去。
屋内一片素简,除了卧榻外,鲜有其他陈设,灰黑的架子上摆着一沓白纸,几根银毫挂在笔架上,还微微带着墨渍。
楚珣默然抬起头,在床榻正对面,摆着一副水墨画,正也是这小屋里,唯一鲜明一点的颜色。
画上是两个人,一个儒衫老者,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坐在大石上,背靠着苍劲青松,他微微伸出两根指头,似在讲述着什么,而在大石头下首,儒衫老者恭敬捧着书册,正埋首记述着白衣人的言语。
讲学图……
这是一幅再常见不过的讲学图,老师坐在石头上,而学生则跪坐在石头下。
楚珣心头一动,他鬼使神差上前一步,欲要看清白衣人的面貌。
可他没能如愿。
空洞的留白。
白衣人的面貌被画师刻意隐去,只是空洞的一片。
“我猜错了吗?”
楚珣苦笑一声,他摇头摘下墙上的画像,目光迷惘:
“我猜错了?”
……
……
……
虚虚渺渺,万象不存,在大地的尽头,老夫子突然抬起首,手里的规尺微微一正。
“李况。”
短暂的沉寂后——
有辽阔的声音从天与海的相连处遥遥传来,大光充塞了一切,在大光中,数十道神圣宏伟的声音齐齐开口:
“你过界了!”
第三百零五章 度世舟楫与炉心
无量量神光横渡虚空,伴生出数之无尽的大破灭,隐隐有一座神秘门户在大光中成型,被煌煌明光所铸造。
刷!
一道诡异的波动炸开,大地上的夫子不闪不避,径直被接引进入那座门户,消失在原地。
……
这里是一片繁华古老的星空,璀璨的星域。
恒星的光泽璀璨,星云五彩斑斓,无数明亮的星辰密布,透露着古老而蛮远的气息。
这里是被诸神所截断的,还尚未被黑潮腐化的界外星空。
这里,也是诸神圣的居所!
“李况。”
有声音淡淡响起,宏大神圣,扩散出无穷涟漪,引得万道隆隆作响。
夫子抬起首,在星空之上,矗立着数十尊亘古长存的高大身影,祂们把天地踩在脚下,每一次呼吸,都震荡无穷星空。
在漆黑宇宙的深处,数十尊远比恒星更为高大的仙神躯齐聚一处,祂们俯视着那渺小如浮尘的人影,冷淡开口:
“你哪来的胆子?!”
浩荡无边的大音震荡不休,超越了一切凡俗生灵所能听见的最大极限,扫荡数万里之遥,在滚滚音浪中,夫子握紧手中的规尺,面色平静。
星空之上——
头顶九色光圈摇动,持着青莲花的神圣大佛;腰悬三柄绝世杀剑,兵气滚动一界轮转的紫衣仙君;肉身不朽不灭,金黄无垢的苦行尊者,以及高坐九重宫阙,阶下万民匍匐的人道帝王……
在无尽阴沉的滚滚音浪里,诸神圣中,率先有一个声音开口:
“你怎敢破了定约,神意下界来?”
无量量瑞光摇曳,在瑞光中,一个模糊朦胧的女子捧着甘露瓶,音色缥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武道上三境不得涉足陆洲,这誓言,是你与我等一齐签订的,怎么,你忘了?”
中三境之上,但凡打破藩篱者,即便尚未超脱,都不得真身停留陆洲。
无论黑天子、大道主、王秋意或是近前的广慧,这些人都是被此条誓言逼迫,不得不真身远离了人间。
而从未有人知晓,这则约定,不是出于夫子一人之口,而是诸神圣与他一齐的立约。
而作为立约的另一前提,便是那操持天地的诸神圣,也同样退居到幕后,不得干涉人间事宜。
“李况,我知晓你的打算,但没有用。”
又一道声音响起。
混沌被搅动,带笑的声音低低响起:
“不会有机会的,容了你们出了个上三境的宣文,已经是天大纰漏了,李况,我等不会让你有机可乘,再造出一个上三境的圣人。”
角似鹿、头似牛、眼似虾、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
古老的真龙盘踞星空中,祂低俯下龙首,隔着万丈的距离,对夫子笑道:
“武道九境,下三境炼精,中三境炼炁,上三境炼神,李况你九境圆满后,修为便可以与我等比拟了,这所谓武道,还当真可怖可畏啊……但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别枉费心机了。”
“王服、赵冰、孙学洲、猿公相、庞自然……李况,你的那些学生,那些胆大妄为的学生,都已经死的干干净净了,若非你那道诡异神通,在你胆敢儒门伐天的时候,你也早被围杀了。”
古老的真龙淡淡开口,祂眸子犹如两**日,辐射无穷远的距离:
“宣文一事让你钻了空子,但再也不会了。在这舟楫世界里,有谁胆敢成就上三境,我们会亲手出手杀他的,不遗余力,像当年的阿弥则,当年的空法!”
“我并非真身下界来,只是神意,龙君何必咄咄逼人。”夫子凝视着那两轮如煌煌大日的龙睛,淡淡开口: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就开门见山吧,不用再说什么无用的威吓话了。现下情势如何,你与我皆是一清二楚,有微光白阳玄术在,你们杀不了我。”
武道九境,九境登仙。
修成九境圆满的夫子,是武仙,是武圣,亦是武道真佛,便是古老神圣中,亦是难有匹敌者。
也正因有他在,才换得绝地天通后当今神人两相隔的局面,才使这人间世界,不至于沦为诸神圣肆意取乐的牧场。
虽然上三境者不得出世,但对于本已崩坏的局势来说,这等场景,已经算万幸了。
可纵然是第九境的修为,想打造出如此态势,却同样还远远不够。
他能抗衡诸神圣的最大依仗,是一道本命神通,名为微光白阳术。
微光白阳这门玄术,将夫子与天地相互勾连,互为犄角,近乎是合道的玄妙**术。
绝地天通、儒门伐天……无数次大乱,无数次黑手,夫子靠着微光白阳,一次次,从中活了下来,直到登临第九境,成为无上圣者。
天地不灭,己身不朽。
靠着微光白阳,他定下了神人的界限,也正是由于这门玄术,他才能活到与诸神圣抗衡的如今。
“我等今日召你来此,不为其他事,仅仅有一个疑惑。”
头顶九色光圈摇动,持着青莲花的大佛垂下眸光,平和开口道:
“自祂被送进炉心后,你便真身进入了黑潮,不知所踪,就连填补界天这等大事,都是化身在操持。李檀越,我前日以天眼遍观诸净土,竟偶然照见了你在小缥缈界的行踪。
你究竟,还存着什么算计?”
“救众生罢了。”夫子微微一笑。
大佛摇摇头,并不以为意。
“慧炬宝光王佛、玉霞夫人、元宫三气上帝、虚皇雍和大尊、苦天人……”
夫子的目光移过那些矗立在星空之上的神圣,叹息一声:“自从祂被投进炉心后,你们的力量,似乎就没折损过了。”
“祂就算不入炉心,我等也自有手段。”大佛淡淡开口:“闲话少说,檀越还是如实说来吧。”
天地被打造成度世舟楫,要脱离黑潮,驶往彼岸。
而舟楫船行,自然少不了驱动的力道,凡人行船,靠船桨的划动,修士飞舟,则是依照元炁的力量。
一方世界打造成的度世舟楫,即便仅是小世界,转动间也是无可揣度的损耗。
绝地天通,自黑潮从界外侵袭以来,诸神圣齐力转动小世界,共同操舟,损耗无可计量,甚至有几尊稍弱些的,被生生斩杀后投进炉心,充当薪柴。
弱肉强食,在这方天地,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佛尊,我没什么好说的。”夫子温声笑道:“你们约束不了我,你们的舟楫和我捆绑在一块,换句话说,你们杀不了我。”
“你——”
震怒声还未发出,星空便被裁破了一角,夫子迈步走出,瞬息便不见了踪迹。
“李况愈发放肆了!”
一尊头顶双角,狭长如新月的妖神闷声开口,震得星辰簌簌响动,响彻数万里:
“真以为杀不了他吗?!”
“你本就杀不了他。”一个青甲神明淡淡笑了笑,不待那妖神开口,他一步跨出,同样也不见了踪迹。
“还差一万四千年,便能抵达彼岸了。”
大佛抬手止住妖神的狂怒,似笑非笑:“再忍一忍,等脱离黑潮后,第一个,我容你亲手打碎这舟楫!”
……
……
……
“茆宿纪后,劫从须轮转处起,有三神圣陨于虚海之中,一者自沉混沌,身化元元母气,不磨不灭;一者身化中千界,与大千共存,又有一者,身化异道,与世同在。”
桐江之上,一处江口,刚刚脱离了星空的夫子踩着微软的泥地,默然开口:
“就像不论水从何处流下,高山、峡谷,或是冰川,它们最终的归宿都是一样,都是朝着低处流。”
“子度,那些虚海中沉睡的真正神圣,祂们的醒来,也正如流水的宿命,是无法避免的,也无从阻止的,所以——”
夫子转过身,对几步外的青甲神明摇头:
“回头吧!”
