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九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六)
几杯酒下肚,崔承霖满怀深意地说道:“这几年我也算是看透了,大丈夫活一辈子,所求的,一个是权,一个是钱。这权嘛,天子在上,中枢宰执就那么些人,做到一镇节度、一府牧尹,已经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权位,我也算是无憾了。”
他这话说出,苏恒也跟着点头,连声赞同。
皇甫楠虽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本身还有建功立业的想法,故而只是点头,却没有出声附和。
崔承霖没有在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咚得一声砸在桌面上。
“现在想着的,无非是好好享受,然后给子孙留个前程,留些钱物,也算不枉这半生出生入死得来的权位。志坚你说,是也不是?”
说到子孙前程,皇甫楠不由点头:“是这个理!”
“所以啊!”
崔承霖感叹一声,半起身子将皇甫楠的酒水满上。
“不敢劳动崔帅!”
皇甫楠连忙起身接过酒壶给崔承霖倒酒,等他转向苏恒,酒壶又被苏恒抢下,自斟一杯。
崔承霖坐下,拿起筷子敲击酒杯边沿,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别看现在大家吵得厉害,只要陈平章明言大家的权位不变,多给金银布帛,保证子孙前程,十个有八个都会没声音。要是有人敢站出来反对陈平章,别人不好说,我崔承霖第一个不答应!”
“苏恒亦不答应!”
苏恒也跟着喊道。
话音未落,他四下看了一圈,猛然起身抽取佩剑咄得一声插入地板:“有人反对,定不饶之!”
片刻之后,楼下发出惊叫声和桌椅被推倒的声音。
……
“判断什么可以妥协,什么不可以妥协,会帮你重新审视自己的道路。”
坐在政事堂书厅内,陈佑对韩陶朱说出这样一番话。
韩陶朱点头:“若是如此,只要这些将领不阻碍朝廷收拢兵权,保证其子孙前程也是可以接受的?”
“看他们所谓的前程,要到哪一步。”
陈佑靠在椅子上。
“付出就有回报,这很正常。他们愿意配合朝廷,朝廷也不介意让他们的子孙用相对较少的付出获得相对较多的回报,只要没有多到让普通人难以追上。
“相比于分化拉拢,我更希望‘大势所趋’。”【1】
陈佑说出这番话,韩陶朱也不知有没有明白,他沉默一会儿,扭头看了看铜漏,然后道:“山长,是时候去宣政殿了。”
辰正,宰相参政们落座,白崇文宣布第二天会议开始。
会议刚开始,中书令、平章事陈佑便打断既定的流程。
他双手搭在桌上,扫视面前诸文武将官,沉声道:“昨天说了修改节度使制度一事,会上讨论十分激烈,会下讨论也不少,我听说,有些人对这事十分不满。”
有人或是移开目光或是低头垂目,也有人瞪着陈佑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修改节度使制度,是要配合着整顿兵制来的。为什么两府没有直接下定论,而是拿出来让大家讨论?不是因为两府想不到方便实行的法子,而是两府想要保证上下将校的利益,想要保证天下兵马的战斗力。
“没想到,在军备司讲解的情况下,依然有人曲解两府的意思!”
陈佑顿了顿,继续道:“既然有人不理解,我在这边大概讲一下本次节度使改制的要求,概括起来是‘两增一减一不变’。
“‘两增’是负责的区域增加、常规的俸禄增加;‘一减’是承担的责任减少;‘一不变’是荫封待遇不变。
“希望大家在考虑要怎么改的时候,多想想这几条,尤其要结合整顿兵制,提出一些具有可行性的建议。朝廷,终究不会叫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流血又流泪!”
零落的掌声响起,然后迅速扩散,直到掌声如潮,响彻宣政殿。
……
十一月初河南府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军事会议“。
这个会议用史无前例来评价毫不为过。
毕竟在普通人眼中,这次会议就是把所有将领或者边军将领的副官召集到一块商议如何削除节度使,这的确是前所未有。
会议原定于初五结束,可关于未来数年战略规划的讨论十分激烈,或者说不同地区的将领以及要参与后勤补给的中枢部门之间矛盾几乎难以调和。
户部这类部门巴不得没有战事,军器监等部门则希望战事能维持在一个恰当的规模,有志立功的将领们则期盼着总能有恰到好处的战争让他们能够受赏。
而北边的将领希望接下来几年把战争的重点放在北边,西边的将领声称应该重开西域都护,南边的将领则鼓吹南方地富民弱,出兵就能赢,赢了就能发财。
当然,有时候这些将领们也会团结起来。
比如当渤海海军都指挥使丁骁说要攻占东边的高丽、日本时,被一帮子马步军将领群嘲,也就诸水军帮他说了几句话。
后来丁骁不知怎地开窍了,找到了想要从岭南出兵往更南边打的将领,提出寻找“海上来商之国,波斯大秦之属”,这才成功拉到一批支持者。
庚戌,即便参会将领们的意见并没有统一,军事会议还是结束了。
毕竟,一开始的会议手册上明确说了:这次会议只是为了听取大家的意见,最终决定以中书符命为准。
会议结束后,来京参会的文武将官们没有立刻离开,他们还要等待数天之后的冬至日大朝会。
癸丑,两府发出整顿兵制的符令。
首先,各部兵马按照京中禁军制度改编,选强汰弱。
其次,天下兵马分为三类:禁军、团练、民兵。
原先各地结社全部整编为民兵,维持闲时为兵、忙时为民的规矩,只是民兵们必须到官府登记,并且在必要时候将被征调为团练。如果不想接受征调,只能不登记为民兵,也就不能持有管制器械。
团练和禁军的区别在于,团练相同职位,级别、待遇低于禁军;征调的兵员,最优秀的一部分给禁军,稍差一筹给团练;禁军主要负责对外作战,团练主要负责守卫乡土……
这差不多意味着,除了三京和某些重要关镇,天下禁军基本上集中在边境,其余各地都只有团练。
而内地的节度使们,手里能控制的兵马,也就是团练和民兵。
第六百九十章 一时之法亦须重
十分神奇的是,这样的安排,竟然没有引起节度使们的反对。
显然是之前的军事会议起作用了。
正当局外人这么想的时候,中书再次颁发符令。
一天之内,三道符令分别发到不同的衙门。
首先是给枢密院军备司和民兵司的,要求两司根据各地团练、民兵情况,结合地理山川、对外战争等因素,将全国划分为若干置制使司和节度使司。
置制使司统率禁军,节度使司统率团练,不同的是,置制使没有定下品级,和都监、都部署性质类似。
其次是给天下州郡,要求各地统计好境内团练、民兵数量,做好移交给节度使司衙门的准备。
最后则是面向所有节度使,勉励彼等面临新的任务时要更加用心,不负保境守土之责。
一时之间,热衷于分析朝政的闲人们也无法看清,这样的操作究竟是削减了节度使的权力,还是增加了节度使的权力。
有人说时削减了,节度使们之所以没反抗,是因为两府宰相权势让他们不敢反抗。
也有人说增加了,这种好事,怎么可能有人反对呢?
总之,这件事得过个半年一年才能看清其中好坏。
不过,能明确的一点是,地方政府在这次改制中损失极大,原先团练、民兵以及民众结社,全都是州郡管理,这次团练要移交给节度使,民兵也要接受节度使的调派,结社被全部取消。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权力都缩减了一大截,仅剩的能随时调动的武装力量,也就只有建立没多久的治安曹。
增强治安曹的存在感,或许这也是两府的目的之一?
……
坐在政事堂的议事厅里,巴宁泰沉声开口:“我的意见依然是没有设置更高一级行政区的必要。”
说完观点,他才开始说论据:“按照现在的官制,上州刺史和府尹都是从三品,若要设置更高一级行政区,主官设在从二品为佳。若如此,其品阶超过中书门下侍郎和枢密副使,着实不妥。”
主官权威,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现在从版图封建转变为权力封建,没有了人身依附之后,如何维护主官权威,让主官在朝廷不介入的情况下保证本地或本部门稳定运行,是设定官制时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
现在执行的官制设定中,主官一般要比副官高两级,通常情况下比下级衙门主官高四到八级。
当然,这样的设置在中枢并没有严格执行,毕竟中枢有皇权的直接插手,当皇帝需要架空某个宰相或者部寺监高官时,就会十分方便。
“我倒认为,设置更高一级行政区没问题。”
出声反对的竟然是王彦川。
“现在的州郡分级还是几十年前定下的,是时候重新确认州郡级别了。假设新的行政区依然是‘道’,只要一道里面有一定数量的上州,则道主官定为从二品,若无,则定为正三品。”
“若是如此,倒也还可。”
巴宁泰皱着眉考虑一阵,缓缓点头。
只是很快他又问道:“只是我依然不明白为何要设立这样一级行政区?”
屋内安静下来,几人都把目光投向陈佑。
“为了制约节度使。”
陈佑说出这样一句话。
巴宁泰等人全都瞳孔紧缩,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
江夏青声音甚至有些急切:“详细说来。”
“经过太祖太宗两位的努力,天下节度使大半被撤销,剩下的也削为一州之地。然而本次改制,节度使虽兵马不复精锐,却能统率数州,远非前时可比。”
“有兵马,无粮草,不可持久。”
巴宁泰毫不在意。
窦少华、薛崇等人也有都点头表示赞同。
这也正是军改能通过的主要原因。
中枢这些人,不管出身是武将还是文官,在削减地方权力这一目标上,立场十分统一。
毕竟晚唐乱世,殷鉴不远。
“然而手中有兵马,就能抢到粮草。”
陈佑说出这番话,不过却没人紧张。
巴宁泰甚至放轻松了些。
这些事情,他们都考虑过,也不是全听陈佑一个人说。
只是在同幕僚商议评估之后,认为各地节度使想要凭借手中团练割据自立比较困难,再加上精锐程度远胜于团练的禁军握在朝廷手中,这点风险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所以,此时陈佑想通过这一点来说服他们,难度比较高。
陈佑面容未变,稍稍考虑一阵,继续道:“最主要的还是方才松岭兄所言,上州毕竟稀少,再加上如今更多委任知州而非刺史,各地节度使普遍比州郡主官高两级以上。
“各州郡若有剿匪等需要调动兵马之事,或是要与节度使协商调动民兵,或是央请节度使出动团练,长此以往,主次易位,恐节度使会再次侵蚀州郡之权。“
这就很现实了。
扩大自身职权,是职能机构的本能。
巴宁泰等人没想到这么远。
或者说,大多数政策的订立,都是为了解决当下面临的问题,一时有一时之法,这就是朝廷中枢的现实逻辑。
至于那些喊着“祖宗成法不可改易“的,要么是真傻,要么是他们可以通过”祖宗成法“获益。
不过,既然此时陈佑提出来了,两府就得讨论此事,无论最后的结果是想法子解决,还是暂且搁置,讨论这一步必不可少。
好一会儿,薛崇斟酌着出声:“那么,将明相公为何认为新设立的行政区会令节度使无法侵夺郡县权力呢?”
“因为对等。”陈佑这一次没有丝毫停顿,“新设立的官职,和节度使是对等的,这一点,使得节度使必须在某些方面有求于这个新的衙门,同时,这个新的衙门在某些时候也必须有求于节度使。”
“粮草和剿匪?”
