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法不长远心意躁
王朴默然不语。
赵元昌坐在椅子上发了会愣,突然长叹一声,揉着太阳穴道:“想得头疼。也罢!官家正值春秋鼎盛,我这做儿子的坐镇边疆也属常理。”
说着,他猛然一击掌:“文伯,你通知咱们在京里的人,看能不能把二哥也赶出京城。”
王朴一阵嗫嚅,最终点头应下。
抛开这件事,赵元昌才将目光看向桌上的两份敕命。
看了一阵,他哑然失笑道:“我倒没想到,这陈佑竟然得了官家的眼缘。”
王朴却道:“只是不知官家是何想法,竟然让其当秦王府司马。”
说到这个,赵元昌也是嘿然一笑:“也不知是好是坏,据那李楼所言,除了此人,官家没有安排其它的王府官。”
“应该不是什么坏事。”王朴考虑一番道,“殿下您让其去归州,从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虽有瑕疵,但也还在水准之上。”
“就是杀心太重。”赵元昌无奈的摇摇头,“不过用着倒也放心。”
这段时间陈佑隔几天就来一封信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度和思想状态,赵普、潘美也都暗中来信将自己的观察告知赵元昌。
对比双方的信件就能知道,陈佑在信中对自己和赵、潘的功劳苦劳都没有弄虚作假。
同时很实诚地说出了自己工作上遇到的一些客观困难,有一些小小的抱怨,却也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思路。
最重要的是,陈佑绝口不提自己的私人恩怨。比如为了赶时间轻车简从抵达秭归却被张和侮辱刁难这件事,赵元昌是从赵普信中得知的。
将心比心,你是上司,遇到这种主动汇报工作进度、交待的事情办的也不错,偶尔透露一些情绪却不把私人恩怨带到工作里的下属,你会不会喜欢?
至少在赵元昌看来,陈佑这是把他当成自己人才会在信中表露情绪,这才说出了“用得放心”这样的话。
这边厢赵元昌点评陈佑,那边厢陈佑正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十多天里,归州四县上得了台面的大户有近一半都被他砍头抄家、搜刮钱粮了。
别看他杀的这么狠,偏偏在归州的名声还不错,穷苦大众也好,幸存的大户也好,甚至是大周军汉,谈到陈佑都要赞一声:“好汉!”
你道为何?无非“好处”二字!
那些幸存的大户或多或少都上缴了钱粮,再加上抄家所得的粮食,除了留做归州军兵的口粮外,陈佑他拿出一部分开了粥棚救济那些家无余粮的穷户。
而那些抄家得来的土地其中七成分给了无地或者少地的农户,另外三成暂做县衙、州衙公田,明年再分给逃难归来的农户。
陈佑估计等自己走了之后,这些田十有**会被卖给大户,不过他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再有就是那些金银珠宝,其中三成在请示过赵元昌之后直接分给了归州军兵。
另有两成拿出来奖励那些“自愿”租赁暂时无主田地的大户,总算是让他们怨气不是那么大。
其余一半全都运回江陵,送到赵元昌手中。
还有一项重要的财富就是抄家大户的男女家眷,全部低价卖给了其它大户,其中不乏姿色不错的少男少女。也有一部分卖不出去的直接许配给单身的军汉。
单这一件事,就让那些大户家主暗自庆幸的同时也觉得不亏。
你要说为何不挑选一些俊男靓女送给赵元昌。
陈佑可是看多了历史上原本破落的家庭凭借枕头风再起,然后报仇雪恨的例子!哪怕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他也不愿意去赌。
最后,彻底改变大户态度的是陈佑在赵普的建议下,拿出各县一半的循吏名额交给大户瓜分,另一半则重新招人。
州县小吏是地方大户施展影响力的重要抓手,陈佑先是帮他们扫除了一半的竞争对手,之后又送上这么一份大礼,原先“捐赠”粮食的不愉快早就抛到一边了。
通过以上的种种手段,陈佑在完成赵元昌下达的任务的同时也算是赚了一个好名声。
只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对那些底层民众只有短期的好处,时间一长就会恢复原状。
对比前世今生的所见所闻,陈佑觉得,想让民众活的好,摆在第一位的就是吏治。
只是吏治是个复杂的大工程,非有大威望大手段不能解决。
五代之后最著名的的三次变法,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张居正变法,无不是以吏治为改革开端。
然而这三次变法全都逃脱不了人亡政息的结局,主导者一旦失势,吏治崩坏的更快。
以陈佑现在的地位,还碰不得吏治这么个大蛋糕。
在宣纸上写下大大的“吏”字,又心烦意乱地将纸揉成一团丢进火盆。
现在归州事务都走上正轨,军事上的事情他管不了,只要这归州一日没被蜀军拿下,他在归州能做的就是盯紧了归州官吏。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丁小驴的声音:“老爷,有自称秦王使者的人在正厅等着。”
“秦王使者?”
陈佑先是一愣,据他了解,这世上并没有秦国啊!再说了,就算新立了一个秦国,派使者来找自己干啥?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该不会是京城封赏下来了吧?
想到这里,他开口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说着,取出火折子将火盆中的宣纸点燃烧尽才推门出去。
说起来,在这个时代取火有些麻烦。日常使用的都是燧石或者火镰,像火折子这样的东西,一来制作比较麻烦,二来很可能出现你要用却发现烧完了或者点不着。【1】
穿过隔墙从二厅走进正厅,厅内有三个身着大周军服的的军士正坐在门口的座椅上等着。
陈佑轻咳一声,军士们立刻站起来,转向陈佑叉手行礼道:“参见司马!”
“免礼。”
陈佑轻轻抬手,也不坐下,就站着问道:“你等所来何事?”
“回禀司马,小的们是受了秦王殿下的吩咐来给司马送敕命、官身的。”
第四十七章 眼下之事何为重
陈佑听了轻轻一挑眉,难道自己职位换了?
正想着,就见打头的这军士解下身后背着的包袱放到一旁的桌几上,打开包袱,只见里面塞的是布团。
紧接着,拨开布团,取出一个四寸多长的的布袋。
解开系上的布袋口,取出一花绫卷轴。
军士这才双手捧着卷轴恭敬地递给陈佑:“这便是司马的敕命。”
陈佑接过卷轴缓缓展开。
门下开头,年月日结尾,跟着一溜排的“宣”、“奉”、“行”。
正文内容不过几句话,陈佑看在眼里的更是只有这么一句:授明威将军、秦王府司马。
相比于现在的节度府行军司马,升了两阶,且多了明威将军这个散官。
只是,为何还是以武散官任文职?
想不通、想不通。
陈佑将圣旨卷好,这时另外两个军士也解开了自己背着的包裹。
转头看去,一包是绯色公服,另一包则是一个布袋和两个信封。
见陈佑收起圣旨,那军士再次开口道:“殿下吩咐小的东西送到之后就跟着司马!”
“嗯。”陈佑摆摆手,对身后的丁小驴道,“给他们整出一个房间,先下去歇着。”
待丁小驴带着三人离开,陈佑先打开布袋。
是一枚小巧的铜印,寸许大小,鼻钮。翻开来看,阳刻篆书“秦王司马印”。印身上还刻着一行小字:锦瑞三年四月十七,甲四。
看到这里,不由嘿然一声。这印还是新铸的,那“甲四”应该是铸工的代号。
将铜印重新装入布袋系到腰间,再看两个信封。
一个是自己的告身,没什么好说的。
另一个则是赵元昌的信。
赵元昌在信里简单地说了一下他受封秦王以及任七州都督的事情,然后让陈佑接到信之后赶回江陵,也就是原来的南平城。至于赵普、潘美,则等朝廷任命的刺史赴任之后再回去。
事情刚开了一个头就得离开,陈佑有些不舍。
不过这种情绪没有留存太久,他的注意力就放在赵元昌的职务上了。
按照赵普所说,赵元昌优势已经那么大了,再加上这次顺利拿下南平,竟然还没能拿下储位。这不会是要被翻盘的节奏吧?
之前跟着的南平王倒了,难道这新出炉的秦王也要完蛋?
这一刻,什么忧国忧民、什么心怀天下全都丢到一边去了,还是先想法子把秦王扶上皇位才是!
想到这里,陈佑自嘲地摇摇头。
这可是五代中期啊,要是其他穿越者来,恐怕想得是怎么自己建国争霸。
只是他有自知之明,前世虽然各种书籍看过不少,战略类的游戏也玩过,但真要他指挥军阵作战,不一定能成。反倒是在官场上勾心斗角来得比较熟稔,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将敕命、告身、公服等收好,陈佑派人请来赵普、潘美。
不多时,赵、潘二人来到二厅。
一番寒暄之后,陈佑将赵元昌的书信递给二人。
两人传看书信之时,自有仆从奉上茶水,陈佑便端着茶盏坐在椅子上静静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待两人看完书信之后,陈佑率先开口道:“我这次得蒙大帅推举、官家赏识,给了一个秦王府司马的差事。”
赵、潘二人皆是一愣,随即拱手笑道:“恭喜将明兄!”
陈佑连连摆手:“现在还不是恭喜的时候。”
说着,他脸色严肃起来:“想来二位也看到了,此次大帅虽有灭国之功,却受命都督七州军事,着实让人忧心。”
赵、潘二人也不是旁人,皆是赵元昌心腹,自然知道陈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当下脸上笑意也渐渐消失。
静了一会儿,潘美道:“将明兄何必忧虑,大帅如何说,我等如何做便是!”
赵普在一旁摇头道:“我等身为大帅下属,自然要为大帅分忧。”
潘美嘿然一声:“我看啊,你们是被归州这些杂务迷了眼!”
陈佑奇道:“怎么说?”
潘美摇头晃脑道:“当今乱世,兵马在手方是正理。前有梁、唐、晋三代,但见藩镇造反,不见文臣拥立。”
说到这里,潘美果断住口不言。
然而陈佑、赵普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两人不由面面相觑,然后笑道:“确实还是仲询看得明白!是我等多想了!”
此时陈佑疑虑尽去,爽朗拱手道:“既然如此,明早我便出发。这归州便交给则平和仲询了!”
赵、潘二人亦是拱手道:“将明放心便是!”
各自归去不提,次日一早,陈佑带齐物事便领着家兵,会同那三个军士骑马赶往江陵。
这快马加鞭和大队步行自不能比,三四百里的路程,早上出发,下午就到了。
进城之后,没有急着回府,而是在三位军士的带领下径直赶往秦王行营。
这秦王行营就是之前的中军大营,只不过现在节度使仪仗都送去给李继勋了,府内之前树立的旌节大纛此时都不见踪影。
只是甲兵执杖如故,威严未减半分。
赵元昌在书房内接见的陈佑。
一进书房,陈佑立刻长揖到地:“司马佑参见秦王殿下!”
“哈哈!将明快起!”赵元昌受了一礼,然后起身将陈佑扶起来。
重新落座,赵元昌打量着陈佑,笑道:“今次我兄弟三人一同封王,你可知你乃是三王府上唯一一个官家任命的王府官?”
听了这话,陈佑连忙站起来,一脸感激地朝汴京方向拱手道:“这都是官家器重!”
之后,又朝赵元昌一礼:“亦是大帅提拔!佑之能力,实在当不得官家和大帅如此看重!”
“当得!当得!”
