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四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四)
“我不认可!”
陈佑话音未落,李继勋就出声反对。
一旦现在定下将陈南金收监,之后就再无转圜余地。
他瞪着眼看向陈佑:“陈南金一未杀人,二未谋逆,不过渎职,罢免便可!”
“贪墨府库,不为罪?”陈佑目光锐利,“况其渎职之果乃是小民受虐,此不为罪?”
“若照此说,那申云海通敌,怎不见你将其下狱!”
话赶话,李继勋忍不住质问出来。
“呵!”陈佑冷哼一声,“这调查结果还没出,你李守成就给申云海扣了好大一顶帽子!”
江夏青闻言出声:“守成也不是胡乱说,申云海总归是被弹劾了,还是通敌这般大罪,结果到现在一未派人去查,二他本人又不曾请辞待罪,不免叫人浮想联翩。”
“好叫江相公知晓,御史台也查了申云海案。”
董成林适时出声。
包括陈佑在内,所有人都把把目光投向他。
“哦?是么。”江夏青有些诧异,随即笑道:“既然查了,结果如何?”
“我把东推院当时去泗洲调查的卷宗取出来重新核查,卷宗里面明确记录,申云海在未曾上书朝廷的情况下招降贼酋程四,因事未成,事后也只是在公文中说‘程四不愿降’,而未曾提及招降许诺之事。”
董成林顿了顿,补充道:“除此之外,申云海其它事项皆在奏疏案牍中提及,未有隐瞒。亦亦即其人所为,两府诸相尽皆知晓。”
一阵沉默,巴宁泰轻咳一声:“那时我和箬笠都不在京中,对其中详情不甚了了。不过听双木这么一说,争执的部分就在于,申云海招降时候私自许诺,是个什么行为。”
“还能是什么行为?临机从权罢了!”薛崇立刻站了出来。
“临机从权?他申云海不过一个给事中,有什么资格代替朝廷向贼酋许诺条件?”
王彦川立刻反驳。
薛崇轻蔑一笑,没有理会王彦川,直接转脸问巴宁泰:“庆安在夏州,难道未曾临阵招降党项蕃将?”
别的不说,一个李丕禄,他是怎么都甩不掉。
听薛崇这么问,他也只好讷讷含糊:“是有这么回事。”
“那么,兵凶战危,庆安招降之时,可能先请示朝廷?”
不等巴宁泰开口,李继勋却是反应过来直接就驳斥:“然巴相招降蕃将之后,上书朝廷分说其事,申云海可曾说过?”
薛居正插话:“巴相那是招降成了,申云海可未成。”
“子平所言甚是。”薛崇朝他点点头,“事成详叙原委,事败只言结果,正合详略得当。”
屋子里安静了一阵。
就在大家以为这个话题要结束的时候,王彦川缓缓道:“有人告发申云海在泗洲平叛期间,顿兵不前,纵容叛军祸害乡里,其本人收受财物,纵归叛贼。”
说话间,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摆到桌面上,右手按着,往中间一推。
陈佑默然。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没有去看奏章,而是扭头问董成林:“可有此事?”
“卷宗中未曾记载。”
“这样,先停了他的职事,调回京中仔细调查。”
江夏青提出这个建议,巴宁泰微微颔首以示赞同,王彦川、李继勋亦无意见。
陈佑稍稍思忖,点头道:“那就如此。”
李继勋脸上刚刚露出笑容,就听陈佑又道:“至于陈南金,当前之罪已足矣下狱,大理寺将其收监审理。”
“不可!”李继勋满脸怒意,“朝廷官员,安可下狱折辱!罢官免职才是正道!”
“便是公侯之尊,当下狱时亦可下狱,李参政你莫非不知狱卒之贵乎?”
陈佑神情冷然,语气凛冽。
他话里说的,乃是汉时周勃的经历,周勃因罪下狱时被狱卒刁难折辱,故而感慨“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申云海……”
“申云海只是遭人弹劾,其罪尚未明确,陈南金罪行已有定论,两者岂可相提并论!”
陈佑直接就拍了桌子:“李守成你莫要胡搅蛮缠!”
“怎么!忍不住了?”
李继勋受陈佑一激,立刻面红耳赤地站起来:“陈南金有罪是假,想给某定罪才是真吧!”
陈佑面色严肃,直视李继勋:“你若无罪,我又能给你定个什么罪。”
“何必呢,何必呢。”江夏青出来做和事佬,“咱们是来商讨的,不是来骂街的。”
巴宁泰也开口了:“守成你莫要多想,将明、箬笠也好,巴某也罢,不可能,也做不到随意給一个参政定罪。陈南金有罪就认罪,如此罪行,尚不至死,你不必忧虑过甚,迷了心智。”
这两人一前一后的开口,陈佑、薛崇等人只是冷眼看着。
他们都明白,江、巴二人是在抛弃陈南金,想要保住李继勋。
李继勋也明白。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他现在十分纠结,难以决断。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窦少华打破沉默:“这事就这样吧,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咱们先看讨论下一件事。”
李继勋双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他扫视一圈,除了窦少华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外,陈佑等人是冷眼看着,而巴、江、王三人不约而同地在同他眼神对上时微微摇头。
他心没凉,但是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最后还是松开拳头,十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陈佑见此,脸上遗憾一闪而过,随即看向李文渊、韩向阳:“马符充案是什么情况?”
蒋树没有被询问,但他抢在前面开口:“回禀相公,马符充案是护安署令、警监苏枕调查的,调查出结果后,直接就转给了肃政司。”
“怎么,一个警监能绕过你治安卿?”
问话的是王彦川。
蒋树闻言犹豫一下,随即挤出笑容:“这件事叔焘和我都知道。”
他原本还想把自己含糊过去的,可惜王彦川直接挑明了,他不得不表态自己知道这件事,算是站在陈佑这边。
“证据确凿?”【1】
“应当是的。”
蒋树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李文渊在旁边补充道:“至少从目前来看,已经可以审理此案了。只不过马符充不愿受审,下官不得不请求治安寺协助抓捕马符充。”
第六百七十五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五)
听他这么说,江夏青不由皱眉:“如何抓捕?”
蒋树犹豫了一瞬,随即下定决心开口:“叔焘提议直接去马光禄家中,下官同意了。”
江夏青禁不住轻敲桌面:“如此行事,未免有些不顾及重臣脸面。”
李文渊不得不再次解释:“好叫相公知晓,下官前些日子曾发布公文要求马符充到寺受审,然马光禄江公文退回大理寺,拒绝大理寺让马符充受审的要求。”
“公然包庇嫌犯,轻蔑法司,这马彦成未免有些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说话的是薛崇,他看着王彦川,神情严峻。仔细看去,却能看到他眉目间带着些笑意。
马彦成同王彦川走得近,光禄寺改制后,主要职能是经营产业为国库提供钱粮。
虽然出预算、决算的是户部,但身为钱粮的提供者,光禄卿在使用方面会有一定话语权,光禄寺转交给国库的收益在朝廷收入中占比越高,光禄卿的话语权就越大。
即便才刚改制,光禄卿发不出多大的声音,看透了未来发展的王彦川也及时将其拉拢到手下。
王彦川此时脸上有些不好看,不过依然保持平静。
方才陈佑被他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薛崇转手就把马符充案牵连到马彦成身上。
只能说反击来得太快。
然而就像刚刚陈佑不得不把申云海停职调查一样,现在王彦川也说不出什么帮马彦成开脱的话来,只好保持沉默。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大理寺急报!”
屋内诸人互相看看,最后陈佑开口:“进来。”
片刻之后,韩陶朱推开门,进门两步后停下,微微躬身道:“启禀平章,大理寺报称光禄卿马彦成亲自押着其子马符充,在翰林学士兼判治安少卿范贞卿的护送下抵达大理寺。马光禄称将旁听马符充案审判,大理少卿张鹏、杨光义不敢做主,特遣人来请大理卿回去主持审判。”
屋内一阵沉默,李文渊最先打破,他看向陈佑,试探着开口:“不知平章有何指示?”
陈佑没有征求其他人的意见,直接就道:“秉公审理就是。你且去吧,把马彦成叫来。”
无人出声反对,李文渊恭谨退出议事厅。
木门重新关上,陈佑长舒一口气:“马符充案等审判结果出来再说,先说说高良才吧。”
高良才被弹劾贪墨府库银,弹劾他的还是他下属,附郭州城的历城令。
安静一阵,极少说话的窦少华首先开口:“历城令的弹章咱们都看过了,其中数字日期详细可考,我以为弹章可信。”
“不能因为一份看似可信的弹章就处理一名重臣。”
江夏青开口:“我的建议是让御史台或者肃政司去调查核实。如果确如弹章中所言,再处理高良才也不迟。若是弹章中事乃是编造,则需追究历城令之责。”
高良才被弹劾的事情一出来,大多数知晓此事的官员都在猜测他是哪一派的人,又是哪一派在对付他。
可是,天底下这么多文武官员,并不是所有官员都会依附两府相公。
高良才恰巧就是其中一个,历城令更是和两府相公没有关联。
当年高良才父亲去世后,他被永兴军诸将表为永兴节度留后,后来被朝廷调往河北任转运大使。
接替他执掌京兆府的就是陈佑,他叔父高启当时同陈佑争权,两人几乎撕破脸皮,差一点就走到必须死一个的境地,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高良才的倾向。
不过,至少现在来说,两府在座的这些人,都敢拍着胸脯保证,这次高良才被弹劾与他们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肃政司追贪院去吧。”薛居正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御史台这两个月忙得很,肃政司可还没啥业绩啊!”
韩向阳听闻这话,脸色稍变,随即挤出笑容:“大宗伯说的是,贪墨府库银的案子,本就该咱们的追贪院去查。”
说着他起身朝陈佑行礼:“请平章下令。”
“就照江相所言,高良才一事,得仔细调查清楚,不可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陈佑最后做出决定:“伯昀你安排人去调查,一定要真实可靠,莫要叫人收买欺瞒。”
“平章放心。”韩向阳再次一礼,重新坐回去。
之后议事厅内恢复到和谐的氛围,两府着重讨论了诸州大雨的后续安排,治安寺这边需要注意联络各州治安曹,指导诸州维持当地稳定,肃政司则要配合有司严查赈灾过程中的贪腐现象。
待马彦成抵达议事厅,这些事刚好讨论完毕。
薛居正、蒋树等人离开,屋内除了马彦成本人,就只剩下两府宰相。
看着马彦成一身工整的朝服,陈佑等人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
无非是舍了脸面,想靠自己的身份迫使大理寺宣判马符充无罪。
然而他也不想想,都走到这一步了,真的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么?
王彦川长叹一声,开口道:“拙智你先坐下吧。”
马彦成抿着嘴犹豫一阵,才对王彦川拱手道:“谢相公!”
“想来拙智也知晓我等叫你过来是为了何事。”
马彦成低头回应:“下官知晓。”
“你如此施为,着实不智!”
王彦川有些恨铁不成钢。
只是马彦成却不领情,他只是起身垂首,凄然道:“相公,那是我儿子啊!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儿子。”
屋内诸人默然以对。
顷刻,王彦川重重一叹,他看向陈佑:“若是我没记错,杀人者并非一定判处死刑吧?”