第三百零六章 儒门伐天
小渡口人来人往,船过船行,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半旧的浮桥上,夫子与青甲神明隔着两个身位的距离,彼此沉默。在他们面前的,是滚滚奔流了万千载的大渎,怒龙一样的江吼声从辽远的江心雄浑传来,湿润而清寒的江雾弥散在码头的每一处。
放眼望去,天地一片浑沌。
一切都被这白茫茫的混沌包裹着,人声、车马声、桨声……人世的声音从雾里模模糊糊传来,破碎而喑哑。
“老师,已经晚了。”
青甲神明上前几步,与老人并肩而立,祂侧过身,对沉默看江的老人开口:
“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神明与圣人站在半旧的桥上,面色平淡,小渡口来来往往的人群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无意识避开了祂们,视而不见。
“儒门伐天时,是你叛了我们,王服、赵冰、孙学洲、庞自然……子度,你一直都是我最喜爱的学生,看着这些与你一同长大的师兄弟个个身死,你心底,难道就没有愧疚吗?”
“愧疚,怎么不愧疚?老师,我也曾经是人,我也有六过欲七情啊……”
青甲神明面容被混沌朦胧的雾霭笼罩,令人看不真切,祂迎着江面淡淡摊开双手,语气漠然:
“但愧疚,又有什么用?老师,你们是赢不了那群神圣的,即便你有微光白阳这等玄法傍身,还是赢不了。慧炬宝光王佛、元宫三气上帝还有冲虚至德大仙,这三尊神圣,个个都强得可怖至极,摘星拿月,移山填海,对于祂们来说,都不过是寻常的小事。”
“你纵是九境圆满,带着师兄弟那群上三境的圣者一起,同样也赢不了,无论我叛与不叛,结果都不会改变……儒门伐天,注定,是孤注一掷的死局!”
“老师,害死王服师兄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你。”青甲神明笑了一笑,他面容平静到漠然:“你不会死,因为你有微光白阳玄术傍身,但王服师兄他们没有,他们死了,就是真正死了。”
“你看看,中古前的儒门伐天一役后,现在的儒家,已经式微成什么样了?六百年,如今已足足六百年,居然连一个六境的人仙都没有!这些,都是你的过错!”
老人依旧沉默不语,江风把他的袍子高高吹起,湿寒的雾气被风也吹也吹不散,粘稠结成一团团。
“我劝过你的,你不听,你执意要把儒门后世的气数,全部押在伐天一役上,看看儒家如今的局面,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青甲神明语气狠厉,祂冷冷吐出最后一句话,带着讽刺的意味: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君子,是蠢货!”
大齐之前,甚至远在五王斩龙之前,大地上,曾出现过绝地天通后的第一个国家。
虞——
众部落集结在一块,他们在熊熊燃烧的接天篝火前,共同歃血为誓,推举出最贤德的长者,令他披上尊贵的白熊皮,坐在最高的地方。
君主便由此诞生了,紧接着,便有了国家的概念。
起初的虞,只是数个小部落的集合体,松散而脆弱,但随着不断的联合与征伐,它就如同初生的猛兽,不断吞咽血肉,不断成长,直到最终,它统一了所有的大地。
那是难以想象的黄金大世,文字、礼法、制度,一切的概念产生,并随之发展。
各家的学派生出了萌芽,并一步步兴盛,在那个中古之前的时代,虞的皇帝,并不叫做天子,他被虞的国人尊称为泰皇,意为——人的皇帝。
修行——
而第一次,有关于修行的文献被统一编修撰写,先贤在通天的云中大殿里,用竹简统计出那些零散的,名为武道的修行术,并把它们掷出大殿外,投给了万民。
在后世史官的笔墨里,并不存在关于虞的记述,那段人道兴盛的古史,似被刻意隐去了,在后世,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就连泰皇这个称号,也只被当成久远的传说。
繁盛到极致的文明突然被一夕摧毁,余留下来的人,再度被蒙昧和野性吞噬,从城郭回归荒野。
之后又是漫长的部族年岁,直到五王被迫联合斩杀了桐江的野龙,文明的进程,才再度开始前行。
而等到了大齐时,皇帝的名号,已经变成了天子,成为了约定俗成的称谓。
“你脚下的土地,在虞时,被叫做大屯。”
夫子伸手指了指:“大屯往昔是苦天人的田地,遍地供奉着苦天人的庙宇,我清晰记得,因为有人在经过苦天人的庙宇前忘记下跪,一夜之间,大屯十万人口,都被苦天人张嘴吞杀。
如今的洛邑,也曾是玉霞夫人的天地,祂喜爱挑选美少年进入庙宇侍奉,于是整片洛邑的土地,生男则喜,生女则溺;斐丘因为元图大尊嗜好流血,那里的孩提,从学着走路起,就学着握刀剑了……”
子度,如苦天人和玉霞夫人,祂们的作为,在神圣眼中甚至算得上仁善了,这些锻造舟楫的,无论是绝地天通前,还是绝地天通后,神圣并不格外怜悯我们,祂们挑动国家的战乱,让生民流血,仅仅是为了满足酒后的欢愉,我亲眼见元宫祂因为侍童的乐趣,而让十万里河山流血,你——”
“老师,你赢不了元宫祂们,你已经试过了,代价就是儒门衰微到如此程度。”
青甲神明突然打断了夫子:“如今的天下局势,并不比神圣临世时更好一些,饥荒、兵事、恶疾……只不过把神圣们,换成了世家和天子。泰皇已经死了,大虞也不复存在,你在榆树下说的大同之治,永远也不会实现!”
“大同……”夫子默然了半响,忽得摇头:“你——”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服师兄他们已经死了,只有我,只有我活了下来。”
青甲神明摇摇头,转身后退:“老师,我是不会回头的,你做的事情,无论是大同之治,还是儒门伐天,都犹如螳臂当车般可笑,我想要活下去,想要活着走到彼岸。”
“还有——”
青甲神圣停住脚步,道:“老师你说的神圣,那些沉睡于虚海中的东西,我去探过了,并没有。”
“子度,你就不好奇武道的真正来历吗?”
遥遥,夫子的声音从江雾中传来,模糊不清:“自伐天失败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祂啊。”
青甲神明悚然一惊,他忽得感觉有股凉意,骤然从心头袭起。
这在祂转修投入元宫三炁上帝麾下,成为属神后,便从未有过这种感触。
青甲神明回过头,在浮桥的另一侧,夫子的身影却早已不见了踪迹。
……
……
……
学塾里。
楚珣怔怔盯着那副墨画,一动不动,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般,大步走出门去。
但他没注意到,被他卷起的那副墨画,所有的一切,笔调都在一点点淡去,青松、大石、恭敬跪坐的老人。
而随之的,却是大石上的白衣人,眉目愈来愈清晰。
嘭!
泥地里,楚珣猛得刹住脚,他懵懂了半响,并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要跑到学塾来。
“我癔症了么?”
他呆了呆,又摇摇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夹着一副墨画。
刷——
墨画被打开,几点雨滴溅在白纸上,打出清晰的印痕,画中的人物一袭白衣,眉目栩栩如生,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对着留白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白术?!”
楚珣猛得一惊,手指头剧颤了颤,几乎要把墨画跌到泥地里。
而不等他如何反应,墨画又再度淡去,楚珣脸上的惊愕被僵硬定格,随之,一点点又转变成错愕的懵懂和茫然。
第三百零七章 孔雀
“师侄,你可别小看这些孔雀,它们个个都身价不菲,是大有来头的!你无簧师叔为了这,把他们那一脉三代的家底都掏空了,才换来这几只!”
悬空岛上。
一座大园子里。
白术和无圭在法阵外,手里拿着面饼一样的吃食,在法阵中,一群五色孔雀摇首摆尾,正四处乱放神光。
“这孔雀——”
白术皱了皱眉:“很罕见吗?多少钱买的?”
“何止罕见。”
应无簧的请求,和白术一同来喂孔雀的无圭摇摇头,轻咳一声:“在陆洲上,这等五色孔雀已经绝迹了,就这几只,还是特意从南海国买来的,至于价钱——”
无圭伸出四根手指头,对白术晃了晃。
“四百箱黄金。”白术笑了笑:“还是四百箱铜玉?”
“不是。”无圭摇头:“是四颗天王护世丹!”
白术先是一愣,旋即也不禁咂舌。
天王护世丹,这是一等一的疗伤圣药,但凡不死,都能用天王护世丹吊住一条命来,甚至于,这天王护世丹还能延续些许寿元,可以被归类于寿丹之列。
四颗天王护世丹,每一颗都价值非常,可以等同于四座城池了。
“这等孔雀如此值钱吗?”白术斜着眼,见有一头颅脑苍青的,同样也斜着眼,瞥了过来。
一人一兽对视了半响,还不待白术作何反应,那头大孔雀就尖叫一声,翎羽轻扬,朝白术刷出一片光华来。
嘭!
法阵颤了颤,一片五行气浮出,将孔雀刷来的光华一一抵消,化进了法阵内。
这是正反小五行法阵,能逆回五气,自然也能克制这群孔雀蹩脚的五行光。
“丢雷老母诶,死扑街!”
白术把手里的面饼砸在孔雀头上:“小东西一天天脾气还挺躁,给你喂吃的,还想着杀我?”