江夏青直接说出了两个最容易出现的场景。
“是的。”陈佑点头。
王彦川若有所思:“现在节度使辖区有数个州,其粮草后勤有一部分是地方州郡直接转交。如果这几个州没有一个更高的上级衙门协调,这一个州不愿意配合节度使,节度使也可以从其它几个州调度,然后通过在剿匪等方面的不配合来逼迫这个州退让。”
话题进展到这里,陈佑的思路就很清晰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一元始建新风至
一对一的博弈,通常情况下比一对多的博弈更难快速确定胜局。
所谓囚徒困境,就是如此。
话本小说中的十八路诸侯讨董,也是同样的体现。
当然,任何事被拿来当论据的时候,都会被有意无意地强化能够证明论点的一面,而弱化其它方面。
即便是陈佑也不能免俗。
再加上中枢诸人对藩镇割据本能地警惕,没有过多考虑陈佑话语中的漏洞。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巴宁泰等人在心中权衡,陈佑提出的方案究竟能不能很好地防止节度使借助手中兵马侵夺州郡权力。
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坏处。
那么,可以先试试。
“就照此办。”巴宁泰开口。
“可以先看看。”江夏青附和。
其余几人先后开口,全都表示赞同。
只是窦少华提出一个问题:“这个行政区是要重新规划,还是和节度使区重合?”
重合有重合的好处,不重合有不重合的好处。
于是,这样一个问题,被中枢宰相们甩给了下属有司,让他们提供种种优劣分析,最终回到宰相们桌上,以供抉择。
每一个选择都会影响社稷天下的未来发展,这就是宰相们面临的巨大压力。
只不过,有些人轻易不会做出选择,还有一些人会通过种种方法把决策失误的责任抛给其他人。
受国之垢,受国不祥,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陈佑有意愿去这么做,因此他意图通过一系列手段强化自己的权力地位,以保证不会在改革进行的过程中突然被罢相。
就算一切会被推翻,也必须得等到他死后!
冬至大朝会波澜不惊地结束。
朝会开始之前,六位宰相代表天子郊祭,然后同天子一道至太庙祭庙。
大朝会上,所有节度使皆有封赏,而且主要集中在子孙荫官和钱财上。
参与郊祭和祭庙的官员各有封赏,此处不必多提。
冬至大朝会结束,赶回京中的节度使以及一干将领们各自返回驻地。
于此同时,吏部已经在研究撤销节度军之后,各州的刺史知州人选。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十一月底,新的年号确认,没有像计划的那样等到新年再公布,而是直接昭告天下,来年正月辛丑朔改元兴国。
兴国元年正月辛丑朔,今年没有元日大朝会。
陈佑是被街道上的爆竹声吵醒的。
身边李疏绮不在,应该是早就起床了。
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时,陈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不出他所料,几个孩子一大早就在闹腾,醒了之后本想再躺一会的李疏绮不得不起床管束孩子。
听到这话,陈佑只得感叹小孩子精力旺盛。
明明昨夜他带着孩子们一起守岁到过了子正,结果他一觉睡到现在,孩子们却早早醒了。
走出房间,入眼是一片火红。
市民的幸运,农夫的不幸,今年年关这段时间没有下雪,只在乙未,也就是二十四那天起,各州连续下了四天大雨,一直到二十八才停。
为了应对大雨造成的水灾,中枢不得不派出使臣赈抚受灾民众,就连陈佑等宰相,前两天也分头前往河南府受灾严重之地巡视。
即便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也有一些官员不得不在各地视察,保证受灾民众不至于在新年挨饿挨冻。
也正是因为这些官员的操劳,陈佑才能在今天睡到天光大亮才起。
在门口站了一会,陈佑突然回过神来,自嘲地笑笑,踏着干燥的地面迈步朝日常吃饭的偏厅走去。
“还敢不敢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李疏绮严厉的喝问。
然后是几个童声一起回答:“不敢了。”
“怎么了?新年第一天就闯祸了?”
陈佑笑着进门。
果然,穿戴一新的四个孩子从大到小排成一排站在李疏绮面前,一个个背着手低着头。
两个大孩子没啥反应,年纪较小的女儿和幼子听到陈佑的声音,可怜巴巴地扭头看过来。
“佑哥你是不知道他们几个胆子多大,敢去捡没炸响的爆竹!”
李疏绮还没消气,见陈佑过来,瞪了孩子们一眼,起身向陈佑解释。
陈佑闻言皱眉。
一见他如此,本来一副可怜样的陈清韵和陈元立刻缩回脑袋,像哥哥们一样老老实实做一只缩头鹌鹑。
陈佑顿了顿,握住李疏绮的手,另一只手依次敲在四个孩子头上,同时嘴里说着:“说多少次了,危险的事情不要做!”
“知道了。”孩子们此时十分乖巧。
他这才转向李疏绮,安抚道:“毕竟新年,不能刚开年就教训孩子。”
在他俩没注意到的地方,四个孩子互相看了看,一脸轻松。
然而,陈佑下一句却是:“等年过了,再好好教训一顿。”
此言一出,孩子们一个个生无可恋地耷拉着眉眼。
李疏绮瞅了一眼孩子,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道:“既然你们爹爹都这么说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大一点的两个孩子答应之后老老实实走出去,年纪小的两个却是一面喊着“好”,一面奔跑出门。
“真是不省心!”
“小孩子嘛,都这样,再大一点就好了。”
陈佑丝毫没放在心上。
虽然这个时代有十二岁就上战场的神童,但大多数孩子都是到十四五岁才开始懂事,那个时候勉强可以当作成年人看待。
说话间,一直在厨房看着厨师们忙活的南桑进门指挥仆役们把饭菜摆好,一边还抱怨两个小家伙横冲直撞差点撞到人。
陈佑无奈地长叹一声:“看来得好好教育教育了。”
李疏绮和南桑听了,满脸赞同的神色连连点头。
吃完早饭,陈佑一家换上朝服。
虽然大朝会没了,但还得入宫参拜。
不过推迟参拜时间这一点,获得了宫里宫外大部分人的赞许。
今年元日参拜从巳初开始,大致要持续到午正,然后部分官员和外命妇会分别被天子和太后留在宫中进餐。
一家人在宫城门口分开,李疏绮、南桑带着孩子们去寝殿区,也就是常说的后宫,陈佑则要前往同明殿。
走在殿阁间的甬廊中,陈佑突然想起来,按照他的推算,今年应该是公元九百六十年。
公元九百六十年,显德七年春正月甲辰,赵匡胤于陈桥驿得将士推戴黄袍加身,当日回京受禅即位。
史称“陈桥兵变”。
第六百九十二章 乘舟东去拓海疆(一)
呼喊声中,一艘长约十丈,宽约四丈“民用船”划破海浪缓缓靠近栈桥。
西海镇守吕端穿着公服站在岸上,目光越过先行下船的护卫,直接看向正在朝下走的一众官员。
打头的一位身着赤色公服,样貌看上去要比吕端大上一轮。
见其下船,吕端连忙上前几步:“西海镇守吕端见过白少监!”
少府少监白茅连忙回礼:“吕镇守不必多礼。”
随即,白茅一一为吕端介绍身后众人。
传法院令贾黄中、太湖水军第一旅都指挥使苗崇安,即将上任的石见令焦守节,以及被任命为日本道录令的五松道人和道录丞释圆成法师。
吕端招呼僚属安排后续船只靠岸以及随行将士护卫住处,他自带着白茅等人回城中官邸。
据吕端所言,西海城内有不少日本商人和贫民,为了展示国威,众人将仪仗摆开。
但几人没有各自分开,而是一同坐在一辆巨大的木制马车中,三面障尘重重放下,前方则只放下一层挡飞尘的薄纱。
此时正是秋收季节,一路看去,路边农田不少衣着破烂的农夫正在弯腰收割。
白茅不由感叹:“此间夷民,颇类中国!”
吕端闻言笑道:“正是如此,且此间百姓多祭淫祀邪神,故下官请求朝廷委派道释二教法师前来传法。”
说着,他扭头朝贾黄中笑笑:“当然,日本世家贵族还要仰仗贾院长的传法院。”
贾黄中等人尽皆点头,其中五松态度最为平淡,贾、释二人要热情一些。
不过吕端并不在意。
白茅一行人刚出海,他就知道了这一行人的身份。
少府少监白茅,周山书院的学生,当今首相在京兆府时的旧部。
石见令焦守节,参知政事焦继勋嫡子。
苗崇安,枢密使巴宁泰远亲。
五松道人是首相旧识,先后师从彭晓、陈抟。
就连释圆成,也是在洛阳文武将官圈子里出了名,才会被选中来西海镇守府。
这里面,背景最小的也就贾黄中了,即便如此,他也有一个做过前朝宰相的祖先和一个神童的名头。
西海城是一座新筑的城池,严格按照中原规制,执行兴国元年颁布的《天下城池营造法式》,注重防水、防火以及守城战。
穿过城门,一眼就能看到碎石路另一头的镇守衙门。
路两旁普通的临街商铺,能看得出来大部分都是国人。
而从主路分出去的街道就全都是普通的土路,房子也都高低不同,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从主路这边看去,看不到木制结构的房子,绝大部分都是土木混筑,偶尔能看到砖石建筑。
这是营造法式里面的要求,城内禁止连片的木制建筑。
新筑的城池要遵循此条,老城池则要逐步用土木混筑甚至砖石取代木制建筑。
即便是再古板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按照营造法式整修城池之后,水火之灾似乎要比以往来得少。
其弊端,大概就是麻烦与花钱,因此许多城市出现了一个被称为“房产建筑”新行当,专门买地建房然后或租或卖。
能干这行当的,基本都有官面上的关系,还有一些本就是当地任侠组织的,然后搭上官府。
西海城这边没有这样的人,建房卖房都得镇守府自己来干,比如临街的这些店铺,全都是镇守府的产业,那些商人只是租了下来。
虽然算起来租肯定不如买划算,但中原人担心朝廷什么时候就会放弃这里,自然不愿意花钱买;日本人则是觉得如果周国放弃这边,他们就能白得一间铺子,也不愿意花钱买。
吕端在给哥哥吕胤的信中时常自嘲浑身市侩。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半座城池抵达镇守府。
镇守府大堂里早已摆好桌椅舆图。
谦让一番,吕端坐在主位,白茅坐到主宾位,其余人等依照尊卑长幼落座。
喝茶闲谈一番,吕端起身走到地图前。
“白少监和诸君远渡重洋而来,本该叫诸君好生歇息一二,只是局势紧急,不得不尽快叫诸君知晓现状,有失礼之处,还望原谅则个。”
白茅身为职位最高的,直接开口道:“吕镇守不必如此,我等来此是为朝廷公事,非是为了享乐宴饮。”
吕端点点头,侧身站在地图前,目光主要放在白茅身上。
“渤海海军第一舰队和第四都、第七都现在位于石见,第一都、第二都、第五都位于石见长门,按照日本的郡国划分,大概在阿武郡和鹿足郡境内。
“年初的时候,日本国主成明和左大臣藤原实赖为了获得朝廷支持,同意将他们的西海道进献给朝廷,周边各地虽对朝廷怀有敌意,可少有交恶之举。”【1】
他说的简单,但实际上,哪怕中枢争权,第一反应也该是驱逐敌人,而非割土求援。
日本中枢选择进献土地和民众,纯粹是之前屡战屡败,甚至被渤海海军威逼都城!