“当是如此。”陈佑点头,“刑部编纂的刑律统类中有,不同情形量刑标准不同。”
“你可知晓?”王彦川声音严厉。
马彦成听到这话,却是松了口气,他连忙长揖道:“多谢相公们教诲,是彦成孟浪了。”
王彦川听了脸色却没有多好而是厉声道:“你还知道做错了?既然知道,为何要拒收大理寺公文!”
说着,他转向陈佑等人:“我建议马彦成贬为四品,罢光禄卿,改为光禄少卿,令其权守司事。”
六百七十六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六)
王彦川这是想保住光禄寺。
只是既然有这个机会,陈佑自然不会放过。
他稍一思忖,开口道:“马彦成也是爱子心切,且其亲自扭送马符充至大理寺受审,虽功过不能抵,也不该重责之。”
话说一半,他看向马彦成:“只是毕竟无故拒收大理公文,此风不可长,亦不可留于光禄寺。泗州申云海将回京,你就去泗洲做一任知州事如何?”
马彦成有心答应,可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好将目光投向王彦川,等待指示。
陈佑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转而扫视一干宰相:“诸公以为如何?”
“我认为平章所为符合常理。”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薛崇,他现在是坚定与陈佑站到一块。
紧接着,窦少华也开口了:“该当如此。”
反对这件事对他没好处,支持却能向陈佑卖好,他知道该怎么选。
江夏青没有说话,他等着王彦川的答复。
倒是巴宁泰,语气有些轻松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若是如此,光禄卿该叫何人接任?”
没有明说,但显然是赞同陈佑的意见。
事到如此,王彦川只得点头同意。
“光禄卿人选先让吏部推荐吧,到时候再商讨定下何人。”
陈佑说出解决办法,之后对马彦成道:“你且回去准备。至于马符充案,李文渊定会秉公审理,不会胡乱杀人。”
放心也好,不放心也罢,马彦成都得点头称是,答应下来。
随着这一连串的事项有了定论,京中官员愈加狂热。
申云海被罢免的消息刚传开,立刻就有御史弹劾侍御史、东推院令杨禹岩在调查濠泗饥民案时受贿渎职。
负责御史台杂事的公廨院令钱政文立刻向董成林请求调查此事,很快获得许可。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董成林不但启动内部调查,还移文肃政司,要求肃政司纠蠹院协助调查杨禹岩渎职一案。
没人能想明白董成林究竟是怎样的思维模式,但是调查文武官员渎职案本就是纠蠹院的职责,既然收到了御史台的公文,理应开展调查。
御史台的事情还没完,陈南金被收监待审的事情也传播开来。
立刻就有人弹劾京卫北邙警备区都虞侯王政忠盗用弩甲、私训家兵。
王政忠同李继勋关系密切,如果说之前陈南金被弹劾还有人认为是巧合,现在王政忠被弹劾,知情者都知道一定是有人在针对李继勋!
盗用弩甲、私训兵马,几乎可以等同于“蓄意谋反”了。
弹章刚送到陈佑案头,他立刻找来巴宁泰,说服其一同下令让北邙警备区都指挥使刘光义控制住王政忠。
随即命令枢密院庶务司军法案协同御史台西推院调查此事。
一名名中高层官员被调查,展现了一副官不聊生的景象。
好在京中官制早已改革完毕,各项职责清楚明晰,一时半会间还没人敢糊弄职事。
王政忠被弹劾不久,调查甚至还没有结束,就有人上书称应当加强对各地将校的监管,强化朝廷对地方兵马的领导与控制权。
这是好事。
对朝廷来说是一件大好事,毕竟能够增强对各地兵马的控制权。
可以说,除了领兵在外的大将,几乎所有官员——包括那些不得不留在京中的将校们——对这个提议都持着赞成的态度。
如此好的提议,陈佑当然也赞成,很快纠以两府的名义下发符令,要求加强节度使辖下州县文官的权利。
符令下发没多久,就有人弹劾知登州事、渤海都监宁强之前不朝廷监管,且渤海海军各种状况不断,但宁强一直隐瞒不报送朝廷。
毫无疑问,这是对陈佑的反击。
弹劾宁强的奏章,直接摆到了赵德昭面前。根本没给陈佑反应的时间,包括巴宁泰、卢孟达在内,一起推动委派使者前去调查登州事务,武德司随行。
就如王政忠之于李继勋,对付宁强的最终目标是陈佑。
八月壬寅,高丽国遣使朝贡,平章事陈佑亲自负责接待事宜。
官家赵德昭在宣政殿接国书时,两府宰相仅有陈佑、薛崇两人在。
待高丽国使在鸿胪寺官员带领下离开,陈佑陪同赵德昭回到同明殿。
君臣坐下之后,赵德昭首先询问陈佑对高丽国使处置措施。
高丽使者抵达洛阳之前,陈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即利用高丽牵制契丹,为周国北伐契丹提供掩护。
但是具体该如何做,还没有一个定论。
陈佑没有空口白话随便说一说,而是把兵部职方部和鸿胪寺四方馆收集到的情报拿出来分析。
他所说的安排能不能起到作用另说,至少听起来有道理,而且有执行的可行性。
不过这件事现阶段并不重要,陈佑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因此说完高丽国事,陈佑立刻就谈到了军队现状。
一开口就是重重一击:“晚唐以来,军中将校多闻主帅之名,而不晓天子之恩。凡能征善战之将,景从之人不计其数。此等将校,若有不臣之心,必为国家大害!”
赵德昭一时半会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暗示,但没关系,这番话天然正确。
因此,陈佑提出严厉打击军中将校互相勾连结党之事,同时严查军需后勤,防止军队可以自给自足。
一旦查出以上两种情况,负责的将领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事关帝位安稳,赵德昭自无不同意之理。
当即让知制诰按照陈佑的意思草拟诏令。
或许是巧合吧,今天门下省印是薛崇掌管。
于是,巴宁泰等人听到消息时,诏令已经抄录存档了。
这样一份合法的诏令,任谁也没办法拦着陈佑将其公布天下。
但公布诏令不是目的,目的是整顿禁军。
很快,查出陈南金送往洛阳的金银中有一部分给了王政忠。
而王政忠盗用弩甲、私训家兵的事情基本属实。
盗用弩甲无可辩驳,但私训家兵,说实话只要是带过兵的,这一条都能沾上边。
但没办法,真拿出来说,的确不合规矩。
于是,一条逻辑链就成立了:陈南金资助王政忠训练私兵!
第六百七十七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一)
这不是普通罪名。
一个将领独自训练家兵,虽然违规,但有皇帝信任的情况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一个将军接受旁人的资助来训练私兵……
都不用旁人弹劾,确认这件事洗脱不掉后,李继勋找到陈佑,以自己主动请辞为代价,换取保住王政忠和陈南金的性命。
李继勋这话一出,陈佑禁不住上身前倾,双手交叉撑在桌面上,仿佛要重新认识一般认真地看着李继勋。
好一会儿,他才喟叹道:“当年某在江陵首举义旗,得入先帝帐下,同将军虽未有深交,却也未生龃龉,何意竟至如此!”
李继勋默然。
陈佑说的是实话,而且他不知道的是,当年在江陵城下,身为赵元昌手下第一大将的李继勋在商讨对他的安排时,没有刻意针对,甚至还帮忙说话——虽然只是出于正常考虑做出的选择。
从李继勋对陈南金、王政忠的维护来看,他十分顾念旧情,而陈佑也不是一个薄情之人。
理论上来说,两人关系应该不错才对。
可惜,人与人之间,很多矛盾都在一个“妒”字上面。
两人矛盾的起始,就是赵元昌即位后,陈佑的权势有了追上甚至超过李继勋的苗头。
一念之差,李继勋选择打压陈佑一下,数年过去,最终走到这一步。
好一会儿,李继勋才长叹道:“我执难断,方有此劫。将……平章你可放心,今日起某不再过问政事,一心求索释家法门。”
见他不愿多说,陈佑没再深谈,而是颔首道:“如此也好,全了旧日情谊。”
八月丁丑,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李继勋请辞,诏准,加镇军大将军、魏州节度使。
魏州曾经先后改名兴唐府、广晋府,周灭晋后又改回大名府,现在周国只留下十府,大名府又被改成魏州。
李继勋这个魏州节度使,与实职节度使不同,他不需要去魏州,也指挥不动魏州一兵一马,只是单纯让他有节度使这个头衔罢了。
这样的变化,明眼人都知道,陈佑在这一轮取得了胜利。
果然,第二天,王政忠、陈南金坐事夺官,流至岭南。
之后枢密院下令严查将领训练私兵之事,各家护卫不得持有弓弩盔甲等管制器具,且持械亲卫需在兵部登记取得任命。
即意味着,将领们可以自己选择随行亲卫,但名单必须通过兵部审核,取得兵部任命之后,才可以配带刀剑器械护持在将领身旁。
一点点进步,聊胜于无。
李继勋下台,斗争并没有就此结束。
没过几天,右拾遗徐雄奏税务少监庞中和虚报税额、私匿金银。
同时,御史台杨禹岩在泗州渎职案查无实证,但是却查出了他以前狎妓争风,勾连肃政司公室院令符新彦、大理寺公事司正宋进熙诬河南县丞通奸良家一事。
很快,杨禹岩夺官为民,宋进熙夺官监禁,符新彦夺官徙湘南。
这还没完,在这次调查中,三法司多位官吏意图干扰调查蒙混过关。
用陈佑的话来说,“这才刚改制,三法司的根就已经烂了”!
于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窦少华临时受命为提点京畿刑狱大使,吏部侍郎权尚书事刘熙古、刑部侍郎守刑部尚书冉益谦任副使,专司三法司诸官吏渎职案。
一时间三法司人人自危。
夜幕降临,秋日的凉风在漆黑的小巷中穿梭,卷起一枚枚枯黄的落叶,或是从小巷的黑暗奔向不远处处热闹的光明,或是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窜如寂静无声的小巷。
这里本该是秋风落叶的地盘,但是,不知什么时间,一道身影从热闹的街上折入巷子,贴着身侧家宅的院墙,穿行在黑暗中,惊起墙边的枯叶。
很快,他在一道木门处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敲门。
“谁啊?”
门内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那人听到问话,不由缩着脖子左右看看,确认周围没人,才压着嗓子道:“是我,徐雄,之前说要求见相公的。”
“原来是徐拾遗。”
门里答应一声,紧接着响起木料碰撞的声音。
片刻之后,木门在吱呀声中打开。
有那么一瞬间,徐雄感觉这声音仿若惊天霹雳,直叫他浑身战栗。
好在这种惊吓没持续多久,门后露出一个脸上带疤的中老年男子,他上下打量一下徐雄,侧身让开:“拾遗请进,相公在书房等着。”
徐雄硬着头皮在男子锐利的目光下拱手:“有劳了。”
话音未落,便迫不及待地迈步进门。
男子关上门,放好门栓,走在前头领着徐雄朝书房走去。
等进了书房,徐雄才松了口气,朝坐在书桌后的王彦川行礼道:“徐雄参见相公。”
“坐吧。”
王彦川招呼一声,待徐雄坐下,他立时开口询问:“展威你要见我,是为了何事?”