修成人觉经之后,功行圆满的他也从苦狱里脱离出来,开始准备接下来的法会。
此刻的金刚寺,已经近乎人满为患了,与各处宾客缠磨了许久,终究是应付的不耐烦,白术借着帮忙喂孔雀为由,才总算从人情往来里脱身而出,得了半刻清净。
“明日,就是师侄你的法会了。”
无圭掰碎手中的面饼,一股清香便随着四溢而出,他一小块一小块将其投进法阵里,对白术笑道:
“太微山、道德宗、枯祠、辛桐梅家……听说大都督有意退位,已与邺都的天子商议过了,由你来接他在中枢的位置。”
无圭语气里不无艳羡,这个曾不忿白术的僧人此刻却是一脸叹服:
“来我们金刚寺的这些宾客,哪个不把你当香馍馍?你如今的地位,在千里外的邺都,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中枢那些人士,听说要讨好寺里,已经预备给你封侯了!”
“虚名罢了,就算给我封王又有什么用?”
白术捏着手中的面饼,忽得想起徐平关中,那五境的银甲人出手虐杀众军的场景,一时意兴阑珊。
“不成人仙,千年过后,终究白骨一堆,可成就人仙后,却又没有前路可走了。”
白术捏着面饼碎块,一颗颗,朝那先前挑衅他的大孔雀打去。
那头颅脑苍青的孔雀被激得暴跳如雷,翎羽大张,喷涌出无数光华来,渲透了小半边天空,只是被正反小五行法阵阻拦,无能狂怒而已。
“这武道天下,能得长生吗?”
他一把抛出所有碎屑,打在孔雀屁股上,仰天默然无语。
属性面板上并没有穿越的选项,这武道天地,也不存在着什么功行圆满,破碎虚空的说法,纵然有上界,可绝地天通之后,上界的消息,也早已不为人知了。
六境人仙虽尊为陆地仙人,但也寿元有数,得不了长生之法……
听白术突然提起长生,在白术身边的无圭一时也怔住,他挠了挠光头,沉默许久,却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若论长生,除夫子外,天下没有长生的。”
陡然,云海中一条璀璨虹桥平铺上来,在虹桥上,无晦挺着肚子,大笑接口道:
“你们才什么修为,金刚而已,谈什么长生呢!”
“也是。”白术低下头自嘲笑了笑,迎上前去:“我的确想太多了。”
属性面板上的数值,已经突破了十万的大关,这已经足够白术度过三浊,离人仙更进一步,而其中,少不了白术的努力,但也少不了姜湄的帮衬。
白术的一具化身与她打得火热朝天,有她在,白术甚至深入了卫军的腹地,全灭了一处荧惑军。但这事做的隐蔽,姜湄甚至刻意隐去了人仙的气机,只留下命藏水准的痕迹。
国战之间,郑卫两方彼此都保留着最后的克制,未把人仙摆到明面上来。
这也算是历朝历代以来,约定俗成的默契了。
“师叔来这干嘛?”白术走上前,对虹桥上的无晦笑了一笑:“又要我陪你去喝酒吗?”
“今天就免了。”无晦从虹桥上跳下,打了个饱嗝,同样笑道:“我来这里取点血,用来配个方子。”
“取血?”
“一贴存神壮炁的药方,刚少缺了味主材,可我一想,无簧师弟不是养了群孔雀吗?嘿,你说巧不巧!”
巧个屁,你故意的吧!
无圭满脸无奈,却还是眼睁睁看着无晦解开禁制,大摇大摆走近孔雀堆里。
“不拦一拦吗?”白术伸手一指:“你说为了这群孔雀,无簧师兄把三代家底都掏空了。”
“这等不要面皮的,你能拿他如何!”无圭扯住白术,一齐走近阵里:“看着他点,别让这泼皮拿多了,无簧那处须不好交代!”
嚎叫连连,凄惨而哀怨,翎羽满空铺开,无数双眼睛显现出来,喷薄出无穷的五色光华。
这群五色孔雀是天地异种,虽还未长成,却也有匹敌阳符境的神通修为,但在场三人都修成了金刚相,对这些攻伐,也浑然不惧。
“师叔,逮那个!”
白术一眼瞥见那个苍青脑袋的,正撅着屁股,死命往孔雀堆里钻:
“就那个青脑袋的!”
“……”无圭回头看了白术一眼,默不作声。
在杀猪一样的惨叫里,无晦一屁股把孔雀压在身下,准备放血,白术百无聊赖的四顾一眼,偶然见到在一处水池畔,一头全身洁白,羽毛毫无杂色的小孔雀,正朝自己望来。
“过来~”
白术俯下身,试探性地叫了一句,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孔雀居然屁颠屁颠跑过来,一头钻进了他的怀里。
羽毛柔顺又好摸,软软地,蓬蓬地,小呆鸟乖乖靠在白术怀里,缩成一个雪团子,乖巧至极。
“喔——”
白术浑身一哆嗦,面上流露出肥宅的笑意,感慨万千:“真可爱!”
第三百零八章 小玄明界
柔柔软软的绒毛,蜷缩成雪团子似得小孔雀乖乖靠在白术怀里,用小脑袋去蹭他的面颊,乖巧又可爱。
“哦吼吼吼,乖不乖呀~”
撸鸟撸到灵魂爽处的白术一脸痴态,发出了肥宅的欢笑声:
“小孔雀,你乖不乖呀?”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白术正吸到天人合一,浑然忘我之际,几声明显是故意的咳嗽,生生把他惊醒了过来。
抬起头。
一片黑影罩下。
只见无圭和无晦两个光头并肩而立,面上皆是一副不忍言的表情。
“好了?”白术尴尬放下怀里的小孔雀,哈哈强笑道:“那就走吧,这里着实无聊,什么五色孔雀,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白术木然停下嘴。
在对面,无晦和无圭两人看他的目光,愈发沉痛了。
“这些孔雀,是不能化形的!”
无晦吭吭哧哧了半响,大声叫道:
“能化形的五色孔雀,个个来头非凡,现在还和四大妖仙中的琛时君一起,被三国合力困锁在镇守关里呢!师侄,能化形的五色孔雀,根本不会流落到南海国,被人随意当成货物售卖,它们虽漂亮,却前路早早尽了,日后是不能化作人形的!”
“你想啥呢!”白术腾得跳起,面红耳赤:“这只是单纯的情不自禁!我不信你们养宠物的时候,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没养过。”无晦摇头。
“我小时候养过几头腐尸鬼。”见白术把目光移向自己,无圭犹豫开口:“但我没说过师侄那种话。”
白术:“……”
“可惜了,这群畜生空有一身好血,却是沦落至此。”
无晦突然叹息一声,他提起手中的琉璃瓶,摇了摇头:“当年与我寺为敌的孔雀子,便是身具孔雀的血脉,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是琛时君的子嗣,嘿,那等凶威!再看看这群……”
无晦抓了抓屁股,摇头不语。
“琛时君……”
白术皱了皱眉,怔了怔。
四大妖仙——
青黎君,方壶君,琛时君,乙圩君。
在武道天下之中,妖类异种成道,分外艰难,炼化口中横骨是一劫,而蜕去妖身,化形成容易载道的人体,这又是一劫。
天雷火光,阴风煞气,种种业力都前来阻道,妖类修行分外不易,而更逞论,它们即便化作人体,但于灵智上,却大多比不过身为众生之长的人类。这种景况下,四大妖仙的存在,就分外不易了。
青黎君居住于桐江,是蛟龙出身,统领水域妖物,他也是四大妖仙中最善左右逢迎者,即便在妖乱大地失败后,也是唯一存身,没被关押进镇守关的妖仙。
而其他三者,方壶君是木灵,乙圩君是白虎,而琛时君,则是正儿八经的五色孔雀出身,血脉最为尊贵不过,甚至远甚于青黎君这等蛟龙种。
四大妖仙的事迹并不罕见,但孔雀子是琛时君子嗣的消息,这东西,白术亦也是第一次听闻。
“走吧。”
无晦又抓了抓屁股,大步走出正反小五行法阵:“再多拿点血,无簧就真的要杀我了。”
“若非坐镇藏经阁,不能遁出神意来,他只怕现在就想杀你了。”
无圭摇摇头,扯了把白术:“师侄,走了!”
“喔……”
白术恋恋不舍回过头,最后摸了摸小孔雀的脑袋:“我明天再来跟你玩呀。”
“……”无圭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扯住白术袖袍,生生把他拖下了山。
虹光从云海铺开,三人身影瞬息消失不见,遥遥,只有话语传了过来。
“你喜欢养孔雀?”
“不。”
“那你——”
“严格来说,我更喜欢猫。”严肃的声音响起:“但有一说一,那只小孔雀,的确可爱。”
交谈的声音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云海苍苍,天地间,在短暂的静谧过后又瞬息热闹了起来。
几只孔雀聚集在一处,扬起翎羽,为争夺一块面饼打得不可开交,五色光澎湃汹涌如浪潮。
水池畔,小孔雀独自低着头,脑袋一点一点。
突然,它的身躯溃散成点点光雨,在那光雨中,一只体态轻盈的白猫踱着步子,慢悠悠走了出来。
白猫舔了舔爪子,懒洋洋喵了一声,它在众孔雀呆愣的眼神中,直直穿过正反小五行法阵,从岛上往下一跃,身形也不见了。
……
……
……
“说起来,当初铁蛋你当初又小又怂,师叔我实在你想到,你居然能当大都督!”