对于陈佑的态度,赵元昌十分满意:“坐,不需要站着说话。”
待陈佑坐下,赵元昌这才收敛笑容问道:“如今将明乃是我王府唯一的官员,不知你作何想法?”
听得此话,陈佑心头一凛,这是在考校了!
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急着开口,而是仔细思索应该怎么说。
赵元昌也没催促,只是紧紧盯着陈佑。
良久,陈佑开口道:“大帅,属下以为,当前之要,乃是求贤与练兵二务!”
第四十九章 君臣问对定计策
赵元昌上身不由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将明且仔细分说。”
“是。”
陈佑答应一声,略一停顿,便郑重开口道:“士为知己者死,大帅看重于佑,佑也当尽心为大帅谋划。恕我直言,大帅所谋者,当在东宫!”
话未说完,他便紧紧盯着赵元昌。
只见赵元昌眉头轻轻抖动一下,紧接着十分平静地回答道:“不错。”
得到这样的回应,陈佑心里有底了,当即道:“佑尝闻帝王成事者皆有贤臣相助,帝尧有四岳十二牧,帝舜有八恺八元,秦有商君、齐有管仲,汉张萧唐房杜莫不如是。然则大帅今日将不过奉圣五校尉、士不足一掌之数,实不足道哉!”
赵元昌也点头道:“卿之所言,吾亦知之。”
陈佑接着道:“如今陛下敕大帅都督七州军事,此为天赐之机。当今乱世,七州之内,未尝不有遗珠以待明主。佑斗胆上策:大帅当行千金买马之策,以秦王之尊、爵禄之厚招揽名士;亦当广派军士探村访野,但有贤人,不拘农夫渔樵,行那三顾草庐之事。如此,天下皆知大帅求贤若渴,则贤士可期。”
说到这里,陈佑看了一眼赵元昌,见其面色微动,心知此言有效,这才继续说:“然此策可扬大帅之名,却伤父子之情。”
听到这话,赵元昌面色一变:“此言是何道理?”
到了这时,陈佑也不好坐着了,站起身来拱手道:“如今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帅居于京城、位列东宫便罢,然则以藩王之名统军于外却广求贤士,吴王刘濞殷鉴在前啊!”
见赵元昌面色阴晴不定,陈佑也不敢卖关子,赶紧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今次回转江陵之前,曾与赵书记、潘将军一晤,潘将军有一言让我如醍醐灌顶。”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但见藩镇造反,不见文臣拥立!”
仿佛一道惊雷闪过,赵元昌感觉一阵颤栗。
陈佑当即长揖到地:“汉惠帝有商山四皓,以致汉高不敢易储;当今之世,惟兵马大将可比商山四皓,望大帅知之!”
说完,他就这么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赵元昌在椅子上愣了好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起身来扶起陈佑:“孤得将明,如汉高之得子房!”
这既是夸赞陈佑,又是自比汉高祖明志。
这么高的夸赞,陈佑可不敢受着,他知道自己同张良这等神人天差地别,当下谦逊道:“殿下过誉。殿下只是当局者迷罢了,这番道理即便我不说,殿下也能知晓。”
对陈佑的吹捧,赵元昌只是笑了笑,并不反驳。
花花轿子众人抬,所谓君臣相得,也就这么个意思。
重新坐下,赵元昌叹道:“即便将明不说,我也是要练兵的。这南平故地乃四战之地,非有大军不能站稳。”
“大帅所言甚是。”陈佑附和一声,又道,“属下以为,大帅当集七州之兵,以攻代守。”
赵元昌摇头道:“不妥!没有朝廷的支持,大仗打不起来。”
说到这里,他笑着指点陈佑道:“将明你虽然是武将出身,可也不能只想着军事!”
陈佑尴尬一笑:“是我孟浪了。”
他也是刚刚一番长篇大论后有些膨胀了,一时没考虑到赵元昌领的这十多万大军后勤可全靠朝廷支撑。
赵元昌摆摆手:“如今我这王府职官空缺,我会上书请建都督府,到时两府合并,将明你便以都督府司马的身份办公。”
“是!”陈佑自然是应着。
之后又谈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赵元昌便让陈佑回去休息。
出了书房,陈佑长舒了一口气:经过今天的谈话,自己终于成为赵元昌的心腹了。接下来只要尽心辅佐,一旦赵元昌继位,自己就是潜邸旧臣,一个从龙之功跑不了!
到了那时,估摸着也能得一个首相之位,正可大展宏图。
这么想着,会同刘河丁小驴等家兵返回府中。
自秦王行营到陈府也不算多远,而且也不需要经过商业繁华的街道,只是这一路行来,看着江陵城内再也没有二十多天之前那人心惶惶的景象。
来到门前,自有家兵上前叫门:“速速开门,老爷回来了!”
门内静了一瞬,随即听到门内一个声音道:“快去通知管家!”
紧接着,一阵吱呀声中,府门缓缓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门房叉手行礼道:“老爷!”
“嗯。”陈佑大步走进门内,随口对刘河丁小驴道,“你们也先去休息吧。”
说完,接过一直背在家兵身上的包裹自顾自朝书房走去。
还没走到书房,就见管家陈行文一路小跑过来:“老爷!老爷!”
陈佑转头皱眉道:“跑这么急作甚?”
陈行文跑到陈佑身边,嘿嘿笑道:“这不是急着过来找您吗?老爷离家这么久,不若先去客厅用点吃食。”
“别了!”陈佑摆手道,“你直接让人给我送到书房就好。”
陈行文听了,面露苦色不住地搓手:“还是去客厅吧,小的让厨房多做点肉菜。”
陈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行文,直看得他心底发虚。
“我说,文哥儿,你不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陈行文连忙摆手否认:“哪能呐!小的怎么敢欺瞒老爷!”
陈佑一脸怀疑地神色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算了,就听你的,我倒要看看你耍什么手段!”
“嘿嘿!小的能有什么手段好耍。”陈行文呵呵笑着在前方引路。
陈府也不是很大,很快就来到了客厅。
刚一进门,只是抬眼一扫,陈佑“呀”了一声,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
只听客厅内传来一阵莺啼燕语声:“参见老爷!”
“这、这......”陈佑一脸惊诧地指着厅内的六名女子,看向陈行文问道,“这都是什么!”
陈行文瞅着陈佑脸色不对,脸上的得意消失了,惴惴不安地小声答道:“您不是说家里面要添几个婢女吗。正好太爷孝期已过,日后老爷迎来送往,小的便寻思着买来几个舞女。”
陈佑看看陈行文,又看看屋内那六位面露不安的舞女,突然展颜笑道:“哈哈!好啊!文哥儿!你这次做的不错!”
第四十九章 享乐之心起复消
陈佑把陈行文夸了一通,走进客厅坐到主位上,随手将包裹放到一旁,抬眼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六位舞女。
这六名皆是头发高高绾起,披着素色肩配,穿着同样花色襦裙,这襦裙长及地面,衣袖甚宽。至于鞋,则被遮挡在襦裙之下,无法看清。
此六人身高六尺有余,大概是前世一米五五到一米六之间。身材嘛,环肥燕瘦,各有风姿。
应该是临时召集来的原因,此时这六人皆是未施粉黛,眉眼间透着不同的神态,都是清秀往上,至少比之前那个沉默的小丫鬟好。
眨了眨眼,陈佑正要说话,却见仆人搬着条桌过来了。
站在一旁的陈行文立刻出声道:“好了好了,既然老爷见过了,你们就都回去歇着罢!”
六人齐声娇滴滴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步态盈盈地离开。
陈佑张了张嘴,最后啥都没说出来,嫌弃地看了一眼陈行文,拿起送上来的湿毛巾擦手。
他还准备享受一把封建王朝高官的**生活,让这些女子服侍用餐呢!结果都被管家赶走了。
陈佑吃饭的当口,陈行文一直在一旁絮絮叨叨这段时间的事情。
什么为了买这群舞女和几个乐师花了多少多少钱啦,这些人月钱给多少啊,家里又添了几个铺子、几十亩地啦。
陈佑偶尔也会停下来问几句,总的来说,陈行文这个管家当得还蛮合格。
最后,陈行文说好饭后将账本送到书房给陈佑过目之后,便也下去吃晚饭了。
接下来的日子总算安稳下来,这期间陈佑让刘河同丁小驴去请周敞和那个吴校尉来家中做客,结果周敞推脱有事没来,只有吴校尉来了。
说起来两人跟着陈佑反正,陈佑既不在军中,也就没人照应,虽有反正之功,却也当不得校尉了。
周敞以宣节副尉当了一个都头,而那个吴校尉吴竹林却是以宣节校尉的身份当了一个营副。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吴竹林在夺宫之战中受了伤,脸上多了一条刀疤,故而奖励要高一些。
至于周敞,估计是怨恨陈佑夺了原本“属于他的功劳”。对于此,陈佑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不去管他。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六月。
陈佑现在是王府司马,从四品下,掌统府僚、纪纲职务。然而秦王府现在总共就陈佑一个府僚,没什么人可以被他统领,也没什么纪纲能被执行。
是以开始一段时间陈佑一直在恶补这个时代的一些知识,同时效仿太祖同志调查湖南农村情况的做法,带着一众家兵到处走走看看。
生长在红旗下的陈佑从来只是在书上才能看到人对人的剥削能到这种程度:江陵这边的普通农户,从农田里得到的收获至少有五成要用来交租。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并没有!
自耕农还要服从县衙摊派的劳役,若是你不向衙役小吏行贿,就会被安排那些路程远的活。有可能真正需要干活的时间只有三天,但你来回就要花个十几二十天。
而且来回路费加上干活的吃喝都需要自掏腰包,要是小吏心狠一点,给你安排在农忙季节,那真的是哭都哭不出来。
要想摆脱劳役,只有三个办法:逃入山林、做地主佃户、做佛寺佃户。
第一点自不必说,不到生死存亡之际,普通人没人愿意在山林中过与世隔绝的生活。
而做地主佃户,地主确实会帮忙缴纳役银,然而江陵地区佃租普遍在七成左右,有的甚至达到八成、九成!
这是什么概念?你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得到的收获还不够你几个月的吃食!
可能有人会问了,剥削这么严重,佃户难道不会饿死吗?
这就不得不感叹人的生命力之顽强了,江陵毕竟有江水过境,水域众多,粮食不够吃还有水产来补。再加上野菜野果甚至树皮草根,太平年景倒也能艰难地活下来。
再说了,就算佃户饿死了,也依然会有人抢着做佃户的。
最后就是做佛寺的佃户了,因为不用缴纳役银的缘故,佛寺的租子一般也就是六成多,佃户的日子虽然苦一点,倒也比前面三种活法好一点。
只是佛寺毕竟少,能有土地挂靠佛寺的自耕农也不多。
说起来当真可笑,竟有人想当佃户而不得!
或许是看多了吧,陈佑到后来都没有太大的心理波动了,只是刚刚升起的享乐心思渐渐淡了。
这天,陈佑告罪着从一户破屋中出来,站在路边抿唇不语。身后的几个家兵也是一脸严肃。
突然站在他身后的丁小驴道:“老爷,咱们帮帮他们吧!”
“帮?”陈佑转身看着这间破屋,也好似看向许许多多类似的家庭,“怎么帮?你是帮得了一千户还是一万户,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可是......”