没错,徐雄是主动要求来见王彦川的,就连晚上从侧门悄悄进来,也是他的请求。
所以王彦川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会让徐雄如此谨慎小心。
徐雄听到问话,连忙坐正,整理一下思绪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启禀相公,下官有一计能应对陈平章的刁难。”
王彦川闻言皱眉,他看向徐雄的目光带上了些寒意:“徐拾遗这说得甚话,将明相公一心为公,何来刁难一说?”
徐雄心头一凛,连忙道:“相公教训得是,是下官对陈平章心有怨怼,一时口不择言。”
虽然之前弹劾庞中和已经是投名状,但现在当着王彦川的面说自己对另一个宰相不满,差不多算是拼死也要站在王彦川身边了。
王彦川语气也稍稍放缓,嘴上教训道:“荒唐,当朝宰相是你能有怨怼的?老实做事,莫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徐雄连连点头。
揭过此事,徐雄终于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下官听闻此次调查法司,三法司内各个不安,就怕查到自己头上。有些人虽平日无甚劣迹,也担心被人构陷攀诬。”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
原本想好的话太过直白,不能说,他只好重新构思。
“下官担心,如果大量三法司内的官员被弹劾,会不会叫局面难以收拾?”
第六百七十八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二)
王彦川双目微阖,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作何解?”
徐雄拱手,浑身散发着自信的气息:“回相公,三法司涉及此次杨禹岩案者甚多,又兼陈平章断言法司‘烂到根了’,如今窦相彻查法司,谁人不慌,谁人不惧?
“若有数名法司官吏一同遭受弹劾,再有一二流言,法司诸官焉能坐以待毙?”
王彦川闻言默然,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可能做到?”
徐雄起身长揖:“定不叫相公失望!”
翌日,卯时未过,宰相陈佑、窦少华前往御史台,参政胡承约、薛居正一同前往,刘熙古、冉益谦等陪同。
陈佑一行抵达御史台公廨时,御史大夫董成林已经召集御史台上下官员等在台内庭院中。
陈佑一进门,就站在了御史台一众官员面前。
他没有丝毫意外,目光扫视一圈。
只从大家的神情上,就能感觉到整个御史台现在被懊悔、慌乱的气氛笼罩着,依然保持着昂扬向上精神的,只有寥寥几人。
这很正常。
世道混乱的时候,各地官员大都是靠着互相卖人情保住位子保住性命。
这也是一个杨禹岩案,会把三法司全部牵扯进去的主要原因。
毕竟肃政司官吏也是从京中其它部门调过去的,职事变了,人情可没变。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佑朗声开口:“某今日来,是为了看看诸位御史。”
他稍稍一顿,语调提高:“御史肃政,监察百官,凡有不法者,皆可上书以闻。故有言曰:御史肃政不因奏弹而罪!”
众人肃然束手,不发一言。
毕竟不像周山书院,没有养成在别人发言时鼓掌的习惯。
陈佑继续道:“有如此优待,尔等切莫公私不分,以公器徇私情。望诸君诫之勉之。”
“喏!”
众人举手作揖,应和出声。
“且散去罢,莫要耽搁公务。”
陈佑这话出口,在董成林的示意下,御史台诸官有序散去。
“这边是公廨院所在。”
董成林领着陈佑一行来到一处院子。
“改制之后,台院和殿院大部分职司都划归公廨院,殿中侍御史目前也归公廨院管辖。”
董成林在介绍的时候,偶尔会有御史台底层官员穿过庭院进出房屋,也不知他们是真的有事在忙,还是为了让陈佑看见。
所谓的台院、殿院,其实是御史台内部的职能划分。
自李唐至建隆初,御史台内部分为台、殿、察三院。简单来说,台院掌庶务,侍御史隶之,殿院掌殿庭仪式及巡察京畿,殿中侍御史隶之,察院掌分察天下官员,监察御史隶之。
三院主官以“院长”称之,现在改制之后的四个院令私下里也被下属称呼为院长。
听了董成林的介绍,陈佑点头问道:“公廨院目前在忙什么?”
公廨院令钱政文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自打进了公廨院的院子,就一直竖着耳朵听陈佑和董成林的对话,此时听到陈佑如此询问,他立刻向前一步:“回平章,公廨院现在主要做的是按照窦相公的要求,调查御史台里的渎职事件。”
“嗯。”陈佑夸赞一声,“公廨院这是抓住了重点!”
说话间,他右手食指微伸,向着钱政文轻轻一点:“其它三个院的御史监察天下百官,你们公廨院就是监察各地御史,管御史的御史。”
他转向董成林,但是微微侧身,不仅仅是在跟董成林说:“朝廷大政,吏治为基,吏治之要,在乎监管。你们御史台,就是这个‘监管’的力量。吏治的好坏,就看宪台能不能严格执行朝廷规定,你们做得好,吏治就好,吏治好了,这天下也就容易治理了。”
这番话正是董成林所思所想,陈佑还没讲完,他就连连点头。
等陈佑稍稍停顿,他就禁不住开口:“平章放心就是!成林在宪台,定不叫一个御史空占位置而不干实事,正欲叫各御史每月至少弹劾三人,方算合格。”
如果是未改制之前也就算了,御史台御史总共也才二三十个,一个月弹劾一百名官员完全是小意思。
但改制之后除了原有的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各院又多出许多普通的“御史”。
若是所有御史每个月都至少弹劾三人,一年估计就能把周国官员全部弹劾一遍。
陈佑立时感觉到不对劲,他当即笑道:“一月三人未免太过严苛,可以况且各院职责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双木若欲定下考课标准,还当仔细思量。”
说着,他看向钱政文:“你们公廨院也是如此,严查渎职是好事可也不要吹毛求疵过于苛刻。监察惩处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希望能够通过这个手段达到人人尽职尽责的目的。所以你们公廨院也好,放大到整个御史台也好,都要牢记,八个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只要没有触犯律令,就没必要一棍子打死,主动改正的,要给他们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来御史台,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说出这样一番话,好叫三法司一干官员安心。
只是他话音落下,董成林却不由皱起眉头。
好在董成林已经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他忍着没有当场质疑陈佑,而是继续在前面带路介绍御史台内情况。
转了一圈,在东推院,窦少华发声表示将会按照陈平章提出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八个字来推进这一次针对三法司的调查整顿。
这也正是窦少华所希望看到的,毕竟他不想太过得罪这群御史,哪怕陈佑没提出这八个字,他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放的就放过去。
只不过既然陈佑提出来了,他自然乐得把陈佑的旗子扯在前面挡风挡雨。
上午陈佑一行才去了御史台,下午陈佑在御史台的讲话就传遍了洛阳城。
在周山书院备考秋解的宋白收到消息后,难得放下书本,赶忙写了一篇分析“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文章送到《周山时政》编纂组。
第六百七十九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三)
“庆安,我来给你送门下印。”
话音落下,王彦川拎着印盒走进巴宁泰的书厅。
“叫令史送来就是,松岭怎么亲自过来了?”
巴宁泰连忙起身相迎。
两人十分客气地分了主客坐下,端着白瓷盏久久不语。
好一会儿,巴宁泰率先开口:“松岭来我这边,不仅仅是为了送印吧?”
“啊!是。”
王彦川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就道:“最近的事情庆安你也有参与,我是实在想不通,他陈将明怎就能指使动那么多人?”
“不也有不少人听你吩咐?”
巴宁泰强作不在意。
相比于王彦川,他是真的难受。本以为携银夏大胜之威回京能压下陈佑,谁想到陈佑竟然借着幽州战事和禁军改制的机会打散了他身边即将成型的军功利益集团,让一干将校重回一盘散沙、三两抱团的状况。
王彦川至少还聚拢了不少文官,他巴宁泰却只有幕僚和几个亲信将校。至于以前手底下的官员,基本都在开封、鄜州、太原等地,还都是五六品以下,难成气候。
哪知道王彦川闻言摇头:“我那是因为早些年就做了宰相,这才有人投效,哪比得上陈将明,不过刚成首相,就有如此多的人追随其后。啧,若是再叫他做两年首相,我看咱们也就是一帮子泥偶,摆在庙堂上装样子的!”
“哈哈,不至如此。”巴宁泰干笑一声,“官家……太后定不会叫陈将明一人独掌大权。”
王彦川盯着巴宁泰:“庆安你就甘心做陈将明的附庸?”
巴宁泰动作一顿。
他重新端起白瓷盏大口灌下。
当啷一声将白瓷放下,巴宁泰这才回复:“松岭何必激我?事到如今,吾已技穷耳!”
王彦川怔住。
他张嘴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技穷是假。
真要想斗,有的是法子继续斗下去。
只是巴宁泰不想再继续了。
现在还处在斗而不破的阶段,真要撕破脸,更大的可能是两败俱伤。
好一会儿,王彦川垂目看着地面,换换问道:“果真如此?”
巴宁泰脸皮一抽,但依然语气坚定道:“果真如此。”
“也罢!”王彦川喟然长叹,“吾去也。”
言毕,起身拱手告辞。
他来找巴宁泰,是想商议一下如何借助三法司和登州海军打击陈佑的威信。
没想到啊没想到,巴宁泰这个之前最热衷同陈佑争斗的人竟然不干了!
“山长,王相公方才去了枢密院寻巴相公。”
张贤收到消息后,连忙通知陈佑。
陈佑听了,只是点头应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再无其它反应。
等了一阵,张贤忍不住再次开口:“山长不做应对吗?”
陈佑抬头看了一眼张贤,见他一脸焦急认真的样子,不由摇头失笑。
UU小说不停继续批阅公文,嘴上问着:“同矩你以为王松岭去寻巴庆安是为了何事?”
“说是去送门下省印,但学生猜测是为了商讨如何对付山长。”
“是么。”
陈佑换了一份公文,通读一遍后快速写上批语。
一边写着,一边问:“若参与谋划的是你,你会怎么做?”
张贤连忙打起精神,皱着眉仔细考虑。
陈佑抬眼看了看他,轻笑着摇头,然后继续批阅公文。
好一会儿,张贤才开口:“回山长,若是学生,当联手外戚卢氏,以山长不可信重为由,请官家罢免山长。”
陈佑不置可否:“如何才能让官家认同我不可信?”
