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十五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二)
十二月二十四庚子,两府召集年前的最后一次议事。
这次议事除了两府宰相,三省参政和密院同知也会出席。
二十四日一早,枢密院议事厅中,上首枢密使的位置空着,总共就四个人。
宋敏贞舒了口气,开口道:“今天要议的事情,事先都通知过了,咱们也讨论过许多次。旁的不说,无染不在,咱们密院不可内乱。”
一片沉默。
宋敏贞舒了口气,等了一阵,道:“时间差不多了,这就去都堂吧。”
都堂是尚书省办公之所,因尚书省被称为“尚书都省”,故得此名。如今三省迁到一块统称政事堂,都堂就成了负责六部诸事那片机构的代称。
之前两府宰相议事固定在一个小的议事厅,这次多了些人,便移到都堂那边的大议事厅。
陈佑等三人起身要往外走,宋敏贞叹了口气,低声道:“将明扶我一把。”
三人都顿住脚步回头,宋敏贞见状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人老了,天一冷就手脚不利索,不碍事。”
陈佑走到他跟前扶住右手胳膊,用力托起来,嘴里说着:“都立过春了,天气渐暖,方正相公估计会好些。”
宋敏贞笑笑不言。
他二人在后面缓步前行,两位继勋倒是走得快,很快就只剩下背影了。
这时候,宋敏贞才低声道:“前日你不在,我同王文伯去看望马无染。”
陈佑心中一个咯噔,面色不变地嗯了一声。
只听宋敏贞唏嘘道:“恐怕是拖不了几个月了。”
“王平章是想打压枢密院?”陈佑皱眉。
“说不上。”宋敏贞话语变缓,“若马无染去了,巴庆安在外面不回来,没有枢密使,咱们西府就没人能同他相抗。”
说到这里,他朝前方示意:“那两个是看明白了。”
陈佑沉默以对,他真切地感觉到棘手。
默默地走了一阵,宋敏贞突然笑道:“将明你是想坐到王文伯的位置吧?”
陈佑听了,差点停住脚步,饶是他反应迅速,也慢了半拍,扯了一下宋敏贞的胳膊。
宋敏贞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陈佑。
陈佑站定,同宋敏贞对视。
稍稍思忖,轻声道:“宰相者,佐天子,总百官,平庶政,事无不统。佑虽驽钝,亦有致君尧舜之心,总理天下之志。”
许久,宋敏贞颔首:“走吧,别叫他们等久了。”
两人重新迈步,宋敏贞才缓缓道:“你是有大志向的。当年你陪着先帝在乡野之间寻到我,照实说,当初我也只是想着给自家儿女挣一个出身,谁成想一路走来就到了这位置上。”
“总百官,事无不统。”宋敏贞重复一遍陈佑的话,“将明你觉得,如今这群相,单独拿出一个去,能做到这一点么?”
“王平章要独相?”陈佑不答反问。
“蛇无头不行,王文伯,他也想名垂青史啊!”
眼看政事堂建筑就在眼前,宋敏贞示意陈佑放手,紧接着道:“马无染信不过你,我信你。”
“方正先生……”
宋敏贞打断陈佑的话:“若是我拦不住王文伯,就会直接乞骸骨,到时候枢密院只有你一人,要么巴庆安调回来,要么补充新人,他王文伯做不到一言而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缓声道:“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你叫人照拂着些。”
陈佑了然,随即道:“听闻先生孙辈有要进学者,不若去周山求学吧。”
“嗯。”
宋敏贞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迈步朝政事堂去。
陈佑二人是到得最晚的。
还没进门,陈佑就发现都堂这边的不同之处。
厅内不像往常那样两两相对地摆着椅子,而是在正中摆了一张圆桌,十把椅子等距放在圆桌旁。
原来如此。
陈佑心中感叹。
王朴明面上给了参政、同知和两府宰相同等议事的权力,所以他们愿意支持他。
说是同等,其实依然有区别。
因马青不在,所以王朴坐在最上首正对门的主位上,他的左手边依次是窦少华、王彦川,右手边依次是宋敏贞、陈佑。
再往下,三位参政两位同知则岔开来坐。
在周围,还有几套桌椅,坐着诸如孙汉雄、元可望、李昉、李榖等人。
人都到齐,王朴扭头看向负责记录的几名令史。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轻咳一声:“那咱们就开始。先说一句,今天这个记录是要送给官家看的,争论归争论,莫要过线。便是论不出一个结果也无妨,仔细回去考虑考虑,后日御前议事交由圣裁便是。”
众皆点头。
随即,窦少华开口:“先从我这里开始。”
陈佑等人把目光投向他,只听他翻看记录,然后道:“今年收支,太府正在同税务配合统计,预计到上元节前后能出来。不过户部已经把明年预算做好了,根据记录,本月二十一送了一份去枢密院庶务司,不知道枢密院对这份预算怎么看。”
陈佑拿起铅笔在本子上记了几笔,这件事他不清楚。
李继勋示意发言,然后道:“庶务司核算之后,认为来年划拨军用的钱粮少了,需要增加至少一成。”
“因为岭南战事平息。”胡承约插嘴道,“原本是比照去年划拨的,但月初岭南纳降,这一部分支出就没了,所以少掉一大块。”
枢密院想要更多的军费,为来年征定难军做准备,但政事堂想把这笔军费的控制权暂时留在户部。
偏偏这件事还处于保密状态,枢密院这边拿不出理由来争。
陈佑见状,轻咳一声开口问李继勋:“庶务司有没有把海军算上?”
“按照今年消耗翻倍加进去了。”
海军是下半年建立的,耗费翻倍差不多可以算作一整年的消耗。
陈佑点点头:“还要往上加。海军那边我盯得紧,现在颇有成效,大约明年季春时节需要扩张,夏秋时北上攻辽。”
“海军攻辽?”窦少华不由出声,“能成么?”
不仅仅是窦少华,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向陈佑。
第六百十六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三)
“只为练兵。”陈佑面色不变,“把大海控制住,营州那一片就不在话下。”
陈、窦二人对视良久,窦少华点头:“我叫户部重新算一下。但既然是练兵,就不可能太多。岭南已定,北方少水,水军注定无甚大用。”
陈佑颔首不语。
海军只是借口,先留一部分攥在手里,免得急着要的时候还得同户部磨。
预算谈完,赵普开口:“我这边说一下官制。”
说着,他看向王朴:“按照平章之前的吩咐,我们把现在有的职事差遣都梳理一遍,昨天先把职事勋爵定好抄了出来,如果没问题,京中明年就能先改过来。”
说完,他示意令史分发册子。
陈佑拿到一本,直接翻看浏览。
这是新抄写出来的,连目录都没有,不过各个部分分得倒是清楚。
首先是最好定的勋和爵,基本沿用唐时旧制,只不过“开国”的爵名有所改动。按照这上面写的,包括皇族在内,所有第一代获得“食实封”的爵位,都加“开国”二字,余者无,王爵除外。
这都无所谓,陈佑随便扫了一眼,直接翻到职事的部分。
第一篇就是宰相。
扫了一眼,陈佑突然抬起头来看向王朴。
在这本册子里面,真相有三种:三师、三公、尚书令加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任侍中、中书令加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没有枢密院的位置。
枢密使放在使相一栏:亲王、枢密使、留守、节度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使相,不预政事,不书敕。
再后面的参知政事之类,陈佑没有再看,他左手按住书册,沉声问道:“平章是要把枢密院剔除宰相之列么。”
屋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待王朴的回应。
王朴扫视诸人,回应陈佑的目光,声音平稳:“将明不必疑虑,可往后看。若照此行,我与无染,当一人以侍中加平章事,一人以中书令加平章事,分日执政事笔,余者加同平章事。”
再之后,他不仅仅是看着陈佑,而是对在场诸人道:“中书为政事堂,与密院并称东西二府,对持文武二柄。中书宰相分日值守尚书以掌六部及御史事,凡六部不能决之事,都堂决之;凡需取裁事,送与两府;凡御史失职,都堂奏之;凡天下百官考课,都堂为之。”
陈佑明白了,这是把两府,最起码是政事堂,从庶务中摘了出来,转变成一个“仲裁者”的角色。而参知政事,就是宰相们用来做事的工具。
虽然要一定程度上放权,但因事承过的可能性削减到最低,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相位的稳定。
只是,两府头上可还有一个皇帝。两府权力下移到参知政事手上,一旦皇帝心有偏向,完全可以让参知政事架空两府宰相。
到时候两府成为虚相,反而参知政事成为真相,也不是不可能。
陈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当下点头:“多谢平章解惑。”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陈佑继续往下看。
果然,到了参知政事那一条。参知政事为宰相之副,于都堂与宰相同议政事;加同知枢密院事则分日值守枢密院。
所以这一次直接就定在都堂了么。
陈佑看到此处,不得不说,王朴的准备十分充分。哪怕还未施行,第一次召集参政同知议事,就在都堂。
很显然,单凭“与宰相同议政事”,就不怕一干参政同知不同意。尤其是圆桌议事容易给人带来一种“大家都一样”的错觉,又在权衡利弊的天平上添了一颗大秤砣。
只要最高层的权力划分梳理清楚,下面各部门按照现有职权形成定稿就行,一个个翻过去,没什么不妥。
陈佑重新翻到最前面宰执一篇,仔细思量其中得失。
许久之后,他合上书册,靠在椅背上等待其他人的意见。
见大家都不再浏览,王朴出言道:“既然都无意见,我就照此上奏官家了。”
陈佑同宋敏贞对视一眼,皆点头。
无人反对,王朴扭头看向元可望:“顾之,明年正月结束前能出成书么?”
元可望毫不犹豫地回答:“若只是京中诸司流内职事,正月里能成。”
“流内职事就够了。”王朴回头看向桌上宰执,“先从朝廷中枢开始,如何?”
“可!”一连串的应允声,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元可望、李昉等人依次就两府架构提出问题,宰相们或是直接解答,或是争论一番后给出一个答案。
该了解的都了解了,元可望等人便离开此处。
陈佑稍稍思忖,轻敲桌子开口:“那么接下来就是岭南了。枢密院……我这边的建议是岭南兵马暂时不动,整顿岭南当地兵马,南下平定交州。”
窦少华立刻提出疑议:“平定岭南的兵马中以北人居多,秋冬之际无甚大碍,待得来年春夏,怕是要疫病横行。”
陈佑轻笑一声:“曹固、黄通又不是今年秋天才去的岭南,只要按照卫生防疫条例来,疫病不会损伤军队战斗力。”【1】
说着,他解释自己的决策的理由:“谍报司发现交州叛逆正处于内乱之中,趁此机会平定乱贼收复失地,所耗钱粮兵马可至最少。”
说到这里,扫视屋内,笑了笑:“具体事项这里就不细谈,只说岭南,兵马要派人过去重新整顿,该怎么整顿,当地要不要推行结社互保,地方是全面改土归流还是继续土官羁縻。”
王朴看向他:“将明你怎么看?”