虹桥上,无晦用力拍打白术的肩膀,感慨万千:“你出息大了!”
“还好,还好……”
白术木着脸,他的后背一片油污,被无晦横七竖八拍出了几个脏手印。
这王八蛋……绝对是故意的!
“听说师侄你与道德宗主走得很近。”一旁的无圭好奇探过头,问道:“你做了啥?”
“哪有的事,不要胡说!”白术心头一警,连忙辩解道:“捕风捉影的事,可不要乱讲!我倒无所谓,但污了姜宗主的清誉,那可便是万死莫赎了!”
“可有人看见——”
“假的!都是假的!”
在吵闹声中,虹桥一路绕转,最终在一处巍峨圣山上停下。
“无显师兄早年在北禅宗游历,弄来了几坛好酒,嗝~”
撤去虹桥的无晦打了个饱嗝,舔舔嘴唇道:“我今日做个东道,请你两位吃个宴席!”
“这不是你的东道吧。”白术吐槽:“酒又不是你的。”
“你喝不喝?”无晦瞪眼:“喝就闭嘴。”
白术笑了笑,刚欲答话,脑海就猛得一震,像暴烈的大雷声突兀在耳畔炸起,视野也瞬间昏黑了过去。
属性面板微微一晃,似有什么字样要浮现出来,但挣扎了半响过后,终究也回归平静。
与此同时。
在无穷的远处,另一方天地之中。
二十万个武道修士踩着遁光,手中按印,组成一方浩大无边的接引大阵,那些修士们的目光齐齐盯着一处,神情肃穆非常。
青灯、禅杖、木鱼、经卷、宝珠……一尊万丈高大的雄伟天王相现于虚空,体态宏伟无比,他端坐于赤金莲台上,身侧无数个金色的万字府盘旋绕转,最终,在天王相一声清啸过后,那些金色的万字符颤了颤,齐齐归一,没入了天王相那万丈高大的身躯之中。
“大善!”见天王相收摄了所有万字府,剑阵之外,一个赤衣的道人拊掌赞叹,他头顶生出三花母气,道意盎然:
“我小玄明界,又多出了一尊上三境的圣者!”
“苟延残喘罢了,有什么用?”
赤衣道人周围,还有数个人与他站在一处,他们每一个的气机,都至圣至伟,丝毫不逊于那刚刚突然上三境的天王相。
其中,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笑了笑,语气却是苦涩无比。
“身处黑潮之下,圣人又能如何?看看这小玄明界吧,现在只剩下不过百万人口了!迟早,都是一个死!”
圣人证道,自有天地交感。
一朵朵清净解脱的白莲汇成万丈长的璀璨星河,点亮一切幽邃晦暗,在星河中,端坐赤金莲台的天王相目光低垂,清净解脱。
下方的接引大阵中,那数十万修士都齐齐欢笑了起来,呼声隆隆震天,喜悦无尽。
在这沸反盈天中,老尼姑和众圣者却是一脸苦色,丝毫不见欢颜。
“多一个上三境的圣者,也多出一份抵御黑潮的希望来。”
赤衣道人叹了口气,摇头闷声道:“至少活着,就还有希望!”
……
……
……
“铁蛋!铁蛋!”
朦朦胧胧中,白术面前的视野再度恢复清晰,他茫然摇摇头,在身侧,站着一脸错愕的无圭和无晦。
“我刚刚……”白术撑住额头:“我刚刚怎么了?”
“你刚刚突然就停下,定住脚不动了。”无晦皱眉:“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
白术茫然上前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默然无语。
“开。”
白术轻唤一声,熟悉的属性面板顿时浮现而出。
没有什么不同,一切都是之前的模样,明明在方才他心头有所感应,现在却又丝毫不显山露水了。
白术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极烦恶又极欢喜的情绪,他嘴唇动了动,几乎落下泪来。
他隐隐明白了,有些事情,正在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模样缓慢到来。
而有一些,也正以无可挽回的态势,在丧失着……
第三百零九章 黑潮
六月十四,夜半,棠溪坊。
这里是洛邑最热闹的街道,来来往往,无数锦衣的世家公子骑着蛟马,在足以容纳数百座大车的宽阔大道上肆意奔驰,打着酒嗝,发出快意至极的欢畅笑声,在那些世家公子身后,一群群家仆健步如飞,脚不点地,紧紧跟在后面。
酥胸半露的美人们半倚在楼门,媚眼如丝,她们从侍女的花篮里捻起兰花,洒落到那些贵公子的华服上,当公子们捻起肩头的兰花,目光与楼台的美人暧昧对上时,便会有龟公和老鸨殷切上前,把他们请进楼里。
棠溪坊——
这里是洛邑甚至北卫最大的乐坊,也同时是最奢靡的销金窟。
赌酒、赛马、服散、美人、歌乐……即便最挑剔,最擅长享乐的人,在棠溪坊中,也总能找到合适的去处。
奢靡至极,华美至极,相传在这片占地极广的销金窟中,只要出价足够,纵然是天上的星斗,也能被摘下来。
“贵客们用的可称心?”
此刻。
棠溪坊,一片临湖的华美小筑中,张灯结彩,仆从们络绎不绝。
穿着紫衣的主人亲自端着杯盘,他唤住一个上酒的小厮,不动声色朝大湖对面指了指,问道:
“他们可还满意,有缺漏的吗?”
“这……小的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小厮摇摇头,欲言又止:“大禅师虽然没用酒宴,那位青衫客人也没用,您的那桌大宴,近乎是没动筷子,但……”
“但什么?”主人急切了起来,骂道:“别神神鬼鬼的,快说!”
“生肉。”
小厮无奈揭开盘子,里面的腥气登时一股脑窜出,刺得主人急忙以袖掩面,后退了几步。
“什么鬼东西!”主人把杯盏甩在另一个下人手里,嫌恶开口:“什么生肉?牛肉吗?”
“是人肉,刚刚现杀的。”
小厮老老实实开口:“大禅师说要生肉,还特意嘱咐了,是要人肉,小的从东营那边,挑了几个该杀的死囚,赶忙送过来了,公子,你……”
小厮还欲开口,只是望见对面主人青白交加的脸色,几乎呕吐出来的神情,又赶忙明智闭了嘴。
“去吧,送到湖对面去。”
主人还未应答,在他身后,一个穿着黑衣的老管事挥挥手,示意小厮送过去:“千万别怠慢了,小心杀你的头!”
“哪能呢,小人什么体量自己清楚,蚂蚱还能跟象爷比粗细?”
小厮说了一句俏皮话,就笑着躬身坐上游船,把生肉送去了湖对面。
看着游船一晃一晃,在水波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对岸的煌煌灯火中,紫衣的主人才松了口气,他苦笑回过头,对老管事道:
“我刚才,可是太失态了?”
“一回生二回熟,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老管事宽慰道:“公子,你是第一回出来做事,没什么好失态的,等到后来你就明白了,这棠溪坊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大哥好不容易死了,总算没人再能压我头上。”主人摇摇头,叹息一声:“我若想被父亲看重,只得努力在棠溪坊做出一番事业来,好不容易,大禅师居然来了我的地界,若能得他看重,我,我——”
“欲速则不达!”老管事伸手按住他的肩,缓慢开口:“公子,心不能急!”
这时,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一个满面刀疤的大汉遥遥一拜,旋即在几步远外恭敬跪倒在地。
“公子,张管事。”大汉传音开口:“查到了。”
“是什么?”
“半个时辰前,大禅师带着两个人过来了,一个是青衫文士的模样,另一个,被包在麻袍里。”
大汉低声开口:“我们查到了那个青衫文士的身份。”
“是谁?”主人急切开口:“是朝中哪一位大人?”
“南郑。”大汉低声道:“是甘山的长生子!”
主人和老管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深深的骇然之色。
“我们……”老管事双手剧颤,语不成调:“我们这里,竟来了两尊人仙吗?!”
“等等,长生子吃人肉吗?”在老管事激动难堪之际,一道疑惑的声音响起:“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也不一定是长生子。”老管事思索片刻后,摇摇头:“三人中,不是还有一个裹着麻袍的大人吗?”
……
……
……
湖对面。
三人,不,是四人。
四人隔着精致华美的云母屏风,正看着挽着轻纱的舞姬们,她们和着乐声的拍子,婀娜在大鼓上起舞。
四人中,最上首的,坐着那个额外添出来,未被外面所有人察觉的太华大神,祂面上带着笑意,手中转动酒樽,却并不说话。
长生子与妙严恭敬无言,在长生子旁边,一个裹着麻袍的女人,正狼狈吞咽带血的生肉,嗓子里不时发出低吼声。
“尊神亲自出手,这是你难得的福缘!”
妙严先是谄媚看了太华一眼,旋即转向长生子,正声道:“这生肉的毛病,也是你徒弟吃惯了,等过几日,她灵识渐渐长全了,也便没这事端了。”
“有劳尊神出手。”
长生子挣扎了半响,终究叹息离席,顿首拜下:“小人,铭感五内!”