“一个是登州宁强,因海军初立,山长为了海军能够畅通无阻地试验新制,帮海军拦下了朝堂风雨。然真深究起来,虽比不上王政忠训练私兵,却也是可以扣山长一个意图控制军队的帽子。”
“嗯,这个他们已经在做了。”陈佑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见陈佑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张贤不由猜测是不是已经有了应对手段。
不过他没有问出来,而是接着道:“二则是寻到山长一派某人的错处,一面弹劾一面全力护住,再联系到这一次法司风波,声称山长打击异己,意图独揽大权。”
“虽然复杂了些,真做起来不一定能成,但也是一条路子。”
“以上两条是短时间内就能起作用的,还有一条需要较长时间,至少一年半年才能起效。”
“哦?”陈佑停笔笑道,“说来听听。”
张贤咽了口唾沫,音量不由自主地放低,语速也慢了下来:“山长曾对学生们说过,任何政令,执行出了问题,就有可能产生和预期相反的后果。譬如山长要求严查法司渎职违法之事,若是扩大范围,但有丝毫不妥便纠集人手弹劾打击,法司必将生乱。
“又如山长推行各地建立治安曹和税曹,又要进行双重领导,若是中枢与地方争权,闹出种种矛盾,此二司必难做事,天下税务、律令定会糜烂。
“再如山长令各地重农劝农,宣讲农时农事。若负责官员生硬死板,不许变通,非得按既定计划执行,以致误了农桑,如此天下将乱。”
说着说着,张贤脸色严肃起来。
这些事情之前或许有模糊的想法,可直到今天,他才梳理出来,粗略之下,越看越严重。
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低沉,眉目间带上了难以抹去的凝重:“若是如此,山长定会成为群臣口中乱国之臣。”
书厅里安静下来。
张贤抿着嘴沉默一阵,抬手擦去额上渗出的汗珠。
这时,陈佑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不错!你是你们这一批当中第一个看到这些的,你很不错!”
不知为何,听到陈佑的话,张贤突然感觉自己平静下来,方才的紧张焦虑一扫而空。
他期待地看着陈佑,等着陈佑给他一个解决的办法。
“只要政策还需要人来执行,就不可能完全杜绝你所说的情况,这是客观现实,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一悲一喜一悲。
张贤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上古圣贤推崇贤人治世,正是看到了这一点。”
陈佑无法看透张贤的内心,故而仍然在解释、说教。
“然而随着世界的发展进步,贤人的数量难以支撑起庞大的国家。所以需要设计制度,来规范大多数不属于贤人的官员,又需要选拔贤人来监督制度的实施。
“政令定下,执行出了问题,那就证明执行人不合格。能者上,庸者下,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陈佑神情坚定,甚至带这些杀意:“最底层的执行我难以掌控,那就只能向中高层动刀子。”
张贤闻言,浑身战栗。
他忍不住问道:“若是如此,则天下官吏受苦,彼等何以从山长?”
第六百八十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四)
陈佑沉默了。
他知道答案,但他也知道在他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结果。
好一会儿,他抬头,看着满脸不解的张贤,开口问道:“同矩以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张贤稍一思忖,回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之于庶人,犹舟之于水。”陈佑双手交叠,语气平缓,“高官显贵之于天下,亦如是。故君要爱民,高官显贵要有益于天下。”
停了停,他继续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一人侵天下之利而不受其害,则有千万人侵天下之利,如此之天下,焉能久存?天下不存,高官显贵何能为贵,黎庶贫贱何以为生?
“故,为子孙计,贵者当扫除那等侵天下之利而肥己之徒,卑者当从其贤者而弃不贤者。”
他抬起右手点了点桌面,发出咄咄之声:“若天下人皆知此理,又何愁百官不从吾之道?”
这一番话叫张贤心神激荡,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此没有多说,而是长揖一礼,随后退出书厅。
屋内只剩陈佑一人,他重又低头看着批到一半的公文。
张贤没想明白,陈佑明白,有一个环境要“理想状况下”,有一种社会叫“大道之行也”。
这世上,有些事知难行易,有些事知易行难。
恰巧,他所说的情况就属于后一种。
即便通过教育,让所有人都明白那个道理,但因为生产力水平和物质丰富程度的限制,必然有人经受不住“成为先富”的诱惑,这些人中也必然会有人为了保证子孙继承自己“先富”地位而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规则制度提高“后富”诞生的难度,直至再也难有“纯粹的后富”诞生。
任何制度的确立都是曲折反复的,比如郡县取代封建,从春秋战国到如今一千多年,封建形式出现许多变种。但这么些年下来,除了既得利益者,绝大多数当权者都认同郡县的好处大于封建,一旦有机会,就会动手削藩。
所以,陈佑现在就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在他有生之年还能控制住局势的情况下,让天下感受一番新旧制度的对比?
或许有一场七国之乱一般的切肤之痛,才会让后人认识到新制度的优越性。
这样经过千百年的拉锯战,最终把旧制度彻底扫入历史的坟场。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第一步先掌控住朝政。
中秋过后,经过徐雄的联系,终于有几名法司中坚官员被同时弹劾。
不等事情发酵,庞中和案调查结束,徐雄坐诬庞中和,夺三任官,贬至蜀地。
随后,三法司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方式。
御史大夫董成林不管其他,手下有人被弹劾,他首先自查,自查有问题立刻找肃政、大理协助。这段时间御史台基本上是关起门处理自家事,应付上面指派的案子已经十分勉强,没有御史还有精力去弹劾其他人。
大理寺比较佛系,该审理案件就审理案件,有人被弹劾被调查就老老实实停职等待结果。
肃政司就不一样了,在韩向阳的带领下,但凡有那弹劾攀诬法司官吏的,立刻就一群人奋力调查其人有违道德律令之事。
查不出来也就罢了,一旦查有实据,立刻就提请大理寺审理。大理寺的工作量,有一半都是肃政司送过去的。
如此,再加上宋白解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文章流传开来,对法司的整顿渐渐步入正轨。
辛卯,以税务少监庞中和任尚书左丞,知光禄寺。吏部郎中卢亿任税务少监,礼部郎中窦仪任吏部郎中。
壬辰,枢密副使薛崇罢工部尚书,礼部侍郎李成璟除工部尚书,庶务司丞梁关山任翰林学士、工部侍郎。
癸巳,庶务司正闻克除税务监,以户部尚书康自观为吏部尚书致仕。
康自观在嘉定三年因为税改得力从大名府接替王彦川执掌户部,至今已有七年,是六部之中资格最老的一个。
只可惜相比其他人,终究少了些运道,七年时间也不过是从守户部尚书变成户部尚书,如今致仕了,才更进一步。
他致仕后,户部尚书暂且空缺,由侍郎孙宣怀代掌户部事。
值得一提的是,巴宁泰终于如愿以偿把庶务司换成了自己人。
而且这段时间,巴宁泰可谓是双喜临门:他的嫡孙女出嫁了!
而做了巴家东床快婿的青年俊彦,乃是中书省主书范昌祐。
是的,这个范昌祐,同陈佑的弟子范昌祐是同一个人。
据政事堂内小吏传言,范主书即将外放一任县令,之后回京任部寺佐贰官,前途一片光明!
值得京城百姓八卦的还有另一件亲事:在潘美的说和下,麟州杨家一女同庞中和定了亲。
而这个杨家女,其母乃是府州折家嫡女——这一条消息普通百姓不知道。
总之,高官显贵的婚姻事总能牵动大众的目光。
丁酉,大理少卿杨光义坐不法夺职,移交河南府审理。
戊戌,王彦川告疾在家,陈佑前往探视。
这是陈佑就任首相以来第一次上门拜访一人。
陈佑的到来并没有让王府诸人多么惊讶。
他在皇宫里得到消息刚做出前往王彦川府邸探视的决定,立刻就会有人通知王家人。目的是让他们早做准备,免得哪里出纰漏落了陈佑的面子,导致陈王二人不得不摆明车马互相对立。
不过知道归知道,真等到陈佑抵达时,王家上上下下都很紧张。
无他,稍微有些敏感性的底层官吏都能猜到这段时间的风波一定牵扯到陈王斗法,更别说王彦川家里人了。
见到敌人,当然会紧张。
在京中侍奉的是王彦川第三子王慕年,未及弱冠,看上去十分瘦弱。
陈佑的马车刚一停到王府门口,王慕年立刻上前两步长揖道:“后学王慕年恭迎平章!”
陈佑从马车上下来,同时嘴里说着:“贤侄不必多礼。”
虽然只大了不过十岁,这也算是两辈人了。
陈佑心中感慨不已。
“松岭兄身体可好些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五)
“太医署的医监说无有大碍,静养几日便可。”
王慕年一面说着,一面恭恭敬敬地在前头领路。
一路几乎没遇到什么人就到了王彦川所在的卧房。
“大人,陈平章来了。”
王慕年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房门。
陈佑迈步进屋,同时开口问道:“松岭兄可好些了?”
“将明来啦,嗨,年纪大了,经常有些小毛病。”
王彦川在儿子的搀扶瞎靠坐在床头。
只不过以陈佑的经验,脸色红润、精神颇好的王彦川完全不似病中模样,也不怪御医会说只要静养就好。
毕竟病是假的,总不能真的开方治疗。
陈佑坐到王慕年端来的椅子上,伸手按着温热的茶杯盖点头道:“还是要注意身体。”
寒暄两句,王彦川把儿子打发出去,然后看着陈佑问道:“将明此来,可是为了法司事?”
“倒也不是。”
陈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出四个字,登时叫王彦川脸色僵硬起来。
轻咳一声,王彦川不再拿生病说事:“不知何等大事,竟要将明来私宅寻我。”
陈佑收敛笑容,看着王彦川,神情严肃地开口:“参政缺了太多,是时候补上了。”
屋内静默一瞬,反应过来的王彦川舒了口气,他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原来是这事,我这边一时想不到何人适合,将明可有好的人选?”
全程观察了王彦川的神态,陈佑好似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般笑起来:“再怎么说松岭兄也是宰相,参政人选乃是大事,总得来问一问。”
“啊,我一时半会是真想不到哪个适合,将明要是有人选,可以说出来商议商议。”王彦川仍不松口,“当然了,我是相信将明你的眼光的!”
陈佑深深看了王彦川一眼,缓缓点头:“那好,我再回去琢磨琢磨。”
说着,他站起身来:“既然松岭兄无甚大碍,我就不在这多待了,兄且安心静养,也好早日回政事堂操持政务。”
言罢,他便转身欲走。
“将明稍待!”
王彦川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连忙坐起身来伸手呼喊。
陈佑转身,微微侧首,面露疑惑。
王彦川双手撑在床沿皱着眉稍一思忖,沉声道:“最近内外百官互相攻讦,已然影响到朝廷军政,该停下了。”
陈佑闻言,眉目舒展,语气轻缓地回答:“无事生非,因人废事者,方为攻讦。现如今朝堂上下,就事论事者多,构陷泼污者少,还不到影响军政的地步。”【1】
两人沉默对视。
好一会儿,王彦川肃容问道:“果真如此?”
陈佑回道:“剪尽病木,方能静待新春。”
王彦川重新靠坐床头:“我就不送平章了。”
陈佑点头,转身离去。
刚推开门,一直在门外等待的王慕年立刻迎了上来。
依然是王慕年在前引路,只是这一次,走在半路上,王慕年突然开口询问:“平章,小子有些疑问斗胆请教。”
陈佑一奇,笑着道:“甚么问题,说来听听。”
“就是平章在御史台说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可若是后来者不愿接受教训,非要重蹈覆辙,又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笑着答道:“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不会吸取历史的教训。”
“啊?”