为了不让对手有投靠周国的机会,成明和藤原实赖不约而同地选择率先示好周国,没料到两人想一块去了,割地一事就进展得十分迅速。
“海军主力基本都用在镇压西海镇守司境内匪军上,不过自从六月发现石见、安艺境内有金银矿,海军丁都监力排众议出兵石见,周边各国现在都有异动,据传要组成联军进攻我等。”【2】
金银矿!
这是白茅过来的主要原因。
兴国以来,大宗交易中的金银使用越来越频繁。原本钱钞署发行纸钞能够用于大额交易,可惜平章事严令钱钞署发行的纸钞必须能够随时在国库兑换成足额金银铜,限制了纸钞的数量。
当海军发现金银矿之后,太府卿立刻找到少府,然后联合少府监一起上奏,让少府少监白茅亲自来负责日本金银矿事宜。
或者为了制衡,也或者为了其它,于是一个没有确定县界的石见县成立了,县令焦守节孤身一人上任。
白茅直接询问:“可知敌军有多少人?”
“据参谋估算,日本所谓一国,可纠集兵力三千至九千人,只是因日本国国政混乱,且西海依然进献给朝廷,兼之丁都监拿下金银矿之后未有其它动作,周边各地一直没能下定决心与朝廷为敌。”
第六百九十三章 乘舟东去拓海疆(二)
焦守节闻言挑眉:“吕镇守,我有疑问。”
“焦县令且讲。”
“西海、石见周边有几多敌军?”
“若周边各地尽起兵马,当有七万余。”
……
沉默。
尴尬的沉默。
好一会儿,苗崇安开口询问:“请问吕镇守,我这第一旅的任务为何?”
他的第一旅是太湖水军唯一一个旅,下辖四个都共一万人,这次来日本,因为脱离了太湖水军的补给序列,部分战兵被换成辅兵,实际战斗人员更少。
而就他所知,渤海海军虽然陆战马步军比重很大,但大部分力量都在高丽南边沿岸,以保证中原和日本的航线不被高丽水军威胁。
“渤海海军在日本这边投入多少兵马?”
“苗镇守的任务就是协助焦县令守卫金银矿山。至于渤海海军,目前登陆日本的有两万人。另有一百余艘战舰在西海岸巡视。”
吕端没有隐瞒,他明白苗崇安和焦守节的担忧,继续解释道:“而且自日本割让西海道以来,朝廷兵马仅限于肥前、肥后、筑前、筑后四地活动,其余各地倭人藩守尽皆如旧,由镇守府上秉朝廷赐予官身。
“兼之各地分封豪强,如今西海一带尚算平稳,且招募了两万余蕃军以供驱策。”
五万对七万,考虑到海军舰队的支援以及双方士兵战斗力的差距,说一句势均力敌都算是谨慎非常。
可问题在于……
“敢问吕镇守,西海这些藩守,可信否?”
吕端摇头笑道:“不可尽信。”
得!还得防备着本阵营的队友插刀。
屋内安静一阵,白茅开口道:“我来之前,平章曾言,日本战事,尽皆托于镇守,既然镇守能在此立足,定有过人之略。”
说着,他扫视屋内诸人,朝吕端摊手道:“镇守何不直言,也好叫我等明了该做甚!”
吕端闻言颔首:“少监之言,正是我所欲也!如此,且从传法院起。”
众皆点头。
“据我等探知,日本国内,主要豪族尽皆出于四氏,并称为‘源平藤橘’,西海道这边,四氏皆有。不过平氏因为二十年前一场叛乱倍受猜忌,如今龟缩肥后,在日本中枢少有显贵。
“可虑者唯藤原氏、源氏和橘氏,尤其藤原氏,当今藤原氏家主藤原实赖乃是首相,其兄弟师尹、师氏亦为参政,另有藤原氏宰相参政数人,尚不知其亲疏如何。”
日本世家豪族的混乱导致吕端等人只能了解到最顶层的一些浅薄信息,更深入的除非有时间仔细研究,否则一时半会弄不清。
而对日本的官制,他直接把这些官职等同于大周朝廷类似职事,好让白茅等人能有个清晰的概念。
长篇大论地介绍此处不再赘述,吕端所言,总结起来就是西海境内豪族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故不敢随意修改制度镇压豪族,以免激起其它地方豪族的反抗之心。
最后,他说出了传法院以及道、释两家的任务:“前时我向朝廷进言,希望能将肥前肥后两地倭人纳为周民,改制抚民以诱日本上下。中书下令,说华夏语言、写华夏文字、服华夏衣裳、行华夏礼仪者,可纳为华夏之民。我意烦请三位于肥前肥后教授儒释道之学,展示华夏衣冠礼乐之美,激起倭人向往中原之心。”
肥前肥后,原先被称为肥国或火国,日本为了顺畅,一般称为火之国。
如今么,肥后是西海最为繁荣、人口最多的地区,肥前、筑前、筑后的人口也比南边的萨摩、日向、大隅多。
如果能完全消化肥筑四地,就算是在西海站稳脚跟,可以图谋北上了。
到时候甚至无须从中原调兵,直接当地征兵就足以应付战事——毕竟日本是一个狭长的岛屿,从南往北一路平稳推进,同一时间内直面的敌人有一个数量上的限制。
贾黄中三人此时还不知道会面临多少困难,但都干脆答应下来。
毕竟,他们就是专门干这种事的。
尤其是贾黄中,更是跃跃欲试。
上一任传法院令在岭南那边移风易俗、破山伐庙,帮助朝廷“兵不血刃”拿下一大片富饶土地,回京后被调入都堂,听说即将外放为一地知州,前途远大。
至于那个“兵不血刃”,限定于正规军。
因为那位传法院令通过威逼利诱,以及哄骗游说,组织了一支千余人的民兵,但凡不愿意献土归化的豪强地主,都被一心向着朝廷的爱国民兵镇压了。
贾黄中有心在日本重现前任的丰功伟绩。
当晚在西海城为白茅等人设宴接风,仅有周人出席。
第二天还会有一个召集周边当地豪族出席的一场接风宴。
之所以分两场,是因为饮食习惯的不同。
吕端也不明白,为什么日本这些人除了鱼贝等肉,很少吃其它肉类。长久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估计改不了,他为了不委屈白茅等人,只能分开两场。
酒足饭饱之后,吕、白二人各自端着醒酒汤坐在偏厅里。
估摸着差不多了,吕端率先开口:“此处别无他人,下官便直说了。”
“镇守直言便是。”白茅放下汤盏看向吕端,“我非是那等不晓事之人,来之前平章特地叮嘱,但主金银矿藏,日本事务以镇守为主。”
吕端闻言叹道:“端有愧于平章信重!”
说完,再叹道:“我知少监乃是平章亲近,有些话,还望少监回京之后带给平章。”
得到肯定的回应,他第三次叹息:“日本多用金银,我来这边第一个月就知道了。其实想要将日本金银带回中原,没必要费心寻矿采矿,直接运奢侈品过来买,非但能换取大量金银,还可以迅速改变日本上下风俗。”
最典型的奢侈品就是贡品,但这个出现没多久的概念包含的事务却远不止于贡品,涉及到各个阶层、各个方面。如果中原的奢侈品真的可以在日本流行开来,的确会改变日本的社会风俗,毕竟随着社会的发展,奢侈品这个东西会逐渐下沉,成为日常主流。
“若是光禄卿在此,定会将镇守引为知己。”
白茅感慨一声。
吕端无奈摇头:“只可惜丁都监力主查明金银矿位置,眼下的那个石见只能算是开端,他真正想拿下的,还是北边东山的金矿。”
没有探矿条件和先进的探矿手段,谁也说不清楚两地金银储量如何,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不论石见收获是否能获得预期,渤海海军都能以东山的金矿为借口,说服朝廷支持他们北上攻伐。
区别只在于石见收获大则支持力度大,石见收获小则支持力度小。
“丁都监?”白茅皱眉,“这么说这一次是他故意挑起的?”
第六百九十四章 乘舟东去拓海疆(三)
吕端紧抿嘴唇,好一会儿,长叹一声不复多言。
白茅眸光闪动,心知吕端此时不愿与他交心。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两人之前没什么交情。
端起汤盏啜一口,开口略过此事:“我听镇守所言,日本倭国,虽非大国,可国力也不是寻常藩镇所能比。何以之前要割地与我?又何以此时须得中原增兵应对豪藩?”
这是他的一大疑惑,同时也是朝内不少官员的疑惑。
吕端颔首道:“这正是我要跟少监说的。之前我有上书,若要强征日本,至少要从中原调集十万兵马过来,才有成功可能。
“而要维持十万兵马粮草辎重,必须要在高丽南端转运方可减少消耗、及时运抵日本。”
吕端说得十分郑重:“若如此,必须先镇压高丽,方可征日本。然高丽小国也,居大国之间,虽畏强而不处卑,常倚契丹而拒中原,又倚中原而据契丹,实难下之!若非如此,海军也不必苦寻日本金银矿,单为牵制契丹,便可叫朝廷支持彼等攻略高丽。”
他顿了顿,缓缓道:“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白茅开口问道:“以镇守之见,强征日本必败否?”
“粮草辎重不解决,断无得胜之理!”
吕端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那依镇守之意……”
白茅的话只说半截,吕端已经听明白了。
他禁不住站起身来。
双手负在身后来回踱几步,停下看了看白茅,抬手欲言,又一甩袖子转身走到门口,探头四处看了看,将门关上重新走回来。
再次开口,嗓音压低道:“当仿照吴越故事,羁縻而后制其经济、文脉!”
说着,他禁不住上前两步俯身看着白茅,声音虽低,语气却不由自主激烈起来:“故事在前,他丁骏驰又是海上骁将,焉有不明之理?不过是私心作祟,名为以朝廷为重,实在谋取晋身之阶,意图挑起战事迫使朝廷不得不增援罢了!”
说到此,吕端重又直起身来,来回走几步,猛然一甩袖子。
“我在西海已有经年,西海镇守经营半年有余,方有此气象。少监也看到,虽破败至斯,可也有中原气象,若能得五年十年,何愁此地不归中原?何愁豪藩不为周民!”
白茅起身上前:“镇守之功,平章看在眼里。”
吕端目光炯炯地看着白茅,突然伸手抓住白茅手腕,用力摇了两下,语气诚恳道:“我知少监与平章关系非是等闲,还望少监早日警醒平章:放任边将擅起边衅,取祸之道耳!”
……
“闪开闪开!”
钱塘北城门,守门卫兵得了消息,连忙收起惫懒模样,起身驱赶出入百姓,要把城门给空出来。
只是这般行为,终究导致往来百姓心中不满:“兀那军汉!驱我百姓如驱牛羊!你是谁家子!”
门卫也不回答,只是一个劲道:“俺不过是听上官命令,马上有大官来此,速速让开免得冲撞官人!”
争执间,一壮年汉子为了护住身旁孩童,一个不稳被推倒在地。
卖力气的总归有些脾气,当即跳将起来高声喝道:“鸟厮!如此作践我等,不怕我等举报吗!”
“行了,行了,要举报就去吧。”
几个卫兵手持长棍过来驱赶。
“赵专员已经卸职了,举报也没用!”
只这一句话,就叫城门口的百姓安静下来,默默散开,等待重新放行的机会。
只是有人虽然让开了,心里却不服气,兀自嘟囔着:“赵专员走了又怎样,朝廷规定你们还能不听是怎地?”
