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为尊者讳争道义
除了宰相之位外,众人关注的还有一同入京的宋敏贞等人。
其中年龄较大的宋敏贞为昭文馆学士、尚书省左司员外郎,胡承约任秘书省秘书郎,甘靖宇任起居舍人。
三个职位都是能够时刻侍奉君前的职位,随着他们上任,可以想见,接下来会密集调整内朝官。
另一份重要的诏书也在这天下午颁发,谈及的事项是避讳。
众所周知,现在的社会准则之一就是“为尊者讳”。
比如这昭文馆,原来叫弘文馆,唐故太子、孝敬皇帝李弘在神龙元年上庙号义宗,弘文馆就改成了昭文馆,等到开元六年庙号被取消,之后昭文馆又改成了弘文馆。
官府机构因为避讳而改名的情况数不胜数,历史上因为避讳而产生的官场失意人也有很多,这里就不再赘言。
总之,大周嗣皇帝即位十多天之后终于正式说明该如何避讳了。
诏书先是说了一番大周上承秦汉、下继隋唐的正统地位,之后引用礼书“二名不偏讳”的说法,诉说滥用避讳的坏处,最重要的就一句话:其官号、人名、公私文籍,有“元昌”两字不连续者,并不须讳。
同时又规定大行皇帝之名亦如此。
这事早有先例,唐太宗李世民就发过这样的诏书,后来高宗李治也准备学他爹不要避讳,被有司以他是单名为由怼回去了。
不管如何,这份诏书一出,一大批官员都准备上书称颂仁政,陈佑自也不会免俗。让熟读诗书的庞中和润色了一份奏章,借助职务之便直接递到政事堂。
庞中和、梅松二人都被陈佑带到枢密院,充了书令史一职。而张昭,最后选择到开封县,也就是他家住处归属的县,陈佑假公济私把他安排为开封县尉,一跃成为正九品下的官人。
打探情报的工作自然还是交给张昭,不过陈佑从江陵把丁骁召来开封辅助张昭。
晚上陈佑、赵普设宴为宋敏贞三人接风,同时也叫上了蒋树。他们六人,再加上还没来京的潘美等人,初步形成一个政治小团体。
只不过潘美、蒋树也就罢了,各自领兵,看得是军功。暂时没有军职的陈佑,同纯粹文官而的赵普、宋敏贞等人之间有竞争关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了一些诸如守望相助之类没有营养的话,宴席也就散了。
陈佑没有回自家宅子,冯道事先让他晚上到冯府谈话。
此时一更鼓已过,冯道早已吃过晚饭在书房等着,陈佑叫门之后立刻被管事迎到书房。
看到陈佑面色酡红,冯道皱起眉来:“喝了不少酒?”
陈佑呵呵笑着行礼:“老师放心,这酒没甚味道,淡得很!”
冯道无奈摇头:“倒没想到你这厮是个酒鬼!”
说着便吩咐仆役将早已备好的醒酒汤端来。
这让陈佑有些受宠若惊,刚刚坐下就猛然弹起:“怎地劳烦老师如此!”
“行了,坐下。都是中枢大员了,怎么还不稳重?”
陈佑面带愧疚地坐下,他确实没想到自己这师父会专门给自己备着醒酒汤。
好在两人都不是那种喜欢纠结之人,此事便略过不提,不过陈佑却记在心中。
喝了几口醒酒汤,陈佑开口将这段时间自己在枢密院遇到的事情、做出的规划一一道来,冯道一边听一边点头。
待陈佑说完,冯道立刻问道:“将明你是准备依附吴奇峰了?”
陈佑毫不犹豫道:“好叫老师知晓,杨相公势大,我在枢密院施展不开,惟有借助吴相公才能有立足之地,且此亦是官家所乐见。”【1】
冯道摇头道:“你以为杨岐之此人如何?”
“可谓能相。”说完这话,陈佑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似有些专横。”
“不错!”冯道点头,却转开话题道:“你可知先帝山陵事进展如何?”
“啊?”陈佑一愣,他没关注过这方面的事情。
见他如此,冯道叹息一声:“你还是眼界太小!”
陈佑尴尬地笑了两声:“还请老师指点。”
“山陵事毕,则是刘照临、杨岐之罢相之时。”
听到这话,陈佑惊讶不已,“这是为何?”
冯道眉头一挑:“你不知道?”
“弟子不知。”
“前朝故事,山陵使须罢相出镇。”说到此处,冯道似是十分感慨:“虽然此制因乱世数次中断,然而我就是几度任山陵使后出镇同州。”
“竟是如此!”陈佑感叹一声,“老师却是流年不顺!”
“非是不顺,实乃皇帝欲换相。”冯道对此看得很清楚,“出山陵使则空一相位,出山陵副使则又空一相位,正可任用新人。而主弱臣强之时,就谈不上换相了。”
“呃,这么说来老师就有些软弱了?”
“哈哈!”
冯道畅快一笑,随即收敛笑容,一脸严肃地看向陈佑:“我若是如杨岐之一般,此时焉能端坐于此?”
这话一出,直让陈佑心中一突,不由自主地便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长出一口气,朝冯道拱手道:“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冯道点点头,脸色重新缓和,露出一丝笑容道:“得知此事,将明你可还要依附那吴奇峰对付杨岐之?”
陈佑略一思考后答道:“却是无此必要,不管如何,杨相公都要离开,到时必定会出现空场,到得那时,我自能施展手段争得一丝权力。”
嘴里这般说着,陈佑突然灵光一闪:“是了!既然杨相本就要走,吴相还要拉拢我作甚!”
“你还不是很愚笨。”冯道终于露出满意地神色。“官家即位,原先支持官家的诸臣自然要互相争一争。你如今入了枢密院,同吴奇峰之间就有了利害关系。”
陈佑十分赞同地点点头,也笑道:“弟子晓得。”
“你还不清楚。”看他嬉皮笑脸,冯道脸色再次严肃起来,“虽他为枢密你为承旨,然你二人无有主从之义,自可相争。若是你此时依附于他,主从关系定下,除非他罢相,否则不可更改!再行争执,就失了道义。”
说着,他厉声道:“尤其是你,对此更须注意!”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君臣交手政局变
冯道这一席话,叫陈佑浑身冒汗,心脏更是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他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长揖到地:“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这一句话却有些发涩。
看他似是听到心里去了,冯道这才面色缓和:“坐吧。”
陈佑恭谨坐下,脸上再无轻松之色,他却是没料到在这乱世还需注意这个。
陈佑这一脸沉重的神情落在冯道眼中,着实让他哭笑不得,不由开口道:“你倒无须担心,至今尚未有错漏。”
陈佑犹自心中惴惴:“可是我一开始......”
见他如此,冯道轻咳一声道:“将明啊,你之所为,不过良禽择木而已,无所谓不妥。”【1】
说着,冯道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现在,毕竟是乱世。”
“那老师你还......”
“若是你止步于此,自然无须考虑这些,但若要更进一步,这些都会是政敌攻讦的理由,却是不可不防。”
“原来如此!”陈佑总算稍稍轻松,他从前最高也不过是一个百里侯,虽然对种种斗争手段比较熟稔,但考虑问题的角度有些跟不上他现在的身份。
此时听冯道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也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有些事,哪怕没有做错,也能用来攻击你,尤其是现在热衷于从道德上否定一个人。
陈佑现在要做的就是强调自己当初是“良禽择木,贤臣择主”、“弃暗投明”,同时在以后强化自己忠于大周忠于官家的形象,把自己摆在道德高地上。
好在他没有要谋反的想法,之前也早早定下为一良相、泽被万民的目标,现在只不过是再次确定而已。
师徒二人谈兴正浓,突然传来敲门声:“相公,河南府急报。”
陈佑连忙起身开门,一脸急切之色的冯府管事手持一个信封快步走到桌前递给冯道。
关好门重新坐下,陈佑看到冯道脸色微变,随即长叹一声:“孙始瑞卒了。”
“啊!”陈佑一惊,“制书才发出啊?”