王慕年有些懵,以至于停下前进的脚步。
陈佑也不得不停下来解释:“哪怕前人已经通过亲身经历证明此路不通,也会有人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幸运的,非要从这条路走一遭,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
王慕年点头,然后继续看着陈佑。
陈佑眉头一挑,说得更加直白:“问题无法解决,只能面对。做好制度建设,争取把类似事情消灭在萌芽阶段,发现一起处理一起,如此便可。”
这样的答案,明显无法叫王慕年满足,只是他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得躬身一礼,继续在前头领路。
小道消息称,王相告病是假,示弱是真,陈相探病是假,议和是真。
坊间传闻陈、王两位相公交谈甚欢,有心平息当前乱象。
也有传闻称两人要合力打击异己,掌控朝局。
“江相公,你老给我一个准话,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坐在江夏青府上,卢孟达神色焦急。
相对于卢孟达的焦虑,江夏青反而是一副从容不迫地神态。
眼看着卢孟达神色不耐,他才缓缓开口:“李成璟转工部,这是我们都同意的,他这算是超迁了。”
如今官制已改,不过叙迁制度并没有定死。
单纯按照职级来说,礼部侍郎转户部侍郎是正常升迁,李成璟从礼部侍郎一下调到工部尚书,中间越了好几个位置。
但问题在于,现在的尚书侍郎,可不是岁满叙迁的寄禄官,而是实职!
李成璟之前以礼部侍郎掌部事,直升尚书的可能性很大。结果现在成了工部尚书,要说其中没有猫腻,卢孟达第一个不信!
“可怎么就到工部去了?”
“六部就只有工部空着,不去工部去哪?”
“治安寺、税务监这类也比工部好啊!”
“呵!”江夏青笑着摇头。
然后他看着卢孟达道:“巴庆安一直想把闻克调走,税务监出缺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被他拿下,你觉得能抢过来?”
卢孟达语塞。
“再说治安寺,蒋树方才上任,还是官家亲自任命。你要是能说动官家,我自乐得轻松。”
卢孟达说不出话来。
蒋树自从当上治安卿以后,以前跟在先帝身边织就的关系网重新活络起来。
说动赵德昭不难,问题在于,值不值得为了一个治安卿的位置得罪一大帮中坚将校?
仔细思考之后,他无奈道:“那梁……”
他本想说梁关山怎么成了工部侍郎,这不是奔着给李成璟添堵去的吗?
只是话起了个头,他感觉有些不对,连忙转换话题:“那江相公可知现在陈将明和王松岭怎么样了?最近传闻着实有些多。”
“这事啊!”
江夏青喝了一口热汤,笑道:“将军不必太过忧心。”
第六百八十二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六)
“还望相公明示。”
卢孟达拱手一礼,他难得这么低姿态。
江夏青仔细盖上茶盏盖子,稍稍推开,这才看向卢孟达,笑道:“陈将明坚持严查官吏违律渎职之罪,王松岭不欲牵连太广,两人矛盾难以调和。”
卢孟达松了口气。
只要宰相们继续争斗就好。
现在皇帝未成年,他就怕宰相们不斗了,转而把目光转移到卢家头上。
这几个月撇开小妹参与朝争,让他认清了自己的能力,像陈佑王彦川那般掌控朝局,他做不到。
父亲有吩咐就听父亲的,父亲没吩咐就一味支持太后,没必要和某个宰相死斗不休,只要保证卢家在洛阳的影响力就足够了。
江夏青尚不知卢孟达的心态已经有了变化,只当其认识到现在武将的影响力已经比不上刚建国的时候了,这才对宰相保持敬意。
稍一权衡,江夏青开口道:“陈将明准备召集各地将领或佐贰幕僚来京中议事,昭显可以提醒一下宝应侯。”
他的意思是希望卢家借着外戚的身份给陈佑压力,免得枢密院几名宰相的权力被大幅压缩。
只是卢孟达不知是没想到这一茬,还是装作懵懂,听了江夏青的话,他连连点头:“这事我会告知家父。”
除此之外,一句暗示都没有。
江夏青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听懂了,只得笑着应和。
王彦川的病很快就好了,陈佑同巴宁泰等人私下沟通之后,没有经过两府议事,直接说服官家制命邗王白崇文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
当年降周封王后,白崇文就在京中闲居。虽然其子白轩朗接替他主政扬州,但自己儿子自己了解,勉强守成罢了。
白崇文自己被排斥在朝廷主流之外,若是一日去了,留下儿子主政扬州,也不知是好是坏。
是以得知自己能进入朝廷最高决策层,白崇文喜出望外,根本不用陈佑多说便答应下来。
只要能参与朝廷决策,就能结交人情,日后就算故去,子孙也会有人帮衬。
而作为交换,白轩朗调到南边跟在曹固身后做一副职混资历,扬州主要官员大多调往他处。
九月,河南府秋解结束之后,陈佑在周山书院公开讲课,所讲的内容,归纳起来就一句话:民为国之本!
他把朝廷和百姓的关系、朝廷和豪强富户的关系、豪强富户和百姓的关系、官员和朝廷的关系摊开来分析。
提出了“官员要想过得好,就必须维护朝廷的整体利益;朝廷要想稳定发展,就必须保证全体百姓的利益”这一观点。
同时宣称,愿意维护朝廷利益的豪强富户才能被归为百姓,而不愿意维护朝廷利益的豪强富户,则朝廷也必不保护其利益。
朝廷的利益是百姓过得安稳,那么不让百姓安稳的就是不愿意维护朝廷利益。
比如借着天灾低价购买甚至强买田地以及迫使灾民卖身等行为,就是与朝廷为敌!
次日,周山日报全文刊登陈佑的讲话,各类评论如潮水般涌现周山时政。
大儒田敏反应迅速,他直接到国子监讲学,斥责陈佑“言必称利”,指责其不顾民意、几欲颠覆、枉为宰相!
数日之后,在李穆的请求下,六十多岁的名士王昭素从开封赶到洛阳,见了天子后去了周山书院讲学。
虽只是单纯讲解《诗经》,但在这种时候到周山书院去讲学,本身就是对陈佑的支持。
这两位带了头,一干名士陆续发出自己的声音。
士林争吵一时半会影响不到朝局,九月下旬,宁强案尘埃落定,结论是“或有不妥,然遵天子两府之命”,最后的处罚措施是罚俸。
至此,持续了四个多月的斗争终于结束。
陈佑大获全胜。
十月初,他召集户部、税务监、肃政司、匮使院官员谈话,王彦川、宋杞言一同出席。
这一次通报了今年上半年以及前几次清田成果,户部还给出了接下来一年的工作计划和预期。
不得不说,一旦上官有需要,各级机构的行动力和学习创新能力还是很强的。
至少户部这次给出的计划,条理清晰、各项分析严谨细致,可以说是做到了他们水平的极致。
陈佑重点表扬之后,向在座官员提出一个要求:“保证各地税赋严格按照朝廷规定收缴!”
这是第一步,让现在还有自己田地的农民不会因为人为因素失去田地。
至于各地佃户,要看清田地成果。如果当地清出来的田地够多,直接分给无地农民,如果不够多,那就只能让官府做地主,招那些没有生计的失地农民做佃户。
当然他们还有一个选择:去边疆。
只可惜乡土难离,绝大多数人宁愿做一个被剥削的佃户,也不愿冒着风险去边疆种地。
毕竟朝廷目前还没办法大批量普遍性地提供配套待遇——比如租赁种子、农具、牲畜等,唯一普及开的就是减免税赋。绝大多数普通人没办法承担去边疆的风险,不得不选择继续被剥削。
回到眼前,陈佑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不论行不行,有司都得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首先说话的是税务监。
履新没多久的闻克开口就是困难:“好叫平章知晓,税务监若只是核查统计各地上计税务,尚可顺畅运行。可若要监察天下州县税额,现在这么一点人根本不够!若依照原先定下的抽查方法来,有很难保证没被抽查到的一定没问题。”
“这就是我把肃政司和匮使院一同找过来的原因了。”
陈佑早有安排。
“首先匮使院要扩充人手,争取做到每一个州府都至少有一名匮使院官员负责。”
所有人都认真听着,尤其是知匮使邢重。
管的人和事多了,就代表手里的权力多了。
反正不管要不要出京跑,他这个知匮使都得坐镇洛阳,巴不得陈佑多给匮使院一些事情。
“匮使院官员定期前往不同州府查访民意,询问包括税赋、官员风评等在内的情况。。”
第六百八十三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七)
说到这个,邢重原本昂扬向上的精气神一下子跌落一节。
他矮着身子缩着脑袋,用尽量不那么怂的语气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匦使院派人出去巡查的话,不是和御史台冲突了吗?”
其实就是怕御史台。
准确地说是怕董成林。
御史出身的董成林在前几个月的朝堂风波中展示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御史”,不但怼人,也怼自己,是不要命的那种怼。
上次陈佑去御史台视察,作出关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讲话。
董成林不是完全赞同,不过好歹成熟了些,没有当场让陈佑下不来台。
但是几天后,他跑到陈佑书厅,两人就这个问题吵了近一个时辰,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他身为御史大夫,真要把中丞之下的御史撵走,除了天子几乎没人能拦住。
陈佑也犯不着因为这种事把赵德昭搬出来当神主牌,索性由着董成林。不过他指示吏部,被撵出御史台的御史或者小吏,只要没有触犯律令和犯下原则性错误,都酌情重新安排一个职事。
这样一个人,邢重不认为其会对自己部门职权被侵夺无动于衷。
董成林敢跟首相吵,邢重可不敢跟董成林吵。
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不得不在这时候硬着头皮想要委婉地放弃这样一个扩充职权的机会。
“匦使院和监巡院职责不同,不会产生冲突。”陈佑解释道,“匦使院常驻,只反馈信息,不调查详情,监巡院不常驻,以不定期主动查访为主,需要调查真假详情。”
还有更细致的,陈佑不会在这时候解释,邢重见推脱不掉,只能心情复杂地答应下来。
匦使院和监巡院简单类比的话,大概相当于信访局和巡视组。
当然具体职责和运行方式会有区别,只能说它们之间的关系比较相近。
匦使院的最大特点是,它派驻出去的官员与地方政府没有隶属关系,基本不用担心得罪地方官员或者反馈的负面消息太多导致中枢对地方有看法。
这样的权力,可比之前仅仅是在京中当一个摆设衙门要大得多,可谓是天差地别。
如若不然,邢重肯定会据理力争,不愿意增加冗员。
吩咐完匦使院,陈佑把目光转向韩向阳:“匦使院反映的情况,肃政司要及时跟进。查有实据就不必事事请示,通知税务监后,就可以要求地方衙门配合处置。地方不愿配合,自有朝廷中枢处理。”
韩向阳点头:“向阳明白。只是,要照此施行的话,肃政司非得扩充人手不可。”
“在州府设立衙门,这个衙门归属肃政司管理,专门负责当地相应事宜。”
“那,人员调动可否由肃政司自行安排?不能让同一批人长久在同一个地方,以免同当地官员勾结,要是光等着吏部来主持调动,恐怕有些地方要数年十数年才会动一次。”
韩向阳也忍不住为本部门争取权力。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眉头微蹙,右手食指禁不住轻轻敲击桌面。
考虑了一阵,他才开口:“我的意见是内部同级别调整你们可以自己来,报知吏部批准就行,升迁降黜等必须听从吏部统一安排,具体流程你自去同吏部商讨。”
“喏!”韩向阳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有这个就够了。
天下三百州府,即便派驻各地的官员级别相同,可河东江南与辽东岭南能一样吗?