说归说,叫他站出来却是不敢。
毕竟这帮子胥吏守规矩还是这两年的事情,要不是这两年赵专员大力整顿,守门卫兵驱散民众的时候甚至敢直接挥棍敲打,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推搡。
即便如此,和一个月前的“劝退”相比,依然让人心中忿忿不平。
差距,都是对比出来的。
半刻钟后,一队人马顺着官道而来。
飞尘升腾,城门边上的百姓纷纷往远处退,谁都不想白白吃灰。
只是苦了门卫,这时候依然要站在门边等候车队通过。
前头清道先过,后头幰弩、青衣、车辐、戟、幡等依次而过。
这是四品仪仗。
围观百姓当然是认不出来,但提前收到消息的门卫都知道,车里面坐的是知秀州事刘松鹤。
此次履新,特来拜会两浙区行政公署专员。
在旁人看,他是来得不巧,正好碰到专员交接,两个都得应酬。
但熟知内情的都知道,他是特意赶在前任转员尚未离开的时候过来的,为的是借威!
兴国元年,吴越王钱弘俶请求数请入朝,诏允。
自此吴越国成为过去,原吴越国区域尽数纳入朝廷治下。
到兴国二年,天下重新划分道一级区域,道改区,原吴越国大部分区域被化为两浙区,设置两浙区行政公署,判江宁尹的赵普任两浙行署专员。
各地区和节度使司辖界大体相同,只在某些关隘有差别。
所谓行政公署,只负责区内各州郡政务,以协调为主。比如粮草转运、税赋收缴分配、跨境水利设施的修建与维护等等。
为了让行署有和节度使扳腕子的底气,朝廷仅仅剥夺了行署审判案件的权利,把治安警等半军事化机构交给行署。
两浙这边,因为赵普和首相关系不错,而且岳父是枢密副使,两浙行署可以说是稳稳地压在节度使司头上。
只不过现在赵普即将返回洛阳,新任的行署专员能不能继续保持行署的强势,谁都说不准。
“呸!官威倒是比赵专员都大!”
“怕是新来的专员吧?”
“新专员早几天前就到了,这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狗官,过来跑门路的。”
百姓们骂骂咧咧地议论着,又恢复惫懒状态的门卫都懒得瞅他们一眼,更别说去镇压了。
现如今入城税已经取消,只是登记商户进出货物——以是否在城内又店铺或固定摊位为标准,普通百姓进城买卖不算在内——最有油水的部分没了,门卫们自然难以提起精神。
第六百九十五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一)
仪仗行至行署,刘松鹤自入内拜谒,队列中人仅留下数名护卫亲随,其余人等径直朝驿馆去。
钱塘毕竟是行署专员所在,除了节度使或杭州刺史,其他人在城内摆开仪仗可称得上失礼。
刘松鹤入城时摆仪仗已经是仗着自己身份和与赵普的关系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要是之后还敢摆开仪仗在城内转悠,新专员便是拼着与赵普闹僵,也得教训刘松鹤。
大约一个时辰后,刘松鹤离开行署,往驿馆去。
赵普现在就住在驿馆,今晚新专员为他摆践行宴,明日出发回京。
刘松鹤紧赶慢赶才掐着点赶上,为的就是参加这个践行宴。
当然不是为了吃喝,而是为了展示他和赵普的关系。
虽然赵普已经卸任,但朝廷上下都传言其极有可能宣麻拜相,接替江夏青担任枢密副使。
若果真如此,似刘松鹤这般与赵普关系匪浅的,在两浙即便不得优待,也不会被特意针对打压。
除非新专员与赵普有仇,又或者朝中靠山站在赵普的对立面。
进了驿馆坐到赵普面前,刘松鹤神情恭谨。
这么些年下来,他知道哪些人不能得罪,哪些人能得罪。
只不过他有一点不同之处就是明确表现出对首相陈佑的敌意,这也是他这几年升迁迅速的原因之一——反对陈佑的人,需要这样一面旗帜。
“京中目前在讨论官家册立皇后之事。”
刘松鹤仔细介绍京中大事,说到册立皇后,赵普突然提问:“当前可有人选?”
“我来时,尚未定下选后之事。”刘松鹤措辞严谨,语速缓慢,“周山书院医学院发文称男女之事过早则伤身,女子产子过早亦伤身,有人上书请诏令天下百姓十八以后方可产子。”
“是么。”
赵普低头看着茶叶浮沉,对此不予评价。
刘松鹤等了等,见赵普没反应,他继续往下说:“据称平章事陈佑预备在政事堂加一位宰相,将宰相人数扩充到七人。
“上个月范昌祐回京拜见了邺国公,邺国公在宴席上直言‘有此佳婿,我家无忧’。
“另,魏仁浦已然回京,陛见之后就去了周山书院讲学,目前还没有职事,京中诸人猜测他是在等窦史馆致仕。”
“窦伯菁啊。”赵普感慨一声,“他能撑到现在,着实不容易。”
刘松鹤闻言,嘴角轻扯,想了想,还是附和道:“毕竟陈将明为了脸面遮羞,不愿意强行驱逐宰相。不过窦史馆去年冬染疾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再加上其子坐事被贬,再撑下去怕是要累及家室。”
顿了顿,他又道:“陈将明这两年越发强势,则平兄想来也听说了,去年北疆接连战败,待查明是情报有疏漏之处,陈将明硬是插手整顿武德司,宫中对此颇为不满。”
“是么。”赵普轻蔑一笑,“到底是官家不满,还是那些竖宦不满,这谁又说得清呢。”
刘松鹤一愣,随即无奈笑道:“毕竟宫里的消息都是通过宦官传出来的。”
现在的武德司依然是既有宦官又有普通人,但因为派驻监军通常会加武德司的职事,可以说武德司是宦官们同中外官交流沟通的主要场所,彼等对武德司的看重可见一斑。
陈佑整顿武德司,必然会得罪一部分宦官。
“而且,我听说只要有这样的话语就够了,没必要探究其真假。”
刘松鹤语气轻柔,但话语间却别有深意。
赵普看着他,呵呵笑道:“或许。”
……
从同明殿离开,宋杞言有些恍惚。
按照既定计划,他这时候该去政事堂见首相陈佑了。
可他不敢去。
实在是他在同明殿里受到的刺激有些大。
方才入殿问对,一开始都挺正常,直到后来,官家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何为臣节?”
此时宋杞言已经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回答的了,脑子里面被一句话充斥着:“君臣不和!”
停在半路的甬道里,他扶着墙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冷静下来。
仔细想了想,据说从年初开始,首相陈佑就没有单独见过官家。
原因暂时未知,旁人猜测与宦官有关。
另外就是这一次立后事件了。
赵德昭已经十五,正是年少即位的皇帝最常见的册立皇后的年龄。
虽然先帝当年就为赵德昭行过冠礼,但只有成亲之后,才会被视为真正的成年。
或许,赵官家想要借着这次大婚收拢权力。
而陈平章却授意底下官员暗示官家此时不易成婚。
所以,官家今年是否册立皇后,关系到陈平章的权位能否保住!
仔细梳理一遍思路,宋杞言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合理。
他不再需要扶着墙站立,双手拢在一块,,低着头在原地踱步。
到底该帮助官家对付陈佑,还是要投靠陈佑压制皇权?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宋杞言猛然惊醒。
看了看天色,不敢再耽搁,赶紧朝政事堂去。
被仆役引着来到陈佑书厅外,不等他敲门,书厅正门就打开了。
一中年男子从门内走出,见到宋杞言的一瞬间,愣了一下,然后站定行礼,之后快步离开。
此人有些面生。
不过宋杞言这几年一直在各州郡巡视,不认识京中官员实属正常,当即不放在心上,站在门口唤了一声:“右散骑常侍、参知政事杞言求见平章。”
“无忧兄快请进!”
屋内传出陈佑的声音,依然给人充满精力的感觉。
宋杞言深吸一口气,趋步入内,对着起身相迎的陈佑长揖道:“下官拜见平章!”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陈佑脸上带笑扶起宋杞言,上下打量一番后,拍了拍宋杞言的胳膊笑道:“无忧兄精瘦了!”
宋杞言苦笑着拱手:“每日里在外奔波,想不瘦都难。”
说笑两句,陈佑没有坐回书桌后,而是和宋杞言在侧边小屋分了主客坐下。
待仆役上茶,陈佑这才道:“今年农事如何,劳烦参政说与某听。”
第六百九十六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二)
“喏。”
宋杞言点头,稍一停顿,开始叙说。
“首先是隐田,自去年九月至今年九月,各县共检括隐田九千八百四十余顷,其中有八千余顷收为官田,另有一千八百余顷授与百姓。
“其二是闲旷废田,去年共复耕九千二百顷,有八千五百余顷自今秋起输纳租税,约有一万余顷自明夏起可输纳租税。
“不过去年又增加两千七百余顷逃荒田,主要集中在江东淮南一带。至今年九月,止有二百三十八顷得召人承佃。”
听到逃田增加,陈佑禁不住皱起眉头,拿起笔快速记下这一条。
按照当前的规定,但凡逃户荒田,只要田主在十年之内回来,且能证明身份,就可以拿回之前被抛弃的田地。
这类田地一般都是由官府租赁出去,但因为以上原因,很少有普通人愿意租佃。
所以还有两个规定:
第一个是,如果逃田已经被佃出去,田主归业后从旁边给他同等闲田补偿,等待佃期结束;
第二个是,如果逃田抛荒超过两年,允许百姓请射,请射后连续耕种三年,且该田已经抛荒超过十年,这块田就成为请射人的世业田。
目前还有地方在实行“佃户连续租佃逃田十年,则该田可为其世业田”的政策,不过对佃户们的吸引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至于请射的百姓,基本都是当地大户豪富,十有**和州县衙门中高层有关系,即便田主归业,他们也能通过种种手段让田主无法收回荒田。
是以陈佑对这条政策十分警惕,安排宋杞言巡视天下农事后,各地请射必须由县向州郡申请,提交宋杞言复核,然后备案存档。
以上种种,共同导致了一个神奇的现象:一面是有无产之民无田可种,一面是闲旷之田无人耕种。
百姓之所以会弃田逃走,要么是因为公债,要么是因为私债。
前者基本是租借了官府的东西没还上,或者赋税没有足额缴纳,收不上来的陈年旧账,官府免了也就免了。
可后者官府就没办法插手了,非但种类繁多,而且十有七八会导致欠债人倾家荡产、卖儿鬻女。而一旦私债难以在短期清偿,就必定会致使产生公债。
这种事情,这几年一直在外面跑的宋杞言比陈佑要清楚,不过这种事情难以处理且容易让主事人深陷泥潭,再加上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便略过不提。
“其三是水利田,去年兴修水利七百九十三处,开水利田六万三千八百一十七顷,尽皆入官募人耕种。
“其四是粮食。江南诸州参种谷物,江北诸州参种粳稻,比例都已达到最低要求,足以应对一般水旱之灾。另是占城稻已经推广至江南各州郡,只是百姓多以其种与高仰之地,肥沃膏腴之田仍以粳稻为主。”
说到这里,宋杞言顿了顿,补充道:“周山书院今春送到福建路的试验稻种,有几种穗粒远大于当前稻种,只是口感奇差,且多易倒伏、染虫。”
新稻种算是陈佑比较关心的事情,宋杞言所说的内容他都从书院项目组知道了,因此只是点头:“此事交给周山书院继续研究,你可以召集有司,看看怎么才能叫他们顺利把新稻种培育出来。”
宋杞言沉默一阵,低着头,十分谨慎地处理措辞和语气:“下官以为,如今仅有周山书院一处培育,就好似一条路,成功固然可喜,若失败,则又空耗数年。不若……”
他咽了口唾沫,语气愈加慎重小心:“不若另寻数组人员从不同的路子尝试,也可节省时间。”
“有理。”
陈佑笑着说出这番话。
“你可自行安排。”
宋杞言愣住了。
好在他一直低着头,而且及时反应过来,抑制住抬头打量的**,怀揣着诧异答应下来。
其后又汇报了诸如农具、牲畜、农事宣讲等涉农事项,陈佑一一了解之后,勉励几句,便打发宋杞言离开。
走出门口,他突然站住,扭头看了眼重新关上的木门,心中仍然感觉有些怪异。
不仅仅是之前试验新稻种的事情,更多是因为陈佑竟然没有问他关于天子册后的事情!