神——
一尊真正行在大地上的神圣,也唯有这等存在,才能消解长生丹的后患。
自她误食长生丹后,不知过了多少年,总算,总算看见了转机……
“长生子,起来吧。”
太华笑了笑:“我喜欢你,你和妙严一样,都很有意思……一个居然胆敢修行黑潮中的无数法孽,却还能保有神智,而另一个,竟以凡身炼出了长生丹,虽然是粗略的四不像,却也难得了。”
“长生子,我怜惜你的才智,并容许你为我效死。”太华淡淡开口:“说吧,人,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
呼吸声静了刹那,妙严愕然看着跪倒在地的长生子,惊愕无加,时间一点点过去,长生子喉咙动了动,这个中年文士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涩声开口。
“尊神。”
长生子深深低下头颅:“我想知道,黑潮究竟是什么?”
第三百一十章 三相神的世界
紫雾、活尸,乃至之后衍生出的人魔、黑魔和乱世的国战,这一切一切的根源,似乎都脱离不开黑潮。
它沿路而来,破灭了亿万小千界,断绝了无量量生机,它使仙佛远走,至尊下界,诸神圣弃甲曳兵,被迫狐鼠同眠。
也正因它,才有了武道天地的绝地天通,神圣操持众生的大幕。
繁盛到极致的古虞被一夕摧灭,泰皇的名号亡佚于漫长的古史,再之后,从度世舟楫到儒门伐天,夫子与诸神圣的议和,上三境者不容于世,悠悠数万载过去,而黑潮,却始终不散……
喜王崩后,有天外流火怒触邺都,待火势散尽,深坑里只残下一片焦黑的龟甲。
在龟甲中,尚还是年轻人的意气的长生子,从中窥见了一切的始末,也明白了,在他头顶和身后的,是黑潮和被黑潮逼到狼狈不堪的神圣。
没有上界了……
一切的希望和梦幻,都被湮灭在那无尽的黑昏之中。
大地上的众生就犹如寄者,他们是蝼蚁,只是短暂依附于舟楫的狭小角落,随波逐流,而舟楫上真正的主人,也在随着波浪漂流,不知年岁。
太华转着酒樽,神色似笑非笑。
屏风外的歌舞笙箫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不单是这处小筑,也绝不仅仅是棠溪坊。
整座洛邑,在一瞬,就忽得陷入了绝对的静止。
像天神停下了时钟的转动,一切的一切都凝固在原点。
牵牛的老人保持着前进的姿态,老黄牛甩动尾巴,牛蝇和粗黑的鬃毛共同僵直着,妇人从高楼往下泼水,水珠凝固在半空,世家公子和楼台上美人的目光怔住了,一切运动着的,在此刻,皆被定格。
无论是胎息还是人仙,都像是滑稽而可笑的木偶。
他们的动作僵硬在上一刻,脸上的神情,却还犹然未觉。
整座煌煌邺都,瞬息陷入了漫长而空洞的死寂。
“按照与李况的约定,这些事情,我本不应该告诉你们的。”
太华举盏自斟,笑了一笑:“你真想知道?”
整座洛邑里,唯一能活动,不被时间所凝固的,唯有屏风后这四人而已。
妙严脸上的神情震怖又欢喜,他颤抖着手,似被这种伟力所震彻,眼底流露出癫狂的痴迷之色,长生子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他不敢直视太华,有声音从他嘴里传出。
“尊神治好了她的病,我便没有什么心愿了。”长生子缓慢开口:“我唯一的疑惑,就只是黑潮而已。”
这也是,他唯一的心愿了。
“此方天地,名为小元寰界,这等小世界如恒河沙烁,数之无尽,不可估量,再往上,便是明梁天,为中千世界,是我曾经的居所,也是你们口中的上界。”
太华伸手一指,淡淡开口:“明梁天是我父一具化身历劫时,在这无边混沌开辟出的,广袤无尽,神伟无尽,光德无尽,其中神圣无数,大教林立,更有无穷的不朽者,坐镇其中。”
长生子微微讶异了一刻,但还是强压下心头疑窦,继续恭敬俯身。
“如明梁天这等大界虽然神圣,但在虚海之中,亦是车载斗量,不胜枚举,无论明梁天,还是你们小元寰界、小缥缈界,归根结底,都是一处界域,都在同一方大千界之中。”
“不知是?”
“梵。”太华沉默开口:“这里,是三相神的世界。”
梵天、吡湿奴、湿婆——
创生、护持与毁灭,创造众生的生主,天神、阿修罗、妖魔、龙蛇、罗刹与夜叉,乳海中的恩怨,跨越无数纪元和劫数的纷争。
早在梵天创世的初始,大阿修罗王马颈盗走象征宇宙具现化的《吠陀书》后,天神与阿修罗之间的仇恨,便开始了。
甚至是在有了阿修罗与天神这一概念的初始,在生主们创造出祂们之后,那永恒的争斗,就拉开了序幕。
乳海、多罗伽、金银铁三连城、罗恸罗……
祂们开启纪元,又覆灭纪元,战火从劫初,恒久不熄的燃烧到了劫末,直到下一劫新的开始,亦无法停熄。
这些远比不朽者、长生者更为尊贵亿万倍的天神和阿修罗们,在无限的生命里,亦是无限的争斗着。
祂们每一次剧烈的喘息,就会掀起虚海中的大风暴,湮灭无穷的小元寰界,毁减众生,每一次挥手,就会有新的小世界,从混沌中诞生。
三相神观赏着祂们的争斗,并发出赞叹声。
这些,便是三相神的世界……
在太华的讲述中,长生子的神情一点点绝望了下去。
他发觉自己并不是蝼蚁,而是比蝼蚁,还更要卑微和弱小的生物,他的存在,只是茫茫宇宙里,一颗细微到几可忽略不计的浮尘。
“在毁减金银铁三连城时,我父的一具化身,渡过虚海,前来历劫。为创造容身处,祂眨眼时,从混沌中开辟出明梁天和围绕明梁天的,这无穷无尽的小世界。”
太华摇头:“我出生便是先天的神,在我出生时,我父那具化身已经历劫远去,只留下一些不同于三相神的修行之法,造就出一批仙佛来,而那场关于金银铁三连城的战役,早早过去了无穷的年岁。”
“那黑潮……”长生子苦涩低下头:“黑潮是因为什么?”
“大阿修罗王婆稚率先挑起战火,祂们与天帝释再次开战,最终打坏了须轮转,无数圣哲与修罗王身死,就连婆稚,也被天帝释一剑钉死。”
太华淡淡道:
“须轮转是作为模仿吡湿奴的法器——妙见神轮而诞生的,它不仅是至强的法器,同时也是远胜于明梁天的宏大世界,在须轮转破碎后,无穷的恶气与煞气,便倾泻而出,结合那些身死者的恶念,如此,便是黑潮!”
黑潮……
长生子颓然张了张嘴,良久无言。
“三相神和那些天神们……”长生子闭上眼睛:“祂们不管黑潮吗?”
“长生子,你真是愚蠢啊。”
有笑声从太华嘴里响起:“人,你在我们眼中,是蝼蚁,而我们在三相神和天帝释祂们眼中,亦是不折不扣的蝼蚁。长生子,告诉我,你会为了帮助蚂蚁,而移开脚下的砖块吗?”
长生子豁然抬起头,他震愕看见了太华脸上,竟然出现了自嘲的笑意。
“父亲被天帝释宴请饮用甘露时,祂被毗摩智多罗偷袭,掉下了一根头发,我在混沌中飘荡了无穷年岁,才有了灵智,尔后循着父亲的气息,我找到了明梁天。”
太华端着酒樽,笑道:“我只是偶然的产物,并不尊贵,父亲那具化身在三相神的世界脱劫离去后,我并没有资格,跟着祂一起离开。长生子,在无穷的虚海之中,我们都只是在随着浪涛沉浮而已。”
“尊神。”长生子木然开口:“舟楫又是为什么而锻造?”
“明梁天太大,我们无力祭炼它,相比之下,你们的小元寰界是最合适的,在绝地天通封闭明梁天后,我们把小元寰界打造成了舟楫。”
“尊神。”一直静默的妙严此刻突然开口:“还要多久,才能脱离黑潮?”
“再过一万四千年,便能真誓王的国土,那位人中之虎曾见过吡湿奴的十大化身之一——灵鱼摩磋。”
太华起身,淡淡道:“在祂的国度,我们能得到庇护。”
“尊神,小人斗胆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在得到应允后,长生子苦涩笑了笑,重重叩首:“在虚海中,可还有能与三相神比拟的至尊?虚海中的生命,都是如此的卑贱吗?”
“生命并不尊贵,长生子,它一直都脆弱而卑贱。”
太华垂下眸光:“虚海无穷,三相神虽然尊贵至极,却还是有能与祂们相比拟的,如三清,如佛主,如雅威,亦如那些名号奇特的异神主宰,只是虚海太广袤了,祂们,离得也太远了。”
“长生子,我准许你修行我父亲带来的仙道。”
太华的身影倏忽不见:“记住了,人,生命并不尊贵,它向来脆弱而卑贱,我们,都只是沉浮于虚海的可怜虫……”
第三百一十一章 小帅哥,快来玩啊!