既然部门内的同级别调整可以自己来,对部门团结就有好处,更准确地说是对“主贰官团结僚属”有好处。毕竟要是不想去岭南辽东,最好是同主贰官站在一块,想彼等所想,急彼等所急。
“户部这边任务也不轻。”
肃政司说完,陈佑开始谈户部的事情。
“之所以要查各地是否按照朝廷规定税额来收取税赋,就是想让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能够不被地方官员和豪强富户盘剥。但若是税额定的不合理,出现虽然按照规定收取税赋,但百姓仍然难以生存的情况,就是朝廷的失职了。”
孙宣怀连忙道:“平章放心,税赋额度这一块我亲自看着,若是出了问题,我任凭处罚!”
陈佑点头以示赞许。
但是孙宣怀马上又接着道:“只是税赋有定额,若地方征调徭役,或会导致下等户口难以缴纳税赋,甚至难以为生。”
税赋徭役,是加在百姓头上的四座大山。
税赋役还好,基本是定额,最多因地域不同而因地制宜有所调整,但只要没遇到大灾大难,一般人家都能拿出来。就算遇到灾难,也能免除一部分,如果损失严重,甚至能够全部免除——中枢账目上免除,基层操作有没有免,就看官员良心了。
唯有杂徭,这东西很难监管。
毕竟是地方官自行征发,而为的,无非是省钱——征发正役超过定额就会抵扣当年赋额或来年赋额,但征发杂徭则不需要。
闻克接过话头:“我查了税务监的卷宗,税务监这边能核对的也就只有税赋,毕竟是要送入国库,有实物可以检验。徭役就只能看看地方送来的记录,当初只看过一次,后来发觉毫无意义,就再也没有看过了。”
陈佑闻言,直接就问:“可有办法解决?”
孙宣怀与闻克尽皆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闻克见无人说话,才又开口:“下官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监管才能叫各地官员依规行事。”
说得有道理,但是没什么实质性作用,只能表示他认可陈佑的观点。
陈佑没有因为闻克引用了他的话就对闻克放松要求,进一步问道:“税务监能不能想出一条规定,可以判断地方有没有超额征发徭役,征发的补偿有没有按照规定给到位?”
闻克默然。
低着头想了好一会才无奈道:“一时半会恐难有良策。”
“嗯。
陈佑靠在椅背上,看向放松的孙宣怀:“这件事比较重要,户部同税务监一道,商讨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
本以为事不关己的孙宣怀一个激灵,甚至没有时间来哀叹,直接就答应下来。
然后才反应过,用一种难兄难弟的眼神看着闻克。
第六百八十四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一)
本来他户部只负责定额度已经过得很艰难了,毕竟各地条件不一致,还有各种商税、关津税等等,想制定一套合理的征税额度,需要付出大量的汗水。
结果现在又加了一项复杂的任务,尤其是这个任务最终成果落在其它部门。
也就是陈佑吩咐下来的,要是其他人敢这么跟孙宣怀说,一定会被孙宣怀喷一脸唾沫星子。
这件事暂时略过,陈佑可以等一个月,若是一个月以后他们还拿不出来好的法子,陈佑就要考虑现阶段取消徭役政策的可行性了。
冬十月辛卯,翰林侍读韩保升进献《重广英公本草》。
英公指的是唐英国公李勣,韩保升重修本草,就是以李勣当年修订的《新修本草》为骨干,而《新修本草》又被称为《英公本草》,故而韩保升起了这么个名字。
这一套新本草在后蜀孟昶称帝时期就开始编纂,周国平蜀之后,在陈佑的推动下,韩保升继续负责此事。
从韩保升入周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新本草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卷的校订!
因陈佑的建议,新本草几乎是校订完一卷就立刻刊发,第一卷在七八年前就开始发行。这七八年间,韩保升带着太医院等人以及体制外的一些名医通过整理书册和总结实践经验,又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原本韩保升想花点时间将之前的内容重新修改校订一番,然后再进献给天子。
陈佑得知之后,特意去同他详谈,说服他先进献给天子,之后再慢慢修改。
这的确值得陈佑上心。
他在策划改元,改元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上半年的两场胜利是武功,下半年正好把这个新本草当成文治。
而经过年中数个月的争斗,大部分文官已经和陈佑统一了思想,哪怕反对陈佑推行的政策,也只会暗地里使一些阴损手段,很少正大光明地反对。
等年末在同天下将领的商讨中统一意见,陈佑作为一个首相的权力,将达到现在所能达到的顶峰。
正好新年,改元,以示万象更新。
在韩陶朱的建议下,太常寺特意为进献新本草准备了一个仪式。
三十余卷书册,在五条长案上垒着,看上去十分震撼。
十年,两百余人,周国上下但凡有心促进医学发展完善的医师和藏有医书的士人,都或多或少出过力。
这一次编纂新本草,在陈佑的要求下,不仅仅是增加内容,更多的精力放在修正错误、总结经验上。
许多流传甚广的“药材”,在经过实证研究之后,发现没有作用,或者有作用,可副作用更大,这类药物被编成“勘误”附在最后。
赵德昭不懂这些,可陈佑明白这么做的意义。
如果不把这些好的坏的都说清楚,一定会有人以“别人没发现这种用法是因为他们没我聪明“为借口去哄骗求医问药之人。
科学技术也好,社会制度也罢,很多实践哪怕失败的,也是有意义的,至少这些实践指出了什么样的道路是错误的,可以避免后来者重蹈覆辙。
那么,为了促进医学的发展,记录并广而告之曾经的错误理论和经验,就十分有必要了。
壬辰,翰林侍读韩保升加银青光禄大夫,晋翰林学士,封临津县男,判光禄少卿,主持编纂《药典》和《医典》。
而他之前所上新本草,被赵德昭命名为《建隆本草》。
或许,数十年后,这一版本草会被人称为“韩氏本草“,所谓青史留名,便是如此了。
而本草编纂组的成员,基本都有封赏。
只可惜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纯粹的医生,而不是韩保升这般兼修儒医得以通过科举入官,只升了官阶而无实职。
正巧周山书院医学院缺人,顺势招揽其中精通医药者兼任书院教职,也算给他们提供了另一条提升社会地位的途径。
十月底,各地将校陆续抵京。
同时,天子诏令礼部、太常商讨年号。
年号要到新年才昭告天下,但是十一月就得定下。
毕竟制作日历需要时间,而且中枢还准备铸造一批年号钱,也得提前做好。
“皇甫将军!快请进!“
家宅门口,蒋树热情洋溢地将皇甫楠迎进门。
皇甫楠因为就在开封,昨日才抵达洛阳,第一时间去见了陈佑,今天就被蒋树邀请过来。
恭喜一番蒋树执掌治安寺,皇甫楠便跟在仆役身后朝正厅走去。
至于蒋树,他还要在门口等其他人。
走进正厅,顿时响起一声声招呼。
粗略看去,全都是先帝时期亲近的将领。
比如坐在最上首的卢孟达,还有聂宏远、包牯牛、苏凤羽等等。
如此想着,皇甫楠脸上堆起笑容抱拳一一回应。
皇甫楠那“开封兵马都监“的职事没有定品阶,但是他的散官是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乃是在场诸人中最高的。
即便卢孟达是太后兄长,当朝国舅,皇甫楠也该是在次席,然而仆役却引导他坐到第三个位置上,次席依然空着,显然有一个身份更高的还没来。
坐下之后他一边同身侧的苏凤羽交谈,一边暗自思量屋内众人的立场。
昨日在同陈佑商谈时,他曾提到蒋树的邀约。
说实话,以他在开封得到的消息,差不多是把蒋树划在陈佑一派,收到邀请之后,下意识就以为这其实是陈佑的指示。
只是说开之后,才发现并不是这回事。
蒋树,他有自己的想法。
只是,召集这么多将领聚会。
皇甫楠不免有些好奇:这个蒋树,他不怕死吗?
说真的,要不是陈佑支持他来参加这次宴会,在得知蒋树的行为并非陈佑指使后,他就会婉拒邀约。
毕竟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那么,剩下这些人,又是出于什么想法而来赴约的呢?
等了一阵,东道主蒋树终于进门了。
跟着他一块进门的乃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护国节度使简宏彦。
这一位当初被先帝提拔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很可能是希望他能护持当今天子,只可惜以王朴、马青为首的六相公掌权后,他被外放到河中府。虽然保留着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职事,但已经失去对殿前司的掌控。
第六百八十五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二)
算上蒋树自己,屋里一共有十二人。
其中六人在殿前司或侍卫司,剩下的人中,蒋树在治安寺,简宏彦、皇甫楠、吴肃在京外,进了京卫、近卫的只有两个。
虽然没有多少代表性,但当初拆分侍卫司,新建京卫、近卫、新军,就是为了分这些老一辈将领的权。不让他们的关系网延伸到新的机构,正是最明显的表现。
所有人都到齐,蒋家仆役便开始上酒菜。
虽然在座众人都欣赏不来歌舞,但音乐好听,舞娘好看,那是谁都能感受到的,因此蒋树也花了大价钱请人来表演。
在鼓乐声中,围坐在屋内的一群将领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同身旁故交旧识说话。
坐在皇甫楠下手的是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苏凤羽。
两人从前接触不多,只不过当年苏凤羽协助陈佑培训将校,皇甫楠趁着先帝登基的东风获得重用,从他这边拉过去不少人,也算是有些交情。
不过在皇甫楠看来,有一点很奇怪。
苏凤羽被先帝提拔起来之后,在陈佑手底下干了好几年,可现在似乎并没有被纳入陈佑门下。
“皇甫将军。”
苏凤羽举杯示意。
皇甫楠连忙收敛思绪,双手端起酒杯伸过去碰了一下:“苏将军请。”
言毕,仰头一饮而尽,左手一翻,杯口倒转朝下,看着苏凤羽笑了笑,这才放下酒杯。
站在他身侧的使女立刻上前把酒满上。
一杯酒下肚,关系似乎近了许多。
两人同时挪了挪椅子,使得互相之间说话不那么费劲。
“皇甫将军昨日见了陈平章?”
皇甫楠闻言一愣:苏凤羽是专门盯着政事堂吗,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他脸上的表情虽是一闪而逝,但苏凤羽依然看见了,少一思忖便明白皇甫楠的疑惑,当即笑着解释道:“某久在京中,在宫里也有熟人。”
他这话十分模糊,宫里有宫女有宦官,有文官有武将,还有吏员仆役,鬼知道他话里的“熟人”是什么身份,甚至究竟存不存在这个“熟人”都是两说。
皇甫楠本能地感觉到哪里不对,不过没有细想,而是点头:“原来如此。毕竟从开封回来,总得见一见官家和宰相。”
苏凤羽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见的确是都见了,但这见面与见面,也有不同。
只不过要说出这话来,恐怕皇甫楠原先不怀疑,现在也要怀疑了,苏凤羽只得转过话头:“皇甫兄乃是坐镇东京的大将,想来平章定会同将军谈一谈这次召集诸将回京所为何事吧?”