孙启祥,字始瑞,前任昭文相,今天下午刚刚制令罢西京留守,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出意外的话是准备替换集贤相朱庆尧,等昭文相刘明山陵事毕出镇京外,再接任昭文相。
“六十三了。”冯道感叹一声。
他今年已经六十六,比孙启祥还要大三岁,此时看了讣告,一时间心有戚戚。
陈佑坐在一旁,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静默不语。
好一会儿,冯道摆摆手:“将明就先回去吧。”
“弟子告退。”陈佑起身告罪一声,在管事的引领下离开冯府。
十一月二十日,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孙启祥的讣告抵达开封府,同时孙家儿孙为其请谥号的奏章也递到了政事堂。官家赵元昌着礼部议定谥号。
二十一日,起居朝会。
陈佑身为枢密都承旨,紧挨着工部尚书。
他的散官位还是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但职事枢密都承旨被制书定在翰林学士承旨之下。只不过由于在他前面的太子詹事和翰林学士承旨都没任命,所以他能贴着工部尚书。
在今天的朝会上,宣布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礼部议定大行皇帝山陵曰“永安”,谥号“圣功神德武昭皇帝”,庙号“太祖”。
赵元昌自无不可,令翰林学士院拟册书,政事堂发诏命,着令山陵使刘明、山陵副使杨前往京郊永安陵督建陵寝。
等诏书签发,就可以正式称呼大行皇帝为周太祖或者周武帝了。
第二件事是是被软禁在皇宫多日的荆王赵元盛、宁王赵元兴露面。宁王因被奸人蛊惑欲冲击帝驾,免去王爵,改封息侯,着在京中侯府禁足。荆王因国丧期间擅动刀兵、擅离职守,免去王爵,改封舒侯,着在京中侯府禁足。
赵元兴免去王爵的事毫无波澜,但是赵元盛却有了些波折。
陈佑也听说了,这波折主要是杜太后制造出来的。
赵元昌还是要脸面的,做不出来父亲还没下葬就把兄弟干掉的事情,于是就打算把两个兄弟降爵。
只可惜,杜太后牢牢记着周太祖驾崩当晚几个相公的承诺,非要赵元昌改封赵元盛为晋王。
其他几位相公都当做没这么回事,但杨为了和赵元昌扳腕子,好让自己不至于出外,便表态支持杜太后。
而在内有太后,外有枢密使的情况下,原本以为必定会黯然罢相的朱庆尧也旗帜鲜明地支持赵元盛改封晋王。
这一场斗争没摆到明面上来,所以陈佑没怎么参与。
斗争的结果就是拖了半个月后,两个亲王降爵。
估计朱庆尧就是提前知道了这个结果,所以得知孙启祥要入京之后,第一时间请辞,好保留一些体面。
而这,就是第三件事了。
在接替朱庆尧的孙启祥已经逝世的情况下,赵元昌没有表演一番三辞三留,直接同意了朱庆尧请辞的要求。
于是,朱庆尧就成了致仕宰相。好在赵元昌给了他一个柳州刺史的官职,保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这次朝会之后,陈佑明显感觉到杨的脾气变差了。
原本陈佑都快要倒向吴峦了,但和冯道谈了一次之后立刻摆正了心态,秉持着合作独立的想法同吴峦沟通。
不出意外的,已经准备好在杨出外之后大干一番的吴峦嘴上笑呵呵,一切都好说的样子,但被他笼络的那些个官吏对陈佑都是应付了事。
也就是陈佑趁着杨把心思放在永安陵上的时候同兵房主事魏仁浦多次接触,再加上庞中和、梅松的帮助,才没在枢密院被架空。
二十四日,制令彰义军节度使温仁福为开封府尹,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王江为彰义军节度副使知节度使事。
敕命改广晋府为大名府,制令武宁军节度使谢宝应为大名府尹。
敕命知郢州军政事耿石为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义成军都虞候卢孟达知郢州军事,郢州判官方文韬代署郢州政事。
政局变幻之时,陈佑也想到了在杨吴峦的双重压迫下突出重围的办法。
第一百八十六章 欲改枢院为立足
简贤讲武殿内,陈佑端坐在椅子上,微微垂首,静默不语。
御座上的赵元昌正皱着眉头翻看一份奏章,这是陈佑刚刚递上来的《请厘枢密院疏》。
这份奏章没有通过政事堂,而是陈佑觐见之时当面递交的。看名字就知道,是要厘清枢密院职权。
之前放风要设立殿前司,只是到现在也没个准信,从赵元昌露出的口风来看,很可能要等北边稳定之后,调马青回京担负起组建殿前司的任务。
所以陈佑现在全部心思都放在枢密院上,期望着能在枢密院打开局面。
之前已经知道,枢密院现在分兵、吏、户、礼四房。
礼房管军礼,但是涉及到军礼的都直接由礼部负责了,枢密院的礼房主要负责安排相关部队。在陈佑看来,没必要为这件事单独设立一个部门,有事的时候直接让一个守缺主事临时负责就可以了。
户房管粮秣器械。器械方面,铸造有军器监,储存管理有兵部司库郎中,枢密院户房能起到的作用就是居中联系。粮秣方面,尚书户部和三司户部争得起劲,枢密院户房能做的就是干看着。
吏房管将领铨选。首先,能负责将领铨选的还有兵部,如果皇帝明确表示让兵部负责,枢密院的这个吏房就只能旁观。好在现在兵部的职权往枢密院转移是不可逆转的,一旦说到铨选军将,大家第一反应都是枢密院。
但是,这个但是很烦,枢密院吏房能管到的,只有五品以下的侍卫亲军将校升降黜迁。五品以上官家要亲自过问,乡兵团练都是各地的刺史、知州管理,藩镇将校大多是节度使选好之后报知中枢。
偶尔有中枢任命的藩镇将校,都是几个相公,甚至是官家自己下的命令,也不关枢密院吏房的事。
兵房事最杂,原则上来说,对外情报、招募兵员、选阅、调发兵马等等事项都归兵房管。
毫无疑问,兵房主事魏仁浦是枢密使杨用得顺手的,而且杨还安排了守缺主事卞朗协助魏仁浦。两人互有竞争,但却协助杨将兵房牢牢抓在手中。
接下来就是吏房,虽然管的少,但中下层亲军将校也值得拉拢。吏房主事匡国信原本倾向于史肇庆,史肇庆叛逆之后他一下就坐蜡了,手底下的令史书令史都动了别的心思。
好在他及时倒向吴峦,才没被彻底架空,只是卞朗同时也要协助吏房事务,两人斗得厉害。兵房也是杨吴峦在枢密院斗法的道场。
户房是吴峦的基本盘,曲东海是吴峦举荐的,目的就是借助他父亲的关系网让户房得一些好处。
空空落落的礼房就归属郑志康,当然,礼房主事滕青是三不靠,反正平日无事,三位枢密吩咐的事情他都干,没投靠哪一个。
至于孟文翰,现在就是混日子的,倒是第一个对陈佑表达善意的主事。
陈佑之前同吴峦合作,吏房匡国信用得顺手。吴峦自持身份不好干预主事之间的斗争,陈佑就没那么多顾虑了,联合匡国信打消了杨利用卞朗干涉侍卫亲军将校任命的企图。
只可惜陈佑后来不肯完全倒向吴峦,匡国信对待陈佑的态度也变得疏离起来。
陈佑目前能做的就是每天看看文书,批阅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书,然后找主事令史书令史闲聊,同时没处安插的梅松、庞中和也被他吩咐同一干书令史闲聊拉关系。
这段时间的收获就是同魏仁浦、滕青的关系进了一步,同时也发现几个表现不错的令史书令史。
然而枢密院职权集中,一时半会陈佑无处下手,苦思冥想之下,就有了这一份《请厘枢密院疏》。
这份奏章的主要内容就是调整枢密院结构,该拆分的拆分,该取消的取消。
趁着杨倒台的混乱时期,身为枢密院名义上四把手的陈佑可以在划分新部门的时候拉拢住一些人,好让自己在枢密院不至于当一个闲人。
这个理由不能正大光明的说出来,他在奏章里说的是:礼房无事,户房不争,留之无益,惟冗员耳。反观兵吏二房,事务繁杂,然止两人为之,臣观此二房入奏状十、出文牒三,日日积压,诸事不谐。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就是说现在的枢密院机构设置不合理,闲得闲死无事可干,忙得忙死事干不完。
所以要:厘正枢府事务,令有司各司其职。臣试言之,当有选阅房,主招募兵员、编练教习......
陈佑回忆着自己奏章里的内容,考虑赵元昌等一下可能会问什么问题,自己该如何回答,又该怎么把这件事拖到杨罢相的那段时间。
正想着,赵元昌开口了:“将明,照你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还要枢密院增添人手?”
“官家,若是按臣所言,这礼房、户房尽可取缔,此二房官吏便可省下。而拆分兵房、吏房,一是为了使枢密院事务条理分明,二是防止一房独大,以主事之身掌枢密之事。如此,虽官吏增加,然各有职司,枢府乱象亦可平也。”
陈佑说完,赵元昌重又低头看向奏章。
少顷,他抬头道:“你欲设副都承旨,可有中意人选?”
枢密副都承旨,陈佑的奏章中定在五品。在他的设想中,三位枢密相当于高官,不直接管理各房,毕竟枢密和主事之间的级别差距太大。
而都承旨相当于部长,总领枢密院事;副都承旨相当于副部长,每个人分管几房。
这样一来,枢密同各房之间隔了一层,想要架空都承旨,就得联合有实权的副都承旨。但是身为一把手的都承旨直接拉拢主事,也能把不合心意的副都承旨架空。
陈佑不知道赵元昌能不能看出这一点来,但他听到赵元昌的问题之后,想都不想就回答道:“回禀官家,副都承旨人选皆由圣裁,臣不当妄言。”
“无妨,毕竟是你的下属,你且说说便是。”
这意思就是要这份奏章来施行了?
陈佑心中一喜,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好叫官家知晓,这副都承旨定为五品,臣实在是不认识品级相合的人。”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人心浮动议改制(一)
陈佑说完之后便垂首不语,他认识的五六品官员不多,也就当时跟着他堵截汉中军的章鹏、锦官府的几个县令知县。
这些人同陈佑不过是互相认识罢了,与其主动要求调这些人来,还不如交由赵元昌指定。
陈佑如此作为,赵元昌只是点点头,不再强求。
又翻了翻奏章,然后问道:“吴相公可知此事?”
陈佑暗自叹息,又是要找吴峦!
只是脸上还得保持着正常的神色道:“好叫官家知晓,此事尚未告知吴相公。”
“你下去后多同吴相公、郑相公商议,你虽不知有哪些人才,但两位相公或可推荐一两位副都承旨,也必能举荐四五位主事。”
看来这就是留给吴峦、郑志康安排的亲信数量了,一两位副都承旨,四五位主事,大半个枢密院能控制在手里。
剩下的应该是由赵元昌亲自安排,陈佑所能做的就是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慢慢拉拢分化,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就是没有提及枢密使杨,看来杨是一定要出外了。
“刘相公奏称永安陵正在最后核验,如无意外,下个月初七,太祖出殡,太庙。”赵元昌突然说了一件无关的事情。
陈佑正疑惑间,就听赵元昌道:“下个月初一朔日朝会上我会下诏令你主持厘正枢密院事宜,初二以后杨相、吴相等人将忙于出殡事宜,有事你直接报知于我便是。”
陈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为了让杨没有太多精力插手枢密院改制事宜,当即点头应下。
此事说完,一时间没有其它事情,陈佑便告罪回到枢密院。
自从他到枢密院之后,每次和赵元昌之间的问对很少超出枢密院范围,陈佑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谋士的身份渐渐淡化,在赵元昌面前更多是一个职事官。
饶是他有多年经验,也是第一次在皇帝手下做事,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是好是坏。
或许应该去问一问老师冯道。
说到冯道,陈佑不禁又陷入沉思。
前些日子同冯道交谈的时候,偶然谈到他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家,也是时候找一个亲家了。
对此陈佑也很无奈,当初他还未行冠礼,母亲就病逝了。
等成年之后尚需守母孝,父亲又在外任职,也没想起来给他订下一门亲事。
孝期未过,父亲暴卒。年纪轻轻父母俱亡的名声可不好听,再加上陈佑本就是南平国都有名的浪荡子,据管家陈行文讲,仅有的两家远亲都是在那时疏远陈家的。
好在当时的南平大司马庞典拉了陈佑一把,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刚过,就举荐他为宫卫军将军。
经受过一番人情冷暖的陈佑全部心思都放在稳固权位上,庞典也是粗心没想到这一茬,陈佑的婚事继续耽搁。
然后不到一年,穿越了,南平亡了,又得忙着在新主面前表现,这又拖了一年多。
不过陈佑本就没有二十四五结婚的想法,尤其是在看到皇子都是在二十七结婚的后,更是打算再过几年再论婚事。
这年头早婚男子多,晚婚的男子也不少,没找到合适的亲家,这么拖着本也无妨。
然而冯道却不这么看,在冯道看来,陈家就陈佑这么一根独苗,尤其是之前反了南平王,更是因为怕家族绝嗣,那么现在就不应该拖着,须得早日完婚生子才好。
而且大家基本上都认为有了子嗣的男人更稳重,这一点对陈佑这个年纪轻轻便居高位的人来说尤为重要。
于是,冯道就揽下了为陈佑选择结亲对象的事。
说实话,来到这个时代,走到这个地步,陈佑是一点也不想着什么先恋爱再结婚。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政治联姻反而更合适。
想来冯道也是相同的看法,所以根本没问陈佑的想法,便自顾自地帮他选择结亲对象。
只是不知道会选择什么样的家庭啊!
