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论色甲
金虹遁破洞天中,却并不落下,而是围绕穹天,盘旋了三圈。
第一转。
幽幽微微,被无显等人合力祭起的缺劫宝阳阵图轰隆一声,就彻底收敛气机,匿进入了深层的虚空裂缝。
第二转。
一朵大花绽放,禅音轰隆,激荡数百里,在大音之中,一枚古朴神秘的万字符若隐若现。
第三转。
白术掌心忽得一烫,像被火炭给烙上,他抬起手,掌心处,突兀也添出一枚暗金色的小巧万字符,滚烫发光。
三转过后,金虹如水银泻地,降在半空之中,将整片金刚寺的洞天映得茫茫一片。
“这是?”洛婵瞳孔微微一缩,目光穿透金虹,眼神有些不可思议:“这不仅是陀伽相,他兼修了两种肉身成圣的法门?”
水云堂中。
头顶混沌庆云的裴止也微微皱眉,他的目光穿透了金虹,看见了其中真切的景象。
“有点意思。”裴止笑了笑,眼中神光璀璨,有如两柄天剑:“我向来自大,如今看来,的确是小看天下人了……”
“烂陀寺全然不顾禅宗体面,行妖魔之举,罪不可赦!”
半空中,宏大的法音从金虹内传出,带着一股肃穆而庄严的意味,隐隐约约,在金虹中,似有一尊神圣的大阿罗汉提着劫光,吐气出声:
“小清宫、铁海、牛首山,这三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宏大的法音依旧在继续,震得山川地脉簌簌作响:
“当诛绝!”
小清宫、铁海、牛首山,这三家宗派,前两家在钟离郡的西境,而牛首山,则是丹北左家的近邻,或多或少,都与诸道统脱不了干系,甚至小清宫,还曾是道德宗小院的附属势力之一。
只是不知,这三家何时归属了烂陀寺,又胆敢当登先者,率先打破了南北禅宗之间最后一丝体面。
方丈口中的诛绝,绝不仅仅是伐山破庙,更要焚其经典,毁其道统,诛其行迹,让这三家的声名,从此湮灭在史册上,再无人能提起。
一如当年的盛绝南土的蛟王洞,一如昔时煊赫无加的孔雀门。
“小清宫曾是我宗下院的附属,管教不严,老朽也有罪过。”
在方丈法音落下后,一个灰袍白发的老人拄着金杖,颤巍巍朝半空中那道煊赫无加的金虹拜下,他是道德宗的长老,身份尊崇,也是前来观礼的诸多五境之一。
老人朝不远处的白术笑了笑,道:“我宗愿请出三千青甲符兵,以襄金刚寺灭魔的盛举。”
“牛首山离我家不远,仔细说来,我也有罪过。”
头戴精美玄冠,身穿锦衣的少年人叹了口气,躬身叫道:“禅主,我虽丝毫不知情,却也终究要赔个不是,我愿出一颗真王丹来弥补过失,除——”
“妾身有错!妾身有大错啊!”
锦衣少年话还未说完,突然两道金轮掠过长空,金轮上,一个腰围圆满,足足数丈高的大胖巨人踩着喷火的金轮,涕泗横流,一路哭嚎道:
“我神屋山离铁海只隔了一个郡,铁海的小孽种居然暗害我的爱朗,真真是该死该死了!”
白术虎躯一震,浑身寒毛炸起。
“我神屋山家小业也小,不像几位,都是阔绰的主……”玉夫人咬着手帕,羞怯朝面无表情的白术看过来,语气娇滴滴,如黄鹂出谷:
“妾身把自己,赔给你们啦~”
洞天里,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声响,顿时就寂了下去。
无数人悄悄用眼来看白术,神态莫名又古怪。
“这才是我辈中人的楷模啊!”
大摩殿西北一角,一个被无数明妃簇拥的黑脸头陀低诵一声真言,脸上流露出由衷的叹服之色,盛赞道:
“寻常双修,多半只看外相,或论肤容,或论眉宇,有的嗜好纤纤细指,有的独宠莲花玉足,上上下下,讲究颇多,却无论如何,总脱离不了一个‘色’字,静水莲花闲照影,此是一绝,夹岸桃花蘸水开,此又是一绝,而至于淮南皓月冷千山、草木摇落露为霜等,此类虽然新奇,却仍脱不离色甲的范畴,归根结底,不过生僻了些,而如玉夫人这般……”
被无数明妃簇拥的黑脸头陀想了半响,竟一时语塞。
“如玉夫人?”有人好奇问了句:“玉夫人又如何?”
黑脸头陀是西楚一圣地的出众弟子,于双修道上,见解颇深,而他的师门,更是此世双修道的集大成者——合欢宫,见黑脸头陀点评,周围不少人都凑了过来,欲一闻其详,便是金刚寺好几个弟子,也悄悄挪到黑脸头陀身侧,要听他到底有什么高论。
“玉……玉夫人……”黑脸头陀抓耳挠腮了半响,终归只是一声长叹,说不出话来。
“佛子选玉夫人,无疑是脱离了色甲的类畴,可能,这便是透过表象看内在吧?”
黑脸头陀对白术施了一礼,语气无可描述:
“古有典籍记载,菩萨破天魔妄境,观美人犹如白骨,玉肌生蛆,浑身垢不可视,浊而难闻,佛子竟选了玉夫人,我想,他离这般境界,也相差不远了!”
“美人白骨,白骨美人,此二者……”
还不待同讲的人回味过来,黑脸头陀自顾自嘴里反复琢磨了半响,忽得闭目盘坐在地。
见黑脸头陀脸上禅意一点点升起,远处,白术心头忽然咯噔了一下。
噗——
清脆一声响,黑脸头陀摊开双手,带着无尽的欢喜意味,双手交叉结印,轻轻捧出了一颗黝黑种子。
种子在他头顶绕了三旋,只见轰隆一声,忽得一棵宝树破壳而出,堂堂皇皇,宝光展开数十重,把黑脸头陀竟衬得仪态万千,多出几分出尘缥缈之气。
“哈?!”
不远处的白术看着这一幕,啼笑皆非,想笑却又笑不出。
“这是悟道了啊。”洛婵似笑非笑:“你真有本事,居然开解了一个修欢喜道的,让他心法更上了一层,好本事!”
“是吧……”
白术嘴角疯狂抽搐:“他这心法,还真挺唯心的……”
第三百一十六章 佛掌镇敌
“那几人服了药散,就算不杀,事后三炷香内,也是决计是活不了的,如此看,倒的确是死士暗杀的手段。”
神都峰。
一座禅房里。
这里是金刚寺这座洞天中,最高的一座大峰,气态恢弘磅礴,如同一尊黑色巨兽,匍匐在地面上,吞食日落后的璀璨余光,这里,也是历代金刚寺方丈的居所,是金刚寺真正的重地所在。
此刻,禅房里。
人头滚了满地,血迹尚还斑驳,把地砖都点污的狼狈不堪,一片红,一片白,不像佛家清济之地,倒有股绿林聚义的意味,匪气十足。
众僧挤在禅房,恭敬低着头,围坐在几张小木桌上。
方丈拿着茶盏,饮了一口,转过头,对众僧悠悠笑道:
“小清宫这三家,只怕早已是烂陀寺的别院了,可笑我们竟浑然未觉,还任由他们进入法会来,着实在天下人面前,大丢颜面了!”
“是我的过失……”
一个腰缠大蟒,满脸玄奥刺青的头陀抓了抓屁股,懊悔道:“是我一时疏忽了,才让北禅的狗钻了空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但这事,却也怪不了你然渑。”方丈摇摇头:“然渑、然周,你二人今夜持明王轮下山一趟,这三家宗派,决计不能留了!”
“弟子知晓了!”
又有一僧从坐上起身,恭敬侍立,然渑与他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禅房里一片肃杀之声,沉凝无比,在夹在中间的白术则是双目无神,痴呆望着房梁上面,不发一言。
要死!要死!!要死!!!
不想活啦!
一想到方才那黑脸头陀当众悟道和众人看他的目光,白术就恨不得咬舌自尽。
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被用力扯住的脸颊现在还有些疼,白术捂着脸,默然无语:“又到了白色相簿的季节吗?”
“虚明。”
浑浑噩噩间,一道声音猛得把他惊醒,方丈笑眯眯看过来,问道:“小清宫那些人,依你来看,该如何处置?”
“大家心头只怕早有定数了,又何必问我?”白术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新奇……”
“新奇?”
“第一次被人暗杀。”白术诚恳开口:“感觉有点怪。”
“这些事,以后会更多,你现在新奇,以后便烦不胜烦了。”一旁的无显哑然失笑:“我大大小小,被青神观他们行刺了数百回,下山时刻,无半日的清净,直到躲回金刚寺,才稍得了安宁。”
禅房内众僧都笑了起来,杀气被冲散,气氛顿时欢快了起来。
“我方才开了两界须弥阵,分了丝阵印落在你手。”
方丈伸手一指,白术掌心的万字符顿时便滚烫了起来:“有它在,你可无忧矣。”
白术抬掌,在掌心的万字符是由无数细碎的符光连接、拼凑而成,幽幽暗暗,却又偏是堂堂皇皇,白术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偏过脸去,双目隐隐有些刺痛。
“这次刺杀,只怕有些古怪……”白术看着掌心的阵印,犹豫开口:“小清宫那人,修为不过金刚,他来杀我,无异于羊入虎口,可偏偏……”
“偏偏是他吗?”方丈笑了笑:“金刚寺的洞天,又来的只是一群伪五境,莫说只是七八个,就算他能造就出七八十个,也不过平白送死罢了,你可是疑惑,烂陀寺为何要如此?”
“正是。”
“只是表明个态度罢了,南北禅宗最后一丝明面上的体面,今日起,是再也不复了。”
方丈摇头:“慈宣的用意,也无非是昭告天下,或者说,他是冒着得罪慈载的风险,给我这个老朋友敲一个警钟,烂陀寺真正是开始了,不单是你,无显、然谛……你们这些人,也应多加小心了。”
慈宣是烂陀寺方丈慈载的师弟,也是烂陀寺里,罕见对金刚寺不抱成见的僧人之一。
他主张南北禅脉合流,并为此奔走了数年,可依如今时势,却也终究是无果。
“方丈的意思是?”无显皱眉。
“我没有杀慈宣。”方丈苦笑一声:“多年老友,我终究下不了手,临别前,他告诉我,烂陀寺暗地还有动作,只是他被慈载排斥在外,不知晓真正事由。”
“……”在座诸僧皆皱了皱眉,脸上神情都有些不悦,只是没有说出口。
“散去吧,这几日,好生守着山门。”方丈把诸僧神情看在眼里,道:“我已尽开了两界须弥阵,大事无碍。”
诸僧迟疑了片刻,还是纷纷散去,出门前,白术迟疑回过神,向着方丈一拜,问道:
“方丈,为何不见上师?”
“神足来去无踪,谁能寻他。”方丈放下茶盏,笑道:“无须忧虑,你静心准备接下来的法会便是,万事有我!”
“……明白了。”心头虽有疑窦,但白术还是点点头,躬身退了下去:“那弟子告退了。”
“走吧!”
方丈挥挥手,待那个身影远去后,他摸着袖袍中的那道劫光,沉默良久后,忽得苦笑出声。
“这人世苦海,又哪里有边界呢?”
……
……
……
此刻。
一片原始山脉中上空,万木震颤,大地疯狂的抖动,犹如底下藏着一条狂暴凶戾的太古蛮龙,明明是白日,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轰!!!轰!!!轰隆隆!!!
极天之上——
无数道神雷汇聚成一方浩渺雷海,它摄取了所有的日光和天光,白炽到恐怖!在那方不知几百里的雷海中,有数道巨大到难以想象的法象,正肆意挥洒着神通,打出破灭诸世万象的毁灭大音!
“广慧,你敢杀我?!”
一个长着金黄双翼,庞大到惊人的生灵怒吼连连,他额头独眼不断射出混沌光,极力抗争,却还是被广慧一掌按下,打得身躯爆碎。
刷——
一线白光飞出,将万钧雷海如破纸洞穿,细细看去,那是一枚小巧飞刀,刀身中的灵操持着飞刀,随意洞穿虚空。
“你们自己找死,须怨不得我!”
雷海中,神足僧广慧一挥大袖,笼住了刀身,任凭它如何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脱离。
不顾对面法器主人目眦欲裂的神色,他冷笑一声,五指一翻,轰然朝下击出一掌!
“掌中佛国!”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你杀我的儿子,那我就杀你!
轰隆隆!
八菩萨、四金刚、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十一大耀、十八迦蓝……璀璨、光耀、圣洁,广慧掌中那片佛国几乎凝成实质,牵扯着天地间的元炁大海,以无前无后,无上无下,难以揣度捉摸的混沌姿态,轰然拍落!
一步一幻灭——
广慧的身形在天地中极速穿梭,却连残影都没有留下,雷海中,数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法象狂暴怒吼,把极天汹涌的罡气清肃一空,他们纷纷出手阻拦,却连广慧的衣角都触摸不到。
噗!
掌中佛国沉重打落,将绵延数百里的滔滔雷海,都轰成齑粉,回归于最基础的元炁粒子。
“佛!”
佛国中,一个手持银瓶的菩萨睁眼,口吐雷音。
“佛!”
四金刚忿怒大叫,或脚下腾龙,或头升净光。
“佛!!!”
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十一大耀、十八迦蓝齐齐怒吼出声,狂暴而汹涌的音浪满满充斥长空,像是星辰炸裂的巨大响动。
此刻。
在万里之下的大地,浓云被飓风打散,城郭中的万民惊愕瞥见天穹那一抹金光,有修为高深者,甚至能清晰瞥见金光里,隐隐是一方巨大的掌印……无数神像的身影若隐若现,祂们齐齐推动着掌印,轰然压落!
佛!佛!!佛!!!
佛音震破天宇,只是余势落下,就将百里雷海碾成了破纸,而处在掌力正中心的女子,她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更是无可言喻。
死!
会死!
女子感觉头皮发麻,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令她遍体生寒,若非生死当前,她几乎忍不住要颤抖了起来。
这一掌下去,她会死!
女子修行了无数年岁,虽也历经了无数征伐,精通斗战,但如此酷烈而狂暴的杀意,却还是第一次感受,这就如同一根银针顶在咽喉,甚至已经刺破了表皮,只需要轻轻往前一寸,就能捅破咽喉!
但令女子恐惧,真正心神颤抖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这和尚,他竟真正敢杀自己?!
“广慧,你放肆!你想好后果了吗?!”
元神已经无法捕捉广慧的身影了,远转了神足通后,广慧已化身成一道空蒙的幻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他不在一处,却又无处不在,纵然女子修行的是最以元神擅长的仙道,却也无法捕捉广慧的气息。
护身的三十三层宝光被佛掌接连削落,女子的气机也一点点衰落下去,吐出血来。
十八……
十二……
四……
无数道神通洪流碾破虚空,欲要赶在广慧掌下救下女子,可任凭他们如何狂怒大吼,却终是无果。
最终,在一道轻脆的,如同打碎蛋壳的声响中。
广慧的手掌打穿了最后一层宝光,按在了女子头颅。
“阿弥陀佛。”广慧低诵一声佛号。
“你……”
女人眼神怔了怔,芒光迅速黯淡了下去:“你竟真敢杀我……”
“杀人者,人恒杀之。”
任凭女子身形从云天上无力坠下,广慧转过身,对那几个巨大到无法形容的法象淡淡开口:“不管你们是谁。”
“好!好!你很好!”