不动声色地拉近关系,同时再次举杯示意。
“苏兄不知道?”皇甫楠一脸讶然,随即同苏凤羽碰杯。
“正要向皇甫兄讨教。”苏凤羽十分真诚。
皇甫楠点点头,吃了几口菜,然后才道:“说起来也不算小事,苏兄你竟然不知道,着实叫某惊讶。”
“愿闻其详。”
“陈平章说这次让大家过来,主要讨论两件事,一个是整顿天下兵马,还有一个是朝廷未来五年的战略规划,说白了就是要不要打,打谁,怎么打。”
“嗯嗯。”苏凤羽连连点头,“还有呢?”
皇甫楠双目瞪大:“没了啊,就这两件事。”
苏凤羽神情一滞。
光是方才说的那些,他全都知道!
毕竟召集将领入京,总得告诉大家将会讨论什么,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提前讨论讨论,私下沟通沟通,免得当众商讨的时候出岔子。
他问皇甫楠,是想问一些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皇甫楠在故意耍他。
可是看到脸型方正、浓眉大眼的皇甫楠皱着眉一脸迷惑的样子,他又打消了这个猜测。
当下只好干笑道:“原来如此,这些我也有听闻,只是从皇甫兄这边得到确认,着实叫人心安不少。”
皇甫楠闻言忍不住连续眨了两下眼。
这次他是真的迷惑了:莫非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确知道会讨论这两件事?
又谈了几句,两人之间的话就少了。
待宴会气氛逐渐火热,苏凤羽端着酒盏起身到别处去,蒋树也结束同简宏彦的谈话,跑到皇甫楠身旁坐下。
一杯酒下肚,蒋树笑问道:“酒食可还合兄长的意?”
……
宾主尽欢,酒足饭饱,歌舞渐歇。
仆役收走杯盘残羹,奉上醒酒养胃的热汤。
众人尽皆捧着汤盏靠在椅子上,吹两下,啜一口。
很显然,接下来要谈论正经事了。
毕竟冒着被人攻讦、被宰相们警惕的风险聚到一处,仅仅只是为了吃一顿饭,未免有些太过奢侈。
好一会儿,蒋树放下汤盏,作为东道主率先开口:“我等皆是武人,不搞什么弯弯绕。”
一干人等或是正襟危坐,或是靠着椅背,亦或者盯着手中汤盏,不论如何,都竖起耳朵仔细听蒋树究竟要说什么。
“卢兄乃是国舅,而我等也都是先帝帐下亲近将校,对官家的忠心自不必多言。”
蒋树先给自己这一帮人定了性质,然后才说出目的:“这次找大家过来,是我听闻两府预备增加一名参政一名同知,于是我先去找了卢兄,之后又找了简兄。”
说着,他自嘲一笑:“当然不是我自己想当这个参政同知,我是几斤几两,别人不知,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只是想着咱们这些最忠心于官家的将校中竟然没有一个进了两府,觉得该做些什么。
“想来想去,我觉得应该集合大家的力量,支持一个人进两府,也好叫咱们的忠心能实实在在地落在官家身上。我个人认为,简兄身为先帝亲自委任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当得起这个重任,卢兄也认为简兄比较合适。只是毕竟要代表咱们进两府,还是要听一听大家的看法。”
皇甫楠震惊了!
他想不到,真的想不到,竟然会有人想着聚集成一个团体来推动一名代表成为参政!
他扭头扫视屋内。
几乎所有人都同他做出一样的举动,大家互相看看,一时之间屋子里安静下来。
第六百八十六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三)
都堂一处书厅,巴宁泰、窦少华、郭振坐在其中。
郭振如今是近卫司都指挥使、建雄军节度使。
剿灭定难军之后,位于晋州的建雄军就从边军变成了内地兵马,这次召集诸将议事,郭振就把兵马交托给副手,自己回京参会。
他今天刚抵达洛阳,首先去见了天子和中书令,之后便来都堂见枢密使和集贤相。
当年太祖还在时,他们仨是侍卫亲军司的最高领导,如今一个成了枢密使,一个成了宰相,还有一个是近卫司法理上的最高指挥。
三个人关系说不上好,但也不是针锋相对的那种,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合作的。
尤其是窦少华的立场一直处于摇摆状态,那边有好处就往哪边偏,这一次巴宁泰在都堂见郭振,也是他首先发出的邀请。
闲谈一阵,窦少华终于说出了自己请这二位过来的原因:“我听说殿前司简宏彦拉上了卢孟达、蒋树,聚集了一帮将校,想要趁着这次军议闹出点动静来。”
巴宁泰毫不惊讶,身为枢密使,要是连这点消息都不知道,不如早点请辞算了。
“卢孟达总不至于又和简宏彦站一块吧?莫非是江箬笠的指示?”
窦少华摇头:“谁知道呢。卢孟达这头脑,做出什么都不意外。”
屋内一阵轻笑。
巴宁泰笑了一阵,看向郭振:“育德有什么想法?”
郭振同窦少华对视一眼,随即到:“我倒没考虑什么,只不过听说两府有裁撤内地节镇的想法,特地回京来听一听具体情况。”
“的确是有这么一说。“巴宁泰点头,”这件事是江箬笠提出来的,我和陈将明都赞同。“
说着,他看向窦少华:“伯菁应该也知道,不知是什么想法?”
“我自是同意的,上次陈将明同我说了之后,我觉得各地设置置制使司是一个好法子。”
窦少华说完自己的观点,将话题重新转到郭振身上:“只不过裁撤下来的节度使以及幕府官员该怎么安排,这是个大问题。”
巴宁泰沉默了。
他明白窦少华的暗示。
也清楚,窦少华是看清了他已落入陈佑下风,这才想借着这次机会同他联起手来。
郭振必然是要回洛阳的,只不过是继续当近卫司的都指挥使,还是能更进一步称为参政,则是检测两人联手的力量能否使陈佑做出更大的让步。
成了固然是好,不成也不过是代表着他们还没有硬刚陈佑的实力。
考虑清楚后,巴宁泰对郭振道:“育德肯定是要回京的,各地节度使要么回京要么调往他处。改制到现在,新成立的衙门一直叫着缺人,不愁没办法安置。节度使回京之后怎么安排,咱们得商量商量,伯菁怎么看?”
“是得在军议之前讨论好。“窦少华点头,”我看育德也可以多和以前的同僚走动走动,这人缘,有时候也很重要。“
郭振笑道:“吃吃喝喝这事我熟,不晓得庆安兄和伯菁兄可能赏脸?”
“我们就算了。”窦少华没有太多考虑,直接就拒绝了,“不适合直接过去。”
暂时不确定郭振能不能被陈佑认可,他不想直接站到陈佑对立面去。
当然要是巴宁泰死撑郭振,他还是会站出来支持,但看巴宁泰的态度,不像是会下死力气的样子。
政事堂陈佑书厅,报告完九月水灾后续处置措施的孙宣怀刚刚离开,韩陶朱就进来了。
“山长,宣政殿已经布置好了,最新一版《会议手册》也修订完毕,如果没问题,明天就按照这个发下去。”
说话间,韩陶朱从将手中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陈佑桌上。
陈佑放下刚刚翻开的公文,把册子拿过来仔细翻阅。
按照计划,被他称为“军事会议”的活动将在十一月壬寅朔朝会后举行,预计将持续五天。
这五天时间不可能只是陈佑一个人说,所以就有了这个被他命名为“会议手册”的东西,告诉参会众人要讨论事项、怎么发表自己的观点等等。
这对大家来说是一个新鲜的事物,但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书之文字,看起来都会正式许多。
至少,大多数人的行为和思维会被局限在册子里的内容中。
会议手册的内容不多,而且之前出过七八版,陈佑一遍遍看下来,早就对其中内容了然于胸。
不过片刻,他就看完了一整本手册。
闭目仔细推敲后,他翻开一页,指点着道:“议案这一块要重新修改一下,三人以上署名方可提交,提交时间为会议结束前两天。”
“好。”韩陶朱点头记下。
又权衡一阵,他接着道:“表决这一段全都删了。“
一开始的版本规定了会议上商讨的事项需要让全体参会人员表决,后来一直修改,到目前这一版,已经改成了某些不涉及朝廷大政方针的事项可以让全体参会人员表决。
不过陈佑仔细想了想,这样一来反而容易叫人起心思,索性全部删除,免得有人闹腾。
毕竟,朝廷需要通过这一次会议削弱将领权力,那些将领不一定全都是“顾全大局“的人。若真得要考虑全体将领的意见,毫无疑问将领们希望武将掌握国家权力。
韩陶朱顿了顿,没有立马答应,而是开口询问:“若是这样,那种种事项该如何做出决定?“
轻敲桌面,陈佑稍一思忖后达到:“你补上一个,会议中商讨事项的最终结果,由中枢符令传达天下。”
“是!”韩陶朱不再有疑问。
又说了一些小问题,陈佑便埋头处理公文。
只是这时候韩陶朱却没有立马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一会儿,陈佑抬起头来看到韩陶朱还在,不免有些诧异:“怎么,还有事?”
“是。”韩陶朱抿唇,随即鼓起勇气道,“学生得知,这几日常有将校聚集宴饮,所谈者却是军国政事,学生恐怕,恐怕此等人物会扰乱会议!”
“这样么。”
陈佑语气轻松,甚至于神情间还有些欣慰。
毕竟,现在有人愿意将私下的消息通报给韩陶朱,证明韩陶朱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人情网络。
没有什么比自己学生的成长更能让一个老师开心。
“无妨。”陈佑如此道,他要再给韩陶朱上一课。
第六百八十七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四)
“是人都有远近亲疏,这人数一多,拉帮结派不可避免。”
陈佑伸手示意韩陶朱坐下。
“在这一点上,武将和文官没有区别。”
“只是武将毕竟手握兵马!”韩陶朱忍不住开口,“山长曾言:刀枪者,立国之基也!”
说话间,他有意识的压低声音:“前朝也有强藩放言曰兵强马壮者为天子,乱世距今,尚不足十年!”
“叔蠡以为,当今天下,何人军中威望最盛?”
韩陶朱没有过多考虑,直接就道:“当是山长与巴相公。”
陈、巴二人都主持过平灭敌国的战争。不同的是陈佑当年名义上是赵德昭的副手,而巴宁泰今年对付的定难军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敌国,如此再加上时间因素,两人在军中威望相差无几。
“除我二人,可有能调动京中兵马者?”
这一个问题,韩陶朱考虑得稍微有些有些久:“殿前司、侍卫步军司、侍卫马军司、京畿卫戍司、近卫司、新军司、治安寺,这七处将领可调动兵马。”
“那你以为,若是其中一处反了,其余六处可会坐视?”
沉默一阵,韩陶朱回道:“若有山长之令,当会起兵平叛,若无朝廷命令,或会坐视,但不至于从贼。”
“这便是了。这一帮人,权位相同,威望相近,兵马相衡,若这都能出现一呼百应、一人反而众景从的情况,朝廷该是何等的天怒人怨?”
这话中蕴含的意思,陈佑早就说过不知道多少次,韩陶朱只是一听,立马就明白。
只是,这却不能解决他现下的迷茫:“难不成治理天下,就只能靠各方制衡了吗?”