陈佑朝王朴点头示意:“我的看法是,划分制置使司,以本次平定岭南过程中立功颇多的将领担任制置使,整顿本司兵马。设立岭南道总管,凡说汉话服汉服从汉礼者入籍为周民,余者别籍另册。”
说到这里,他语气加重:“凡周民低于五成之州县,鼓励周民结社自保,严厉打击任何非周民之团体。至于当地州县官吏,可自中原之地抽调,凡愿往者,吏可授官,官可升一级。”
“将明你恐怕是有一整套对策吧?”
王朴打断了陈佑的话语。
陈佑点头:“正是,有感于夷狄之乱,早有思考。”
“那这件事先放下。”王朴沉吟道,“你先列个条陈出来,咱们再一条条讨论。不过制置使司可以先划分,这件事叫户部和兵部来做,枢密院谍报司从中辅助。”
说着他回头问李榖:“惟珍可有问题?”
李榖毫无滞涩地回答:“相公放心便是。”
宋敏贞适时插话:“那制置使人选就看这次战功如何吧,伟昌和惟珍说一下初步的建议,咱们看看合不合适。”
第六百十七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四)
岭南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因战立功的大多都在六品以下,只有极个别人需要拿出来单独讨论。
不过这次因功升官的名单是吏部、兵部、选阅司三方商定,互相监督之下,晋升级别、理由等全部严谨合理,很难挑出错来。
最后在挑选制置使上卡住了。
因为参加岭南之战的本就少有高级别将领,扣除领头的两位,竟然只有一人品级勉强达到最低要求。
屋内诸人尽皆沉默,或是轻揉太阳穴,或是按压眉心,一个个神情严肃地考虑该如何做。
不太好调动,空闲的那些将校都准备要参加来年征讨定难军,现在有担子在身上的也都待在好地方,突然把人调去岭南,难免叫人多想。
“咳!”
陈佑突然咳了一声,把诸人目光吸引过来后,他斟酌着道:“不如在岭南各制置使司增设一个制置副使,品级差得多的,就任副使,差得少就副使知司事,勉强够就做制置使。反正制置使和制置副使不同时存在。”
“可以同时存在。”
王朴突然说了一句。
陈佑先是愕然,随即若有所思。
窦少华也点头:“的确可以同时存在。”
陈佑决定不深入讨论这件事,直接就道:“那就这么定下了,具体哪些人任副使,先等户部把制置使司划分完成再说。”
“就这样罢。”
王朴一锤定音,接下来又安排了各级官吏年节物事的准备分发、新年入宫朝见官家等事宜。
不拘何事,最后都是王朴宣布定论,首相之势尽显无遗。
壬寅,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齐聚宣政殿,今天要在御前做一次年末总结。
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除了各尚书、卿、监等实权人物,还有那些拥有银青光禄大夫以上文散官,归德将军、云麾将军以上武散官,侯以上封爵,护军以上赐勋。
这些加在一块,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是不在周国政坛上活跃的。
朝会开始之前,王朴、宋敏贞、窦少华、陈佑、王彦川五人聚集在同明殿,同官家和太后确认最后一些即将宣布的事项。
王朴对此十分重视,他不允许这次朝会出现反对声音,也不希望还有事情要拿到这次朝会上来讨论。
按照陈佑的理解,这一次朝会,既是对过去一年的总结,也是对两府宰相居于众臣之首地位的确认。
卯正三刻,宦官通报群臣已然立于宣政殿。
王朴点点头,语速不变念完最后一个关于各地梳理粮仓的奏章,以及中书的批复。
赵德昭没什么意见,卢金婵想到妹妹如今正在行商贾事,当即表示可以借助商人收购新粮出售旧粮。
王朴听了不由皱眉,思忖一阵才颔首:“便如太后所言。”
说完,提笔在批条上面加了一句,递给赵德昭。
赵德昭看完,见无出入,提笔写个准,再在“准”字上圈了个圈,吩咐身边宦官用印。
将奏章收下,王朴站起身来。
陈佑等人也跟着站起来,同王朴一块行礼:“臣等先行前往宣政殿。”
得到应允,五人鱼贯而出。
陈佑等人先往前走,王朴留在最后仔细吩咐政事堂书令史该把奏章搬到哪里去,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跟上。
站在宣政殿后门处,听到天子车驾即将到来,王朴脱下靴子,将插在腰带上的笏板拿出来,双手持着对众人道:“我们先过去吧。”
陈佑也迅速脱靴摆在墙边,抽出自己的笏板,双手持着底部悬在胸腹之间。
王朴率先迈步,宋敏贞迈步跟上,后面依次是窦少华、王彦川和陈佑。
陈佑不是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他的资历最低,只能落在最后。
在满堂朱紫的注视下,五位宰相从御座左边缓步走出。
他们没有站到站到文武班列中,而是走向摆在御座前的五张案几。
王朴停在正中间的一张案几后,宋敏贞越过他向前,窦少华上前几步停在王朴左侧的那张案几后。
宋敏贞最终停在了王朴右侧的案几之后,陈佑在宋敏贞之右,王彦川在窦少华之左。
虽然不是站在三大正殿的丹陛上,但在这个角度看满堂朝臣,给人的感觉的确是不一样。
陈佑压下心中思绪,微微侧头看向隔着一个人的王朴。
虽然看不清王朴的面容,但想来身为首相,这时候当是豪情顿生吧。
鞭声响起,片刻之后,赵德昭从左侧走到御座前坐下。
陈佑五人转身,带领群臣跪拜,三称万岁。
赵德昭口称免礼,群臣再拜。
其余诸臣跪坐席上,陈佑五人起身,面向诸臣,在案后跪坐,把笏板搁在案上。
这种从未有过的形式,没什么可以依照的礼制,王朴也没想叫人去制定一套出来。
见殿内安静下来,王朴朗声道:“今日召集诸位,一是陛下不欲升元日大朝会,二为总结一年施政得失,以为往后定例。诸位若有条陈奏疏,尽可于此上奏,若我等能批答,则当场批答,若不能,则交陛下圣裁。”
“喏!”
殿内大部分人早就听到风声,此时一同应下,倒叫那些没答应的人心虚起来。
王朴微微颔首:“如此,便开始吧。”
听到这话,陈佑身体稍稍放松了些。
按照他们之前的布置,一开始的几个都是早就安排好的,现在只不过是拿上来当着朝臣的面确认一遍。
之后或许会有临时的发言,但大部分都逃不脱之前几人商讨好交给官家的那些。
唯一担心的就是出现对于临时发言提出的问题,官家有自己的想法,而官家的想法同宰相们的想法不一致。
要么强硬迫使官家认可宰相们的想法,要么被官家击碎权威,让百官明白宰相也是普普通通一臣子。
宰相们不缺反对皇帝的胆子,但问题在于,他们做好了反对皇帝的准备了么?
陈佑扪心自问,自己做好了么?
“启奏陛下,启禀相公,吏部尚书、参知政事赵普受命整饬官制已有结果,奏请京中百官照此施行!”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举在头顶。
第六百十八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五)
王朴语调不变:“你且宣读。”
“喏。”赵普答应一声,展开簿册一条一条往下读。
待其读完,王朴问诸臣:“尔等可有疑议?”
无人应答。
王朴再问左右同僚:“诸位以为如何?”
陈佑等人皆曰:“可。”
王朴转身拜伏:“请官家下诏。”
赵德昭高声道:“准!”
王朴吩咐知制诰拟旨。
这是大家都没问题的情况,如果遇到有争议的,王朴就会说:“伏惟陛下圣裁。”
现如今六相公气势正盛,六七品的官员或许有想要一捋虎须以期成名的特例,今日宣政殿内三品以上官员想的却是稳定重要。
毕竟都是乱世过来的,朝局不稳可能丢掉的不仅仅是权位,还包括全家性命。
壬寅朝会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结束,绝大多数得知这个朝会具体情况的人都认为,从壬寅朝会开始,六相公治国的局面会一直持续到官家成年听政。
建隆三年就这么过去。
建隆四年,没有元日大朝会,官家带着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前往太庙祭祖。
正月庚戌,帝幸检校枢密使、知院事马青第问疾。
辛亥,怀化大将军、检校枢密使、知枢密院事、柱国、长山县开国公马青薨。
辍朝三日,册赠太子太保、追封淄国公。
之后,在王朴、宋敏贞等人的建议下,马青长子马胜学还没回到洛阳奔丧,便被官家下诏夺情,超擢为银青光禄大夫,守淄州别驾兼判长山县。
之前冯道去世也是相似的操作,说句不好听的话,再来几次,基本上就能成为定例,后来人也都会自觉地维护这个规矩。
初六,剩余五相公一同前往冯府祭奠,之后没有各自散去,而是直接去了政事堂里面的小议事厅。
坐在冰冷的屋子里,五个人都没有说话。
屋内数名仆役手脚麻利地点燃一根又一根蜡烛,同时在挖了通风孔的墙角摆上火炉,之后所有人轻手轻脚地离开,把门带上。
房间里的温度越来越高,烛光也达到了最明亮的时候。
王朴开口了:“我认为枢密院此时不当加人,方正、将明如何看?”