血海里,一尊显化出万丈真身的阿修罗怒极反笑,三头,十二臂,二十足,三十六足,他披挂着白色的骨铠,肩甲是巨大的狰狞骨刺,怨魂煞气如丝带,缠绕在这万丈魔躯之上。
此刻,阿修罗三面都露出悲伤之色,垂下泪来。
“三师兄……”
被广慧一掌拍碎了半边身子,狼狈不堪的生灵背负着金黄双翼,小心捧住女子当空跌落的尸身。
他仰视着万丈阿修罗落泪的三张面容,哽咽开口:“六师姐,她死了……”
这次的截杀,是彻彻底底败了。
在宣文君神意归去上界后,主持南海洞天的,便是子诩。
他们设计囚了子诩,又封闭了洞天禁制,这次截杀,宣文一脉,近乎是倾巢而出。
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才出了南海,还未赶去金刚寺,他们便被广慧堵在了半道。
两方鏖战了数天,他们非但没能拿下广慧这具留在下界的化身,反而因为神足通,他们竟还生生折损了一人。
“你们轻慢武道,鄙薄武道,认为武道有止境,非但得不了长生,潜力也有限。”
广慧摇摇头,对着万丈阿修罗开口:
“虽然都对,但却有一点,是你们料差了,武道这门折损寿元来换战力的修行法,面对它,你们又怎敢如此自大?我虽仅是第六境,但压服你们这等境界的仙道修士,却是已经足够了。”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练神返虚,炼虚合道。
若论宗旨和气魄,仙道要远胜于武道不知凡几,而于长生之法上,仙道更是走到了极境。
仙道之中,单单修成金丹境界,便足能享有三千载寿元,坐看沧海成田。
而武道,姑且不论上三境,即便把人仙修到圆满,也不过区区千载寿元,纵然能焚山移海,鞭天改陆,寿数一到,也终究是落成一捧灰土,不得长生。
“你杀了她,你敢杀她,很好……”阿修罗三面齐齐一笑,森冷无尽:“我要你死,我要金刚寺死,这万里疆界以内的人,统统都要给她陪葬!”
冷笑声如神雷斩破天际,阿修罗身侧,穿着青衫的少年人悚然一惊,他想要开口劝说,却被阿修罗的目光冷冷逼退了回去。
“仔细说来,这种种仇怨,不都是你们咎由自取吗?”
广慧神色平静:“你那两个师弟好奇无明修行为何如此之速,几次出手,想要擒杀他,一切开始,不都是你们先起的过失吗?”
“我等是圣人门徒,莫说擒他,纵是杀他,也是理所应当。”
体量巨大,背负着黄金羽翼的生灵冷笑一声,他是黄脸汉子所化的巨**象,也是宣文君一脉的四弟子:“我等要他死,他纵是敢站着死,也是大罪!”
广慧摇摇头,忽得有些啼笑皆非。
“既是圣人门徒,为何不修行武道,却去学仙道?再说了,如此言语,可不像是圣人门徒。”
广慧迈步上前,身形瞬间虚化,散在了长空之中。
“你们居住南海洞天,不问世事,已经久未见识天下的英雄了。”
宏大的法音重重覆压下来,不在一处,却又无处不在:
“你想杀我的儿子,那我就杀你!”
第三百一十八章 请宝贝转身
轰隆隆!!!轰!!!轰!
大地颤抖,群山摇动,隆隆发出大音响,战场远在万丈高的极天之上,可倾泻下来的余波,却还是令地貌剧震不已,成片成片的古木倒塌,山岭碎裂,惨烈至极!
刷——
广慧一甩袖袍,将羽翼生灵眉心天眼射出混沌光遮挡,尔后再轻轻一甩,将混沌光生生磨灭了干净。
轰!!!
正下方,万丈青冥之下,一片野岭爆碎,山林野兽仓皇逃遁,狼狈远逃,还有一些却是来不及逃出,与庞大的野岭一齐炸碎,只留下漫天血雨。
广慧皱了皱眉,他单手架住羽翼生灵劈落的黄金大戟,沉声喝道:
“界外一战!”
“秃驴,你在做梦呢!”阿修罗冷笑连连,他万丈魔躯上幽光摇曳,霎时间,便有万道凄绝剑光齐齐撕裂长空,汹涌射出!
“我要毁了这万里河山,地下的这些人,全都给六师妹陪葬吧!”
当!
广慧远转神足通,身躯横移,如同一道流光穿梭在时间长河中,他悉数避过阿修罗射来的幽光,面沉如水。
青冥中。
万丈大佛与阿修罗激烈交战,掌指拍落间,天地都似乎要翻转过来,火星四溅,震慑人心!两者打出了真火,每一击的沉重力道,都足以割裂大地,使一郡的土地沉落!
遥遥看去,便如蛮荒的上古时期,隐匿在云雾中交战的巨大佛与魔。
“好孽畜!好孽畜!”
避过阿修罗的雷矛斩杀,广慧冷笑连连,忽得出现在羽翼生灵背后,一巴掌将他打飞出数百里,跌进层层虚空裂缝。
“让贫僧看看,是你的天鹏极速快,还是我佛家的神足通更强!”
高空之下,透过云天看去,一座繁华的大城郭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十万生灵伏尸,血流成河,染红了整片了大地。
在羽翼生灵趁广慧不备,故意一戟劈碎了大地城郭后,广慧心头,便真正烈怒了。
他狂喝一声,如一尊烈日横空,发出无量量光华!羽翼生灵在广慧狂暴的攻势下,逐渐不支,惨叫连连。
轰!
广慧捏指成印,以无可阻挡之势逼迫羽翼生灵与他正面交战,两者对轰一击,长空剧震不已,蔓延出无数虚空裂缝。
“不!怎会?!”
羽翼生灵手中的黄金大戟哀鸣一声,扑呲一声,碎裂成了两半。
还来不及惊愕,广慧便再度合掌撕开了羽翼生灵的护体宝光,在千分之一个刹那,悍然伸手,扯下了羽翼生灵的一条臂膀。
噗——
大片的血雨滂沱淋下,羽翼生灵怒吼一声,法身被破去,化出了本来形体。
虚空中,一个断臂的黄脸汉子面无血色,他嘴唇动了动,眼底流露出无尽的惊恐。
“三师兄!三师兄!”
见广慧所化的那尊万丈大佛摇曳禅光,再度举拳杀来,黄脸汉子惨叫一声,将身一扭,化作一道黄金虹芒,朝远空遁去。
“三师兄!小八!救救我,我不想死!”
金翅大鹏变化术——
黄脸汉子在宣文君弟子排行第四,若论辈分,甚至还在执掌南海洞天的子诩之上。
在大师兄被黑潮蚀死,二师兄与七师弟被无明打杀后,本就人丁凋零的宣文一脉,就更是仅剩小猫三两只。
黄脸汉子辈分极高,仅在三师兄阿修罗之下,故而他与阿修罗之间的交情,也是最深厚的。
除金翅大鹏变化术外,黄脸汉子更是阵道大家,也是他亲自出手,才困住了子诩,封闭了南海洞天。
法身被破去,黄脸汉子运转天鹏极速,瞬息千里,可在他身后,大佛却有如跗骨之蛆,死缠着不放。
“三师兄!小八!”
又是一掌拍落,黄脸汉子肩头爆碎,他忍着剧痛,绝望传音大吼:“救我!”
“你敢!”
广慧与黄脸汉子交战虽长,但在彼此的极速下,却也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阿修罗狂怒大叫一声,投掷出三面轮盘,把广慧身躯打得一颤,金光也黯淡。
“呼……”
看着黄脸汉子远远逃遁,阿修罗截住大佛,激烈搏杀,打破了万丈虚空,一直静默的青衫少年闭上眼睛,忽得苦笑一声。
“乾、兑、离、震、巽、坎、艮、坤……”
青衫少年取出一枚小巧的八卦符印,朝狼狈不堪的地面抛落,口中默诵真言,手印变动:
“启!”
霎时,一幅巨大的先天八卦道图迎风铺开,遮住了青冥下的数百里河山,抵挡天穹上交战的汹涌余波。
“得罪了……”
做完这一切后,青衫少年才苦笑一声。
他长啸一声,身形瞬间化作一条万丈青龙,朝广慧悍然伸掌抓落,捏爆了无穷元炁!
……
……
……
“唔,你有些勉强了啊,修金鹏变化术的子昆是阵道大家,并不擅斗战,你赢他,不足为奇,可子谨是纯血的真龙,你这就有些难了……”
在一层琉璃通透,晶莹光洁的大明亮之所,有十数人依照阵位,依次排列。
他们每个人的气机都极尽强大,如大日当空,煌煌不可直视,暴乱的界外虚空在他们身侧,乖顺如猫,尽数雌伏在脚下,丝毫掀不起波澜。
近神!近圣,又近乎道!
在他们头顶,是一方奇大无比的胎膜,难以穷尽,罩住了整片人间世界,只是在胎膜上,存着一道足足十万丈长短的裂痕,狰狞无比!
从胎膜裂缝外看去,甚至能看见涌动的黑色潮水,澎湃汹涌,一**,剧烈撼动着胎膜。
黑潮——
界壁——
这里,是补天之所!
王秋意眯着眼睛,目光往下,饶有兴趣笑了笑:
“你化身只有真身八成神通,抵住纯血龙种的子谨,已是全力了,更况且,你刚刚打杀的那女子,是宣文君的六弟子——子姜,我若没看错,你那具化身虽看似龙精虎猛,实则快要油尽灯枯了吧。”
在王秋意不远处,广慧真身默然无言,没有说话。
“嘿嘿,子谨那条真龙倒是小事,广慧秃驴你要忧心的,可是那头阿修罗!”
远远,青黎君嘿嘿一笑,快意至极:“他是苦跋大阿修罗的血脉,尊贵至极,只是常年被儒家天心压制,一身神通才不得施展,我看他愈打愈猛,只怕要挣脱束锢了……”
界域里,阿修罗眼中再度射出一道雷矛,尽管大佛踩着神足通,极力闪避,但化身终究心力有限,还是被雷矛擦中臂膀。
看着大佛流下赤金的佛血来,青黎君唇角弧度愈咧愈大。
“你们金刚寺,总算来报应了!”青黎君大笑开口,几乎笑出眼泪来:
“对上这群圣人门生,寻常人仙,决计是敌不过的,你们金刚寺,完蛋啦!哈哈哈!”
在青黎君的大笑声中,界域里,广慧化身所化的大佛避之不及,被阿修罗正正一拳捣在胸口,暴退三千里!
大佛周身光焰微微一黯,七窍处,隐隐有金色的佛血渗出。
瞥见一旁广慧真身的神情,青黎君面上表情愈发快意,他捂着嘴,笑声从指缝里放肆传出来。
金刚寺——
合该覆亡!
一想起当初,广慧与王秋意合力镇压了自己,抢夺了本该是自己的神道符诏,青黎君每每念及至此,都恨不得将这两人食皮寝肉,千刀万剐。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你也有今天?!
界域里,战况愈发激烈,青龙缠住大佛,龙躯一搅,就卷动万万里风雷,而阿修罗的攻势也愈发狂烈,在狂怒中,他眉心一枚书简模样的符文,在逐步破碎。
随着符文的破碎,阿修罗的一身杀气,也被彻底解脱,狂放了起来!
他每次抬手,都有无数血云、血光相伴,千里鬼哭响彻不休,邪异非常!
大佛节节败落,因心力枯寂,就连运转神足通,都变得生涩了起来,就当广慧按捺不住,几欲真身下界时。
突然,有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悠悠响起。
“有些手痒了啊,我也来玩玩吧。”
王秋意抱着手,散漫笑了笑:“我在南海国,也留下了一具化身。”
“王先生……”
“夫子与宣文君说了,前来补天者,八百年不起兵灾乱事,而作为约束,在补天完成前,我等都不得真身下界,只能以化身行走人间。”
王秋意拍了拍广慧的肩,淡淡道:“虽然不知这等时候,两位圣人为何还不露面,但是他们先打破的盟誓,若论错,也在他们。”
“虽然有还你金刚寺人情的缘故,但是……”王秋意眯起眼睛,慢悠悠笑了笑:“更多的,我还是对无明感兴趣啊。”
“无明?”
“我对他很是好奇,听闻他的事迹后,我常常好奇,这样一个人在入灭时,心里究竟是存了什么打算?”
王秋意淡淡伸手一指,界域里,南海国上空,忽得升起一股接天气机。
气机弥散,压得南海无穷水波一凝,齐齐沉下三十丈!
一个黑衣玄冠的俊美少年懒懒抱着手,头顶着一片似是有无穷的璀璨星河,在星河中,有无数光点,细细看去,那光点里涵盖了无数武道经义,每一粒光点,都有人在演绎一门玄妙神通,灿灿夺目,烨烨生辉。
王秋意的化身——
他竟也在人间,留下了化身。
突如其来的一幕,怔住了所有人,青黎君面色一僵,他笑声还卡在嗓子里,上也不是,下去也不是。
“在无明式微时,卖他一个好。”王秋意对错愕的广慧笑了笑:“怎么看,都是我稳赚不亏!”
“我可不像王先生那般磊落,得罪圣人门徒这类事,陈某可不大有胆子。”
另一面,一个端坐黑水上的年轻人转过头,露出好看的笑容:
“但略一援手,陈某还是能做到的。”
话音刚落,年轻人坐下的幽深黑水就分出一线水光,脱离界天,直奔王秋意那具化身而去。
“洒家也出分力吧。”
一个骷髅项圈的苍老和尚叹了口气,他颈上的骷髅头突然张嘴,喷出一片云雾,也破开界天,直奔王秋意那具化身而去。
“圣人应当不会责怪……”
“法不责众。”
“那就帮一帮吧。”
“……”
转眼之间,近乎所有人都放出了一缕神华,破界而下。
青黎君怔怔看着这一幕,沉默咽了口唾沫。
“老哥哥,你有点不合群啊。”戏谑的笑声在耳畔响起,王秋意一把揽住青黎君肩头,笑眯眯道:“连你的老朋友都出手了,你就光看着?”
“老朋友?”青黎君僵着脸,一点点转过头去。
氤氲两气流转,在青黎君错愕的注视下,一个显露出数万丈清净法体的长生道人清咳一声,尴尬笑了笑。
他悄悄背过身,不敢与青黎君对视。
“老兄弟,你人是傻的吧?!”
面对着南华宫的老宫主,青黎君悲愤交加大叫道:“当初杀王秋意,你不是也有一份吗?现在是怎么了?!”
“帮不帮?”王秋意已经懒得再多言了:“不帮,我就去桐江打一转!”
青黎君:“……”
轰!!!
倏忽一声雷响,数道流光从界天显露,齐齐奔着南海国降下,光彩无尽。
“来得好!”
王秋意的化身大笑开口,飞身向上。
他微微伸手一抓,摄住了那些天外流光,尔后反掌一拍,就将那些芒光打进自己身躯里。
体内,一百零八处穴窍轻轻一震,就将流光悉数碾碎,化成至臻的大道元精。
“呼……”
王秋意轻轻吐出一口长气,他当空走了三步,每一步落下,气机就沉凝一分,偌大南海被法躯压迫,生生下沉!
三步落下。
王秋意已踩着海水,而整片南海,轰然下陷六十七丈!
“这样还差不多。”
王秋意摊开双手,注目半响,淡淡笑了笑:“让我好好玩玩吧。”
他身形一闪,蛮横撞破虚空,穿进了那无尽的幽幽邃邃里,消失在海面上。
远远,数百里外,有一座白鹤车架,车架上原本鼓乐笙箫,欢乐无尽,可在王秋意出现,南海水被单单气机压得轰然下陷时,歌吹声,突然就静止了。
“尊神啊……”
白鹤车架里,滚出一个体态宽圆的中年人,他看着王秋意离去后,那陡然暴涨,汹涌澎湃的南海海面,双手剧颤,呢喃着开口:
“这是见鬼了吗?”
