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章 勾画天下如沙盘
梁关山跟着笑笑:“一介老朽,说话也没几个人愿意听。”
“会有人听的。”
陈佑低声说了一句,紧接着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后面,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活页装订的书本翻了翻,拆下其中一页。
重新回到这边,将书页递给梁关山。
一边坐下一边开口:“这些人,都会听你的。”
梁关山看着手中书页,这张纸上有十个标注着职事的人名,从他们的职事来看,全都在关西,遍及文武。
只不过都是些中层官员,高层的一个没有。
梁关山沉默一会儿,仔细回想他有没有关于这些人的记忆,之后才将书页放下,看向陈佑问道:“这些人,可信吗?”
“可信。”
陈佑没有多做解释,梁关山点点头,不再询问。
两人毕竟不是宰相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谈了些风花雪月,梁关山在王府留宿。
翌日,梁关山离开王府住进驿馆,他不准备再往东行,而是直接在驿馆离写下致仕奏表,然后住在驿馆等待回复。
梁关山离开之后,彭继道从侧门进入王府。
他进门之后就被带到书厅。
坐下之后,陈佑轻叹一声:“有六七年没见了吧?”
“上次见大王还是兴国四年。”
“这年头,想见一面可不容易。”
陈佑无奈摇头,紧接着开口问道:“官家相信你了?”
“或许还有怀疑,但他可以相信我。”
“是么。”陈佑露出笑容,“看来还得做出些事情来才能叫他信任。”
“大王不是说……”
“造假会被拆穿,说真话不会。”
听到陈佑说这话,彭继道有些诧异,随即反应过来:“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事涉国运,不一定能成。”
这下轮到陈佑面露惊诧之色了。
沉默一阵,陈佑决定不去纠结此事。
鬼神之事,敬而远之。
“不是。明年辽国会有异动,刀兵之祸将起。”
“这样啊。”彭继道神色复杂。
“不是我这边做的。”陈佑仿佛看穿了彭继道在想什么,开口解释,“辽帝这两年稳住局势,准备汰旧纳新。”
“嗯。”彭继道点头,似乎是相信了。
陈佑见状,没有去揣测彭继道的心思,转而问道:“那帮人考虑清楚了吗?”
谈及此事,彭继道不敢懈怠,集中精力应对:“已经谈妥,暂时先由我出面。”
“是么?”陈佑嘴角上扬,眉眼间却无笑意,“那他们等尘埃落定再出来?”
彭继道点头:“我师父可以列为道宗。”
“原来如此。其实等你控制住局面,无需他们认可。”
陈佑随口一提,不再劝说:“等官家相信你之后,就可以开始尝试了,你得有所求。”
“嗯。”
“先从释教开始,你亲自动手,带人将所有经文道教化,之后追毁所有没道化的经文,只保留一份原版。再之后,老子化胡嘛,你应该能懂。”
……
此事谈完,终于说到天子的事情。
“官家想叫大王奏请封禅。”
“哈!”
陈佑发出讥讽的笑声,摇摇头道:“你先回驿馆吧,明天我派人送去一份奏章,你带回去就行。”
……
梁关山致仕的请求很快被批准。
赵德昭为了表示他的仁厚,诏赐梁关山以少保致仕,封孟津县侯。
梁关山罢相到致仕之间只隔了一个月,这一来一去,王爵丢了不说,连公爵都没混上。
人生就是这样大起大落。
在梁关山往京兆府去的同时,巴宁泰提出西海道暂时不委派新的主官过去。
明面上的意思是西海道目前形势复杂,新人过去可能没什么用,不如就让当地佐贰官处置。
实际上,巴宁泰已经说动天子放弃西海道。
也不一定是放弃,只是现在不适合为孤悬海外的土地耗费人力物力。
但不管怎么样,在陈佑还活着的情况下,当今天子执政的时候不能够出现弃土的行为。
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事,当世大贤陈梁王薨了会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消息。
盛德三年,一开春周辽两国就互派使者庆贺皇子出生。
也是巧合,年前周辽各有一皇子出生,这叫刘河愤怒不已。
辽国皇子隆绪出生之前,他安排在辽国的细作没有一个把辽后萧绰怀孕的消息传过来!
这就导致陈佑在推断辽国动向时没把皇子出生这件事放进去,最终得出辽国将在盛德三年动兵的结论。
现在皇子出生,辽帝为了稳定,很可能会推迟动手时间。
而且有继承人之后,还有多少人需要辽帝通过战争来打压,也是个问题。
坐在陈佑面前,刘河满脸愧疚。
陈佑双手交叉搭在桌面上:“失败了?”
“是。”刘河情绪不高。
他安排人手刺杀辽国皇子隆绪的行动失败了。
陈佑不以为意,刺杀这种事情,向来是成功算惊喜,不成功算正常。
要不然他也不会活到现在。
兴国以来针对他的刺杀难以计数,还不是都被挫败了。
考虑一阵,他开口问道:“辽国那些人,有几分可信?”
刘河神情一震,继而面色沉郁地回答:“我这就叫人调查。”
“嗯。”陈佑已经理清思路,“想法子鼓动女直袭击辽人,从高丽那边动手,把辽人拖住。叫潘仲询对西域动兵,如果可能,抽调银夏兵马。让府州幽云那边注意防备辽人袭击。
“若是能把党项余孽吸引出来,帮他们联络辽人。”
说到这里,陈佑停顿下来,他仔细想了想,吩咐道:“去问梁尚同、刘义淳,可有合适人选。争取这一次一举消灭党项隐患。”
既然让彭继道去说今年会有刀兵之事,就必须实现。
如果谋划能成,可以把辽国吸引到银夏,两国极有可能正式交锋,甚至还能够消除当地党项旧部的隐患。
如果计划不能成功,那就照常打西域,反正这就是潘美被朝廷打发到西域去的理由。
反正只说了有刀兵之祸,又没说在什么地方和谁打起来。
甚至于两个宰相持械斗殴,都能扯到“影响朝政的刀兵之祸”上来。
刘河答应下来,见陈佑没有吩咐,就准备起身告退。
这时候陈佑突然问道:“吐蕃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第八百七章 筹谋利弊自有方
吐蕃已经失去了政治中心,现在是一盘散沙的状态。
要说高原上最大的势力,可能是以陈家商行为主的商贩。
不过正因为吐蕃没有一个领头人,各部为了眼前利益自行其是,很可能会有部落被蛊惑而干扰西域战事的情况出现。
“我会叫人盯紧。”
“嗯。”
陈佑站起身来。
“清源。”
“在!”
“我留下的那些旧制度,该被推翻了。”
刘河起身抱拳:“喏!”
萧规曹随只是美好愿景,新王登基,第一个敌人是旧王的势力。
陈佑离任前制定的种种政策,能继续执行两年,有梁关山和刘熙古的功劳。
现在梁关山罢相之后心灰意冷致仕回乡,中枢高层的陈系官员已经被清理了七七八八,只要再找一个错处把刘熙古赶出中枢,就能全面清算以往政令。
三月,政事堂属官张穆坐脏弃市,肃政司一路查到刘熙古身上。
虽然所谓的证据只有口供,但这不妨碍刘熙古被弹劾。
刘熙古在收到陈佑的书信后,没有继续坚持,直接以足疾为由请求致仕,获准。
四月,诏以伤民停限田令,其后,诏停定酬令。
五月,百余名河工被洪水冲走,黄河南北雨水连旬,澶、濮等州大水。
朝廷反应迅速,太府宣布在洛阳持续开放纸钞与现钱的互对业务。之后户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五百万缗纸钞购粮,另有三百万缗划拨受灾各州,令彼等就地购粮赈灾。
再之后,黄河治理工程暂停,朝堂上开始争论到底有没有必要去修黄河。
在黄河还没有变道的这时候,哪怕它年年决堤,依然能用来运输粮食,最多因为要避开可能决堤的恶劣天气而缩减运输时段。
修黄河修了半年,该决堤依然决堤,没看出来有什么用。
已经有人提出改筑堤清淤为分流泄洪,先保证以后不会出现不可控的决堤事件。
……
“先生慢走!”