宋敏贞等了一会,才缓缓点头:“可以。”
陈佑随后也说道:“便如平章所言。”
双手交叉思忖一阵,王朴继续道:“那么枢密院诸事就交给二位了。”
这是表明他不会趁此机会夺权。
但是,大家都明白王朴的性格,他早晚会想法子把枢密院纳入掌控,现在只不过是为了安宋、陈两人的心罢了。
宋敏贞和陈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
屋内又安静了一阵,王朴才开口:“那就趁此机会把开年要办的事议一议吧。”
烛光过了最明亮的时刻,逐渐出现烛芯噼啪爆开的声音,烛芯长时间不剪,使得烛光越来越暗淡。
天行有常,因为最高层的稳定,马青的离世没有给周国政坛带来太大的震荡。
就连悲伤,也只是马青子嗣们的感情。
天底下,人的悲欢本就不是相通的。
从初十开始,街面上已经在准备元宵灯会了。
灯会从十四持续到十六,总共三天。历史上在乾德五年,也就是八年后,开封府的元宵灯会延长到正月十八,到太平兴国六年,汴京上元五夜灯成为定例。
自从发现街面上的布置,家中几个孩子天天都在说灯会的事情,尤其是那一对三四岁的儿女,更是看到陈佑就闹着要去看灯会。
陈佑还能怎么办呢,只得要求两个年长的教弟弟妹妹认字,教的学的都完成任务,就带他们去看灯会。
陈家这几个孩子,长子衡已经在周山书院就读四年级,次子孚在读二年级,长女清韵和三子元还要过几年才能入学。
让陈衡和陈孚来教导弟弟妹妹,完全可行,再说了,旁边还有母亲李疏绮看着。只要李疏绮不把两个大的带出去拼娃,两个小的就不需要担心。
正月十四,官家接连发制,当朝五相公全都授予开府仪同三司的散官,同时昭告天下,使得宰相、使相之分从以前的俗例变成定规。
三司,其实就是三师三公。
周国仅有的六个正一品的位置,分别是三师三公、尚书令、王。
正常履职的真宰相一般很少能获得这六个位置,为了使宰相们有立于百官先的荣誉和权威,于是就给宰相加“开府仪同三司”。
简单来说,就是所有的仪制全都和三司等同。这样,宰相见了三司、尚书令、王,就无须避让行礼,朝堂排班也可排在最前列,各类文书中提及也能写在最前面。
所谓宰相威严,大抵如此。
于此同时,远在鄜州的巴宁泰和宋敏贞、陈佑二人一块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职事。
不过相比于宋、陈二人,他没加“开府仪同三司”,而是加了“辅国大将军”的武散官。
也就是说,巴宁泰不过是使相,即便他是枢密使,而且宋敏贞和陈佑这两个副使都位于真宰相之列,也改变不了他是使相的现状。
聊做安慰的是,使相也属于宰相,同他之前的处境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之前没人强调他是宰相,现在一边强调他是宰相,一边强调他不能做宰相该做的事情。
十四十五,连续两个晚上陈佑都带着妻儿一块出去看灯。
十六晚上,他前往宝应侯府。
之前卢孟达遣人递来请柬,邀请他赴宴。
陈佑同卢孟达没有交情,突然要往来,十成十是为官家或者太后问事情。
酉初,陈佑携李疏绮抵达卢府,刚进门还没走几步,卢孟达夫妻二人就迎了出来。
陈、卢两男子自去正厅,李疏绮跟着卢孟达妻子去后院。
进了正厅,里面还有几个人,全都是陪客。
见陈佑进门,全都起身行礼。
陈佑只认识一个黄全德。
黄全德以前是殿中侍御史,当初第一个上书请立太子。后来调任左补阙,现在是河南府的司录参军事。
待陈佑坐下,卢孟达开始一个个介绍在场诸人。
全都是六七品的官员,这种品级的职事在京中不好找,但几乎每一个都是关键位置。
第六百十九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六)
认了一圈人,陈佑明白卢孟达邀请他过来的意思了。
无非是表明这些人是卢家手下,准确的说属于后党。
希望陈佑能够照应些。
这就是代价了。
天子年幼,只要太后不反对,相公们一些逾矩的手段就能顺利推行下去。为了让太后安心,自然就得按照太后的意思给她所依仗的亲族一些好处。
陈佑因为同卢家的关系,被默认成为太后和相公们的联系人,他需要挡住太后的不合理要求,向太后提出相公们的合理要求。同时,后党某些不够摆上宰相桌前的小要求一般也是陈佑来满足。
比如现在,这些投靠了卢家的官员,卢孟达带来让陈佑认认,免得在相公们的较量中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陈佑没有拒绝这个要求,但他不可能让这些人借着他的名头闹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风花雪月聊得差不多,陈佑放下酒杯开口问道:“天下初平,百废待兴,朝廷不怕人多,就怕缺人。”
他一开口,舞女乐师立刻停下退出,卢孟达这个主人也好,黄全德等陪客也罢,全都放下酒杯碗筷看向他,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陈佑仿若未觉,继续说道:“我用人,一看实事,二看才干。只要能做事,能做好事,便是才能不足也无妨。但若做不好事,或者不愿做事,任他才高八斗,我也不会用他。”
在座各位都不是傻子。
做事,做什么事?做宰相吩咐下来的事!
沉默一阵,卢孟达呵呵笑道:“少保放心就是,我想黄司录他们,也是一心做事,不欲党争。”
“正是正是!”
“相公放心,将军放心!”
“我等定安心做事,不叫两府为难。”
一连串的保证,这场宴会进入尾声。
又闲聊几句时事,陈佑让卢家一侍女去后院喊李疏绮。
等侍女回来禀报李疏绮已经出去乘车了,陈佑便起身告辞。
出门坐上马车,李疏绮熟练地抓住他的手:“又提新要求了?”
“嗯。”陈佑靠在车壁上,扭头借着烛光看向妻子,“不必担心,我能处理。”
李疏绮撇撇嘴,轻声道:“卢家已经成你的拖累了。”
陈佑笑了笑,握紧妻子的手,缓缓道:“卢家是皇室的信心,为了叫宫里面安心,费些心力也值得。”
李疏绮哼了一声,靠着陈佑,低头盯着跳动的烛光不再说话。
见妻子如此,陈佑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思,轻笑一声问道:“在后宅看到卢云华了?”
“是啊。”李疏绮面容恬淡地回答,“毕竟有皇后撑腰,丰收商行才刚成立就成了咱们家在河南府最大的合作商,见了面总得聊几句。”
陈佑笑笑,没有说话。
李疏绮解释几句见得不到陈佑的回应,便也不再说。
安静了一阵,她又开口:“废除经商禁令会不会有问题?”
“卢云华跟你说的?”
“我自己也有想过。不过既然佑哥你说没问题,我也就不多想了。不过现在又听卢云华……”
虽然不喜欢卢云华,但李疏绮不得不承认,卢云华的确比她看得清楚。
“早已名存实亡的禁令,与其装作看不见,不如直接废除。”陈佑向自己的妻子解释道,“而且废除老的禁令之后,会出一个比较严格的规定,如果两府能通过的话。”
李疏绮先是皱眉苦想,随即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竖起食指:“是要禁止垄断?”
“嗯。”
见妻子还记得自己说过的只言片语,哪怕是陈佑,也不由生出骄傲的情绪,语气更加柔和:“所以我之前就让你清点了家中产业,若是有类似情况,尽早出手换取其它方面的利益。”
“放心吧,早就处理好了!”
李疏绮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陈佑心中浮现柔情,两只手一起抓住妻子的手,突然感叹一声:“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还像个小女孩一样。”
李疏绮闻言,轻轻掐了陈佑一下,不重,也不疼。
两人就这么一路依靠着安静地坐在马车中,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前头的车夫突然出声:“相公、夫人,已经到府门外了!”
陈佑长舒一口气,笑着道:“走吧,回家。”
“你就不用下车了。”
没想到李疏绮拦住了他。
他抬眼望去,站起来的李疏绮表情有些不自然,注意到他的目光,直接扭头要朝外走,同时嘴里还说着:“卢云华在星津桥那边等着。”
话音未落,她就要掀开车帘出去。
陈佑没有干坐着,起身道:“我扶你下去。”
目送妻子走进府邸大门,陈佑重新上车,吩咐一句:“去星津桥。”
马车前行的这段时间,陈佑在考虑经商禁令的事情。
既然李疏绮在卢家后宅同卢云华谈过此事,那么现在见面十有**要说这件事。
所谓经商禁令,其实应该是入仕禁令。
唐律: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已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
意思是三代以内亲属有经营工商业的,就不得入仕。
当然了,大家族里面虽然生活在一块但是已经不属于大功亲的族人有很多,这条禁令自一开始就对世家大族约束不大。尤其是“家专其业”里面“专”字,叫人可以辩称自家以耕田为业、商贾事只是细枝末节。
这条法令就跟之前陈佑推动的“专利诏”一样,一开始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而随着战乱四起,所谓禁令更是成了一纸空文,没几个人在乎。
比如说陈佑从入周开始,陈家的商业就逐渐发展起来,到现在不能说执工商牛耳,也属于那种跺跺脚整个周国工商业都要震一震的存在。
现在,陈佑准备做的,就是在法律层面废除那条禁令。
当然他也准备了替代品,正在叫书院专业人士研究编写。
中心思想是允许官家子弟从事工商业,但是禁止垄断、禁止参与朝廷专营,以及主贰官属地回避。
这只是大概框架,种种细则得看书院编写的如何。
想着这些事情,陈佑大概梳理出接下来可以跟卢云华说的内容,同时也是需要借由卢云华转述给太后的内容。
第六百二十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七)
马车没能抵达星津桥。
从端门到定鼎门这条天街是灯会最热闹的区域,灯山灯树绵延不断,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陈佑的马车停在尚善坊,他在亲随的护持下步行来到星津桥。
离着约有三四十步,陈佑看到了站在桥头的卢云华。
今日卢云华头上戴着的是一种形制类似风帽的帷帽,俗称盖头。
前头露面,两侧紫色帛巾搭在肩上仿若披肩,后方则一直垂到腰间。
陈佑走了没多远,卢云华就发现了他,转过身来一直看着他接近。
走到跟前,陈佑露出歉意:“路上行人众多,车马难行,来得晚了些。”
哪知卢云华嘴角噙笑轻声道:“我算着你到家的时间过来的。”
陈佑闻言愕然,随即摇头失笑。
“找个地方坐下,还是四处走走?”
“到处走走吧,我想看灯会。”
卢云华站到陈佑身侧,微微欠身示意他先走。
陈佑微微颔首,转身沿着天街朝定鼎门方向去,卢云华立刻迈步跟上。
侍女绿萝紧跟在身后,两人带来的亲随护卫则默默地散落在五步之外。
就这么沉默地走了一阵,陈佑开口询问道:“商行如今怎样了?”
“架子已经搭起来了。”谈到商行,卢云华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有精神,“河南府这边的粮油百货还有你所说的‘奢侈品’,都已经拿在手里。”
陈佑嗯了一声,看着街面上笑容满面的人们。
虽不知其家资如何,但这一条街熙熙攘攘成千上万人,总不可能全都是家中富裕的,大多数还是那种平时吃喝不愁,却难以抵御大病大灾的家庭。
一个政权,只要能稳定住这样的民众、在灾害面前给这些人兜底不叫其活不下去,只要没有外部干预,这个政权就不会倒下。
因为,这样的世道,已经可以勉强称为“盛世”了。
他脸上浮现出笑意,嘴里的话语却使人肃然:“因太后的要求,丰收商行可以直接从朝廷粮仓低价拿陈粮,这些陈粮拿出去售卖的时候,一定要看好了不能高于市面上新粮的价钱。
“不能叫百姓吃不起饭。百姓吃不起饭,朝廷就危险了。你家身为外戚,这一点尤为重要,切要给天下豪商做一个模范。”
“放心。”
卢云华答应着,抬头看着陈佑,路上灯光倒映在她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七彩的光:“照你说的,平价买米、低价售米是为了名声,赚钱还得靠奢侈品。”
“是这样。”陈佑双手背在身后,“米也好,盐也好,这些低价日用品,想要赚钱,就得以量取胜,如此才能抵消运费、贮藏和人工。想要赚大钱,囤积居奇、低买高卖、垄断经营等手段不可避免,你若为之,有损皇室名望。”
皇帝和朝廷现在依然是一体的,皇帝有错,你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也不是个好东西,不然为什么不拦着皇帝?
这个道理换到皇室其他人身上也一样:皇族有错,皇帝没制止也有错,中枢没拦住也逃不脱干系。
总而言之,没有人会听你说什么高层权力划分争夺,放到整个天下来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非你跳到另一家去,比如北边的契丹。
这些东西,不用陈佑说,卢云华应该都懂。
陈佑接着道:“奢侈品只要在几个大城重镇铺开就行了,而且天下风尚,以京都为先,京都风尚,以皇宫为首。以你的能力,在京中带起风潮不难,难的是如何让贵家豪富都从丰收商行买这些奢侈品。”
“善事。”卢云华接过话头,“一个是宣称收入用于低价放粮,另一个就是举办你所说的慈善会,宣扬参会者的善名。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女子学堂!”
