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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史     欺世盗国txt下载     欺世盗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三十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七)

    旭日东升,早起的小鸟都懒得再叫,周山书院的书报店终于开了门。

    四十多岁的店主打着哈欠把最新一期的《周山日报》摆到货架上。

    店里除了报纸,还有书院的课本,教员们编的教辅资料或者习题,以及经典文集之类的。

    忙活了一通,脊背微微出汗,店主舒了口气准备去后屋冲杯热茶捧着慢慢喝。

    刚转身迈步,门口就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来一份日报!”

    “两钱!”

    店主一面说着,一面重新转过身子。

    “啊!张官人,今日相公又要讲课?”

    看清来人,店主登时热情许多,嘴里打着招呼,不等接过钱便忙不迭取下一份报纸递到张贤手上。

    “嗯,相公下午到,我提前来准备。”

    张贤脸上保持着让人舒适的笑容,拈着两枚铜钱放到桌面上,同时接过店主拿给他的报纸。

    店主呵呵笑着,突然拍了一下脑袋,状若恍然道:“对了,官人上次交待的剪报现在要拿去么?”

    “有劳了。”张贤笑着点头,同时又从钱袋中取出八枚铜钱放到桌上,“不好叫你白白忙活,就当请你喝杯酒。”

    “这可使不得!就是费些功夫和浆糊罢了,不值当这些钱。”

    店主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张贤,却不去瞅桌面上的铜钱,更别说把钱还给张贤了。

    如今四五文钱就够一名成年男子一天生存所需,八枚制式铜钱,没有多到让店主不敢收,却也没有少到让店主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

    张贤没有在意店主的想法,接过册子便转身离开,他要去半山腰的小阁楼。

    出了书店没走几步路,突然有路过的学生兴奋地喊了一声:“张师兄!”

    张贤笑着朝那学生点点头,正要继续往前走,又听到有人喊:“张师兄,是山长又要来讲课了么?”

    见四周学生似乎都被吸引过来,张贤眉头一皱即收,随即站到路边朗声道:“诸位师弟,山长今日下午将在真理堂讲课,讲述‘亲民官的有为与无为’,感兴趣的可以去听一听!”

    应和的声音此起彼伏,同时又有声音喊道:

    “张师兄,上次山长说的那个‘纳夷狄入华夏之策’我有不同意见,希望可以喝师兄讨论一下!”

    “张师兄能否建议山长讲一讲‘专利诏’?”

    “不知道张师兄怎么看最近关于银票的争论?”

    “张师兄……”

    谨言慎行是张贤的行为准则,没有得到山长的示意,这些问题他全都打太极对付过去,然后借口山长吩咐要赶紧去办,这才从师弟们的围攻中逃离出来。

    坐进阁楼里,他一边注水研墨,一边平息心情。

    浓淡适宜的墨汁备好,拿过一张大的布告纸铺在桌上,四角用镇纸压好,稍稍闭目沉思,挥笔写下讲课通知。

    他这字圆润厚重,一眼看上去就给人一种“稳妥”的感觉。

    由字及人,他也想让别人一看到他就认为他可以信任。

    写完通知,把笔洗干净,残余的墨汁倒掉,通知摊在桌上晾干,他坐到椅子上翻看报纸。

    《周山日报》是周山书院内部发行的报纸,只在书院里的书店售卖,张贤每日在枢密院办差,想看这份报纸十分困难。

    今日的头版头条是《我军收复绥州》,一句话新闻,然后底下是对朝廷的赞颂,对前线将士的夸赞。

    也就是这个时候没有记者,如果有战地记者,没准还会分一个甚至两个版面来介绍战场上涌现的英雄事迹。

    张贤扫了一眼,便不再关心,翻到第二版,角落里有目录,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第四版有关于税制的讨论。

    翻过去,原来是书院一位教授和学生讨论的记录,学生整理下来争得教授同意后投的稿。

    看了看前言,却是教授对当前税制不怎么满意,课上提了一句,学生不同意教授的意见,下课后直接找到教授想要讨论清楚辩个明白。

    不得不说,这位教授的意见的确能逻辑自洽,张贤看完都有种“好像真是这样”的感觉,也难怪那名学生最后隐隐赞同教授的观点。

    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记录下这一条,如果有机会,或许能在山长面前提一提。

    最感兴趣的内容看完,接下来就是昨日邸报摘抄,以及各路好手针对前几日邸报内容的点评与讨论——这是普通读书人最关心的内容。

    大概一个月前,《周山日报》有一期的头版直接就是一名讲师质疑陈佑推动的“专利诏”,接下来半个月几乎每一期都有几个讨论“专利诏”的精品文章。

    这一次质疑与讨论,使得《周山日报》在京城出了名,许多读书人甚至官员都想要买一份报纸,也有不少书院外的文章投稿给日报编辑部。

    然而报纸印刷不易,确定内容、删改稿件、排版、校对、印刷等工序,保证每天一份的情况下,也就能满足书院里的购买力。

    请示了祭酒和执事后,日报编辑部又开了一个《周山时政》,十天一期,专门用来刊登时政消息及各种点评讨论。在河南道诸城都有售卖,销量还挺好。

    毕竟邸报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周山时政》摘选的那些可以公开的消息,以及一干作者针对这些消息“不过线”的讨论,大大的满足了普通文人对政治的好奇心与参与感。

    一目十行的看完报纸,张贤起身看了眼通知。

    还没干。

    他继续做下,翻开那本剪报小册子。

    这本册子里面,都是报纸上关于银票的文章。

    银票是这次战争中出现的交易凭据,目前总共就三种面额:一贯、五贯、十贯。

    官府从各家商户处购买物资都只支付银票,而范贞卿他们代表朝廷售卖缴获物资时,也只收银票,保证了流通。同时拿着这些银票可以到洛阳兑换现钱,保证了信用。

    这种事情涉及的范围很小,接触到的人也不多,因此热度比不上催生了《周山时政》的“专利诏”,但依然有那等消息灵通的敏感人士察觉到银票的意义。

    张贤知道银票这件事也是山长推动的,因此他想多看看别人有什么想法,或许就有只言片语能启迪到他,叫他在山长面前有表现的机会。

第六百三十一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八)

    剪报从前到后按照时间顺序来的,第一篇文章是对银票的夸赞,认为这大大方便了大宗交易。

    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特意举了蜀地的例子。蜀地因为历史原因还有铁钱流通,相比于铜钱,铁钱的币值自是不如,一枚铜钱能买到的东西,通常需要三四枚铁钱才能买到。

    为了方便交易,蜀地豪商大多都会制作一种类似飞钱的信契,用来完成大宗交易。

    只可惜目前只有那种跨州连郡的豪商才有信用去发行信契,而且各家信契并不通用,有时候需要找第三方甚至第四方兑换。如果一时找不到第三方,而交易又比较紧急,就不得不使用白银或者黄金。

    作者认为银票这种得到朝廷授权的信契,可以成为全国通行的交易凭据。

    之后几篇文章都是根据这第一篇引申出来的讨论,争论的内容包括如何防伪、由哪一级官府发行、发多少合适、那些人可以使用等等。

    再之后就有那等看得远的人提出:如果日后买卖都用银票,是不是意味着银票将代替金银,那岂不会朝廷想发多少银票就能发多少银票。

    由此一拨人又开始争论是要想法子限制银票的适用范围还是要想法子限制朝廷发行银票,是要完全禁止银票常态化还是要使朝廷不敢滥发银票。

    到目前为止,认为该出现银票这种“朝廷授权的交易凭据”的人占多数,其中绝大部分人认为银票就该是信契,不该当成金银的替代品。

    张贤将各种观点一条条罗列下来,比对他在山长身边总结到的信息,在自认为可能符合山长心意的观点前面画上一个圈,可能与山长心意相抵触的观点前面画一个叉。

    之后他开始思考,有哪些可以拿到山长跟前说。

    重点是要言之有物,单纯的赞成和一味的反对都不会叫山长重视。

    沉思的时候,时间哗哗流走,等他回过神来,通知早已晾干。

    连忙收起册子,将通知卷好朝真理堂走去。

    山长今日要在真理堂讲课的事情在三天前就通知了书院,不必担心真理堂腾不出来。

    来到真理堂前,从窗子里可以看到里面正有人在讲课。

    瞥了一眼便不再关心,快步走到真理堂外的讲课布告栏处。

    这上面都是在真理堂讲课的通知,张贤仔细瞅了瞅,随便扯下一张已经过期的通知,打开夹子,把他写好的通知展开按在栏板上。

    空出一只手合上顶端夹子,两手从上到下把通知捋平整,再合上底部的夹子,一份讲课通知就贴好了。

    说实话他不太理解,分明现在最重要的是西北战事,为什么山长却要讲亲民官的事情。

    如果是他张贤处在山长的位子上,哪怕这时候不为战事失败做好推卸责任的铺垫,也该把全部心思放在战事上。

    不理解没关系,揣测山长的心理,然后照着做就是了。

    张贤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进真理堂,直接转身回山腰阁楼,他还得继续做下午上课的准备。

    ……

    “就这些?”

    王朴翻着手中名单,抬头看向许希文。

    许希文微微躬身回答:“三日内要出京的官员就这八人,另有十三人才入京,正等着相公接见。”

    王朴闻言,又翻了一遍名单,稍一思忖后问道:“今天公务如何安排的?”

    “需要相公批阅的公文奏疏总共有十二份,另有七十份在其余几位相公手中,下午会转到相公这里来。户部康尚书大约巳正会过来,兵部李尚书说午后来商讨岭南事。”

    今天所有的事情,许希文都记在头脑里,此时一条条说出来,没有丝毫停顿。

    等他全部说完,王朴已经有了决断,他直接吩咐道:“上午把出京入京的官员见完,你去安排。”

    “是。”

    许希文应了一声,随即问道:“那下官通知第一位在半个时辰之后过来?”

    王朴轻敲两下桌面,否决了许希文的建议:“两刻钟后我见第一个。”

    说完,他不再耽搁,放下手中名单,直接拿过早已摆放在桌上的公文浏览起来。

    许希文没有出声,悄悄退出书厅。

    ……

    陈佑在英华殿转了一圈,确认《英华录》的编纂按照预期进度推进,目前没有出什么问题,便匆匆赶往枢密院。

    今日宋敏贞没有来枢密院,小事两名同知就能处置,大事全都得陈佑来决定。

    至于更大一点的事情,就必须拿去与王朴等人商议。

    有两位继勋在,陈佑在枢密院压不住事情。

    为了获取在政事上的话语权,顺带着压制陈佑,李继勋和焦继勋乐于用属于枢密院整体的权力做交换。

    偏偏碍于目前两府共治的局面,陈佑不好明着抵制这样的行为。

    他所能做的,就是压缩两位继勋在枢密院的权力,为此不得不把一些本可以下放给同知的事项拿过来亲自处置。

    等他回到书厅,桌上已经摆了两摞公文。

    一摞是政事堂送来的,一摞是枢密院自己的。

    两个一比,还是政事堂的事情比较多。

    不是军队事情少,而是这个年代的管理模式下,足够摆到陈佑案上的事情少。

    像什么比武获胜、杀了几名敌军之类功劳,军队主官便可以做主奖赏,最多报归选阅司备案,连选阅司司正都不一定能知道,更别说宰相了。

    陈佑在枢密院看得最多的,还是他吩咐下去的各种调查报告。

    首先处理完枢密院事务,然后翻开政事堂送来的公文。

    不等他把第一份看完,就传来敲门声:“相公,谍报司端木业求见。”

    他不得不放下公文,同时喊了一声:“进来。”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谍报司司正端木业和内间案主事曹明彦一齐走进屋内。

    两人行礼之后,端木业开口说明来意:“好叫相公知晓,内间房细作传来消息,濠州地域降水稀少,粮价高企,业恐濠州有事,特带内间案曹主事来禀明相公。”

    陈佑不由皱眉。

    濠州似乎没有奏报过这件事。

    或许是他自己没看到,毕竟不是所有奏章都送到他这里来。

    这么想着,他看向曹明彦:“具体是何情形?”