陈佑收回目光:“社会不改变,他们的生活境遇就好不了。走吧。”
说着,骑上路边拴着的马匹回城。
刚回到府前,还没下马,就听门房道:“老爷,秦王府来人通知您午正二刻到王府去。”
陈佑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由皱眉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马上到午正。”
“算了!吩咐厨房做好等着,我先去王府看看。”
陈佑一甩马鞭,调转马头朝王府行去,这段时间他倒是把马术练得纯熟了。
到得秦王行营府外,正好见一中年文士骑着一头黑色毛驴慢悠悠地走过来。
陈佑连忙下马拱手道:“甘先生!”
这甘先生看到陈佑,也翻身下驴,笑着拱手道:“陈司马!”
说着,打量着陈佑一行,笑问道:“司马这是刚从城外回来?”
“正是,先生慧眼。”
甘先生得意一笑:“慧眼倒谈不上,心细罢了!”
说着,朝府门内一伸手:“司马请。”
陈佑也恭敬道:“先生先请。”
甘先生哈哈笑了两声,抬腿迈步道:“那甘某就不客气了!”
看着甘先生将毛驴交给门口的军士,甩着袖子走进秦王行营,陈佑摇摇头,转身对丁小驴等人道:“你们就先回去罢,不用在这里等我了。”
说着,也将马匹交给军士,走进府中。
第五十章 突如其来召回京
走进府内正厅,只见厅内摆满了座椅,此时零零散散也坐了不少人。
陈佑刚进门,就有不少人拱手招呼道:“陈司马!”
他身为秦王府唯一一个王府官,同时也算是大都督府的三把手,两个月来人缘也还不错。
陈佑也脸上堆满笑容一一回礼,走了没几步,他突然看向一人笑问道:“则平何时回来的?”
“上午才到。”赵普回了一句,脸上露出探询的神色,“倒是听说将明兄最近天天往乡下跑?”
“也没有天天。”陈佑摆摆手,脚下却不停,“左右无事,索性到处看看。”
赵普还没答话,就有都督府的底层文士出声捧道:“陈司马关心民间疾苦,也是心怀天下之人!”
陈佑摇头笑道:“当不得,当不得。”
说着,走到右手边第二把椅子上坐下,同赵普只隔了一个座位,两人也就顺势探着身子交谈起来。
陈佑率先问道:“则平今次在襄州所行可顺利?”
“还成,我来时,襄州知州已经开始整训团练。”
五月中旬赵元昌立都督府的请求被批准,朝廷设荆南大都督,都督江陵、复、郢、襄、房、归、峡七州军事,以秦王赵元昌行荆南大都督之职,开大都督府。
同时敕命江陵知府吕施彦兼荆南大都督府长史,其余官员由赵元昌自行任免。
之后,出乎意料的,来归、峡二州赴任的是知州而非刺史。
在大周,刺史和知州的区别就在于:刺史可以管州内军事,而知州只能管政事。
也因此,赵元昌教广节军都指挥使张和主管归州团练、安远军都指挥使杜安荣主管峡州团练。
紧接着任命刚刚回到江陵的赵普为大都督府司马,前去复、郢、襄、房四州督促各州刺史、知州召集团练编练州兵。
两人正聊着,一天命之年老农模样的短须文士自门外走到赵普下手边坐下。
两人便也住口不言,朝那人拱手道:“方正先生。”
文士也拱手回道:“陈司马、赵参军。”
说着,看着赵普笑道:“赵参军看着清减许多。”
赵普哈哈一笑:“行旅之苦罢了,倒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庶务都压在方正先生一人身上。”
文士轻捋胡须,面露畅快之色:“某乐在其中啊!”
陈佑、赵普也跟着笑了几声,各自端坐独自思量。
这文士姓宋,名敏贞,字方正,乃是赵元昌新辟的都督府录事参军事。
说起来这两个月来,赵元昌搜寻之下倒也发现了一些可用之人。不过大部分人都被他打发到州县历练去了,留在身边的也就只有三文一武共四人。
宋敏贞就是其中官职最高的。
另外三人分别是都督府法曹参军事甘靖宇、功曹参军事胡承约、赵元昌亲兵包牯牛。
其中,那法曹参军事甘靖宇就是之前陈佑在府门外遇到的甘先生。
过不多时,厅内渐渐坐满,升任都督府司马的王朴也在陈佑、赵普之间坐下。他之所以位次低于陈佑,是因为他的散官衔只是从五品下,比陈佑低。
眼看就要到午时二刻了,一身便服的赵元昌和吕施彦先后走入厅内。顿时不论文武,厅内官员齐齐站起身来拱手道:“参见大都督!”
赵元昌走到主位站定,抬手虚压,发出洪亮地声音:“坐!”
一阵拖动椅子的声音之后,众人安静坐好。
吕施彦就坐在陈佑上手,至于左首的两把椅子,却还空着。
那是给马青、李继勋二人所留,厅内的布局是武左文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来参会的都指挥使、指挥使们官阶要比这边大多数文士要高。
赵元昌坐在椅子上环视厅内,心中甚是满意,故而笑着开口道:“我大中午的把你们叫来,估计不少人都没吃饭吧?”
“都督相招,便是不吃又怎样!”
“殿下有事,我等自然不能耽搁。”
......
一群拍马屁的声音响起,赵元昌含笑压手,示意安静。
待众人安静下来,赵元昌这才收敛笑容道:“我也就长话短说了,这次把大家都叫过来,只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众人皆是眼睛盯着他,竖着耳朵听他怎么说。
“陛下急召我回京,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军事交由怀化大将军马青负责,各地州兵编练交由长史吕施彦负责,司马王朴协助。”
此话一出,厅内一阵哗然。
陈佑也是惊诧莫名,不知道为何赵元昌会被突然召回京城。
正想着,他突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眼看去,正好见到几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顿时心中一跳:王朴坐序分明在自己之下,为何这次让王朴协助吕施彦,那自己该如何自处?
不等他多想,就听赵元昌继续道:“我已写信给马、李两位将军,这段时间以守为主,各军谨守营地勿要轻动。”
“谨遵都督之令!”左侧一众将军校尉齐声抱拳应下。
赵元昌点点,转向文官道:“此次将明、德俭随我回京。则平,方正先生年纪大了,你这段时间就劳累一些,负责各州居中联络,多让方正先生负责府内事务。”
“是。”陈佑、胡承约、赵普也应了一声。
宋敏贞则是拱手道:“有劳殿下体谅。”
赵元昌继续道:“还望诸君各守本职,协助吕长史管好都督府事。”
“是!”
等了这么久,整个会只不过开了一个刻钟不到。
众人起身纷纷离去,赵元昌出声将都督府众人留下。
陈佑只好收回迈出的步子,转身坐回原位。
待厅内只剩下陈佑等六人,赵元昌长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道:“德俭,你回去之后,把功、仓、户三曹的事情向方正先生交接一下。嗯,顺便准备准备远行之物,这方面则平比较有经验。”
胡承约和宋敏贞一同应下,赵普则是苦笑道:“我也就天天跑路了。”
众人不由笑出声来,赵元昌脸上也露出轻松之色。
只是他的轻松并没有维持多久,便又一脸严肃地道:“我不在这段时间,文伯、则平,还有方正先生和定邦,你们要注意吕施彦,别让他搞出什么事情来。”
第五十一章 险铸大错自为之
听到这话,场内没有人疑惑。毕竟在这里的都是赵元昌的班底,自然能通过赵元昌得知吕施彦是集贤相朱庆尧的人,而朱庆尧,和目前力挺赵元昌的昭文相孙启祥、史馆相苏逢吉有矛盾。
沉吟一阵,陈佑突然开口问道:“大帅,不知官家此次召您回京所为何事?”
一听这话,众人皆是面露期待地看向赵元昌。
谁承想赵元昌也摇头道:“我也不知,来人只是带来了加盖政事堂印的敕牒,具体何事也问不出来。”
听了这个回答,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一直静默不语的宋敏贞开口道:“敢问殿下,此敕可否确认是陛下旨意?”
“其上有朱笔御批,又有官家印玺,不似作伪。”赵元昌皱着眉头道,“且京中未传来消息。”
王朴当即厉声道:“殿下勿要多想!官家岂会加害殿下不成!”
赵元昌悚然一惊,连忙起身朝王朴鞠躬道:“文伯教训的是!”
王朴则是一一盯着陈佑等人,教训道:“诸位莫要怂恿殿下步入歧途!”
陈佑先是一愣,随即面露惭色,起身行礼道:“文伯先生教训的是,是我等想错了。”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露出后怕之色纷纷朝王朴行礼。
王朴这才面色稍霁,朝赵元昌躬身行礼道:“殿下,恕臣无礼。”
赵元昌连忙扶起他:“文伯何至于此!正是有文伯时时提醒,我才能走到今日啊!”
赵普也道:“文伯先生所言乃是忠厚之言,若非先生,我等就要误了大帅。”
宋敏贞也是面露惭色:“多亏王司马提醒。”
王朴也看向陈佑众人,苦口劝道:“我亦知晓诸位都是为了殿下出谋划策,只是官家同殿下乃是父子,俗话说疏不间亲,切不可坏了官家和殿下的父子之情啊!”
听了这话,陈佑心头一震,顿时冷汗涔涔,艰难地起身,在一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拜倒在地。
“将明,你这是......”赵元昌一愣,随即想扶起陈佑。
陈佑却不肯起来,只是苦涩道:“佑险些害了殿下!若非文伯先生今日所言,我还在沾沾自喜,犯下大错而不自知!”
刚被训了一通的赵元昌一脸疑惑:“将明何错之有?不论何事,且先起来再说!”
还是赵普反应快,当下一拍脑袋道:“寻贤!”
众人这才恍然。
陈佑更是惭愧:“正是,我知晓殿下身为外藩本不该招贤纳士......”
他还没说完,就听赵元昌哈哈笑道:“原来是因为此事!我还当为何。”
说着,他再次扶住陈佑:“将明且放宽心,便是你不说,我也得招纳贤者以充都督府事。再说了,”说到这里,他看向宋敏贞三人,“能得方正先生三人,吾无悔矣!”
这话说得漂亮!
宋敏贞三人皆是面色激动地朝赵元昌拱手道:“殿下!”
王朴亦是轻抚胡须道:“殿下所言甚是,况且此事尚未持久,就此停了便是。”
赵元昌点点头,对陈佑道:“文伯也这般说,将明可以放心了吧?”
拜倒在地的陈佑听着赵元昌的一席话,真的是感觉此人若非赵鸿运之子,亦可白手起家、成一朝之祖。偏偏身为人子,限制了他的发展。
赵元昌怎样先不管他,只是自己刚刚出了大错,还得想法子挽回才是。
从地面上爬起来的陈佑并没有坐下,而是朝赵元昌一揖道:“佑犯下大错,心中不安,若是殿下尚且信我,请允许我补救。”
赵元昌大气地挥手道:“我自然是信将明的,但说无妨!”
“是!”