……
……
……
此刻。
杀声无尽,三尊巨**象打破了天地,从虚空一头,汹涌打到另一头,佛光万丈,煞气千层,龙吟震天。
黄脸汉子看着被阿修罗和青龙围攻的大佛,又看看自己的断臂,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恨色。
“我要你死!谁也救不了你!”
他冷笑一声,吐出一口精血,单手掐决,将精血绘在周遭的阵旗上。
在他身侧虚空,数百柄阵旗迎风飘摇,猎猎作响,散出无穷的混沌气息,古朴深邃。
中皇灵宝阵!
黄脸汉子是阵道大家,甚至说,他一生修行,都寄托在了阵道之中。
随着阵旗一杆杆抛出,熊熊占据了小半边天机,黄脸汉子脸上的喜色,也愈来愈浓厚。
他左肩血肉蠕动,顷刻又长出一条新的臂膀,只是气机低迷,与黄脸汉子本身看起来,格格不入。
这是新生的肉身,还有调养、祭炼,才能回复到原本的体魄。
看着占据了半边天穹的阵旗,黄脸汉子冷冷笑了笑,他双手转动,打出一连串手印,牵着着这座宏伟大阵,当他手印转动到最后一步,阵旗纷纷轰隆隆发光作响时。
突然——
两道白光,照在了黄脸汉子眉心。
一道珠圆玉润的女声轻轻响起,如贝珠滚落银盘的清脆响动,女声轻轻笑了笑,淡淡开口道:
“请宝贝转身!”
第三百一十九章 斩仙飞刀
一座座大山脉被余波成片掀起,脆弱的像孩提手中的玩具,天风从一处流窜到另一处,山脉、城池、河流、人口……一切的阻碍被粗暴而简单的推平,符海璀璨,万丈光焰交织。
即便在交战前,青衫少年布下了先天八卦道图,守护地表,但在这种交战之下,却仍是相形见绌,被打出了无可挽回的漏洞。
这是大碰撞!
是武道与仙道之间前所未有的惨烈搏杀!
璀璨的光海里,三尊似来自古老纪元的接天法象呼吸云气,喷吐焰光,他们每一次拳掌相撞,都爆发出宏大的刺耳声响,把混沌的虚空罡风清肃一空,隔着万丈,磅礴的黑影远远从极天投射下来,像一片森然的幕布,遮住了地上众生的眼帘。
有修士试图驾驭遁光,从破碎的山脉飞往高空,想看清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但他们的遁光往往才升起,就被天上那无可摇撼的力道波及,不得不偏转了方向,像飓风中可怜的断线纸鸢。
大地疮痍满面,露出**的褐色地表以及地表之下——那深不见底的黝黑缝隙和缝隙中若隐若现的赤红岩浆。
这是大破灭,也是大毁减!
此刻。
在一片毁灭之音中,矗立在中皇灵宝阵中的黄脸汉子却一动不动,脸上神色僵直了。
刀!
飞刀!
斩仙飞刀!
“你……”两道白光锁死了眉心,让黄脸汉子生不起丝毫遁逃的心思,阿修罗和青龙都逼开大佛,拼死发出神通来救援,但黄脸汉子明白。
已经,来不及了……
身为阵道大宗师的他,比在场任何一个人,甚至是那持着斩仙飞刀的法宝主人,都更明白斩仙飞刀的可怖!
斩仙刀是戮仙刀,在他被白光钉住眉心时,天上地下,便再也没有人能救他。
“你怎能催动斩仙飞刀?”黄脸汉子疯笑一声,大叫道:“你怎……”
刷——
话还未落下,黄脸汉子口中的疑窦还未来得及问出。
天地间,便有一线白光,骤然掠出!
噗!
硕大的头颅轰然从脖颈飞出,金色的血液溅起,如喷泉一样飞出了数丈高。
中皇灵宝阵——还未完阵的阵旗轰然一声,在失去法主的牵制下,灵光轰然暴涨尔后破碎,一面面无力坠下,而黄脸汉子的头颅还未落地,在半空之中,他的双目就已彻底失去了神采,身死魂灭!
斩仙飞刀是仙道法宝,武道修行者的真炁,要如何催动?更何况,她又是哪来的斩仙飞刀?
操持斩仙飞刀的,究竟是谁?
太多的疑窦,都还来不及问出,在刀光飞出后的刹那,黄脸汉子的意识就已昏沉,尔后,陷入了永久的漆黑。
千分之一个刹那!
从开始的结束,只是瞬息的功夫,只是短短的一眨眼。
在黄脸汉子脑袋从脖颈飞出后,阿修罗和青龙的怒吼声,才遥遥震破长空,从天际边远远响来。
一只宛若青金铸就,足以撕裂天地的龙爪如同一座巍峨大山,扯破了无穷元炁,朝斩仙飞刀的主人抓来!
而在龙爪之后,是一道森诡邪异,无数怨魂充斥其中的血光。
阿修罗死命缠住广慧化身的大佛,手中宝轮狂乱一扭,从轴心处射出这一道血光来。
这血光像是集结了天地间自古以来的所有怨煞之气,阴浊无比,诡异无比,在血光射出的刹那,便有无数生魂的哀叫突兀响起,满满充斥虚空,一波又一波,如同海潮,动摇着神魂。
射出血光后,阿修罗那万丈魔躯也一阵萎靡,像是亏损了不少气力,被窥住时机的大佛手捏菩提印,陡然震碎了三条臂膀。
嘭!
嘭!!
嘭!!!
龙爪撕碎一切,像是将爪下那整片偌大山河,都囊括其中,而血光更是污秽无比,难以言喻。
地动山摇!
罩住地表的先天八卦道图撕拉一声,在剧震过后,轰然碎裂,承受不住这两道神通的余波重压……一切都在崩裂、爆碎、坍塌,从虚空到最基础的元炁粒子,但凡在这两道神通前的,都被气化、磨灭……
咔嚓嚓——
这一刻,整片大地,都传来了声痛苦不堪的呻吟声。
“小道尔。”
在沉重到难以言喻的压力下,在龙爪和血光掀起的毁灭浪潮里,女声淡淡笑了笑,再次开口:
“请宝贝转身。”
噗!
两道白光在千万分之一个刹那射出,定住了阿修罗眉心,清净平和,既不是煞气四溢,也不光彩夺目。
平平淡淡的一照。
白光跨越了无穷远的距离,穿透了阿修罗护身煞气的阻拦,无视了一切的所在,映照在了阿修罗的眉心之上。
这一照,便如同定数。
不可逾越,无可阻挡的命中定数!
“不……”
阿修罗陡然一震,强烈到令他那万丈魔躯都颤抖的生死危机,陡然升起!
噗——
他刚欲阻拦,眼前一花,视野便翻转了起来,地转天悬。
轰!
硕大的头颅如同小山包,沉重从天穹坠下,将一片大地都砸得龟裂、下陷。
血水从七窍流出,带着阿修罗特有的煞气与杀气,令坠落头颅周围数十里以内的地界,都变得混沌了起来。
绝不仅仅是削去一个头……
原本有三首,被斩仙飞刀削去一个头颅的阿修罗圆瞪着眼,又惊又怖。
他感觉躯壳里旺盛的生机,在那一刀之下,竟在飞速被某种事物鲸吞着,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态势,血气黯淡,肉身衰败,连灵性,都变得蒙昧浑浊!
在阿修罗惊怒之际,遥遥,那道女声又接着开口:
“请宝贝转身!”
噗!!!
不再犹豫。
十二臂齐齐动作,或捏法印,或持神兵,在不计损耗震退了广慧化身的大佛后,阿修罗厉啸一声,化成一片汪汪血海,裹住了仍是错愕的青龙。
血海轰隆一声,打破了虚空,倏忽间便不见了踪迹。
而此间,无论是广慧还是斩仙飞刀的主人,都没有再追踪。
……
……
……
山河破碎,虚空龟裂,一片毁灭景象,混沌不堪,一面面宏大的破损阵旗倒塌在地,仍是燃着未熄的火。
在长久静默后,广慧低诵一声,复杂向斩仙飞刀的主人开口。
“原来是你……”
第三百二十章 不可直视者
烟尘还未散去,冲天窜起数百丈高,在烟尘之下,隐隐传来无数绝望而凄惨的哭嚎声。
在方才那场如同古老神魔的争斗之中,即便广慧极力遮掩,斗法间,还是有不少神通余波被阿修罗刻意导引,破灭了无数大地。
尤其是,黄脸汉子身化金翅大鹏法象时,更是直接对地面出手,甚至一戟劈碎了座繁华大城,使十万生灵染血。
广慧垂首低诵了声佛号,叹息一声,将身一晃,收起了万丈高的光明大佛法象,显露出真身来。
他将掌往下一翻,顿时牵扯了八方云雷气,不过顷刻功夫,就有电蛇密密交织,旋即轰隆一声,天穹便降落下甘露来。
烟尘尽皆化去,破碎的山岳和地表被抚平,断裂的肢体在甘露下开始缓慢重生,雷雨声愈来越大,直到最后,隆隆覆盖了数百里。
“阿修罗已经被我斩伤了,你为何不出手?”
女声淡淡传来:“你现在,似乎是一具化身?”
“化身究竟有限,我留不下他。”广慧摇头,对女子的问题不置可否:“你怎么来了?”
云雾中,一个美貌女子踏在青鸾上,手里捧着个大葫芦。
葫芦通圆光润,内有一线毫光,高三丈有余,上边现出一物,长有七寸,有眉有目,眼中藏两道白光。
斩仙飞刀!
“不是我,还能是谁?”女子把葫芦抛了抛,淡淡道:“我广霞宫的镇宗法器,不在我手,又还能在谁手?”
衣玄绡之衣,曳霜罗之帔,戴翠翘凤凰之冠,蹑琼文九章之履,美异非常人之容,颜色若画。
抱着葫芦的,是一个明艳绝代,光华溢目的美人,她往下看去,皱了皱眉:
“哪来的阿修罗和青龙,这种绝地天通前的异种,竟还有活的吗?”
“这是宣文君的门徒。”广慧道:“你已经斩伤了阿修罗,为何不干脆杀了他?”
女子楞了楞,旋即笑着摇摇头。
“斩仙飞刀,虽然是仿品,但也不是能轻易催动的,祭出两次,已经耗了我七成真炁了,剩下那一声喊,只是吓吓那阿修罗而已。”
“说起来。”女子挑挑眉,意味深长开口:“你说他们是宣文君门徒,你又怎么惹上圣人了?还有你的主身呢?”
“阿弥陀佛。”
“什么?”
“告诉你,未必是好事。”广慧摇头:“施主莫要再问了。”
“真是秃驴的脾性,儿子还挺随父亲。”女子气极反笑:“你接下来,要如何收场?”
数座巨城已经化作了瓦砾,在断壁残垣间,白骨伏尸无数,染红了整片大地,凄惨可怖!
其中有几道深深戟痕,在大地划出了如天渊般的鸿沟,带着浓厚的血色。
望着下空那哀鸿遍野的景象,广慧一时也默然了,沉默不语。
这是大郑的阳乐郡,在林林总总十一郡中,不算起眼,却也不容忽视,阳乐郡素以出产一种温凉玉而著称,在三国,也算小有名号。
但此刻,看着眼下炼狱般的凄惨景象,却是丝毫看不出令人神往的风景。
“多谢宫主施手。”广慧对女子合掌一拜,诚恳谢道:“若无宫主襄助,贫僧只怕惊不走他们。”
“怎么谢?”
“这——”
“斩仙飞刀是我宗重宝,用一次,便折损一分,为了救你,已经用了两次。”女子转动着手中的大葫芦,慢悠悠开口:“要谢,也应当有诚意一些。”
“宫主意欲如何?”
“把你儿子给我吧。”女子笑靥如花:“把你儿子给我,咱们就两清了,两两相抵!”
“……”
“怎么样?”
“阿弥陀佛……”广慧摇头:“此事要看他自己,贫僧却是无能。”
“嗯?”
女子轻咦一声,对广慧的回复似乎大感讶异,她绕有兴趣打量了广慧几眼,一脸的出乎意料。
“说起来,贫僧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广慧对女子合掌,恳切道:“贫僧欲向广霞宫借一件法器,来应付那阿修罗。”
“什么?”
“照妖鉴!”广慧沉声开口:“我欲借照妖鉴一用!”
斩仙飞刀、照妖鉴……
这两件法器,是广霞宫得以霸绝北地的立身之宝!
一者无物不斩,上斩仙圣,下斩凡浊,而另一者,虽名为照妖,实则却可照蠃鳞毛羽昆这五虫,无物不可照!
虽然两件都是仿品,是广霞宫祖师从一处地宫遗迹里得来,但其妙用,却足以当得上无穷二字。
在北卫诸多宗门里,广霞宫是最古者,它能屹立万载而不倒,凭借的,就是这两件仿品!
“你想找出那阿修罗踪迹?”听广慧提及照妖鉴,女子瞬间心领神会,明白了他的用意:“你哪来的胆子,去找圣人门徒寻仇?”
“阿弥陀佛。”
“照妖鉴不能借你。”女子摇头,不待广慧再开口,就径直说出一个足以撼动三国的惊天秘闻:“照妖鉴,早已碎了。”
“碎了?!”
广慧心神一震,饶是他自诩养气功夫高深,也被这个消息,狠狠摇撼了一把!
谁——
谁能打碎照妖鉴?!
这两件古宝,自从被广霞宫祖师从地宫遗迹里发掘后,天底之下,就有无数的人,对它们起了心思。
刀砍不入,拳脚难伤,便是少丘山上,王秋意那足以碾碎星辰的磅礴拳力,都被照妖鉴尽数收纳,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大海,分毫掀不起波澜。
甚至于,在宣文君成道斩朱雀时,那尊南方的古老火神在忿怒之下,欲打碎窥破祂行踪的照妖鉴,也同样是以无果告终。
悠悠万载,甚至更久远,镜面始终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裂痕。
广慧不明白,这天下,还有谁能打碎照妖鉴?
圣人?
便是圣人,也不行!
“我老师,泊渠上人,他瞎眼的事情。”
女子慢悠悠转动着手里的大葫芦,平静开口:“你应当知道吧?”
“略知一二。”
广慧微微颔首,泊渠上人是广霞宫上任宫主,一身修为通天,早早便是六境的人仙,只是在数十年前,突兀传出了泊渠上人瞎眼的消息,令人惊愕。
“你儿子当年来广霞宫勾搭我,我也是年少无知,竟被他三言两语间,就哄骗到了手。”
女子淡淡开口:“有一天,无明在大石上假寐,泊渠老师气不过我被他哄骗,就悄悄祭出照妖鉴,想看看这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历。”
“然后,那一眼之后……”
女子对震愕的广慧平静开口:“照妖鉴碎了,泊渠老师的眼睛,也瞎了。”
“这……”
“广慧大师,你就没疑心过吗?”女子脸上悲喜难言,她自嘲笑了笑,摇摇头:
“你的儿子,他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他究竟……又想要做什么?”
……
……
……
微微邈邈,万千的虚空乱象此起彼伏,就如同汹涌的南海水波,在这虚空夹层里,王秋意双手抱胸,表情万分无奈。
结束了……
甚至他还没有赶到那里,这场混战,就突兀的结束了。
斩仙飞刀一祭出,所有的局面,便都做落定尘埃……虽然只是仿品,但斩仙的威能,却并不仅仅是夸口。
王秋意的目光穿透数万里之遥,定格在斩仙葫芦上,眼底不无唏嘘之色。
少丘山上那一战,广霞宫也有参与,那一任的广霞宫主,更是下了血本,直接祭出了斩仙飞刀和照妖鉴两件古宝。
即便隔了千载,脖颈边上,却似乎还残留着那肃寒的杀气,弥久不散。
一刀之下,鬼神皆斩!