第六百三十二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九)

    曹明彦不敢耽搁,连忙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恭敬地摆到陈佑跟前的桌面上。

    退回原位,扭头看了一眼已经坐下来的端木业,得到上司肯定的回应,他稍稍平静下来。

    曹明彦见过陈佑,不是在枢密院,而是当年陈佑带兵平定江南的时候,曹明彦出使江南顺带刺探情报,回程后向陈佑汇报。

    说来也怪,哪怕当时陈佑手握重兵,曹明彦也不觉得陈佑有多大威势。可现在再面对陈佑,曹明彦只感觉如山压力扑面而来。

    可能,这就是其他领导与自己大领导之间的差别吧。

    舒一口气,曹明彦微垂目光盯着桌前的挡板,开口叙说淮南道下属传来的消息。

    “二月二十八,濠州禀报当地入春以来未曾降雨,当时粮价已经高达一斗百钱。下官寻思着缺少雨水不该是濠州一地的事情,便让沿淮诸州全都上报情况,昨日刚刚收到最终总结。”

    曹明彦顿了顿,稍稍抬眼,见陈佑已经翻开文书浏览,又立马移开目光,继续道:“濠、泗、寿、庐四州今年春都缺雨水,粮价普遍上涨。只不过,到各地发回文书的时候,泗州、寿州、庐州粮价在每斗六十钱到一百钱之间,只有濠州,已经涨到每斗两百钱。”

    “当地粮商……”曹明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当地粮商声称,因为朝廷抽调粮食供给西北战事,这才导致濠州缺粮。”

    “哦?”

    陈佑啪地一声合上文书,先是瞅了眼正襟危坐的端木业,然后看向曹明彦:“濠州官府有什么行动么?”

    “州衙将州内几大粮商请过去,要求粮商约束粮价,还希望通过粮商收购外地粮食。”

    “嗯。”

    陈佑不置可否:“就这样罢,谍报司整理一份正式公文递上来。”

    端木业闻言起身:“喏!”

    端木二人离开,陈佑重又翻开手中文书。

    想了想,伸手拉动桌边长绳。

    片刻之后,刘满走了进来:“相公。”

    “通知叔蠡去户部问一下,沿淮诸州有没有奏请朝廷协助调运粮食的。”

    “是!”

    刘满干脆答应,见陈佑再无吩咐,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

    儒林城西约六十里处,六千多党项兵马停在此处。

    这里日后会建起一座石州城,不过现在只是一片荒地。

    李彝玉从朔方带出来一万八千多人,其中八千定难军正兵,另有一万是各部族的联军。

    之前安排他去德静,但并不是让他死守德静不出来。

    所以他带着五千联军、一千正兵来到了这里。

    如果可以,他是准备绕到周军身后袭击粮道的。

    可惜银州李光远同他们兄弟二人离心,这次李彝殷召集各部兵马回夏州,李光远以周军攻势甚急,他要全力守卫先祖传下来的土地为由,一个人都没派往夏州。

    如果一切正常,李彝殷可以等李光远死后,重新安排一个银州刺史。毕竟李家人那么多,一个小辈若是没什么能力,还是把位子让给叔叔伯伯们才安全。

    但现在,李彝殷只能勉励自己这个族侄好生守土,不要堕了先辈的名声。

    这次李彝玉过来,也不敢直接进入银州,而是派了幕僚去商议。

    想到这里他就气,若不是这些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蛀虫,以他夏州李家的实力,就不是区区十万周军所能拿下的!

    可恨!可恨!

    李彝玉沉着脸在营地转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大帐中。

    不知道什么原因,周军主力竟然不从白于山过,而是走无定河,但这方便了定难军防守。

    绥州投降的事情已经传开,如今周军被拦在永乐小川,不像前段时间那么推进神速,总算叫银夏诸人稍稍安心。

    再稍微宣传宣传二三十年前李彝超兵拒朝廷却毫发无损的事迹,民心大定!军心大定!

    所以李彝玉来了,他不是要帮李光远守城,而是想在城外骚扰周军,内外配合之下,最好是把周军拖死在儒林城下。

    即便做不到,也要让周军在银州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就是李彝玉的目的,只要银州不投降就行,至于银州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从李光远拒绝派兵回夏州起,就不在李彝玉兄弟的考虑范围内。

    金乌西坠,饭香在营地里飘荡。

    因为出征,难得有好饭好菜。

    饭里面混了些大米,菜除了一小片瘦肉,还有几根绿叶菜,另外就是正常的咸肉咸菜,一小口能带下一大碗饭。这都是普通士兵吃的。

    李彝玉这些人则是整块整块肥瘦相间的好肉,外加足量的绿叶菜,吃完之后还会有质量颇优的茶水解腻。至于普通士兵,大桶里面撒些劣质茶叶,再加一些银夏常见的苦涩但无毒的植物梗子煮开,就是饭后茶水了。

    李彝玉刚吃完,正要出去转转查看一下岗哨,亲兵来报:幕僚回来了!

    与此同时,抚宁县城内,巴宁泰负手站在舆图前,听着手下参谋汇报。

    “……定难军没有从白于山袭扰,根据詹使君送来的消息,白于山部族大部分都被李彝殷召回夏州。山里剩下的多是生户,不愿意帮朝廷,但也不会帮定难军。”

    所谓生户,就是维持着原始生活状态,不愿意汉化的蕃人。

    相对而言,主动或被动汉化,生活状态向主流文明靠近的蕃人被称为熟户。

    当然所谓的汉化不代表他们就一定对中原政权有好感,很可能只是出于对更好的生活的追求。毕竟这个时候,中原王朝是这一片最强大最高级的文明,但凡有点上进心的,都会选择不同程度的汉化。

    “因为在交通要道筑堡寨的缘故,詹使君估计至少需要二十天才能翻越白于山。不过已经有几个熟户部落在接触我军,有他们的帮助,寻找关隘会比现在快很多。”

    巴宁泰闻言皱眉,打断了参谋的介绍:“通知詹胜元,没必要处处尽占,控制住两三条道路就好,其余地界只要在山口筑寨便可。”

    “是!”站在一旁的李善文立刻点头,“稍后我拟一份文书请相公过目。”

第六百三十三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十)

    “嗯。”

    巴宁泰示意参谋继续往下说。

    “银州这边,石节使和潘节使认为如果不出问题,五天后可以击溃永乐川和马户川敌军。麟州振武军昨天下午抵达真乡,现在还没有传来消息。范大使来信说目前粮草够一月之用,七成存在上县,他希望把延水县那边驻留的兵马调到上县保护粮草辎重。”

    巴宁泰闻言,负在身后的双手改成抱在胸前,盯着地图考虑一阵,才转向李善文:“那个天雷军怎样了?”

    “如果可以挖地道通往城墙的话,的确可以炸毁一段城墙。”

    “呵。”巴宁泰轻蔑一笑,“若是有挖地道的机会,我也用不上他天雷军了。这次攻儒林城能不能用上。”

    李善文犹豫道:“邓立德说,如果不能直接炸城墙,就只能借助砲车,这样一来,和正常的砲车差别就不是很大,还不如留着那些火药等到夏州城下再用。”

    “嗯。”

    巴宁泰依然盯着地图,右手下意识抬起捏着下巴,显然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几道呼吸声此起彼伏。

    好一会儿,巴宁泰终于出声了:“李丕禄处理好西羌了吧?”

    “是的,李光琇尸体已经送回上县下葬,李丕禄从永乐川退下来后就在处理西羌部族,现在应该已经没事了。”

    之前李丕禄要去劝降李光俨,失败后直接带兵进攻,兵马损失接近三成后被巴宁泰撤下来去处理杀父之仇。

    至于处置西羌部族,无非是屠光中上层,底层挑出刺头杀掉,剩下的男女分开充为奴隶。

    听到这话,巴宁泰终于下定决心:“通知折德扆,拿下真乡后直接去德静,不必来儒林了。如果德静一时难以拿下,而中军又未能突破儒林,可视情况原路返回或者退往儒林。”

    李善文应下。

    巴宁泰接着道:“延水的兵马可以给范贞卿,再多拨给他一千人,叫他做好准备,一旦拿下儒林城,立刻在抚宁设下粮仓。

    “通知李丕禄,攻儒林城他做先锋。

    “等击溃永乐川敌军后,各部该嘉奖的嘉奖,尤其是李丕禄手下兵马,表现突出的那几个最好能授予官职。你看看咱们剩下的空白告身还有多少,选几个合适的备着。”

    ……

    实在是太忙了。

    一名官员刚刚起身离开,王朴立刻端起茶盏,把已经冰冷的茶水一饮而下。

    呼出一口气,他提起笔蘸墨批阅公文,趁下一个还没来,能批一份是一份。

    正运笔如飞,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似乎有呼喊声。

    王朴不由皱眉看了一眼门外,门外声音很快重新降低,他这才低头继续书写。

    片刻之后,脚步声再次响起。

    “相公!”

    “先坐。”

    王朴没有抬头,随口回了一声,手上速度不变,把最后一句话写完才放下毛笔。

    一看来人,他愣了一下,随即问道:“陈将明让你来的?”

    梁关山不敢怠慢,立刻起身道:“正是,谍报司递交了一份报告,陈相公遣下官来送给相公,说是希望能安排大理寺或者肃政司彻查。”

    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举着公文递到王朴桌前。

    王朴接过公文翻开,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在谍报司的报告上,陈佑把到户部询问的结果也写了上去:濠泗等州未曾要求中枢调拨粮食。

    显然都是想捂盖子,不然濠州也不会找粮商帮忙而不向中枢求助。

    只是没想到枢密院谍报司会把这类消息也传回洛阳,更想不到谍报司司正是一个对政治十分敏感的人。

    王朴长叹一声,一股疲惫之感涌上心头。

    靠在椅背上,抬手轻揉跳动的太阳穴,阖目考虑一阵,重新端坐抬笔在公文后写下自己的意见。

    放下毛笔仔细看了看没发现疏漏,也不合上,直接推到桌边:“行了,去找大理寺吧。”

    “喏!”

    梁关山接过公文,恭敬退出房间。

    他刚出门没多久,王朴书厅的一名书令史就走了进来:“相公,还要接着接见出京官员吗?”

    “叫进来吧。”

    王朴没有太多犹豫,安排的事情总得做完。

    ……

    马车停在周山书院门口,陈佑从马车上下来,随口问道:“准备好了么?”