教室内,十来岁的孩子们齐齐朝讲台鞠躬。
一袭青衫的陈孚直起身来,肘间夹着讲义走出教室。
这个时间段是襄汉学院下课时间,几间教室内陆续有老师走出。
那些或年轻或年长的老师见了陈孚,全都停下脚步打招呼。
陈孚一边客气地回应,一边脚下不停地朝书厅走去。
进门刚坐下,同属学院教员的高明轩便走了进来:“院长,昨日的邸抄和《周山日报》都送到了。”
“啊。”
陈孚放下已经凉了的茶盏,抬头露出爽朗的笑容:“辛苦乘风。”
他起身接过高明轩手中的报刊,,随口问道:“有什么大事吗?”
“倒是有一个。”
没想到高明轩竟然真的回应了。
“御史台准备禁止非官营报刊讨论政务。”
陈孚眉头微动,坐下翻开邸抄,一下就看到相关消息。
御史中丞温涌奏称“私报妄言朝政……宜并禁之”。
虽然御史大夫董成林反对此举,但两府依旧在御前议事后令御史台拿出一个章程来。
“看来董宪台又要去职了。”
这个“又”字就十分灵性。
哪怕神情严肃的高明轩,在听到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立马收敛笑容重新摆出一副严肃的神色来:“无论如何,董宪台所言至少与我等有益。如若真照邸抄所言禁止私报讨论政务,首当其冲者就是书院报刊。”
“是的。”陈孚点头,“但这个建议的确是谋国之言。”
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高明轩不由蹙眉:“这岂不是塞民之口!”
陈孚眉头一挑:“报刊文章,是普通百姓写的吗?”
“……也有普通士子。”
“最广大的工农呢?”
“……总有几个……”
“占比多少?”
“……”
陈孚讥讽一笑:“他们以为这是他们的想法,实际上只是报刊编辑的想法。而报刊编辑,听高官显贵的。”
他看着沉默不言的高明轩,缓缓道:“私报论政,不过是给官商们一个裹挟民意威逼朝廷的利器罢了。”
“那我们……”
“他们恨不得我家大人……”陈孚及时闭嘴,没有说出那个字,“这些年我都遭遇过不少刺杀,你以为区区报刊,能有什么用?”
顿了顿,他扭头看向教室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墙体穿越了空间,看到教室里那些有礼有节的学生。
“这些孩子才是我们的未来。”
听到这话,高明轩似乎忘记了之前的话题,转而面露忧虑:“只可惜能学完课程的极少。”
“知道识字的好处就行了。”陈孚却不以为意,“衣食足而知礼节,估计只有等到大同之世才能叫人人向学、人人有学。”
陈孚一边同高明轩聊着教育事宜,一边翻阅报刊。
不过多时,他突然停下来,安静地仔细研究其中一篇文章。
高明轩识趣地闭嘴,坐在那里静静等待。
好一会儿,陈孚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到高明轩,带着歉意笑道:“一时入神,疏忽了乘风。”
高明轩没有接话,而是问道:“院长可是看到了朝廷想要增加会社职责的消息?”
“不是。”陈孚否认,随即问道:“朝廷要加强会社?”
高明轩压下疑惑,解释道:“就在邸抄的最后一页。说是要叫会社协助平准署规范物价。”
陈孚翻到最后一页,快速浏览一遍,摇头道:“我家大人好不容易收拢的权力这一波得放出去一大半。”
说完,他主动说出方才引起他重视的一个消息:“工部准备重新修订《天下城池营造法式》,以后城内百姓只得新建砖石泥土建筑,一旦木制结构超过一定标准,必须通过三防检查。”
所谓三防,防水防火防虫。
高明轩下意识道:“这是好事啊!自从按照营造法式建筑城池,水火之灾死人的情况少了许多。”
“是么。”
陈孚嗤笑一声。
“如果说,三防检查时由民间会社来做呢?”
“哈?”高明轩愣住了,随即怒不可遏,“竟有此等祸民之论!”
陈孚返回之前的那一页,语气中满是嘲弄地读到:“官吏盘剥,无可止也,工商之业日凋,百姓之家益贫。保民之令言,起于下者知其难,处其间者知何益。故三防之责归于民,可避盘剥,得实惠。”
第八百八章 金冠玉带传万年
“无耻至极!”
高明轩语气不善。
陈孚嗯了一声,将手中邸抄放下。
“你怎么想?”
骤然听到问话,高明轩下意识回答:“联系入仕的同学上书反对此事!”
“嗯,那就去做吧。”
高明轩不由问道:“院长不去联络么?”
“我不合适。”陈孚露出遗憾的表情。
“啊,我倒是忘了。”高明轩一脸理解地点头,“你一发声,就会被当作梁王的意思。”
“嗯,我因大人的身份地位得利,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陈孚说着,露出纯真的笑容看向高明轩:“幸而有你们能理解我的难处。”
“院长已经做了很多了。”
高明轩语气诚恳,说完之后站起来:“那我先去写信了。”
“不必太着急。”陈孚起身相送,“看邸抄上的文字,现在还在讨论阶段,没有最终决定。”
“嗯,我准备多找点人,先把声势闹起来。”
送走高明轩,陈孚回到书桌后,脸上笑容消失。
的确,陈孚在朝政上的倾向会被当成梁王表露在外的态度,但即便是父子,陈孚与梁王也不是事事同心。
梁王之位并非世袭,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梁王百年之后,陈孚最多因为嫡长子的身份得到一个高品散官位和一个低品实职。
同父亲一样,陈孚、陈衡两兄弟都能看到当前变革的困难在皇帝身上,但两人选择的应对手段不同。
陈衡想的是虚君实相,天子无权,而掌权的宰相是一层一层选拔上去的。
因为权力无法传承,宰相们对限制官吏权力的制度或许不会太过反感,相较而言比较容易改。
陈孚则认为自家大哥过于天真,他的想法是“吾可取而代之”。
只可惜现在已经不是乱世,没有拥兵出头的机会。
陈孚认为他看透了父亲的布局,故而效仿大哥积极推动变革,只不过日常所言所行比大哥陈衡和缓一些,没有那么激进。
变革会产生矛盾,有矛盾就能将其激化为冲突,冲突闹大了就会带来动乱。
到那时候,就能尝试凭借声望掌握兵马逐步壮大。
来到襄阳建立官学并担任院长,就是他养望的计划。
就像他的父亲在周山书院做的那样。
陈孚从桌子里取出一封信。
这是前些天从周山书院寄来的。
书院里一个研究水文的团队提出束水攻沙的治河思路,想要找条合适的河流试验一下,相熟的一位学长来信问他这边有没有推荐的地方。
他把这封信带到学院来,本想找个机会召集对治河感兴趣的师生讨论,将书院团队来襄汉试验的事情定下来的同时帮他把“有心治河”的标签传播出去。
既然朝廷有事,束水攻沙的治河策略就得早点推行,最好能赶上这一波。
要做的事情越多,可供选择的余地就越少,自然容易出纰漏或者被针对。
当初一帮人谋划逼迫陈佑罢相是用的这招,陈孚现在想让朝廷生乱,也是用的这招。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从同明殿离开,巴宁泰心中感慨。
这已经是天子第五次没有出席御前议事了。
这几次御前议事,仅仅是在同明殿的御座前讨论,天子并不会出现在御座上。
同之前的两府议事仅有的两个差别,恐怕就是这里不是政事堂,以及多了宦官旁听。
不过起居注仍然没资格旁听记录,正规需要留档备查的记录还是由宰相轮流执笔。
亲掌国政两年后,天子终于厌倦。
正好巴宁泰这个首相一直听话,天子重又放手,大小事宜交给两府裁处,两府只需要把重点事项列出来送到御前就好。
而天子本人,在陶光园修了一座承运楼,大多数时候都在承运楼修习道藏。
回到政事堂书厅,巴宁泰没有立马开始工作,而是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毕竟年近古稀,再加上天子掌权之后又变得喜怒无常,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这几个月他渐渐有些精力不济。
他没有那种不死不休的政敌,正常来说这时候已经该考虑致仕荣休了。
可惜天子不同意。
“相公。”
恍惚间门外传来呼喊声。
“中令,中令?”