“仿品都如此,那真品,又是何等的威能……”
王秋意叹了口气,随意举拳打破虚空,走出了这处虚空夹层。
“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
脚下是滔滔水波,江雾茫茫,一眼都无法穷尽,王秋意踏着浪头,仰天大叫道:“青黎,这里是桐江啊,我能顺道去你家转转吗?”
“……滚!”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五浊劫
半个月后。
一片偌大荒野里。
阴云肆虐,凝固成赤褐状的,由湿气与血气交杂在一起的沉重块状物,几欲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放眼望去,四下都是破碎的法器和符阵,宝光黯淡,触目惊心!
满满都是伏尸,一眼不可穷尽,在这片由人魔、黑魔拼凑成的尸山血海里,其中有一尊人影,却是最为瞩目不过。
那是一个通体发光璀璨,如大日坠地的煌煌人影,他头戴五色金冠,身披古朴的莲花道袍,每一寸血肉都晶莹无比,流转神曦,不能直视,刺得让人双目发疼。
在这片浓云覆压下的凄凉战场上,莲花道人,是唯一光耀的存在。
“人仙……”
头戴五色金冠的莲花道人缓缓转过首,两眼留下血泪来,他凄惨大笑几声,从嘴里艰难挤出几个字眼:
“人仙……也能出手了吗?!”
细细看去,莲花道人虽盘坐在虚空,身放大光亮,但他的气机却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在极速流失着。
一掌!
在那如同仙金铸就的坚固体魄上,一道纤细的掌痕,印在了莲花道人眉心处!
它打穿了莲花道人那坚固无摧的体魄,灭绝了所有生机。
一掌之下——
不仅杀肉身,也杀元神!
死!
现在的他,已经是风中残烛,只凭借着一股气息,在强行硬撑着。
“人仙!人仙!哪来的人仙?!”
莲花道人骤然暴喝,声震云天,他动了动手指,噗通一声,像是推倒了骨牌,造成一系列连续反应。
他的身躯如水上流沙,正在极剧溃散着。
半边手臂已作飞灰的莲花道人绝望大吼,满是不甘:“你是谁?你是南郑哪家的人仙?你怎敢打破三国约定,私自出手!”
在莲花道人近前,有两个人影被三十三重清光遮住,看不清面容,也自然无从辨别身份
莲花道人死死瞪着眼,目眦欲裂。
半个时辰前,他领着几处荧惑军撤出徐平关,欲前往东面回援,那里的战况更加紧急,南郑军在谢家的天鬼童子引领下,已接连破了数重关隘,眼见着要打进北卫腹地里。
可谁想,还没走出多远,便有一掌从穹天拍落,当场镇压了数万荧惑精兵。
在荧惑军被统统镇住后,三十三重清光中,其中又有一个人影提着剑,将被掌势镇住的人魔统统屠了个干净。
屈辱的。
就像是杀鸡……
甚至他还主动开启封印黑魔的紫丸,把黑魔,也统统杀了个干净。
这种作为,令莲花道人心底一阵发寒。
他如若旁观了一场饕餮之徒的盛宴,先是啃食了最丰满柔糯的外层皮肉,从头到尾,丁点都不剩,继而咬破骨头,把内里的骨髓,也都吮吸了干净,丝毫不浪费。
在进食结束后,原地留下的,只是一地被嚼碎的干枯骨茬,而莲花道人自己,是唯一一滴还未落进嘴里的汤汁。
“正常杀人而已,你干嘛想的那么恶心?”
似看穿了莲花道人心头所想,清光里,传来了一道无奈又好笑的男声:
“你杀人时,心里也这么多戏吗?”
“你怎知我在想什么?!”莲花道人悚然一惊:“你是谁?”
刷——
没有话语传来,迎面而来的,只是一柄小巧的飞剑。
飞剑一闪即逝,斩破长空,它先朝莲花道人头颅绕了三转,再往下一落,彻底洞穿眉心。
轰——
短暂一声雷响,待飞剑重新落袖后,莲花道人脸上的神情,已彻底僵直了。
一阵阴风吹拂,莲花道人身躯晃了晃,彻底随风溃散成流沙……那烛照数里的大光亮,也扑呲一声破灭,天地间重归晦暗。
“这道人在化身人魔后,已度尽了三浊,只差两劫,便能功行圆满了。”
清光撤去,姜湄对把玩着飞剑的白术轻声开口:
“杀了他,恐怕会有些麻烦。”
两边交战至今,人仙都彼此默契,互不出手。
其他几次也就罢了,这一回斩杀莲花道人,等若是亲手扼杀了北卫未来的一尊人仙,可想而知,北卫那处定然不会干休。
感受到属性面板上那不断跳动,庞大无加的数值,白术默默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那就走吧。”白术收起飞剑,平静开口:“这么多天,已经足够了。”
无须催动,在这片血色大地上,就有数之不尽的业力如群鸟归林,纷纷投进这具化身里,如同柴薪,不断推动着婆稚观想法的进境。
卵生阿修罗——圆满!
眉心处,隐隐有些鼓胀感,似要裂开一线,再生长出一只眼来。
在数十具化身中,跟着姜湄的这具,却是得益最多。
只一个时辰,就足足抵得上其他化身数月合计的功夫。
这软饭……
真香!
白术微微一笑,伸手召回浓云中的另一柄飞剑,姜湄眨了眨眼睛,两人身形瞬息虚化,从原地消失。
半个时辰后……
天穹突然轰隆一声,似被一双巨手粗暴扯破,万里山河皆颤,虚空簌簌作响,如同一张被狠狠揉捏过的破纸。
强绝的神念瞬间铺开,辐射天地,每一寸灰土、尘埃,都被神念搜查了个通透,无物不照,浩如瀚海!
终于,当神念落在莲花道人身死处时,那辐射无穷的浩瀚神念,突然僵住了一瞬。
“怎会?!”
天空中,陡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嚎!
轰隆隆!!!
青衣布冠的老人撕破天地,从千里之外的界域大步走了出来,他甫一露面,便压得群山簌簌颤抖,滚落下无数山石。
撕——嗤嗤——呲——
在老人立身处,传出接连不断的爆响声,像是这片偌大虚空,都难以容纳他的巍峨法体。
老人阴着脸,狠狠将手掌往下一翻。
“玄、宙、宇、清……”
老人大手上飘出数个古朴符文,每一个,都足有小山高大,它们按照老人口诵的真言排列,组成一口酷似水井模样的造物。
“让老朽看看,是谁敢杀我家的麒麟子!”
老人冷冷一笑,将身子凑到井面上,两眼如炬。
井面,一幕幕画面接连浮现,草木、沙石、遁光和来来往往的修士,最终,井面的影像猛然一停,现出了莲花道人的身影。
“嘿……”
老人脸上的喜色才刚升起,那井面上的影像,却又颤抖晃了晃,突兀破碎了。
“怎会?!”
不单是影像,整口由真言搭建成的水井,在吱呀一声后,也狠狠一颤,当空炸开了两截。
老者双手一抖,被这汹涌的反震的力道炸得后退几步,掌心也流出血来。
他沉默盯着水井炸碎的地界,皱着眉头,好半响,一言不发。
“是人仙吧。”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老者肩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形如蜜蜂,大小似鸳鸯的异兽弹着腿,慢悠悠落到老者发丝上,开口道:
“你已度尽四浊,离人仙都只差一步,可以算是半步陆地神仙了,难寻敌手……可单凭遗留下的一道气机,都能打断你的神通。”
蜜蜂状的异兽嘶嘶两声,发出人声:“无疑了,你那乖孙惹上了人仙!”
钦原——
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
钦原绕着莲花道人死去处,盘旋绕了几转,摇头道:“杀你孙儿的人敛去了气机,或者说,她那气机圆融于天地,难以被觉察,反正我是探不出来。”
青衣老人依旧沉默,一言不发。
“你家的《宙玄光经》是能干涉时河的大神通了,若非如此,你也逮不住我,但看现在,你有麻烦了。”
钦原在高空中喋喋不休,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明显了,杀你那乖孙的是人仙,你要怎么办?请你家那老祖宗出手吗?”
“闭嘴!”老者冷喝一声。
那方才还洋洋得意的钦原登时如遭雷击,身躯不自然颤了颤,从半空一头子坠落下来,激荡出满地尘埃。
待钦原若无其事,抖落一身灰尘,重新飞起时。
青衣老者已一拳轰碎了虚空,头也不回,迈步跨了进去,摆出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
“老哥哥,老哥哥,等我!”
钦原化成一道乌光,在虚空即将闭合的刹那,险而险之,追进了缝隙里。
他攀在老者肩膀,抱怨道:“你给我下了符印,我又走不脱的!你把兄弟我落在这,我还得辛辛苦苦飞个几天呢!有意思吗?”
青衣老者并不答话,只是行在虚空中,不断出拳,碾碎不断袭来的混沌浪潮,打出一条甬道来。
“砸整?你孙子死了啊!”
等了好半响,见青衣老者丝毫没有答话的意思,钦原百无聊赖中,懒洋洋问道:
“我建议你把你家的人仙老祖请出来,两个人仙打一架,干!干他娘的!”
钦原兴奋了起来,大叫道:“打!把他娘的狗脑子都打——”
“闭嘴!”
“你……”钦原正待反唇相讥,却从老者的语气里察觉出不对劲。
虚空被打破,老者从穹天的某一处显化出身形,落在一个矮丘山。
他双手极剧颤动,身体抖如糠筛,斗大的汗珠子从额角簌簌滴下,呼吸气粗重无比,气喘如牛。
老者脸上是惊愕如见鬼的神情,他颤抖跪坐在矮丘上,好一阵子,都没把呼吸平息下来,这个时候,老人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濡透,整个人犹如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一般。
“怎了,老哥哥,你这是怎了?!”钦原讶异看着这一幕,惊恐大叫道:“你发牛瘟了吗?”
“闭嘴!”
矮丘被一脚跺得四分五裂,在喧嚣的烟尘里,老者把钦原狠狠踩在脚底,又怒又气:
“该死的小畜生!在看着,她刚刚在看着!”
“啥?”
“那人仙!”老者狠狠一脚,把钦原踢飞出去:“刚刚,那人仙在看着我们!”
……
……
……
“你不杀他们吗?”
在那口破碎水井几丈远,白术和姜湄现出身形,在青衣老者施展玄法,映照过去景象时。
他们离青衣老者,只隔着短短几丈远的距离……
“不好杀。”姜湄摇摇头,对白术笑道:“有人在看着。”
极遥远处,在姜湄收回目光的同时,一道霸道刚猛,煌煌烛照数万里虚空的目光微微一停,也沉默收敛了回去。
此刻。
青衣老者正和钦原打作了一片,突然,一只无形大手从云上轻轻一捞,两者的身形,也瞬息不见了。
两股人仙气机在短暂交锋后,彼此都不约而同,选择了退让。
不分伯仲,或者说,是胜负难料……
在几经权衡后,那人仙老祖放弃了出手的打算,而察觉到杀意散去,姜湄也默契留下青衣老者一条命来。
“我欲渡五浊劫难。”
水井旁,白术朝姜湄长揖及地:“还请宗主替我护法。”
“宗主?”
“……姜姑娘?”
“不行!”
“阿蛮!”白术无奈开口:“别闹了,替我护法。”
“可你明天就是法会诶。”姜湄眨眨眼:“现在渡劫?”
“啊,我渡劫很快的,分分钟的事啦……”白术不以为意摆摆手:“不用担心的,我主身还在金刚寺里,这里只是具化身。”
“要我去金刚寺吗?”
“哈?”
“要我去金刚寺吗?”姜湄似笑非笑:“你的法会。”
“别,别,大可不必……”
一想到金刚寺里的那团乱象,白术脑袋就有些隐隐作痛,他忙不迭回绝了,飞身向下,化作一道赤光钻进远方的群山。
群山莽莽,郁郁葱葱,在一片山景里,白术所化的赤光盘旋了好几转,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去处。
“你才破金刚没多久,现在就渡浊劫,不嫌太早了吗?”
一处荒僻的石台前,原本灰埃与尘土被召出的大风吹去,姜湄沉默了半响,对盘坐在地的白术皱眉问道:“你不怕出什么意外吗?”
“我没有时间了。”
“什么?”
“或者说,我已经等不及了。”白术笑了笑,平淡开口:“我想知道更多的事情,我想知道一切的始末,我想要弄清的实在太多了,为此,我只能这样去做……”
“你的修行与这些有关?”
“或许,还有你们的修行……”
白术心底默默说了一句,但明面上,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开!”
白术意识轻呼一声,唤出属性面板来。
第三百二十二章 来自过去的自己
唰!!!
眼前微微一晃,属性面板瞬间便在眼前摊开,白术的目光一行行,从上至下缓缓移过,在这过程中,即便他极力抑制,唇角还是忍不住勾了起来。
现在在眼前的,是一副全新的数值。
【姓名】:白术。
【武学】:《妙元长春功》圆满。《风雷小遁》圆满。《威德正拳》圆满。《大碎玉手》圆满。
《大孔雀拳》圆满。《龙师明王金身》圆满。《狮子步》圆满。《乾闼婆琉璃咒》圆满。
《镇魔山》圆满。《人主印》大成。《探龙爪》大成。《狮子吼》圆满。《涅槃术》小成。《大日印》大成。《先天五行蜈蚣索》圆满。
《罗汉指》小成。
《金蝉九死术》第五命。
《神气形变经》圆满。《洞玄玉枢雷霆**》大成。《言咒》大成。
《自在人觉经》圆满。《遍净天人体》小成(天人印第一式——无相)
《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卵生阿修罗:圆满——(神通:那落迦之矛,达刹石眼)
《胎神元用剑经》——(曜灵剑:圆满;百尺楼:圆满;白露:圆满)
《赤龙心经》第四境金刚(第三重)。
【属性值】:277927。
这些,全部都是白术的努力!
对于圆满了人觉经,把悟性加到顶点的他而言,这世间大多的武学神通,都瞬间从艰涩古奥变得浅显易得。
只是一眼看去,往往便能明晰创法的用意,甚至于推陈出新,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属性面板上的一切,在不依靠加点的情况下,已经是白术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视线随意在面板上的各类选项上扫了扫,再看向足足有二十余万的属性值,思索片刻后,心头也大抵有了决断。
“开始吧,先提升境界,多出来的,全加在天人体上。”
白术深吸一口气,熟练的按下提升按钮,面板微微闪了闪,属性值瞬间飞速流失:
“来吧,让我看看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嘭!!!
泥丸宫隆隆一震,人体烘炉骤然沸腾,百里内的天地元炁齐齐一抖,纷纷如百川归海般,没入白术那莹莹发光的身躯。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从胎息到阳符,从阳符到人仙,从第一境到第六境,其中修行门径如灿烂如野花盛放,但总有一点,却是恒久不变,是千变万化却不离其宗。
人体——
无论是提炼先天一炁,还是纯化炁血,栽培道种,打造金刚,这其中种种,都无非是借助天地伟力,深度发掘人体宝藏,以此实现最终的超脱。
命藏五浊——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
这是一个打通人体固有的玄命之藏,度去五浊劫难,从最细微处发掘人体宝藏的境界。
劫浊,是时命之浊,若渡不过,便在劫数中流失寿元,化作白骨一堆。
见浊,是知见之障,能扭曲心性,悖反元神。
烦恼浊是五毒心,众生浊是心中所生诸法之恶,至于命浊,是先天劫数。
刷——
一千、三千、一万……在属性值的不断流逝中,白术体表不可自抑的,升起道道先天灵光,一闪即逝,留下灿灿的余尾,
在古朴道气的包裹中,他的全身芒光闪闪,像是一个硕大的烘炉,在蒸煮天地,汲取灵机,滋养人身。
肉身与元神都在散发光辉,肆意着吞吐天地元炁,造成了如狂暴海啸般的场景,肌肤晶莹,骨骼璀璨。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最浅层的流露——
在冥冥深处,随着属性值的飞速消耗,昏暗的意识海深处,接连不断,传来鸡蛋破壳的清晰声响。
嗤——呲——呲——呲——
噗!!!