    早就赶到门口迎接的张贤立刻道:“已经准备好了,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开始。”

    “行。”

    陈佑朝书院内部走去,路过门前岗哨时朝他们点头示意道一声“辛苦”,得到的是岗哨们激动的回应“不辛苦”。

    之后走在书院里,不时遇到学生打招呼,陈佑也一一回应。

    来到半山阁楼,李华宇、胡德佑以及几个学院的院长都等在里面。

    陈佑现在一个月只过来一两次,得了空闲顺便把书院里那些不方便写在纸上讨论的事情处理掉。

    “现在最大的限制就是科举考试。”

    说话的是李华宇,他是整个书院最关心科举的教授。

    当然不是说其他人不关心,只是李华宇身为祭酒,这类事关学生、教员前途的大事,他永远要多操些心。

    见陈佑认真在听,李华宇语气缓和,不再那么急切。

    “因为路途缘故,书院师生参加科举只能在河南府,稍微远一点也就是河南四周的州县。且不说每个州能安插的名额有限,也不是所有州县都愿意让书院的外地师生在当地参加考试。而若让大家返回原籍,路近的还好,路远的估计要在路上耗费三四个月,再加上报名和准备,半年就没了。”

    “这个矛盾没办法解决。”陈佑面色不变,“哪怕是在书院学习,对河南府来说,他们都是外地人,在河南府参加发解挤占的是本地人名额,换成谁都不会乐意。”

    陈佑不仅仅是周山书院的山长,更是周国宰相。

    没成为宰相的时候为自家书院争取利益理所当然,成了宰相再为了小集体的利益去损害整个国家的利益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如果这样的话,书院就只能尽量招收本地学生。”

    李华宇面露无奈:“为了保证学生水平,必须得缩小招生规模。”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一朝有变国生事(一)

    这就是社会发展的局限,当今社会,能和“官员”相提并论的职业几乎没有。

    名儒、名医、名道、名僧勉强算,但前提是“闻名州府”,若能如陈抟那般上达天听,才勉强可以叫一州刺史以礼相待。

    再就是如锦官钟氏那般的生意遍布天下的豪商,也会被州县官员稍稍敬着。

    陈佑一开始设想的高等教育,这么些年也没能发展起来。

    除非朝廷给予高级科研人员一定政治待遇和不低的经济待遇,否则有意愿且有能力从事科研工作的一定是家庭条件优渥的权贵子弟。

    不过他不着急,慢慢来,时间长着呢。

    “六年级以下凡是附和报名条件的就都招收,七年级以上,说清楚就是。”

    “就怕耽误了学生们的科举仕途。”

    徐师进无奈叹息。

    陈佑不置可否,直接转到下一个话题:“书院奖的事情准备的如何了?”

    胡德佑立刻回应:“根据以前就有的奖项,现在初步拟定三类奖。第一类是发现奖,奖励医学、算学、化学、生物、物理等学科的重大新发现;第二类是发明奖,奖励实践应用类重要新发明;第三类是优秀奖,专门奖励书院内部优秀教员、学员。具体内容都在这里面。”

    话音未落,他就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到陈佑手边。

    陈佑一边翻阅,一边听胡德佑继续往下说:“只是还有个疑惑,到底要不要把三教学术大家的新论放进发明奖类或者发现奖类。”

    其他几人没有说话,但一个个都看向陈佑,等着他的回答。

    显然他们为这件事讨论了许多次,但都没有达成共识。

    书册内容不多,再加上前两次来也说过这件事,很多内容不过是修修补补,陈佑很快就看完了。

    合上书册,陈佑扫视诸人,轻敲桌面,缓缓问道:“名士新论,如何评判正误?又如何评判高下?”

    韩寅韬毫不犹豫:“自然是山长品评!”

    如果此事成为定例,毫无疑问陈佑,包括周山书院,在天下士子之间定会成为执牛耳者!

    千百年后,说不得就成为孔孟那般的人物。

    但是问题在于。

    “那些人为何要听我的?”

    陈佑语气中满是嘲弄:“不过一区区宰相罢了,岂有道统之重?”

    为人臣子者,终有如此局限——需杀人时,难以痛快下手。

    不等诸人回应,陈佑左手按到册子上:“发现奖里面加一条,新提出的理论假说,得到验证为正确后,可授奖。”

    毫无疑问,把三教经学排除在外。

    ……

    间杂着各种计划外的事项,王朴终于在午时过了三分之二的时候见完所有该见的官员,此时正在抓紧时间批阅公文。

    过了一个上午,其他相公手中的公文渐渐汇聚到王朴这边来。

    诚然大多数都写好了处理意见,王朴更多的是圈阅以示自己了解此事,但公文内容以及其他人的处理意见都得仔细看清楚,真说起来并不轻松。

    “相公,饭菜送来了。”

    许希文推开房门,立在门口喊了一声。

    王朴嗯了一声,继续翻看手中公文。

    许希文只得站在门口等候。

    少顷,王朴皱着眉在公文上写了几笔,然后才放下毛笔开始整理桌面,同时嘴里说着:“拿过来吧。”

    饭菜送来之前,仆役先端来了温水给王朴洗手,之后才把盛在小碟子里的菜送过来。

    王朴安静用餐时,许希文也得了空闲去吃饭休息。

    说来也怪,但凡知晓去岁科举详情的,都知道许希文政治观点倾向于陈佑。

    但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被王朴拿来总揽书厅庶务,除了不参与王朴和门下幕僚们议事外,和普通的幕僚没什么两样。

    用着餐想到此处,王朴动作顿了顿,脸上神情有些唏嘘。

    这类人再有能力,也都是可以用但不可以倚重的。

    不过陈佑的某些想法终究过于理想化,年轻人信得多,经过打磨之后或许会改变主意。

    这也是王朴把许希文留在身边的原因,他终究是爱才惜才的。

    一顿饭吃得很快,吃完后甚至没有歇息,他立刻处理政务。

    即便是宰相,也得空出时间处理往来交游等私务,王朴一般申时许结束办公离开皇宫。

    而在此之前,他还得见李榖,商讨岭南事务,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这才想早点把公文之类的批阅完。

    只是终究难以如愿,还差几份时,李榖到了。

    李榖坐下之后,王朴开口问道:“怎么突然想到岭南?”

    “是曹固。”李榖立刻解释,“曹固在岭南发现当地有一种新的水稻,高产耐旱,他想让其它地方也试试这个新的稻子。”

    若是司农寺或者户部来说这件事,倒也正常,可李榖是兵部尚书。

    王朴看着李榖,不置可否。

    李榖明白,接着道:“因之曹固想继续往南,看看南边是否还会有更好的稻种,亦或是其它物事。不过黄通有不同意见,言当地汉民甚少,反抗不断,在整顿好手中地域之前不宜再动刀兵。”

    “所以曹固来找你了?”

    “正是。”李榖点头。

    他稍稍犹豫,随即道:“榖以为可以遣一部偏师看一看。”

    王朴双手交叉搁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榖:“不是为了稻种吧?”

    李榖尴尬一笑:“瞒不过相公。南方诸国林立,人口众多,若可纳之供养中国,则于国于民皆是善事。”

    依靠对外剥削供养本国人民。

    这是李榖的想法。

    他想要靠主持这件事来获得名望,角逐相位。

    王朴思忖一阵,突然叹气:“我明白了,你去准备吧。”

    话音刚落,不等李榖答应,门外突然传来许希文的声音:“相公,李参政说有急事求见。”

    李榖连忙起身:“下官先下去了。”

    “嗯。”王朴点头,同时扬声道:“请他进来!”

    李榖走到门口刚刚打开门,就见李继勋在许希文的引领下快步走来,他朝李继勋微微点头,唤了声“参政”便当做行礼。

    李继勋面无表情地颔首,就准备从李榖身边走过。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一朝有变国生事(二)

    屋内王朴听到声音,双手撑住桌面准备起身。

    只是,方一起身,王朴就感觉眼前陷入黑暗,脑子一片嗡鸣,紧接着失去意识。

    门口的三人,李榖只是听到“咚”地一声,然后是书册等物散落到地上的声音。

    而李继勋和许希文却是眼睁睁看着王朴站起来,然后就这么无力地前倾摔在桌上!

    “王相公!”

    “相公!”

    李继勋面色剧变,直接拨开李榖朝里走。

    许希文倒是冷静,立刻高喊:“快去叫御医!”

    一边说着,一边也冲进屋内:“参政切莫挪动相公!”

    有些发懵的李榖被李继勋一推,整个人撞在了门框上。

    然而他没有在意撞疼的胳膊,转身见到屋内情形,顿时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双手扶住门框才站稳。

    ……

    周山书院真理堂内,陈佑站在台上,声音大,却足以让堂内师生都听清。

    刘河走进真理堂大门,沿着座椅间的走道快速朝讲台走去,急促地脚步声让两旁的学生投来不满的目光。

    台上的陈佑早就注意到了刘河,只是他的语调却没有丝毫变化,就好像根本没人进来一般。

    可随着刘河走近,他脸上肃穆紧张的神情落在陈佑眼中,叫陈佑眉头轻蹙,稍稍停顿,面向学生们朗声道:“先停一下。”

    说完,他立刻走下阶梯站到舞台侧边。

    刘河来到他身边,压着嗓子快速道:“平章事王朴在政事堂书厅突然昏迷,至我来时尚未苏醒。”

    陈佑闻言,瞳孔微缩,沉默一阵,然后吩咐道:“通知宋敏贞、薛崇、卢孟达,想法子联系童谣、王继恩、张二喜,告诉他们首相病危。”

    这些人一定会通过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这件事,陈佑让刘河另行通知,是在表达态度,希望能获得他们的支持。

    “两府几个人,都盯好。”

    陈佑说完,转身重新走上讲台:“我们继续,之前说到……”

    等陈佑讲完,没有给学生们提问的时间,直接从侧门走出。

    来到书院正门,马车早已备好。

    刘河扶着陈佑登上马车,在车轮辘辘声中汇报最新消息:“御医抵达诊断后,建议立刻护送王平章回府。最新的消息是官家和太后委派数名御医前往东平公府救治王平章,消息送来时,王平章仍未醒来。”

    陈佑听完,沉默不语。

    马车一路向东,即将入城时,又有消息传来:东平公府举哀!

    建隆四年三月十五,庚申,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东平县公王朴薨。

    陈佑回到洛阳城,即刻入宫求见官家。

    未几,王朴长子侁入宫报丧。

    随后,诏令鸿胪公冶通监护丧事,宰相陈佑附署诏令。

    诏令发出后,陈佑换上素服前往东平公府祭奠。

    没什么可说的,失去了王朴的王家至少十年内不会有太大声势。

    陈佑在王侁等人面前,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放心,不会有太大变化。

    表面上是说给王侁听,实际上却是说给王朴的旧部们听。

    这场丧礼主角毕竟是王家人,陈佑露完面安慰一圈后,便告辞离开。

    巧合的是,他刚走出王家正门,就看到将将下车的王彦川。

    “将明来得早。”

    王彦川看到他,一边朝他这边走,一边朗声说出这句话。

    陈佑站定,沉声道:“当年东平公赠某青玉笔,如今某来送一送东平公,实乃分内之事。”

    他这话没有故意大声说,却也叫四周往来人员听得清清楚楚,

    王彦川闻言,脸色有些僵硬。

    只是很快就重新恢复正常,说了声:“我也去送送东平公。”

    言罢,从陈佑身边走过,进了门。

    陈佑面上古井无波,仿佛丝毫没受影响,目不斜视地登上马车回府。

    三月十六,根据公冶通的奏请,官家赵德昭服常服出宫,至东平公府外更换素服,入府悼念。

    陈佑、贾寻幽、卢孟达同乘车驾,陪伴君侧。

    随后,诏令辍朝三日,赠王朴为太尉,追册鄣国公,令有司议谥,最终定为“忠襄”。

    王朴长子王侁依照故例,加赐归德将军,任郓州别驾兼判须城县。

    ……

    银州永乐川,这里已经成了周军的营地。

    经过几天奋战,石守信和潘美先后击溃永乐川和马户川敌军,若不是李彝玉领兵袭扰,李光俨等人说不定都回不了儒林城。

    现在,巴宁泰中军驻扎在永乐川,一边防备着党项袭击,一边修筑堡寨。

    儒林城内现在只剩下不到四千兵马,但李彝玉因为收拢两川溃兵,加上他带过来的,如今足足有七千多接近八千人。

    增加了两千人导致粮草消耗剧增,于是他对周军的袭扰频率和力度也突然变大。

    “李光远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外面有李彝玉在,只要能击败李彝玉,儒林城内士气必将遭受打击,到时或可一鼓而下。”

    说话的是潘美。

    他同石守信现在是一人两天轮流督战儒林城下,今天轮到石守信,他便在永乐川这边同巴宁泰商讨未来行止。

    “问题就在于怎样才能击败李彝玉。”

    李善文代替自己的幕主说出了这句话。

    他看着潘美:“在这种地方,党项人比我们有优势,想抓住他的主力十分困难。”

    “无非是因为他把兵马分散开来罢了。”潘美嘴上这么说,神情却不轻松。

    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周军现在就是被李彝玉惦记上了。

    两人正说着,枢密院外间房主簿宋宗宝通禀后快步走了进来:“相公,使君,银州刺史李光远族弟李光文有反正之意!”