陈佑揉揉脑袋,叹息一声,将最后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批阅完,便叫来仆役送至兵房。
婚姻的事情就交给老师去头疼吧,现在重要的还是枢密院改制。
陈佑不是很清楚宋代枢密院的机构设置,在他的计划中,枢密院分为十房。分别是选阅房、调支房、外间房、内间房、兵籍房、民兵房、外吏房、内吏房、杂务房、牧马房。
这十房分别负责招募训练新兵、内外防务兵马调动、对外情报、对内情报、兵籍发补文书、各地乡兵团练、各州正兵将校迁补、侍卫亲军及殿前司将校迁补、枢府杂务、养马。
日后一统**,还需要再改一次,但现在这些已经勉强够用了。
原来的枢密院四房中,兵房被拆分为选阅、调支、外间、民兵、牧马五房,吏房拆分为兵籍、外吏、内吏三房。户房撤销,礼房职能并入选阅房。
就算现在的六位主事全部留任,也得再选至少四位主事。
杨一走,陈佑应该能将魏仁浦拉到自己这边来,一开始就亲近他的孟文翰也可以算上,滕青和卞朗可以争取一下,但主要精力应该放在新任主事身上。
加上原本就依附吴峦的匡国信、曲东海,吴、郑二位至少有两位副都承旨、四位主事。而赵元昌任命的副都承旨是倒向吴峦还是倒向陈佑,这不好说。
这么一算,陈佑想要掌控枢密院可能难以实现了。
想了一阵,他放下笔,起身走出书厅,向吴峦的书厅行去。
敲了三下门板,朗声问道:“吴相公可在房内?都承旨陈佑请见。”
屋内很快传来一个吴峦的声音:“进。”
打开房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反身关好门后,再面向吴峦,只见吴峦放下手中毛笔,看向陈佑面色淡然地问道:“陈承旨来寻我所为何事?”
陈佑暗自撇嘴,也不知这吴峦是故意地还是真的城府不够深,之前都是称呼陈佑的字,自从陈佑暗示不准备依附于他之后,称呼就改成了“陈承旨”。
吴峦如此,陈佑便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行礼道:“回禀相公,下官此来是有要事禀告。”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人心浮动议改制(二)
在陈佑同吴峦、郑志康交流过后,枢密院改制的消息一下就扩散开来,不出意外地,陈佑被得知消息的杨叫过去敲打一顿。
也不知杨是看不清形势,还是利令智昏,现在新帝意欲掌权的征兆已经那么明显了,杨竟然还想把持着手中权力不放。
就陈佑得到的消息来看,杨似乎找了刘明,意图联手抵制山陵使出外的规矩。只要刘明这个山陵使能留在中枢,身为山陵副使的杨也就不会出外。
从宋敏贞那里得到的消息显示,杨求到了杜太后头上。
之前赵元盛非但没有改封晋王,甚至还被降为舒侯,让杜太后十分恼火。
这一次也不知道杨说了什么,总之杜太后似是准备内外联合压制新帝。
陈佑现在是心中惴惴,不知道赵元昌有什么布置,生怕赵元昌在这一轮斗争中失败,自己被踢出枢密院。
没办法,关心则乱,尤其是他有过一次身后人出事被连累的经历。
除了这些,还有另外一件小事。
按道理来说,杜太后向皇帝施压这种事情,身为皇帝近臣的赵普、甘靖宇等人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几个人中只有宋敏贞向他提了一嘴。
联想到自己上一次拖了一会导致赵普没能陪同赵元昌入宫,陈佑不得不把这几个人的心思往阴暗处想。
赵普也就算了,本身同皇室关系匪浅,如今也官至六品,牧守京城,想要同陈佑竞争一番那是必然的。
只是甘靖宇、胡承约却不知是何想法。
把种种疑惑都告诉了冯道之后,陈佑得到的建议就是:做好手里的事情。
能在那么多皇帝手下身居高位,冯道的能力不问自知,陈佑自忖是拍马难及,虽心里还有些不安,也只得听从建议。
一辆马车在兵卒护卫之下停在杨府门前,杨在仆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他刚刚从永安陵回来,明日就是十二月一日的朔日朝会,刘明、杨这几天几乎整天都待在永安陵这边。
今天终于在工部尚书、将作大匠的陪同下将整个永安陵转了一遍,确认陵寝顺利完工。
明日朝会上就会下诏准备太祖出殡事宜,若是陵寝出了问题,哪怕杨再不乐意,也得引咎辞职。要是赵元昌狠一点,就算是下令逮捕诛杀他都没人会觉得不妥。
书房内早已点上灯火,燃起暖炉,杨走进书房,脱下厚重衣袍坐到书桌前,仔细翻看桌上的一摞文书。
这段时间虽然主要精力都放在先帝陵寝上,但枢密院的权力他是丝毫没有放松。在京之时自不必多说,在永安陵的时候,一旦遇到重要事项,他手下的主事令史等就会抄录一份奏状送到永安陵。
身为昭文相的刘明同他的表现正好相反,似乎是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山陵上,除了日常至政事堂值守,基本上不管政事堂的事。
一干公文底下放着的是杨埋在政事堂枢密院的眼线送来的记录,其实就是这一天两府主要发生了什么事。
政事堂还是那样,在冯道的主持下一如既往的平稳。
但是枢密院,在改制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哪怕杨同几位主事都面谈一番,也改变不了枢密院的人心已经乱了的事实。
一想到改制,就不可避免地想到陈佑,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哼哼声。
“相公,汪先生来了。”门外响起仆役的声音。
杨一边整理桌面,一边朗声道:“请汪先生进来。”
话音刚落,书房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灰色冬衣的男子裹挟着寒气走了进来。
“相公!”汪姓男子一丝不苟地行礼。
“平远坐下说话。”
被称为平远的男子坐到摆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看到杨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疲惫的神色,便出声问道:“相公在为何事忧心?”
“不提也罢!”杨摆摆手,“那事安排得如何了?”
提及此事,汪姓男子脸上带了些慎重的神色:“已经取得信任了,随时可以开始。”
杨点点头:“此事还得小心,我等必须摘出去,切不可留下一丝半毫的联系。”
“相公放心便是,此事是我亲自操办,绝无错漏之处。”
“嗯。那就等着吧,如果能在中枢解决那是最好的。”杨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脸色有些扭曲。
他自然是不肯坐以待毙的,除了在京中联络,京外也做了一些准备。
说起来他都有些后悔了,开国皇帝强势也就罢了,没想到新皇帝刚刚即位就想掌控朝局,早知如此还不如支持其他两位皇子。
只是这种事也只能想一想,若是赵元昌现在暴毙身亡,外藩入京称帝是大概率事件。他这等前朝余孽能保住官位就算是好的了,别想有一丝丝实权。
杨做出的种种努力,无非是想让赵元昌认清事实,继续依靠以杨为代表的宰臣治理天下。
书房内安静了一会儿,汪姓男子突然问道:“相公,枢府改制之事当如何?”
“此事......”杨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此事无法更改,便由他去吧,待我权位稳固,自能腾出手来收拾乱局。”
十二月一日,帝御崇元殿。
当着诸朝官的面,正式宣布由枢密都承旨陈佑主持枢密院改制事宜,一应人等皆服从迁补。
陈佑领旨,当朝上书请立三位枢密副承旨,定为正六品上从五品下。
不出意外的,赵元昌直接批准了,令政事堂拟旨,至于人选,让陈佑推荐。
当然,说是这么说,实际上三位枢密副承旨都已定好,吴峦、郑志康各推荐了一人,剩下一人是赵元昌选定的,而这三人也都得知自己即将换一个新职司的消息了。
就连十名主事,诸多新增的令史书令史,也都确定了七七八八,这些人暂时没通知。
总之就是现在留下的空位已经不多了。
但其他人可不知道啊!那些在冷衙门坐冷板凳的官员,此时一个个都想着怎样同陈佑拉关系。
等陈佑散朝回到枢密院,早早贴上来的孟文翰就追到了陈佑的书厅中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大失所望结果定
一进门,孟文翰就毕恭毕敬地行礼:“参见承旨。”
“高才啊,坐吧。”陈佑抬头看了一眼孟文翰,微微点头就算是回礼了。
孟文翰连忙致谢,然后走到一边坐下。
气场这东西说起来玄乎,但对特定的人来说,确实能够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比如孟文翰只要看到陈佑,就会有一种十分压抑的感觉,就好似暴雨之前的乌云压城一般。而在三位枢密面前,他感觉到的却是那种如山倾般的威势。
居移气养移体,每个人显露出来的气场都和他的经历息息相关。
陈佑现在虽然因为有了一具年轻的身体而稍稍活泼一些,但从前的经历还是让他看起来有些过于“沉稳”。
正是这种气场和外貌的反差,才让孟文翰这种藏着小心思的人感觉到压抑。
“高才可是有事?”
陈佑一开口,孟文翰立马一个激灵,连忙恭谨道:“回禀承旨,下官......下官......”
下官了好一会儿,孟文翰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佑双手摆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神色淡然,目光有神,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孟文翰。
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孟文翰,只是一瞬间,他就感觉后背满是汗水,一时间更是微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要说陈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在现在的枢密院甚至被压制到没有一丝丝权力,换成其他主事过来,最多就是稍稍有些紧张罢了,绝不会像孟文翰这般不堪。
好一会儿,陈佑突然靠到椅背上,放在桌上双手交叉垂到小腹前:“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1】
“是,不,不是。”孟文翰有些慌乱,脸上更是烧地难受。
不过也不能怪他,眼看要到不惑之年了,却还只是一个没有丝毫权力的九品小官。如今突然有一个机会放在面前,换谁都得紧张起来。
看到孟文翰这个模样,陈佑嘴角动了动,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左右现在无事,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收获一个忠心的下属。
如果孟文翰能够效忠于他的话,内间房就可以定下来了。
是的,新的枢密院十房,陈佑最看重的是负责对内情报的内间房。
原先的兵房负责细作间谍之事,可惜因为战乱的缘故兵房的情报工作甚至比不上武德司。当然了,武德司也比较疏漏,收集地多是一些公开的信息,那种深入敌军的细作特别少。
没办法,周国毕竟也才立国四年。
新设立的内间房未来的主要目标是国内各个节度军州,陈佑希望能借着建立枢密院情报网的同时,安插进去自己的人。
借助国家机器可比他个人便捷多了。
等统一天下、削藩完毕,内间房可能会被武德司拿去,到时候或许可以渗透进武德司。当然,那太遥远了,甚至陈佑都不一定能在枢密院待到内间房建设完善,所以他必须寻一个忠心的下属来管理内间房。
有了这个想法,陈佑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高才可知道枢府即将改制之事?”
“知道!”虽然不清楚陈佑为什么主动提起此事,但孟文翰总算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
“嗯,你以为现在为何要来这场改制?”
为什么要改制?
孟文翰虽然小心思比较重,但不是傻子,经过一开始的慌乱之后,明白这是对自己的考校了。
仔细考虑一阵后才慎重道:“回禀承旨,下官以为,如今这枢密院太容易为一人所把持了。长此以往,于国不利。”
陈佑眉头一抬,他有些惊讶,不明白既有上进的心思,又不缺目光和头脑,孟文翰为何会当了这么久的闲人?
现在不是探究此事的时候,陈佑点点头道:“确实如此,那你认为此次枢府该如何改?”