最后一声震动,白术身躯陡然一颤,他脸上微微流露出痛苦之色,五脏六腑传来天翻地转的绞痛,似要从内里炸裂开,但旋即,痛苦消退,无尽的平静与喜乐,悄然升了上来。。
命藏——
如同褪去了一声沉重枷锁,白术只觉得通体万分舒泰,一呼一吸间,都与天地山川相和,勾引无穷道力。
甚至于,他便是道!
道身!
第五境后,身与道合,不同于金刚境的近道,每一尊修行至命藏的武修,皆可看作是武道的一部分在人间的具象化。
只是这道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浅有深,不提其他,便是同境之间的命藏,差距亦是匪浅。
顾不上细细体会第五境的个中变化,在白术元神眩迷之际,昏暗的意识海里,突然有点点滴滴的光粒,从下而上,慢慢浮现出来。
那是一颗颗闪着光的璀璨粒子,从意识海最深处,点点漂浮而起,光粒里蕴藏着无数纷杂的影像,嘈乱的声音,从中轰隆隆响起。
命藏——
而在成就命藏的这一刻,不出所料。
终于,白术终于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东西。
他的猜想,是对的……
光粒里,是无数个自己在纷乱的开口,嘈杂无比,那些记忆里被遗忘的东西,此刻,在他突破命藏之际,一一浮了出来。
武道境界的提升,果然可以让自己想起一些事……
再一次。
白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些光粒里,来自过去的声音……
这些光粒往往短暂,忽得就戛然而止,光粒里的声音和影像,通常不过短短几十秒,就永久的停顿了,黯淡下去。
但即便如此,白术还是被狠狠震住,一时沉默无言。
无数个自己——
在光粒里面,他看见了无数个自己,他们站在不同的世界里,神色各异。
“呜呜呜呜,大姐姐别杀我!我超乖的!”
“等等,这趟镖是老子押的,你他娘的劫财还是劫色呢?哦,劫色啊,那就没老子事了……等等,你他娘的劫我的色?!女土匪,干!兄弟们抄家伙上啊!”
“鬼刀母,听说你自夸是天下用刀人的宗主?久仰了,在下白术!你可以叫我术术,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刀爹!”
“凯多斯,你别跟在这爷横,有种来阿罗那顿古城,保准没你好果子吃嗷!骑士团给你打死,骨灰都给你扬咯!”
“你问我是谁,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那我便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大统领我家住翻斗大街翻斗花园二号楼1001室,老子爸爸叫胡英俊,妈妈叫张小丽,老子他娘的叫胡图图!”
……
光粒里传来无数嚣张又憨批的声音,白术错愕了一会,无奈笑了笑。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在光粒里,白术看见无数个自己或叉腰大笑,极其张扬,或委屈求饶,抱着脑袋嘤嘤怪叫。
粒子里的这些,都是白术不曾看过的风景……
繁华典雅的大都会,蒸汽朋克风的机械古城,大漠黄沙里飘摇的陈旧酒旗和建立在云海中的法师高塔,猩红色的骑士板甲矗立在森严的古堡之下,百米高的钢铁巨人行在城市废墟,肩部的重炮流淌着蓝色的电浆。
时间慢慢流逝,在白术逐渐沉浸其中时。
突然——
一颗光粒里的东西,令他惊骇了起来。
“以冥神奥西里斯的名义起誓,奥佩莉娅,我发誓要报复你!”
绝望而疯嚣的吼声沉重响起,每个字眼,都带着狂风烈雨般的震怒:
“我发誓,我要把你关进布满圣甲虫的墓室,让它们啃咬你足足三千个洪水季!我发誓,我身上所受的苦痛,百倍的,我要全部偿还给你!”
第三百二十三章 那就成为我的妻子吧
暴虐而绝望的语态,仿佛受伤的困兽在漆黑井底所发出的不甘怒吼,白术眼角仿佛因为疼痛般,战栗地抽搐了。
光粒在远处忽明忽灭,怒吼声接连不断,从里内沉重爆发出来。
白术沉默了半响,轻轻伸出手,他绕开了周围无数闪烁的光粒,准确捕捉到那颗,把它牢牢捏在掌心。
可当他摊开手时,光粒微微一闪,却忽得在掌心黯淡了,里内的影像与声音,也戛然而止……
在意识海里,这些显化成光粒的记忆片段,往往都不长久,
倏忽间,就是一闪即逝。
白术默然松开手心,此刻,又有更多的光粒从意识海深处浮了出来。
“绅士们,没有第三共和了,你们此刻脚下的土地,现在叫做第一帝国。”
“我要灭绝智慧人的智慧,聪明人的聪明,用脚去践踏你们的城,推倒你们的羊圈,从山里放出群兽来!乌诺,你们这些异神们,我指我的名起誓,如果你们敢悖逆我,不把我的话刻在额头上,那我就要从天上降下雷来,把你们都劈得粉碎!”
“今日起,我便为南极天主!”
“原人亚当……铁狮子王庭……”疯嚣的大笑声响起:“我即是朗基努斯,弑神者,这失乐园里唯一的——太阳王!!!”
“赞美吧,那衔尾的无限之蛇。”
“下一次,我将前往三相神的世界,夺取那个宇宙的基石。”
……
光粒里,无数个自己同时开口,语调不一,声线不同,那些声音隆隆席卷过来,从上至下,从左至右,从每一个方位,像淹没世界的潮水。
在这些嘈乱的响动中,白术敏锐捕捉到了,一个不同的语调……
他赶在光粒消失前,一把将它捏在手心,尔后轻轻摊开。
在光粒里,是两个人,在他们身后,有一条莽莽大江正静默流淌。
桐江,那是桐江——
“我明白了。”
在光粒里,白术看见自己微微俯下身,按住女孩的小脑袋,面无表情,姿态像是给信徒赐福的神甫。
他脸上强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尾音却微微有些颤抖了: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永久分享虚海里的光。”光粒里的白术柔声开口,他揉了揉女孩的脑袋,缓慢笑道:
“那我就赐予你,成为我的妻子吧……”
噗——噗——
亮色微微闪了闪,光粒瞬息黯淡,里内的画面和声音,也都转眼消失不见。
白术怔怔看着黯淡的记忆碎片,全身的动作,忽得就僵住了。
从未有一刻,他是如此的错愕,即便是先前那绝望的吼叫声,也比不过方才那一刻,带给他的触动。
谢梵镜——
即便眉眼依稀,白术还是清晰辨出了她的面容。
更大一些,被揉脑袋的女孩是长开了的模样,姿色明艳不可方物,容光照人。
白术下意识想到胭脂评上,对她那句“莲花照水,令人忘餐”的判词……
他沉默了良久,心中极深处的某个地方,也突然,轻轻跳了跳。
未等他多想,这个时候,昏沉的意识海里,所有的亮色都突得黯淡下去,不再有光粒幽幽浮起,全部的影像和声音,在这一刻起,都仿佛戛然而止,只余下窸窸窣窣,凌乱而微弱的轻轻响动,时不时在意识海深处低低响彻。
结束了……
白术眼前微微一晃,唤出属性面板来。
【姓名】:白术。
【武学】:——
《赤龙心经》:第四境命藏(烦恼浊)
——
【属性值】:67007.
命藏五浊,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
度过烦恼浊后,只差心中所生诸法的恶的众生浊和身为先天劫数的命浊,只差这两浊,白术便能功行圆满,证道人仙。
属性值停止流逝,这场关于命藏的劫数,已经结束了……
白术坦然闭上眼睛,元神从意识海深处抽离,回归肉身。
光粒虽然散去,不复之前的宏大场景,但窸窸窣窣的呓语,仍旧在继续。
人仙……
这一刻,在意识回归的刹那,白术心头忽然升起一个极清晰的念头,这念头来得古怪,却又清晰异常。
人仙之后——
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将再无秘密可言。
……
……
……
此刻。
亿万里虚空之外,另一方天地。
晦暗黑潮中,只见一朵大道胎花绽放,放出轻柔的晕光,它把这方天地包裹在内,藏匿在深深的花蕊尽头,以躲避无所不在的黑潮。
但即便如此,这方小天地里,还是人丁凋零。
诡祟四起,邪异不断,更有天灾地乱无数,在黑潮的侵蚀下,不断毁减着世界的根基,原本以亿万计数的繁盛人口,至今起,仅仅残下了寥寥几万罢了。
这里没有神圣下界,不是舟楫,自然也无从抵御黑潮。
此界的圣者虽然合力祭炼出一朵大道胎花,包裹了世界,但依旧,还是抵御不了无孔不入的黑潮。
从长远来看,随着时日的推移,这方小世界的覆灭,已注定成了定居。
大道胎花正在黑潮中逐步凋零,失去神韵,变得干枯而脆弱。
这里,这方天地——终究会被黑潮侵蚀成生人难以居住的厄土,尔后一步步腐化,最终崩散,就如同那万万个湮没于黑潮中的小世界。
山上,一座宏大而古老的学宫里,读书声琅琅。
这些念诵经文的言语,在学宫上空显化出无数异象来,垒垒如壁,直冲霄汉,有的是玉宇琼楼,珠宫贝阙,有的是神象真犼。朱雀白虎,也有大佛坐莲台,道君持拂尘……飞禽走兽,草木建筑,种种事物都在半空徐徐显化,有若一卷被浩瀚铺开的宏伟画图。
传道——
这里,是一处传道的场所。
在这琅琅读书声里,还有一道圣人清音伴随,它正在阐释武法的无数经义,帮助那些读书声,徐徐更上一层。
突然,圣人清音陡然一停,那些朗朗读书声,错愕了片刻,也随着停了下来。
“命藏五浊,已经度了烦恼浊吗?”
学宫里,鸦雀无声。
迎着诸生恭敬里的目光,夫子把书卷掷到案上,他快意抚须长笑,把整座学宫都震得隆隆作响:
“离人仙,也不远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武道
学宫里,林林总总,共有数百高冠博带的士子,见夫子突然将书卷掷到案上,抚须大笑了起来,他们不禁纷纷侧目,彼此讶异。
这数百士子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形形色色,容貌不一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气息,每一个,都强绝到可怖!
洪流般的武道意志勾连天地,无须催发,便在身侧显化出种种异象来,或庆云升腾,或龙蛇缠绕,或雷火交织,阴阳并起,或道气浮沉,五行生化——
人仙!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第六境的人仙修为,名副其实的陆地神仙!
甚至于,在这学宫里其中还有几个,其气机虽然内敛,却给人以一种深邃渊海似的感触,比之这些人仙,又更胜了一筹。
一个紫衫少年背着大葫芦,轻袍大袖,神态洒脱;鹤发童颜的老者披着蓑衣,眉心一只天眼放射彩光;稚气的女童捧着书卷,在她脑后有一轮明光,其中似藏着一方小天地,宫楼朱阙、山川湖泽,都在明光中隐现;更有一个金甲巨人,肃立在其中,他的肌肤流转黄金光泽,如若一块永不可摧毁的黄道仙金。
紫衫少年、老者、女童、金甲巨人……
这四人气机巍巍峨峨,虽收敛了大半,却也如定天的神柱,难以忽视。
上三境——
紫衫少年这四人,更是超脱于人仙之上,是武道称圣的伟岸存在。
“先生。”
鹤发童颜的老者颤巍巍从坐上起身,他收起眉心那枚放射彩光的天眼,拜道:
“先生因何发笑?”
“水镜,你可知因缘吗?”夫子停下笑声,他打量学宫里这数百人仙和四位圣者,问道:“如何是缘起,又如何缘灭。”
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
从无明到老死的这十二个环节,因果相随,三世相续而无间断,使人流转于生死轮回大海,而不能得以出离,如此,便是十二因缘。
“先生说笑了,自先生在此界撒播武道之前,学生便是学佛的,学佛数万载,如何不知十二因缘?”
见夫子发问,老者嘿嘿一笑,道:
“除十二缘起之外,在佛脉旁支,又有另有十支、九支、八支、七支等缘起说,其虽被统入于十二因缘之内,但在一些佛脉经典里,其又各有说法,弟子虽修了武道,但以前念经的老本行,却还是记得一些的。”
老者在说话间,眉心处的天眼也忍不住一开一阖,其色纯净通透如琉璃,内蕴无穷彩光,
学宫里诸士子,听到老者话语,有的默默点头,似是赞同,而另一些,心下虽不屑一顾,却不敢表露出来。
四位圣者中,那个轻袍大袖,十分俊美的紫衣少年,更是直接偏转去脸去,发出一声冷哼。
夫子把学宫诸生的表现看在眼里,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道统间的争端,哪怕是过了万世,也绝难以消弭,他们视彼此是道寇,是佛敌,即便武道传开,取代了原本的仙道与佛道,可数万年来的积怨,还是依旧存在。
人心间的成见,便即是最大的块垒。
“须轮转的那场劫难,已经过了无穷年岁,它留下的余波,却还是流毒无穷。”
走上前几步,夫子声音淡淡传来:“黑潮侵坏万万小世界,与我那被神圣祭炼成舟楫的故土相比,你们小坛罗界,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夫子的视线从学堂诸生脸上一一扫去,目光在他们周身的异象,诸如庆云、金灯、鱼鼓、龙蛇等事物上略停留了刹那,忍不住连连叹息:
“你们虽不身处舟楫,大道胎花也仅是权宜之计,抵御不了黑潮,但你们这些小坛罗界的众生,却也再不受限制,单单人仙数量,比之我的故土,就要足足多出了十倍!更逞论,你们还有上三境的圣者。
相比之下,黑天子、王秋意之流,便是真正的可怜了……”
黑潮广袤无尽,这些尸怨阴煞之流聚集成的造物,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神与阿修罗而言,虽不过是纤芥之疾。
但对于他们,乃至于明梁天的神圣而言,却是生死仇寇!
在将小元寰界祭炼成舟楫后,神圣们,便彻底舍弃了明梁天,也同时舍弃了围绕明梁天旋转的,那万万个小世界。
小坛罗界与被祭炼成舟楫的小元寰界隔得极远,离着无尽虚空的浩瀚距离,也正因此,神圣降下的大幕,对小坛罗界并没有丝毫影响。
若是在之前,在须轮转还未破灭,阿修罗与天神的战端还未开启时。
如小坛罗界这般天地,即便是隔得再远,但也终究是围绕明梁天而生的存在,它们无一例外,都被神圣们牢牢把持在掌心里。
但现在——
现在的须轮转破碎,湮没万界的黑潮轰然开启。
一切的一切,都再也不同了。
故有的秩序被打破,天地的规格被重新划分,一切的,都是崭新的。
神圣们龟缩在小元寰界的舟楫里,再也无力将大手伸向其他小天地,祂们只想早日渡过黑潮,来到那位真誓王的国土,寻求庇护。
而其他围绕明梁天的小世界,或是被黑潮彻底吞噬,沦为厄土,或是如小坛罗界一般,祭起诸如大道胎花等千般手段,勉力在黑潮中求生存。
这里,只是大破灭中,微不足道的一角罢了……
“若没有老师,我等也无力祭起大道胎花,现在虽然狼狈,却终究是活了下来。”
清清脆脆,还带着些稚气的声音蓦得响起,女童放下手中的书卷,朝夫子肃然躬身,拜了下去:
“仙佛两道虽高妙,但也晦涩难言,若无老师给小坛罗界传授下武道,我们只怕早已死了,这小坛罗界也早早与隔壁的小山海界一般,化成了厄土。”
此言一出,学宫诸生尽皆肃然,不敢怠慢,纷纷拜倒在地,口中称谢不绝。
便是四位圣者中,一直都不对付的紫衣少年与老者,也都齐齐拜倒在地,不敢多言。
武道的传下,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活命之恩。
在夫子到来此方天地前,小坛罗界的众生,修行的是青帝传下的仙道与佛道,偶有些根脚独特,在明梁天后站着靠山的,修行的则是神道与人道。
这四种至法,高妙至善,每一门都能直指无上大罗,证就一切时空永恒自在。
但莫要说小坛罗界的众生,便是在明梁天内,这四等至法,也是残缺的。
而武道——
武道九境,下三境练精,中三境练炁,上三境炼神。
这门以牺牲寿元来换取杀伐的修行法,虽然比不过四等至法,终归有界限,却胜在完整无缺,而在战力和浅显上,又赢了四等至法一筹。
夫子远渡黑潮而来,他在小坛罗界传授下武道的经义,迫于生死威胁,小坛罗界还活着的众生纷纷废去了原先的道,将法力化成真炁,转修了武道。
在牺牲寿元和潜力的前提下,他们赢得的,是强绝的战力与境界。
尔后四圣在夫子的帮助下,合力祭起了大道胎花,护住了濒临破碎的小坛罗界。
也因此,武道与夫子对于他们而言,是真正的——活命之恩!