    “是么。”

    巴宁泰嘴角上扬,但语气还保持着平静:“具体是什么情形?”

    宋宗宝仔细介绍情况,只是最后还补充了一句:“不过李光文手里面兵马不多,而且也不是负责守卫城门,要么等着他在城内尝试袭杀李光远,要么是在某次攻城中他反戈一击。”

    巴宁泰皱眉权衡两种选择的利弊。

    不等他分出个优劣来,门外突然传来通报之声:监军许竹林来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一朝生变国事动(三)

    “许总管来得正好。”巴宁泰看着许竹林,“我等正在商讨如何攻破儒林城。”

    许竹林听闻,面色稍动,但好歹有更重要的事情,便直接道:“军略事宜巴相公自行判断便是,某此来是接到京中急报,昭文馆王相公薨了!”

    屋内静若无人。

    巴宁泰呼吸变得紊乱起来,他握拳抿唇,转身看向舆图。

    许竹林稍稍犹豫,继续道:“说是王相公在十五这天在政事堂接见参政李继勋和兵部李榖的时候猝然昏迷,送到家中终成不治。”

    说到这里,他舒了口气,说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段话:“陈相公称丧仪哀荣同淄忠武公一致。另外就是……”

    “陈将明?”

    巴宁泰打断他的话。

    “是。”

    “他接了王文伯的位置?”

    “……”

    许竹林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得说:“消息来时尚且没有。”

    安静一阵,巴宁泰最终轻笑一声:“呵!”

    他如此表现,倒叫许竹林不知如何才是。

    旁边的潘美听到现在,大概知道许竹林是在帮陈佑向巴宁泰传话。

    虽不知内容,可显然关系到当下兵事,以及日后朝政走向。

    眼见得许竹林皱眉卡住,他忍不住出声道:“总管可还有事要讲?”

    “啊,啊,对。”

    许竹林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陈相公说在银夏战事结束、巴相公回京之前,政局不会有变化。同时还说宋相公有乞骸骨之愿,在巴相公回京之前要挑选一个新的枢密副使主持密院事务,让我帮忙问一问巴相公可有合适人选。”

    听到这话,李善文朝巴宁泰方向跨了一步,欲言又止。

    正巧巴宁泰也转身,两人目光对上,李善文稍稍安心,他知道巴宁泰想明白其中关节了。

    自从年初马青去后,枢密院就是宋敏贞和陈佑主事,即便宋敏贞乞骸骨,陈佑也在,完全没必要任命一个新的枢密副使来主持院务。

    陈佑拿这个问题来问巴宁泰,就是表明他有接掌政事堂的心思,同时愿意把枢密院交给巴宁泰,问巴宁泰支不支持这个决定。

    巴宁泰没有立刻回答,他挤出笑容:“有劳总管带话,不过某现下有些疲惫,明日再给总管答复如何?”

    “不急不急!”许竹林连忙摆手,他的这一场战功可还指望着巴宁泰呢!

    帮陈佑带话那是出于往日的情分,但要因此影响到这次银夏之战,他头一个不愿意!

    将许竹林潘美等人请出去,屋内只剩下巴宁泰和李善文。

    坐在椅子上,巴宁泰出声问道:“讷言以为我当如何?”

    李善文不答反问:“相公欲以此战而为昭文乎?”

    巴宁泰右手中指缓缓敲击扶手,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今日之前尚无此想法。”

    嗒嗒嗒的声音停止。

    他自嘲道:“听闻王文伯病逝后,的确这么想过。”

    李善文面色不变,显然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需要过多考虑,巴宁泰话音刚落,他就再次询问:“相公以为,王相公执掌政事堂和陈相公执掌政事堂,哪一个更容易?”

    敲击声重又响起。

    好一会儿,巴宁泰才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说着,他深呼一口气,语气坚定起来:“拟一份公文吧,就以延庆石隰都总管的名义,向朝廷禀报当前战况,明天我拿去让许竹林他们署名。”

    ……

    长阳侯府客厅,陈佑并一干幕僚坐在屋内,寂静无声。

    陈佑想趁着这次机会拿到“首相”的名头,这件事不需要讨论。

    需要讨论的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拿到这个名头,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相应的权力。

    即,不大肆分权的情况下,如何让绝大多数够资格表态的文武官员认可。

    陈佑问出了这个问题,所以屋子里安静下来。

    汪弘洋、魏仁浦等人一个个皱着眉思考,想要找出一个好办法来。

    终于,魏仁浦开口了:“要我来说,直接让官家下诏拜相公为昭文相即可。之后可以邸报形式,想天下官员说一句‘萧规曹随’,即便有人不满,也不会明面上显露出来。”

    他这话算是打开了一个思路,屋内诸人尽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陈佑坐在主位上,也在认真考虑这个建议。

    获取权力没有取巧的捷径,如果不是因势利导,那就只有实至名归和众望所归两种。

    前者是实力足够,大家不得不承认此人该有这个名头;后者则是大家推出来划分利益的领头人,言行必须与“众望”相符。

    陈佑合上双眼,靠着椅背静静思考。

    天子已经十岁了,最多还有五年,就可能要爆发相权和君权的斗争。

    如果他这次为了首相的位置将手中权力分出去,之后再想收拢权力,一年是少不了的。如果再考虑到巴宁泰携大胜之威回京,两人争权定会叫陈佑的揽权之路愈加忐忑。

    如果不能在一年半以内收拢权力,年龄渐长的天子一定会成为宰相们斗争的重要筹码,最终成为一个裁判胜负的超然角色。

    一旦君臣都习惯了这一套,除非天子犯下当今社会难以忍受的错误,否则天子渐渐就能一言以定宰相去留。

    所以不能靠分权来获得诸人的支持。

    那么,陈佑现在的实力足够压制其他人么?

    宰相宋敏贞一定会支持他,巴宁泰态度暂时不明,参政薛崇和胡承约就算不支持也不会反对,参政赵普态度不明,需要陈佑亲自去找他交流。

    枢密院里面,军备司魏仁浦、谍报司端木业、庶务司梁关山一定会支持他,其他人不一定支持,但同样不会旗帜鲜明的反对。

    都堂内,扣除吏部尚书赵普和工部尚书薛崇,吏部侍郎刘熙古、户部侍郎孙宣怀、守刑部尚书冉益谦会支持他,只有兵部尚书李榖和户部尚书康自观可能会反对。

    诸如税务监、治安寺、肃政司,真说起来也会支持,其余的也就御史台、太府寺、大理寺等几处重要部门态度难以确定,极有可能会反对。

    而京中将领,真找不出来同陈佑有旧怨的,反倒是侍卫司副都指挥使卢孟达、侍卫司都虞候苏凤羽、殿前司都虞候包牯牛有可能会支持他。

    京外就更不必说,卢家两个节镇应该无须担心,开封府、京兆府、登州、泰州、泾州等,也都可以放心。

    而反对者,多半是窦少华、王彦川以及李继勋三人所属。其中李继勋多年被按在枢密院出不了头,无须过虑,剩下窦少华和王彦川,他们两人的实力加起来能比得过陈佑么?

    这两年陈佑一系在王朴的压力下不进反退,尤其是京外军州,缩水不少。

    这还是马青在时陈佑在枢密院没有引起王朴太大的敌意。

    窦少华、王彦川在政事堂直面王朴的压力,还能剩下多少呢?

    陈佑这么想着,出言声称需“更衣”,离开客厅叫上刘河来到书房,仔细询问窦、王二人情况。

第六百三十七章 看天下舍我其谁

    等陈佑回到客厅,他已经有了决定。

    坐下后直接看向汪弘洋:“平远你先去跟官家说一说,道济你去寻卢家大郎。我明日入宫求见官家和太后。”

    他不准备做什么“百官上奏共推首相”的戏码。

    任何事务一旦试图用讨论的方法来决定,就可能有反对派聚集在一杆大旗下。

    到那时,要么任由这些人摇旗呐喊,要么强势出手拍灭蝇虫。

    可无论哪种,都会使得世人怀疑。

    若不是心虚,为什么任由抹黑的言论存在?

    若不是心虚,为什么要对付这些反对派?

    只要有不同的言论传播开来,无论如何应对,都无法阻止旁人的联想。

    陈佑不需要这样的争论来确立自己“深孚众望”的合法性,他需要的是令行禁止的权威性。

    败犬的哀嚎和竞争对手的指责给旁观者的印象是不同的,所以他准备直接接任首相,然后再处理那些反对者。

    汪弘洋、魏仁浦等人或许明白,也或许不明白,但不妨碍他们执行陈佑的命令。

    三月二十日,陈佑一大早来到枢密院。

    他坐下没多久,立刻就有官员求见。

    自从王朴逝世后,京中百官就人心浮动,若不是还有西边战事压在头顶,很多部门甚至会过一天混一天,免得做实事出了岔子得罪哪位相公。

    当然也有人提前押注。

    到陈佑等宰相这边来的,是赌谁能成为首揆,而到各位参政以及诸部寺监主官那里去的,则是在赌他们能不能宣麻拜相。

    见完两位六七品的官员,数日未见的宋敏贞出现在门口。

    陈佑连忙起身相迎。

    宋敏贞却摆摆手,把门关上后,就站在门旁看着陈佑问道:“决定了?”

    “决定了。”

    陈佑露出笑容,坚定而自信。

    宋敏贞闻言沉默,随后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吧,我在密院等着。”

    陈佑脸上笑容消失,定定地看着宋敏贞,然后微微躬身示意:“有劳方正先生。”

    若是陈佑被任命为首相后遭到激烈反对无奈请辞,就得指望年老体衰的宋敏贞撑一段时间,看能不能把李明卿召回两府。

    坚持到故而有“有劳”一说。

    两人对此心知肚明,无须过多解释,宋敏贞点点头,转身开门离开。

    巳正,陈佑离开枢密院,前往同明殿。

    他抵达同明殿时,赵德昭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殿中等待。

    陈佑看了眼起居郎所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恭敬下拜:“臣闻天子者,口含天宪,足履阴阳,执乾坤之道,牧天下黎庶。宰相者,佐天子,总百官,理阴阳,平邦国,事无不统。而今首揆缺位,群相共议,但行事务,皆有纷争,以致迟缓生变。

    “臣闻天下之事,当定于一。故宰相之责,当有其首。

    “臣,请为陛下总理天下,为宰相之首,担牧民之责,致圣君垂拱而天下治!”