知道枢密院将重新划分十房的,按理来说只有赵元昌、陈佑以及三枢密。
陈佑倒是没有告诉其他人,可是不知道赵元昌和三枢密有没有告知旁人。不过孟文翰应该没有能接触到那君臣四人的关系,否则也不至于在枢密院蹉跎了。
孟文翰低头沉思一阵,开口道:“承旨,下官以为兵房应该析分,户房和礼房应该裁撤。”
听到这话,陈佑眼中闪过一丝惊奇,没想到孟文翰的答案会同自己的计划如此契合。
似是看到陈佑的神情受到了鼓舞,孟文翰咽了口唾沫之后又道:“下官认为最好能分十房!”
“哦?”陈佑盯着孟文翰的眼睛,听着孟文翰说出同自己的计划十分相似的方案,心中不免有些自嘲。
他高估了孟文翰的头脑,也低估了这等底层官吏的人脉网络。
同是九品小官,孟文翰这个守缺主事能接触到的官员层次可比外面的实权县尉高多了。尤其是枢密使直接领导主事,只要枢密透露了一些消息,这些主事想来不难获知。
想到这里,陈佑顿感无趣。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来之前,这个孟文翰没人收留了。
耍小聪明无伤大雅,但是这么明显的耍小聪明,简直是在侮辱领导的智商!
孟文翰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后终于停了下来,满怀希冀地看着陈佑。
陈佑摆摆手道:“嗯,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哪怕手里没人用,也不能用这种的。
看着一头雾水地孟文翰离开书厅,陈佑无奈地摇摇头,或许把张昭调过来?
之后两天,陈佑先是同枢密院官吏一一交谈,之后又同那些候选的主事们谈话,终于确定了包括内间房在内的一干主事人选。
初五,枢密都承旨陈佑上奏请求裁撤现有四房,新设选阅房等十房。
毫无意外地,这份奏章很快获批。
紧接着,一份推荐名单通过递到了政事堂。
主事以下任免陈佑能自己决定,只需要移文吏部开具告身即可。而三位副都承旨,则需要皇帝亲自签发敕命。
推荐名单很快也通过了,初六下午敕命下达,告身发放。
十二月七日,帝以太祖殡不视朝。
一大早,参与山陵事的五人就忙着出殡庙事宜。枢密副使郑志康也受诏令一同送葬。
于是,头上没有枢密的情况下,陈佑召开了新的枢密院第一次会议。
第一百九十章 罢相方始乱迷离(一)
这次会议就在陈佑的书厅内召开。
除了陈佑觉得自己在正堂主持会议有些尴尬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参会人员少。
三位副都承旨还在京外未赶回来,十名主事也只到了八位。
十三名枢密院官员,扣除原本的六位主事,七名官员中陈佑举荐的只有一位,赵元昌安排了四人。
其中副都承旨端木业是成德节度判官,成德节度使马青的亲信。外间房主事鞠兴达是从武德司调过来的,这是为了整合情报力量。内吏房主事吴子雄原是锦官府衙一小吏,民兵房主事王敬深是荆南节度使李继勋的部下。
陈佑在请示赵元昌之后,最终选择让梅松担任内间房主事,这使得梅松成为十主事中最年轻的一位,只能说朝中有人好升官。
最让人意外的是孟文翰,本来陈佑都准备把他踢出去了,结果郑志康推荐了他,最后被任命为牧马房主事。
然后就是令史等小吏,每个人都能找到点关系,陈佑为了这些人的分配伤透脑筋。不过内间房和外间房各有一半人是武德使林盛保塞进来的,这是应有之意。
第一次会议,人员还没满,能说的就是各房尽快完成交接开始工作。这一次会议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树立以都承旨为主的观念,其余的都是后话。
让陈佑始料未及的是,枢密院旧四房新十房的交接,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变成一团乱麻。正如前些日子杨对自己幕僚所说,枢密院改制成了乱局。
这一切自初七下午开始。
太祖下葬之后,山陵使的任务宣告结束,山陵使刘明按照规矩回府待诏,当天下午就上书辞相。
无须多想,似陈佑这等人都知道这是在为罢枢密使杨做铺垫。
果不其然,初八上午,制刘明去侍中、昭文馆大学士,归知河南。
紧接着,数名御史弹劾枢密使、山陵副使杨在山陵事毕之后没有按制归府待诏,而是自行视事枢府。
不需要杨亲自站出来,就有手下官员为其辩解称:山陵使去职即可,无须山陵副使去职。
陈佑对这场争斗的态度是冷眼旁观,专心看顾枢密院,然而事情还是找上门了。
初八下午,兵籍房主事卞朗称病,原本按照陈佑的规划有序进行交接的工作顿时陷入停滞。
“承旨,原来兵房、吏房的一干小吏现在一个个都跟失了魂一般。若真是不干活也就罢了,偏偏还抢着干,抢着错,在这么下去,枢密院就要乱了!”
初九上午,梅松在枢密院书厅向陈佑抱怨。
一起坐在书厅的,还有杂务房主事滕青。
滕青现在是枢密院的大管家,各房事务都需要他来协调。就因为他原先是三不靠,此时枢密院出事了,也只能来找陈佑。
陈佑自从改制开始之后,一直待在枢密院不问它事,自然知道自昨天下午开始,枢密院诸事渐渐乱了起来。
他看得很清楚,卞朗一直是杨手中大将,用来钳制魏仁浦、对抗匡国信。由于之前令史书令史等小吏没有固定岗位,这让卞朗得以插手兵房和吏房事务。
很不幸的事,由于这两房,尤其是兵房事务繁多,不是经手人,根本不知道相关档案文书存放在何处。
这一次卞朗称病,他手里笼络的小吏也就指望不上了。就像梅松所说的,一个个抢着干,抢着错。
要不是陈佑一早就安排人员复查,紧张忙碌的枢府官吏很可能都发现不了这些错误。一旦没发现的错误被踢爆,下至经手小吏,上至陈佑这个都承旨,轻则被斥责,重则丢官。
于是各房主事不得不放缓速度,对任何一项档案文书都一再核对。而内吏房和民兵房,由于主事还没到任,那些个小吏不敢担责,工作直接就停滞下来。
然而这华夏大地,周国得其半,哪怕枢密院只管军事,每日新增的文书也是异常之多。
各房对没查到处置惯例的事务都不敢妄自决定,三位副都承旨也没来,就全部堆到陈佑这里来。仅仅半天时间,陈佑这边就积压了数百份文书。
陈佑揉揉眉头,这样下去不行。
虽然不知道杨为什么这么干,但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样继续下去,自己被踢出枢密院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该怎么做?
若只是一个县,陈佑敢拼着让工作停滞几天,全力理清档案、明晰职责。但现在负责全国事宜,尤其是这个国家还有许多半独立的藩镇,他不敢这么做。
一想到这里,陈佑不由一阵恼火:杨到底想干什么!
不管怎么样,身为领导,不能慌。
深吸一口气,看向正等着他说话的梅松、滕青两人,十分平静道:“东禾,通知所有主事、令史、书令史到正堂开会。”
“是。”滕青应下,起身快步离去。
待门重新关上,梅松又急切开口:“承旨!”
陈佑双手搭在桌上,看着梅松道:“常青,你以为杨枢密这么干是为了什么?”
“这......”梅松皱眉不已,沉吟一阵后才犹豫道:“承旨,可不可能卞朗此人已经背弃了杨相公,这么做是他背后的人为了打击杨相公?”
乍然听到这样的猜测,陈佑眉头一挑,示意梅松继续说下去。
梅松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杨相公执掌枢密院,哪怕承旨改制,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既然这样,枢密院出了大差错,自然可以推到杨相公身上。”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虽然枢密院有事,杨要负责,但主持此事的陈佑也一定落不得好!
更重要的是,现在推动倒杨运动的是当今圣上赵元昌!
按照这个思路细想下去,若卞朗的行为是官家身边人支使的,是不是意味着陈佑被放弃了?
陈佑靠在椅背上,合上双眼静静思考。
梅松虽心中焦急,却也只能等待。
好一会儿,陈佑终于睁开眼,直接起身道:“走!先将面前的问题解决掉。此事过了,再谈其它!”
听了这话,梅松也只能按下心中忧虑,跟着陈佑一同朝正堂行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罢相方始乱迷离(二)
陈佑快步来到枢密院正堂,此时堂内已经坐了不少人了,见到陈佑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坐到主位上,双手虚压,沉声道:“坐。”
“谢承旨。”一众人等齐声称谢。
很快,所有人都到齐了。
正堂之内只能听到呼吸之声,一干人等都把目光投向陈佑。
无论立场如何,只要是那机敏之人,都能猜到陈佑这次突然召集大家是要做什么。
陈佑扫视堂内众人,虽不说目光如电,但被他看到的人或是心虚或是凛然,一个个无不垂首不敢对。
将这些人的表现看在眼中,陈佑这才开口道:“滕主事。”
“承旨。”滕青不知为何第一个点自己的名,忐忑之下直接就站了起来。
“我拟定的规程你可曾发到各房?”
听到是问此事,滕青稍稍松了口气,立刻答道:“回禀承旨,下官前日下午便发到了各房。”
“嗯,你且坐下。”
让滕青坐下,陈佑看向其余六位主事:“鞠主事。”
“下官在!”外间房主事鞠兴达微微倾身以示恭敬。
“外间房可是按照规程办事?”
鞠兴达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回禀承旨,外间房事事皆依照规程,不敢有半点违背!”
“既然如此,可有遇到甚么难处?”
听到这个问题,鞠兴达犹豫了好一阵才咬牙道:“没有!”
“好!”陈佑拍了拍面前旁边的木几,“既然按照规程办事不曾遇到难处,那外间房若是出错,你当知晓会有何等后果。”
“是!”这一声倒是干脆。
紧接着,陈佑将目光转移到梅松身上:“梅主事。”
“请承旨吩咐。”梅松的态度更加恭谨,毕竟是陈佑的嫡系。
“内间房按照规程办事可有难处?”
“回禀承旨,确有难处。”梅松知道陈佑不是只想听好话,便如实开口。
只是这话一出,让堂内一些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陈佑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其他人,面色严肃地问梅松道:“有何难处,你且说来。”
“是。”梅松拱拱手,看向魏仁浦,“按照规程,原先兵房管辖的一些细作名单及联络手段昨日便该转交我内间房,然至此时尚未转移过来。”
却是那些捣乱之人不敢得罪武德司出来的鞠兴达,可对付梅松就没什么压力了。
听了梅松的话,魏仁浦顿时一惊,连忙起身:“承旨,此事......”
陈佑看着魏仁浦,挥手打断他的话:“魏主事,此事你可知晓?”
“我,下官,下官知晓。”魏仁浦说完之后紧抿嘴唇,显然是心中不平静。
“为何拖延。”
魏仁浦深吸一口气,终于稳定下来:“回禀承旨,此事原本是有专人负责,然其人如今已归属内间房,究竟出了何事,非是我所能知晓。”
陈佑扫视堂内诸令史书令史,沉声问道:“何人负责?”
魏仁浦和梅松都将目光投向一个中年书令史,此人终于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回禀承旨,是小人负责此事。”
“为何拖延?”
“这......”此人面色变幻不定,也不敢看陈佑,就这么低着头道:“好叫承旨知晓,这些档案文书本是有专门存放之处。然而眼下枢府纷乱,小人去寻之时已经找不到了,寻思着可能是被哪个拿错了。”
这是在甩锅了。
陈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次转向滕青:“滕主事,我给你的规程中是如何规定查取文书的?”