金刚寺洞天以西。
一派百里大泽浩浩荡荡,水波汹涌接天,激荡出无数白浪花来,犹若卷起千堆重雪。
在大泽尽头,有一座孤崖如高墙,横亘在大泽去处,其色古朴苍青,正如生铁浇筑而成,每当泽国大浪击打在礁石时,便有悠悠钟磬之声,从孤崖上远远散开,涤荡百千里,与水声相和,蔚为大观。
此处,名为阇黎崖,是金刚寺的一处胜景。
相传金刚寺三代方丈圣悲和尚,就坐化于阇黎崖头,含笑听潮而寂。
圣悲和尚在圆寂前曾在阇黎崖头以手刻字,留下了一句偈子,唤作“身似菩提心似镜,云在青天水在瓶。”
此是大圆满,大清寂之意,是得了道的言语,在圣悲和尚寂灭后,阇黎崖因风光独好,被金刚众僧于崖上又修了几座云乐天宫,用来礼迎四时宾客,因念圣悲和尚的偈子,这几座用来观景的华美云乐天宫,又被统称做水云堂。
此刻,水云堂中。
在一处雕琢精美的玉案后,穿着僧袍的白术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只是埋首专注于案上的吃食,不敢多瞄一眼,在他身侧几丈远,然庆笑得合不拢嘴,花白胡须一翘一翘。
虹霓漫卷,天花乱放,珠光千道,瑞炁万条。
水云堂前,不时有遁光从云天极高处落下,迈进堂内,来来往往者,皆是上撑伞盖,下结罗霞,周身气象光彩堂皇至极。这些都是受邀进金刚寺观礼的,或是一方世家长者,或是一地圣地长老,尊贵无加。
“你看她一眼啊!看她一眼啊!”
然庆热热闹闹传音过来:“你看,人家都看你好几眼了,你小子真没礼数!”
在白术玉案的对面,一个满面寒霜的美貌少女手中按剑,眼神森冷,正死死盯着他。
白术把案上最后一颗葡萄嚼了又嚼,又意犹未尽舔舔嘴唇,却始终没敢抬起头来。
“那位,戴凤冠的那位。”
聒噪声仍在继续,一旁的然庆继续殷勤介绍:“那位是辛桐梅氏的,你骗了她家的《玉鼎真功》,记得吗?”
一处华池前,几人言笑正欢,在白术悄悄抬起眼的刹那,一个凤冠霞帔的美人心有所感,也恰时回过头,盈盈一笑。
嘭!
白术恨不得把脸砸进盘子里。
“你真是个狗东西,当年可是甜甜蜜蜜,现在竟冷淡至此了!”然庆的口吻就像一个久居深闺的老怨妇:
“可叹呐,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别误会。”见白术讶异望过来,然庆贱笑摊摊手:“这可是你的大作。”
“好吧……”白术无话可说。
“那位是拘仝的女儿,西楚延述道的名花!配剑穿紫衣的,是渠侯的姐姐;身侧跟着头麒兽的,是南阳公主;那个宫装美人,是枯祠的掌印长老;喔,你看,在西北那边的殿堂里,戴玄阳钗的,是然仲师兄的姐姐!嘿嘿嘿嘿,诶,然仲师兄呢,他怎么不见了?”
白术挠了挠头,皱眉望过去。
西北殿堂,同样一处玉案前,端坐着一个双眉似细笔巧画,面容清丽的美貌女子,她浅笑盈盈,皎皎若明月舒其光,说不清的动人。
“然仲长老的姐姐?这是亲姐弟吗?”
白术想起那个给他讲经,戴着七宝王冠的大胖和尚,顿觉一阵无力。
“我有这么生冷不忌吗?”
“你何止生冷不忌,你简直是见啥吃啥,从不偏食。”然庆摇摇头:
“他们当然是亲姐弟,然仲师兄当年也是翩翩美少年,名动邺都的俊秀人物,只是来寺里出家后,伙食好,又没了管束,就给生生吃成现在这样了。虽然金刚境就可以重练肉身,但容貌不过外相,正经人谁干这个?”
说到此处,然庆还特意瞥了白术一眼,加重语气,似乎意有所指。
“放屁!”白术勃然大怒:“我何曾重练过肉身了,这是什么?这是天生丽质!”
在两人传音争吵之际,地面忽然一阵轻颤,一座肉山降下遁光,被数个俊秀的白衣少年簇拥着,一步步,走近水云堂来。
嘭!
白术玉案上的杯盏跳了跳,他一把按下,转眼看向肉山时,顿时便有了高山仰止的巍峨观感。
“这位是神屋山的玉夫人,养了不下三千个面首,是奇女子!”耳畔传来然庆对肉山的点评:“你——”
“闭嘴。”白术木然打断她:“我跟玉夫人也扯着关系?”
“你怎么知道?”然庆露出讶异的表情。
“有点像加宽版的王大娘……”
“你怎么知道她俗名姓王?!”然庆再度讶异。
“……然庆,我上辈子应该刨过你祖坟吧。”
“这个,这倒没有。”然庆挠着大光头,哈哈一笑:“你虽然不是人,但这种事,还没干过。”
“明白了。”白术拂袖起身,径直从坐上离去,身化一道清光,飞出了水云堂外。
“你去哪?”然庆楞了楞,连忙跟在后头,也飞出水云堂:“这是你的东道啊。”
“去刨你的祖坟!”
……
……
……
云卷云舒,晴光灿烂万里,飞出大泽后,白术随意在一座野山上降下遁光,见除然庆外,再没人追来,心头顿时舒畅万分。
虽然没有言语,但那些目光看过来,总令白术如芒在背,额角几乎流下汗来。
“方丈和上师都在寺里吧?”不等然庆抱怨,白术抢先开口:“都在吧?”
“在啊。”然庆一时懵懂:“你问这作甚?”
“不是开玩笑。”白术一字一句认真开口:“我怀疑,她们想杀我。”
“哈哈哈哈哈!”
然庆叉腰大笑,白术懒得理他,径直朝山下走去。
这是法会的第一天,来往的宾客,却已足够令他焦头烂额了,佛子非同寻常,与众弟子规格不同,其册封法会足足有十五日,长达半月的功夫,白术的确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捱过剩下这几天了。
自从昨日看孔雀回来后,他心头就隐隐有一种古怪的感触,就像……
“我恐怕时日不多了。”白术对跟过来的然庆闷声道:“我感觉——”
“你当然时日不多了。”然庆嘿嘿打断他:“不提其他,玉夫人一屁股就能坐死你!让你五佛出世,七佛升天!”
“……”
满腔愁绪被这一打岔,顿时荡然无存,两人骂骂咧咧走下山,一个都不肯退让。
在转过一条野径时,山岩里,突然蹦出一条人影来,惊得白术把口里的脏话又咽了下去。
“哎呀呀,不好啦!人家有一本《雷狱烘炉真经》不小心掉了,就掉在金刚寺外面,那可是绝地天通前的神通呢,好厉害好厉害的说!”
那个突然蹦出来的人影娇声叫道,不住朝白术抛眼色:
“人家是女孩子,好害怕出去的说,不知哪个俊秀的小和尚,肯陪人家一起出去?”
“……”
白术与然庆相对一眼,四目无言。
第三百一十二章 你在教我做事啊?
气氛莫名的有些尴尬,白术与然庆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是好。
他认出了那个突然蹦出来的人,在赶赴涅槃池突破道一境之前,在与裴菏真正打照面的那个晚上,似乎就是这个憨憨,妄图色诱自己,以求谋不轨。
“这是个傻……”
话到喉头,白术生硬转过话锋,换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表达方式:
“这是个傻子吧?”
“好歹是宾客,别这么说别人,太没礼数了。”然庆挠着光头,讪讪开口:“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了点?”
话尾还未落下,几步开外,又有声音传来。
“啊呀呀!人家突然想起来了,除了《雷狱烘炉真经》,还有一本广霞宫的《大天尊王心经》呢!”
狠狠咬着牙,从齿缝里艰难挤出来的声音,傻子脸上的表情满满都是肉痛,却还敬业的,不忘朝白术疯狂暗示:
“那可是力道的无上神通,修成入门,就能有一象一龙的磅礴力道!移山填海,翻江起陆,都不过在抬手之间!而修到圆满,甚至能借来大天的一丝伟力,那时候,纵然是赶日鞭天,也不算什么难事啦!”
“只要出了金刚寺,就能拿到诶!这可是八辈子都不见的好事!”尾音剧烈颤抖了起来:“有人吗?啊?快决定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
“……”
白术与然庆再度转过头,无言以对。
“这是傻子吧?”
“……是吧。”
“她好像叫方月,是跟着太微山那群人一起来的,我查过了,方月是威海真人的大弟子,是正儿八经的太微山入室弟子。”
白术朝然庆皱眉传音道:“看眼前这人的举止,不太对吧,她刚才自报了家门,恐怕是北卫广霞宫的门人,方月呢?方月被她杀了吗?你们和太微山就没觉得不对吗?”
“不是,她就是方月……威海长老是广霞宫主的手帕交,这方月老师原是广霞宫宫主,是她把方月扔到太微山的,所以,这人既可算是广霞宫门人,又可算作太微山弟子。”
然庆有些无力:“无论广霞宫还是太微山,都是金刚寺的同盟,几十代的交情,我们是不好赶她走的。”
“……那她干嘛一个劲诓我出去?”
然庆平静移过目光,直直盯着白术,两人对视了半响,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好的,明白了……
“威海长老?”
白术低声开口:“还是广霞宫主?”
“广霞宫主。”然庆坦然开口:“你最喜欢她和玉夫人了,给她们两个留下的诗词,也是最多的,我还记得在炁煦山的时候,亲眼见到你和玉夫人两——”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白术一叠声打断:“够了,我明白了,你不用详细说出来!”