巴宁泰睁开眼,是喊他。
“进来。”
中书省主事马适推门走进来:“中令,吕参政的奏状送到了。”
参知政事吕胤,吕端的兄长。
因为他本身没有太强的陈系色彩,而弟弟又是陈系大员,年前被选为参知政事,顺带使得吕端被踢出京城。
今年濮阳决堤之后,吕胤被派遣出京巡查黄河汴河,处置赈灾事宜,顺带评估接下来的水灾情况。
“拿来看看。”
巴宁泰接过奏状仔细翻阅。
越看他心情越沉重。
从各地传来的河水涨势和降雨情况来看,今年将会出现大范围的水灾。
而且吕胤特别提醒各地粮商有异动。
他长出一口气,重新靠到椅背上。
今天的御前议事中,又提到了商贾。
已经有声音提出让商贾组织全国性会社,方便朝廷调配全国物资。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群人是想尝试另类的权力传承。
依靠田地的财富传承无法派生出权力,相反绝大多数时候它还需要权力的支撑才能维持住田地规模。
现在工商业主影响力越来越大,自然有人想试试可不可以通过另一种财富传承达到继承权力的目的。
想了想,巴宁泰提笔批示:“户部礼部备赈灾事宜,抄送两府宰相阅,议水利工程事、募兵事。”
写完之用手扇了扇,递到桌边:“顺带抄一份送到开封梁王府去。”
对付粮商的难易程度,取决于梁王陈佑的态度。
如果陈佑站在粮商一边,巴宁泰就准备放手随他们去。
哪怕天子重新放权,巴宁泰现在也没什么抱负了,他只想平平安安过完最后几年或者十几年。
马适离开没多久,各类奏章公文陆续送来。
巴宁泰一边批阅,一边考虑是时候放权了。
做一个对谁都没有阻碍的首相,或许真能叫他在首相任上干到死。
第八百九章 死而后已终悲事
军备司送来的陇西粮草物资调配章程,枢密院赵普已经批准。
巴宁泰圈了个阅,放到发放有司的框里。
国子监想要组织一次论学之会,召集天下博学之士探讨经籍。
一时不清楚这是想打压周山派还是想为商贾参政提供理论支持,巴宁泰不作多想,直接写上:“需令彼等商定所论者何,恭请圣裁。”然后放到送往御前的框里。
日本王守平请求朝廷协助镇压民乱,同这份奏表放在一起的还有西海镇守府的情况说明。
西海境内的骚乱基本平息,主要发起人全都转到了日本国境内,一边据地自守一边以西海镇守为参照物宣传推翻血缘贵族。
这次动乱持续到现在,是人都知道背后一定有势力支持。
巴宁泰没有探究的**,写下“保日本王”四个字后,扔到国子之会的奏章上面。
高丽节度打探到女直准备发动叛乱,谍报司也有相同的消息传来。
枢密院赵普的意见是坐观。
巴宁泰犹豫一下,提笔写道:“普议可,高丽寻机整肃辖区。”
放到日本求援奏章上。
锦官府奏请蜀地专设钱钞务,独增发一百万缗,定期更兑现钱。
“荒谬!”
巴宁泰摇头。
若是中枢没有钱钞署,蜀地的请求倒没什么问题。
现如今钱钞都由中枢统一发兑,地方还想单独发行,就有点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直接驳回。
接下来还是钱钞事。
两浙请求严查伪造钱钞事,希望伪造者能直接处斩。
这可能就是世界的收束吧。历史上会子一开始在两浙发行,定了个《伪造会子法》,犯人处斩,举报赏十贯或者补进义校尉。
可能是年纪大了的原因,巴宁泰没有那么大杀心,犹豫良久,终于批道:“仁政慎杀,传阅两府。”
这一份放到送阅宰相的框里面。
有御史奏请放宽贩卖私盐的量罪标准……
蜀地有人持械贩卖私茶且拘捕,当地判了死刑,因为人数众多,刑部希望能放宽刑法标准……
汾州有盗卖绿矾者被捕,出首有贼人自幽州贩卖白矾至契丹……
这是查出了一连串走私资敌的案件,直接发到有司自行解决。
桌上的公文一点点减少,又在某一刻骤然增多。
眼看要过了饭点,巴宁泰终于把上午的公文清空。
下午开始接见各类官员。
预先安排的人见完,他直接让人叫来杨子任。
没过多久,杨子任走进门来:“子任参见中令。”
“涧西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略一沉默,巴宁泰开口问道:“涧西同陈将明一般大吧?”
“陈梁王较下官年长三岁。”
“那也是一辈人。”巴宁泰呵呵笑道:“我比你比足足大了两旬!”
杨子任没有出声。
巴宁泰顿了顿,决定开门见山:“我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准备奏请官家准许参知政事同宰相一道轮值都堂,涧西以为此议可行否?”
杨子任稍作思考,回答道:“若此,则参政为亚相矣。”
“嗯。”
巴宁泰点点头,仍旧看着杨子任没有开口。
见其不言,杨子任继续道:“参政得天子信重,或可权压宰相。”
巴宁泰闻言笑道:“若能得天子信重,越过参政直接拜相都有可能!”
这是事实,毕竟现在皇权强势。
杨子任默然不语。
巴宁泰悠然道:“我欲举荐你参知政事,你意下如何?”
沉默片刻,杨子任开口询问:“中令以子任为刀邪?”
巴宁泰笑着摇头,伸手指点着杨子任:“你,是大将。”
“……”
杨子任神色复杂,许久之后才低声道:“恐辜负中令厚望。”
“无妨。”巴宁泰看得开,“吾素知汝。”
……
送走杨子任,已经到了散衙的时间。
巴宁泰施施然离开洛阳宫返回府邸。
考校完曾孙,他开始写奏章。
晚饭时分,范昌祐登门。
“助之来得正好,你帮我看看这两份奏章。”
巴宁泰将写好的一份奏章推到桌边,UU小说不停继续写剩下的一份。
范昌祐接过打开来看,说的是希望参政与宰相一同轮值,以及政事堂改制事宜。
盛德初年,为了削减首相的权力,在刘熙古胡承约等宰相的支持下,天子重新划分三省职权。
这两年任何一份诏令都要三省宰相同署姓名才有效力。
巴宁泰这份奏章说得是不再划分三省职权,直接在政事堂设置两个新的机构,主官分别加知制诰和给事中,一司拟旨,一司审核封驳。
但凡诏令,知制诰、给事中签署,天子用印,宰相独署便可下达。
这样一来,在实际权力上就没有什么首相次相之分。
“阿翁是要分权给诸相公么?”
“这点权力,死抓着也没什么意思。”巴宁泰随口说道,“天子的心思,你我都晓得,不如我主动迎合,还能轻松一些。”
范昌祐闻言,紧抿嘴唇,好一会儿有些不放心地开口:“就怕赵枢使他们不这么想。”
巴宁泰停笔,抬起头来,眯眼看着虚空:“若真如此,那也怪不得我。”
他转移目光,看向范昌祐:“你可有能做给事中的人选?”