“三人同往,存取查抄皆记录画押,于该房留档。”
那人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陈佑依旧是一副严肃的面容看向那人:“那些文书原本所存之处,如今分归哪一房管理?”
堂内安静下来,那人紧咬牙关,迟迟不说话。
见此情景,陈佑的目光又转到还站着的魏仁浦身上:“魏主事,你可知道那些文书原本所存之处,如今分归哪一房管理?”
魏仁浦稍稍考虑后回答道:“回禀承旨,下官不知具体何在,但此等文书所在之处,只可能归属调支、选阅、兵籍、杂务四房。”
陈佑点点头:“那么,此四房管理文书之人,可曾陪同此人查询过相关文书?”
“承旨!”
陈佑话音未落,那人突然喊了一声。
众人皆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只见此人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承旨,方才都是小人胡言,非是寻不到,实是小人未曾去寻!”
“哦?”陈佑终于变了一个声调,“你为何不做事?又为何胡言乱语哄骗于我?”【1】
虽是冬日,且堂内未生起火炉,但那令史却是浑身冒汗。
陈佑坐在上首,能看到堂内有几个小吏似是想要开口,将这些人暗自记下,重又盯着那令史。
好一会儿,那令史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是卞主事。”
卞朗在自家宅中考校儿子学问。
卞家不说是诗书传家,至少也是书香人家,从卞朗祖父开始,几代人都是读书的士子。
当然了,由于唐末科举之难,这几代人都没中过一个进士。卞朗祖父最高坐到某州录事参军事,父亲之前入了一个节度使幕府,这一去就再也没出现过。
卞朗成年之后,借着祖父的余荫娶了一个员外郎的孙女,又蹉跎近二十年,才当上枢密院的主事。
在枢密院傍上枢密使的大腿,在卞朗看来,这是一条十分稳固的晋身之道,是以对杨吩咐的事情,他都是以十二分的小心去办。
只可惜,兵房出缺的时候,杨提拔了能力更加出众的魏仁浦,卞朗只得继续守缺。
好在杨还把他当心腹,虽没让其主管一房,却支持他在兵吏二房扩充势力,比之一房主事似乎影响力还要大一些。
这一次枢府改制,也还是杨推荐的他,故而当杨府管事带来杨相公的吩咐时,卞朗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即时称病,同时吩咐自己的一些亲信怠工捣乱。
此时枢密院怕是一团乱麻了吧?
卞朗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年轻的都承旨还是太心急了些啊!
微微摇头,收敛思绪,将目光投向儿子刚刚完成的课业。
“你这字还需多练练。”
他儿子喏喏应下。
“这一篇......”
“嘭!”
一声巨响打断了卞朗的话语,随即传来一声喝问:“卞朗可在家中!”
第一百九十二章 罢相方始乱迷离(三)
一通敲打之后,枢密院总算重又恢复秩序。
陈佑将卞朗的事情传给宋敏贞之后便不再考虑,若卞朗还是杨手底下的,赵元昌十有**会将此事作为一个突破口。
虽然那些小吏不敢再捣乱,但刚刚开始按照新的规程办事,有些工作还没交接完,各房效率难免底下。
陈佑就必须坐镇枢密院,协调各房,同时处理一些各房拿不定主意的事务。
另一边,宋敏贞将陈佑的消息报告给了赵元昌。
赵元昌这段时间正头疼改如何应付杜太后。
现在开国没几年,杜太后本身在立国的过程中也没太大的作用,之所以杨这类人愿意靠拢到她身边,纯粹是因为她的太后身份。
孝敬父母,是比较重要的社会准则之一。如果杜太后明确表示反对某件事,身为儿子的赵元昌哪怕不愿意,也必须捏着鼻子认下来,最多在执行上放水。
就比如这次杨罢相,赵元昌每次到嘉德殿问安时都特意避过此事,不给杜太后开口的机会。
只是上一次为了赵元盛降爵之事,母子之间已经闹得很不愉快,这次赵元昌不想再硬来,避免同杜太后彻底闹翻。
陈佑没有错信赵元昌,同梅松猜测的相反,卞朗真的没被赵元昌收入囊中。
得知卞朗此事之后,赵元昌觉得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来让杜太后放弃保杨。至于其中该怎么夸大、怎么篡改,先把人抓住再慢慢考虑。
于是,武德司出动了。
陈佑正在批阅文书,突然传来敲门声,紧接着就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武德司鲁顺,请见陈承旨。”
武德司的!
陈佑眉头皱起,倏而又舒展开来,将手中毛笔放到砚台上,朗声道:“进!”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青衣宦官弓腰步入房间:“鲁顺参见承旨。”
见此人执礼甚恭,陈佑知道此人没什么恶意,当即道:“大官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鲁顺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不等陈佑发问,便开口说明来意:“启禀承旨,小的领了林内监的手令,来枢府带几个人,还望承旨与个方便。”
陈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既是林内监吩咐的事,某自不会阻碍。”
说着,抬头朝门外喊道:“去把杂务房滕主事叫来。”
门外传来一声应答,陈佑又转向鲁顺:“大官稍等片刻,我让滕主事为大官指人。”
“多谢承旨。”
过不多时,这鲁顺便跟着急忙赶来的滕青一同出了书厅,很快就有一阵吵闹声传来。
陈佑不由摇头,公然来枢密院抓人,这是逼着杨撕破脸啊!
只是他也没轻松多久,外面的喧闹之声刚刚结束,房门再次被敲响:“承旨,杨相公请你过去。”
走进杨书厅,陈佑当先行礼:“参见相公。”
“坐吧。”杨此时捧着一杯热茶,透过氤氲的水汽眯着眼看向陈佑。
不同于陈佑那里的简陋,杨此处专门有一个仆役侍候着。
陈佑刚坐下,那仆役就端上了一杯热茶。
杨一时不说话,陈佑也乐得轻松,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不得不说,现在的茶水虽然没有整叶冲泡的清香,但加了些香辛料的茶水在冬天喝起来挺暖身。
这一老一少各自捧着一盏茶,谁也不开口,书厅内就这么安静下来。
陈佑一边饮茶一边观察杨。
杨脸型方正,说不上慈眉善目,但那白须白眉,看上去也不是那等阴鸷之人。只不过保养较好,脸上皱纹比较少,再加上其面色红润,离远了乍看上去倒有些鹤发童颜的感觉。
说起来杨也快六十了,前段时间逝世的孙启祥也不过是六十三,也难怪他现在不肯辞相。
这一旦辞相,说不得就跟孙启祥一般,至死也没法子回到相位了。
不是谁都能像冯道这样的!
陈佑思绪放开,若是自己处在杨这个位置,会坦然交权吗?
想了又想,实在是得不出一个准确答案。
正想着,突然听到杨的声音:“将明啊,方才那武德司人来所为何事啊?”
陈佑抬头,只见杨已经放下茶盏,目光看向这边,当即也将茶盏放到木几上,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好叫相公知晓,武德司此来说是带几个人走。”
“哦?是何人?犯了何事?”
“下官不知。”之前是看别人装傻充愣,现在陈佑自己装傻充愣了,“下官是让杂务房主事滕青领着武德司去抓人的。”
“原来如此。”杨点点头,不再追问。
陈佑也微微垂首,沉默不语。
很快又听杨问道:“听说将明之前在正堂召集官吏议事?”
“是。相公也知道,当下枢府事务繁杂,有些人心存懈怠,出了些岔子,下官不得不鞭策一番。”
“是该如此。”这番道理杨也挑不出错来,只是他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盯着陈佑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陈佑心中发毛,杨才道:“诸事繁杂,将明且先去忙吧。”
陈佑立刻起身:“下官告退。”
这天午时,杨府有两骑奔出汴梁城。
武德使林盛保自简贤讲武殿出来之后,风风火火地赶往武德司牢房。
牢房所在比较幽静,四周树丛环绕,平常没有人会从这边经过。
穿过一条小道,几间低矮的房屋出现在眼前,偶尔有几声细若悬丝的惨叫传出。
向门前行礼的护卫点头示意,推开门快步走了进去。
进了屋子,惨叫呻吟之声大了一些。
左转再次推开一道门,直接就能看到一条向下的通道,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来的。
守在通道外的卒子都认得顶头上司,也没拦着要腰牌啥的,直接放林盛保走了进去。
沿着较抖的通道走进一个地下室,坐在一张桌子前无聊到抖腿的一个黑衣男子立刻站了起来:“内监!”
林盛保看向通道深处道:“多久了?”
“回禀内监,差不多有一炷香功夫了。”
林盛保一边问答,一边迈步朝里走:“问出什么了没?”
一直在外面坐着的这男子脸上露出一丝紧张,结巴道:“应该,应该还没。”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审讯的房间。
正在受刑的那个人,正是才抓进来的卞朗。
第一百九十三章 罢相方始乱迷离(四)
只见此时卞朗上身光溜溜的,呈一个“丫”字型被吊在木柱之上,只有两个大脚趾能着地。
只是奇怪的是,卞朗身上并没有太明显的伤痕,也不知道审讯之人究竟用了何种手段才让卞朗发出那等惨叫。
林盛保扫了一眼披头散发低垂着脑袋不住呻吟的卞朗,将目光移到恭敬站在门口的宦官身上:“说了吗?”
负责审讯的宦官连忙道:“回禀内监,此人有些硬,就是不肯松口。”
说完这句话,似是感觉到一股寒意,打了个哆嗦急忙补充道:“不过请内监放心,再有几个时辰,小的一定拿到口供!”
林盛保点点头,就在门口看着那卞朗。
“卞朗。”林盛保突然开口,“何必死撑着呢?只要认下此事,虽你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但你还有儿子。”
听到林盛保的话,卞朗抬头看向此处,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我犯了何事,竟劳烦武德司动手。”
这种表情林盛保见得多了,这样的问题也听过不止一次,故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同卞朗对视。
这期间,卞朗不时扭动,好缓解疼痛。只是这家伙也是意志坚定,眼睛盯着林盛保,目光一直未曾移开。
虽然刚刚被抓的时候还有些疑惑,但审讯开始之后,就明白这是想借着自己对付杨相公了。
无须多想,这时候想要对付杨相公的,一定是支持官家的人!
所以开始他还有些犹豫,毕竟官家不到而立之年,而杨相公已经即将耳顺了。只是他后来又想到,上一次改朝换代才过了四年,如今官家刚刚即位。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从龙之功四个字就占据了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这就是他能坚持到现在的原因。
好一会儿,林盛保突然嗤笑一声:“听说最近开封府境内来了一个强人,要是出了什么灭门的案子,开封府可就不好过了!”
乍听此言,卞朗眼神有些茫然,不明白林盛保为什么要说这个。
林盛保没有过多解释,一边转身欲要离去,一边摇头叹道:“也不知令郎在家能否护住一家老小。”
话音刚落,一阵麻绳抻紧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听卞朗嘶吼道:“我说!我说!”
林盛保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脚下却不停,只是挥手道:“仔细记录。”
眼看他越走越远,吊在木架上的卞朗挣扎更甚,脸上挂着两行热泪:“我说了!别走!我说了!求求你!”