按照宋杞言的经验,既然在官家那边被试探了怎么看待首相,那么在首相这边肯定会被问到愿不愿意站在首相这边。
放到当下,对天子大婚的意见,基本上可以区分出一名官员对首相的态度。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陈佑真的只和他谈了农事相关,别说天子大婚了,当前朝局都没一句话涉及!
“宋参政?”
一声呼唤,宋杞言回过神来,却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官员抱着一摞案牍站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
宋杞言认识这青年。
中书省主书宋白,兴国元年进士,年初升任主书,负责协助陈佑处理案牍。
当年先帝在时流行开来的《诸葛传》就是此人主笔,乃是陈佑的得意学生之一。
宋杞言会想起宋白的身份,当即在脸上挤出笑容朝宋白点头示意,同时让开两步,不再挡着门。
宋白手捧着案牍,不好行礼,只是微微躬身:“下官进去给平章送公文。”
“嗯,你去吧。”宋杞言的笑容十分矜持,“我正好汇报完。”
说完,宋杞言当先离开。
宋白没有立刻进门,他稍稍转身看着宋杞言的背影消失在墙角,若有所思。
回头用肩膀推开房门,走进内间,一边放下案牍,一边针对这一摞公文里相对重要的内容一一进行说明。
待该办的事情办好,他突然开口:“山长,学生方才见宋参政站在门口回首凝望房门。”
“是么。”
陈佑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不等宋白开口,陈佑接着问道:“太宗实录什么时候能够校订完成?”
只这一句话,宋白就不敢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连忙回答:“年前能够完成,大概到新年能付梓印刷。”【1】
“英华殿那边呢?”
“《经》、《子》两部已经校对完毕,现在精力都放在《史》部,预计明年可以完成。”
“嗯。”陈佑点头,继续批阅公文。
宋白刚刚送来的案牍数量很多,一时半会批阅不完,他也不打算在这里干等空耗。
哪知他正准备离开,就听陈佑问道:“叫你去洛阳县,能管好吗?”
第六百九十七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三)
骤然听到问题,宋白没有太多犹豫,立刻回答:“学生服从山长安排,定会配合薛府尹管好洛阳县!”
现任河南尹是薛居正。
渤海海军步入正轨之后,陈佑把宁强从登州调回来重掌治安寺。
为了让宁强能够迅速掌握住河南府治安警力,久掌河南府的胡承约卸下河南尹的位子,兼任户部尚书,督税事。
然后让礼部尚书、参知政事薛居正改兼河南尹。
至少目前看来,薛居正的立场还是偏向于陈佑的,宋白去洛阳县,除了履历好之外,生存环境也不错,上头有薛居正和宁强顶着,面对权贵的时候压力不会太大。
“行,做好准备。”
陈佑一边说着,一边将笔头放入砚池。
墨汁顺着笔毫之间的缝隙往上蹿,很快就让整个笔头变得饱满湿润起来。
在砚台边缘压一压笔头蘸取的墨汁,陈佑嘴里随意地吩咐道:“去把刘河叫来。”
“喏。”
宋白行礼后恭谨退出,将诸事传达给手下官吏后,快步前往枢密院去找刘河。
刘河现在是谍报司内间案主事。
不过中枢两府都明白其人乃是陈佑心腹,宋白更是清楚陈佑单独召见刘河一般谈的都是私事,故而没有遣人去寻,而是自己亲自过去。
要说刘河现在的处境也不算好,他原本只能算是陈佑亲随,一跃成为六品官员执掌内间案,本就让枢密院上下有所不满。
再之后整顿武德司,完全是他在主导,又得罪了宫内宦官。
之前陈佑势大也就算了,这段时间因为天子册后的事情有人在预谋掀翻陈佑,刘河就成了一个突破口。
最重要的是有御史称陈佑任用私人执掌内间,非是为臣之道,有公器私用之嫌云云。
这份弹章有御史大夫董成林附署,显然这位正义感满满的御史大夫,看不惯陈佑通过种种手段揽权的行为了。
很快,刘河抛下手头工作,匆匆忙忙赶来政事堂书厅。
“相公寻河可是有事吩咐?”
“你先坐,我批完这几份公文。”
陈佑头也不抬,随口说了一声后,又叫仆役给刘河上茶。
这么多年来,别的不说,就凭刘河十数年如一日的帮他经营情报网而不追求名位,陈佑对待刘河都不会向普通下属那般。
正巧这几年后备力量逐渐培养出来,情报网既不需要刘河盯着,也不是他一个人能盯得过来的,陈佑便让他进了枢密院,好歹有个官身,也能照顾一下子侄辈。
陈佑做宰相这么多年,不正经一点地说一句“熟能生巧”并不为过,绝大多数公文奏疏,从头看到尾,内容看完,心里就有了大概的处理意见,再稍稍整理一下措辞,直接就能落笔。
顺带一提,正规公文上,大家用的都是楷书,而陈佑批阅的时候为了加快速度,多用行书。
然后这个也成了一条罪行,经常被人揪出来弹劾。
很快,一摞公文批阅完毕,按照发回、转阅、进呈等类别放在不同的框子里。
招呼宋白来取走公文,陈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这才看着刘河:“宫内宦官调查得如何了?”
听到这个问题,刘河立刻严肃起来:“好叫相公知晓,如今能确定的只有两点。
“第一,官家身边宦官多是建隆末兴国初挑选身家清白的小宦官教导培养出来的。
“第二,目前看来,这些宦官仍然忠心于官家。”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继续道:“因此我推测,宫里传出的流言,是官家有意放出来的。”
宫里传出的流言,大概就是官家对平章事陈佑肆意插手武德司不满。
比较神奇的是,最近闹得比较火的天子册后之争,反而没有相关流言传出来——更准确一点是没有同时关系到天子赵德昭和平章事陈佑的流言传出来。
陈佑点点头。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赵德昭依然对书院的课程和研究感兴趣,但他对军国政务也感兴趣。
或许是陈佑当年教得太好了,赵德昭虽然早就想亲自处理政务,可他一直忍着没动手,只在某些两府宰相不得不把天子抬出来的事件中发表意见。
而且由于遇到这类事情,陈佑等人都会提前跟赵德昭沟通,这就使得他的每次发言都会被两府坚决执行。
至少目前而言,官家赵德昭在某些不明真相的官吏百姓眼中,是那种天资聪颖的好皇帝。
原本陈佑还想继续在赵德昭面前念叨“民本”、“民贵君轻”之类的话语,当他发现赵德昭私下里培养了一群亲信宦官之后,就再也没有单独见过赵德昭。
就连和其它宰执一起见赵德昭,事先也会让刘河确认一遍有无危险。
他可不想当了何进!
当然也不想当耶律虎古,在朝堂之上被宰相韩德让用侍卫仪仗器械击首而亡,着实冤枉。
合目思索一阵,陈佑重新睁开眼看着刘河:“关于册立皇后,朝中如何看?”
“相公也知道,两府宰相中,除了巴相公和薛相公没有表态外,其余几位都认为官家当早育子嗣。由此,朝中大部分官员都认可这一点,前时书院研究结果公布出来后,不少人以为相公意欲反对官家立后,对相公有些不满。”
“不少人?”陈佑重复一遍,随即轻笑道,“看来人数的确不少,你都没办法直接说出名字。”
刘河默然。
片刻之后,他突然起身长揖:“另有一事,现如今诸多官员弹劾于我,且意图以我为刀攻讦相公。河私以为留在枢密院已无益处,非但易暴露在百官面前,更会连累相公,请相公允我辞官!”
突然来这么一遭,叫陈佑愣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莫名的神情,嘴里却道:“此等愚夫,何必在意,辞官之说,勿复再言!”
“相公!”
刘河仍欲再说,却被陈佑打断了:“此番叫你过来,是为两件事,你且记下。一者想法子接触到外戚卢氏,叫卢氏争取再出一后。二者赵则平即将回京,盯紧了看哪些人会去找他。”
任务来了,刘河不得不咽下原本准备说的话语,恭声应下。
第六百九十八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四)
庞府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魏仁浦在亲随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正巧庞中和出门相迎。
“魏常侍,中和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万育这话却是见外了。”
魏仁浦呵呵笑着,扶住恭敬行礼的庞中和,把臂而行。
要说现在,庞中和与魏仁浦的差距不算大,都有进两府参政的资格。
庞中和之所以敬魏仁浦,一是敬老,二是魏仁浦深受陈佑倚重。
当年南平灭亡,庞中和祖父殉难,庞家可以说是一落千丈。
幸得陈佑知恩图报帮衬一把,先是找关系捐献部分家产保住一家性命和耕读传家的资本,之后将庞中和收为幕僚教导提携,再就是说和与潘美结亲稳固家世。
到现在,女婿潘美乃是举足轻重的大将,庞中和本人是光禄卿,妻家更是府麟两州豪强显贵。
庞家现在的声势,比之当年也只稍逊一筹。若算上国势强弱,甚至可以说更胜往昔。
由此,庞中和是发自内心地把陈佑当作兄长,既然陈佑看重魏仁浦,他庞中和就愿意敬着魏仁浦。
两人进了正厅,庞中和将自家子女叫出来见人。
这是为了表示亲近。
魏仁浦事先没料到,不过他这般人身上常会佩戴一些奇物珍玩做装饰,拆下两个能入眼的充作见面礼送出去。
如此闲谈几句,庞家小辈离开,庞中和屏退仆役。
“常侍诸事繁忙,中和本不该叨扰,可现下有一事,不得不请常侍过府向商。”
都是自己人,魏仁浦也不打哑谜,直接就问:“万育可是想说天子册后之事?”
“是也不是。”
庞中和好歹跟陈佑学习过,遇到什么事都会多想一想。
“如今之事,看似是为天子册后,实际上却是为了平章。”
他顿了顿,缓缓道:“有人欲借天子册后,促使平章罢相!”
魏仁浦面色不变:“跳梁小丑耳,不值一晒。”
庞中和闻言,无奈苦笑:“若只是如此,我也不会忧虑了。我等皆知,平章之能,天下少有,平章之势,朝堂莫有当者。彼等跳梁小丑不足虑也,可虑者唯有,同明殿里那位。”
说到最后,他禁不住压低声音。
魏仁浦闻言也不由动容。
顿了顿,魏仁浦神情之中带着些犹豫,轻声问道:“你这话,可是平章所言?”
庞中和摇头:“此乃我所思所想。”
魏仁浦眉目之间,也不知是遗憾还是轻松,轻叹一声,开口问道:“万育可是担忧,官家直接下诏罢免平章?”