“我远渡黑潮而来,传授下武道,不仅仅是要救你们一命。”
夫子摇摇头,他将手略抬了抬,跪伏在地的四圣和诸位人仙,纷纷被一股无形力道托起。
“水镜,我刚刚问你何为缘起,又如何缘灭。”
夫子将目光看向跪倒在地的老者:“在跟我学武道前,你曾是此界华严寺的祖师,可对?”
“夫子所言不差。”老者恳切叩首道:“若非夫子的教导,学生只怕早早丧命黑潮了。”
在黑潮未到时,神圣还未放弃明梁天的时候,小坛罗界,便以仙道三宗、佛家四脉,旁门七十二派为主宰。
仙道三宗里,以紫霄仙门为盟主,四位圣者中,那背着大葫芦的紫衫少年,便是紫霄仙门的上代门主。
而佛家四脉,则是共奉华严寺为尊。
老者是华严寺的第六代祖师,也是此界寿元最长,活得最长久的人。
他修行的是青帝带来的佛法,虽然小坛罗界佛法残缺,心经不全,但还是让老者修出了另一番天地来。
只差一步,他便能触碰到罗汉果位,再塑金身,飞升至明梁天,成为上界神圣的一员。
而这短短一步,却犹如不可逾越的天渊,它困锁了老者数万年,令他丝毫不得寸进。
尔后,便是黑潮袭来,小坛罗界危在旦夕,便是老者这等佛法有成者,也无力阻碍,只得束手等死。
直至夫子远渡而来,在小坛罗界传下武道,这众生,才得以窥见一丝天光。
虽然废去佛法,但靠着万载年的阅历和底蕴,顺理成章的,老者成功修行到了第八境,成为小坛罗界四圣之一,也是四圣中,修为最高绝的一人。
“我知晓,你们对我一直都很是好奇,在我传授武道时,甚至有人疑心,我是否暗藏了某些心思。”
夫子环视学宫诸生,淡淡开口:
“如此黑潮,仙神都难渡,我一个九境武夫,为何能安然跨越如此距离?又为何,要辛苦从小元寰界赶来,给你们传授武道呢?”
“夫子悲天悯人,这——”
“吹捧的话暂且不用说。”夫子抬手打断,坦然开口:“不瞒诸位,我传授你们武道,的确是别有用心!”
“这——”
“我信夫子。”
“老师,这是为何?”
“先生的用意,某家是信得过的!”
……
“我或许……”
在纷杂的声音里,一道低沉的嗓门沉重响起,金甲大汉抬起头,道:
“我或许,知道先生的用意。”
“试言一二。”
“我不知道先生是如何渡过黑潮的,但先生传播武道的用意……”四圣中的金甲汉子沉默了半响,犹豫开口:“武道极擅攻伐,同境中,仙佛两道难觅敌手,先生造就我们,是想斩杀神圣吗?”
金甲汉子出身七十二旁门,在四圣之中,境界也是最低的,才仅仅止步于第七境。
对于夫子的用意,他心中向来隐隐有所揣度,今天,趁着这一刻,他终于讲了出来。
“一界之中,仅得了四圣,且连一个九境都不得,依靠你们去对抗神圣,无异于缘木求鱼……更可况,至德仙曾与真誓王的女儿定下姻亲,你们敢杀吗?”
夫子自嘲笑了笑:“你错了,我并非这个用意,而且,我要做的东西,比你们想的,也要大胆的多。”
“那……”
“我能不惧黑潮,是在年**感武道时,得了一道本命神通,其名为微光白阳玄术。”
不理会金甲汉子错愕的表情,夫子答道:
“那是身合一界的无上**,天地不死,我身不葬,而小元寰界早被祂们打造成渡世舟楫,也因这个,我才能不被黑潮磨灭。”
学宫诸生霎时沉默了下去,空气也忽然沉寂。
合界的玄功?
诸生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可置信。
武道里,还有这等神通吗?
身合天地,绝不仅仅意味着不会被杀死,更关键的,是寿元。
那悠久的,足以媲美神圣的无尽寿数!
“合界的大玄术……原来……”良久,老者苦笑一声:“老师为何把它告诉我们?”
“黑潮将被肃清,天地离重归清明的日子,也将不远。”夫子淡淡开口:“祂,已经命藏了……”
命藏?
区区一个命藏,算什么?
“老师?”背着大葫芦的紫衫少年皱眉:“学生不明白。”
“在年少溺水时,我曾与一个古老存在达成了交易,在那场交易里,我得到了微光白阳玄术。”
“而作为交换……”夫子顿了顿,轻声开口:“我将传播祂的道,使祂从沉眠里醒转过来。”
道——
道——
紫衫少年垂眼思索了半响,悚然一惊,几乎从原地蹦起来!
武道!
那是武道!
“老师!我——”
紫衣少年刚脱口而出,话音却戛然而止,他震愕抬头,却瞥见夫子脸上是一副疲惫却释怀的景象。
“这些年来,从小北斗界到小坛罗界,我一共行了二万四千七十二方天地,该做的一切,我已经做完了……”
“老师。”不理会学宫里突兀的雅雀无声,紫衫少年嘴唇蠕动了良久,涩声开口:“为何……”
他想问的太多,话到喉头的刹那,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不单是他,此刻学宫所有人,都被夫子的话语狠狠震住,他们脸上带着将信将疑的神色,似是恐惧,又似是欣喜。
“越是长大,我便是越是惊惧,我的这些作为,对祂而言,只怕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
夫子沉默抬起眼,他看向另一方天地,那里,刚刚度过三浊的白术勾动天地,身侧自然显露出金灯与赤龙等煌煌异象来:
“祂醒来,仅仅只是因为祂想要醒来。
就像水的宿命,注定是要朝着低处流……”
第三百二十五章 佛子法会
翌日。
金刚寺。
法会——
自青黎宫选婿后,三国大地上,便再也未曾有过如此的胜景!
金玉成珠,璎珞铺地,一盏盏翡翠雕成的精美天灯随着熏风悬浮,散出轻柔的晕光和阵阵清香来,田折抬起脑袋,欣喜的四处张望,他只觉得哪里也不够看,怎么都看不够。
在他这辈子,眼前金刚寺,是最漂亮、最繁华的地方了!就像小时候,阿娘那些话本里说的,神仙们建在天上的大宫殿一样!
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在碧空之上,光流无垠,彩炁盘绕,各色的遁光和飞舟法器往来其中,飘摇无定,呼朋唤友声,正是一浪接着一浪,如同繁闹的集市口般,络绎不绝。
田折张了张嘴,怔怔抬起脑袋。
在云天上,一片霓虹绚烂迷目,洁净天花飞舞,落英缤纷,异彩纷呈。
那些在云天上肆意欢笑的世家子与圣地门徒们,相互勾连法力,架起虹桥来,把各自落脚的宫阙楼观、金阙玉栋连通在一起,在这些天上楼观里,贺酒摇祝声,鼓乐欢笑声,始终不绝。
为方便法会的观礼,金刚寺特意在云天上,一夜间搭起数千座宫阙楼观,用来招待来往宾客,方便落脚。
隔着远远,那些仙酿瓜果,奇异珍馐的味道,丝丝缕缕飘下来,令田折一阵眼馋。
他恨不得凑上去,狠狠咬它了几百口,吃个肚皮鼓胀,只是终究没有勇气,这想法只在心底一转而过,就消失不见了。
普普通通的法衣,连灵玉都不曾佩戴,看着宫阙里那繁华热闹的景象,田折忽得有些自惭形秽,脸上泛红。
在云天之上。
不单是那些寻欢作乐的世家子与圣地门徒,再往上,又有另一番别样风光。
十二只青鸾共同托起一方精致的沉重铜榻,在榻上,无数美人如花绽放,簇拥着一个闭目盘坐,虎头虎脑的胖娃娃;乌篷大船熊熊占据半边天际,无数人影,在船板上走进走出……
幽蓝海水托起一颗硕大明珠、燃烧六丁火焰的浩瀚焱殿、成群的青色玉珠撑起一座四面通透的小山、一轮光日显露万千大芒……
华美无尽,煊赫无尽!
这些,是第五境修士的车架!
这些人间雄主们,自有出行的仪仗,他们也不在金刚寺打造的楼观里落脚,而是召出车驾,在自家法器上观礼。
第五境大修所处的云天方位,比那些世家子们,又要大大高出了一层。
两者之间泾渭分明,互不相同,像是存着一条无形的森严界限。
楼观上的人,不敢轻易升起遁光,唯恐一个不小心,冒犯到那些五境大修的法驾。
而那些五境修士,也懒得搭理年轻一辈,任由他们兀自饮酒狂欢,笙箫鼓乐。
这并不是结束,在田折看来已是煊赫无尽的五境修士头上,又另有一层天地!
那里——
是人仙!
似有光却又非光,仅仅一眼,田折就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正视。
他双眼鼓胀发涩,几乎要流下泪来,田折暗自调息,真炁不断冲刷,才总算好转了过来。
若非在场的人仙压制法力,统统都敛去了杀意,单单那一眼,便足以斩杀田折的魂魄了。
他揉了揉眼睛,羡慕地四处看了看,心绪激荡万千。
这些华美楼观,这些恢弘法驾,这些平日里千难万难,都难得一见的大人物,尽数都聚在了一起!
前方虚空中,远远,是一方十二层高的无暇玉台。
玉质细腻温润,不知是何材质打造而成,但细细看去,田折竟讶异察觉,自己的神魂和真炁,居然被这玉色所洗礼,变得纯透了不少。
玉台足有七丈高,寓意东、南、西、北、上、下、中七个方位,象征圆满无暇,无论从那一个方向看去,玉台的形状都始终不变,在玉台的表面,非但有真龙、明珠、凤凰等纹饰,且镶坠着璎珞、玳瑁、如意、珊瑚等诸物,华彩无尽。
田折呆呆地看着玉台,在他脑海深处里,突然,也有一座模样相似的玉台冉冉升起——
骨骼被玉力冲刷冲刷,变得更加紧实,血肉纹理一寸寸紧绷起来,无须多看,玉台的图案便自动刻在田折的脑海深处,形成观想。
自此之后,无论是修行还是坐卧,这观想都会潜移默化改造田折的肉身,使他一步步近道。
这——
便是金刚寺的底蕴!
在场观礼的数万宾客,凡是瞥见玉台的一角,便能将观想图存留神魂。
这也是金刚寺,留给来往宾客的一桩大机缘!
田折抿着唇角,沉默盯着玉台的方向,一言不发。
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玉台有如一**月嵌在碧空中,放射出珠光万道,瑞气千条,气象煊赫至极!
玉台,是册封佛子的场地。
现在法会时辰还未至,上面,还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大丈夫……”
田折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当如是也!”
如此气象,万人顶礼,倾尽一宗底蕴,邀来三国宾客的繁盛法会,这样的东西,他田折,也不是没有神往过。
当田折口中喃喃,还欲吐露出什么言语时。
突然,他的手心,被人轻轻扯了一扯。
低下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昂起脑袋,她浑身上下,裹得圆乎乎的,像一枚胖墩墩的小粽子。
“哥哥。”小姑娘开口:“我饿了,我想吃饭。”
田玉,田折的亲妹妹……
“饿了?阿玉你终于饿了?饿了是好事啊!”田折听见田玉的话,先是神色一喜,旋即又难免犯出些忧色。
“没带吃食啊……”田折尴尬挠了挠头,丧气道:“辟谷丹,阿玉你肯吃辟谷丹吗?我只带了这种东西。”
武道修行,只要修行到第二境练窍,便可打通天地之桥,进入食气者神明而寿的境界,从天地元炁中汲取生机,断绝进食。
田折虽勉强打通了耳窍,不再依靠凡俗食物,但他的妹妹田玉,却还仅仅胎息小成,脱离不了凡俗**的界限。
吃食……
田折沉默看了看自家妹妹瘦黄的小脸,又抬起头,看看天上的宫阙楼观,他暗自咬了咬牙,心头便有了决断!
金刚寺里,为了礼迎四方宾客,自然少不了吃食。
仙酿异果,珍馐百味……可这些,都在那云天上的华美楼观里。
第一次见到这等华美宫阙,田折自然是急不可耐,抢先驾驭遁光,占了一座,可还未等他把屁股捂热,将宫阙转上一遍,就有一群世家子突然赶到,见田折没什么根基,便扬扬手,把他从云头打了下来。
若非这里是金刚寺场地,东道主人的颜面轻慢不得,田折只怕还会被那几个跋扈的世家子痛殴一顿,狠狠折辱一番。
“哥哥,我吃辟谷丹就好了。”
田折的袖袍被猛得扯住,小姑娘眨眨眼睛,笑道:“我不饿的,你上去还耽误时辰呢,我们还要看法会,还要找无晦大师的!”
“他们的房子好挤,看佛子的时候,一定不方便!”小姑娘悄悄踮起脚尖,凑到田折身前,跟他咬耳朵:“哥哥,我们在下面,还看得真清楚呢。”
“我……”
田折声音一顿,他的视线在田玉病弱的小脸和衣着上停了停,两眼一红,几乎滚下泪来。
“对不起,是哥哥没用。”
田折强装镇定闭上眼,颤声开口:“我要再厉害一些,跟那些天上的大人物,跟这个佛子一样厉害,你就……”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眼圈彻底红了起来。
田折出身松阳郡的一个小世族,在汾阴城里,也算勉强有几分小小的名号,但在老祖被人暗害后,往昔的风流,都作了散去云烟。
随着父母相继故去,田折也带着妹妹田玉来到了江北,靠着家中的几本典籍,他勉强踏上了修行门径,甚至开启了练窍,成为了第二境的武夫。
当他以为一切都将好转过来时,田玉的身上,却又突发了一种恶疾。
药石难医——
他耗尽资材,几乎找遍了钟离郡所有能找到的名家圣手,但也丝毫无果,绝望之下,田折偶然听闻了金刚寺即将召开册封佛子法会的讯息。
而在金刚寺里,有钟离郡最好的医道圣手——无晦!