送走林盛保,那负责审讯的宦官阴沉着脸走到卞朗面前,捏起卞朗的下巴恶狠狠道:“何必呢?早说不就好了?”
被捏着下巴的卞朗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放过我儿,我都说。”
不停流泪的眼中带着些哀求。
宦官啐了一声,松开手坐到一个木桩上:“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你那一家子都不会有事。”
吱呀一声,书厅木门关上,关门的是一名看起来四五十岁的长须男子。
关好门之后,此人躬身行礼:“参见相公。”
坐在书桌后面的,乃是枢密副使吴峦,只听他笑道:“当了一段时间的县令,怎么就变得拘束起来?快坐吧!”
这男子坐到一旁,嘿嘿笑道:“这也是没法子,天天跟那些大户打交道,州衙里面也要打点,总算是学了些礼数。”
“哈哈!”吴峦畅快一笑,“那可整好!你在枢密院施礼的日子多着呢!”
原来此人就是吴峦旧部,名为贺子风,之前任深州静安县令,如今调入汴京任枢密院副都承旨。
贺子风笑道:“那不一样,现在有相公在上面,我干起活来也心安一点。”
“你啊!”吴峦伸出手指点了点贺子风,“现在那个都承旨陈将明可不是善茬,你也不能太放松。”
说到这个,贺子风收敛笑容,神情认真道:“相公教训得是。只是这陈将明不过二十余岁,何德何能竟让相公忌惮?”
吴峦语闻言,语重心长道:“就凭他为了争权竟然想到厘正枢密院,就得提防着点。”
贺子风露出惊容:“此事竟然是他提出来的吗?”
吴峦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面:“我虽然老了,但眼还不瞎,他这么干,长此以往,我们这几个枢密使就会变成摆设。”
“那相公还不拦着他?”
“枢密院职责分散,我也有好处,为何要拦?”吴峦摇摇头,“明庶啊!怎么当了这么久的县令,你目光还是老样子啊!”
贺子风刚要解释,吴峦就摆手道:“话不多说,我让你来,其它事情不用管,就是想叫你限制一下陈将明。”
说着,他意味深长道:“陈将明的权力有些大了。”
贺子风点点头,当了那么久的县令,那些隐晦地话语他也能猜出大概的意思。
林盛保束手立在简贤讲武殿内,低垂着脑袋用余光观察正在翻阅口供的赵元昌。
口供不长,总共不到十张纸,赵元昌很快就看完了。
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林盛保夸赞道:“干得不错!”
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口供,突然站起身来:“走,去嘉德殿!”
汴梁皇宫本就不大,简贤讲武殿更是在靠近禁中的皇宫中部,赵元昌索性就直接走过去。
赵元昌到得嘉德殿时,杜太后正同一个女冠玩双陆。
双陆是一种棋类游戏,棋子做成马头形,故又被称为“马”,这种游戏在妇女之间尤为流行。
至于同杜太后对弈的那位女冠,乃是先帝妃嫔,因未有所出,又没有封妃,便寻了一个道观皈依。
只不过闭门诵经的日子毕竟不好过,偶尔也会入宫陪杜太后解解闷。这也是为了同杜太后拉近关系,好让自己的生活更好过一点。
皇帝进来,哪怕身为长辈,也得起身。
不过赵元昌可不想为了这些虚礼影响母子关系,当先朝杜太后行礼:“儿子拜见娘娘。”
那女冠自是匆忙行礼不提,杜太后见赵元昌礼数甚足,脸上也带了些笑意回礼道:“大哥有礼了,此来可是有事?”
“正是。”赵元昌点点头,看了一眼女冠。
女冠在后宫待了几年,眼力见还是有的,连忙告罪离开。
赵元昌这才神情严肃地将口供递到杜太后面前:“儿子听闻此事,甚为惊诧,还请娘娘细看。”
第一百九十四章 罢相方始乱迷离(五)
杜太后自然是识字的,疑惑地看了赵元昌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口供静静翻阅。
初看时尚无甚反应,翻过了一张纸之后,杜太后仍算紧致的面庞带了些沉郁之气。
将这变化看在眼里的赵元昌脸上依然保持着严肃认真的神情,心里却松了口气。
刑讯逼供能得到的只是希望得到的口供,此时捏在杜太后手中的这一份口供自然也不例外。
无论是赵元昌,还是林盛保,都没兴趣知道卞朗究竟从杨那里获得了什么指示,他们只需要卞朗按照他们规定的话本那般叙述。
当然,编造出来的东西肯定有不合理的地方,但用来欺骗一个没怎么参与政治的妇人已经足够了。尤其是这份口供只会让人产生杨如此行为对皇室有害的推论,而不是直接点明杨要造反。
毕竟自己做出的判断比别人硬塞给你的判断看起来更可信一些。
口供不长,杜太后很快就看完了,脸上带了一丝丝的愤怒,就是那种错信了旁人暗自懊悔的感觉。
杜太后仔细回想杨说过的话,仍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此事为真?”
“真真切切!”赵元昌十分肯定,“儿子原先也不相信,还特意亲自去问了这个叫卞朗的。若是娘娘担心底下人蒙骗儿子,也可以亲自问一问卞朗。”
看着赵元昌的神情,又看看手中的口供,再联想杨所作所为,杜太后不得不承认,或许放任杨的话,这大周江山真的会出问题!
短短一个多月,先是丈夫离开人世,之后最喜爱的儿子犯错被幽禁,好不容易有翻身的机会,合作对象又出了事,杜太后不免有些消沉。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杨相公老了,也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了。”
虽然觉得继续让杨留在朝堂上会坏事,但杜太后还是为这个合作对象争取了告老的机会。
赵元昌同杨的矛盾目前仅仅是新皇同前朝权臣之间的矛盾,若是杨真的愿意退,他不介意给出种种荣誉,当即点头道:“娘娘说得是,杨相公为国操劳,着实要嘉奖一番。”
“嗯。”看到当了皇帝的儿子还愿意听自己的,杜太后脸色总算好转了一些,将那份口供放到桌上,犹豫了一下才道:“婵姐儿快生了吧?再安排几个御医和收生婆子过去,待养好了,早日回京来让我看看孙子。”
卢金婵怀孕至今,也不过才六个多月,离“快生了”还早。杜太后这番话,实际上是说自己不再想着参与朝政,就等着以后带孙子了。
赵元昌虽不会读心术,但也能听出来杜太后态度软化。
天家和睦当然是好的,故而他也附和着说笑两句,一时之间倒有些母慈子孝的样子。
太后同皇帝想法一致,对杨来说是一个比较大的打击,他毕竟没有直接领兵,缺了宫内的支持,一下子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了。
接下来几天,弹劾杨的奏章愈加多起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杨的羽翼也在弹劾之列。
之前答应了让杨体面致仕,赵元昌就没有趁着这一波弹劾浪潮罢相,而是等着杨自己请辞。毕竟一个被弹劾下台的宰相,和一个自请致仕的宰相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可惜杨似乎不想接受这样的好意,就这么死撑着。
就在赵元昌渐渐失去耐心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意外。
十三日下午申时末,天色渐暗,两名骑手自梁门奔入汴梁城,沿着南门大街一路喊着紧急军情直奔左掖门。
来到左掖门前,不等守卫开口询问便大声道:“保义军紧急军情需送达枢府!”
两府同皇宫其它部分是隔开的,就在左掖门不远,故而立刻有一名军士带着上缴了兵器的两名骑手快步朝枢密院行去。
一行三人来到穿过几道门,来到枢密院所在的一片建筑群,领路的那名军士叫住一个匆忙赶路的仆役:“这两位是从保义军来的,带来了紧急军情。”
骤然被人拦下,那仆役吃了一惊,待听军士说完之后好似松了口气:“我知道了,这就带他们去找人。”
军士点点头,对两名骑手道:“跟着此人走便是。”
说完,径自转身往回走。
目送其人离开,那仆役才看向两骑手,带着些恭谦道:“请跟我来。”
刚走两步,突然听到一阵惊慌的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跑了一路晕头转向的两名骑手还没反应过来,那仆役立刻叫到:“你们在这里别动!”
说完就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很快,他们就能看到那一片建筑中透出了火光,在傍晚昏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
紧接着各种呼喊不绝于耳,房屋间人影憧憧,本就劳累非常的两名骑手,受到如此冲击,竟然就这么昏倒在地上。
陈佑站在火场边上,紧绷地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阴晴不定。
由于发现的及时,且身处皇宫大内,防火工作一直没有放松,现在火势已经变小了。
此时火场周围有几辆木车,仆役们正不停地按压木柄,从车内喷出一道道水柱。另有人朝火焰边缘砸水袋,那里正有仆役在搬运物事、拆毁房屋,这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
“承旨,烧毁的这一间是杂务房的库房。”梅松走到陈佑身后轻声报告,“里面没放什么重要的东西,平常看管也不严密。”
陈佑看着翻腾的火焰,眼神幽幽。
好一会儿才道:“让滕青把今天看守此处的人看好了。”
“是。”梅松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陈佑长舒了一口气,这若不是人为纵火,他就有麻烦了。
看了一阵,他转身准备回书厅,却看到站在不远处看着火场不知在想什么的杨。
发觉此处着火的赵元昌一连派了三四波人来探问情况,等到一炷香之后,火终于灭了。
火灾被消灭的消息传过去不久,就有宦官来宣枢密院三枢密四承旨至广政殿觐见。
第一百九十五章 保义谋反欲亲征
此时天已经黑了,前来传话的小宦官提着灯笼在前方领路,枢密院七人或是袖手或者甩臂,一言不发地跟在宦官身后走向简贤讲武殿。
枢密院突然起火,每个人心头都仿佛压了一块石头,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是如此。
陈佑在火还没被扑灭的时候就安排调查事宜了,站在他的立场上,这场火灾必须是有人挟私报复,而不能是意外事故。
不需要找出纵火人,只要能确定是纵火就行。否则的话,那些原本就看他不顺眼的人就能借着此事批判改制不合理,然后延伸到批判他这个人不该坐在这个位子上。
陈佑现在根基浅薄,如果不想日后只能依附皇帝,一旦物议汹涌,哪怕赵元昌想要保他,他都得主动请辞。
如果真的是人为纵火,那会是谁指使的呢?
陈佑一边走,一边看着前方的三个背影。
前面是三枢密,后面是三承旨。
三位副都承旨这两天才陆续抵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服可信之人。这样的话,只能是就在枢府的三位枢密了。
风雨飘摇的杨,即将上位的吴峦,压抑已久的郑志康,究竟是谁?
陈佑皱着眉头细细思量,还不等他想出眉目,一行人就到了简贤讲武殿。
行礼落座,赵元昌直接就开口问道:“今日枢府为何起火,诸卿可有头绪?”
陈佑等了一瞬,见三位枢密都不开口,他才出声道:“启禀官家,臣来之前,已令人调查何人纵火。”
赵元昌听了这话,脸色有些阴沉:“已经确定是有人纵火?”