“是的,女子学堂。”
陈佑重复一遍,语气沉重:“这种事情只能女子来做,只能打着太后或者皇后的名义来做。”
说到这里,他嗤笑出声:“这是太后仁慈,怜贫家女儿生计艰难,故召教养之。”
他右手在身前划了一道:“京中命妇闻此,竞相出资助之,特铭文以记盛事!”
卢云华嘴角扯出笑容,却也渐渐抹平,最后只得长叹一声。
安静地走了几步,她语气低沉:“若真照你的安排,只怕十年下来也教不出来多少人。”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陈佑倒没感觉有什么不妥之处,“除非这世上有许多男女皆可为之之职,否则你这个学堂,所能做的也就是种下种子罢了。”
正如陈佑所说,现阶段女子学堂只会招收那些家境不好的女孩来抚养教导。主要教的还是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以及识字算术等基本生活技能,只有那些积极向学、迫切想要改变自身处境的女孩才会根据她们的志向教授医学、会计、诗词、绘画等。
前者学习完成会回到原来的家庭,后者多半会被贵妇们看中带在身边做管事之类的,也可以留在学堂当先生教导其他学员。
但是无论哪种,卢云华都会教给她们求神拜佛不如求己、依附父兄丈夫不如自立自强。
这就是种子。
十年二十年可能没什么作用,但等科学技术发展起来,当社会生产需要释放占总人口一半的女性进入社会工作岗位上的时候,就会有人反应过来:既然这些工作男女都可以做,那么教师、科研者、医师,甚至官员,为什么不可以有女性?
一个群体,总喜欢给自己找一个祖师,到那时候,开启“女子学堂”的卢云华,或许会成为“平权运动”的祖师和精神旗帜。
这就是陈佑跟她说的青史留名。
卢云华看着陈佑,嘴里重复陈佑说过的话:“就像你说的,除了那些只有特定性别能做的,天底下的工作将不以性别作为筛选条件,只有能力才是!”
“是的,这就是平等。”陈佑赞同道,“不因某些特质增加困难,也不因某些特质降低要求,这才是平等。”
想了想,他补充道:“除了男女平等,还有种族平等。我写了一份如何处理岭南土民的奏疏,其中有些可以借鉴的,等诏令出来你可以拿过去看一看。”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当然只是让你看一看,可不是叫你在大肆宣扬,时机不成熟,妄动只会扑灭火种。”
第六百二十一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八)
“我没那么傻。”
说笑两句,对着奇形怪状的花灯点评几句,眼见着卢云华不提禁令的事,陈佑仔细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了:“修改官员经商律令的事情……”
“今天先不谈政事了,好么?”
卢云华将目光从眼前的灯树上收回,扭头看着陈佑,打断了他的话。
陈佑愣了一下,他回应着卢云华的目光,轻声答道:“好。”
上元节一过,首先是官家敕命宰相宋敏贞知枢密院事,之后焦继勋和李继勋并以本官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
随后,中书颁行《审官符》,设立审官院,吏部尚书、参知政事赵普兼判审官院,主持审定京官官制。
按照规矩,设立新的机构、官职,都得皇帝发敕,不过两府逾矩也不是这一回了,而且还有“审官院为临时差遣,官制定下便会裁撤”作为借口。太后没意见、官家不反对,事情就这么办了下来。
枢密院六司是新设立的,人员职事清楚明晰,本次审定官制先从枢密院开始。
首先是枢密都承旨没了,使、副使、同知往下直接就是六司司正,对标尚书六部,但品级定为从三品。
司正下面是丞,相当于六部侍郎;再往下是诸案主事,干得是六部郎中的活,但品级上和员外郎对等;然后是主簿,最低为录事。
以上这些,都是流内官,至于流外官,太过复杂,元可望等人还没来得及整理。
审官院发出枢密院某司员额职事详定表单,通报给该司及少府监;该司将名册交给审官院,转至吏部书写告身等;少府根据员额职事铸造官印和符契等物,送往吏部;吏部把新的官印、告身、符契交给该司,同时收回旧的官印等物销毁。
这一套流程走完,大约需要两到三天时间。
照理说六品以上职事都需要官家下敕,不过现在只不过是换一个名称罢了,直接就宋敏贞和陈佑签署命令,转都堂下发吏部。
等枢密六司梳理完,就没陈佑什么事了,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去书院讲课。
当初讲课的时候他还喜欢留题目让听课的学生写,现在早就把这个爱好抛弃了。
主要原因是现在听课写作业想给他留下印象的人太多,留一次作业要花费大量时间来批改,不值当。
这天陈佑讲完课没有在书院多留,直接坐着马车返回洛阳城。
穿过一片荒地,道路两旁出现了在田野里忙碌的农夫。
看过去一片茫茫,叫人心生渺小之感。
周山书院旁边已经慢慢有了一个小村落,但书院到洛阳城之间的这段路程还是太凄清了些。
要想热闹也容易,修一条官道经过这里,然后再在离城半天路程的地方建一个驿馆,就能变得热闹起来。
不过现有的官道都好些年没整修过了,有些闲钱大多拿去疏浚河道。
去年秋天,汴河、五丈河、蔡河等水运之路沿途各州相继上报治下河道需要疏浚。两府考虑到今年可能要对定难军用兵,当时税赋还没收齐,还不知道能有多少结余,就暂且压了下来。
一月底,户部、太府寺、税务监合计之后,认为疏浚河流没什么问题。
两府讨论了好几次,终于下定决心疏通河道。
于是在二月初二令丹、鄜、延、坊、同等州发丁夫疏浚洛河、清河,发徐、宿、宋、单等州丁夫数万浚汴河。
修汴河是为了南方粮草能顺利从水路运输,修洛河、清河是为了方便之后对定难军的战争——以疏浚河道的名义征发民夫,等战争打起来需要转运粮草的时候可以直接用上。
至于五丈河、蔡河之类的,先等等吧,国家统一更重要。
对两府来说,这次征讨定难军尤为重要,如果能取得大胜,都不需要彻底平定定难军,两府就能向改变文官官制一样改变武官官制。
其实不打这一仗也能改,但之后几年两府的最好选择是消极避战,免得出了败仗导致两府权威尽失。
考虑来考虑去,五位宰相商讨良久,王朴又多次去信询问巴宁泰,还是决定按照既定计划,趁着征岭南大胜而归的余威征讨定难军。
一路上想着有的没的,马车就这么轱辘轱辘地进了洛阳城。
不等他朝家里去,一个牵着马一路小跑的中年汉子拦住了队伍。
这人穿着的是宰相亲随统一服饰,马车前方护卫只是拦住这人询问,倒没太过警惕。
那人松开缰绳,在护卫的注视下来到马车旁,迅速道:“王相公请陈相公速速赶往政事堂,延州急报!”
静了一瞬,马车内传出陈佑的声音:“去皇宫。”
来人连忙牵着自己的马在前头带路。
当陈佑抵达政事堂小议事厅时,其余四人都坐在里面了。
他一进门,书令史立刻关上门出去。
坐下之后直接开口询问:“延州出了什么事?”
“白于山党项部族劫掠延州。”宋敏贞一边说着,一边把奏报递给陈佑。
这是今天延州刚刚送来的。
陈佑翻开奏报。
怪不得这么急着喊他回来议事。
党项喜玉部千余人袭击临羌寨,破城劫掠而去。
临羌寨是张锡等人用新式筑城法筑城的三处寨子之一,也是离白于山最近的一处。
张锡首先修的是土门寨,修好后石守信专门去瞅了瞅。
凭借多年的行伍经验,他能看出来,这种歪歪扭扭的奇特城墙,如果守军兵力物资充足的话,的确比以前的普通城墙易于防守。
所以这次临羌寨被突破,着实叫石守信吃惊不已,他一边派人前往临羌调查,一边紧急上书询问该如何做。
合上奏报,陈佑开口道:“说是白于山党项部族,我是不信后面没有李彝殷的指示。”
“应该是察觉到了危险,这次叫人试探的。”王朴直接开口,“现在问题有两个,临羌寨是怎么被快速攻破的,延州要如何应对这次袭扰。”
“照石守信的说法,我倾向于临羌寨内有内间。”陈佑首先否认了是新城墙的缘故,“至于这次袭扰,以前是怎么应对的,这次就照老样子来。”
第六百二十二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九)
“无论如何,在实战证明新城墙效果确实比老城墙好之前,这种新式筑城方法不宜推广。”
开口的是王彦川。
当初见识了新筑城法然后派人去延州试验是两府一同做出的决策,但这不妨碍他现在反对这件事。
因为最开始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陈佑,大家之所以认同,是对陈佑的信任。
现在出了新法筑城被攻破的意外,这个信任就要打个折扣。
陈佑面容没有丝毫波动:“这也是我想说的。”
“咳。”王朴轻咳一声,结束关于新筑城法的话题,“那就按将明所说,政事堂去信延州,照往常处置。”
宋敏贞“嗯”了一声,示意这件事他负责。
王朴点点头,继续往下说:“为了夏州之战,我们准备的时间太长,定难军有所警惕实属正常。不过也正因为准备时间拉得足够长,定难军现在只是警惕,而没有备战。”
陈佑敲了敲桌子示意自己要发言,其余四人目光移到他身上后,他开口道:“定难军同契丹不一样,定难军中高层基本上不是党项人就是党项化的汉人,而且西有瀚海、南有白于山,我方细作想要混进定难军已是艰难,更别说获得重要情报。
“不过,安定下来倒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大部分之前给诸位看过,只说最新的,前两天才收到,不过送出消息的时间是去年年末,十二月底。”
陈佑顿了顿,他原本不觉得这样的情报有拿到宰相面前讨论的必要,不过既然党项做出了试探,说不定两者能够联系起来。
“去年十二月,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召集党项各部首领聚于朔方。”
朔方,是朔方县,夏州州治,同时也是定难军节度使治所,同位于灵州的朔方节度使相差有五百多里路。
房间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烛花爆开的声音偶尔响起。
陈佑等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大家是在等他继续往下说,嘴角不由自主地扯动:“就这些,没有更多的消息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还没有传来间谍失联的消息,也没有朔方动乱的消息。”
“这证明,至少目前党项诸部无人会反对李彝殷。”
王朴说出了陈佑想说的结论。
他长出一口气:“那就不需要多想了,这是李彝殷的试探。”
窦少华闻言开口:“这样的话,我认为没必要再让延州和从前一样应对。”
“我赞同。”陈佑立刻开口,他已经想明白了,“先是击败契丹,后又平灭岭南,以我大周威风,本不当对党项太过容忍。”
窦少华点头:“的确如此,若当做无事发生任由延州照前例处置,李彝殷只会有两种猜测:我等欲对其动兵,朝廷软弱只能坐视。”
“但若突然强硬,会不会刺激到李彝殷?”