陈佑整理了一下语言,深吸一口气后缓缓道:“殿下乃秦王,府内当有傅一人,友一人。傅掌傅相赞导,而匡其过失;友陪侍规讽。”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道:“臣以为,殿下当上书奏请陛下以德高饱学之士为傅、以刚正不阿之士为友。且当请陛下选人充入王府、都督府为殿下属僚。”【1】
“妙!”王朴第一个赞道,“将明此言甚妙!殿下如今正当示陛下以真、以诚、以亲、以孝,如此方能得圣心。”
胡承约也在一旁补充道:“且殿下当立刻上书急奏,归京之途亦须迅捷。”
听到这里,赵元昌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个中道理了,当即笑道:“此言有理,孤有诸位贤才辅佐,又有何惧?”
接下来,众人又集思广益完善其中细节,甚至顾不上吃饭,一同帮赵元昌润饰即将上奏的表文。
一直到未正,几人才各自散去。
在府内行了一阵,陈佑突然叫住前面的王朴:“文伯先生留步。”
王朴不解地转过头来问道:“将明何事?”
陈佑真诚一礼:“多亏文伯先生提醒,才让佑没有铸成大错!”
王朴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我都是为殿下办事,自当互相督促。”
陈佑却道:“虽如此,但佑年纪尚轻,难免有思虑不周之事,还请文伯先生多多教我!”
这便是想向王朴取经了。
王朴看着一脸认真的陈佑,沉默一会儿才道:“将明你自然极其聪慧的,从你提出的几策来看,你最善揣摩人心。”
陈佑听着,一脸严肃。王朴没说错,他干了几十年的公务员,要是不善揣摩人心,能干到县里一把手吗?只可惜最后站错队,以致于后来蹉跎数年。
只听王朴接着道:“只是将明你忘了一件事。”
陈佑一惊,再次躬身道:“还请文伯先生明示。”
“这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普通人都晓得,只可惜似你这等早慧之人偏偏看不明白。”王朴摇摇头,“或许是你经常能猜透旁人心思,所以你忘了,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最易变的是人心,最持久的也是人心。”
陈佑听了,默然不语。
见他如此,王朴叹了口气:“你仔细思量罢!只是你此去跟随殿下入京,且记住一件事:天家无情不假,但天家之人不是不需要情。”
陈佑躬身一礼:“文伯先生教诲,佑必将谨记在心。”
“你且好自为之。”王朴拍了拍陈佑的肩膀,转身离去。【2】
第五十二章 快马频至事愈急(一)
陈佑独自站在原地低头沉思。
今天这短短两个时辰发生的事情,对他的冲击比较大。
不知从何时起,他考虑事情全然是从利益出发,虽顾及人性,但却忽视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结果这一次就栽了一个跟头,还好补救及时。
只是那一拜,陈佑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拜的那么干脆。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嘲一笑,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软膝盖,果然官当久了,不自觉地就会对权力产生敬畏之心。
弱者屈从于规则,强者改变规则。相比于这个时代的规矩来说,陈佑还是一个弱者,只能利用规则慢慢往上爬。
虽然这么安慰自己,陈佑张开双臂低头打量自己,还是掩盖不了自己缩在这官袍下的小!
不理会周围军士仆从异样的目光,陈佑摇摇头,脸上挂着笑容快步走出行营。
回到府中,把缰绳和马鞭扔给门房,径直来到正厅。
陈行文早就在这等着了,一见到陈佑的身影,立马吩咐厨房起菜。
不等陈行文说话,陈佑直接道:“万育可在府中?”
“庞公子已经回府了。”
“你让人去问一下他,他可会骑马,若会骑马就同我一齐入京。嗯,顺便通知刘河、丁小驴到书房等我。”
“老爷您要去京城?”
“嗯,这次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明天就出发,你把我东西都收拾好。”
“是。”
这万育就是庞中和的字,名字取自《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陈佑自归州回来之后,庞家就把庞中和送到陈佑身边“学习”。其实也就是当个文书,目的嘛,自然是让两家更近一点。
估摸着陈佑要是对那个小丫头有亲近的举动,或许庞家甚至会主动提出结亲的想法。
这段时间陈佑也把庞家的情况摸清楚了。
庞典确实有二子,长子庞礼庞伯仪数年前在一次战斗中伤了腿,无奈病退;次子则在十多年前病逝,妻子改嫁,留下一个孤女,也就是被称为言姐儿的庞言兮。
庞中和今年十七,庞言兮也不过十三,皆未到议亲的时候,否则也不需要靠陈佑这个“故人之子”了。
三菜一汤,味道也还可以,陈佑快速吃完,漱口净手之后,缓缓踱至书房。
刘、丁二人早已在书房等着了。
陈佑坐到书桌前,直接开口道:“我要陪同秦王入京,小驴带几个人跟着我,刘河留守。”
两人各自应下,陈佑又敲了敲桌子,皱眉道:“小驴你这名字要改一下,未免粗俗了些。”
丁小驴连忙道:“还请老爷赐名。”
“就叫丁骁,字嘛,就骏驰。”
丁小驴眨眨眼,苦着脸道:“老爷,您说的这些个字小的也不会啊!”
听了这话,陈佑先是一愣:“你没上过蒙学?”
见丁小驴摇头,陈佑不由扶额叹道:“罢了,我写给你。”
研墨写了丁骁骏驰四个字,提起来抖了抖递给丁小驴严声道:“速速记下,以后要学会写!”
“老爷您放心吧!”丁小驴拍着胸脯保证着,将纸张叠好塞进怀里,得意地瞥了一眼刘河。
这两人还在暗中较着劲呢!
见此情景,陈佑也不点破,只是笑道:“刘河也还没字吧?”
“回老爷的话,小的爹娘都不识字,这个名还是请村里先生起的。”刘河听到陈佑这么问,隐约能猜到陈佑的意思了,当下也有些激动。
“不知你可愿某给你起一个字?”
“还请老爷赐字!”
“刘河,既然名为河,那就字就叫清源吧,如何?”
刘河自无不应之理,只是他也不识字,陈佑只好再写一张给他。
叮嘱刘河一些事宜之后,陈佑就将两人打发下去,独自翻书。
过不多时,陈行文过来说庞中和要一同去,陈佑也只是点点头,让通知庞中和明天一早到陈府来。
次日一早,陈佑会同庞中和以及四个家兵骑马赶至秦王行营。
庞、丁等人在外等着,陈佑则赶到正厅。
厅内已经有两人在等着了,正是胡承约同赵元昌的亲卫队正蒋树。
“胡先生,蒋队正,二位来得蛮早啊!”还没进门,陈佑就拱手打招呼。
胡、蒋二人也各自回礼。
“我二人就在府内,自然到得早。”
又寒暄几句,三人各自坐下。
不多时,一身劲装的赵元昌走了出来,三人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
赵元昌轻轻抬手,看到陈佑之后,不由笑道:“将明你天天就这一件衣物?也不知道换一件。”
陈佑此时穿的是让府里裁缝改的一身短打,他一次性做了好几套,每天下乡都穿着,是以赵元昌会如此说。
陈佑只得解释道:“大帅,我这是相同样式的做了六七套,虽然看着不甚文雅,但胜在便捷。”
“行了,得空了你送一套来给我试试!现在咱们就出发,蒋三你备好马了没?”
后一句话问的是蒋树。
“殿下放心,属下早已安排好!”
“嗯。”赵元昌点点头,看向陈佑、胡承约二人道,“这次入京比较急,你二人还受得住吧?”
胡承约当即开口道:“岂有都督受得住而我等受不住之理!”
陈佑亦是出言附和。
见两人这般表态,当下也不耽搁,赵元昌率先向外走去。
一刻之后,一行三十余骑自江陵北门出城,一路绝尘而去。
自江陵至开封府汴京城,按照直线来走,需要过汉水,然后经郢、随、唐、蔡、许五州,共一千多里路程。
现在正值六月盛夏,适合行路的时间很短,基本上只有上午巳时之前、下午申时之后能快速路,其余时间只得缓速慢行,不时还得寻一处阴凉歇个把钟头。
这样一来,一天能走的路程就有限了,大概也就两百多里路,到开封需要五六天时间。
好在大周对境内控制还算可以,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不开眼的来劫道。
如此到了第三天,一行人已经来到唐州境内。
申正一刻,正好行至一处驿站,看胡承约和庞中和两人苍白的脸色,赵元昌下令进驿站修整一晚。
一行人正要进驿站,突然听到北方一阵马蹄声,不由顿足看去。
只见两骑带着一阵尘土快速朝驿站而来,远远的就喊道:“加急公文!速速让开!”
第五十三章 快马频至事愈急(二)
听了这话,众人连忙散开。
周承唐制,阻拦驿马被撞死纯属活该,如果侥幸没死,更是会被判罚。
再说了常人也没几人有那个胆子拦在全速奔驰的快马前面,那冲击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两骑早早减速,还未停稳就呼喊道:“驿长!换马!”
待两人停下,众人才能看清,这两人穿的不是通常的驿丁服饰,而是家兵服饰。此时两人脸色通红,额头满是汗珠,可似乎还不准备休息,要换马接着前进。
正惊诧间,那两人突然顿住,紧接着朝赵元昌行礼道:“小人参见秦王殿下!”
赵元昌不由奇道:“你二人认得于我?”
却见其中一个骑士从背上解下文书袋掏出一封书信恭敬地递给赵元昌:“小的二人乃是苏相公家兵,奉相公之命送急件给殿下,临行前看了殿下画像,故而能识得。”
赵元昌点点头,接过信封拆开阅览。
这时驿长牵着两匹马出来,蒋树当即去同驿长交涉。
陈佑在一旁看着,只见赵元昌拿着信纸的手指不由握紧,脸色也愈加严峻,不免好奇信内究竟说了啥。
赵元昌深吸一口气平静心情,正巧此时薛树让驿长安排好了房间,他便吩咐一众人先吃饭休息,那两名骑士也被他留下一同安排。
见此情景,陈佑也只得按捺住好奇心走进驿站。
这驿站名为平氏驿,乃是唐州和随州边界的一处驿站。
实际上此时还没有“驿站”这个词,一直都是称为“驿”,直到元朝才有“驿站”这个称呼。
满怀好奇地吃完这顿饭,陈佑等人正要去洗漱,赵元昌却喊道:“将明、德俭,你二人到我房间来。”
说完,便转身离开。
陈佑、胡承约二人连忙跟上,蒋树则迅速安排四个亲兵前去守候。
平氏驿有前后两块区域,前部是三层楼的普通住房,就跟客店类似。这客店便是所谓的客栈了,只不过此时还没客栈这个称呼罢了。
至于后部,则是几个单门独户的小院,虽然一个院子只有三间房,但也比挤在前面要好很多。
只不过呢,除了那些大的驿站,现在全国驿站几乎都被当地的富户承包了。人家承包这个不是给国家做好事,而是要赚钱的!
是以,普通官员或者驿使来此,不掏钱的话就只能在三层木楼里住着。而这三层木楼也分等次,最好的留给掏钱的客商或者中层官员,其余人等,不安排你住最差的房间就算是好的了。
而你要是给的钱多呢,就能住进私密性较强,环境好服务也好的小院。
最重要的是,朝廷是会给驿站拨款的,虽不多,但也是一笔进项。太平时节经营驿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赚钱法门。
当然,赵元昌身为亲王之尊,就算没掏钱,这驿长也不敢让他挤在三层小楼里啊!