    幕帘后面,起居郎面容严肃,运笔如飞,将陈佑所做所言详细记下。

    端坐在御座上的赵德昭见陈佑如此,心中莫明有些沉重。

    虽然昨天已经同母亲商议决定要让陈佑做首相,可当陈佑亲口说出这样的请求时,他忍不住回想父亲若在,该如何做。

    同明殿内安静下来。

    任喜等侍立在旁的宦官一个个束手垂头,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起居郎眼睛盯着桌前的纸张,右手悬空,提着毛笔将笔尖搁在砚台上,竖起耳朵等待天子的回应。

    陈佑拜伏在地,双目微阖,神情沉稳。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德昭突然起身。

    他绕过桌子,来到陈佑身前,抿唇盯着陈佑看了看。

    然后整理衣服跪拜在地,稚嫩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国事便托付给陈师了!”

    陈佑猛然睁眼!

    他微微抬头,入眼的是拜伏在地的天子!

    起居郎落笔:

    帝拜曰:朕以国事托于公。

    反应过来的陈佑连忙再拜:“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见陈佑再拜起身,任喜也赶忙过来扶起赵德昭。

    等任喜扶着赵德昭在御座重新坐下,陈佑也坐到宦官搬来的椅子上,开始叙说自己的治国方略。

    当然只是一个大概,目的是通过殿内这些人的口宣扬出去,让大家知道他这个新首相的路子。

    摆在首位的一条就是继续先宰相王朴的计划,支持西北战事和尚未结束的官制改革,一应步骤皆按拟定好的计划推进,不作更改。意味着接下来一段时间以稳为主,不会有太大变化。

    第二是推动科举常态化、制度化,增加进士人数。通俗点讲就是扩招。

    第三是规范武职、文职互转,规范非主贰官文武职晋升制度。前半句好理解,后半句可以解释为依照资历确定待遇,即同样是大头兵,入伍十年的大头兵待遇要比刚入伍的好,同样是流外三品,历经考课升上来的流外三品要比刚入职定为流外三品的吏员待遇好。

    第四是等西北战事结束,国内将以发展为主,大力发展农业,支持发展商业;同时缓步推进收复汉唐旧土的军事行动。也即各地亲民官需要把精力放在治下地域的发展上面,武将们可以把目光放到国外去,以后将会有稳定的军功来源,不必担心刀兵入库、马放南山。

    对此四条,赵德昭的评价是“善”,他短时间内是想不明白其中内涵,但的确每一条听起来都有道理,对朝廷,对皇室都没危害。

    奏对完毕,陈佑离开同明殿。

    走了一段,他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同明殿。

    方才在殿内发现赵德昭回礼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先帝。

    五年前,也是在同明殿,先帝把当时还是魏王的赵德昭交给他,让他护持着前往庐州督战江南。

    许久,陈佑转身离去。

    只是嘴里念叨着:“论迹不论心,论迹不论心。”

    建隆四年三月二十日乙丑,制以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少保、上护军、长阳县开国侯陈佑任中书令、平章事,加昭文馆大学士。

    之后罢其枢密副使之职。

    这一天,陈佑成为大周首相。

第六百三十八章 朝堂政事定于一(一)

    二十日下午,首相陈佑通知在京升朝官明日将在贞观殿召开朝会。

    同时,京中诸司六品以上职事官全都接到通知,明天下午参加都堂议事。

    两道命令传播开来,洛阳城并没有因为新首相的出现而平静下来,反而更加躁动不安。

    不论是支持陈佑的官员,还是支持王彦川等人的官员,这时候都在互相打探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明天朝会是陈佑作为首相的第一次亮相,大家认不认这个首相,就看朝会能不能顺利进行。

    而下午的都堂议事,则是陈佑能否确立首相权威的第一次考验。

    他是能像王朴执政中后期那样力压群雄,还是跟王朴执政初期一般被迫分权,就看都堂议事的结果。

    很多人在猜测,陈首相究竟会把什么事情拿到都堂议事中去讨论,以及王彦川、窦少华等人会利用什么样的议题发难。

    是夜,长阳侯府。

    陈佑难得能帮着李疏绮教孩子们读书。

    这些年南桑倒是一直在学习,可惜终究比不上李疏绮家学渊源、自小读书,因此还没上学的两个孩子每天都会跟着李疏绮学习。

    陈佑板着脸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本《兔园策》,看上去有些滑稽。

    不过站在他面前的一对儿女却不敢笑,双手紧握垂在身前,下巴压着胸口,脸上满是委屈。

    刚刚陈佑抽查之前学过的内容,结果两人都忘得差不多了。

    李疏绮被气得直接回房,只留下南桑在这里担忧地看着两个孩子。

    不谈学习,父慈子孝,一谈学习,鸡飞狗跳。

    说的就是眼前这情形。

    眼看两个孩子泫然欲泣,陈佑重话说不出口,再一次要求两个孩子听大妈妈的话好好学习,然后便让女使带两人去洗漱睡觉。

    南桑放心不下,也跟了去。

    陈佑一个人留在小书房里,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走到书柜前,取出孩子们以前写过的作业、字帖,静静翻看。

    十分的神奇。

    明天就要面对一场决定周国命运的战斗,陈佑内心却平静无比。

    看到孩子们作业上一些幼稚的错误,他甚至能露出会心一笑。

    翻看良久,他才长舒一口气,放好作业,吹灭蜡烛离开房间。

    走进卧室,李疏绮似乎已经消气了,现在正坐在床头看书。

    “骂他们了?”

    听到脚步声,李疏绮抬头问道。

    “孩子要教育,骂是没用的。”

    陈佑微微摇头,走到衣架旁开始脱衣服。

    李疏绮见状奇道:“今晚这么早就睡么?”

    “陪你说说话。”

    “是吗。”

    李疏绮低头看书,嘴角上扬。

    只不过她似乎并没有看进去,等了等又道:“佑哥你其实也紧张吧?”

    陈佑动作没用丝毫停顿,笑着回应道:“也没有特别紧张,只是今天有些感触。”

    “嗯。”

    李疏绮应了一声,想了想,起身把手中书册放到桌上,却是一本乐谱。

    等陈佑上了床,两人一起躺着,瞪眼看着床顶。

    好一会儿,李疏绮缓缓开口:“我嫁到咱们家已经有十年了。”

    “是啊,时间过得很快。”

    “当初大人说起佑哥的时候,说得是佑哥你乃是潜邸旧臣、首相学生,兼有文武,未来或可宣麻拜相。”

    “哈哈哈,原来那时候泰山大人对我评价这么高啊!”

    陈佑不由笑出声来。

    李疏绮也露出笑容,她侧身看着陈佑,伸手握住陈佑的一只手。

    继续说道:“不过我那时没想这些,只是希望能嫁给一个好夫君,不至于‘悔教夫婿觅封侯’。”

    陈佑扭头看向妻子,温柔笑道:“我知道的。”

    “锦衣富贵也好,粗茶淡饭也罢。”李疏绮笑道,“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就够了。”【1】

    陈佑沉默一阵,默默侧身搂住李疏绮。

    李疏绮靠着陈佑,合上双眼,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天下万民,家里面有我,你不必担心。”

    说到这里,她展颜笑道:“我同孩子们也不是不能过颠沛流离的生活。”【2】

    陈佑私底下安排了逃亡事项,这么些年来有好几次都走到最后几步,不可能完全瞒过李疏绮。

    不过,这还是李疏绮第一次直接说出来。

    陈佑十分感动,但不得不开口解释:“最差最差不过是我辞相罢了,不至于过什么颠沛流离的生活。”

    “哦。”

    李疏绮朝被子里面缩了缩,不再开口。

    陈佑等了一阵,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轻轻拍了拍李疏绮的脊背,轻声道:“我不会叫你们受苦的。”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二十一日寅正,陈佑早早起床洗漱,穿好里衣,外面套一件普通长衫开始吃早饭。

    吃完后擦脸净手,换上外衣,出门乘上马车往皇宫去。

    他抵达待漏院时,王彦川已经到了。

    两人远远见了,互相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谁也没有走近交流的想法。

    不过那些中高层官员就不管这些了,现在正是站队的时候,陈佑身边很快就围了一帮人,虽然说话的就那一两个,但声势毕竟不同。

    之后窦少华到达,也同样没有交流。

    怎么说呢,颇有一种王不见王的态势。

    只不过这两人身边聚拢的官员相比陈佑来说,还是有些单薄。

    很显然王朴在任的时候,他俩遭受的打压比陈佑多。

    而且昨日陈佑在御前奏对的“新政四策”已经通过种种渠道传播开来,但凡有些能力的官员,都从不同地方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内容。

    对王朴一系的官员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继续执行王朴当初主持拟定的计划。

    这就意味着大部分王系官员短时间内不会失去目前的权位,至于以后,则要看这段时间的表现。

    总之,这些人愿意支持陈佑,更希望通过这种支持来换取陈佑以后的扶持。

    这就是首相这个名头的优势所在。

    陈佑当上了首相,陈佑第一个宣称要继承王朴的政治遗产,哪怕王彦川等人也跟着这么说,但大部分人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陈首相果然做到了,你看其他相公也都支持他。

    当然了,有好处就有坏处,只是这时候还体现不出来罢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朝堂政事定于一(二)

    等了一阵,宋敏贞慢腾腾地抵达待漏院。

    陈佑站在原地未动,宋敏贞走上前来微微躬身:“平章。”

    “方正相公。”

    陈佑躬身回礼。

    两人站在一处,也没有闲聊,就这么安静地看着门外。

    屋内众人逐渐闭嘴,最终彻底安静下来,倒是隔壁那些中低层官员待的屋子里传来嘈杂声。

    就在屋内诸人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终于有人动了!

    工部尚书、参知政事薛崇原本和其他参政一样单独站在一旁,这时候他迈步朝陈佑、宋敏贞二人所在位置走去。

    朝两人点头示意后,站在陈佑身侧不远处,同样袖手看向门外。

    他这么一动,王彦川、窦少华且不去说,赵普等参政立刻就吸引了众人目光。

    终于,胡承约好似松了口气一般,缓缓走到窦少华身边。

    之前他同陈佑因为河南府的事情闹过一些不愉快,不过只要没彻底翻脸,这时候站过来问题不大。毕竟同是先帝潜邸旧人,当年私交很好。

    接下来难受的就是赵普和焦继勋了。

    李继勋那是把陈佑得罪狠了,没有回头路。

    陈佑可能会为了安众人的心留下一个曾经敌对的参政,但绝对不可能让这个参政有发展的空间。

    李继勋也不愿意为了空头参政的名号向陈佑乞降。

    就在赵、焦二人纠结之时,宦官来通知该去宣政殿了。

    陈佑同宋敏贞在前,窦少华、王彦川落后几步不愿同他两并肩而行,其余诸人等而后之。

    这一次来到宣政殿,陈佑等人没有从后方侧殿进入。

    通过正门进入正殿,其余官员在宦官们的引导下找到自己的位置,陈佑带头朝御座走去。

    在御座前方,依然摆着五张长案。

    陈佑脚步沉稳地走到最中间的那张长案后站定。

    宋敏贞三人也都在老位置上站着,陈佑以前的位置空了下来。

    诸臣站定,稍等片刻,天子走出端坐在御座之上。

    行礼之后,群臣跪坐。

    陈佑双手按在大腿上,朗声道:“昨日我于君前奏对,上《军政四策》,陛下令群臣探讨。”

    他话说完,站在侧边的王继恩立刻示意身边小宦官上前宣读四策内容。

    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

    稳重。

    这是所有人的感受。

    拿出来在朝会上宣读的内容要比昨天陈佑在同明殿叙说的更加详细。

    每一条都有详细说明,利弊叙述的清清楚楚,同时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弊端可以通过何种方式来避免或者解决。

    基本就是,除非从根本上反对陈佑的想法,否则很难在细节中扣毛病。

    但是真的是那么好反对的么?