“正是!”
庞中和点头。
魏仁浦看着庞中和,终是忍不住起身来回踱步。
庞中和见状也站起来,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魏仁浦思考结束。
厅内气氛越来越沉重,只有魏仁浦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拍在庞中和的心头。
庞中和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这次请魏仁浦过来,明着是问计,实际上却是想知道魏仁浦对陈佑的支持会到哪一步。
这是他自作主张的试探。
他知道,很多时候,人心禁不起试探。可他也知道,真正意志坚定的人,无论经历怎样的磨难,都会不改其志。
若是因为这次试探导致魏仁浦离心,他自会去向陈佑请罪,可绝不会后悔!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仁浦终于停下脚步。
他直直地盯着庞中和,出声道:“平章曾说过权力之来源与制衡,官家亦曾从学于平章,不会不知。”
庞中和试探着开口:“常侍的意思是……”
“这天下,离不开平章!”魏仁浦语气坚定,“若内外文武支持平章,则天子亦不敢逆民意。”
庞中和闻言,长揖道:“如此,有劳常侍奔波劳累。”
两人非常默契地没有谈及这么干的后果。
携“民意”威逼上官,不论成败,都不会再有缓和的余地。
……
“他们还准备等赵则平回京。”
蒋树神情有些无奈,闷闷地喝干一杯酒。
马如风闻言笑道:“赵则平毕竟是江相女婿,江相致仕后,彼等只得仰仗赵则平,在其回京之前不愿掺和也是正常。”
蒋树轻叹一声,转身为窦少华添上酒,嘴里道:“窦相可是确要请辞?”
“声势都放出去了,你以为是谁放的?”
窦少华满脸忿忿。
他一直是秉持着不彻底倒向一方的想法,每次商议军政,都会站在对他有利的一边。
开头一年还好,占了不少便宜。
可后来,尤其是最近一年,接连遭受打击。
正如旁观者所看到的那样,他为子孙计,趁着现在还能全身而退主动请辞是最好的选择。
蒋树闻言,脸上的神情愈加无奈。
当初联合一干将领试图趁着军事会议把简宏彦推上参政之位,可惜没能成功。
后来简宏彦倒是升任参政,也愿意继续做大家的领头人,可惜蒋树获得的有限,毕竟这不是他的功劳。
好在他看到了窦少华的颓势。
再颓势的宰相,他也是宰相。
正巧窦少华急需底下官员支持,几次接触之后,窦少华在蒋树的牵线下同简宏彦联手,这才坚持到现在。
蒋树有窦少华站在背后,自身地位也水涨船高,在这个团队里也属于说话管用的一批人之一。
可惜了,窦少华即将致仕。
蒋树端起酒盏敬窦少华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旁边作陪的马如风为两人满上,嘴角挂着笑意道:“相公、殿帅何必忧虑?”
蒋树瞥了他一眼,借着酒意道:“青岚尚且年轻,不知朝堂险恶!”
倒是窦少华心思急转,抬手拦了一下蒋树,神情认真地看着马如风:“贤侄可是有破局之法?”
马如风自矜一笑,随即肃容拱手:“相公虽有旧疾,可也能操劳政务,何以请辞?”
“这不是废……”
蒋树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酒醒了,脊背生汗,看了眼窦少华,闭嘴不言。
窦少华微微点头,若有所思:“贤侄的意思是官家?”
“正是!”
马如风明白窦少华懂了,点头道:“宰相致仕,天子照例当挽留三次后加官允之。若天子挽留四次,当如何?”
第六百九十九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五)
当如何?
当然是留下了!
若天子真的连续四次下诏挽留,任谁也没办法说他窦少华恋栈权位。
见窦少华意动,马如风意有所指:“当今天下,终究是姓赵。咱们的陈平章早两年顾着面子不愿意驱逐宰执,到现在即便他舍了面子,也做不到了!”
听他这话,蒋树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窦少华则是微微点头:“我等尽皆忠良,不是陈将明那般背主之人所能比的。”
他这话,马如风听了就当没听见。
当今天下,但凡年龄超过三十五岁,少有人是从一开始就跟着赵鸿运一家征战夺位的。
就说他窦少华,当年身为石晋禁军将领,赵鸿运叛晋的时候,他劝上官作壁上观,后来做了赵周将领,也没见他多么怀念石晋。
不过马如风他祖父倒是一直跟随赵鸿运,谈到这种话题,自然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闲谈几句,马如风将话题重新拉回如何保住窦少华的相位上,商讨一番后,各自散去。
马如风孝期过了先是走了其父的关系,到州郡做一任幕僚官,今年年中入京任左补阙,属于天子近臣。
有祖父余荫在,再加上他本人的努力,短短数月,就得了官家信重。
由此,也从日常言行中,得知官家同陈佑已有隔阂,更从近处观察了陈佑如何以天子的名义操纵朝政。
再联系到当年祖父故去之前的种种言语以及坊间传闻,马如风现在是把陈佑当作奸臣乱党来看的。
数日之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史馆大学士窦少华以旧疾乞骸骨。
当日,马如风往同明殿求见天子。
在门外站了片刻,内给事唐思恭走出来:“马补阙请随某入殿。”
说完后,却站在原地不动。
马如风了然,拱手一礼后快步上前。
走到唐思恭身边时,只听唐思恭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官家不喜。”
话音未落,他便快速转身越过马如风,在前面走进殿内。
马如风脚下不停地向前,速度却不由放慢。
唐思恭只说了四个字,马如风根本无法得罪官家是因何事而不喜。
如果是因为窦少华被迫请辞,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如果是为了其他事,马如风接下来必须小心谨慎,以免触碰雷区。
马如风有幸见过被驱赶进入天雷军所布设雷区的牲畜,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凄惨非常。
他现在已经得罪了首相陈佑,若是再惹恼了官家,下场恐怕比入了雷区的牲畜好不到哪里去。
进殿先行礼:“左补阙臣马如风拜见陛下!”
“免礼。”
淡漠到毫无感**彩的声音响起。
马如风起身,再次一礼后坐到椅子上。
“马卿可是有要事?”
赵德昭端坐在御座之后,看着马如风,直接就开口询问。
显然,要是马如风没什么“要事”,可能会使他心情更差。
皇帝心情差了,通常都不会放任那些让他心情变差的人好过,除非真的没办法——比如现在的陈佑。
现年十五岁的赵德昭,长相和先帝有六七成相似。
虽然幼失其怙,但本身聪慧,加上后天教育,如今已经算是一个成熟的皇帝了。
至少这个不怒自威的气势,着实叫马如风心中惴惴,连忙道:“回禀官家,臣是为窦相公乞骸骨一事而来!”
赵德昭闻言皱眉。
目光移到桌面上摆着的奏疏上,稍作停顿,伸手翻出掏出窦少华的《乞骸骨疏》。
这一下把马如风正要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只好闭嘴等他看完。
扣除其中修饰的文学性语句,整篇奏疏的内容一句话就能概括:臣身有旧疾,难以尽忠王事,故乞骸骨归乡。
迅速看完,赵德昭瞥了一眼马如风,抬笔将奏疏驳回,然后摆到桌边:“叫李穆拟一份慰留诏。”
唐思恭答应一声,取了奏疏出门。
赵德昭这才重新正眼看向马如风:“说罢,什么事。”
马如风毫不滞涩地开口:“臣前几日方才见了窦相公,窦相公精神矍铄,一餐能食斗米,视之不似老迈不堪之人。且言谈之间,窦相公仍愿为陛下尽忠,为天下尽力,不当于此时辞官归老!”
“是么。”
赵德昭吐出两个字后沉默起来。
马如风抿唇不语,静静等待。
好一阵,赵德昭再次开口:“你以为……”
话说一半,他突然停下来,有些疲惫地靠到椅子上,挥手道:“若无事,便下去吧。”
话说一半最为可恶!
马如风如鲠在喉,却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只得起身行礼,恭敬退出。
殿内只剩赵德昭一人,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在殿中空地上来回踱步。
就在马如风来之前,赵德昭刚刚从身边宦官口中得知一件事:太后有意让他立卢孟达的嫡女为后!
其实赵德昭不在意皇后是谁。
他之所以授意官员提起此事,正如众人所想,是为了拿回权力。
当然了,按照他的想法,如果陈佑肯老老实实放权,以后继续让陈佑当首相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皇帝揽权是本性,追求的是权力在手的安全感,至于怎么用,他还真不在乎。
反正当年先帝也好,陈佑也罢,教育他的都是“首在用人”。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边陈佑还没解决,那边母亲就想控制他的婚姻!
越想越烦躁!
“官家,李中允等在廊下。”
不知过了多久,唐思恭回到殿内提醒赵德昭。
赵德昭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御座:“宣。”
……
窦少华第二次请辞继续被慰留,朝廷文武基本上都做好了宰相更替的准备。
十月辛丑,秘书监杨子任领诏令巡视洛阳境内诸书院,五日乃毕。
巡视结束,赵德昭立刻召见杨子任。
先问书院情况,杨子任一一对答。
如今洛阳最有名的私人书院,一个是周山书院,一个是求贤书院,还有一个则是专供女子进学的巾帼书院。
巾帼书院是太后亲妹卢云华在管理,从教员到学院都是女子,杨子任为了避嫌没有过去。
而周山和求贤之中,杨子任较为推崇周山,而对求贤书院——尤其是其中的吏学院——颇有微词。
只不过赵德昭的关注点不在这方面,没有就此深谈,叫杨子任略有遗憾。
待此事说完,赵德昭稍稍犹疑,终是开口询问:“杨卿以为,平章事陈佑在朕立后一事上,持何态度?“
杨子任闻言,大概知晓赵德昭的心思,无非是陈佑一直没有正面表态,他心里没底。
略一思忖,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官家欲知陈平章之意,何不直接去问陈平章?“
此言一处,赵德昭愣住了。
第七百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六)
当你开始警惕甚至敌视某个人,基本上会下意识地忽略“沟通”这一最方便快捷的选项。
所以,杨子任,发现了盲点!
赵德昭回过神来,立刻在心底盘算直接找陈佑问是否可行。
到底是年轻,脸上的神情十分轻易地将他的情绪展示出来。
杨子任眼看着赵德昭面色变换,就知道他听进去了。
这些年因为天子年幼,皇权被相权侵占,身为秘书监的杨子任也就更多地参与进外朝政务。
虽然时常因为政策执行的问题和陈佑闹出矛盾,但杨子任对陈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警惕逐渐发展到如今的认可。
如果可能的话,他不希望皇权相权之争打断陈佑持续推进的改革。
至于陈佑在斗争中获胜的可能性。
杨子任仔细评估之后确认,除非现在有一场举国之战,陈佑带兵出征得胜归来,否则即便完成改朝换代,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以陈佑现在权势,最多保证天子在脑子正常的情况下不敢动盘外招下黑手。
杨子任觉得自己未来的主要任务,就是保证这君臣二人不会因为沟通不畅导致行险一搏。
好一会儿,赵德昭终于下定决心,重新将注意力放到杨子任身上:“杨监颇有才具,只做秘书监,着实屈才了。”
杨子任微微挑眉,起身行礼道:“掌邦国经籍图书,乃臣之幸也。且人贵自知,臣知吾之能在参赞谋划而非决断处事,做一任秘书监,为陛下参谋国事,正合其能。”
忠臣啊!