也亏得这时候平氏驿内没什么人,这一行人都被安排进了小院中。
陈佑、胡承约跟在赵元昌身后走进编号为“甲”的小院中,跟来的四名亲兵熟稔地散在院内。
走进其中一隔房间,关门之后赵元昌掏出那封信递给陈佑,面色严肃道:“将明你看看。”
陈佑好奇地接过信纸,凝神看去,其上只有两列字:“孙相公罢相,昭文相出缺。”
大周朝廷上够资格被称为相公的也就政事堂三人加枢密院三人,放宽一点最多也只能加上三司使。
这孙相公自然就只能是首相孙启祥!
孙启祥一直是赵元昌的坚定支持者,这次突然罢相,实在是让人遐想。
看到这两句话,陈佑先是一惊,然后抿着唇将信纸递给胡承约。
待两人都看完,赵元昌开口道:“孙相公此人你们是知道的,你二人如何看待此事?”
陈、胡二人对视一眼,陈佑率先开口道:“回禀大帅,孙相公如今六十有二,朝堂事务繁忙,或者只是正常的......”
说着他自己就说不下去了,毕竟“罢相”二字已经说明孙启祥是被赵鸿运撵回家的,而非自请致仕。
赵元昌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故而道:“将明不必安慰于我,且直说便是。”
陈佑沉默一阵,转头示意胡承约说话。
胡承约当下轻咳一声道:“殿下,属下以为,此时情况不明,一切还是等入京再说。”
这话也算在理,赵元昌点头道:“嗯,你们说,我是否需要支持苏相公争夺首相之位?”
“不可!”陈佑、胡承约异口同声道。
这倒让赵元昌有些意外:“为何?”
胡承约见陈佑闭口不言,便开口解释道:“殿下曾说,这苏相公所恃者,不过敛财而已。恕我直言,苏相必不长久,殿下切不可保此人!”
“然则苏相公一直支持于我,我岂可弃之不顾?”赵元昌还是皱眉。
陈佑趁势道:“大帅重情重义,乃是吾等所乐见,然而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不知官家所思所想之前,大帅切不可妄动,免得违了圣意,伤了父子之情。”
他在“父子之情”四个字上加重读音,赵元昌听后,沉默良久才道:“吾知矣!”
次日卯时未至一行人便出发了,眼看到要到午时,蒋树提议找一处阴凉之地躲过这两个时辰的毒日。
正巧路旁便是树林,一行人便拉着马匹朝拿出树林行去。
未初二刻,眼看日头不是很毒,一行人等便准备继续上路,以期早日赶到开封。
刚上官道,就又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陈佑心中一动:又有坏消息?
转头看去,正是北方来人,同样的是两骑。
赵元昌此时心中也有不好的预测,连忙让蒋树上前喊话:“兀那驿使!可是找寻秦王殿下!”
听到蒋树的喊声,快马奔腾的骑手放慢速度道:“正是!”
“殿下正在此处!”
两骑手叫了一声,连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参见殿下!”
行礼之时,犹自喘息不止。
赵元昌面色严肃道:“你等可是奉了苏相公之令?”
“正是!”骑手大声答应着,解下文书袋掏出信封交给赵元昌。
只见赵元昌揭开信封看到信之后,脸色更加难看,随手将信递给陈佑,对那两人道:“两位先歇息一番。”
第五十四章 心急火燎急入京
陈佑接过信纸仔细看去,只见其上写着:“官家赐婚,以集贤之女为荆王妃。”
默然不语,将信纸转递给胡承约。
这封信和上一封字迹明显是出自一人之手,只是今日这信上稍稍潦草,看来苏逢吉得知这消息之后心绪也颇不平静啊!
也难怪,先是把在荆南大都督任上不过两个月的赵元昌紧急召回,紧接着一向支持赵元昌的昭文相孙启祥罢相,现在又让荆王迎娶集贤相朱庆尧之女。
这怎么看都是秦王失势的前兆啊!
想到此处,陈佑心中一沉,抬眼看向赵元昌。却见赵元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由心头一跳,咬咬牙道:“大帅,文伯先生曾言......”
他话还没说完,赵元昌就摆手道:“我知道!”
说着,他转向蒋树道:“蒋三,你带几个人跟我一起先走,剩下的同将明、德俭慢行。”
这是准备以最快速度入京了。
现在是表忠心的最好机会,陈佑当即道:“大帅!佑愿同大帅一齐入京!”
听到陈佑的话,胡承约也反应过来:“承约也愿同大帅一齐入京!”
赵元昌盯着两人,目光渐暖,露出一丝笑容道:“将明乃是武将,此次便同我一齐罢。至于德俭,此去路途甚急,恐怕你身体熬不住。且这些人也需要人领着。”
胡承约犹豫了一下,便也点头答应下来:“殿下放心,臣必将一行人等安全带到开封!”
赵元昌点点头,又看到陈佑的衣着,便问道:“将明你可有带着公服?”
“带着在!”
“等下一起带上,免得官家召见一时之间找不到。”
“好!”陈佑答应着,走到丁骁面前接过包裹。
一路上没起到多少作用的庞中和一瘸一拐地走到陈佑面前问道:“司马,出了何事?”
陈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京中有急事,不需担心。倒是你腿既然磨破了,那就老老实实侧坐着。”
却原来这两天急着赶路,庞中和大腿被马鞍磨破了。陈佑让他仿照女子侧坐在马背上,但是他就是不愿意。
此时听到陈佑再次这么说,庞中和面色一窘,喏喏道:“我乃男儿,怎可学女子姿态。哎哟!”
陈佑给了他一个爆栗,没好气地道:“你既不愿,那就这么苦着吧!”
说着,叮嘱丁骁道:“骏驰你多照顾着点万育和胡先生,一路注意。”
“放心吧老爷,我都晓得!”丁骁拍着胸脯应下。
陈佑点点头,接过丁骁递过来的装满的水囊挂到马鞍上的干粮旁边,然后踩着丁骁叠在大腿上的双手翻身上马。
见一同出发的几人都准备妥当,赵元昌一扬马鞭:“出发!”
盛夏午后跑马的事情还是第一次经历,陈佑觉得这样的经历他不想来第二次。
本来就很热,骏马奔驰之时吹在脸上的风都是热的,真的是烈日炎炎似火烧!自己好歹也算是一个公子,本该静卧凉室把扇摇,却不得不在烈日下奔驰。
一路狂奔,不过一个时辰,胯下马匹就渐渐满了下来。
陈佑正要甩鞭子,却听到蒋树喊道:“前面有条河!让马歇会!”
“好!”一群人答应下来。
来到河边,数匹马一字排开贪婪地喝水。
陈佑按照之前蒋树说的,掏出一块盐巴,随便找了一块石头磨了一些到手心里,放到马嘴前喂食。
蒋树将手在马脖子旁放了一会儿,带着一丝忧虑道:“殿下,再这样跑,不到今晚,这马就受不了了!”
“主要是天太热了。”陈佑接过话头道,“大帅,不若就此歇着,晚上再赶路。”
听了这话,赵元昌沉默不语。
蒋树也道:“殿下,即便按照这样的速度,等到京城,城门也都已落锁了。”
赵元昌叹了口气道:“也罢,一路缓行,等这日头下去了再加快速度。总之,我要在明天中午之前入宫!”
既然赵元昌发话了,底下人也就这么施行。
待马修整好后,几人重新上路,不过这次就不是之前的狂奔了,而是以正常速度一路小跑。
由于临行前没开传递公文的关文,他们也就没办法换乘驿站的驿马,索性就不入驿站,直接抄近路。
等到太阳落山,一行人再次催动马匹提速,就这样彻夜奔波,终于在亥时进入开封府界。
而此时马力也即将到极限,赵元昌便下令就地休息。当然,能安稳睡觉的也就赵元昌和陈佑二人,其余几个亲兵包括蒋树在内都要轮流值夜。
一夜无事,只是陈佑怎么也睡不安心,卯时不到就醒了。
同值夜的亲兵点点头便走到一旁小解,待他回转,赵元昌等人也都醒了。
就着水囊中的清水咽下未发的干面饼,这顿早饭就算是吃完了。
赵元昌估算了一下时间后说:“今日乃是廿七,官家当不行起居,我等入京之后正可请见。”
周承唐制,朝会分大朝会和常朝。
一年中大朝会只有元日、五月朔、冬至三次,且不去说它。
至于常朝,又分每日常参、五日起居和朔望朝会。
常参主要是政事堂枢密院级各部、寺、军等文武官员至文明殿候着,宰相们同皇帝一齐在长春殿议事。议事毕,一宰相赴文明殿押班,文武官员依次向空着的御座行礼,然后散朝。
起居则是皇帝也出席,不过这时候一般是在崇德殿或者长春殿。一般起居之日,还会有一次晚朝,只有宰相、枢密、当值的翰林以及一些近臣参加。
而朔望朝也是在文明殿,所有在京够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都要参加。
今天正好不是朔望,也非起居,所以赵元昌进京之后可以立即求见赵鸿运。
用剩余的水沾湿布条漱口擦脸,赵、陈二人各自换好公服,将杂物等交给亲兵。
一切准备就绪,即将出发之前,陈佑突然喊道:“大帅!”
赵元昌疑惑地回头:“将明何事?”
陈佑缓缓道:“君子不争,当以静制动。”
赵元昌默然,随后道:“将明放心,我自晓得。”
第五十五章 皇宫大内初见闻
卯初三刻抵达宫城明德门,赵元昌出示秦王印令侍卫前去通报。
卯正二刻,内侍监韦齐来迎赵元昌入宫。
陈佑同蒋树等人一同等在明德门外。
之前进城只是急着朝宫城赶来,也没仔细看这东京汴梁,此时在这里等着,百无聊赖之下倒也得空能仔细观察这一片。
陈佑此时所在的明德门乃是皇宫南门正门,城门楼曰明德楼,共有五扇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楝,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1】
明德门东乃左掖门,西乃右掖门。左右掖门加上明德门,就是大内宫城南三门。
站在明德门朝南看,便是御街,北连明德门,南至朱雀门。
御街宽约两百步,街道两边有廊檐,供摊贩经营之用。御街中心的御道,一般人马都不得从御道行走,此时御街上人也不少,但正中的御道却是空空荡荡,能一眼望到头。
而明德门经两掖门到两角楼这段路则称为南门大街,这条街道毕竟与皇宫大内一墙之隔,倒是不允许有摊贩存在。
说起来陈佑这个绯衣高官在明德门站了这么久,除了偶尔跑过的几个小孩外,再也没人朝他看过一眼。
也只能说,在东京汴梁这天子脚下,真真切切是紫衣满地跑、绯衣不如狗。
又过了一会儿,陈佑实在是等的无聊了,便左右看看,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尤其是看到御街上的吃食小店,早上就着冷水吃的那些干饼实在是不顶饿,此时心里想着要不要去买点热乎的吃食。
想到这一茬,一摸口袋,没带钱!
只好讪讪的收回目光,暗恨自己啥时候养成了出门不带钱的坏习惯。
就在这时,明德门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陈佑连忙转头看去,却是一个年轻的绿衣宦官。
那宦官径直走到陈佑面前,叉手行礼道:“可是秦王司马陈佑陈司马当面?”