    第一条:维持先相公王朴制定的政策。

    这一条关系到王系官员的切身利益,如果要反对,当前的利益平衡彻底打破,王系官员必定迎来一波大清洗。提出反对的人一定是想把王系官员推到陈佑阵营去吧!

    第二条第三条就不用说了,分别针对普通文士和已经入仕的文武官员。

    别看策论里面用最底层的胥吏士兵来举例,但得到实惠最多的还是中低层官员,也就是衙门官府里面负责具体事务的七八品官员,以及军队里营以下的校尉。

    至于第四条,则是政治正确。

    整个朝会的主题就是陈佑的四道策论,几乎所有发言的人都是提出更好的改进建议,或者直白的吹捧。

    没人反对,哪怕有三五个得到授意站出来找茬的,也被陈佑这边的辩驳回去。

    这就是陈佑要召集朝会的原因。

    人一多,某些阴暗的心思就不好拿到光明处来讲,想要达成目的,只能引导大家相信,跟着你走最有利。

    政策获得大家认同的陈佑,在一定程度就代表着所谓的“大局”。

    朝会毫无波澜的结束,陈佑没有同任何人交谈,直接前往英华殿。

    他的东西正在往政事堂搬,整理好之前他准备先待在英华殿。

    上午的朝会让他心里有底了。

    不管王彦川他们怎么想,在陈佑提出那四条政策之后,至少不会明面上反对。

    接下来,陈佑只需要在不付出太大代价的情况下保证这四条政策顺利推行,就可以树立首相威望。

    坐到英华殿检查完英华录的编纂进度,陈佑叫来卢多逊。

    “相公。”

    “坐。”

    陈佑靠在椅背上,伸手示意卢多逊坐下。

    卢多逊诚惶诚恐地坐下。

    以他的身份,还不够参加朝会的资格,但他从父亲那边得知今天的朝会极有可能是陈相公确立地位的尝试。

    眼下看陈相公的神情,不似受挫的模样。

    再想到陈相公突然把他叫过来单独谈话,他心中有了猜测,也就有了期盼。

    卢多逊还没有抛却得失之心,面对能决定自己未来的人,他的惶恐可以理解。

    陈佑仔细打量卢多逊,见其虽然看上去有些紧张,不过行止之间依然合乎礼制,不由微微颔首。

    没让卢多逊忐忑太久,陈佑直接就开口问道:“行之以为某在东府,当如何行事?”

    他的语气十分和缓,音量也不是很高,但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叫卢多逊的心脏不争气地加快跳动频率,呼吸也急促起来。

    卢多逊深吸一口气,只感觉嘴巴发干。

    他明白,这是考验。

    如果通过了,他就不必继续呆在英华殿修书,而是可以到政事堂去当陈相公的幕僚!

    一旦成功,可以省却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努力与苦熬!

    “回禀相公。”

    在陈佑的注视下,卢多逊施了一礼,缓缓开口:“下官以为,相公当以稳为主,以堂堂正正之师,荡涤群邪。”

    通过父亲的渠道,他昨晚就知道了陈佑的四条策论,研究了一晚上,现在回答起来,倒符合陈佑所为。

    总之,陈佑不管他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善于揣摩上意”,能说出这般符合他想法的话,就证明他有主观能动性,让他做事,会往陈佑想要达到的方向去做,不必陈佑时时看顾指点。

    只不过,仅仅有眼光可不行,陈佑要找的是能帮他做事的,而不是帮他做决定的。

    见卢多逊垂着头等着判决,陈佑不置可否,继续道:“愿闻其详。”

第六百四十章 朝堂政事定于一(三)

    卢多逊不敢怠慢,立刻答应:“相公垂询,下官斗胆言之。”

    陈佑没有反应,只是靠在椅子上静静等待。

    卢多逊咽了口唾沫,缓解一下内心的紧张。

    “鄣忠襄公在时,两府宰相各司其职,如今相公接掌政事堂,职司划分可依前例,甚至还可以多分一些出去。”

    说到这里,卢多逊觑着眼瞅了瞅陈佑的脸色,确认陈佑没有发怒,这才敢接着往下说:“相公可加强考课,能者上,庸者下,举凡升迁罢黜皆循其理,天下焉能不服?

    “相公曾言:事由人定。两府诸相接过鄣忠襄公所掌职事,必然要以亲近之人替换前人。如其能相若,其德相仿,则于相公无碍;反之,则以考课罢黜之。”

    陈佑一直以来的思想都是:只要你能干好分配下去的任务,就不管你的立场如何。

    虽然这个“干好”的标准是站在陈佑的角度来看,但毫无疑问,严格遵守“能者上、庸者下”的理念,对陈佑来说利大于弊。

    唯一的弊端就是不能尽情提拔老部下,不能任人唯亲。

    但是,就算不这么干,有其它宰相的存在,陈佑他不可能把重要位置都放上自己人。

    而这么干了,至少对其它宰相能起到限制作用,使得他们没有太多发展派系的空间。

    到这里就很眼熟了,因为之前王朴就是这么做的,而且效果很好。

    不过说出这番话后,见陈佑没有丝毫表示,卢多逊更加紧张了。

    他稍稍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言语,发现找不到不合适的地方,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此所谓堂堂正正之师。然考课,必有其事由,下官以为,相公既以农商为重,当可考天下诸官此二业。”

    所谓考课,周承唐制,有四善二十七最。

    四善是四种个人品德,二十七最分别对应二十七类职事的基本要求。

    以当下官制,州县主贰官身担多种职事,比如文史、政教、考校等。

    卢多逊所言的“考农商二业”,相当于一票否决制,即其它方面再怎么好,只要这两个做得不好,就别当州县主贰官了。

    说完之后,卢多逊垂着脑袋等待陈佑宣判。

    陈佑没让他等太久。

    毕竟问的是入主政事堂后要怎么做,肯定早就想好了,这时候只要对比一下之前的想法,就能给卢多逊评分。

    “你到中书省做一主事。”

    只这一句话,叫卢多逊兴奋不已。

    他连忙起身,长揖到地:“下官定不负相公所望!”

    未初,陈佑走进都堂议事厅。

    偌大的议事厅内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在京六品以上职事官,文官武将包括在内有数百人。

    都堂议事厅显然坐不下这么多人。

    最终的安排是让宰执、参政在中间的圆桌就坐,尚书卿监只有座位没有桌案,其他人就只能站着。

    不过问题不大,能进这个屋子,就代表他们站在了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这是京外那些刺史知州们所无法享受的。而这,也是京官自认为比外官高等之处。

    陈佑坐到了圆桌周围唯一的空位上,正对着议事厅正门。

    在尚书卿那一圈,有两名书令史端坐在桌案后面——今天起居郎和起居舍人都要参加议事,故而由这两位书令史负责记录。

    随着陈佑坐下,议事厅内只剩下呼吸声。

    陈佑双手搭在桌面上,缓缓扫视面前诸人,然后沉声开口:“本次都堂议事,只有一件事。”

    王彦川眯起眼睛,窦少华上身前倾。

    “如何叫天下承平、百姓富裕。”

    这话一出,议事厅内诸人心思各不相同。

    有松了口气的,也有感到遗憾的。

    但不管怎样,首相提出了这个问题

    其实就是怎么样做到“国强民富”。现在仍有外敌,偏远地方时时有叛贼出现,只有朝廷强大,才会使得天下承平。

    不过陈佑这时候提出这么个问题,着实让大家看不懂。

    毕竟这是属于施政思路的问题,可他上午才宣布了四条策论,难道下午就要根据大家的讨论来改变?

    若真是如此,他这首相的权威可就剩不了多少了。

    王彦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有些疑惑:“将明相公莫不是以为《军政四策》不足以强国富民?”

    诛心之言!

    陈佑看向王彦川,朗声道:“既然王相公如此问了,某便仔细说一说。”

    王彦川眉头一皱,事情似乎不简单。

    陈佑不管他在想什么,直接就开口:“先帝在时,曾召某问对,论及天下万民,曾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故历朝历代皆以农事为根本。”

    先帝已经不在了,而且他也的确多次单独奏对,现在说出这种话,也没人能说这是他自己编的。

    所有人都看着他,只有两位书令史运笔如飞不敢有丝毫停顿。

    “既然以农为本,某寻思着,这国强民富是不是就出在这个农事上面。”

    陈佑一边说着,一边环视诸人,右手猛然一挥,音量提高:“于是某去翻了历朝史书,发现但凡英主皆重农而后国强。”

    话音落下,大部分人都开始回想自己看过的书册。

    很快就有人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一个个点头不已。

    陈佑看在眼中,双手交叉搭在桌上:“某以为,农事之重,重于泰山。然则,如何才能叫天下农事兴盛?”

    这个问题抛出,又有人陷入沉思,也有那反应快的,死死盯着陈佑,等着他说出最终的答案。

    可惜,陈佑并没有直接说出来,他看向王彦川,一脸诚恳:“王相公可有见解?”

    王彦川面色顿时变了。

    他犹豫了一下,勉强挤出笑容:“不过屯田罢了。”

    “屯田,呵!”

    陈佑轻蔑一笑,好在王彦川脸皮较厚,哪怕知道陈佑在嘲讽他,他也没有露出任何尴尬的神色。

    “窦相公可有想法?”

    窦少华面色平静,他毫不退缩地看着陈佑,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当有清田括籍吧?”

    没想到窦少华直接就说出来了。

    陈佑脸上露出难以言表的笑容,他继续问厅内诸人:“诸君又有何建议?”

第六百四十一章 朝堂政事定于一(四)

    “清田早就在做。”王彦川截住话头,“现在又拿出来说是要作甚?”

    这话一出,周围所有官员都精神一振。

    显然两位宰相在这件事上有了分歧。

    有了分歧就得分出胜负,不存在什么搁置争议。

    陈佑现在是首相,所谓搁置争议即意味着他无法压下王彦川,那么这个首相就有些名不副实。

    开打了,陈佑没开口,户部侍郎孙宣怀出言道:“好叫王相公知晓,清田是在做,可这效果,却是叫人难言满意。”

    第一个。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孙宣怀。

    王彦川目光冷然,但他没有立刻质问,他要等一等,看哪个人会来替他出手。

    如果一个人都没有,那他就直接服软。

    好在大理少卿杨光义出声了:“孙侍郎这话倒叫某不明白了,某听闻去岁清得隐田二十万顷有奇,何来‘难言满意’一说!”

    “呵!”孙宣怀冷笑一声:“加上这二十万倾,去岁天下垦田不过二百万倾,然在籍户口有近七百万户,便是不算逃户隐户,三四户人家耕一倾田,某倒是不知,杨少卿家可是有天赐奇物可以一倾之地供养四户?”