他变卖了所有家财,又辗转欠了不知多少人情,才求来了两张请柬,所幸田折与田玉两人身家清白,在一番细细探察后。
终于,他如愿以偿,进了金刚寺内。
可世事并不如人意,金刚寺僧众少之又少,每人皆深居简出,身份尊贵至极,在这等境遇下,田折根本找不到无晦的影子……
眼看着自家小妹一日病重一日,再想起方才世家子的羞辱,一时之下,田折几乎心灰欲死。
当他刚欲颤声开口时,身后突然微微一震,数道遁光降下,其中有一道含笑的女声温润响起。
“今日是佛子的法会,道兄如此颜色,只怕会引得诸人不快。”
田折错愕回过头,身后突然多出了三个身影,其中一个黄衫少女打了个稽首,笑道:
“道兄,我等是善清观的弟子,不知道兄和令妹,又在何处宝山修行?”
“我叫田折,一个散修士,让姑娘见笑了。”田折慌乱擦了擦眼睛,回礼道:“不知姑娘有何事要相告?”
“你们怎么不去天上的楼观,偏偏在这里呆愣愣杵着?”善清观那三人里,其中一个看起来颇倨傲的少年人答道:“沈灵师姐看你们好奇,所以下来问问你们。”
“我……”
“不用问了,我已大致知晓缘由,想必你们是被逐出来了。”善清观三人里,最年长那位看了看田折脸色,摇头道:“也是可怜。”
“……”
“道兄若不嫌弃,去我们的宫阙里坐一坐吧,也好观礼。”不待田折拒绝,那名叫沈灵的黄衫少女,便说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令妹方才说饿了,我们那里,正好有不少吃食。”
“金刚寺的东道,不用花钱的!”沈灵眨眨眼睛,俏皮一笑:“那些吃食,都是极贵重的,能滋养神魂,补益肉身呢,白吃的便宜事,过了可再难遇见啦!”
“……好!”
不再犹豫,田折狠狠一咬牙,抱起仍是懵懂的田玉,飞身而起。
“师姐,你这菩萨心肠,不当尼姑真正可惜了。”倨傲少年瞥了沈灵一眼,摇摇头,也飞身而起:“你管这么多作甚!”
“要你管?”沈灵的遁光追上倨傲少年,她用力在少年头上敲了一记,笑嘻嘻追上田折的遁光,为他领路。
……
……
……
珍罗悬挂,五色成珠,这座宫阙处处宽敞阔达,华美精致,暖玉生辉,与兽耳炉的幽幽熏香和在一处,照得这片地界,犹若水晶宫阁,如梦似幻。
“嗝~”
狠狠吃了一顿的田折刚张开嘴,就忍不住打了个饱嗝,他窘迫起身,朝看过来的三人歉意拱了拱手。
在他面前,是一方寒玉案台,其案面似银汞水磨般,光可照人,有不少灵果仙酿盛列其上。
饱饱吃了一顿的田玉趴在一枚硕大灵贝上,早已熟睡了过去,田折尴尬笑了笑,对倨傲少年问道:
“元庆,你们善清观,就只有你们三人来观礼吗?”
半个时辰过去,田折靠着打小走江湖学来的察言观色,已与善清观这三人熟络了起来,倨傲少年名叫张元庆,也是这善清观三人里,法力最高深的一位。
见田折突然问起此遭,张元庆摇了摇头,道:“还有一位师叔祖,是他带我们来的,现在他离了此处。”
“离了此处?”
“上面。”张元庆将手往上一指,面上有些自得之色:“我师叔祖有一位叔父,是五境的大修士,现在他去拜会那位大修了!”
五境——
田折不禁咂舌,停住了嘴。
见到他这幅模样,张元庆本就带有倨傲的小脸,更是添上了三分得色,只是勉强抑制,装作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看着张元庆的模样,田折心下虽暗暗好笑,却也并不见怪。
这几人好心将自己邀来宫阙,还不知要如何谢过,又如何见怪?
时间在交谈中一点点过去,田折也逐渐,慢慢挑起了话头,他知晓善清观是青煌郡里有名的大派,当他正想着如何开口,以方便打探无晦的消息时。
突然——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静默了下去……
不见歌吹,不见鼓乐,祝酒与道唱的动静,都悉数沉寂了下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统统给盖压住了。
田折还未来得及错愕,这寂静的局面,在转瞬,就被更大的声响轰然打破!
“是他!”
“来了!”
“看!快看!”
“竟早这么久!”
“出来!出来了!”
……
无数嘈杂的高喝轰然暴起,杂糅在一处,震得田折双耳,都有些嗡嗡作响。
他茫然眨了眨眼睛,张元庆与那个老成点的师兄,已经驾着遁光,率先奔出了宫阙,黄衫少女沈灵扯了扯田折衣角,掩唇笑道:
“田兄,是佛子到了。”
佛子?
田折陡然一机灵,他抱起凑到脚边的田玉,与沈灵对视一眼,两人也架起遁光,飞出了宫阙。
外界。
各色的光彩与法车杂糅在一处,像一汪绚烂的璀璨虹海,一眼望不见尽头,田折惊讶张大嘴,这时候,他竟被这些光华,闪得有些眼花了。
远远。
天地尽头,只见一架由二十四条龙鲸拉动的宏伟车架,轰隆隆碾碎长空,正朝这处疾驰而来,其速有若流光幻象,好似连通了一气划破虚空,声势惊人无比!
轰隆隆——
在龙鲸高亢的长吟声中,众修士组成的声浪,一点点,一点点低落了下去,直至最后消失不见,变得落针可闻。
那片由各色遁光与法车拼凑成的璀璨虹海,也一**,在龙鲸到来前轰然分开,如同一柄利剑,直直剖开了那波涛万重的汹涌怒海。
天地间,只有龙鲸高亢的长吟声回荡,初此之外,再也不见其它的声音……
诸人心神震彻之间,法驾已来到了近前,千丈的距离,不过短短一个转眼。
在此刻,田折终于看清了,佛子的面目。
二十四头龙鲸拉动的恢弘法驾上,站着一个极俊美,宛若白衣谪仙的清俊男子,神姿高彻,如瑶林瑶树,自是风尘外物,他的目光淡淡扫过诸修,大袖随风飘摇,俊美的脸上无悲也无喜,神色淡淡。
“白术……”
田折口中喃喃,低声念出了佛子的名字。
似是心有所感,在田折出口的刹那,由二十四头龙鲸拉动的壮美法车上,那个有着天人容貌的佛子,也忽得抬起眼,看向了田折。
他的目光在田折和田玉脸上短暂停留了刹那,神色怔了怔,旋即,脸上流露出微不可察的讶异之色。
……
“来了啊。”
远远,一座由宝珠点缀的华美楼观里,一个灰衣道人持着酒盏,他的目光穿透出去,停留在窗外的景象上。
道人似笑非笑自饮一口,叹息道:
“来了啊……”
第三百二十六章 哥哥你若有心,就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空气突然一凝,田折和田玉两兄妹茫然对视一眼,,皆是不知所措。他迷惘张了张嘴,面对无数看过来的目光,一时之间,竟呆愣在原地,两眼发直。
“喂!”
沈灵悄悄扯了扯田折的衣角,疑惑道:
“你认识佛子吗,他刚刚好像看了你们一眼?”
我要认识他还会是现在这鬼样?
田折对于沈灵的问话哭笑不得,他心底默默腹诽了一句,尔后摇头道:
“不认识,我怎么可能认识?但真正说起来……”
田折迟疑了刹那,他抬起头,看向诸修簇拥下的白术,眼神定了定。
那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常,璀璨的遁光汇成一片万顷虹海,在虹海的正中心,只见白术下了龙鲸,被数尊第五境修士盛邀,把他请进了自家车驾里。
田折从远处收回目光,他悠悠叹了口气,自嘲笑道:
“但真正说起来,我与这尊佛子,或许还真些有渊源。”
“哦?”
不单沈灵和张元庆这几个善清观弟子,便是周遭,一些灵觉敏锐的修士,也纷纷侧目过来,看向田折。
“某家李勿,出身道德宗三大下院之一的元庸道院,向长兄请教了。”
一道白烟徐徐铺开,却遁速非常,转眼间,就落到了田折周遭。
在白烟上,林林总总站了十数个身影,为首处,一个阔面长须,鼻直口方的长大道人朗声开口,其音静澄如钟磬相和,字字清晰。
那出身元庸上院的长大道人约莫三旬上下,背着一把赤红如血的大芭蕉扇,他朝错愕的田折缓缓行了一礼,道:
“长兄说渊源,某家想请教,这渊源,究竟是如何?”
这一声清喝来得突兀,原本随着白术被请进车架,开始逐渐散去的人群,顿时便齐齐望了过来,将目光转到田折身上。
这其中,田折甚至看见了方才那几个,把自己驱逐出宫阙,言辞间极尽轻慢的世家子。
他们此刻的目光惊疑不定,有震愕,也有茫然。
在众目睽睽之下,田折紧张咽了口唾沫,他定了定神,对长大道人开口:
“在下田折,祖居松阳汾阴,也是世族出身,我与佛子……”
田折尴尬笑了笑:“算是同乡。”
汾阴——
长大道人皱了皱眉,便瞬间会意过来,他深深看了田折一眼,也不答话,一催真炁,便将脚下的白烟飞离了。
余下的众人,听到这个答复,虽神情各异,但也没有过多停留,也都纷纷远去。
汾阴——
世人皆知,在那尊佛子入寺前,他曾在汾阴的赵家为奴数载,是家生子。
这事虽不大光彩,但天底下,有没几个敢在明面上提起。
见田折揭开了这一桩公案,如长大道人等,便纷纷失了兴致,扬长而去。
“我还以为,你跟佛子是有什么渊源呢!就这?”
田折身后传来大笑声,他回过头,见张元庆毫不客气开口:“依照你的说法,那我和佛子,也有渊源!”
“什么?”
“我们都是郑人。”张元庆面无表情。
“……”
“那我也一样。”沈灵掩唇轻笑道:“我和佛子都是人。”
在笑闹声中,田折的表情有些无奈,他摊了摊手,一副躺平任嘲的模样。
“哥哥,我好像认识他。”
低下头,田折看见自己的妹妹认真昂着脸,悄悄传音过来:
“我好像,跟他很熟悉的样子。”
“……阿玉,其实我也一样。”
沉默了半响,田折轻声笑了笑,同样迷惘传音道:
“我也感觉自己跟这位佛子,似乎很相熟。
好像在什么时候,我和他曾经见过的一样?”
……
……
……
云天上空,一座巍巍乌篷大船内。
在觥筹交错声中,白术持着酒樽,应付着接连不断的遥祝,面上却是有些神思不属。
自从昨日,化身在北地突破命藏后,顺理成章的,他这尊在金刚寺的主身,也成功脱离了金刚的范畴,在天王殿里一步踏出,交感天地,顺利练就了道身。
赤龙心经是白术所修的唯一心法、根本真经,直指六境的人仙大道,在以赤龙心经突破第五境后,他所炼就的道身,又与旁人不同。
在不压制道身的景况下,白术此刻真切的模样,便是脑后九色光圈摇动,身外赤莲朵朵,霞炁缭绕。
赤、玄、白、金、青、紫、火、檀、黧……光圈九色,一色不同于一色,层层恢弘古老,挥落辉光。
似龙似蛇的古老道物在脑色九色光圈中游走,张牙舞爪,摆动躯干,这是赤龙劫力最初的形体显化,由重重劫力拼凑组成。
非龙,非蛇,在脑后九色光圈中游走的,是最纯净也最粗糙的赤龙劫力。
“你是怎了?”
然庆皱眉推了推,送出一道神念,把发愣的白术惊醒:“刚才起,就一直神思不震,昨晚泄失元阳了?”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
白术摇摇头,没有应声。
在突破命藏,更是一举度尽三浊后,他不仅见证了意识海深处曾经发生的景象,直到现在,那些窸窸窣窣的琐碎呓语,更是还久久徘徊在泥丸宫内,未曾散去。
方才。
在见到田折和田玉这两兄妹的刹那,那原本微弱,萦绕耳畔的窸窣呓语,猛得,就高亢了起来!
各种洪大的古怪乐声和人声,像天上的雷劈落进地上的水,全部在脑颅在炸裂开。
刺痛——
难以言喻的刺痛感,像个被刀斧凿开颅脑。
分明是素昧平生,可当看见他们面容的时刻,白术心底突然就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熟悉感。
像自己与他们,已是相交多年的老友……
脑中的思绪一阵翻涌,起伏无定,可还未等白术继续多想下去,地面猛得震了震,传来被重物践踏的吱吱声响。
浓厚的黑影,蓦然从天而降。
嘭!
嘭!!!
白术心头跳了跳,木然抬起头。
这时,一道雄浑如山海,带着不加掩饰喜悦的粗厚女声,从他头顶重重盖压下来:
“白哥哥,你若有心!就吃了奴家手心这半盏儿残酒!”
第三百二十七章 白术的小日记
圆头,大脸,在湖绿色的纱罗袖里,露出一对肌肉壮硕结实,浑似移山力士般的好膀子!
高墙一样的黑影牢牢罩下来,铺天盖地,白术怔怔抬起脑袋,即便不是第一次见,心头还是升起高山仰止的巍峨感。
神屋山,玉夫人——
奇肥奇壮,又高又大,这位善养面首的奇女子足足比白术高出了两个头,身形巍峨无比,仿佛一座移动的肉山。
现在,她脚下踩着两个红彤彤的,仿佛风火轮一样的大圈圈,悬在半空,脸上带着一股似是羞怯,又似是哀怨般的神情,羞羞答答,仿若一朵带露的巨型霸王花。
白术心底咯噔了一下,整个人登时垮了下来。
“白哥哥!请喝!”
“不喝。”
“喝!”
“不喝。”
“真不喝?”
“不喝。”白术摇头:“我就是饿死,死外面,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喝你一滴酒。”
铁骨铮铮的话音虽然微弱,却透露着十足的骨气,玉夫人娇怯的笑容猛得僵住,这个脚踩风火轮的奇女子定在半空,脸上的神情也一点点,扭曲了起来。
两人的对话虽短暂,但还是惊动了不少人,不远处,一个鹤发童颜,面皮红润的老者缓缓转过身,他拄拐的双手用力握紧,额角青筋,狠狠跳了跳。
“毛远公?怎了?”有相熟者见老者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不由得困惑问道:“出甚么事了,你家夫人又出去偷人啦?”
“放屁!我与夫人情比金坚,哪由得你这泼才在这胡说八道!”那被唤作毛远公的老者先是回身喝骂一句,旋即摇摇头,脸上泛起深深忧色:“可惜了,我的船……”
“什么?”
“我跟南华宫的木道人赌斗了三次,才把这艘宝船赢了回来。”老者一脸苦相,用脚剁了跺地面:“偏偏,才到裤裆里没捂热几天,又要白白丢掉!”
“金刚寺的地界,佛子的法会。”相熟者将目光转向对峙中的白术与玉夫人,疑惑道:
“玉夫人有几条命,敢在这里闹事,不怕死吗?若惹出不快来,就算是神屋山祖师亲至,也救不了她!”
“怕死,你可太小看她了。”毛远公嘿嘿一笑:“你是不知,在我们南土那片,玉夫人……却是还有个唤作虎头神的诨号!”
……
“你真不肯?”
另一面,光焰大放,玉夫人脚下两个风火轮呼拉拉的转,轰隆隆的雷火声震彻云天。
“小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僧人怎能饮酒?”白术淡淡拱了拱手,致意道:“我知晓夫人想说什么,但往事种种,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当作散去云烟,对你好,对我来说,自然也好。”
声音在空气里停顿片刻,场中落针可闻,在众目睽睽下,玉夫人沉默了下去。
“好,很好!那我就不客气了!”玉夫人冷笑连连,伸手狠狠一握:“小白,别怪我不留情面,这是你逼我的!”