陈佑连忙回礼道:“正是某。”
“那便对了。”宦官点点头,“陈司马请随我来,官家召见。”
说着,转头对蒋树等人道:“你等先行回府,官家留殿下用午食。”
说完之后,也不等回应,直接走到守门军士旁说几句话,然后出示了一个令牌一样的东西。之后转头对陈佑道:“陈司马且跟紧了。”
陈佑连忙跟上。
穿过明德楼,面前不远就有一座建筑,不过宦官带着陈佑自左边小路绕开,经百余丈穿过右长庆门。绕过一座大殿,转到一条东西走向的路上。
一路上除了站岗执勤的卫士,也没看到其他人。
走到大殿后门,陈佑这才看到这殿名为崇元殿。
殿门正对着的一门为宣佑门,穿过宣佑门后向西转,只见前方第二座宫殿外站着一群红绿公服之人。
只不过这些人都没有四处张望,也就没看到陈佑。
一连经过五座大殿,再次转向北行,不多时,又能看到一座宫殿。
这宦官带着陈佑从殿前走过,经过正门之时,陈佑抬头看了一眼,匾额上写着“简贤讲武”四个大字。
一直走到简贤讲武殿正门东边的一扇门外,这宦官同门外的军士说了几句之后,便转头对陈佑道:“陈司马且在东阁候召。”
“好!”陈佑点头,走进门内,宦官自离去复命。
这东阁不大,不过五丈见方。四周摆着木架,上立烛台、熏香、盆植等物,墙上也挂着些许字画。
屋内正中摆着一套桌椅,只不过桌上什么都没摆放。
一路走来,陈佑已微微出汗,当下也顾不得其它,直接走到桌旁在椅子上坐下。
过不多时,又有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陈佑连忙起身,却见是两个青衣宦官。
走在前面的宦官手中端着一个铜盆,胳膊上搭着一条毛巾,后面的宦官则是端着茶水糕点。
见陈佑站起来,前面那宦官立马开口解释道:“司马稍安,小的们奉命给您送来净面之物以及茶水糕点。”
陈佑点点头:“辛苦了。”
“这都是小的们应该做的。”
端铜盆的宦官将铜盆放到桌上,然后恭敬地将毛巾递给陈佑。
陈佑接过毛巾,走到桌前将毛巾浸入水中。
一瞬间直觉得心神通透、凉意透骨,强忍着才没喊出一声“痛快”。
原来这盆内盛的是冰水,正是消暑妙物!
擦了擦脸,立刻精神许多。
待陈佑洗好,宦官立刻将铜盆端走,把桌上仔细擦一遍。这时那端着茶水糕点的宦官才将手中托盘放下,把水壶、茶盏、糕点一一摆好,两人才道了一声歉退出房间。
陈佑重新坐下,盯着桌上的物事看了一会儿,突然轻笑一声。
这皇宫大内,虽说规矩森严,但这待客之礼倒是十分人性。
拿起茶壶,这才发现茶壶上也是有一层淡淡的水雾,一摸上去,一阵凉意透出。
倒进茶盏,棕褐色的汁水,尝了尝,有些酸甜。
好吧,这还是冰镇的酸梅汁。
陈佑砸吧砸吧嘴,又喝了一大口,这才拈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类似于冰皮点心,有点入口即化的感觉,吃了后只觉口齿生津,顿时又咬了一口。
只不过这茶水点心虽好,他也不敢多用,免得需要上厕所,那就尴尬了。
等在这里,左右无事,他便细细思量这次到底是何处境。
虽不知赵鸿运心中作何考虑,他这一番动作在旁人看来就是秦王失势的前奏。
想到这里,陈佑不由心中惴惴,该不会是自己鼓动赵元昌招贤练兵的举动让赵鸿运心生忌惮,所以才对赵元昌动手的吧?
不过,按道理来说,这次赵元昌先是上书求傅、友,紧接着又昼夜奔波赶回开封,这听话孝子的形象应该能树立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召见自己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都是四品官了,总不能还没见过皇帝吧?一番考校那是免不了的。
想到这里,陈佑又想到,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赵鸿运呢?
是要战战兢兢汗如雨下,还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正想着,突然听到一连串不停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就听到几声“参见陛下”的声音。
顿时心中一凛,站起身来。
第五十六章 初见皇帝受问询
这一阵喧闹声过去,门外再次恢复平静,也没人来关注陈佑。
陈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走到门口想要探望,想了想还是忍住,重又回到座位坐好。
这一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一个身穿皂色便服的宦官走进门来:“陈司马,陛下召见。”
听到这话,陈佑如闻天籁,腾地一声站起来:“好!”
跟着这宦官出门,来到简贤讲武殿正门前,那宦官轻声道:“且在此候着。”
说完便走进殿内。
陈佑抬眼看去,只见门内是一道素色布帘,正好将视线挡住。
须臾,只听殿内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进。”
陈佑眨眨眼,整理一下衣服,然后站在原地等着宦官喊话。
好一会儿,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那宦官掀开帘子面色不善地低声道:“司马还不入内?”
陈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告罪一声走进去。
掀开帘子的时候才发现这原来是丝布制成的帘子。
穿过这层布帘,还有一道珠帘。
掀开珠帘,明显能感觉到一股凉意扑面而来,给陈佑的感觉就仿佛是从室外进了空调房一般。
穿过珠帘,陈佑连忙低头快走几步,提起公服跪倒在地,膝盖向外打开。紧接着左手叠右手,拱手至地,大声道:“臣,秦王司马佑参见陛下!敬问吾皇圣安!”
说完,额头缓缓触地,停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之前那声音道:“朕躬安。陈卿请起,平安,赐坐。”
“谢陛下!”
陈佑缓缓爬起来,这才顺势观察殿内情况。
殿内除了他以外总共只有三人,御座上的周帝赵鸿运,左首的赵元昌,以及之前领陈佑进来的那个皂衣宦官。
赵鸿运脸庞方正,目光炯炯,看上去甚是威严。
只是他此时穿了一身素色窄袍,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陈佑观察的时候,赵鸿运也在打量陈佑。
好在陈佑相貌虽不俊美,但也是中人之姿,手中有权的情况下也养成了一番气度,倒也还中看。
待陈佑坐下,赵鸿运笑问道:“前次子美攻南平,便是你擒下的高保逊?”
陈佑当即打起精神回道:“回禀陛下,正是臣所为。”
说完,他连忙解释道:“其时臣父已逝于南平归州任上,秦王大军围城,然臣之主官尚欲构陷于臣。恰逢时任节度支使赵普入城说降,臣便举义旗弃暗投明。”【1】
“哈哈!弃暗投明,这个词用得好啊!”赵鸿运畅快一笑,“听说你名字就来自于尚书?”
“回禀陛下,臣之名字乃是取自《尚书多士》的‘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这一句。”
提到这个,陈佑算是明白,自己这名字又加分了,不由暗自感激那没见过面的“父亲”。
只能说,起名字也是个技术活。正常情况下,似陈佑这等没什么名气的中高级降臣,一般都是给个闲差养起来,比如黄世俊就是。
但是架不住陈佑这名字讨巧啊!
偏偏国号是“周”,偏偏名字可以和“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挂上钩,偏偏文章叫《多士》,偏偏又出自《周书》。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气运之隆,恐怖如斯!
赵鸿运见陈佑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不由摆手道:“呵呵,不要太严肃,就是闲聊。”
说着,赵鸿运看向赵元昌道:“听子美说,你临时治理一阵归州,你觉得是这行军打仗难啊,还是这梳理民政难?”
陈佑心头一跳,沉吟一番回答道:“好叫官家知晓,臣以为,这民政有民政的难处、军事有军事的难处,都是干系万千性命,不得不慎重。”
听到陈佑这么回答,赵鸿运不由指点着他道:“你啊!倒是会耍花腔,两边都不得罪。”
接着,他转头看向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赵元昌笑问道:“这陈将明在大哥身前可也是如此?”
赵元昌老老实实答道:“爹爹,将明性子一向慎重,颇得中庸之义。”
没想到赵鸿运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道:“你啊!我听说陈将明乃是你的爱将,此时不正该说些好话?”
听见父子两的对答,陈佑当即插话道:“殿下虽嘴上不说,然却不因臣为降将,对臣信重有加,甚肖陛下,英武果决让人心折!”
这番话中,最重要的就是“甚肖陛下”这四个字。
历史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太子皇子因为“不肖父祖”而丢掉皇位,可见有一个血脉和思想的双重继承者对皇帝的吸引力有多大。
果然,听到陈佑的话,赵鸿运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又是一番对答,赵鸿运这才道:“就到这里吧,陈卿在京中可有住处。”
陈佑还没回答,赵元昌就道:“启禀爹爹,将明这段时间可暂住儿子府上。”
赵鸿运点头道:“我也有此意。”
说着,他看向陈佑笑道:“不过陈卿你这段时间可要学好礼仪,免得出啥纰漏!嗯,平安,秦王府众人的礼仪你寻人负责一下。”
最后一句却是对那皂衣宦官说的。
那宦官应了一声:“官家放心,小的知晓。”
陈佑听了这话,却是一脑门子官司,这又要学习什么礼仪?最近又没什么大的节庆啊!莫不是因为荆王大婚?那关秦王府何事?
心中思绪乱飘,嘴上还是恭敬地应下。
赵鸿运点点头:“大哥离京也不短时间了,先去看看你娘娘。平安你安排人把陈卿送到秦王府上。”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陈佑暗自思量自己的应答没什么问题,这才松了口气。
三人应了一声,退出简贤讲武殿。
殿门外,赵元昌递给陈佑一个安心的眼神:“将明你先回我府上,我下午回去再说。”
赵元昌都这么说了,陈佑也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好奇,跟着皂衣宦官找来的一个小宦官向外行去。
秦王府就是赵元昌未封王之前的府邸,只不过封王之后扩建整修了一遍。
秦王府在皇宫南方保康门旁,这宦官一直把陈佑带到王府门前才告罪离去。
第五十七章 百年之后谁顾命
陈佑敲门之后,被仆下从偏门迎进王府。
刚绕过照壁,就见走来一位身着单衣的白面中年人行礼道:“陈司马,某乃童谣,现为秦王府家令。”
陈佑也站定回礼:“童家令有礼了。”
“蒋校尉回时已告知某司马之事,客房已收拾出来,还请司马跟随某前去。”
“有劳家令。”
一番对答,陈佑跟在童谣身后向王府深处走去。
一路走着,童谣一边向陈佑介绍着王府之事。
这秦王府总体来说坐北朝南,三进格局。
从正门到正厅(中堂)为一进,正中为庭院,种植花草树木,两边以灌木墙隔开。过了灌木墙就是廊房,也就是所说的厢房。
右边房间多是柴房、马棚等之类,仆下所用厕房也在此处。左边房间则是负责扫洒等脏累活计的仆人住处。这两边也各开了侧门。
从中堂到二堂为第二进,左边是客房以及家令、亲兵校尉这样的王府官住处。右边则是厨房、库房,以及采买等稍微有些油水的仆下住所。
二堂、书房等一排房屋之后就是最后一部分王府后宅。后宅是主家所在,贵重库房、王妃寝房等都在后宅,有些贴身服侍的婢女也在后宅的厢房住着。
当然,现在秦王府后宅还没有王妃,因为秦王未婚。
陈佑的住处就是第二进左厢靠近书房的一间屋子,他交给蒋树等人的包裹已经摆在房内的桌上。
将陈佑领到房间后,童谣告了声罪便自去忙了。
陈佑在房间里坐了会,还是决定得空就得出去找个牙行,或租或买,总得在汴京有自己的房子才好。
不说别的,庞中和、丁骁等人总得安置吧,不可能全部住在这秦王府。
未正没到,赵元昌就回来了。
刚一进门,就遣人请陈佑到书房议事。
陈佑一进书房,就听赵元昌道:“将明,你可知官家召我入京所为何事?”