    这么点田肯定是不够的,根据后世修宋史的元人推算,宋时垦田当在三千万顷往上。

    推算到如今,扣除因为战乱导致的废田逃田,当今周国垦田在两千五百万倾上下应该是一个比较合适的数字。

    杨光义脸色变幻,愤然道:“若是户籍有误,又当如何!”

    人口数和农田数对不上,至少有一个是虚假的。

    孙宣怀听到杨光义如此喝问,他轻笑一声,朝陈佑拱手道:“杨少卿所言在理,下官请平章再令天下清田括籍!”

    陈佑微微颔首:“孙侍郎所言,也是中书之失。”

    说着,他扫视诸人:“去年清田括籍,正如孙侍郎所言,有成绩,却无法叫人满意。究其原因,要么是州县官员糊弄中书,要么是地方豪族蒙蔽州县官员。”

    这就很严重了,所有人都严肃起来。

    “这不论哪种情况,这类官员都不适合再留在主贰官任上。”

    陈佑目光锐利,语气却稍稍缓和:“只是开年以来大事连连,故而此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现在,可能要等到西北战事结束才能腾出手来处理。

    “方才我说,农事为天下根本,农田、农民,就是农事的根本。梳理清楚天下农田户口,才能处理好天下农事。我看了户部送上来的汇总,两府其他相公想来也看过了,去岁清田括籍数目较多的州县,都是朝廷派人监察审核的州县。这意味着,新一轮的清田括籍,不能仅仅是抽抽一部分州县审核!”

    陈佑话音刚落,薛居正猛然抬头。

    前两年只要是涉及农田户口和税收的监察审核,一般都是肃政司主导,御史台、户部、税务监还有兵部会视情况安排人手——御史台有监察之责,兵部则是屯田涉及农田和户口。

    如果要全面监察审核,肃政司肯定要增加人手,变相增加肃政司的权力。

    心思急转直下,薛居正开口道:“平章所言极是!然而肃政司人手着实有限,天下州县何其多耶,短短半年,能抽查这些已是不易。”

    人手最多的还是税务监,理论上各州县税曹的人它都能调动。

    所以,或许天下军州也可以设立一个肃政曹?

    当然这话他不好直接说出来,故而只是旁敲侧击希望陈佑能想到这一点。

    陈佑明白最大的限制不是人手,而是交通。

    可惜现在交通不可能有太大发展,那么只能通过增加人手多线并进实现审核各州的要求。

    不过,按照陈佑的计划,今天只要定下一个方向就行,具体事务可以慢慢讨论。

    “任何事都有困难,但不能因为有困难就不去做。”

    陈佑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沉声道:“我在《军政四策》里面说过,发展农事,在四个方面:水利、良种、农具、经验。今天召集这次都堂议事,我用一个词来说,就是要‘凝聚共识’。

    “所谓‘共识’,大家都认为应该这么做、需要这么做,这就是‘共识’。如何叫天下承平、百姓富裕,我以为该通过发展农事,诸君可有异议?”

    没人说话。

    陈佑继续道:“要发展农事,前提是清田括籍,诸君可有异议?”

    大多数人都把目光投向王彦川和窦少华。

    肯定有人心里又不同看法,但是说不说出来,就看王、窦二人能不能站出来。

    见王彦川似乎放弃了,李继勋有些着急。

    “为了保证清田括籍的真实和准确,必须要加大对这一项的考课审核。诸君可有异议?”

    终于,李继勋不愿再等,他直接质问:“敢问陈相,如若不相信州县清田括籍结果,前去考课审核的官吏又如何判断该结果是否真实准确?”

    说完,他似乎松了口气。嘴角甚至带上些笑意:“换言之,是不是主持考课的官吏还得自己再调查一次?若如此,岂不是徒耗人力物力?此实乃劳民伤财之举!”

    无需陈佑回答,吏部侍郎刘熙古出言道:“李参政久在密院,当是不知吏部考功之法。”

    说着,他朝陈佑一礼:“平章,下官请以事例向李参政详解此法。”

    “可。”

    得到许可,刘熙古再次一礼,然后看向李继勋,朗声道:“假定考课濠州,可取沿淮诸州气候物产相似者为凭,按田莱荒治之迹,较户产登降之籍,验米谷贵贱之价,考租赋盈亏之数。如此,数州相差无几,可以其为真,若有差距多大者,则必有一伪。”

    待他说完,李继勋久久无语,好一会儿才好似挣扎一般道:“若是此等诸州勾连,又当如何?”

    刘熙古脸上似乎浮现出轻蔑的笑容,只是仔细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他看了一圈屋内诸人,声音清朗:“且不说诸州勾连中书是否能察之,便是中书不知,吏部亦会同别地对比。”

    “其它地方气候物产不同,又如何对比!”

    李继勋好似抓住了漏洞!

第六百四十二章 朝堂政事定于一(五)

    听到他这么问,刘熙古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索然无味地叹息一声:“若是李参政看过书院的教材,当知道控制变量法。”

    这话一出,议事厅内不少官员都忍不住低笑出声。

    虽然因为私人书院比较多,陈佑的书院改名为周山书院,但刘熙古所说的书院,不必多想,大家都知道指代的就是周山书院。

    京城大多数有上进心的官员都会关注周山书院的情况,要么是想要投陈佑所好,要么是想抓住漏洞弹劾陈佑一举成名。

    不管怎样,这些人都会了解一些书院里面流传的想法理念,刘熙古口中的控制变量法就是其中之一。

    新的东西出来,有人会抵制,有人会不屑一顾,也有人会去尝试。有效果的就会逐渐传播开来,成为“常识”——虽然仅仅是他们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的常识。

    很显然,此时在议事厅内大部分官员的眼里,李继勋就属于那个“连常识都不知道”的笨蛋。

    李继勋有些不明所以,但他明白自己一定是出丑了,顿时脸色变得通红,恼怒道:“便是不知又如何!我且问你,岭南州县如何同幽燕州县相比?”

    “其气候相同、地势不同者,农商之业相差几许;其气候不同,地势相同者,农商之业相差几许;其人口相同,一有渡口通衢,一无,农商之业相差几许;其皆有渡口通衢而人口不同,农商之业又差几许。

    “两者对比或有偏颇,然天下三百州府,有相类者何其多也!气候、地势、人口、河流、道路,诸如此类,皆可为变量,一者变而余者同,可知此变量影响大小。诸量皆知,则此州府当有田几许、有户几何、课税多寡、粮价高低,尽可知矣!”

    刘熙古解释一通,看着李继勋,语气沉稳:“或因天人之变而有偏差,却也相差不远。不知李参政可能理解?”

    说得简单,实际应用起来要比这复杂得多,而且准确性远远没有刘熙古讲的这么好。

    不过大体上的确是这样,足以叫李继勋无话可说。

    果然,刘熙古说话间,李继勋面色一变再变。

    直到刘熙古问他能否理解,他已经是面色铁青,冷哼一声没有回应。

    窦少华见状叹气,出声解围道:“不管怎样,考课审核总是要的,无非就是多加了一些内容,恐怕还起不到将明相公所说发展农事的作用。”

    陈佑朝他微微颔首道:“这只是前提罢了。但是有没有这个前提,决定了接下来是事半功倍还是事倍功半。”

    窦少华呵呵笑道:“某是支持发展农事的,不过总不能说朝廷只盯着农事一条吧?”

    “一事一毕。”陈佑看穿了窦少华的想法,面色不变,“今日且议农事。天下万民待哺,皆望稻粱,故眼下当以农粮为重。”

    到最后时刻了。

    宋敏贞开口道:“我认为陈平章所言乃是正理,如今天下,农事为重。家里面有了余粮,才有心力去干其它事。”

    安静片刻,胡承约抢先开口:“陈平章、宋相公所言有理。诸位是不知,河南府自产粮食根本不够吃,几乎每个月我都在想着还能到哪里去买粮。要我说,这粮食丰收,天下才能稳定。”

    窦少华紧接着开口:“凡战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治国也当是如此。”

    稍微等了等,魏仁浦、刘熙古、汪弘洋、梁关山等人接连出声支持陈佑。紧接着是卢亿、杨子任、端木业、冉益谦、李成璟、庞中和等人。

    议事厅内,越来越多的人发言,基本上都是一句话,或者干脆就是“附议”二字。

    赞同陈佑的人数渐多。赵普和焦继勋终于也撑不住,开口谈了两句农业的重要性,算是表明态度。

    议程进行到这一步,“以农业为重”已经成了共识,陈佑算是成功一半。

    接下来的重点就变成了:讨论完农业后能不能直接结束?

    掌控会议进程,是陈佑权威的体现。

    如果不能,就证明他的根基不稳,在京城六品以上官员中的根基不稳,不做改变,就会被这些人的所谓“民意”裹挟,一旦违背,下场惨淡。

    等议事厅内安静下来,陈佑双手分开放在桌面上,扫视诸人后,沉声开口:“今日所议,不过是一个纲领,具体如何行事,还需有司拿出详细计划来。吏部、户部、税务监、肃政司还有御史台,都要好好考虑考虑。除此之外,其他人若有奇思妙想亦或是谏诤之言,亦可书之文字以醒两府。”【1】

    说完,他不等诸人回应,直接就道:“那就这样,今日先是朝会,后又来议事,各部都积压了不少事务,各自散去罢!”

    说完,他静静等待。

    等着有没有人突然提出新的问题。

    他说完后,议事厅内安静了一阵,然后最外围的官员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等到诸部佐贰官离开时,两名负责记录的书令史把写好的记录送到陈佑面前供其审核签字。

    陈佑这才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真的结束了。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的心定了下来。

    毕竟只讨论了一件事,记录不长,也不复杂,很快看完之后,他挥笔写下自己的职务以及名。

    宰相和参政们依次签字后,书令史离开去归档。

    这时议事厅内就只剩下他们九个人了。

    陈佑靠在椅背上,神情严肃道:“眼下诸事以稳为主,不会有太大变动,一切等西北战事结束,再行调整。”

    这话若是在之前说,那是服软妥协,但放在现在说,就成了安抚退让。

    听他这么说,王彦川和窦少华面色稍稍好看一些。

    唯一例外的就是李继勋了,他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起身抱拳道:“我家中有事,先走一步。”

    生硬的借口。

    陈佑没有阻拦,此时也无人帮李继勋开脱。

    斗争永远不会停止,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更准确地说,是没想到李继勋会这么刚。

    显然,下一次检验陈佑首相权威的事件,就是他能不能轻松罢免李继勋。

第六百四十三章 赈灾当以何为先

    诸人散去,陈佑在政事堂的书厅已经布置好,宋敏贞独自一人回枢密院坐镇,不出意外的话,最迟一个月后他就会请辞。

    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

    陈佑把韩陶朱和张贤留在枢密院帮助宋敏贞。

    宋敏贞他有自己的幕僚,不过毕竟要致仕了,致仕之前得把幕僚安排好。

    不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就留在身边等到致仕再离开;还想在官场上发展的,就趁着这一个月安排到合适的职位上去。

    三月二十一日朝会和都堂议事的效果立竿见影,洛阳城一下子平静下来,虽然回不到十天前的局势,但总体趋势还算平稳。

    二十二日,连夜制作完成的邸报开始往全国各府军州运送分发。

    也是在这一天,巴宁泰、石守信、潘美、詹胜元等人的联名奏表送抵京城。

    公文发出时陈佑还没有成为首相,但不碍事,巴宁泰等人在公文中说得是“伏惟陛下天威,臣等从中书之令”、“新下之土不敢自专,烦请中书委派官吏”这类表忠心的话语。

    这一份奏表抵达政事堂没多久,大概内容就传播开来。

    怎么流传出来的不必深究,总之这份奏表让京中愈加稳定。

    理论上这种奇特的稳定会一直持续到其他领兵大将的奏章抵京,不过总有许多意外。

    二十三日,枢密院谍报司内间案淮南道的奏报送抵密院:濠州饿死数百人!