对面。
方月依旧鼓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白术对她的蛊惑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绕过她,从另一条道走下山。
“不考虑一下?二门大神通,只要你肯出门就给!”
方月仍不死心,继续循循善诱:“你不是喜欢神通吗?这种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我不喜欢神通。”白术斜眼瞥了瞥她:“对你,也没什么兴趣。”
“……哈?”
白术和然庆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方月一个人呆愣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大热天的全身冷汗手脚冰凉,她觉得方才的话语里充斥着对她的压迫,这个人,还能不能好了?
“你——”
终于回味过来的方月刚一扯嗓子,白术和然须的身影却早已消失不见,找不到人对线的方月怒发冲冠,她愤愤跺了跺脚,身化一道赤光,朝白术疾追过去。
……
……
……
“明日起,你需到天王殿行清净斋戒,直到最后一天彰圆法会时,才能从天王殿解脱出来。”
避开方月后,白术与然庆纵光飞起,行了数十里,才在大摩殿处按落云头。
与阇黎崖、百丈龙渊一般,大摩殿亦是同为金刚寺三大胜景之一,而大摩殿又因身具三座无字天碑,第六代方丈真至和尚曾在这三座无字天碑里,悟出了半式如来掌,其往来人群,又远超出了阇黎崖和百丈龙渊。
这一次的法会,大摩殿并未封门,与寺里其他地界不同,竟是任由宾客进出,随意观摩三座无字天碑。
白术和然庆游走其间,不时见有人兴致勃勃,但转瞬的功夫,又面色灰败的退了下来。
“也就是说,我要在天王殿里不吃不喝,待到最后一天。”白术耸耸肩,侧身避过一个身高两丈的魁梧金甲大汉:“这规矩……”
“不单如此,你在天王殿那几日,恐怕少不了人向你辨难。”然庆嘿嘿一笑:“无显那次法会,可是被问到够狼狈的,你又不擅谈禅,只怕要尴尬一阵了。”
“我们金刚寺自家的场子,谁敢来砸?!”
“理是这个理,但……”然庆一时语塞,他忽得神色一顿,指向殿中心那三座无字天碑,笑道:“你可要上前参一参?”
三座丈许高出头的灰白石碑纹理斑驳,并无一个字样,无数人盘坐在周围,苦苦参悟,却不见有什么所得。
白术与然庆对视一眼,心头忽得一动,明白过来。
他点了点头,迎着天碑走了过去,而然庆也笑眯眯,扯住一个青面长须的道人,亲热攀谈了起来。
未走几步,迎面就跌跌撞撞跑来一个扎着冲天髻的小童子。
小童子还不到白术膝盖高,跑起来一摇一晃,虎头虎脑,分外可爱,见他朝自己方向跑来,白术笑着侧了侧身,让开几步。
十丈……
九丈……
距离在一点点缩短,见白术脸上挂着浑然未觉的笑意,童子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窃喜。
杀不了无显,难道还杀不了你吗?
六丈……
五丈……
三丈!
轰!!!
不约而同,两人同时出手!
侧身的刹那,白术五指捏印,一轮圆融大日骤然轰出,生生碾碎了那道如蛇的剑光,煌煌芒光遍照数十里!在童子惊愕的目光中,白术翻掌一拍,打碎了他的泥丸宫。
而此刻,另一边的然庆也祭出庆云,把那位青面长须的道人困锁住,令其挣脱不得。
这一突然变故,惊呆了大摩殿里所有人!
白术和然庆隔着远远距离对视一眼,彼此皆是面沉如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方才那记大日印,不应该削减力道的,怕伤了这大摩殿?”
突然,神虹遮蔽了天穹,一道万丈虹光铺开,虹光里走出一个明艳绝世,英气逼人的女仙。她轻轻弹指,人群中,一个看热闹的黄脸头陀忽得惨嚎一声,炸成血雨。
女仙目光在白术脸上怔了怔,她叹息一声,再度挥手,数个打破了虚空,欲要遁离出这座洞天的五境修士,霎时如落饺子般,齐齐跌了下来。
远处,方丈身影突然出现在大摩殿角落,他看看白术,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女仙,嘴角狠狠一抽。
“既然出手就不能留情,我以前教过你的。”女仙淡淡开口:“看来,你还真是不长记性。”
白术下意识后退一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觉得有些丢脸,于是板着脸,上前了几步。
“你在教我做事啊?”
“是又如何?”女仙似笑非笑。
“没,没……”白术忙不迭摇头,把脑袋晃成拨浪鼓:“多谢教诲,多谢教诲,小僧受用无尽。”
此刻,他心神陡然一震,梅花易本能从天机中,察觉到一丝端倪。
白术皱了皱眉,掐指一算。
第三百一十三章 缺劫宝阳大阵
易——
日月为易,象阴阳也。
故有王者乘时,圣人乘易,简则简,易则易,简则简之易,易则易之简,万物皆在一简一易中矣。
易兼有交易、交易、反易、对易、移易此五大易类,是天地之祖象。万象的远转,无不被易所牵引,大到日月星辰,小至草木虫蚁,皆在易的范畴。
梅花易突如其来的心潮交感,让白术皱眉算了半响,却也只是隐隐算出,此事并不落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于另一处,另一人身上。
“是小清宫、铁海和牛首山这三处的人,你杀的那个童子,是小清宫的大长老,当年的周还上人。”
在白术掐指默算的时候,然庆等人已把死尸验明完毕,他沉着脸走上前,对白术摇头开口:
“这幕后指使,与烂陀寺和青神观脱不了干系!慈载老杂毛真真该死,又来作妖了!”
道统之争,有进无退——
烂陀宗且不提,自雷音寺崩灭后,南北两禅宗之间为争夺佛脉正统,已是生死的仇寇,再难宽容。
而青神观,这方相传因发掘出青要玄土明光上帝遗藏而起家的圣地,也因种种缘由,与金刚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两方彼此泼脏水,行暗杀的绝灭之事,早已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金刚寺里单单一个然周,就乘着青神观内乱的动荡时刻,潜藏北卫,亲手伏杀了青神观三位圣子,而不提白术,如无显、然谛两人,也是数次遭袭,若非寺里守备森严,他们只怕远远长不到如今的年岁,甚至然谛为避人耳目,从出生后被金刚寺寻到,就一直秘密养在姑臧郡的青岩洞中,以避人耳目。
“这三家小宗派胆大妄为,想讨好烂陀寺那边,放心,他们没几日好活了!”然庆提着青面长须道人的脑袋,狞笑连连,璀璨的血珠一滴滴坠下,点点晶莹通透,犹若血钻。
道人虽身首分离,却还能动作,他嘴唇一开一阖,似要言说着什么,面上神情痛苦无比。
白术略扫了道人头颅一眼,也移开目光,不再多关注。
这是一种秘法,然庆虽斩断道人头颅,使身首分离,神通消散,却禁锢了他的元神,令他一点灵识清明,不至于重归天地。
刚才所言的烂陀寺是幕后主使,及那几个出手之人的身份,恐怕也是从这道人元神中搜查得来的。
大摩殿内,一片人心惶惶,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慑住,不敢多言。
而在云天之上,又有十数道大光,同时飞起!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光中展现出一片虚幻的佛国盛景,一尊面目模糊的大佛手持菩提剑,镇压了大摩殿方圆数百里地界,雄雄占据小半片金刚洞天,如天海般的沉闷气压从云穹重重盖压而下,似百千座大山齐齐崩毁、炸碎的恐怖动静!
“摩班扎拉萨砣、悉地、嘎尔玛速砣、巴卡……”
一连串真言从模糊大佛口中诵出,此刻,无边虚空深处,至幽至微,一方古老沧桑的神圣大阵,在众僧合力凝聚成的大佛催动下,缓缓运转开来,显露了一角。
勘!
佛陀睁眼!
一道芒光爆射而出,其音无声,其象似无形,拉出了数千万丈余尾!
万万里长空的元炁在芒光飞出的瞬间,就被清空消融了个干净,虚空破碎出无比深邃、恐怖的裂缝,彻底崩碎开!在顷刻,只在一转眼!就蔓延了不知多少的距离,并撕裂了沿途一应有形无形的物质!
缺劫宝阳大阵!
芒光甫一飞出,佛陀的法象就萎靡了起来,那一片偌大的佛国盛景,也开始衰败,四时不败之花凋谢,金玉腐朽,宝光晦暗,如一个被戳破的气球般,最后嘭佟一声,碎裂了开来。
众僧的身影在虚幻盛景破灭后,显化在云天之上,无显、然仲、然周、然徳……这些五境中人气机陡然低迷了下去,或多或少,面上都有些萎靡之色,显然是伤了神意。
白术怔怔望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烂陀寺辱人太甚,全不顾禅宗体面,是妖魔举止。”
云天中,无显躬身一拜,肃然道:“请方丈出手降魔!”
“请方丈出手降魔!”
云天上,然仲等人齐齐拜伏下去,声震数里:“以正我禅宗门楣!”
此声一出,大摩殿中顿时哗然一片,无数人面面相觑,眼底神色皆是惊惶莫名。
“烂陀寺?”
“他们怎会选这个时候?”
“要乱了!”