说是放权,但只要抓住有封驳权限的部门,就不怕其他宰相肆意行动。
范昌祐了然:“有几个同学,我回去之后同他们联系一下。”
“嗯。”巴宁泰继续低头写举荐杨子任的奏章,“你还是要多和周山那批人联络。我同陈将明也没什么矛盾,不必在意其他人怎么想。”
“嗯。”范昌祐没有多谈他遇到的困难,转口开始说他出京以后的安排。
晚饭后,范昌祐离开。
巴宁泰在书房继续润色奏章,过了酉时,他长舒一口气,将晾干的奏章封好,唤来老仆收拾书房。
即将出门时,突地心生感触,站在门口扭头看向他坐了十多年的桌椅。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自嘲着摇头轻声笑道:“老了,老了。”
翌日,难得天清气朗,巴宁泰终是未能递出那两份奏章。
盛德三年五月癸未,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邺郡开国公巴宁泰薨。
第八百一十章 明日暑风自南来
当初巴宁泰请辞的奏表被驳回,大家就做好了首相在任上离世的准备。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天子这一次总算大方起来,追册邺王,赠太保,谥恭襄,辍朝三日。
又亲往邺王府致奠。
同时,之前坚持了十多年的规矩得以延续,邺恭襄王长子巴从珂被夺情,守相州别驾兼判邺县令。
巴宁泰离世次日,寓居汴梁的陈佑就得到消息了。
他所能做的,就是派在周山书院就读的三子陈元前往邺王府祭拜。
接任首相的是赵普。
原本天子主动撒手,赵普这位新任首相的权力应该大于任职前期的巴宁泰。
只可惜巴宁泰遗表被其子递交到御前,天子有感其忠心耿耿,一概照准。
也就是说,赵普想要获得陈佑或者任职后期的巴宁泰那般礼绝群僚的权威,只能靠自我奋斗。
当然也有捷径——获得天子支持。
赵普接任首相之后,在承运楼独对两个多时辰,当天甚至没有出宫,而是留宿禁中。
次日,赵普签署《审定舆论诏》,以天子的名义要求各地衙门配合礼部审查舆论。
后一日,政事堂命令礼部调整架构,在礼部增设新闻局。无论官私报刊,凡涉政论文章,皆需得礼部新闻局审核批准方可发布;转载已通过审批的文章则无需审批。
当天,兼任新闻局令的礼部郎中召见《周山时政》总编,要求周山编辑部不负陈梁王忠良之名,遵守律令,不得轻慢。
这还算好的,毕竟除了梁王的关系,周山书院出身的官员也不少,上上下下人情往来,即便是枪打出头鸟,也得客客气气地开枪。
六月己亥,蔡州贡芝草,一本四十九茎。
辛丑,首相赵普请禁绝举人寄应,获准。令违者主官罢职、举人禁考。
所谓寄应,就是异地发解。
文风昌盛之地秋解竞争激烈,就有人为了提高成功率,到竞争压力小的地方参加秋解。虽然之前早有规定必须返回原籍参加秋解,但总有办法绕过规定异地发解,其中典型就是全国招生的周山书院。
具体针对何人,不言自明。
此令发出后,赵普提拔宋琪担任给事中,魏羽担任中书舍人、知制诰,在数名宰相反对的情况下获得天子赞同,通过任命。
乙巳,御史大夫董成林因不察监巡院御史不法事而遭罢免。
短短一个月,赵普借助皇权,树立了首相权威。
其后,他一面调集民夫整修诸溃决的河堤,一面命令各地粮仓籴米以备饥荒。
为应对大规模购粮导致的粮价上涨,钱钞署再次发行一批纸钞充作籴米支出。
庚戌,诏:淫雨河决,沿河民田有为水害者,有司具闻除租。
陈佑放下信纸,断言道:“纸钞要出问题了。”
“若纸钞政废,恐有碍山长名声。”
宋白忧心不已。
陈佑闻言,摇头道:“我的名声本就不好,也不在乎多这一件两件。”
现在朝廷对待陈佑,处于一种精神分裂的状态。
一方面,上至天子,下到士人,谈起陈梁王,都摆出一副当世有圣贤的态度来;另一方面,勿论君臣,说起陈佑旧政,都视作恶政,目其为奸佞。
宋白也知此事,可惜终究有些看不开:“若有一日,山长再登元辅,欲行纸钞事,天下商贾怕是再难响应。”
“这可由不得他们。”陈佑笑笑,“况且,可用与否,不在是纸钞还是铜钱,而在是否有信。”
缺铜的时候,铁钱都能成为流通货币。
在金银短缺的时候,使用纸钞作为大宗交易的凭证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困难的是把纸钞由大宗交易推广到日常的小额支付。
铁钱、纸钞,甚至大面值的铜钱,本质上都属于信用货币。
原世界线交子一开始也是严格规定发行数与储备本金的比例,可惜一旦遇到需要用钱而缺钱的时候,官方总是忍不住超发。最后也是信用崩溃,疯狂贬值。
但交子的崩溃,并没有妨碍到后来重新建立会子制度。
不管怎么说,陈佑在纸钞一事上的信用绝对是排在前列的,现行纸钞的崩溃,最多让人怀疑纸钞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能取代铜钱,而不会抵制陈佑另起炉灶发行新的纸钞。
回到眼前,既然预测到了纸钞的价值体系即将崩溃,陈佑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稍稍犹豫,决定暗中推一把:“通知下属各商行负责人来汴梁。”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锦官钟氏的人也一并叫来。”
“是!”
……
此时此刻,远在广南的邕州,陈衡在一干学生的簇拥下走进武缘县。
武缘令傅与诚早在城门内等候,陈衡刚一入城,他立刻大步迎上去:“时溪!你可算是来了!”
陈衡笑着同傅与诚四手紧握,用力摇了摇:“收到你的信,我立刻就从爱州登船回来了!”
爱州在交州南,走水路到钦州上岸,然后转陆路抵达邕州。
傅与诚紧紧握着陈衡的手,言语间还有些激动:“实在是无法可想,这才劳累时溪赶回来。”
说着,他拉着陈衡转身朝县衙走去:“走走走,咱们回去谈。”
一群人在路人看热闹的目光中朝略显破败狭小的县衙走去。
武缘县是一个下县,兴国以前整个县在籍人口不到一千人,这些年发展下来,口数也才将将两千。
这样一个小县,所谓的县衙,不过是一个围了一圈土墙的大院子。
一行二十余人进了县衙,径直走到大堂,谦让两句,县令傅与诚在主位坐下。
令人奉上寡水,主人傅与诚最先开口:“急忙找时溪过来,实在是本地獠人异动频频,与诚恐失地辱国,不得不请时溪筹谋一二。”
此话一出,大堂内的气氛为之一变。
跟着陈衡过来的十多人频频以目光互相交流,再看向傅与诚,神色就有些冷淡了。
陈衡却仿佛没感受到一般,神色未变,探身问道:“还请立信仔细说一说獠人情况。”
第八百十一章 求生哪惜小手段
獠人,是朝廷对岭南一带不服王化之人的蔑称。
哪怕是董成林这个曾经给西南蛮族教过书的儒士,也不觉得这种称呼有什么问题。
不知礼,毋宁死。
他们不服王化,仅仅不把他们当同类,而不是叫他们去死,已经非常仁慈了。
自建隆二年曹固黄通受命攻伐岭南,到现在快有十五年了。
这十五年间,朝廷各项归化之策陆续施行,只可惜因为基层官员的问题,那些政策成效没有预想中那么大。
以武缘县为例。
武缘重新纳入朝廷治下的时候,县里在籍人口只有几百人,到兴国初年也没突破一千人。与之相对的,武缘县域内大小獠寨林立,小者百余人,大者千余人。
这些年一边宣传说汉话穿汉服习汉俗则为汉人,一边利用商贸吸引獠人出山入城,总算是让在籍人口达到两千人。
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些措施摧毁了武缘县内林立的小寨,却使得原本那些千人大寨愈加强盛。
岭南兵马不多,且集中在几个大城市,武缘这边只有县令护卫二十余人,人口又只有两千,那些村老寨主土皇帝当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听你小小县令的?
随着商路通畅,南海各类物产以及粮食运往北边中原地带,本地这些獠人为了收拢人心,日复一日声称如果不是周人,这些财物都该是他们自己的。
哪怕因为慑于岭南兵马不敢拒绝学习汉家语言礼节,这么长久教导下来,这些山寨獠人对周人的敌意越来越盛。
傅与诚在武缘做官,哪怕不知晓其中内情,也知道城外獠人对衙门的抵制态度。
偏偏上个月,好几个部落的首领先后来县城,说是收成不好,希望县衙能借粮给他们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时间。
而且,似乎得知了其它部落也到县城求援的消息,这些首领一个比一个开出的条件更好。
第一家愿意还本付息,第二家就愿意听从驱使;第三家愿意缴纳粮食充税,第四家就愿意编户齐民。
一家这样,傅与诚还很高兴,赶紧联系州衙,希望运送粮食过来。
两家三家,每一家都这样,傅与诚终于慌了,立刻就想到是不是獠人们串通起来想要劫粮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写信把陈衡请了过来。
在等陈衡抵达的这段时间,州衙已经回复,愿意给出粮食。
毕竟傅与诚同陈孚有交情,岭南这边的将领大都属于陈系,邕州州衙也乐意给个面子帮傅与诚创造政绩。再说了,治下县令的政绩,难道就不是州衙主贰官的政绩了吗?你好我好的事情,一点粮食而已!
“正是有此等官员,岭南之地才一直难平!”