赵德昭心中感慨,要是人人都像杨子任这样,他就能放心做研究了啊!
……
“今年以来,各地边将擅自制造冲突的行为愈加严重,截止到本月十五的统计,总共发生了八起调动兵马超过两百的边境冲突,一百至两百的有十五起。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六月份渤海海军‘探查银矿时被日本军队袭击’一事。”
都堂议事厅里,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白崇文正在汇报他所负责的一摊事项。
两府宰相、参政们围坐在圆桌周围,一个个神情严肃。
“根据内间案的反馈,边境地区明显有一种‘掀起战斗才好立功’的风气蔓延,大部分将校和普通士兵,都热衷于主动找机会发起战斗。
去年幽燕一代主动进攻契丹失败后,这股风气被短暂压制,到六月渤海海军抢占银矿获得朝廷支援,才又兴起。边军主动引起的冲突,有超过七成发生在八月以后。”
六月发生的事情,八月才统计它的影响,这是考虑到消息的传播速度而做出的筛选。
白崇文说完,王彦川第一个开口:“恶果已然显现!我很怀疑,朝廷现在还能不能控制住边军将领?一个不好,藩镇之乱殷鉴不远!”
这话也就在这个议事厅里说一说了。
四年前六相公就是靠着支持边境发起小规模战斗维持军功晋升制度获得绝大部分军队将领的支持,从而能够大刀阔斧改革,通过剥夺各节度使控制民政和后勤补给的权力削平各地方镇。
如果王彦川站出来公开表示这种情况应该被禁止,恐怕不用陈佑主动提起,就有人会鼓动王彦川罢相了。
这可不是王彦川怕了,纯粹是不想挑起国内矛盾。
巴宁泰显然清楚王彦川的想法,开口接过话头:“当时这也是咱们都同意的,况且从军备司的反馈来看,各地兵马大都依赖朝廷补给,就算有人造反,除非接连拿下仓库所在重镇,否则也就是个早败晚败的问题。”
巴宁泰对洛阳境内的禁军战斗力十分自信,自认为天下第一强军,非此等兵马莫属!
对巴宁泰的话,陈佑点头附和:“确实如此。只不过边军将领擅起边衅的情况太过频繁,是该整顿了。”
这话说完,屋内陷入了极为尴尬的沉默。
是得,要整顿,
可是,要怎么整顿?
这涉及到责任,提出方案的人能不能、敢不敢承担起方案失败的责任?
好一会儿,陈佑环视众人,沉声开口:“枢密院仔细研究一下,看有没有什么两全的法子。”
一人技穷,群策群力是个好法子。
不同于这群宰相参政,底下官员提出这类涉及国家战略的建议时不会考虑历史责任之类的,因为一旦他们递交了方案,责任就转到了负责决策的宰相们头上。
巴宁泰点头,代表枢密院应下这件事。
陈佑转头看向胡承约:“德俭说说你这边的情况。”
胡承约兼任户部尚书,总领财税相关事务。
“我这边的话,现在正在做今年的上计准备,具体数据要到十一月底才能拿到。十月值得一说的就光禄寺,光禄寺的保济局上报十月十一月是产子高峰期,各项助产安胎以及小儿孕妇常用药需求比往年多出一成。”
保济局,光禄寺惠民药局下辖的一个专门负责小儿科和妇产科的医疗机构。
宋时惠民、和剂二局属于太府寺,周是因为光禄寺被改组成类似管理国有资产的部门,为了方便调动内部药物资源,便在其下设置了惠民药局。
与之相同的还有一个济民局,职责大概是临时赈济生无所依的贫民,培训并为他们介绍工作。
济民局多次发生介绍前来求工的贫民为豪富家奴的事,上下官吏换过三遍,才至少在州郡大城杜绝此类现象。至于偏僻小城,监管困难。
“天下户口增多,粮食收成得抓紧了。”陈佑记下一笔。
宋杞言顺势开口:“现在不缺田,只缺种田的人。“
“还缺良种熟肥。”陈佑笑着补充一句。
屋内轻松起来,即将致仕的江夏青也笑道:“水利田也缺。”
“说到底还是缺钱!”薛崇啧了一声,“要是有钱,水利田也不会太缺。”
“财神爷得努力努力了!”巴宁泰喊了声胡承约的绰号,又引起一阵笑声。
说笑几句,继续讨论正经事。
一直到接近未初,所有事项才讨论完毕。
不等众人想好吃饭的问题,天子身边的宦官唐思恭敲门走了进来:“官家体恤诸相公操劳国事,特令御厨备下餐食,供相公们在都堂用餐。”
第七百一章 明志立旗且随风
众人起身朝同明殿方向躬身行礼致谢。
唐思恭指使都堂仆役将饭菜端进议事厅,然后走到陈佑身边,低声道:“劳烦平章移步,官家有几句话要下官转告平章。”
议事厅内诸人不由自主放缓动作,巴宁泰等人一边轻手轻脚地调整自己面前饭菜的位置,一边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放在陈佑身上。
“好。”
陈佑神情淡然地放好碗筷,朝巴宁泰等人点点头,带着唐思恭出门来到廊下拐角,四周无人,适合密谈。
两人站定,陈佑开口:“官家有何事要唐给事转告某?”
唐思恭挺直腰杆,肃容道:“官家着下官问平章:何人可为天家妇?”
一阵寒风吹过。
陈佑紧了紧衣袍,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此天子家事耳,朝臣焉能置喙?”
唐思恭闻言一怔,随即微微躬身,露出讨好的笑容:“平章莫要为难下官了,官家即问了平章,下官就得带回去一个确切的回答。”
陈佑没有理会,直接转身朝议事厅去,只留下一句:“你且如实告知官家便是。”
……
“他是这么说的?”
赵德昭皱眉不已。
唐思恭连忙道:“奴婢安敢欺哄官家!陈平章的确是说了这番话!”
赵德昭瞥了眼唐思恭,从鼻子里哼出声来:“谅你也不敢!“
没理会唐思恭的马屁,赵德昭起身踱步,仔细考虑陈佑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两年不再向陈佑请教政务,但赵德昭一直牢记陈佑从前的教诲,观察两府宰相们日常执政的一言一行,并与日后发展一一对应。
最大的收获就是:当陈佑提出一个对你有明显好处的选项,一定会有一个在很长时间以后才会暴露的坑在等着你。
两府之中能同陈佑斗一斗的,也就江夏青了,可惜大多数时候,两人是一边互坑,一边心照不宣地坑别人。
赵德昭自认为他还不没到陈、江二人的水平,因此对陈佑的种种言行格外警惕。
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头绪,赵德昭略显烦躁地将唐思恭赶出去。
独自一人坐到桌子后,拿过纸笔写下册立皇后的利与弊,试图分析出陈佑的心思。
……
丁未,令在小雪,晴。
今日陈佑休沐在家。
上午去书院讲课,顺便见了通过秋解的师生。
经过这几年的发展,科举考试逐渐形成定制。
比如每年九月到十一月间,各州郡举办发解试,通过者可参与礼部试;礼部试在每年二月底三月初举行,考生需要在二月初抵达京城登记;各科通过后根据科目和名次不同授予官阶,但必须参与吏部试获取职事。
同时,政事堂规定,每一次发解资格三年有效,也就是说通过一次发解试,可以参与三次礼部试。
相比后来的秀才、举人终身有效,这个发解资格三年有效的制度要严格得多,但比其从前的一年一考,足以让广大学子高呼仁义。
不过这样的仁政依然让一部分人不满,不满的点集中在吏部试。
本来科举发展到现在,已经形成进士科一家独大,以及过了省试就能授官的局面。现在重新提高诸科地位暂且不提,又恢复吏部试,让人心头不爽。
好在即便没能通过吏部试,也能正常待缺,只不过没有优待,勉强还能接受。
勉励书院师生安心备考后,陈佑乘车回家。
按照计划,下午这半天时间,他准备看看书练练字,陪陪妻儿。
没想到吃完饭没多久,魏仁浦、刘熙古等人先后上门。
魏仁浦刚到的时候,陈佑在书房见他。
还没聊两句,刘熙古、梁关山就到了。
陈佑只好带着他们转到偏厅。
茶水才上,庞中和、韩向阳、汪弘洋、范贞卿、李克榕仿佛接力般过来。
虽然偏厅也能坐下,但陈佑还是选择去正厅。
一众人等坐下,满堂尽皆朱紫辈。
八个人,两名尚书、三名寺卿、一个尚书左丞、一个近卫司副都指挥使,还有一个即将拜相。
这是陈佑立足朝堂最核心的班底,或者说,是最核心班底在洛阳中枢的那一部分。
几人坐在陈府正厅安静喝茶。
好一会儿,陈佑放下茶盏开口:“说说吧,约好了这时候来我这边是为了何事?”
魏仁浦等人互相看看,最终庞中和先开口:“好叫兄长知晓,中和等人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这就是庞中和的优势所在了,他和陈佑毕竟能以兄弟相称。
这一开口,就拉近了距离。
只是陈佑却没有立马回应。
他先是看着庞中和,紧接着一一打量诸人,眉头渐渐皱起。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何事?”
这一次,魏仁浦等人眼神交流的时间更长了。
也不知他们到底是如何通过眼神达成共识的,总之由地位最高的魏仁浦代表众人开口:“回禀相公,仁浦等人想知晓,若是天子下诏罢相,相公当如何处之?”
此话一出,屋内寂静无声。
陈佑眼帘微垂。
意料之中的事情。
如果周国已经传承百年,魏仁浦等人是不会问出这种问题的,因为那时候的周国如果能保持如今的发展势头,就不是一个权臣所能颠覆的。
而现在,想要一步到位有点难,逐步蚕食以至鲸吞却不是很难。
陈佑仅仅想做权臣,还是有更大的野心,这将决定魏仁浦这些人的态度。
若是前者,他们将在支持陈佑的时候,仍把天子放在首位,若是后者,那自然是以自身所处的利益集体为重。
不知过了多久,陈佑轻笑一声,轻声开口:“贼人矫诏,当杀之。”
此话一出,表明态度。
魏仁浦等人一同起身,长揖到底:“喏!”
“诸君且坐。”
陈佑双手虚抬:“民心即天心,民心若在我,则天子亦不可改。诸君且诫之勉之。”
范贞卿扫视身周同僚,然后朝陈佑拱手:“吾等皆知此,然今天子欲亲政,不知相公可有对策?”
“天子若要处理政事,让他处理便是。”
陈佑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叫范贞卿等人脸色大变。
第七百二章 天子何以顺汝心(一)
陈佑没料到他们会有这么大反应,只得多说一句:“总归我等早就将部分奏疏送到天子面前,再多一些也无所谓。”
魏仁浦等人也是之前太过紧张,一时没想起来。
经陈佑一提醒,全都松了口气。
陈佑见状,暗叹一声,随即打起精神:“原本准备明日再一一寻诸君谈话,既然今日都来了,也就不等到明日了。”
魏仁浦八人正襟危坐,等着陈佑吩咐。
“窦伯菁已经两次请辞被挽留,不论他是真心想请辞,还是做做样子,九成可能会在后日朝会上再次请辞。”
陈佑看向魏仁浦:“明日上午你入宫谈南疆军政事。我已经上书请天子拜你为宰相,天子如何,就看明日。”
明天双日,拟好制文,后日朝会单日,正好宣读。
时隔四年再一次册命宰相,把以前的规矩拿出来用,为的是仪式感,展现宰相与其他官员的不同之处。
魏仁浦点头,转而问道:“若是天子问立后之事,我当如何应答?”