“南北禅宗,是真正撕破脸来了。”一个赤发大汉语气里嘘唏无尽,他看看白术,又看看面色淡漠的方丈,叹息道:“南北两面虽然不和久矣,却还终究有层掩饰,法会上出手,这还是头一遭,看来是真正不顾两家的体面了。”
“哪有什么掩饰?只不过从暗地转到明面上了。”一个灰衣女子反驳摇头:“忘了吗?修成宿命通的自宏和尚,他是怎么死的?”
人声鼎沸,喧哗声震天,整座大摩殿中,都被纷涌的声浪填塞,无数人交换着眼色,意态莫名,甚至有径直拿出传信玉圭的,灵光不时闪现。
“是你自己找死,老和尚我念不了旧情了。”
在一片乱象中,方丈终于摇摇头,叹息一声:“慈宣师弟,让我来送你上路吧!”
他大袖一挥,身形霎时遁破了洞天,消失在原地。
于此同时。
那道耗尽了无显他们全部气力,已飞遁出数千里的芒光,突然一停!
“阿弥陀佛……”
一只暗金色的巨掌轻轻按压在芒光中段,显露出万丈法象的方丈脸上复杂无比,这邈邈云海中的巨大阿罗汉沉重叹息了一声。
不再犹豫。
他提着芒光怒喝如雷,朝某一处,奋力斩落!
“慈宣,我来杀你!”
……
……
……
“这群秃驴还挺宠你,为了你,居然开了缺劫宝阳阵图。”
在白术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幕,久久还未回过神时,耳畔有笑声传来。
明媚又不失英气的女仙似笑非笑,她突然伸出手,在大摩殿众人惊恐的目光里,捏住白术双颊,用力扯了扯。
“当然,我也很宠你,你一出事,我就急忙忙赶来了,怎么样?”女仙慢悠悠开口:“比起你的那些小贱人,怎么看,都是我更好一些吧?”
第三百一十四章 金虹
“唔……你怎……唔……”
白术面无表情,想发力挣脱,可肩上却如同承压了两座太古神岳,磅礴的力道从肩头往下灌注周身,令他丝毫动弹不得。
在众目睽睽之下,金刚寺的佛子,堂堂一品相的他,屈辱地站在原地,被人用力捏着脸。
“解——”
白术脸上慢慢红了起来,咬牙切齿发出一道言咒。
嘭!
眼前陡然一黑,像结结实实吃饱了一顿老拳,若非被人定住,白术几乎要仰面栽倒在地。
“傻子,你是金刚,我是人仙,这其中差了多少层境界,你心头没数吗?”
女仙促狭一笑:“你傻起来可真有意思,至于比以前那副模样,要可爱多了。”
大摩殿中。
一波稍平,一波又起。
烂陀寺的袭杀才刚刚过去,缺劫宝阳阵图被祭出,甚至方丈亲自出手,握住了阵图中的劫光,一连串的事迹才稍平息,眼下的大摩殿里,却又有了景况。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穿着僧衣的俊美男子双颊微红,神情却是咬牙切齿,显然脸上有些挂不住,而在他面前,一个如新月清晕、花树堆雪的明艳女子,正伸手揪住他的双颊,一扯一扯,嘴角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这……”
寂静之中,一个生着山羊须的黄脸汉子喃喃自语:“这可是人仙啊?!”
中三境的极致,人世间的陆地神圣,一方大道统的真正主宰!
可眼前的场景,让所有人心头,忽得有些幻灭了。
“这软饭……”黄脸汉子心头喃喃自语:“我也想吃……”
“你放手!”众目睽睽之下,白术脸上显而易见的挂不住了:“我生气了。”
“不放,你生气啊。”女仙笑盈盈双手一搓,白术的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了起来:“你是怎么生气的?让我看一看啊。”
“你——”
“我?我怎么啦?”
“然庆!”眼角余光处,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弯着腰,偷偷躲进人堆里,趁着热闹,正欲悄悄溜出大摩殿外。
“然庆,你还有脸走?”白术怒极反笑:“你是人吧?”
“这位是叙水洛氏的家主,洛婵,六境人仙的修为,叙水洛氏与我们寺里也是几十代的交情了,不好轻慢的。”
被白术当众唤住的然庆也不尴尬,他施施然从门槛走了回来,一面与洛婵攀谈,一面还不忘向白术传音解释:
“古有佛陀割肉饲鹰,是大慈悲心,大悲德的举动。”然庆苦口婆心:“你要不牺牲一下?”
“滚!”
“她是人仙啊,我怎么打得过的。”正虚与委蛇的然庆苦着脸,传音过来:“寺里面,神足上师突然出去了,方丈刚刚又走了,怎么整?把空法大僧的尸灵从莲花峰下放出来吗?”
“……”
此刻,云天之上。
方才水云堂里,那个戴玄阳钗的美貌女子怒气勃发,她摘下然仲头顶的七宝王冠,死命揍着那明晃晃的光头,满脸恨铁不成钢。
“姐,姐……”然仲使了个障眼法,遮蔽了景象,好使自己不至于太丢脸:“姐,别打了!”
然仲苦着脸,又不敢太过闪避,只是抱头鼠窜,这个大胖和尚惨叫连连:“姐,你再打,我人就傻了!”
“你真没用,去把他的定身术给我解开!”美貌女子暴跳如雷:“快去!”
“我只是命藏啊,第五境。”然仲抱着头,瑟瑟发抖:“我不想死,方丈说我有人仙之姿呢,我还想当人仙!”
“那我自己去!”
女子怒急攻心,一把将手里的七宝王冠砸在然仲脸上,就要飞身从云天上落下。
“姐,求求你了!”然仲吓得冒出冷汗来,死命扯住女子的衣袖:“你不怕她杀了你?”
“她敢?”女子冷笑连连:“她洛婵最是没用了,她敢杀人吗?”
“今时非往日啊,她现在可是人仙啊。”然仲小心翼翼,悄悄掐了个决,定住了暴怒的女子:“姐,不是我怕死,小时候哪次你犯了错,不是我背的锅?但这回,真不一样,你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
女子被然仲施了数个法决,定住身形,这时候,满头大汗的胖和尚才抢过七宝王冠,重新戴在头上,长舒了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僧袍已经被里汗浸湿,汗水也成股从鬓角淌落。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被定住身形的女子愤愤咬着贝齿,目光透过云头,看着大摩殿里两人腻歪的景象,怒气几乎撞破心胸。
“小圆,你真没用!”女子转过头,对然仲大叫一声:“等我突破人仙,我要打死她!”
“姐,别做梦了,证人仙又不是吃饭,哪……”
然仲下意识嘀咕了两句,但撞见自己姐姐的目光,又连忙收住了嘴。
“加油,你可以的,我相信你!”然仲比出大拇指:“父亲说了,你有人仙之姿,不会错的!”
……
另一处。
水云堂中,万丈涛声滚滚奔入殿堂,似野龙在深水底的呼啸。
“真没想打,洛婵居然当了叙水洛氏的家主,我一直以为,家主的位置应当是洛忧的,看来,这世事,总是能出人意料。”
玉案后,一个体格高大的年轻男人持着酒樽,漫不经心开口,他身披道袍,头顶上那方丈许大小的古朴庆云,正垂落下条条丝绦,如瀑布流水,闪耀神华,放射芒光。
“烂陀寺指示小清宫、铁海、牛首山这三家来暗杀,虽不足为奇,却没想到,竟是在法会期上,南北禅宗最后一丝体面,倒是荡然无存了,只可……”
自顾自说了一堆,却始终没有回复,裴止哀叹一声,苦着脸,朝身侧坐席看去。
“阿姐。”裴止小声开口:“需要我出手吗?解了他的定身术?”
“不要。”一袭青裙如仙,姿容绝密的裴菏摇摇头:“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好啊!”裴止大喜过望,这等反应倒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了:“那阿姐你回去吧,我一人在此就好了,父亲给你相了门婚事,是北卫的公室,你有意的话,就去——”
“不回,不去。”
“……哦。”
“这次法会,虽然缺了一些,但还是来了不少熟人。”裴菏皱着眉,轻声开口:“以她们的性情,看见大摩殿里的这一幕,怎么就没有上前呢?”
“……在小清宫的刺客出手时,你那些熟人,就都被洛婵定住了,人仙的神识,只一念,就可辐射万万里了。”裴止无奈扯了扯嘴角,头顶庆云飞出一丝清光,分成一面古朴明净:
“阿姐,你自己看吧。”
明镜景象轮转,数十个明媚女子的身形如壁画,明美而婉转,却一动不动,其中最显眼的,还是神屋山的玉夫人。
这个大胖女人踩着两个金轮子,脚下喷火,她大张着嘴,似要说些什么,目呲欲裂。
裴菏看了半响,掩住嘴,轻声笑了起来。
“阿姐……”裴止苦闷晃晃脑袋:“他有什么好的,你就非要如此。”
“你不懂。”
“我孩子都能修行了,我不懂?”裴止歪了歪嘴:“我是真的不懂你……”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大摩殿里的白术几乎羞愤欲绝之际。
天外,突然轰隆一声。
一道金虹遁破虚空,落进这座洞天里,光焰煌煌辐射数百里,煊赫无加。
“来了!”
裴止扔掉手里的酒樽,从坐上起身,勃然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