陈佑心中一个咯噔,连忙道:“尚未。”
这话一出,赵元昌脸色稍霁,只是看向陈佑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陈佑轻轻抿唇,关心则乱,他的心有些乱了。好在他现在反应过来,还有补救的机会。
只是稍稍沉吟,不等赵元昌再次开口,陈佑便道:“臣先前拟定规程,对防火事宜有所规定,故而此次先是要查有无人等未按规程行事。若所有人皆按规程行事,则再查是否有人故意纵火。若无线索,则再查规程是否有错漏之处。如此,方可确定责任所在。”
这番话有条有理,赵元昌总算是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着,他拿起一份奏章,示意身边宦官递到杨手中。
“突然让诸卿过来,火灾只是其一,主要还是为了另一件事。”
陈佑松了口气,随即看向杨手中的奏章。
枢密院官员一股脑叫来,十有**是为了军事。
奏章很快从杨手中递到吴峦手中,吴峦只是大略扫了一眼就递给郑志康。
不等郑志康翻开奏章,就见吴峦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双手奉着朗声道:“官家,臣这里有一份军情急报,正要报官家知晓。”
宦官从吴峦手中接过文书,粗略翻了一下后摆到赵元昌面前。
吴峦犹自说着:“本来这份急报应该在半个时辰之前自枢密院递到御前,只不过信使赶到枢密院时火势刚起,一时间纷扰竟让信使昏睡过去。枢府诸人忙着救火也没注意到信使,大火扑灭之后才有人自信使身上搜到此份急报。”
陈佑一边从郑志康手里接过奏章,一边听着吴峦的话。
奏章是从河南府送来的,主要内容是陕州保义军似有异动。
陈佑刚要将奏章给下一个人,突然听见赵元昌道:“保义军谋反,已经攻下渑池,兵围新安。”
得了,保义军,这奏章没必要继续传下去了。
陈佑只知道陕州在河南府西边,但是却不晓得渑池在哪,即便渑池之会很有名。
他不知道,但有人知道。
郑志康忍不住出声道:“渑池,新安,意在河南府!”
“地图拿来。”
赵元昌一声吩咐,侍候的宦官趋步离去,过不多时便捧着一卷布帛来到众人面前。
赵元昌自己动手整理桌子,清理出一块桌面,宦官将布帛展开,河南府周边地图展现在赵元昌眼前。
陈佑等人依然坐在原位,自然看不到地图长啥样。
只见赵元昌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几下,思索一番后抬头问道:“保义军谋反,诸卿以为当如何?”
陈佑眨了眨眼,看向神采莫明的赵元昌,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最先开口的是杨:“回禀官家,可令虢州谨守州境,着护**攻陕州,另遣大将自东击之便可。”
中规中矩的战略规划,准确的说,这是正确的战略。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战略是因为正确所以才胜利,战术是因为胜利所以才正确。所谓庙算,就是保证正确的战略能够被毫无偏差的执行。
杨开口之后,陈佑能看到赵元昌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透露出他已经对杨十分不满了。
陈佑暗自思量,如此一来,纵火之事就和杨无关了,毕竟枢府出事,不管谁的责任,都能借机贬斥杨。
不对!
陈佑突然一个激灵,若是算上保义军谋反之事呢?
内外一齐生乱,此时正需老成持重之人坐镇枢府,如此人选,除了杨相公,还有谁合适?
“便依杨卿所言。”赵元昌话语中透露这疏离,“不过此次我欲亲征。”
陈佑回过神来不再考虑起火之事,专注于眼前。
赵元昌果然是要亲征。
陈佑权衡利弊之后,选择闭口不言。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三位枢密一齐出声劝阻:“不可!”
借着烛光能看到赵元昌沉着脸道:“朕即位伊始,便有谋反之举。朕当以浩荡之军,行犁庭扫闾之事,这有何不妥?”【1】
最先起来的竟然是吴峦,只见他起身长揖道:“太祖皇帝亲征之时,以陛下监国。不知陛下此次亲征,欲以何人监国?”
“司空冯道可行监国之事。”
其实监国能处理的都是一些小事,皇帝亲征,身边必定会带上一套中枢。但有时候政治意义比实际意义更重要。
杨也站起来道:“陛下初为社稷主,不宜轻动。”
紧接着郑志康起身:“臣附议。”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两手准备终定音(一)
三位枢密使都反对亲征,陈佑能看到赵元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陈佑心里是支持赵元昌亲征的,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开口,就听赵元昌道:“三位相公留下,其余人等先退下,许竹林请政事堂两位相公过来。”
赵元昌的语气听着有些生硬,估计是要有一番口舌之争了。
陈佑同三位副承旨起身告罪离开,同他们一路的还有侍奉在赵元昌身边的年轻宦官许竹林。
估计是知道枢密院七人都被召见有些不寻常,因此虽然已过了散衙时间,冯道、江夏青依然留在政事堂等着。
简贤讲武殿内到底是个什么结果,晚上到冯府去问一下便好,眼前最重要的还是火灾事宜。
回到枢密院时,还冒着青烟的火场已经拉起一圈绳子围着了,周边也安排了军士值守。
两边拆除的房屋也点了灯笼连夜清理,身为杂务房主事的滕青就站在边上监督。
走近几步,陈佑出声喊道:“滕主事。”
“承旨!”滕青扭头喊了一声,快步朝陈佑这里走来。
“我都按承旨所言安排好了。”不等陈佑开口询问,滕青便指着被绳子圈起来的火场道,“只等天明便可安排人手搜查。”
陈佑点点头:“明日你从开封府借几个搜查经验丰富的小吏过来。”
术业有专攻,滕青也明白此事,故而点头应下。
“你可曾查到有可疑之人?”
“尚未有收获。”滕青摇摇头,“不过我听说有两个京外来的信使,好像是被外吏房请去了。”
“外吏房。”陈佑重复一声,若有所思。
外吏房匡国信是吴峦的人,怪不得吴峦之前会拿到情报文书。
人多力量大,这一地的狼藉很快就清理一空,只留下中间那一片烧了大半的废墟。
见几位相公还没归来,便自散了衙。
按照规矩,这时候皇城早该落锁了。不过之前赵元昌已经派宦官送来手谕,令左掖门等候两府诸官出宫之后再落锁。
陈佑出了皇宫之后直接就去了冯府,今晚发生的这些事,他得问问冯道的看法。
冯府门房将他引到偏厅,椅子还没坐热,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陈佑连忙起身,只见一个三十左右的眉眼之间颇为轻佻的白面汉子步入偏厅。
这是冯道的次子,名吉,字惟一,现在是户部郎中。冯道长子早逝,冯道不在府中,冯吉自然得出来待客。
陈佑看清来人之后,立马见礼:“佑见过二哥!”
只是冯吉却笑着摆手:“将明你就别来这些虚礼了!我家大人还没回来,你有什么急事吗?”
这段时间陈佑出入冯府,同冯吉也接触过,自然知道冯吉的脾性,坐回椅子上道:“确实有些事情要来请教老师。”
“哦?”刚刚坐到陈佑对面的冯吉轻轻挑眉,“不知是何事?”
陈佑沉吟一阵,想着此事也不可能瞒下来,便开口道:“二哥该是不知,今日散衙之前枢府起了火。”
“竟有此事!”冯吉一惊,随即急切问道:“可抓住纵火之人了?”
陈佑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纵火呢!”
冯吉只是惯为举止轻佻,脑子却不笨:“将明你却是有难了!”
陈佑露出一副无奈地神情,双手一摊道:“所以我来寻老师了。”
看到陈佑这样子,冯吉前一刻还是一脸严肃,下一刻就哈哈笑道:“将明你还有心思作怪,想来是无事了!”
说着,不等陈佑开口便向前倾着身子挤眉弄眼道:“再有二十天就是除日了,将明可愿陪我弹一曲琵琶?”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自己不思进取,不要把将明带坏了!”
听到这个声音,陈佑连忙起身:“学生拜见冯师!”
另一边,冯吉也苦着脸站起来:“大人回来了。”
来人正是冯道,他没理会冯吉,直接就摆手道:“你先去歇着。”
冯吉不敢违背,只得离去,只不过临走之前还朝陈佑挤眉弄眼一番,直让冯道伸手欲打。
陈佑笑着上赶两步扶住冯道:“二哥关心政事,老师何必将其赶走?”
冯道斜了他一眼,哼哼道:“你以为他是关心政事?纯粹是闲着无聊罢了!”
这一对父子也算是冤家了,冯道虽是宰相,但时有诙谐之语,而冯吉更是性格跳脱,喜滑稽狂荡。不能说这种性格坏,但在需要老实持重的官场上却让人无法放心。
之前中书舍人出缺,那时候冯道还在同州,当时的首相孙启祥就曾想让冯吉接任,但同他谈了一次之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当然,最让冯道不满的是冯吉尤爱弹琵琶,水平甚至达到名家水准。
冯道看不惯此事,训了多少次都不管用,最终想到一个法子:家中只要宴请宾客,就叫冯吉出来弹奏,有时候还会赏赐束帛,让他背着致谢。
本以为这样会让冯吉有羞耻心,放下琵琶把心思都放在政事上。只可惜冯吉毫不在意,根本不打算改。
几次下来,冯道也是死心了。
回到眼前,陈佑扶着冯道在主位上坐下,管家亲自送上茶点。
喝了一口茶水,冯道心气平息,开口道:“官家意欲亲征,被我等劝了下来。”
“这是为何?”陈佑不解地问道:“官家亲征,岂不是正可以趁此机会收拢亲军?”
冯道放下茶盏,轻蔑道:“区区叛军,怎可让天子轻动?”
陈佑一窒,说白了是面子问题啊!
不过皇帝的面子问题就是政治问题,他也能理解冯道等人的想法。只不过之前没想到这一茬,说明他的思路还没转变过来。
一件确定的事情,提一句就算揭过了。
紧接着就听冯道问道:“将明你来我这,可是为了今日着火之事?”
涉及自身,陈佑面色一肃:“正是!枢府改制刚刚完成,就有这事发生,明日怕是会有人攻讦于我。”
冯道转着茶杯盖,好一会儿才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陈佑犹豫一阵才道:“若是不能确认有人纵火,而又弹劾甚急,学生准备主动请辞。”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两手准备终定音(二)
“请辞?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冯道点点头,“既然你心里有想法了,那就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
见冯道没有反对,陈佑便知自己的应对没大的问题。
说实话,如果可能,他现在不想离开枢密院。
在枢密院不过刚刚开始,虽然梅松当了内间房主事,但情报细作还没来得及插手。除了借助改制在朝堂上亮了相之外,他这一个月没有任何收获。
心中叹息不已,又听冯道开口了:“你的婚事有眉目了。”
乍听此言,陈佑眨了眨眼:“不知对方是何来历?”
“德州刺史李明卿幼女,大理寺丞李仁信之妹。”
李仁信身为大理寺丞,陈佑倒是听说过,但是李明卿就不知道了,不过看冯道的神色,似乎对这一家比较满意。
冯道也没让陈佑过多疑惑,直接就道:“李明卿原本是兵部尚书,当年拆分天雄军时调到德州充了刺史,待两家亲事定下,正可运作入京。或是入政事堂,或是接了吏部。”
朱庆尧致仕,刘明辞相,三馆大学士一下少了两位。以李明卿的资历,加上冯道的支持,入政事堂也不是全无可能。
双方这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陈佑心中权衡一番,就决定应下这门亲事。
刚要开口,突然想到一件事,有些尴尬地问道:“老师,这李家娘子年岁几何,是何模样?”