提出疑问的是王彦川。
说来在座五人独自带过兵的,就只有陈佑和窦少华两人。但王朴、宋敏贞也曾跟在先帝身边出谋划策,对行伍事不陌生。
所以涉及军事的话,王彦川话语权最低,故而他想要多体现自己在这方面的存在感。
这也无所谓,到了他们这种程度,军事政治不分家,任何军事行动,必然有政治诉求在后面支撑。
“十之**。”
王朴回答了王彦川的问题,同时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显然也在考虑陈佑和窦少华的建议。
王彦川继续道:“而且朝廷虽然准备了几个月,但为了不叫定难军发现,兵马粮草都还分散在沿边各州,后方运输粮草的丁夫还没开始征发,这也需要时间。”
“我提醒一下松岭相公,一旦我们真的开始调集兵马粮草,最晚不过半个月,李彝殷就会收到消息。”陈佑语气严肃,“沿边各州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严峻,定难军收买的内应可不少。”
“呵。”王彦川干笑一声,没有回应。
好一会儿,王朴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宋敏贞:“方正怎么看?”
宋敏贞瞅了一眼陈佑,然后同王朴对视,呵呵笑道:“我就一个问题,朝廷做好了在三月同定难军开战的准备了么?原先我们计划是到四月底五月初,一边派出使者一边准备开战,现在提前近两个月,能不能行。”
“需要重新评估。”陈佑开口,“至少三天时间。”
王彦川插话道:“三天还是等得起的。”
“不能再等了!”窦少华出言反驳。
他稍稍估算,语气有些急促:“延州消息送到京城本身就耗费了时间,战场之上除非行险,否则都得料敌从宽,我们不能把胜利的希望放在定难军疏忽轻慢上面!”
说着,他忍不住一拳砸在桌面上,十分坚定地扫视陈佑等人:“我的建议是,立刻派出使者要求定难军交出喜玉部,至少是喜玉部一干首领,同时调集兵马准备攻入定难军!”
“如果失败。”宋敏贞看着窦少华,“的确,不能把胜利的希望放在敌人身上,但要是出现大败,对我等来说就是一个难以翻越的坎。”
他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一旦失败,对两府威望打击巨大,前线总指挥巴宁泰因为手下有兵,不一定会出问题,但两府必然要有人负责请辞。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窦少华抿着嘴唇,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我来……”
“我有一个建议。”
陈佑打断了他的话。
情绪一旦被打断,就很难在续上。
窦少华叹了口气,目光移向陈佑。
此时,陈佑的脸上古井无波,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王朴开口道:“将明有话直说便是。”
陈佑点点头,看了宋敏贞一眼,然后道:“我赞同伯菁相公的建议。”
第一句话就推翻了他之前的想法。
“掩饰还是要有的,如果李彝殷愿意交出喜玉部,那当然好,但若不愿意,朝廷就得迅速做出反应。”
他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我的意见是,派遣使者和让延州自己应对一同做,但也得开始调动兵马给定难军以压力,做好随时开战的准备。如果战事不顺。”
他顿了顿,扫视诸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战事不顺,我去西北接替巴宁泰。”
第六百二十三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十)
做戏么?
亦或是,真心实意?
便是陈佑自己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决定。
战事不顺接替巴宁泰,即意味着担起战败的责任,一旦真的战败,必定会被免职。
屋内安静一阵,王朴率先点头:“可以。”
有人出来背锅,窦少华、王彦川自无不同意之理,皆出言赞同。
议事结束,陈佑同宋敏贞一块回枢密院。
就在陈佑准备转去自己的书厅时,一路沉默的宋敏贞开口了:“将明到我这边坐坐吧。”
“好。”
陈佑没有太多犹豫,脚步稍顿,转身跟着宋敏贞进了他的书厅。
宋敏贞的书厅空空荡荡,不似陈佑那边人来人往。
虽然现在宋敏贞经常来枢密院,但他很少处理公务,除了必须要过目的一些公文,其它事务一概交给陈佑。
正如他所说,他信任陈佑,身后事,也都托付给陈佑。
两人坐下后,自有仆役端上茶水。
书厅门被重新关上,宋敏贞放下茶盏,低沉的声音响起:“是不是拖过这三天,咱们的胜算会变低?”
“我不知道。”
陈佑语气亦是低沉。
“只是想着,从去年便开始一点点准备,到如今该调整的差不多都调整完了。再继续拖下去,很可能叫定难军也有充足准备,还不如直接趁着这次机会直接动手,勉强也能打一个措手不及。”
自从二十六年前李彝超拒绝朝廷调令,反而在夏州与前来接任的朝廷将领互相攻伐,定难军就游离在中原政权之外。
现在不打,指挥让党项李氏对定难军的控制越来越深,如果再行羁縻贿赂之策,那就是助长其威望,最终定会促使其割据自立。
到那时再想打,就难了。
除非等个几十上百年,等到李氏政权内部腐朽,才会以比现在小的代价拿下定难军。
但是那时候的归化又是一个大问题,又得交给子孙后代花个几十上百年慢慢处理。
之前不打,是内忧外患未平。
现在时机成熟,该动手了。
他们几个就定难军的事情讨论过许多次,这些东西都是以前常讲的。
当然了,道理是这么伟大正义,但实际上也有两府的私心在其中。
所以已经心生退意的宋敏贞才想要稳妥,不说一战覆灭定难军,至少得有肉眼可见、能拿出去震慑中外的战绩,至于失败,那更是难以接受。
宋敏贞听了陈佑的回答,叹了口气:“都说你陈将明好名,我看呐,这名声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以抛弃的东西。”
陈佑闻言露出一丝笑容,随即道:“若能以所学传世、天下学子皆从吾门下,亦可慰平生。”
“何其难也。”宋敏贞摇头,“何其难也!”
感叹几句,宋敏贞不再多言,直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这就写信给石守信。你去拟一份奏表,咱俩签了名,你带着去找官家吧。等你说服官家,咱们再召集成绩他们商讨如何调动军兵。”
当陈佑带着奏表来到同明殿时,赵德昭正在临摹碑帖。
见到陈佑过来,他明显有些惊讶。
也不知是不是想表现一下心中不满,陈佑进殿之后,看到赵德昭仍然在缓缓运笔。
毕竟,两府宰相直接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事一般让宦官或者侍卫之臣传话。
陈佑猜测着皇帝的心思,动作却不慢。
快步来到御座前方七八步的地方,作揖道:“参见官家。”
他这话一出,赵德昭就撑不下去了,不顾一个字还没写完,直接把毛笔一丢,起身道:“陈师且坐。”
君臣二人坐好,陈佑示意小宦官把奏表送到赵德昭案前。
待赵德昭翻开奏表,陈佑这才道:“延州奏报定难军劫掠临羌寨,奏章已经到两府,过一会就会送来。”
赵德昭这个年纪,晚上没什么事情可以做,所以一般两府都会在申正到酉初之间把当天需要给官家和太后过目的奏章送过来,第二天一早再送前一天的简报。
先是介绍了缘由,然后才叙述他们的决定:“枢密院决定借此机会征讨定难军。”
“这么快么!”赵德昭一惊,目光从奏表上移开,抬头看向陈佑,“之前王平章不是说要到五月……”
陈佑直视官家:“因时而变,不可拘泥于故计。”
“嗯。”赵德昭若有所思,继续点头看奏表。
不同于陈佑说得如此简洁,奏表上面至少写了做出如此决定的理由,以及不这么做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毕竟年轻,赵德昭逐句咀嚼,最后发现: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啊!
陈佑他们的这个决定,真要反驳还是能有理有据地反驳的,只是以赵德昭的水平做不到。
呼了口气,赵德昭朝陈佑点头:“便如陈师所言。”
说着,他拿起笔在后面写了一个“准”,然后让身边宦官盖章。
不是天子八宝,而是新刻出来作为日常处理政务的玉玺。
从宦官手里接过批复的奏表,陈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道:“另有一事需要告知官家。”
“陈师且讲。”
“如若这次战事不顺,臣将承担责任,到时需要官家下诏罢相。”
赵德昭愣住了。
不只是他,在他身边侍奉的宦官也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陈佑。
“这……”赵德昭艰难开口,“这件事……”
虽然感觉陈佑对他不像对先帝那么恭顺,但说实话,除了外戚卢家,也就陈佑能让他有“可以信任”的感觉了。
这突然说可能会少一条腿,赵德昭感觉心里有些不安。
“陈师,战事的话,它……它也不是你一个人……”
见他如此表现,陈佑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这只是两府商定的计划而已,官家无须多虑,此战胜负犹未可知。”
“那就好,那就好!”赵德昭连连点头。
陈佑继续道:“之所以做此决定,是两府对是否此时发兵意见不一,臣力主此时发兵,故而事若不成,则咎在我身。做其事,担其果,做人如此,为政亦如此。”
这番话差不多相当于讽谏之言了,赵德昭点头道:“吾知矣!”
陈佑这才起身告退。
他刚刚不仅仅是为了教育赵德昭,更是故意把两府宰相之间的矛盾摆出来,为得是叫赵德昭放心——两府宰相并没有联合起来,对皇帝威胁不大。
至于其中真相如何。
人心这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
第六百二十四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一)
二月癸未,延州奏党项破临羌寨,劫掠而去。遣使责令李彝殷惩处所涉部族。
同日,以枢密使、保大节度使巴宁泰为延庆石隰都总管。以殿中省监许竹林、治安少卿范贞卿为银夏兵马总管、副总管,节制朔方、彰武、振武、太原、定难等军。范贞卿兼诸军州转运大使,隰州刺史刘康、守丹州刺史冯玉为之副。
延州肤施县。
中书命令十多天前就到了,前几天巴宁泰也带着手下兵马来到肤施,延州如今聚集了三万余兵马,其中肤施就有八千多。
而今天,从京中过来的许竹林、范贞卿也带来了三万多人,再加上隰州、石州的近两万人,这次讨伐定难军,初期投入达到八万人!
这是战兵加辎重,而负责后勤粮草的民夫还没算上。
根据估算,定难军兵力约在六万上下,但是分散在夏、银、绥、宥四州,只要前期不贪功冒进,稳扎稳打八万人足矣。
如果中后期僵持,定难军调动大部兵马与主力对峙,则振武、灵武将分别从东北、西面两个方向进攻。
这就是两府的谋划。
午正刚过,许竹林等人抵达肤施县,底下将校安排驻扎营房。
节度府早已备好饭菜,巴宁泰等人没有分桌,直接围坐在一块,准备边吃饭便讨论。
时间太紧了,中书命令抵达延州的时候,前往定难军的使者应该已经快过边界了。
也就是说,李彝殷是否反叛,很可能在几天前就做出了决定。
估算着时间,就算李彝殷犹豫两三天,正常情况下,最迟三四天后使者就能进入延州。
一旦使者带回来坏消息,或者再差一点使者根本就回不来,延州这边得立刻进攻。
也就是说最多再等两天,兵马就得做好最后的调动,四天后,准时进攻。
时间很紧张。
摆上饭菜,亲卫退出房间将门窗关好,屋内只余六人。
枢密使巴宁泰、延帅石守信、庆帅詹胜元、监军许竹林、转运使范贞卿、丹州刺史冯玉。
这几人就是延庆战线的决策者,灵州那边负责的是朔方节度使杜忠,石州、隰州由权银州刺史潘美、权隰州刺史刘康负责,麟州负责人是振武节度使折德扆。
坐在主位的巴宁泰率先举杯:“军中无酒,某以茶代酒,为诸君接风!”