看着赵元昌隐隐带着笑意的面孔,再联想到赵鸿运所说要秦王府人学习礼仪,陈佑灵机一动,脱口而出:“赐婚!”
“正是!”
见赵元昌含笑点头,陈佑却没急着高兴,而是问道:“敢问大帅,这女方是哪一家的娘子?”
谈到这个问题,赵元昌也不复笑容,而是皱眉道:“说起来我也正诧异,官家没有直接指定,而是给了我一份名单让我自行挑选。”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文书放到桌上推向陈佑:“将明可以看看。”
陈佑起身拿过文书,打开来仔细阅览。
这文书上共有共有五人,皆有半身绘像、年龄家世等。
放在第一位的乃是户部尚书孙女,相貌中上;第二位是枢密副使吴峦之女,相貌中上;第三位是侍卫亲军一都指挥使之女,相貌中上;第四位是义成军节度使之女,相貌中上;第五位则是一国子监博士孙女,相貌极佳。
看完之后,陈佑将文书放回桌上,沉吟一番问道:“大帅,除了户部和吴相公,其余三人你可识得?”
“都曾知晓。尤其是那国子监博士,乃是汴京士林魁首,我亦曾求教于他。”
陈佑点点头,又问道:“大帅可知荆王王妃是否也是如此定下?”
“这......”赵元昌犹豫着道,“我着实不知。实话告诉将明,此文书乃是官家屏退左右交予我,嘱咐我不得告知他人。”
陈佑一愣,随即一脸感激地起身长揖:“大帅如此信重,佑无以为报!”
赵元昌忙道:“将明何必如此,吾之谋主,不过文伯、则平,还有将明你罢了。”
陈佑直起身后,一脸认真地道:“文伯先生方正远识,则平兄也是刚毅果决,佑何德何能同此二位同列?”
赵元昌哈哈笑道:“将明过谦了!吾还是那句话,卿乃吾之子房。”
说到最后一句话,赵元昌目光炯炯地盯着陈佑。
陈佑再次长揖到地:“殿下以国士待佑,佑必以国士报之!”
好一派君臣相得的场景,只是不知两人之间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算计。
再次坐好,陈佑沉吟一阵,直接开口问道:“臣有一言想问殿下,还请殿下恕臣不敬之罪。”
“但说无妨。”
“敢问殿下,若殿下为帝,百年之时以何人托孤?”
“这!”赵元昌一惊,但看到陈佑严肃认真的表情,还是静下心来仔细思考。
好一会儿才道:“若是天下平靖,自然是选择德高望重的老臣。”
陈佑追问道:“若是天下不安则又何如?”
“天下不安。”赵元昌重复一遍,脸上闪过一丝杀机,垂着眼睑道:“当以文臣顾命。”
陈佑步步紧逼:“外戚何如?”
赵元昌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道:“吾知矣!”
听到赵元昌这么说,陈佑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不再说话,让赵元昌自己思考。
关键性的抉择,要留给老板自己做。这样取得好结果是老板英明,有了坏结果要么是天时不对,要么是手下办事不好。
给老板说清楚各项选择的利弊是参谋的工作,但千万别妄自替老板做决定。这一点陈佑一直牢牢地记着,该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就看赵元昌如何选择了。
说起来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赵鸿运给出的五个赐婚对象,其实是想考察赵元昌的治国思路。
户部尚书和国子监博士代表文官,其它三个代表武将。但这其中又有区别。
选择户部尚书,意味着看重高层文官对朝政的控制权;选择国子监博士,意味着重视士林清议。
枢密副使是想依靠外戚强兵控制朝局,选择侍卫亲军乃是预留绝地翻盘的手段,而选择外镇节度使则是要引为奥援。
如今赵鸿运才五十一,身体康健,到赵元昌兄弟几个即位之时还有不短的时间,现在的情况可不代表未来的情况。是以这五个选择各有利弊,是好是坏,存乎赵鸿运一心。
这其实就是在赌了,赌的是能不能猜中赵鸿运的心思,能不能让赵鸿运感觉“此子甚肖朕躬”。
在陈佑看来,最保险的就是选择户部尚书的孙女,同荆王的选择一样。只是不知道赵元昌会如何抉择。
第五十八章 心欲借钱口难开
书房内的空气凝滞到极点,陈佑坐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严肃地抿着嘴唇,好似在考虑什么生死攸关的问题。
实际上他是在回想自己脑袋里对于汴梁城的记忆。
只可惜想了一遍又一遍,也只记得北宋立国之后汴梁的一些情况,五代时期是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想不起来。
看来下午还要找个王府内的人陪着一同去牙行看看。
问题是自己此行没带钱,只好看能不能找蒋三借一点,借的多就买一处居所,借的少就先租着。
不过印象中这开封城房价高得惊人,就算这次没买到,也一定要写信给文哥儿让他赶紧来买几处好的宅地。以后租给那些买不起房的高官,也是不失为一个拉关系的好办法。
这么想着,也没注意时间过去了多久。
只听赵元昌突然开口道:“烦请将明把令歌叫来。”
想事情想得出神的陈佑乍然听到赵元昌说话,顿时一个激灵,随后才反应过来问道:“令歌?”
见陈佑一脸疑惑,赵元昌也反应过来,笑着解释道:“我却是忘了,这令歌就是吾之家令童谣,字令歌。”
陈佑这才恍然,当即点头应下,退出书房。
他没去问赵元昌要选择哪个,等赐婚诏书下来,自然就能知道。
询问仆人找到童谣之后,陈佑自去找寻蒋树借钱不提。
书房内,赵元昌提笔写下十来个人名,这其中就包括那五个可能的未来岳家,以及他猜测可能是赵元盛选择范围内的几家。
不多时,门外响起童谣的声音:“殿下。”
赵元昌将笔架好,抬头喊道:“进来。”
童谣推门走入书房,紧接着又反手将门关上。
赵元昌朝纸上吹了吹,拿起轻轻抖动一下递给童谣:“你去查一下这几家近几个月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明天申时之前我要拿到结果。”
童谣接过纸张,只是看了一眼便折好收进袖口,然后低头应道:“是!殿下可还有吩咐?”
“暂时没了。”赵元昌摆摆手。
童谣正要躬身行礼退去,赵元昌突然道:“对了,陈将明此行还带了些人来,府内不好留,你看我名下的宅子选一处赠与他。”
“小的明白。”童谣点点头,见赵元昌再无吩咐,便躬身退出书房。
这边厢陈佑找到正在马棚刷洗爱马的蒋树:“季青,你在此处呢!”
陈佑叫的那叫一个亲切。
蒋树疑惑地转过头来:“是司马啊!司马寻某可是有事?”
陈佑嘿嘿笑道:“那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先忙。”
他这么说着,蒋树更是疑惑了,索性将手中的毛刷放下,抓起一旁的布条擦擦手道:“无妨,司马有事先说就是。”
陈佑打个哈哈,不得不说,借钱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好开口。
眼珠子一转,他走到蒋树的马匹旁边,也不嫌马身上的水渍,伸手拍了拍马背,然后赞道:“季青这马不错啊,毛色也很漂亮。”
说起来这马只有马肚和马腿有一些杂色,其余地方都是棕褐色,肩背、脖子线条流畅分明,颇为神骏。
提到自己的爱马,蒋树也不纠结陈佑的怪异了,轻抚着马背咧嘴笑道:“司马好眼力!此马名飞骏,乃是两年前殿下赠与某的坐骑,端的神骏无比。”
陈佑当即附和道:“确实如此!如此神骏赠与季青,看来季青甚得殿下看重啊!”
这段时间蒋树也能感受到赵元昌对陈佑的重视,此时从陈佑口中听到对自己的夸奖,打心底里高兴。脸上挂着笑容,却连连摆手道:“某比不上司马。”
陈佑笑道:“都是殿下手下讨活,没有高低之分!”
眼看谈话的气氛甚好,陈佑状似无意地问道:“这马如此之好,恐怕不便宜吧?”
“似飞骏这般的好马,一匹得有两万五六千钱!”说出这个价格,蒋树也忍不住咂嘴,紧接着摇头道:“若是让我自己来买,至少得存个一年才能买得起。”
陈佑也是咂舌不已:“这么贵啊!”
“那何止!”蒋树继续道,“买回来还得养呢!就说咱们王府里的马匹,春夏得喂青草,冬天得是切好的干草,最好是加大豆......”
说起养马,蒋树就停不下来了,吧啦吧啦讲了一大通。
陈佑有求于人,哪怕不感兴趣,也只好脸上保持着笑容安静地听着,时不时还得附和几句。
说了一会儿,飞骏打了个响鼻,蒋树反应过来,惊呼一声抓起布条仔细擦拭马身上的水渍。
陈佑尴尬一笑,站开一点问道:“某欲在这汴梁城内或买或租一处住宅,不知季青可有空闲带我去一趟牙行?”
“牙行?”蒋树先是一愣,随即问道,“司马说的是牙侩吧?左右下午无事,等我将飞骏洗刷干净,便陪司马走一遭。”
听到蒋树的回答,陈佑抚掌笑道:“如此甚好!”
然后他又没声了,犹豫着该怎么开口说借钱的事。
眼看蒋树快干完活了,陈佑咽了口唾沫,终于开口道:“那个,季青,不知你......”
陈佑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个声音道:“原来陈司马在此处,倒叫某一顿好找!”
转过头去,正是童谣。
只见童谣满脸笑容地走到陈佑身边,恭敬地递过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字还盖着红印的纸:“陈司马,这是殿下吩咐赠与您的宅子。殿下说您带来的那么些人不好安置,一时之间恐怕也找不到合适的住处,便着我将此宅送与司马。”
陈佑接过纸张,定睛一看,正是一张房契。
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这如何使得!”
童谣却是笑着把陈佑的手推回:“司马乃殿下股肱,却是当得。只是这宅子久不住人,尚需清扫一番,今天司马还是留在王府,明日再去看不迟。”
陈佑这才拱手道:“殿下大恩,佑便却之不恭了,一切但凭童家令安排便是!”
见陈佑收起房契,童谣便道:“既如此,某便先去安排,司马且忙。”
说完便告罪离开。
这时,收起羡艳目光的蒋树突然问道:“司马方才要说何事?”
第五十九章 转遍东京闻兵讯
陈佑一愣,随即打了个哈哈道:“没事了!承蒙殿下恩典,我也不需要买房了,那就不打扰季青你了!那啥,你继续忙哈!”