冯道轻抚胡须笑道:“李家的小娘子去年行的及笄礼,模样端地可人。”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戏谑道:“倒是听闻她性格颇为跳脱,同将明这沉稳性子正是阴阳相济!”
陈佑尴尬笑着,连连拱手告饶。
翌日常参结束,陈佑刚回到枢密院,庞中和就过来了。
庞中和被陈佑安排在杂务房当了一个书令史,借着职务便利能在枢密院到处走动,陈佑便让他平常注意枢密院的一些动静。
这次庞中和带来的消息是杨回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而吴峦看起来却颇为轻松。
陈佑等人参加常参空拜御座的时候,几位相公是在长春殿同皇帝议事。
从杨吴二人相反的表现来看,杨为保住相位的一番谋划十有**是落了空。
不等陈佑多想,就有宦官来召他前往长春殿。
陈佑出枢密院时,滕青正看着从开封府借来衙役捕快在火场废墟中调查翻找。
长春殿离地不远,很快就到了。
殿内除了赵元昌,就只有昨天那个名为许竹林的小宦官立侍在旁。
进殿之后,陈佑立刻快步走到正中,双手合抱长揖道:“枢密都承旨臣陈佑参见陛下,恭问陛下圣安!”
赵元昌正襟危坐道:“朕躬安,陈卿且坐。”
陈佑刚坐到一旁的木椅上,就听赵元昌问道:“将明,起火之事可有定论了?”
“回禀官家,臣来时,开封府调来的衙役正在搜查火场,暂无发现。”
听了这话,赵元昌目光灼灼地看向陈佑:“已经有结果了,将明可知道?”
陈佑心中一惊,连忙拱手道:“请官家明示。”
赵元昌盯着陈佑,缓缓道:“因枢密院疏于管制,人员散乱,导致皇宫大内房舍起火,将明以为何人须为此事负责?”
陈佑不由一个颤栗,这是什么意思?
突逢变故,陈佑升起一股慌乱的情绪,不由自古紧咬牙关,头脑快速转动,想寻一个应对的法子。
正想着,一抬眼看到赵元昌的神情,心中一动,一瞬间福至心灵般起身长揖:“此臣之过也!臣为都承旨,总领十房,不能尽职,以致出此大错,臣,有罪!”
见他如此,赵元昌脸色缓和,只是语气还带着些寒意:“你这个都承旨有错,枢密使总领枢密院,更不可推脱责任!”
果然如此!
陈佑心中无声呐喊,果然如此!赵元昌意在枢密使杨!
确定了赵元昌的心意,陈佑总算放松下来,当即大义凛然道:“臣有罪,欲辞去都承旨之职,以谢罪!”
陈佑低着头,看不到赵元昌的神情,只是他刚说完,就听赵元昌道:“你犯下如此大错,确实不宜留在枢密院了。文伯过一段时间要回京,你去蜀地接手锦官府。”
这说得毫无停顿,分明是早有定计。
陈佑当然不能反对,只是恭谨应下:“喏!”
直到这时,赵元昌的语气才轻松下来:“坐下吧。”
此事终于结束了!
陈佑舒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
又听赵元昌道:“将明你离京的时候带上文伯的敕书,等你二人交接完之后再让文伯出发。”
王朴在锦官府的一大职责就是看护卢皇后,自然不可能在没有接任者的时候离开。
陈佑点头应下,只听赵元昌又嘱咐道:“你到了锦官府,务必要保证府内安定。”
这还是为了卢金婵。
陈佑当即保证道:“官家放心便是!”
赵元昌好一番叮嘱之后,才让陈佑离开。
出了长春殿之后,陈佑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好在他只是为国背锅,真正倒霉的是杨。
看来赵元昌是真的不想再在朝堂上看到杨了。
只是让陈佑郁闷的是,自己竟然要去锦官府!
不是说锦官府不好,毕竟独掌一府之地,培养心腹什么的都比较方便。
可是那里有怀了孕的皇后啊!
这年头低龄孕妇难产的多,婴幼儿夭折的更多!这要是皇后皇子出了什么事,哪怕跟陈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都要被迁怒。
喜忧参半的陈佑回到枢密院时,那些个开封府的衙役已经不在了。
随口叫住一个仆役,让他去叫滕青,陈佑自回到书厅。
过不多时,滕青便敲门进来。
一脸凝重的滕青关好门之后,没有坐下就直接道:“承旨,开封府的人说,这火是从西北角烧起来的!”
虽然调查结果已经不重要了,但陈佑还是好奇道:“有什么说法吗?”
“那个房间的门开在南边,而且保管钥匙的令史称起火之前的一个多时辰都没人申请进入那个房间,所以不可能是意外着火,一定是有人纵火。”
“这是开封府的判断?”
“是。”滕青说完就不再开口。
顿了一会儿,陈佑突然笑了一声:“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两手准备终定音(三)
事情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过去。
当天晚些时候,下诏以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左卫上将军巴宁泰为河阳保义行军都监,领七千兵马前往河南府平叛。
同时令河南府尹刘明暂领军粮转运之事,协调河南、河中、虢、陕二府二州。
意思很明显,军事上有巴宁泰,粮草后勤以及整体协调有刘明这个前宰相,这场平叛战争没有枢密院的事情了。
于是,昨晚那一场大火被拿出来说事了,三枢密四承旨皆被弹劾,尤以枢密使杨、枢密都承旨陈佑所受弹劾最多。
原本这次突如其来的战事该是杨稳住权位的最后机会,可惜枢密院被排除在外,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当了四年枢密使的杨相公要倒霉了。
不论是哪一行哪一业,总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而这些热衷于锦上添花的人,往往也喜欢落井下石。
于是一份份奏章,从昨晚的枢密院起火,讲到前几天山陵事毕没有辞相,最远到周国刚刚建立时候汴京城出得一些乱子再远就不敢说了,总不能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所有弹章汇聚成一句话就是:这个杨坏到骨子里了,根本不适合当枢密使。
同样的,某些看陈佑不顺眼的人也把陈佑的事情翻出来了,什么背主求荣的小人,媚上幸进的奸佞,胡乱施为的庸官,反正也是个黑得流油的坏家伙,这种人怎么能留在中枢呢!
这些都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陈佑从宋敏贞那里听来的,毕竟弹劾奏章都得递到政事堂。
吃过饭回到书厅,陈佑开始思考怎么写请罪的表文。
这一份表文,中心思想有两条,一个是按照赵元昌的要求,担下责任,主动请辞;另一个是为自己的那些罪名辩护,总不能任由别人泼污水。
陈佑这只是打草稿,写完之后还得让庞中和润色一下。
只不过草稿刚写到一半,就有仆役敲门,是杨找他。
陈佑将稿纸折了几叠放到一堆文书底下,来到杨的书厅。
此时的杨神色平静,似乎即将面对的不是狂风暴雨,而是风和日丽。
只不过陈佑能感觉到,现在的杨比昨天苍老了许多。
不是身体上的苍老,而是精神。
这种突然变老的感觉,陈佑也经历过,因此特别敏感。
“将明你准备请辞了么?”
杨骤然开口,倒把沉思中的陈佑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的陈佑犹豫一瞬,决定实话实说:“不瞒相公,正有此意。”
杨看着面色坦然的陈佑,又问道:“你可甘心?”
对这个问题,陈佑只好沉默以对。
见此情景,杨好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据那两个信使说,他们来到枢密院时,寻到一个匆忙赶路的仆役带路,之后就发现枢密院起火。只可惜当时两人状态极差,没记住那人相貌。”
杨说得轻松,陈佑听在耳中,心里却掀起轩然大波。
联想到倒在枢密院外围的信使最终被吴峦手下发现,或许火灾的原因已经显露出来了。
陈佑心中再次重新评估吴峦,他没想到吴峦会用这种阴谋诡谲的法子。
只是不得不承认,这法子虽然见不得光,但是很有用。除了没料到保义军谋反这件事外,完美的达成了目的,一下子把杨和陈佑都踢出了枢密院。
看到陈佑若有所思的神情,一丝笑容从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他道:“就这样吧,将明你先去忙。”
陈佑连忙起身:“下官告退。”
申时许,陈佑递交请罪奏章,紧接着离开皇宫,从现在起,他要在家中待罪。
当然,回家之前,他先去了两名信使居住的官驿,仔细询问两人昨晚的经历,果然如杨所言。
在接下来这段时间,陈佑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朝堂上的风波都与他无关。
除了等待之外,还需要安排好张昭、丁骁负责的那个简陋的情报网。
一想到这里,陈佑就忍不住叹息,只可惜枢密院内还没来得及安插人手。
当然了,情报这东西关系到未来,眼下最重要的是锦官府的那两个不定时炸弹。
保证锦官府稳定是外部因素,需要到达那里之后再决定如何下手。但是保证皇后皇子的健康,就需要提前准备了。
一想到这里,陈佑就暗自懊悔当初怎么不查一下各个时代的名医,这时候想找人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
其实陈佑不知道,这个时间段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名医总共就三人。其中一个叫韩保升,就是他之前在锦官府见到那个编医术的男子。
另一个叫李,是蜀地出生的波斯人后裔,到现在有九十多岁,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最后一个叫刘翰,今年刚到而立之年,正在沧州老家编写医书。
找不到名医,陈佑把主意打到小儿常见病的防治上。
只可惜,仔细想了又想,小孩生病大多都是感冒发烧之类的,只不过因为婴幼儿体质差,小病容易变成大病罢了。
想了一大圈,最终目光落到了天花上。
陈佑记得自己看到过宋真宗时期就有接种人痘的记录,虽然就是把天花病人的衣服烧成灰放在鼻子下吸,或者洒到伤口上。但现在提前研究牛痘技术上应该不成问题。
想到就做,正好提前回到家中没事干,直接拿起纸笔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写一份章程。
当天散衙之后,冯道派家仆送来一封信,信上只有四个字:静诵黄庭。
陈佑本就是这等打算,得了冯道的信之后更是不准备出门,只是每天晚上叫来张昭、丁骁灌输情报知识,白天则请来民间大夫、朝堂医官讨论完善种牛痘的思路。
一连两天,除了依旧数量越来越多的弹劾奏章之外,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杨或许是知道无法挽回了,在陈佑上了请罪奏章的第二天乞骸骨。
之后,在一天半的时间内,赵元昌和杨君臣二人完成了三辞三留的程序。
十二月十七日,杨罢相,赐魏州刺史,总算保留了宰相的最后一丝尊严。
至于陈佑,罢枢密都承旨,权知锦官府,限三日内出发,这怎么看都是被赶出京城的样子。
十七日傍晚,陈佑最后一次修改《请试牛痘疏》,他准备明日上奏。
正写着,书房外突然传来门房的声音:“门外有个姓魏的男子自称是主人的下属,想要求见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