“相公客气了。”许竹林等人一同举杯,满饮而尽。
屋内无人侍奉,几人只得自行加水,好在每人身后都有一个水壶,不用一个壶传来传去。
吃了几口,巴宁泰开口道:“克之明天就要回安化,能定下的事项今天就定下,免得日后往来信件耗费时间。”
听到巴宁泰的话,许竹林立刻道:“相公所言有理,某来延州时,中书相公们特意叮嘱,到这边军兵事宜,一切以巴相公为主。若有不谐者,某自为相公处置。”
名义上许竹林可以节制各处兵马,但实际上他就是一个监军,同时还要应巴宁泰的要求调动那些不归属巴宁泰直辖的兵马。
然而有个问题就是,若许竹林强硬地认为巴宁泰的命令不合理,不愿意调兵,巴宁泰也拿他没办法。
之所以要过这么一道手,纯粹是为了不让一个人掌握太多兵马,免得尾大不掉。
现在许竹林这番表态,意思就是他许竹林没有自己的想法,巴宁泰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当然好话谁都会说,具体能做到什么样,还得看之后。
巴宁泰点点头:“有总管这话,我就放心许多,定不负官家和中书厚望。”
说完这一句,他继续道:“鄜州、延州已经在征发民夫,大概五天后可以征发完毕,这些人,包括各地粮草辎重,全都交给范大使和冯使君了。”
“相公放心。”范贞卿开口,“我同冯使君定竭尽全力保证粮道畅通无阻!”
“嗯。”巴宁泰点头,看向詹胜元,“按照计划,延州主力将从绥州、银州沿着无定河一路向夏州去,延庆北部白于山一代,全都交给克之你的庆州军。”
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詹胜元立刻说出了自己的难处:“庆州兵马不到一万,若是防线拉得这么长,我可能只得固守边寨,无法主动出击。”
“我给你补到一万五千人,延州这边各边寨人马不动,继续留守。”
巴宁泰语气严肃,放下碗筷,盯着詹胜元的眼睛:“你能不能守好白于山,并寻机进攻夏州?”
詹胜元皱眉沉思,仔细盘算一番,才点头:“可以!”
“好!”巴宁泰赞了一声,“定难军兵马以骑兵为主,在白于山活动的多是部族私兵,你只要看好这些部族,白于山这一片问题就不大。不过,若是白于山被突破,范大使他们的运粮路线就有被截断的危险,你一定要仔细!”
“相公放心!”
巴宁泰嗯了一声,转向许竹林:“那下午就劳烦总管拨一伙兵马给庆州,步军便可。”
相比于刚从京中调来的兵马,巴宁泰更愿意用久在边疆的保大军和彰武军,所以庆州缺的人就用京中兵马补上,他自己手里的能不动就不动。
许竹林带兵过来就是为了补充边军不足的,他当即点头答应。
稍稍犹豫,他补充道:“这次枢密院总共叫我带来十个军,其中七个步军、两个马军,还有一个是最新编成的火器军。”
军作为当今最大的军队编制单位,人数并没有定死,只能说大部分军员额都在两千五到五千之间。少到一千,多到一万,都有可能出现。
饶是如此,听到有两个马军时,巴宁泰也是面露喜色。
两个马军,至少也有两三千人,加上延州鄜州的马军,勉勉强强凑够五千人。
和定难军当然不能比,但这五千马军也叫巴宁泰能选择的战术变多,临阵指挥的容错率也稍稍提高了些。
只是再听到后面的一个火器军,他不由皱起眉头:“这个火器军,主要是作甚的?”
“攻城。”许竹林一直待在京中,对火器军有些了解,“主要是为了攻克坚城,能少些伤亡。”
听到这个解释,巴宁泰面色舒缓:“原来如此。”
第六百二十五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二)
又吃了几口,他补充道:“今天得了空我去看一看。”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喊:“相公!大帅!侍卫司天雷军不愿意住咱们准备好的营房,非要自己重新搭!”
巴宁泰听了,放下手中碗筷看向许竹林。
只见许竹林先是一愣,随即抬手敲了一下脑袋,连忙起身满是歉意地解释:“却是我忘了这茬,天雷军就是那火器军,行走坐卧同马步军都有差别,没想起来说,闹出了这件事,还望相公原谅则个!”
解释清楚,事情就好解决。
巴宁泰心中作何想法不必探寻,听了许竹林的话,他面色不变地点点头,朝石守信看了一眼。
石守信了然,也不起身,扭头朝外吩咐道:“随他们去罢,他们要啥你就给啥。”
“是!”
巴宁泰这才开口:“总管且坐,此事也怪某没问清楚,不过总管说得这个,倒叫某愈发好奇,这所谓的火器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现在的火器主要用于水军,巴宁泰实在是无法想象,那些或是喷火或是炸成碎片火器到底该如何用来攻城。
题外话到此为止,巴宁泰开始同范贞卿、冯玉两人商讨后勤问题。
现钱不缺,范贞卿从洛阳带了一批现钱过来,就是去年年底枢密院借着登州海军的是由多扣出来的,这次直接就批给范贞卿。
至于手续,可能已经办好了,但调出来的钱银粮草没那么容易补上。
重点是缺的东西从哪里买,以及怎么运。
“来之前已经同永丰商行谈妥了,我们这边需要什么,他们会联络相关商户,运送到延州或者丹州指定县城,之后再有朝廷组织人手运往前线。”
永丰商行,是锦官府钟氏的商行,从陈佑在锦官府时期便同陈佑合作,范贞卿当年作为县令,没少同钟氏接触。
这些年来钟氏搭着陈佑的车,发展得越发庞大,现在能用上,范贞卿就不会客气。
永丰商行的名号,巴宁泰也听说过,知道它做得大,自然也就不必担心可不可靠,而是直接道:“先都让他们送到汾川和文城这两处,我这边已经在叫人准备船只,你们也要多筹措船只、船夫,若是战事顺利,之后粮草运输大都要借助无定河。”
汾川是丹州这边的一个县,文城是慈州的一个县,两城隔着黄河,一西一东。
范贞卿点头,冯玉接过话:“相公放心,收到中书命令之后,下官就叫人备船了。而且这次洛阳兵马也是从水路走的,大部分运兵船都停在门山县,随时能用上。”
“嗯。”巴宁泰继续道,“我会安排熟悉水情的老手带你们去河边走走,你们看哪些地方可以行船,哪些地方能疏通一下用上。如果遇到这次来不及疏通的地方,要标出来,看周围可有好靠岸的地方,整理出一条水路转陆路的路线来。”
“是。”范贞卿两人应下。
稍稍一顿,范贞卿问道:“不知这沿途护卫如何安排?”
“沿途护卫……”
巴宁泰略一沉吟,看向冯玉:“丹州能解决么?”
冯玉精神一振,连忙道:“如果前方不设置粮仓的话,丹州人手足够!”
“不可能不设置粮仓补给。”巴宁泰否决了这个提议。
要是所有补给全都从汾川起运,补给线就拉得太长了,好费时间不说,还浪费钱粮,更增加了粮道的脆弱性。
沿途必须设置转运点,一般离最前线三到五天的路程得有一个——这里的天数是运粮队伍行进的时间,比正规军要长。
见范、冯二人面露难色,巴宁泰不得不补充一句:“人手问题先不着急,看从哪能挤出一些来。”
哪怕一边交谈一边用餐,这一顿饭吃得也很快。
吃完后甚至都没有让他们回去歇着,直接就在大堂摆开舆图。
堂中参谋在准备的时候,负责对接的录事终于把各部兵马详情拿了出来。
巴宁泰等人直接站在屋外廊檐下听取汇报。
延庆石隰鄜五州加上禁军,总共八万人。
其中天雷军一千五百人为火器军,保大军、彰武军、殿前司有马军四部共五千两百余人直属巴宁泰,庆州有马军七百余,石、隰共有马军一千两百余人在潘美手下。
剩下有六万四千三百余人为步军,另有五千余蕃兵分隶巴、詹、潘三处。
之前定下将庆州军补到一万五千人,这其中包括一千多名蕃兵,但是不包括延庆两州的边寨。
两州边寨加起来有十八处,每处兵力有五百到两千不等,有步有骑。
“不可坚壁固守,当主动出击,以压兵势。”
虽然设置边寨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缩在寨子里固守,但巴宁泰还是强调这句话。
见詹胜元应下,他随即又补充道:“你手里面兵马不少,盯住后勤粮道之外,还可以自白于山缓步推进,择险隘要冲之处建筑堡寨关卡。”
“山野之中,恐……”
“延州那个筑城使不是有个叫水泥的物事么,让他去教教大家伙怎么生产怎么用,实在不行把他带着一块进山。”
石守信皱眉道:“枢密院才来命令暂缓新式筑城法……”
“只是用水泥。”巴宁泰打断了石守信的话,“我自去跟宋方正、陈将明讲!”
“既然如此,这一块也算在后勤吧。”范贞卿插话了,“让詹使君专心战事就好,相公意下如何?”
巴宁泰扭头看着范贞卿,顿了一阵才点头:“就这样。”
范贞卿微微躬身以示敬意。
没办法,涉及到张锡,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张锡被带到战场上去,而且那两名大工也得保住。
正堂布置完成,几人移步其中。
之间房间正中央是一个长一丈有余、宽一丈的台子,台子上面摆着的是按照银夏一带地形制作的沙盘。
大部分细节,尤其是白于山的山势,全都做了模糊处理,也就之前探明的几条路被标了出来。
不过各处城池、关隘、堡寨倒是全都做了模型放在上面,这些比较显眼的目标,误差应该不会很大。
站定在沙盘前,巴宁泰看向许竹林:“总管来前,我同重诺已经做了一个计划出来,总管看看是否可行。”
第六百二十六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三)
说是让许竹林看看是否可行,实际上只是向许竹林介绍接下来的行动计划,该解释的都提前解释,免得到时候他一个不理解就出手阻拦。
许竹林毕竟是一个宦官,鬼知道这么个宦官会有什么奇怪而又固执的念头。
既然可以提前解释,那就不要往后面拖。
这场战争,中书五相公不想输,他巴宁泰也不想输。
如果能一战平定银夏,他就可以要求放下兵权回京。以枢密使的身份成为宰相,或许同王朴争一争首相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许竹林点头后,一名随军参谋拿着一根木棍站到六人对面:“因为之前只知道总管会带三万兵马,并不清楚其中会有三千多马军,故而实战会同此时的计划有所出入。”
这得怪中书没说清楚,许竹林、范贞卿都暗暗记下这一点,回去后要稍稍提一句。
参谋这句话是李善文教的,目的么,无非是巴宁泰一开始没想到这回事,现在再提有点不合适,但负责解说计划的人稍稍解释一句不算太突兀。
“根据原先拟定的计划,丰林留千五步军,延昌、金明各留两千步军,肤施留六千步军,以做后备。”
这就是一万一千五了。
许竹林在心中计算,他记得以前陈佑带兵的时候,似乎没有像现在这样每个城都留些人。
不过,或许是因为情形不同。
他目光随着参谋的木棍在沙盘上移动。
延昌、金明、肤施三城都在清水河岸边,三城是一条直线;而丰林城则与金明、肤施呈三角形,且丰林北边是琉璃山。
“先说庆州军,庆州军目前有八千多,算上蕃军接近万人,再从禁军拨付五千步军,可有一万五千兵马。战争前期,需要庆州军将大部兵马移动到永康镇、顺宁寨、金汤寨。”
永康镇即日后的保安军驻地。金汤寨日后会筑城为金汤城,但此时的金汤寨与顺宁寨都是新修建而成的。
这三处地方,日后都会是宋夏交锋的重点,恰好也呈一个巨大的三角形,可以互为犄角。
“若是卢子关无事,则待延昌城兵马离开延昌时接管延昌,同时相机攻占白井戍,威逼长泽。同时,还要选择要冲之地构筑堡寨,收编白于山中蕃兵。最好能做到正兵守住白于山,以蕃兵攻夏州。”
说到底,中心思想就是越过白于山筑城。只要能把白于山各处要道控制在手中,就算这次没能平灭定难军,之后的主动权也在周国手上。
听到这里,许竹林提问了:“这庆州军又要守城,又要护卫粮草,还要越过白于山筑城,一万五千人会不会不够?”