陈佑怔住。
他看着皱眉不已的韩陶朱,神情逐渐变得温和起来。
“叔蠡啊,你能这么想,的确是难得。只是,现阶段,以及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治国理政就是得靠各方制衡,一会儿朝左边偏一偏,一会儿朝右边偏一偏。
“武将勋贵起势了要扶持文官宦官,文官宦官弄权了要提高武将勋贵的影响力;地方独立性太大要收权,地方自主性太低要放权;南边富了要拆南补北,北边强了要拆北补南。即便是千百年之后,恐怕依然如此。
“至于不需要依靠各方制衡就能很好的治理天下,怕是要到大道之行也的大同之世才能实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稍作调整,收敛神色,语气郑重地开口:“如今我所作所为,便是要叫天下万民知晓,大同之世不仅仅是幻想,而是可以通过一代代的努力来实现。叔蠡可愿与我一道?”
韩陶朱热血上涌,呼吸急促,噌地站起身来。
没有犹豫,他看清楚了自己以后的路。
于是,恭敬下拜:“学生今日方知山长诸言本意,日后必誓死追随山长,为实现大同之世奋斗!”
陈佑起身扶起韩陶朱,呵呵笑道:“你我二人怕是看不到了。”
激动万分的韩陶朱毫不在意:“山长曾言:功成不必在我。只要学生所为能让后来者离大同之世更近一步,便是值得!”【1】
陈佑闻言,拍了拍韩陶朱的肩膀:“说得好!只要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有人继承,就是成功。”
陈佑的一番话,叫韩陶朱心潮澎湃、精神恍惚,工作上接连出了好几次岔子才叫他清醒过来,赶忙收敛心思好好干活。
等下午散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同僚交游宴饮,而是匆匆回家。
当初他得了官身,陈佑就解除了他父母的卖身契约,同时又赠了金银家宅,他和父母现在就住在陈佑赠送的宅子里。
到家之后,父母还没回来,他直接走进家中专门为他盖的书阁,翻出以前做的笔记仔细推敲。
正如他所说:今日方知山长本意。
原先陈佑说的种种,他只以为是一个正常的名相权臣的想法,就算有为百姓谋福祉,也是为了获得名望。对陈佑的话语的理解,也仅仅停留在“治国秉政”的为臣之道上。
之所以追随陈佑,不过是因为报恩和前程。
只是他自身经历摆在这里,再加上陈佑日常教育,心中总有些不痛快,可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直到今天,听了陈佑一番话,他终于明白自己哪里不痛快了,也终于有了一个奋斗终身的目标。
站在一个新的角度,他越看之前的笔记就越兴奋,尤其是看到关于“开民智”的记录,更是禁不住手舞足蹈:“吾之道也!吾之道也!“
十一月壬寅朔,朔日大朝会走完过场,朝官们陆续离开宣政殿。
众官站在廊下歇了一阵,陈佑带着三品以上将领去同明殿参拜刚刚从宣政殿回去的天子赵德昭,然后回到宣政殿。
此时宣政殿已经改了布置,参加军事会议的文武将官分列立在廊下,等陈佑一行回来,跟在他们身后鱼贯进入宣政殿。
殿内布置同朝会的最大不同就是位置少了许多,且剩下的位置上都摆了桌椅。
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个薄纸本和一支铅笔。
陈佑等六相公的位置在御座正前方,两府四位参政分列在宰相左右,从殿门望去,呈一个“八”字。
宰相参政都是背对御座,面朝殿门,与众臣相对而坐。
参会众臣分为京内京外,分别在东西两侧就坐。
殿门就这么开着,只是为了隔绝寒风,在门口立了两重屏风。
诸人坐定,白崇文扭头看向起居郎以及殿侧书吏,确认随时可以开始记录之后,朝陈佑点头示意。
陈佑颔首回应,示意可以开始。
白崇文立刻轻咳一声,昂首挺胸朗声道:“军事会议现在开始!”
殿内寂静无声,众人把目光投向白崇文。
好歹是指挥过数万兵马的老将,白崇文不慌不忙,低头瞅了眼讲稿,继续道:“军事会议是一个新事物,顾名思义,咱们这些人汇聚一堂,讨论军事。某乃辅国大将军、镇海节度使、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邗王白崇文,本次军事会议由我主持。”
这是会议手册上写明的,没人有疑问,继续往下听。
“根据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平章事、太子少保、昭文馆大学士、上护军、长阳县开国侯陈公指示,军事会议将讨论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修改节度使制度,以适应天下一统的新形势;
“整顿天下兵制,明确征兵、训练、指挥、后勤保障等制度;
“规划国朝军事战略,确定今后数年战略目标。”
说完,他停顿一下,殿内依然寂静无声,按照会议手册上说,如果赞成某段发言,应该鼓掌以示支持。
只不过白崇文现在所说的好像也不算“观点”,很多人不知道该不该鼓掌,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白崇文,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见没有反应,白崇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请陈平章讲话。”
衣服摩擦的声音响起,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转向陈佑,有那么一瞬,叫坐在头前的十人心生诡异之感。
好在陈佑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仿若丝毫不受影响一般,扫视全场后朗声道:“天下一统,战事减少,不单文官,武将的晋升似乎也只能靠苦熬资历。
“之所以要改制,之所以要整顿,之所以要规划战略,为的只有一件事!”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我希望,下至走卒,上至节度,功名只向马上取!”
殿内安静一瞬,潮水般掌声仿佛要掀开屋顶!
第六百八十八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五)
“将军壮士一视同仁!功名只向马上取!”
“陈平章在军事会议上宣布:今后将维持边境小规模战斗,军队晋升体系以军功为重!”
“今朝无功一走卒,明日杀贼万户侯!”
……
初一上午的会议刚刚结束,洛阳内外军营就收到了枢密院下发的《首次会议纪要》。
枢密院严令各部向所有军士宣讲纪要内容,不过一顿午饭时间,会议纪要就通过各级将士传播到河南府上下。
而基于会议纪要诞生的各种解读,也随之传播开来。
新出现的专业读报人在市井街头向百姓路人阐述自己的看法或者收集到的内幕解读,时不时收获一阵喝彩声,甚至会收到数额不定的打赏。
主持负责印发并解读会议纪要的是枢密院军备司。
军备司司正魏仁浦通过操作这一次宣讲会议纪要,突然,提前让底层士兵百姓明白朝廷政策对他们的益处,更有利于朝廷监察各级文武官吏在执行中是否有错漏之处。
简单来说,中坚官员失去了欺上瞒下的机会,不得不老老实实按照规定干活。
比如这一次的“维持边境小规模战斗”,如果朝廷不管,反对陈佑的人必然会解读成“陈佑穷兵黩武祸国殃民,分明天下一统四海平靖,竟然要擅起边衅,徒耗钱粮军兵”。
但现在,普通百姓大都知道边境不可能安定平稳,契丹等常常会入侵边境州县,周国本就不得不进行防守战斗。
而陈佑提出的“小规模战斗”,意指不耗费大量钱粮、不影响地方州县生产生活情况下的主动出击,目的是拒敌于国门之外,保护本国百姓生命财产安全。
如此一来,正常的百姓对这一政策的态度可想而知。
而对普通士兵,则是一面宣传“拒敌于国门之外”的荣耀,一面强调参战立功,晋升封赏首先考虑军功,其次考虑资历。
“可惜耗费人力物力太过巨大,如若不然,推行天下,何愁天下不治?”
坐在家中,魏仁浦满是遗憾地对亲弟魏仁涤说出这样一句话。
魏仁涤哈哈笑道:“哥哥以为宣传之举不可久为也,莫非不知宣农院?”
“宣农院如何,为兄倒是比你清楚。”魏仁浦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容,随即绷不住失声笑道,“你看朝廷为了宣农院能起到作用,专门委任了一个参政巡视天下。
“你道为何如此?我觉得平章经常感叹的一句话能拿来用一用:对治理手段最大的限制是通讯!”【1】
魏仁涤无奈耸肩:“山长这话我也听过,这是客观条件的限制,但要用人力取巧,也不是做不到。”【2】
说罢,不等兄长反驳,他就补充道:“明年春闱结束,我正好要带一批学生去南边调查,到时候再看宣农院之类究竟是什么情况。”
“哦?”魏仁浦闻言皱眉,“什么时候能回来?”
“至少得三四个月吧。”魏仁涤反问道:“哥哥可是有事?”
“嗯,年后我大概要出京任职,暂时还没定去哪。”
“原来如此。这么早就得到消息,看来是要高升了?”
“差不多。”魏仁浦嘴角浮现笑容。
魏仁涤见了,稍一思忖,开口道:“要是不行,我就请求书院给我换一下,换到洛阳周边,也好照看着家里。”
“那就这样。”魏仁浦点头,弟弟能留在京中,那是再好不过,“说来,最近书院可有什么讨论?”
听到问话,魏仁涤眸光闪动,绷着脸摇头:“倒没听说过。”
“是么。”
毕竟是亲兄弟,魏仁浦一眼就看出弟弟言不由衷,只是既然不愿说,也就没有深究。
“皇甫兄怎么看今天那个节度使改制的方案?”
坐在酒楼隔间里,皇甫楠听到问话,有些无奈:“苏兄这话问得,我在宣政殿不已经说了么,对此事是支持的。”
怀德节度使苏恒闻言笑道:“确是我的错,自罚一杯!”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坐在一旁的崔承霖顺势道:“延宇是想问问志坚具体意见,这事要怎么改才好?”
要说苏恒,皇甫楠还能推脱,崔承霖一开口,他就必须给一个准确的答复了。
无他,一个是叛而复降的寻常节度使,一个是在先帝即位时立了大功的老牌节度使,尤其崔承霖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少一考虑,皇甫楠叹了口气,只得开口:“崔帅来问我实在是问错人了,直接去问陈平章或许更好。”
说完这话,他为了避免被认为是推脱,紧接着就道:“其实这件事我问过平章,平章当时的说法是,内地无有战事,再有节度使这等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职事就有些不合适了,所以准备取消内地的节度使。”
“这都是会议上讲过的。”苏恒有些急切,“平章只说了咱们这些人要么去边疆做节度使,要么在内地专管兵马,这内地到底是个什么职事,莫非是一州团练?”
文臣武将做到节度使,已经接近顶峰了,接下来还想更进一步,要么出将入相,要么因功封王。
苏恒没有继续拼命的想法,他只想在节度使任上做到致仕。
崔承霖也五十有余,体力上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拼杀,而转型一方主帅,定然争不过如今一些新人,故而同苏恒一块找到皇甫楠来打探消息。
“这事应该会在明后天讨论到。”皇甫楠有些犹豫,“其实平章跟我也没细说,只是说可能是按照置制使那般设置,一各衙门统管数州兵马,品级上应该和诸府尹相等。”
“这么说,只是不能插手政事而已?而且手下兵马会增多?”
苏恒连忙追问。
“按照平章所说是这样。”皇甫楠语气十分不确定,“但毕竟还得看会议上怎么说。”
崔承霖点头:“是这个理,没诏令下来,一切都是虚的。”
话是这么说,但也能感觉到他轻松许多。
毕竟,对将领来说,权力大小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手里兵马的多寡。
从乱世走过来的崔承霖,从来不觉得治理民政的权力能比得过精兵强将。除非朝廷持续打压将领,且将领们无力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