“随他去吧。”
陈佑丝毫不在意此事。
“天子年龄摆在那,成婚与否都没太大区别,反而是阻拦天子成婚,有妨碍皇家子嗣之嫌。”
话一直很少的李克榕突然开口:“敢问相公,周山书院那男女早婚早孕伤身伤神可是真的?”
“茂才若是有兴趣,我这有书院送来的论文,你可带回去仔细研读。”
“倒非如此。实乃我闻广陵周氏有一女,年十四,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或不足为后,亦可进献为天子妃嫔。”
陈佑懂了。
其他人也懂了。
安静一阵,梁关山轻咳一声:“其家世如何?”
李克榕朝梁关山点头示意:“其父数年前已殁,如今跟随母亲寄于其兄长家中,我知道此事却是其兄长欲将其献与王格为妾,王格说与我知。”
王格乃是王朴亲弟,如今也是天命之年。
陈佑闻言,稍一思忖,吩咐道:“去问清楚此女作何想法。”
说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只要这女子尚未嫁人,相比于被兄长拿出去当拉关系的筹码,肯定愿意入宫拼一下。
甚至于,即便嫁为人妇,也可以离婚。
前有汉孝景皇后王娡,后有宋章献明肃皇后刘娥,中间若是多一个周氏,也不奇怪。
此事略过,陈佑继续叮嘱其他人:“义淳这边,今年考课结果尽快拿出来,升迁降黜要放到整个天下通盘考虑,还有就是为明年科举腾出位置来。”
刘熙古点头应下:“熙古晓得。只是有一点,今年刑部要求重新审查各州郡刑案卷宗,要我们这边等一等。”
“刑部大概什么时候能好?”
“冉尚书给出的时间是十一月中。”
“州县主官和法曹、治安曹暂且略过,先把其他的做好。具体调动你们可以慢慢来。”
“好。”
稍稍停顿,陈佑补充道:“这两天你整理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重要职事,后日朝会拿出来说一说。”
……
“左补阙臣马如风拜见陛下!”
“起来吧。”
马如风起身坐到椅子上,微垂着脑袋等待赵德昭询问。
赵德昭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仔细打量了一会马如风。
“马卿前来,是为何事?”
马如风立刻道:“回禀官家,臣此来是为平章事陈佑。”
“哦?”
赵德昭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耐烦。
“陈平章又怎么了?”
毫不掩饰的话中情感被马如风捕捉到,但他不知赵德昭究竟是对谁不耐烦。
迅速考虑一番,他谨慎开口:“臣听闻左散骑常侍魏仁浦、吏部尚书刘熙古、工部尚书梁关山、肃政大夫韩向阳、鸿胪卿范贞卿、光禄卿庞中和、尚书左丞汪弘洋、近卫司副都指挥使李克榕等八人,一同拜访平章事陈佑私宅。”
八个名字从马如风嘴里吐出,每说出一个名字,他都会顿一下,以示强调。
说完,不等天子回应,他立刻补充:“臣驽钝,不知究竟是何军国大事如此紧急,竟等不得明日,而需彼等散衙之后寻到首相府上商讨。”
说着,他悄悄抬头看向天子。
果然,赵德昭现在脸色阴沉,隐有忌惮之意。
马如风心下大定,决定一击即退,不再纠缠此事,而是转移话题:“臣闻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官家当早立后嫔,广蕃子嗣,方可以告太庙,慰祖宗!“
他这突然转换话题,叫赵德昭一时难以适应,脸色接连变幻,最终冷笑一声:“马卿倒是忠心。“
“此乃臣之职责。“
“职责?补阙之职何责也?”
马如风怔住,随即起身长揖:“回禀陛下,补阙、拾遗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凡发令奉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大则廷议,小则上封。若贤良之遗滞于下,忠孝之不闻于上,则条其事状而荐言之。”
“呵!”
只这一声,马如风连忙下拜:“臣惶恐!”
“少做此嚼舌之举!”
赵德昭板着脸,语气冷然地说了一句,紧接着挥手道:“下去吧。”
“臣告退。”
马如风不敢多言,再拜而起,恭谨退出。
赵德昭沉着脸将桌上解了一半的题收起来,拿过摆在一旁的奏章仔细浏览,上面大都有两府宰相的批语,少部分空着等他这个皇帝亲自批阅。
他心情烦躁之下,浏览奏章的速度慢了不少,才刚看完三份,随侍身边的宦官就近来禀报左拾遗何德彦请求觐见。
他叹一口气,放下奏章叫宦官带何德彦入内。
待何德彦行礼后,他照例开口询问:“何卿来此,是有何事?”
何德彦立刻道:“回禀官家,臣是为学政之事而来。”
听到这话,赵德昭神情稍稍放松。
何德彦其实犯了天子名讳,只不过赵德昭即位时候下诏二名不偏讳,原本何德彦参加科举的时候已经改名何彦,赵德昭知道之后为了特意让他改回来,也因此对他比较看重。
此时听到自己看重的臣子没有拿这段时间被一遍遍提起的问题来烦自己,赵德昭自然心情变好。
他全身放松靠在椅子上,语气也平和了些:“此等杂事,你不去找宰相,到我这边来是作甚?”
“臣乃天子拾遗,非是宰相拾遗。”
只此一句,叫赵德昭龙颜大悦。
第七百三章 天子何以顺汝心(二)
心情好了,态度也就变好。
赵德昭呵呵笑着:“何卿忠心,我素知之。”
说话间,他扭头看向身边侍候的宦官:“岭南送来的珍珠,取一盒送给何卿。”
何德彦立刻谢恩。
除了皇家,少有人能如此大气,珍珠论盒送。
重新坐下,何德彦终于能够说正事:“前些时日秘书监杨学士巡视河南诸私学,臣有幸随行,惊觉‘吏学院’盛行京畿,这几日寻到各处官衙查访,有了些许发现。”
见何德彦神情严肃,赵德昭也不由收敛笑容板起脸来,听何德彦如此说,他立刻问道:“是何发现?”
“京畿诸衙署,胥吏出于‘吏学院’,十有五六,近年来又多入流外考至勋品。长此以往,臣恐一衙胥吏流外出于一门,便是有朝廷委任,官员上任也将被胥吏威逼裹胁,时局混乱,必自此始!”
何德彦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交给宦官递到赵德昭面前,然后继续以“这事再不管就要亡国了”的口吻叙说自己的发现与见解。
也不知是他的话语有感染力,还是他收集整理的数据有说服力,赵德昭脸色愈加严肃。
好一会儿,赵德昭突然将奏章拍在桌上,大声呵斥道:“蠹虫!蠹虫!”
还没说完的何德彦立刻闭嘴不言。
赵德昭依然忿忿,他起身走了两步,瞪着何德彦,语气生硬地吩咐:“你继续说!”
何德彦站起来微微躬身,继续解说:“在偃师县衙,胥吏总计二十三人,其中八人出自求贤书院吏学院。据查,去年偃师有两名胥吏得入流外九品,皆是求贤书院出身……”
流外官经过多次考课能入流内,这是早就有的规定,而胥吏被主官推荐经过多次考课能入流外,则是兴国初年才定下的规矩。
这个“多次”并没有规定死,但至少是三次,一般是一年一考。
也就是说,去年偃师的两名胥吏,从兴国元年开始就被偃师令推荐参与考课,连续三年为上等,才终于在去年年底考课结束后升入流外。
一般小吏负责的庶务相差无几,只要认真干,基本都能得一个上等。
所以重点在于被偃师令推荐。
再加上这两个都是求贤书院出身,而求贤书院乃是赵普、刘松鹤等人创建,江夏青对该书院极为关注。
哪怕不多谈其它,只把这些事实列出来,就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了。
等何德彦终于说完,赵德昭的情绪也稍稍平缓。
他挥退宦官,坐回御座,抽出一本奏章:“何卿以为平章事所言如何?”
何德彦接过奏疏。
是平章事陈佑的《请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表》。
都不用翻开,何德彦就能清楚地猜到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
不过既然天子让他开,哪怕装模做样也得看。
果然,扣除其中的文学性辞藻,这份奏章的主要内容一句话就能概括:希望册命魏仁浦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仔细看完每一个字,何德彦恭敬地将奏疏放回桌上,退回原位拱手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举短期内可增强平章权威!”
赵德昭立刻抓住重点:“长期又当如何?”
“臣闻先时平章与胡参政乃是故交,如今却是间隙难消。”
顿了顿,何德彦接着道:“臣又闻,两浙赵常侍素与平章善,兼且治政多从平章之策,然平章数次阻拦赵常侍入两府。”
稍稍停顿,打量了一下赵德昭的脸色,见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何德彦继续加把火:“平章终究是人臣,便为首相,也无法强压其余宰相。原本魏常侍等八人名相仿、位相若,魏常侍一日拜相,且不提其余人等如何自处,单是门下出一宰相,平章事便不可如往日般相待。”
简单来说就是:别看魏仁浦当宰相有一时好处,陈佑这一帮人以后一定会内讧。
“嗯。”
赵德昭微微点头。
他依然记得,陈佑当年经常挂在嘴边的“权力制衡”。
此时听何德彦这么一说,似乎可以用在当前朝局之中。
而且,用陈佑交给他的手段来对付陈佑。
他这个学生,足以称得上出师了吧?
想到此处,赵德昭嘴角微微上扬:“何卿不负拾遗之名。”
何德彦再次一礼:“有助陛下,有益国家,此乃臣之幸也!”
……
安仁侯府,江夏青捏着刚刚收到的纸条,沉默良久,伸手将纸条丢尽火盆,待其燃烧殆尽,拿起火钳将灰捣散。
坐在他对面的陈槐见状好奇,却不敢多问,只是微微垂首低眉,静静等待。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江夏青看向陈槐:“说到哪了?”
陈槐立刻回应:“说到窦相乞骸骨一事了,据说窦相要在后日朝会上第三次请辞,好像是要等官家当众挽留。”
江夏青嗤笑一声:“天真!”
“还望相公指点。”
“彼等可能确保天子一定会再三挽留?”
“有马如风在,窦相等人当知官家心思。”
“人心易变,况天子乎!”
江夏青微微摇头,伸手指点着陈槐:“此乃彼等之所败也,汝欲入两府,当引以为戒。”
陈槐连忙恭声应下。
之后又语气迟疑地问道:“那这次,窦相必败无疑?”
“必败无疑。”
江夏青态度坚定。
“如果马如风明日不能说服天子,魏仁浦拜相再无疑议,窦伯菁能主动请辞,已经算是陈将明手下留情了。”
见陈槐认真仔细地倾听,江夏青态度稍微放好一些:“我会上书,请求将政事堂四名大学士定为常制,如若能成,参政必将空出一个位置。
“你这几日多去联络部寺主贰官,我只能说在两府讨论的时候支持你,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自己。如果我请辞之前没能把你推上去,就等则平稳住开头这半年再说。”
陈槐闻言,连忙起身行礼:“槐定不负相公所望,日后定会好生辅助则平贤弟,不叫贤弟在两府孤立无援。”
十月戊申,辰初,魏仁浦入宫求见天子。
辰时三刻,魏仁浦出。
辰正,敕令至翰林院,令拟《授魏仁浦同平章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