    不仅仅是濠州一地,楚、泗等州都有饥荒,只不过濠州最严重。

    陈佑收到奏报后,立刻找来大理寺卿李文渊。

    十五日收到的奏报,陈佑批阅之后转给王朴,王朴批示让大理寺调查。没想到大理寺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政事堂这边就收到了濠州饿死人的消息。

    “回禀相公,前往濠州调查的评事十八日才从洛阳出发,如今应该才到濠州没两天。”

    李文渊十分忐忑地说出这句话,微微低头等待陈佑的评判。

    他原本是王朴的亲信,王朴猝然离世,那几天着实有些混乱,原本准备第二天就派人前往濠州,结果因为种种事项差点忘了。

    直到十八日局面稍定才想起来,连忙派了一名评事过去。

    不过他运气不错,当时因为不知道朝局会怎么发展,他叮嘱那评事过去不要深究,做出调查的姿态,但是先别查出什么。

    等中枢做主的人态度确定了,他再通知那评事调查结果该平安无事还是确有内情。

    现在倒好,直接爆出濠州饿死人。从时间上看,大理寺派去的人根本来不及查出结果奏报京城,那么他敷衍拖延的事情就不会被发现,而且也不用去试探陈佑的态度。

    果然,陈佑听完他的话,根本没考虑大理寺的事情,他现在想的是濠州要怎么办。

    不,不仅仅是濠州,还有周边的几个州。

    谍报司的主力都放在边境和驻扎重兵的几处州府,像濠州这种普通州府,基本只在州治安排一个据点,不可能把人手撒到每一个县城。

    现在上奏濠州钟离县饿死了几百人,那么其它地方呢?

    濠州的其它县,或者泗州、楚州的某个县,会不会也有人饿死,只是因为数量少而没被谍报司探知?

    而且既然饿死了几百人,证明饥民数量庞大。如何防止这些饥民为了寻找粮食而变成流民,又是一个问题。

    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饥民饥不择食,把还没成熟的小麦都吃了,那必然会导致更长久的饥荒。

    这不是饥民们没有长远目光,而是没其它食物,不吃就得饿死,便是目光再长远又能如何?

    考虑一阵,陈佑终于出声让忐忑不已的李文渊离开。

    李文渊离开没多久,政事堂传出命令:着户部、太府寺立刻安排赈灾事宜。

    紧接着陈佑召集两府宰相参政于都堂议事,户部尚书、谍报司正、御史大夫、肃政大夫、大理寺卿、太府寺卿等列席。

    众人坐定,谍报司端木业首先通报情况。

    所有人都是一脸严肃。

    到目前还不知道究竟饿死了多少人,但谍报司确定已经超过两百。

    这还是两三天前的数字,谁也不知道这几天会不会有更多人饿死。

    待端木业说完,陈佑开口道:“情况大家都了解了,我这边不多说,就两点。

    第一,立刻安排赈灾,来之前已经让户部和太府安排了,现在要确定赈灾形式。还有就是前段时间,包括之后一段时间,粮草肯定要以战事为先,从那边调集粮食、调集多少粮食用来赈灾,都需要确定下来。”

    诸人尽皆点头。

    陈佑接着往下说:“第二,中枢需要安排使者前往濠州监督。这次受灾的不仅仅是濠州,虽然当前濠州最为严重,但保不齐楚、寿、泗等州也有饥民,需要有人总揽全局。另外就是,要查清楚,淮南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受灾了不上奏中枢,尤其要注意,其它各州有没有饿死人却强行压下的现象。”

    他说完之后,宋敏贞第一个开口:“平章所言甚是持重,我以为照此办便可。”

    窦少华连忙接过话头:“安排使者过去倒没什么,但是现在就调查的话,会不会致使人心不稳?查是肯定要查,但等灾情结束再来彻查比较好,免得影响到赈灾。”

    王彦川立刻附和:“我认为窦相公的话有理。官心不稳则民不安,特殊时期,允许此等人戴罪立功或为上策。”【1】

    安静了一阵,胡承约看一眼陈佑,出声反驳道:“窦相公、王相公所言要避免影响赈灾,承约以为实乃大善。然则,承约认为,相比于查处有过失的官员,留下他们负责赈灾才是对赈灾最大的影响!”

    说着,他语气沉重道:“若是此等人为了自己的官帽敢于压下灾情,视百姓生死若无睹,又如何能指望其人会尽心尽力赈灾救民?”

    薛崇、赵普立刻附议。

    陈佑没等其他人表态,再次开口:“德俭所言正是吾之虑也。灾情如火,濠泗情况不明,往来通讯耗时颇久,故要派一使者总揽赈灾,同时调查当地官员,拿下庸官、害官,以免这等人物破坏赈灾事宜。”

第六百四十四章 遇事谁可担重任

    按照陈佑的想法,最佳选择是安排一名靠谱的参政过去。

    但很可惜,在当前的客观条件下很难实现。

    周国目前的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让一名参政离开京城两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不管内情如何,在大家眼里,基本上就是此人被排挤出权力中心的标志。

    当然了,若是陈佑完全掌控朝局,安排手下亲近的参政离京做事,别说两三个月,就是半年一年,都没什么大问题。

    还是通信困难啊!

    陈佑暗自感慨,敲了敲桌子,跳过征求意见的环节,直接询问道:“议一议看哪个适合过去。我重申一遍,淮南道这件事极为重要,安排过去的人必须有能力担负责任!”

    然而没人说话。

    大家都在考虑,陈佑口中的这个“极为重要”到底是不是真的重要。

    过了一阵,李继勋突然开口:“我看治安少卿范贞卿就很合适,不如让他过去。”

    范贞卿被视为陈系官员,按照李继勋的想法,既然你说很重要,那就派你最信任的人过去吧。

    “范贞卿。”宋敏贞微微皱眉,“他不是腿脚不便么,会不会有影响?”

    即便乱世刚结束没几年,像范贞卿这样身体有肉眼可见缺陷的中高层官员依然很少,而文官更是只有他一个人。

    因此“范跛子”这个人在各级官员中的知名度不低。

    这时候,胡承约可能是想替陈佑解围,也开口道:“涉及数个州县,使者过去怕是要跑个不停,我看不如让河南县申云海去,他在河南做了这么久县令,也经常跑内跑外,这体力肯定能跟得上。”

    去年春闱,陈佑和王朴合作严查科举舞弊,申云海身为河南知县,出于责任心为当时做刀的张昭挡下了来自河南府衙的压力。

    他也因此恶了河南尹胡承约,幸而被王朴看中收入囊中,这才保住官职。

    所以,显而易见的,胡承约也不认为这时候去濠州是一件好事。

    不说在宰相们都盯着的情况下能不能不出纰漏,单是若濠州等地官员真的有问题被查出来了,会不会导致其后台——比如围坐在都堂圆桌周围的这几个人——迁怒这位“极其重要”的使者。

    所以,刚刚失去后台的申云海,就被他的顶头上司选中了。

    因着去年的事,陈佑对申云海的印象也比较深刻,要不是王朴下手了,他可能会把申云海拉到他这边来。

    仔细考虑一阵,最终点头道:“那便如德俭所言,就叫申云海过去。”

    他这话说出口,窦少华王彦川等人脸上几乎都有“果然如此”的神色闪过,而李继勋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讥讽的笑容。

    不管众人什么想法,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是日,晋知河南县事申云海为中大夫,任河南令,加给事中。

    随即,中书以申云海为沿淮诸州安抚使。

    二十四日,濠州奏,钟离县饥民死者五百九十有四!

    这个消息传开,洛阳官员们议论纷纷。

    别误会,不是议论饥民饿死六百人这件事。饿死人的事情昨天就传开了,该上奏喷人或者提建议的,奏章也早就递了上去。

    现在大家议论的是:濠州竟然把饿死人这件事公开上报了!

    钟离县在籍人口有三四万人,取四万,按照它报上来的数字,差不多每一千人里面就饿要死十五个!

    好吧,就算压不住,你把数字写小一点,也比近六百人要好吧?

    不少心黑的都在感叹这么一个“心思纯良”的人还没被他们利用上就要没了,惋惜啊,惋惜!

    不管这些人怎么想,当天上午,申云海神情严肃地走进陈佑的书厅。

    灾情紧急,陈佑直接把昨日谍报司的报告和今天刚到手的濠州奏章给申云海:“仔细看看。”

    说完,他低头继续批阅公文。

    这段时间首相缺位,许多不怎么重要却必须要有人一锤定音拿主意的事情都积攒下来,陈佑这两天都在抓紧时间清理存货。

    见此情景,申云海稍稍安心。

    按照他的想法,这一走,刚到手的河南令怕是要没了,估计回来后极大概率是拿着给事中的俸禄等候实缺。不过能安全离开赤县,而且在升了两级的同时散官跨过四五品界限,对他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如今看陈佑态度平和,似乎没有把他打入另册的迹象,更是心中大定。

    做人要知足,不管怎么样,做好手头的事情,做人不能太贪心。

    申云海心中默念,收敛心思仔细翻阅手中公文。

    不知过了多久,陈佑抬起头来,发现申云海已经合上两份公文,一边搁下青玉笔,一边问道:“都看完了?什么想法?”

    听到问话,申云海精神一振,心中琢磨了不知多少遍的话脱口而出:“回禀相公,濠泗诸州事,实在是触目惊心!下官以为当前需尽快调集粮食赈济灾民!”

    陈佑放好青玉笔,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上身微微前倾:“你直接说到了濠州准备怎么做。”

    申云海好歹考虑了一晚上,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忧心自己的前途未来,但既然确定被派去濠州,他也想过要做的事情。

    如今说起来,颇有条理:“下官以为,当先清点各州饥民,多者则就地收拢,寡者则送至多处,同时施粥救济以免再有饥民饿死。

    “其后,或以户籍,或随即编排,使得所有饥民处于官府管理之下。最后,安排饥民疏浚淮河等水路,以工代赈。

    “同时,打击诸州一切囤积居奇之商贾,但凡有之,籍没家产,系为奴役。”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脸上浮现犹豫之色。

    陈佑没有催促,就这么静静等待。

    好一会儿,申云海咬牙道:“令请相公允下官便宜之权,诸州官吏,有能者则立擢之,无能者则速罢之!”

    陈佑双手分开,靠到椅背上,全身稍稍放松。

    “就这样吧。你路上多了解了解当地情况,各项举措不要太过死板,要因地制宜。粮食虽有户部和太府,但你也要想法子自筹。各州团练乡兵你尽皆拿去,另有一营禁军跟随,灾区秩序最为重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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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国介绍:
五十年前黄巢晚死,五十年后历史变样,这里是架空的五代十国。基层官员陈佑穿越成乱世一将领,是怎样一步步成为国之柱石,又为何蜕变成朝臣口中的窃国大盗。算计、野心、感情、理想,陈佑该如何抉择?景瑞三年四月,外有敌,内不安,上不可依,下不可信,只能靠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欺世盗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欺世盗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欺世盗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