来到早已安排好的住处,轮到今日扫洗做饭的自去忙活,其余人等坐在逼仄昏暗的小屋中,一人忿忿不平地开口怒骂。
立时就有人附和:“幸而如今无事,老师应当速速离开,以免受其牵连。”
不怪他们这般气氛,实在是傅与诚做得不地道。
按道理,发现獠人有异动,首先应该通知上级停止运粮,询问要如何处置这些獠人。
他偏不!非要写信说这边獠人敌意甚重,归化困难,希望陈衡能带一些学生来帮衬一二。
陈衡来武缘,得知现状,无论是阻止邕州州衙运粮,还是请求将领派兵支援,都能让傅与诚脱离困境。
即便陈衡考虑到身份问题不好直接联系州衙或者将校,只要陈衡在武缘且此地獠人有威胁之举的消息放出去,自有那等希求进步的文武愿意来救其于水火。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獠人真的准备动兵,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跑来武缘县,会怎么做?
陈衡没有“遭受利用”之后的愤怒,而是有些疑惑:“他若是相信我能调动邕州这边的文武,为什么会这么做来得罪我?他若是不怕得罪我,又怎么会认为我能帮到他?”
坐在周围的几名学生尽皆默然,一个个皱着眉仔细推敲傅与诚的心思。
陈衡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沉默一阵,便抛开不想,转过话头:“说来我们在爱州时就知晓,有降将丁部领似生不臣之心,楚组长前些日子也来信说容州獠人多寻衅端。此三者是否有关联?”
丁部领是前交趾刺史兼御藩都督丁公著的儿子,在另一条世界线上,丁部领平定吴氏内乱,担任交州帅自号大胜王。
而在这里,吴氏内乱的时候,周军介入各个击破,丁部领反抗无果直接投降图存。
陈衡的学生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话题已经换了,互相看看,最年长的一位开口:“老师想说邕州这不是偶然?”
“哪怕真是偶然,四处有事,也必然会处处关联。”
陈衡努力思考该怎么做,他的学生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岭南生乱,我等岂不是可以趁机起事?”
这个话题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老师,我等在武缘没有根基,不若返回爱州。”
“是也!再联络同道,无需太多,张罗百余人便可。”
“我等尚有些薄财,不说多,百多人兵器还是能凑齐的。”
“有此百余人,待兵乱起,便可发动百姓占下一县一州之地。协助朝廷攻伐反贼,到时老师有定乱安民之功,在这边鄙化外之地领一州主,自行仁政,可为标杆。”
“这种想法宛如空中楼阁。”
陈衡这么批判着,心中却在思考可行性。
他的政治理想涉及政治体制的颠覆性变革,很难从体制内出发更改,所以他才跑来边疆。
次日,陈衡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的,直接找到傅与诚,说自己考虑一宿,实在想不到解决办法,只得去寻知州求援。
言辞恳切神情真挚,不管傅与诚心里是不是相信,他表面上都信了,拉着陈衡的手,说什么也要留一顿饭。
趁着到后厨吩咐饭菜的时候,他悄悄派出一个心腹率先出城往西边州治宣化路上去。
饭后又拖了一阵,这才依依不舍地将陈衡一行送出城门。
陈衡等人的交通工具是老驴拉的篷车,几辆车出了城门还没走多远,突然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狼狈不堪的男子从西边仓惶跑来。
那男子见到陈衡一行,立刻高声喊道:“快去通知明府!獠人劫道了!”
第八百十二章 江湖不避庙堂事
驴车停下,陈衡钻出车厢,最前头的学生回头道:“没发现追兵。”
陈衡点点头,看向那人:“前方獠人几多?”
“粗略望去有百十人。”那人似乎心有余悸,被下车的学生扶着,颇为不安地看了看周围,忙不迭劝道,“这位官人还是赶紧回去通知明府,免得遭了獠人毒手。”
陈衡依然不紧不慢:“距此处多远?”
“……有……总归有两三里路。”
那人说着,声音弱了下来。
陈衡朝前方眺望一眼,低头继续问:“你等有几人?”
“就……三,不,十人!”
陈衡看着那人,叹了口气:“绑了,一块带去宣化。”
这话一出,原本扶着那人的两名学生立时变扶为擒。
那人动了一动,见无法挣脱,便立在原地兀自叫道:“官人这是何道理!莫要误了性命!速速通知……唔!唔!”
他话未说完,嘴被堵住,手脚捆上被搬到装着杂物的驴车里。
……
秋七月,邕、容等州獠人作乱。
坐在政事堂书厅里,赵普轻揉眉心。
这才刚当上首相,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诸事不顺!
不过,岭南那边文武官员大都同梁王府有关联,若能因这事处理一批,也算因祸得福。
这么想着,赵普长舒一口气,也不管还有公文没批完,直接拿起这份奏章往承运楼去。
待他从承运楼回来,椅子还没坐热,岭南又有一道急奏送来:交州将丁部领反了!
赵普看着这份加急送来的奏章,一时之间尽生不起什么想法。
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吩咐道:“通知两府宰相,一刻后前往承运楼议事。”
说完,拿起这份奏章再次往承运楼去。
秋高马肥,女真终于忍不住动手,辽国达里迭都监一边向中枢求援,一边固守。
只可惜这一波有人在女真背后支持,不说其他,单是情报支持,就足以在初期改变战局。
达里迭不过守了三天,便弃军而逃,倒是同他一起来监视女真的拽刺斡里鲁在撤离途中战死。
辽帝耶律贤收到消息之后直接令人斩了达里迭,而撤退时候死掉的斡里鲁却成了死国忠臣。
不提其中缘法,耶律贤令惕隐耶律休哥尽快解决党项旧部,以威胁周国银夏一带,同时调兵遣将平定女真之乱。
这个耶律休哥,本该在几年之后于高梁河同大宋车神上演飙车大战,不过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一展车技了。
惜哉,惜哉!
这边耶律休哥收到命令加紧攻势,游离在银夏之外的党项残部为避兵锋,屡屡越境进入周国。
西边都兵的潘美得到消息,立刻发兵对付回鹘。
他收到开封来信后,便制定好了进攻计划,请求从银夏调兵支援。得益于他计算有道,银夏兵马现在是防守有余进攻不足,不怕他们为了功劳招惹契丹兵马。
如果真有这等不晓事的蠢货,那他就得上书朝廷将这些人调来帐下,也好让他们得一个为国战死的机会。
玉门关外起征尘,汴梁风华故。
天南地北的战事怎么都影响不到远在汴梁的梁王府。
陈佑坐在偏厅翻阅奉贤馆整理的初稿。
他自从来了开封,就没有离开过梁王府一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天底下想要他命的不少。哪怕现在这般好似监禁,他也不会想着出门耍闹,要是落得孙伯符的境地,那可真是徒惹天下笑耳!
不过祸兮福所依,如此做派,倒叫天下人以为他是真心交权专心著书,名声高了不止一筹。
但朝廷中熟知内情的人却知晓他仍能操纵朝臣,即便现在宰执一级的党羽已被清扫一空,却也不能当成一个寻常的寓翁。
要想让陈佑影响力消散,要么他死,要么周山书院倒掉。
陈佑自然得想法子维持声望,叫天下百姓不至于忘了他这个为民谋利的前宰相。
出书就是其中一个。
眼前这份初稿,是奉贤馆根据陈佑的想法校注的四书。
没错,陈佑学习朱子把《大学》和《中庸》从礼记当中抽了出来,同《论语》、《孟子》并列为四书,并“以我注经”,把自己的私货掺杂进去。
至于能不能传承下去,还得看这注释有没有道理,学生后辈有没有能力。
许久之后,陈佑放下手中文集。
虽然没有看完,但他已经知晓这篇文集水准如何了。
“吾观之,不忍释。”
这话一出,坐在他面前的宋白重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先前奉贤馆那些学士还不敢来送书,就怕不合山长的意。”
“哈!”
陈佑轻笑一声,伸手按在文集上,摇头道:“道学之难,吾深之。四书集注若是寻常人来编,非十年之功无以成。若无奉贤馆诸公日夜苦思殚精竭虑,恐怕也不会这么快编好。”
“能追随山长做此青史留名之事,学士们哪个不尽心竭力?”