回答的是詹胜元:“如果巴相公在绥州、银州顺利推进,白于山这边阻力不会太大,稍微施加压力,就会有部族来投。而且控制住各处关隘入口之后,后方寨子就不必留人驻守,可以抽调过去。”
许竹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原本以为党项异族,面对这样的战争应该誓死反抗,不可能出现之前讨伐江南的情况。
理论上的确是这样,但问题在于,族群认同向来是依靠特权划分的。只要权利相同,责任相等,没人会在意自己的族群身份。
周国这边就有不少蕃将,手底下带的是汉兵,绝大部分蕃将都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定难军和契丹那边也有不少汉人为官为将,同样是忠心不二。
况且,就算真的是族群之分明晰,也不缺少那等软骨头的。
“招安蕃部的事情早就着手进行了,稍后石节使会同詹使君交接。”
这也是早就确定的,甚至可能手下人已经在交接此事,这时候说出来完全是给许竹林等人听的。
“因为通信有延迟,所以具体细节需要詹使君自己把握,接下来是主力兵马。根据计划,隰石军会在定胡集结,视定难军动向决定是西出孟门关威胁敌军侧翼,还是攻破延福后北上匡州扫荡周边羁縻部族。”
……
夏州朔方城,李彝殷坐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看占卜结果。
是的,占卜,通过四种不同方法,重复占卜得出的十二个结果。【1】
没办法,生死存亡之际,像他这般不算特别信这种东西的,就想多占卜几次看看。
二十六年前,他的哥哥李彝超初继帅府,可恨唐明宗竟趁他兄弟二人老父新亡之际,意欲将李彝超调走,换另一人来执掌定难军。
幸而当年兄弟几人勠力同心,李彝超也早在父亲的帮助下树立了威望,这才凭着朔方坚城击退后唐五万大军,党项李氏重新掌握定难四州。
或许,当年哥哥也是这样迷茫不安吧?
李彝殷叹了口气,可是如今的形势不同了。
几个月前发现延州三座边寨有所变化,他出于谨慎让人打探一番详情,没想到发现延庆等州在整顿兵马、筹措粮草。
所以他在年末召集各部族长渠帅展示武力坚定信心,然后安排喜玉部试探。
没想到,没等到延州的报复,反而等来了朝廷的使者。
虽然使者一句没提,但李彝殷知道,朝廷是想对定难军动手了。
挡得住,他李家声势更望,挡不住,身死族灭。
他占卜的的也不是抵抗或不抵抗,而是抵抗的方法。
是像二十六年前那样放弃其它地方固守朔方城,还是在绥州银州层层防御。
十二次结果,象征不同,但解读出来的意思却是一样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巫师除非收了极大的好处,否则不可能给出确定的答案,只会给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语。
毕竟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个选择会产生“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结果。
长叹一声,放下卜辞,准备起身出门。
不等他站起来,就传来敲门声:“哥哥,周使已经送走了!”
“进来吧。”李彝殷靠在椅背上,喊了一声。
不过片刻,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他的族弟李彝玉。
“哥哥,已经传令给李光俨,叫他路上多耗费些时间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四)
李光俨是银州防御使,周使将从银州过。
从夏州到延州,最近的路是直接南下过卢子关。
所以使者去的时候从绥州、银州走,就是为了拖延抵达朔方城的时间。
而李彝殷,显然不满足于绕路,甚至还想让使者路上也走得慢点!
他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屋内安静一阵,李彝殷开口了:“我准备分出一部分兵马让光睿带去王亭镇,另外一部分你带去七里平。”
李彝玉闻言问道:“守城的人数怕是不够吧?”
说罢,他不等哥哥回答,便建议:“召集四州各部族吧,能来多少来多少。我就不从城里分人了,带着这些部族兵在外面袭扰周军粮草补给就成。”
“不必!”李彝殷当即反驳。
只是话音刚落,他就皱起眉头,改变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这样,城里的人你少带点,分一些部族兵带出去,其他人,包括银、绥、宥州军,能来的都留在城里。”
他已经决定,守朔方城!
定难军实权人物基本都是李彝殷先祖拓跋思恭的后人,但是,中原尚且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亲兄弟都能反目,更别说族兄弟了。
十几年前绥州刺史李彝敏叛乱,紧接着接掌绥州的李仁裕又被党项?母族叛军杀害。
这次周军来袭,李彝殷真无法确定,究竟哪些人会听令坚决抵抗周军。
心中犹疑之下,只得选择“固守夏州”这个相对稳妥的战略。然后下令召集各部兵马,能来多少来多少,不愿意来的,死活赖不到他李彝殷身上。
毕竟,放弃大部分领土,总该算得上“置之死地”了吧?
希望占卜是准的。
吱呀,嘭!
木门关上。
都堂议事厅内众人尽皆严肃起来。
这是第四次都堂议事,随着次数越来越多,两府诸人渐渐地也摸索出了一些规矩。
首先是时间,初步定下是每月初二都会召集一次都堂议事,然后就是遇到重大事件再临时召集。
其次是参与人数,宰相和参政全部参加,再视讨论事项召集有司主官。这一条跟以前的小朝会差不多,只是小朝会不一定会有诸部寺监主官,也不一定所有宰相都在,全看皇帝找了谁。
最后是讨论内容,所有不需要天子诏令,却又必须中枢决定的事务,都可以拿到都堂来讨论。一般由有司主贰官提议,宰相和参政决定是否讨论。
不得不说,这三条规矩,使得参政有了被称为“副相”的本钱。尤其是最后一条提请议事的权力,参政同宰相一样凌驾在其他官员之上。
但是很可惜,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规矩,没有天子诏令,也没有太后旨意。
有天子诏令的是什么呢:宰相辅佐天子、总理阴阳。其余人等最多也就是一个参“知”政事。
也就是说,真闹翻了,几位宰相完全可以直接废除都堂议事,倒是就看谁能说动官家和太后支持!
顺便,还得比一下到底是谁能得到文武官员的拥护。
陈佑坐在椅子上,扫视屋内诸人,心中有些感慨。
在没有天子压制的情况下,一个性格强势的而又不乏手段的首相,总比旁的宰相有优势。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从左手边传来,陈佑扭头看向坐在他和王朴之间的宋敏贞。
只听得宋敏贞调整了一下呼吸,呵呵笑道:“老了,老了。”
随口两句,他看向王朴:“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开始了?”
王朴闻言,瞅了一眼坐在一旁执笔待书的起居郎。
然后宣布:“开始吧,这次主要讨论的是西北战事。”
王朴说完之后,屋内安静了一阵。
然后坐在外围的权守军备司司正魏仁浦开口:“诸位相公、参政,仁浦先说一下后勤事宜。”
“嗯。”王朴点头。
魏仁浦这才翻开眼前的册子,照本宣科地读起来。
“首先是粮秣,枢密院之前准备的四万石粮食在五天前全部运抵延、隰两州,如无意外,八天后将耗尽。转运使范贞卿奏报诸州粮仓亦能调集约五千石,同时也在通过民间商贾筹措粮食,目前已经购买三千多石,但是尚未运抵前线。朝廷需要在十二天之内,再次调运至少四万石粮食到延州,才能保证前方不缺粮。”
这里的“石”是容积单位,按照这时候的度量衡来算,每名士兵每天至少要吃掉两升粮食,魏仁浦说出来的时间实际上算上了转运和存储损耗,不单单是战兵消耗的。
“秣草暂时不缺,足够一月之用。只是为了防止意外,军备司这边建议在本月中旬之前再次调拨一批秣草,要满足前线至少三个月的需求。”
秣草之所以不缺,是因为马少。
周国的马军都集中在京城和北部,西北那边基本上一个州能维持一千多骑兵就算很了不起了,像京兆府根本就没有马军的编制。
户部尚书康自观示意一下接过话头:“粮食这边,户部正在走手续,大概后天可以开始装船运输。只不过,运粮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军备司可以催一下延庆转运司。”
“我会同范贞卿沟通。”
魏仁浦面色不变,朝康自观点点头,继续道:“然后是器械,新带过去的军械实战检验结果大概能在五天后送来,如果现在不提前准备的话,这些新军械很可能无法在这次战争中大规模应用。”
“两府已经商量过了,这次首先保证老式军械的供应,新器械只是测试。”
说话的是焦继勋,他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见魏仁浦点头称是,他转口问道:“刀剑弓弩的替换能保证么?”
“大部分都能够保证,只有弓、箭羽、甲胄无法保证随时替换。”
焦继勋点点头,看向陈佑王朴等人:“我认为军备司这边没什么问题。”
没人说话,王朴开口:“军备司做得不错,只是这场战争不知要持续多久,成绩你要带着道济他们密切关注延庆军事,必须保证前线存有十天的物资补给,朝廷这边得随时调运一个月的物资。”
第六百二十八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五)
焦继勋应下。
王朴扫视一圈,轻声问道:“接下来是谁?”
守谍报司司正端木业见无人开口,他急忙出声:“相公,谍报司这边有新情况!”
枢密院谍报这一块向来是陈佑主抓,王朴瞅了一眼陈佑,见他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扭头对端木业道:“说吧。”
“安排在定难军的细作传出消息,定难军节度判官张硕密往契丹,当时向契丹求援。巴枢使希望谍报司能阻止契丹插手定难军事。”
说完这话,他稍稍抱怨道:“谍报司总不能把张硕一行人都杀掉吧?就算定难军使者全都暴毙,只要契丹反应过来,想施压我们也拦不住!”
薛崇出声问道:“能在路上截杀么?”
“做不到。”端木业解释道,“只能知道张硕带人离开夏州去了契丹,没办法知道他从那条路走。要想杀他们,只能等在契丹王帐周边。但那时候,契丹必然已经知道定难军之事,且我等在契丹境内袭杀定难军使者还会给契丹介入提供借口。”
端木业毕竟不是纯粹的谍报人员,曾经在马青幕中当过判官的他,考虑问题不可避免地从政治角度出发。
王朴转向焦继勋:“幽云一片准备好了么?”