几丈远,那个脑后摇动九色光圈的人影,却只是将手一点,显出一层净光护住周身,对言辞间隐含的威胁,并不以为意。
“我劝夫人三思。”白术淡淡笑了笑:“我——”
嗡……
微微的蜂鸣声陡然响起,光影一转,白术未出口的话,也被生生咽了下去。
“四月十三日,晴,和玉玉去她最喜欢的浮丘山,我弹了琴,玉玉很开心,于是我也很开心呢。”
在玉夫人掌心,捏着一枚淡黄的古玉,在那里,白术看见自己面带微笑,一字一句温声开口道。
“五月十四,阴,和玉玉去天荡泽,那里有最好吃的水藕。”
“五月十七,阴,和玉玉去南边的水榭放纸鸢,玉玉笑起来很好看,我很喜欢看她笑,于是给玉玉作了一首诗,玉玉很喜欢。”
“五月二十七,晴,和玉——”
“卧槽!”白术情不自禁爆出一句粗口,在极度震惊之下,手里的酒樽不自觉跌落在地,咕咕滚了几转,洒出不少酒水。
原本还有些窸窣的场中,瞬间,落针可闻——
“还有不少呢,小白。”
玉夫人睥睨过来,脚下的风火轮呼拉拉的转,她捏着古玉,邪笑摇了摇:“还要看吗?”
“你就算把我擒住也没用!”见白术一脸不善,玉夫人举手示意:“在场人都听见了,你擒住我也没用,会坏名声的!”
“名声……名声这种东西,我不是早就臭了吗?”
白术抚住额头,忽得有些默然了,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触,每当他觉得自己下限不能再低时,总会有新的方式,来狠狠警醒,告诫他,自己其实并不存在下限这种事物。
“真是狗啊!”
白术咬牙切齿骂了一句。
“刚才有声音吗?”他不再理会,平静转身向后,朝静默的诸修淡淡开口:“你们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毛远公第一个跳出,大声叫道:“老朽什么也没有听见!”
“对!对!”其余人很快警醒过来,纷纷出言附和:“何曾有过声音,乱语!乱语!”
“我耳朵聋了!”
“听不见!”
……
见达成了一致,白术满意点点头,从他脑后的九色光圈中,忽得伸出一只无暇大手,朝错愕的玉夫人一把抓落。
“玉夫人道心不稳,被外魔所乘,贫僧带她去地宫,镇压一番心魔。”无暇大手抓爆层层虚空,白术低诵一声佛号,笑道:“僧人以慈悲为怀,神屋山的诸位道兄,就不必言谢了。”
嘭!
大手在临身的刹那,忽有一道剑光亮起,它如斩开流水般切了大手,又并不停留,直朝玉夫人泥丸宫而去。
“别杀她!”
见那道剑气肃杀无尽,白术心神一震,连忙点出一指,以攻代守,护住呆愣的玉夫人。
“我倒是不知,你竟还有这等癖好。”
指力与剑光一触,白术身形便被弹飞,剑光绕了三转,镇住玉夫人一身真炁,才兀自消散。
这时,一道清丽婉转的女声淡淡响起:
“我们在一起时,你可没给我写过这些东西。”
第三百二十八章 怎么会这么多?
清雾如水银泻地,在地上平铺开,在雾里,一个抱着大葫芦的女子盈盈而立,她伸手挽了挽垂到耳边的几缕鬓发,似笑非笑。
葫芦——
大赤红的颜色,在葫芦内有一线毫光,高三丈有余,上边现出一物,长有七寸,有眉有目,有翅有翼,眼中两道白光,刺目不可直视,白术仅是略看了两眼,瞳孔已一阵酸涩难言,连忙偏去头去,闭了双目。
斩仙飞刀。
斩将封神飞刀!
“这不是封神演义里的斩仙飞刀吗?”白术扯了扯嘴角,心内一阵无言,在方才看见那大红葫芦的刹那,他已明白过来,斩断自己大手,镇压住玉夫人一身真炁的,不是什么剑光,而是斩仙葫芦溢出的一丝杀气!
仿斩仙飞刀——壬辰七十四号。
在大红葫芦的边缘外侧,还有一行古朴的小字,字体古朴自然,不是陆洲三国任何一处土地的字体,它似是由无数草形结成,拼于在一处,在古怪之外,又另有一番怪异韵味。
白术从未见过这种字样,但他几乎不假思索,就认出了葫芦上那行字样的含义。
葫芦被抱在如玉素手上,虽还未被祭出,但那森然的寒光,已令所有人,都沉寂了下来,
在一片万籁无声中,白术狠狠皱了皱眉,思绪转动。
“仿斩仙飞刀——壬辰七十四号……这已注明是仿品,不是那位西昆仑陆压手持的真器,而壬辰,是十天干十二地支的排序吗?”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被合称为十天干,而十二地支,则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干者犹树之干也,支者犹树之枝也。
壬辰七十四号,不提其他序列,单单这壬辰七十四号之前的序数,便足足有七十余!
七十四柄斩仙飞刀!
白术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寒意,手足冰凉。
单单面前这一柄,就令他感到了透骨的杀意,如芒在背。
即便突破三浊,炼就了武道真身,面对葫芦里那一线毫光,白术还是没有自信能躲避过去。
壬辰之前,必定还有序列!
甚至一直追溯到甲子或癸亥,亦不是没有可能!
一柄斩仙飞刀,已助广霞宫在北地打下了万世基业,成就了无上的声名……究竟,是谁炼制了这些斩仙飞刀的仿品?
又是何等惨烈的战事,才需要如此数量的斩仙飞刀?
在白术心潮起伏之际,那抱着大葫芦的美艳女子也不开口,她笑盈盈打量着白术脑后摇动的九色光圈,眼神饶有兴致。
“宫主何时来了我金刚寺?”被一畔的然庆接连不断以眼神示意,白术无奈挤出一个笑容,上前一步,合十道:“接待不当,还望海涵了。”
“的确是接待不当,你们金刚寺……”
抱着大葫芦的女子眼神一转,在洛婵、裴菏、一处山巅懒洋洋晒太阳的大白猫等人身上扫去,冷笑道:
“还真是一群妖魔鬼怪,什么脏东西都有!恶心至极!”
“你才是脏东西!你全家都是脏东西!”白术还未开口,一侧,被飞刀杀气镇住一身神通的玉夫人已不请自来,自行对号入座。
“小白最爱的人,是我!是我!”
白术斜眼看着玉夫人使劲扑棱,像一条上岸渴水的大胖头鱼:
“你们这些小贱人,都不配,听见了吗?!”
“本宫一日不死,尔等终究是妾!”玉夫人勉强昂着脑袋,睥睨四方:“记——”
“求求你闭嘴吧!”
白术身形一动,闪到玉夫人身前,把她和那抱葫芦的绝美女子分隔开。
“你一个刚度两浊的,连我都打不过!怎就那么喜欢惹事!”白术瞥了玉夫人一眼,嘴角疯狂抽搐:“你改名吧,干脆叫平头哥算了。”
“平头哥?”玉夫人楞了楞,旋即莫名星星眼。
白术整个人都看傻了,可还未等他开口,便有一剑撕裂长空,猛得杀了过来。
这一回,是真正的飞剑!
薄如蝉翼的剑身,小指长短的剑面明净如秋水,两只细小如蚊蚂的青篆古字,镌刻在其上。
青蝉——
剑光在虚空中忽明忽灭,起伏无定,幻化出万千重重剑影来,整片地界,都被森森的剑啸声所覆盖。
白术摇摇头,同样挥袖放出“百尺楼”,猛得朝那枚出没如鬼魅的飞剑疾斩过去。
嘭!
充斥虚空的万千剑影瞬息破灭,两道剑光一触及分,旋即化成两根纤若发丝的银线,在大殿上空你追我赶,游走无尽。
玉案、梁柱、桌角、杯盏……如龙的剑吟声在殿里此起彼伏,铿铿清音传彻不绝,远听之下,竟有种仿若钟磬相加的独乐韵。
在诸修目眩神迷的注视下,两柄飞剑斗了数十合,突然,那道原本杀向玉夫人的剑光,竟有若撒气一般,不管不顾,直直斩向白术眉心。
嘶——
飞剑陡然一止,在空气留下轻轻的颤音。
白术面无表情抬起眼,在他眉心三寸,停着一枚青玉小剑,正散着锋寒的杀意。
“你不躲?”
这时,一道青光落下,青光里传来一道与飞剑同样冷淡的女声:
“你不怕我失手杀了你?”
“你用剑,似乎是我教的。”白术伸手摘下眉心处的青玉小剑,轻轻抚了抚,淡淡开口:“我也不觉得,你会杀我。”
青光里传来一声冷哼,对白术的回应不置可否,他手心雷音一响,原本被捏在两指间的青玉小剑瞬息投进青光里,如飞鸟投林。
手腕的银镯子微微一紧,白术无奈抬起头,远处青光散去,露出裴菏的身影。
青衣配剑的明秀少女冷冷瞥了白术一眼,随意在一方玉案后坐下,也懒得再打量。
接连不断,陆续有虹桥架起,落进这艘乌篷船形的车架里。
或明秀,或端庄,或妩媚,或妍丽,在千娇百媚之余,这些眉目若画的美人,却是有一个共同之处。
那就是,白术一个都不认识……
“这么多?”虹桥接连不断架起,玉夫人震惊了:“怎么会这么多?!”
“是啊……”白术默然无言:“怎么会这么多?”
第三百二十九章 给我个面子
“《太乙金书》,那是我家先祖观摩金水两道变化,创出的心经,圆满之后,能炼就太乙伪身的法相,囊括阴阳变化。”
莺莺燕燕中,白术被尴尬地环绕在正中心,只见一个美貌女子伸出如玉素手,平静道:“你当年装成落魄的世家公子,浑身是血,躺倒在驿站前,我一时鬼迷心窍,或许是见你好看,于是发了慈悲,把你带回了我家。”
女子声音淡淡,无悲也无喜:
“半个月,你就从我这骗来了《太乙金书》的全卷,然后你哄骗我,说要去莲池采一朵花,用来贺我的生辰,我信了,于是就没有拦你。”
“我知道你讨厌人跟着,也就没有派人陪你一起去,半炷香,以为你至多半炷香,就能回来,但过去了很久,我记得是两个时辰了,当时你刀伤未愈,我很担心你,害怕你一不小心掉进莲池,落了水……”
“半年了,我在栾阁等了你足足半年,才等到了你的消息。”说到此处,女子自嘲笑了笑:“你猜猜,是在哪里?”
“……大牢?”白术试探开口。
“我在南土听到了你的消息,这一回,你又假扮成云游的散修道人,骗了太微山的裴仙子。”
女子淡淡开口:“说起来,我与她算是姻亲,裴仙子应当要叫我一声姐姐。”
嘶——
嘶——
玉夫人和然庆同时倒抽一口凉气,神情震惊。
“等……等一下下……”
被莺莺燕燕环绕在正中心的白术艰难开口,在这沉重氛围下,他只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气氛好紧张啊。”白术目光一点点,从那些美人脸上艰难移过,他咽了口唾沫,试探开口:
“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大家笑一笑,这事就算过去了……好不好啊?”
“……”
“那我讲了?”
“……”
“我真讲了啊,你们不反对,那我就当同意了。说了这个笑话,大家以后就两清了,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见一片静默,没白术心头瞬间狂喜,他装模作样咳嗽两声,背着手,震声道:
“从前有个人,他叫小明,一天他——”
“闭嘴!”忍无可忍的声音响起,一个粉面含煞的宫裙美人挺身而出,怒道:“现在谁要听你那破笑话,傻子?无明!你是个傻子吗?!”
“……我只是希望你们把我当成一个小傻瓜。”
白术深吸一口气,在他周围,数十个美人容色不一,却都惊艳如白霜当空,月虹映霞,每个人的眉目都极尽雕琢,妍丽若画,如春半桃花。
这是极动人的一幕,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美人犹如美玉,最难挑出丝毫瑕疵。
“大姐姐们,能打个商量吗……”在众目睽睽下,白术小心翼翼开口:“那些混账事都是无明干的,我法号虚明啊,就算进了金刚寺,也是‘觉’字辈的,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嘭!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猛得兜头打过来!
十丈内,所有的桌案杯盘碗盏微微一定,旋即齐齐爆碎,白术立身的船板出现了一道道深深裂痕,蔓延不知多少丈,露出最底下,那层由细密符光交织成的禁法。
噗——
远处,毛远公捏碎酒盏,悲愤欲绝。
白术脑后的九色光圈微微晃了晃,如若无物,掌力被光圈尽数化去,包容如瀚海。
“我怎么了?”白术捂着脑袋,一脸无辜:“我——”
嘭!!!
又是一巴掌!
船板彻底炸碎,碧玉妆成的梁柱一根接一根,被劲风粗暴折断,在一地狼藉中,白术身影依旧矗立不动,脑后九色光圈摇曳。
呜——
毛远公扔下酒盏,嗓子里呜咽一声。
“闭嘴,什么时候让你说话了?”那先前出声打断白术的宫裙美人拍了拍手,轻描淡写:“站好不要动!”
“哦哦哦。”
“你当杀,而且是理当万死,怎样的惨痛死法对你来说,都不算过分。”宫裙美人慢悠悠开口,她肤光如雪,眼角眉梢间,都是风情万种:“但你可以赎罪。”
“……怎么赎?”
“狗东西,你当初说好要娶我的!”宫裙美人猛得上前一步,狠狠揪住白术,咬牙切齿:“现在娶,也来得及!”
“……”
“闹够了吧?”
突然,在白术手足无措之际,一道带笑的声音淡淡传来:“闹够了,就退下吧。”
两道白光陡然射出,那从始至终都立身在清雾里,似笑非笑,没有上前的广霞宫主淡淡开口:
“不想死,就都退下!”
人仙!
斩仙飞刀!
“待你法会完后。”抱着斩仙葫芦的明艳美人并不理会面含薄怒的众女,她转过身,对白术柔声笑了笑:“我陪你一起去邺都。”
“沈蓁,你别太放肆!”宫裙美人冷冷笑了笑,转过身:“我辛桐梅氏,可不怕你广霞宫!”
“是吗?我可不觉得。”
斩仙葫芦微微一转,那两道素寒的白光便如两挂长虹,映照无定,唬得毛远公和然庆等人左躲右闪,狼狈逃窜。
“我知道,你们都是出身世家、圣地的贵女,但那又如何?”沈蓁低下头,笑了笑:“不成人仙,你们这些人,终究是蝼蚁!”
“你……”
“沈蓁!”
“你怎敢如此?”
“广霞宫如此妄为,是想犯众怒吗!”一个头梳单螺髻,明艳动人的女子冷笑道:“北地的道统,都是如此胆的大包天?”
“众怒?等你们到了第六境,再来跟我说这话。”
沈蓁伸手一招,白术身形就不由自主,径直飞到她的身侧:
“现在的你们,还不配说这话。”
“是吗?”
在众女怒气溢于言表,几乎忍不住要出手时,虚空中,一颗月桂神树突然扫射华光,冉冉升了上来。
华光中,洛婵持着月桂树,语气平淡:“那我呢?”
“你?”
“沈蓁,看看你的斩仙飞刀。”洛婵微微一笑:“能斩破我的道果吗?”
人仙气机,一丝一缕,便可压塌河川,在一场惊世之战几乎一触即发时,白术突然转过脸,看向一侧。
在那里,有一条金光大道,陡然铺开。
优昙花万朵,伴生左右,在金光大道中,方丈苍老的声音缓慢响起:
“阿弥陀佛,两位檀越,还望卖老朽一个薄面,暂请熄了雷霆之怒。”
方丈瞪了无辜的白术一眼,继续开口:
“关于此事,我寺必会有个法子,让诸位女檀越都满意的。”
“哦?”洛婵微微挑眉,被这番话挑起了兴致:“我倒想知道,是个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