“总归是替我办事。”
陈佑说了一句,不复多言,转而道:“此书一时半刻看不详尽,先给奉贤馆诸公一个月的假,修养也好郊游也罢,一应支出从王府出。”
虽然奉贤馆是专为陈佑而设的,但毕竟在朝堂架构内,俸禄支出等是国库掏钱,不会太过宽裕。
陈佑善待奉贤馆文士,平日里常常令人送些吃穿用度的物事过去,各家适龄子弟也都召入书院或推荐到京外任职。
有此作为,这才叫一干文士专心编书,毕竟生活无忧之后,就有了精神追求,著书立说、青史留名恰好是其中之一。
不过陈佑还得仔细研读,以防这些文士在注释里胡乱塞私货。
宋白应下此事,就要起身离开,屋外突然传来刘河的声音:“大王,爱州急报!”
宋白不敢多留,连忙起身一礼就要离开。
陈佑稍一犹疑,最终没有开口留人。
宋白这个长史,虽主持王府庶务,却大半精力放在奉贤馆上,不涉筹谋。
刘河走进门来,不等他开口,陈佑就问道:“是我家大哥又做出什么好事来了么?”
前些日子就收到陈衡带着人重回爱州的消息,丁部领之乱也早传了来,这时候爱州有事,只能是陈衡的事情。
第八百十三章 万里难寻同心人
“是。”刘河神情严肃,“丁部领起兵之后,大郎以抵抗叛军为由树旗聚兵,消息传来时,已经拿下三个县了。”
陈佑闻言惊诧莫名:“不意吾尔竟有此能!”
他原以为长子会走个孔圣周游讲学的路子,怎想到在岭南蹉跎数年,竟然扯旗自立,用刀兵手段了。
刘河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跟了陈佑近三十年,兼之执掌细作,陈佑大小谋划他悉知之。
便是有不明之处,对照过后结果,也能揣摩出一二脉络。
故而观陈佑布置,自然知晓父子二人并不同心,陈衡的所思所为同陈佑的计划违背相悖。
尤其这次岭南举兵,更是会叫朝堂群臣睁大眼睛盯死了陈佑,说不得就会耽搁陈佑的筹谋。
当然,其中也有刘河早早把嫡子安排在陈孚身边,不愿陈衡太过出彩的因素在内。
陈佑感慨一阵,开口询问详情。
刘河不敢有隐瞒,一条条往外倒:“大郎本是要到九真,不过入到内河就被安顺令拦住了,想要强请大郎入城,大郎索性斩了安顺令,直接往安顺去。”
话到此处,陈佑突然打断:“这是在丁部领起兵前还是起兵后?”
“起兵当日,估算路程,除非安顺令同丁部领有勾结,否则不当知此事。”
“嗯,继续说。”
“大郎本就在爱州有根基,带了五十多人进安顺,只一天就召了有百余人的队伍。本想得是整兵固守以逸待劳,不料反贼夺了州兵来攻。好在这州兵不过区区六百,被大郎用计尽俘。
“州兵被破,爱州再无整兵。其后大郎收拢两百兵马攻破当地豪家,以分田为饵诱当地百姓,短短三五天,便得了三县之地、一千之兵。”
陈佑神色微动:“他动了朝廷农庄?”
“非但动了朝廷农庄,家里的庄子也被分了去。”
陈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发何言,沉默好一会儿,才无奈叹道:“真个不叫人省心。”
说归说,却没有责骂,而是问道:“庄里管事可还好?”
“大郎都遣人绑了送上船,现在在琼州。”
“还算个知好歹的。”
听到这话,刘河嘴角抽了抽,却没有多说。
陈衡在爱州这一动,陈家虽算不上伤筋动骨,但也得不了好。
最大的坏处就是可能会导致门下官员离心,会不会走到这一步,还看陈佑的操作以及陈孚的名声。
果然二郎才是能继承家业的!
刘河心中这么感慨,暗自寻思要不要派人去通知陈孚。
“二哥还在襄州老实教书?”
骤然听得陈佑如此问,刘河被唬了一跳,连忙收敛心思,恭谨答道:“回大王的话,二郎还在襄汉学院院长的任上教书。”
“给在交趾有生意的家里发帖子,以二哥的名义召集他们去襄州,议一议此事。”
刘河不敢细想,忙不迭应下。
……
岭南之事终究传到中原。
丁部领之乱算不得什么,丢脸的是朝廷,是宰相,是天子,但陈衡的作为却让上下愤慨不已。
虽然他打着抵御反贼的旗号,但做的事情却是收了各家的庄子。
岭南的庄子可不仅仅是种粮食。
毕竟粮食这东西若非遇到荒年,从来都是薄利多销。
凡是涉及到利,这事情就大了,无数弹章涌入宫中。
好一点的只说陈衡谋人家财,狠一点的直言梁王长子谋反。
幸而天子未曾昏了头脑,没有听信这等谗言,所有弹章一概驳回,之后又发敕署陈衡为爱州巡检,以嘉其忠。
只是,陈衡在爱州的作为,却是越传越广。
“天子倒是时刻不忘给我家下绊子。”
坐在家中书阁,陈孚语气之中没有丝毫敬意。
他面前乃是一位中年书生,听见陈孚如此话语,当即厉声喝道:“二郎!”
陈孚一惊,连忙谦声道:“是我轻忽了。”
书生这才点头,继而缓声道:“陈梁王执政十载,天下万民皆受其恩。天子虽以陈梁王为师,可功高震主,终归是叫君臣难安。”
陈孚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朝廷百官可不认这恩。再者,现如今想要废除我家大人旧政的声音可不小。”
书生也跟着摇头:“你以为陈梁王想要留着那些个利民之政?”
陈孚闻言,惊诧莫名。
他眼前这位书生,姓苏名文彦,数次参加科举不中,后来报名进入教育监往西北去教书。陈孚当年组建鸿雁协会,苏文彦到了西北之后也加入进去,这才同陈孚相识。
虽则苏文彦于科举无甚建树,可能力并不差,陈孚离开西北之前就像邀请苏文彦辅佐于他,可惜被婉拒。
回京之后陈孚又去信邀请,再次被婉拒。
本以为苏文彦就是想靠着西北教书的资历入官,没想到在陈佑离职后,苏文彦会自己跑到襄阳来。
由此,陈孚对苏文彦的信重远超他人,听了其做此说法,哪怕感觉难以置信,第一时间也是去考虑其中缘由。
不过平日里父子间谈话也曾提及一二,当初听时不在意,这时候揣着真相去找线索,却是十分容易。
不等苏文彦解释,陈孚就面露恍然之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喊了两声,陈孚突然长叹,继而唏嘘道:“这天下,也不过是个棋盘罢了。”
苏文彦笑道:“梁王心里装的是古往今来。”
赞了两句,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要说大郎君在岭南做下的事,也是个好的。虽会使得豪富权贵离心,可也算是起了个头。若是兴国旧政一概罢免,说不得就会有百姓怀念兴国年间。名声好坏,还得看百姓过得怎样。”
陈孚连连点头,之后问道:“大人叫我同各家商议此事,先生以为我当如何去做?”
“二郎可赞同大郎君在爱州的做法?”