“幽州城内粮草军备足够半年之用,云州那边卢仲彦已经到了云中,幽云一线拦住契丹三个月不成问题。”
陈佑插话道:“战争不是简单的堆砌数字。”
王朴闻言朝陈佑点头,然后看向孙汉雄:“卢龙和太原两处兵马如何?可能同契丹相抗衡?”
“去年夏契丹曾攻幽州,最终无功而返,根据奏报,幽州兵马恃城而守不成问题。如果能布下战争,城外野战也能战而胜之。不过马军相比契丹有些薄弱,最多只能击退,只有敌我兵力悬殊时才能歼灭敌军。太原军也曾在云州一带同小股契丹兵马交手,同幽州相差无几。”
“如此便好。”
王朴评价一句,随即吩咐端木业:“谍报司盯着契丹,一旦有兵马调动,立刻通知幽州和云州。”
说完,他又看向宋敏贞:“密院可以通知这两处,一旦战事起,无须等待中枢命令。”
宋敏贞回应王朴的目光:“去年年底枢密院就发过符令了。”
“是么。”王朴看着宋敏贞,稍稍沉默,随即道,“毕竟是去年的事情,再通知一次吧,这次是中书决议。”
“也好。”
宋敏贞微微点头。
……
诸事议毕,王朴舒了口气,正要宣布结束,门外突然传来呼喊声:“延州急报!”
陈佑一个激灵,直接就扭头看向仍然关着的木门。
与此同时,王朴高声道:“进来!”
屋内所有人都看着木门开启,一名青衣官员双手捧着一卷帛书快步走进屋内。
“开封前检查了泥封暗信,的确是巴枢使派人送来的!”
那官员将帛书奉到王朴面前,便退了出去。
陈佑仔细观察着王朴的神情。
只见王朴展开帛书后,立时瞳孔紧缩,之后神情便稍稍放松。
陈佑见此也放下心来,不是坏消息就好。
帛书内容不多,王朴很快就看完了,稍一犹豫,他转手递给右手边的宋敏贞。
不等宋敏贞看完,王朴直接就说出了内容:“绥州西羌趁机叛乱,绥州刺史李光琇重伤被俘,其子李丕禄收拢残兵守在龙泉县。”
“这么说,绥州快拿下了?”
开口询问的是赵普。
此时陈佑接过帛书,其上内容果然如王朴所言。
“还不能这么说。”
陈佑把帛书递给下一位,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西羌叛乱可不是为了配合我军,虽然使得我军在绥州占优,可若一心想要独立,也会牵扯我军精力。”
说着,他扫视诸人:“不知道巴枢使在前线如何做,我这边建议利用李光琇招降李丕禄,让李丕禄去对付叛乱的西羌。”
王彦川提出质疑:“党项人,可信么?”
陈佑正要解释,王朴直接就道:“交给巴庆安判断吧,毕竟往来不便,我们这边刚收到消息,延州那边估计该做的都做完了。也不说什么了,免得产生矛盾,叫前方不知该如何行事。”
陈佑闻言咽下话语,点头道:“如此也好。”
王朴点点头,重申一遍:“现在所有事项,都以保证胜利为要!”
言罢,宣布结束议事。
回到枢密院,宋敏贞再次把陈佑叫到他的书厅去。
方一坐下,宋敏贞就说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我准备就在这几日请辞。”
陈佑一惊,随即问道:“方正相公何以如此急切?”
“前日王文伯寻到我。”说出这话,他顿了一下,朝陈佑狡黠一笑,“将明不如猜一猜他说了甚。”
陈佑不由挑眉,随即垂首思忖。
很显然宋敏贞要请辞,同王朴前天的话有关。而既然让陈佑猜,两者之间的联系就不可能太过直白。
好一会儿,陈佑猛然抬头:“可是涉及巴庆安?”
“然也!”宋敏贞捋须道,“之前议事的时候你接下了战事不顺的责任,可若是最终取胜当如何,却无人谈过。”
“他担心巴庆安携威回京?”
陈佑皱眉道:“巴庆安就算回京成为宰相,也不过是接了淄忠武公的位置罢了,按照现今制度,怎么也无法成为首相吧?”
“战争得胜,首先要做的是论功行赏。”宋敏贞敲了敲桌子,“定难军可不是岭南,巴庆安本就是使相,再有此大功加身,这天下军兵之望,可不就在他身上了?”
宋敏贞有句话没说,但陈佑明白:如此多人因跟着巴宁泰而受到封赏,巴宁泰就不缺摇旗呐喊之辈。
“所以,他是想让方正相公你做枢密使?”
“没错!”宋敏贞先是赞了一声,随即叹道,“他是想叫我坐在巴庆安这个火炉上啊!”
陈佑闻言,脱口而出:“让你挡枪。”
“挡枪?呵,倒是形象。”
宋敏贞摇摇头:“我不愿为王文伯所用,索性直接请辞。”
“可若是如此,巴庆安得胜回京,只有我一个就更压不住他了。”陈佑面色严肃,“假若王平章他不顾战事,直接把巴庆安召回京中……”
第六百二十九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六)
“不至于此。”宋敏贞神色犹疑,“临阵换将乃是大忌,更别说如今西北战略大多是巴庆安一手安排的。”
“如果拿下绥州、银州,接下来只要固守,逼迫李彝殷认罪,勉强可以算大胜。”
认罪归认罪,不可能有实质性处罚。当年李彝超反抗后唐成功,认罪之后非但没有处罚,甚至还得了封赏。
宋敏贞愈加犹豫。
他不确定王朴会不会这么做。
以王朴的性子,应该干不出来这种事。
但,人心易变,尤其是王朴近来大权独揽,他会不会难以忍受别人和他一块分权,谁都没办法保证。
“待战事结束再请辞吧。”陈佑观察着宋敏贞的神情,如此说道。
宋敏贞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现在已经在调整地方官制了,你那岳丈这段时间有没有找你?”
陈佑明白宋敏贞听从了自己的建议,也不多说,只是顺着话头接道:“来了几封信,不过找我也没用,我也只能紧着几个重点关注的帮一下。”
“呵呵,首相亲自盯着,借此机会提拔那些同中书没太多联系的官员。”
宋敏贞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这次重定官制,至少有一半的位置,在几个人条件相似的情况下,王朴选择了不曾依附当朝宰相的那个。
窦少华等人有不满,但没到无法接受的程度。毕竟要保持明面上的公平公正,再加上那些人只要还没依附旁人,就有倒向自己的可能。
总之大家就这么认可了王朴的决定,无形中使得王朴威望提升。
所谓大势压人,大抵如此。
……
绥州龙泉县。
李丕禄手捧绥州刺史印立在城门口,城门外是一干赤手空拳的汉、蕃兵。
对面是周军,三万多人。
这是巴宁泰所在的中军。
石守信领着他的彰武军绕过了龙泉前往抚宁,同时分出一部偏师去攻占龙泉西边的大斌城,准备沿着大里河谷攻入宁朔。
宁朔和朔方之间一百多里路可以算一片坦途,只要拿下宁朔城,就好似在朔方腹部插了一把刀子。
唯一的难点是从大斌到宁朔不好走,翻山越岭不说,后勤压力也很大,极有可能出现“军队好不容易占下了宁朔,结果粮草跟不上,全军弹尽粮绝”的情况。
因此这一部偏师仅仅只有两三千人,算上随军运输粮草辎重的民夫也才四千出头。
与此同时,潘美统率的隰石军已经占据延福县,现在正在一边赶往龙泉,一边清剿周边蕃人部族。
巴宁泰端坐马背,停在距离李丕禄五六十丈处。
天地俱静,只有骡马驼羊时不时传出一声响鼻或嚎叫。
安静了一阵,李丕禄捧着印信迈步上前。
众目睽睽之下,李丕禄心中怒火渐消,一种懊悔与屈辱缓缓上涌。
大约三百步的距离,李丕禄越走,越感觉自己一家是被李彝殷牵连。
要不是李彝殷让喜玉部袭击延州,周国就不会进攻定难军。
要不是李彝殷不愿意在绥州迎击周军,他父亲就不会生死不明,他自己也不会被迫献城!
要不是李彝殷不来救援,他就不会受此屈辱!
李丕禄越想越气,越想越感觉不平。
等他走到巴宁泰跟前,将印信高举过头顶:“罪臣李丕禄,拜见相公!”
两旁早有准备的护卫立刻上前扶住李丕禄,不让他真的下拜。
巴宁泰这时候才翻身下马,从李丕禄手里接过印信:“李将军不过是奸人蛊惑,若能戴罪立功,朝廷定不吝公侯之赏!”【1】
李丕禄登时高声道:“丕禄愿随相公攻破夏州城、擒下李彝殷!”
“好!”
巴宁泰赞了一声,令人牵来一匹马给李丕禄骑乘,两人并辔而行,只是这速度比常人步行还慢。
他们在这慢慢走,另一边有那等领了军令的将领带着部下快速进城接管城内紧要处。
等龙泉城里里外外确认安全后,巴宁泰等人入城。
一路上李丕禄将定难军上上下下的事务交待的清清楚楚,唯有涉及到他们这一系的有些模糊不清,巴宁泰心知肚明,没有追究。
州衙正堂,李丕禄这个刚刚投降的将领也坐在屋内,而且因为他身为绥州之子,坐得位置还蛮靠前。
坐下之后,巴宁泰首先就是介绍对李丕禄父子的安排。
“我已派人通报西羌,要求彼等将李使君礼送回来。在此之前,绥州兵马依然交由李将军统率。”
“多谢相公!”李丕禄闻言松了口气。
只要权势不失,一切都好说。
“讷言,你说一下之后的安排。”
“是。”
李明善站起身来,走到摆放在巴宁泰左手边的地图架前。
“延帅已经带兵前往抚宁,暂时不知战况如何。接下来,龙泉这边需要建立一个临时的粮仓,也就是说龙泉需要约三千人驻守。”
李明善指点着挂起来的地图,声音清朗。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口音了。
虽然这几个月他一直在努力学习,但他的口音在久镇关西的将领听来仍有些怪异。
“……中军前移,稳扎稳打,顺着无定河谷一路向前,经过抚宁时,需分出一部偏师拿下真乡。重点在儒林,一旦攻破儒林,据有银州大川直接堵住夏州东出之路。”
说着,他在儒林城东南二十五里处画了一个圈:“根据细作消息,银州军将在永乐小川一带布防。”
他点的位置就是日后永乐城(银川城)的位置,宋夏永乐城之战就发生在此处。
“永乐小川、马户川,可以说是拦住了我军前往儒林的道路,驻守此处的乃是银州防御使李光俨。”
“相公!丕禄之父同李光俨相熟,我可尝试前去劝降李光俨!”
李丕禄这是急着立功了。
李明善停止叙说,看向巴宁泰。
只见巴宁泰稍一思忖,颔首道:“既然如此,李将军你带领绥州军为我先锋,若你部拿下儒林,则我保举你为知州!”
“相公且看好罢!”
李丕禄深吸一口气,自信应下。
李明善得到巴宁泰的示意,接着往下介绍:“夏日临近,降雨渐多,我军转运粮草皆依河谷,定要防止定难军侵袭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