说罢,匆匆离去。
留下蒋树愣愣地站在原地,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刷洗爱马。
回到房间,陈佑这才得空仔细查看这张房契。
据房契上所言,这间宅子位于汴河北岸,离秦王府不是很远。
宅子为二进,大小也有二十间左右的房屋,足够住人了。
不过房契上面并没有写这宅子值多少钱,只有在过户契书上面才会写。而过户契书,需要到县衙去办,不过这肯定不需要陈佑操心就是了。
既然下午没什么事情,陈佑便决定在这东京城内逛一逛,说不得以后就要在此处生活了呢。
他也没带钱没啥好收拾的,直接在短打外面套上一层白色长衫,头上戴着纱帽,就这么出门了。
至于兵器,这两个月倒也勤奋练剑,可惜除了强身健体,也没练出个什么门道来,索性便不带了。不过为了防止遇到什么意外,他还是将自己的小印悬在腰间。
同门房打了声招呼,陈佑施施然走出秦王府,左右看看,捡了一处人多的方向走去。
秦王府也是位于汴河北岸,靠近相国寺桥。这一块人多的方向便是西北的相国寺了。相国寺每六天一次万姓交易,那时才叫人山人海,不过此时也有人在空地上摆摊,倒也吸引了不少人。
现在陈佑走的这一条路被称为寺东门大街,这寺指的就是大相国寺了。
这一路上卖得都是幞头、腰带、书籍、冠铺席等物事,吃喝啥的都比较少见。
眼看快到相国寺了,陈佑却见一东西走向的街巷内脂粉之气甚浓,不时有各色男子进进出出。
心中好奇之下拦住一人问道:“这位小哥,此处乃是何地啊?”
那人骤然被拦下,心头不爽正要发作,看到陈佑一身白衫却犹豫了一下没有口出恶言,而是问道:“你怕是刚到开封来吧?”
陈佑眉头一挑:“正是如此。”
“那就对了!”那人点点头,斜睨了一眼那街巷,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笑容道:“此为录事巷,这里面嘛却是做的皮肉生意,最是让人流连。”
听他这么一说,陈佑立马就明白了。
待那人离开之后,陈佑心中暗暗称奇,这佛门之地一墙之隔便是这销骨窟,也不知该作何评价才好。
若不是此时囊中羞涩,说不得他也要前去批判一番这封建糟粕了。
不得不说,陈佑毕竟是生长在红旗之下,见识太少了!
这一下午在东京城内转悠,光是妓馆聚集之地,他就遇到了五六处。而那各大酒楼,亦有着轻纱的妇女倚在栏上吸引客人,至于单门独户的,更是数不胜数。
当然,之所以着重说这些,是因为这些给陈佑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比较大。他前世哪见过这种阵仗啊!
除了这等生意,各种饮食也不可少,像什么羊肉、河鲜、鹌鹑,只要是开封这边有的,都有铺子在卖。
出乎陈佑意料的是,他竟然还看到有贩卖宠物的店铺!
进去询问,各类猫狗皆有,还给出买猫送鱼、买狗送饧糟的优惠。若非陈佑身无分文,当即就要掏钱买下一条奶狗。
当然他不可避免地走到了荆王府旁,特意绕着荆王府转了一圈才离开。
眼看即将到饭点,陈佑匆匆赶回秦王府。
刚进门,童谣就把办好的过户契书交给了他。陈佑在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也算是有了立足之地。
一夜无事。
次日申时,赵元昌入宫觐见。
在他出门后不久,慢慢赶路的胡承约等人便赶到了王府。
寒暄几句,胡承约自是住进客房,而陈佑则带着庞中和、丁骁等人前往自己的宅子。
这宅子比起秦王府小得不是一点半点,不过对于陈佑来说却正合适,这么些人也够住。
说起来这宅子应该是童谣指使人打扫的,只能说不愧是秦王身边人,各色家居不说,单是书房摆的笔墨纸砚和一些常见书籍就让人好感顿生。
一众人等净面擦身之后,陈佑将庞中和、丁骁二人叫到书房,问出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你们带了银子没?”
庞、丁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丁骁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老爷,您也没带?”
得了!听到这个“也”字,陈佑算是死心了,搞到最后还是要去借钱!
不耐烦地摆摆手,没好气地道:“我要是带了还要问你们?行了行了,我自去想法子。”
将丁骁打发出去,陈佑打量着脸色有些苍白、满身疲惫的庞中和,总算是露出了一些笑容:“怎么样?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吧?”
“是。”庞中和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想到会这么苦。”
“哈哈!”陈佑笑了一声,“你最后是侧坐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庞中和低着头讷讷不语。
看到他这副模样,陈佑便知道答案了,故而笑道:“作甚小女儿姿态!”
庞中和这才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一声“是”,又引得陈佑一阵大笑。
直臊得庞中和满脸通红,他才正起脸色道:“行了,不开玩笑了。这几天你同骏驰在这开封城内多转转,然后你告诉我,如何在这开封城内赚钱。”
正聊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声音:“陈司马!殿下回府,召您速速前去议事!”
陈佑当即站起来道:“我马上去!”
说着,对庞中和道:“你先去歇着吧!”
好在陈宅离秦王府不远,加上陈佑走的迅速,不到一刻钟就到了王府。
一进书房,就听房间内的赵元昌道:“将明到了。”
陈佑连忙行礼:“大帅!”
“不必多礼,坐。”说这番话是,赵元昌犹自满脸严肃。
陈佑坐下后,同对面的胡承约点点头,然后转向赵元昌问道:“不知大帅此行入宫可有收获?”
却没想到赵元昌道:“此事稍后再谈,官家刚收到北边急报,北燕发兵攻我泰、莫二州!”
第六十章 诏令监国是何意
“泰州?吴相公不是驻扎在此处?”陈佑一听到泰州,立刻就想到枢密副使吴峦。
“正是。”赵元昌点头道,“此次北燕来势甚猛,恐吴相公一人抵挡不住,我已向官家请战了。”
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帅是准备北上?”
“怎可如此!”胡承约立刻反对,“殿下才刚回京,岂能如此迅速就远离开京城!”
陈佑原本也要出言反对,却见赵元昌听了胡承约的话语之后一脸笑容,当即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大帅此举可是另有考量?”
听到陈佑这么说,赵元昌得意的笑道:“官家准备亲征。荆王甚至提出解去开封知府的职务,当一个押粮官,你们说我该不该请战?”
陈、胡二人这才恍然,齐声恭维赵元昌。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众人的预料。
六月二十九,枢密院奏报燕国兴兵犯境,赵鸿运意图御驾亲征,朝堂上吵成一团。
六月三十,下诏为秦王赵元昌选妃,礼部尚书奏言义城军节度使卢有女仪方柔顺、温良恭淑,可为秦王妃。
当即下诏纳义城军节度使卢长女为秦王妃,令有司备礼至滑州册命。
同日,下诏擢河南知府、金紫光禄大夫刘明为河南府尹、开府仪同三司,拜为侍中,加昭文馆大学士。
以开府仪同三司孙启祥为西京留守、知河南府事。
之后连续下诏调动军队、将领,命令兵部、户部全力备战。
七月初一的朝会上,直接下诏亲征。
枢密使杨、史馆相苏逢吉、集贤相朱庆尧等中枢重臣随行,以苏逢吉为大军转运使、户部尚书田茂为转运副使负责大军粮草后勤。
诏令秦王赵元昌监国,荆王赵元盛、昭文相刘明、枢密副使史肇庆副之。
七月初二,赵鸿运在一片纷乱中带着大军自封丘门离开了汴梁城。
眼见军伍尘嚣渐平,领头站在最前方袖手而立的赵元昌转身道:“诸公,官家已开拔,我等先回罢!”
在城外站了半天的文武大臣纷纷躬身道:“谨遵殿下之令!”
赵元昌点点头,看向站在前排的紫衣高官们:“二哥、刘相公、史相公,还有诸位尚书,随我一齐入宫议事如何?”
新任首相刘明当即道:“殿下有请,我等自无不从之理。”
荆王赵元盛也是拱手道:“但听大哥吩咐。”
赵元昌看着赵元盛,微微一笑,然后右手一引:“请!”
一番客气之后,赵元昌带着一众高官朝皇宫东华门行去,当然了,这些人皆是骑马乘车,没有真的步行。
这种高官议事,陈佑还不够资格参加,故而拉着马匹同胡承约一齐朝秦王府行去。
走了几步,见周围没什么人,胡承约才好似不敢相信般地感叹道:“咱们殿下真的监国了!”
听到这句话,陈佑摇头苦笑道:“谁能想到!之前还在争着要伴随王驾,转眼间就有了更好的选择。”
“你说官家是不是已经决定要立殿下为太子了?若非如此,让刘相公留守便是,何必令殿下监国。”
也不怪胡承约做此想法,帝王出行,要么是老臣留守,要么是皇亲监国。这监国皇亲,基本上都是太子,也有以亲王监国的,但那都是和皇帝同辈的亲王。
换到眼前,这道监国诏书一下,看起来就好似是皇帝特意把远在荆南的秦王召回来监国似的。
对那些不了解上层政治动向的官吏小民来说,无疑是一个风向标。
而东京这些高官亦不免猜测皇帝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了。
只不过考虑到赵鸿运这段时间的动作,是否已经下定决心还要打一个问号。
毕竟先前大家都以为灭了南平的赵元昌足够立为太子,结果只是一个秦王,还被按在江陵当一个荆南大都督。
而前几天把赵元昌召回京城,又把他最主要的支持者罢相,还让荆王纳集贤相的女儿为妃。当时一众人等,甚至是赵元昌本人都以为这是要捧荆王了。
结果没两天就让赵元昌监国了!
谁知道赵鸿运下一步又会是何动作,帝王之心,真的是难猜!
而这一系列动作看在陈佑眼中,原本因为对权力的敬畏而对赵鸿运产生的敬畏之心渐渐消散。
无它,赵鸿运此举纯粹是在加剧储位之争,一个把握不好就会导致国家动荡,甚至是逼反其中一位都有可能。
这要是在天下太平的时节也就罢了,但大周立国不过三年,这江山还是叛了石晋得来的。若秦、荆二位真的大打出手,这江山指不定要姓啥呢!
敢这么干,也不知道周帝赵鸿运是不是脑子秀逗了。
当然,这样的想法陈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闷在心里。他可不是言官,亦非辅臣,犯不着直言进谏。
虽然心中有着别样的想法,面对着胡承约的问题,陈佑也只是道:“圣意难测,我等专心辅佐殿下便是,无须考虑其它。”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得找个机会放出去才行。
他自忖这段时间已经获得了赵元昌的信任了,自己的散官也是武官,或许能独领一军也说不准。当然,要是能做那一州刺史是再好不过了。
能做实事总比缩在秦王幕府要好!
除非赵元昌登基,否则在他的幕府里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不能做,对陈佑来说实在是过于憋屈。
正想着,突然拉着的马撞了自己一下,随即抬起前蹄嘶鸣一声。
紧接着,就听见一个恐慌的声音道:“官人恕罪!官人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
陈佑将马匹安抚住,绕过马身,却看到一个穿着满是补丁的麻布衣的小孩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他身旁还散落着一包药材。
胡承约也看到了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同情,见陈佑皱眉看着这小孩,连忙道:“嘿!真是晦气!”
说着,拉扯着陈佑的袖口道:“不值当同这种人置气,走吧。”
一拉之下却没拉动,陈佑叹了口气,转头对胡承约道:“胡先生先走吧。”
说着,蹲下身子扶住小孩:“莫要再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