“若是开国之时,自是赞同的。毕竟人皆为利,农田之利最是直观。”
“那便是了。”苏文彦笑道,“现在并非开国时。”
“总归得安抚人心。可人家未必信我。”陈孚苦笑不已。
“若是那么容易,梁王也不会把这件事交给二郎了。”
第八百十四章 刀兵皆为青蚨事
“倒也是。” 陈孚笑了笑,继而叹道:“惜哉是吾兄长。” “二郎骂几句,旁人才会安心。” “这不是骂不骂的问题。”陈孚摇摇头,“总得拿些好处出来。” 根子就在这里,拿多了人以为你软弱可欺,拿少了又生怨。 偏偏是多是少只看个人感官,一群人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过了一阵,陈孚再次开口:“我在襄汉教书也有些时日,先生以为我该另寻一个去处,还是就此辞官?” 稍稍沉默,苏文彦反问:“二郎为何要辞官?” “在此处呆了三年,得了些许薄名,再留下去也是无用。” “二郎莫非不知梁王将你安排在此处的用意?” “无非是当初防着……罢了。”中间几个字含糊过去,陈孚摇头道,“现在朝局稳定,大人坐镇开封,二叔领兵西北,小叔又督政江南,襄州这边也做不得要紧处。” “二叔”是潘美,“小叔”是庞中和,三家关系非是等闲。 “再者说,襄州这边还有李节度在,有我无我,一个样。” 听完陈孚的话,苏文彦直接点破陈孚的幻想:“二郎今日所为,是在为十年二十年后做铺垫。若想三五年后就能派上用场,只能去领兵打仗。” 陈孚默然。 苏文彦语气清冷:“天子不会同意。” “便是去处置家中产业,也好过在这里教书。” 说是这么说,但真要他回家,他是不乐意的。 许久之后,陈孚长出一口气,开口问道:“待那批人抵达此处,我预备同大哥切割,先生以为如何?” “善!”苏文彦笑着点头,“大郎君若只是空谈便也罢了,既然动手,必会遭到反对。梁王将安抚诸家之事交托给二郎,想来也是存了分家的心思。” “若是这样,恐怕得想个法子阻一阻大哥了” …… 盛德三年不是个好年份,春旱夏涝,西北动兵,岭南乱起,一场饥荒近在眼前。 银钱仿若流水一般花出去,原本准备从十月份开始的新一轮严打也在廷议中无限期推迟。 更为艰难的是,今年需要承兑一千万缗纸钞! 现如今在市面上流通的纸钞足足有五千万缗。 单从数字上看,朝廷一年收入承兑全部纸钞绰绰有余,但朝廷每年的支出没算进去。扣除支出后,别说五千万缗了,一千万缗都很困难! 好消息是,今年为了救灾发行了一千万缗纸钞,这一笔现钱就省了下来。 太府估算之后,建议把承兑时间放到秋税送京之后,最终定在十一月。 这些年岁入越来越高,支出也越来越多,今年应当承兑的纸钞还没兑完,户部已经在筹算下一年需要发行多少纸钞了。 走出闹哄哄的都堂议事厅,赵普整个人都有点晕。 立国二十多年,已经有那等“君子不言利”的腐儒迈入佩金服紫之阶。 今天本来在讨论来年纸钞发行事项,赵普已经做好了多发派和少发派之间吵到不可开交的准备。没想到,支持不言利的官员突然向光禄寺开炮。 光禄寺在改革后承担了管理国有资产的任务,所有收益全部进入国库,除了和民商抢生意,还同少府抢钱。 最重要的是,光禄寺是一个最方便捞油水的衙门。 腐儒们这一开炮,一群同光禄寺有联系的官员立刻反击,到最后,甚至有人喊出严禁官员亲属经商的口号来。 光禄寺留不留还能讨论,严禁官员亲属经商这一条是万万不能任其复活的。 无奈之下,赵普只能宣布再议,结束本次都堂议事。 他刚回到书厅,天子遣武德司送来陈家商行拒收纸钞的消息。 也不算拒收,只是原本不管交易额大小,都接受纸钞付款,现在内部规定交易额必须大于十万缗才接收纸钞。 相反的是,这几家商行不论交易额大小,都在对外支付纸钞,甚至愿意以稍高一筹的价格或者先款后货的方式进行交易。 若是只有其中一个措施,也就罢了,但双管齐下,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想要出手纸钞。 赵普震怒之下,遣人叫来参知政事沈义伦。 沈义伦是作为梁王代表入的两府,涉及到梁王府,赵普第一个想到沈义伦。 很快,沈义伦赶到首相书厅,进门立刻问道:“相公寻义伦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赵普也不让沈义伦坐下,盯着沈义伦,沉声道:“你可知陈家商行当前在作甚?” 沈义伦仿佛没有感觉到赵普十分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呵呵笑道:“梁王家事,义伦又从何处得知?” “陈家商行在出手纸钞。”赵普语气不善。 沈义伦闻言一怔,随即皱眉:“竟有此事?” “此举于国大害,顺仪当知晓罢?” 微微一顿,沈义伦呵呵笑道:“不过商贾行为,能有何害?况前些年纸钞承兑时多有豪商收拢纸钞以便朝廷,今年也当是如此。” 两人目光交汇,赵普抿唇不言,沈义伦笑而不语,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好一会儿,赵普再次开口:“此举当是底下商贾瞒着梁王,否则梁王怎会不知如此行事可致使纸钞贬值?” 沈义伦收敛笑容,缓缓道:“王府事,我等岂可揣测。且,太府官员已然换了一茬,或许商贾们知道太府有应对方法。” “太府有没有法子,顺仪你不清楚?”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太府诸事,我向来不过问。” 赵普气急反笑:“沈顺仪!莫非以为我动不得你!” “相公为首揆,在下乃参政,总得官家点头才好罢免在下。” 孰视良久,赵普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你且去吧。” 沈义伦躬身一礼,退出书厅。 赵普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房梁,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那就只能动周山书院了。” 不管沈义伦的应对是不是陈佑授意的,既然沈义伦代表陈佑,陈佑就要为沈义伦的言行负责。 沈义伦已经替陈佑拒绝了“商行不得拒收纸钞”的要求,赵普也就只能想法子迫使陈佑同意。 情理说不通,就讲利益交换吧。。
第八百十五章 灾饥连绵候瑞雪
在襄阳之会中,陈孚表示对陈衡在岭南的行为完全不知情,且梁王府上下皆持反对态度。
最后商讨的结果是,陈家商行将加大与参会各家的合作力度。同时,为了保证各家在岭南的利益不受损,陈家名下的平安商行出面主持建立岭南保安会,为各家产业提供安全保障。
同时他保证,将尽力说服陈衡交还各家产业。如果陈衡不同意,在岭南保安会站稳之后,将从陈衡手中夺还被没收的产业。
参与襄阳之会的大多数都同意这般处置。
也有几人不满足于这般处置,想要更多补偿,最终是不欢而散。陈孚直接写信给母亲,希望母亲调派各大商行围剿那几个不听话的。
先动商贾手段,要是他们老老实实认输,虽然保不住现在的产业,但至少能维持衣食无忧的生活。若是那些人胆敢动用衙门关系,就无需留手了。
总得让天下人看看,梁王府可不是任人欺辱的!
襄阳之会结束没几天,国子监博士奏请规范私学。
奏章中称各地大力发展官学,但是教师和学生被私学抢去,导致大部分官学都未能发展起来。教育乃国家大事,应该限制私学规模,增强官学实力。
总而言之,如果能把各处私学的教学规模控制在十人以内,将大大促进官学的发展。
这是自严查寄应之后,又一把砍向周山书院的刀。
最终,陈家商行选择让步,联络各大商行收购今年需要承兑的纸钞。
国子监请求规范私学的奏章仿若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但朝臣们都明白,如果梁王系的官员无法在朝廷占据优势,私学这件事会被一次又一次地拎出来作为靶子。
形象点来说,周山书院就是梁王的脸,当朝廷需要梁王退让时,就拍一拍脸。
就在那些期望靠打脸梁王来刷天子好感的官员们蠢蠢欲动时,那位博士被委以重任,前往岭南担任学政。
虽然岭南现在骚乱不断,但那里有最需要接受教化的獠狄,任重道远,不过如此。
朝局再次变得风平浪静。
进入冬天,干旱依旧。
邕容一带的獠人叛乱尚未平定,交州丁部领之乱仍在持续。
陈衡占据爱州之后便不再往外扩张,而是专注内政。
陈、丁双方互相试探之后,达成停战共识。
陈衡是打算先完成爱州内部改革,建立一个根据地,之后再往外扩张。
丁部领则是听说了陈衡在爱州的施政举措,判断陈衡无法得到爱州大户的拥护,根基不稳。故而他准备在击退周军后,再携大胜之威南下横扫爱、欢等州。
目前原安南都护府治下只有爱州比较安定,但陈衡不承认各处庄园的私有权,要求从爱州离开的每一粒粮食,都要向爱州刺史府付钱。
那些商行当然不愿意出钱买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于是,从岭南运往中原的粮食骤降!
零零散散的一些粮食,完全没法同之前相比。
今年饥荒已成定局。
做出以上判断后,朝廷反应迅速。
考虑到天子崇道,赵普直接奏请试僧道之学,有不才者勒令归俗。
之后肃政司有司宪提出“并寺”之论,但凡寺僧低于一定数量,将被没收寺产,强制迁移,将多个小寺合并为一个大寺。其余宗教同理而论。
此议获准。
十一月,几位参知政事各自负责一处产粮地,以转运使的身份调集兵马民夫运输粮食至河淮一带。
朝廷缺粮,天子终于从一心求道的境界中返回人间。
他翻看奏章之后,有心再次发行一批纸钞,被赵普劝下。
之前陈家商行出手纸钞已经引起赵普的警惕,如果再发一批纸钞,下一次需要承兑的时候很可能拿不出足够的现钱来。
到时候各家商行疯狂挤兑,纸钞价值崩盘,天下大乱就在不远。
十二月乙酉朔,天子于承运楼祈雪。
丙申,太史局监候马韶奏称天子祈雪,昊天有感于诚,今岁必有大雪。
乙卯,除夕,天色晦暗,寒风呼啸。
殿中监许竹林快步走进承运楼。
一进门,就看到等在屋内的三人。
任喜、唐思恭、王继恩,再加上不在此处的曹奉神,乃是周国权势最大的四名宦官。
至于许竹林,他虽是宦官,但一直担任殿中监,且多预军事,在这皇城之中,别说同四位内侍比,便是更低一筹的内侍监,都比他说话管用。
不过论同外朝的关系,便是任喜都比不过许竹林。
见许竹林进门,任喜三人起身行礼:“见过许监。”
许竹林生生停住脚步,微微躬身:“诸公不必多礼。官家可得空?”
“官家吩咐了,许监可直上二楼。”
听到任喜这么说,许竹林点点头:“如此,我先行一步。”
言罢,快步走上楼梯。
只是脚步虽快,步履却轻,只能听到十分细微的声音,还被木制楼梯的咯吱声盖住。
很快来到二楼楼梯口,许竹林停住脚步,正要开口,突闻帷幕后传来天子的声音:“上前说话。“
许竹林连忙走到帷幕正前,恭敬拜下:“殿中监臣许竹林拜见陛下!”
“下雪了么。”
“回禀官家,尚未下雪。”
安静片刻,帷幕内传出一声冷哼。
今天是除夕,今年的最后一天,如果下雪,就证明马韶所说的“昊天有感于诚”是真实的,侧面证明天子的确是受命于天。
如果不下雪,马韶这番话让天子丢了面子,那他自己就得命。
许竹林心中没有同情,只有不屑。
这般希求幸进之徒,连他这个刑余之人都不如!
“岭南有事,我欲调汝前去监军。”
岭南战事拖了将近半年,赵德昭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养寇自重。
所以他准备把素以知兵著称的许竹林派过去。
许竹林自不会拒绝,多攒点军功,没准有朝一日能以军功封爵,到时候也算是站在宦官之巅了。
“臣遵旨!”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天子没有开口,许竹林只得拜伏在地不敢有其它动作。
好在屋内温暖,地上更是有厚厚的毛毯,倒也不是那么难熬。
许久之后,天子才开口:“你到岭南,多提拔能战之将校。”
第八百十六章 天意非从祥瑞至
“臣遵旨。”
许竹林答应下来,等了一阵,见天子再无安排,便告罪退下。
他刚刚离开,任喜就走上楼来:“官家,马韶已经出了官衙。”
“把他带过来。”
马韶一脸沉重地走进家门。
虽然早在写下那份奏章时就做好了准备,但真到了除夕这一天,他依然难免生出懊悔的情绪。
好在妻儿都没带来京城。
马韶沉默着收拾家中浮财。
以天子的性格,应该会等到子时。
白天不能妄动,入夜之后可以躲起来,等明天一早逃出京城。
“砰砰砰!”
粗暴的敲门声响起。
马韶一怔,扭头看了眼大门方向,动作迅速地将整理到一半的包裹往床底下一丢,快步走出房间。
他刚走出厅堂,院门被猛然撞开,七八名中年汉子快步进门。
这些人看到马韶,立刻将其围住。
这时候领头的一人才走进院门:“手下人不知礼数,惊扰了监候,还请宽恕则个。”
嘴上说着抱歉,语气神态却没有丝毫歉意。
马韶一眼看出他不是正常人。
宫里的宦官。
猜出来人的身份,马韶心中冰凉,但脸上依然摆出一副不悦的神色:“尔等擅闯官员家宅,不惧国法乎?”
来人神色不变,没有回答马韶的问题:“官家召见,还请监候速速入宫。”
马韶闻言,变了脸色。
那宦官看着马韶,嘴角上翘,随即朝马韶身边的汉子使眼色。
“监候请!”
中年汉子们封住马韶退路,齐声催促。
马韶不得已之下,只得挤出笑容:“既然天子有召,某不敢耽搁。”
言毕,老老实实朝院外走去。
一路步行进入皇宫,马韶大脑已经放空,全凭本能继续前行。
还有几个时辰今年才算过完,是生是死,就看今朝。
宫内衙门都已提前散衙,倒是有宦官四处奔走最后检查新年的装饰。
一片喜庆之景。
可惜这都与马韶无关。
越接近同明殿,死亡就越近。
好像有人在吵闹。
马韶眼神恢复灵动。
脸上有丝丝冰凉。
他抬起头来。
“下雪了!”
“瑞雪!瑞雪降了!”
欢欣的呼喊声传入耳内。
阴沉的天空中,点点雪花飘落而下。
一股热血涌上脑袋。
死里逃生的狂喜让他禁不住大笑出声。
押送他入宫的宦官看着狂笑不已的马韶,看着纷纷飘落的雪花,抿唇不语,甚至拦住了想要催出马韶前行的下属。
这场雪一下,马韶富贵可期。
好一会儿,马韶终于回过神来。
他收住笑声,扭头看向宦官,顾盼间意气风发:“天降瑞雪!天佑官家!吾等应为官家贺!”
一场大雪,对整体灾情影响不大,反而容易产生冻毙流民。
但有天子祈雪、马韶预言的前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天子甚至都动了改年号的想法,不过终未成真,而是下令铸造年号钱纪念瑞雪。
除夕当天,马韶得天子赐宴。
年后开衙,马韶超擢为保章正。
随后,白茅出为川峡水陆转运计度使,驻渝州。
与此同时,曹骢迁户部侍郎,李昉调河南尹,参知政事。
白茅收到任命没有立刻动身,而是上疏请求设立水陆转运计度使司,给出一份运司佐贰官的名单。
吵了两天,赵普站出来一锤定音,川峡运司只有四个六品职事,其余皆在七品以下。而且其中两个六品交给白茅推荐,朝廷需要考虑的只有两名六品的副使之职。
如此一来,就简单多了,用不到五天,大部分位置都已经确定下来,剩下的等白茅抵达渝州之后,慢慢搜罗。
就耽搁这六七天的功夫,当白茅一路紧赶慢赶抵达夔州时,蜀地爆发民乱。
算不上风雨飘摇,但这祸事一桩接着一桩,着实叫人头昏脑胀。
蜀地的粮食暂时是别想了,白茅在夔州等到朝廷命令,配合都监曹奉平叛。
二月,曹州等地陆续上报饥荒灾情,各地义仓存粮在去年基本消耗殆尽,最终只得动用常平仓的存粮。
同样是在二月,辽国尽收丰州故地,女真之乱也大抵平定,辽帝以青牛白马祭天。
陈佑也没有闲着,得知蜀地出事之后,他立刻指示名下商行大规模购粮,同时联络周边官衙准备出借粮食。
没错,是借给地方衙门。
首先大批量的从各家商行购买粮食,支付出去的是纸钞,如果卖给朝廷,在朝廷余钱不多的情况下,得到的也只会是纸钞。
且不说他是高价收的粮食,朝廷会不会给出同样的高价,哪怕出入价格相同,倒一遭手只为了把这两年要兑现的纸钞换成几年后才能兑现的纸钞,何苦来哉?
所以只能借给地方衙门,反正地方衙门出不起钱,也不能印发纸钞。
朝廷也好,各家商行也罢,也只会猜测陈佑想要借助灾情收买人心,而不会往纸钞上联想。
不过,有陈佑来这么一手,朝廷原本定下的发钞计划就显得没什么必要了。
赵普现在对纸钞十分警惕,既然没有必要,他就强压着把这件事延后。
如此,赵德昭甚至对赵普起了疑心。
他怀疑,赵普是不是在配合陈佑收买民心。
否则,为什么一个首相要阻止朝廷发行纸钞购买粮食,留出空当给民间商行借粮救灾?
三月,邕容等地獠人之乱不复初期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的艰难形势,蜀地平叛大军也渐入佳境。
局势稍稳,肃政司司宪奏称中书吏擅权奸脏,请求彻查。
别说中书了,哪个地方的吏员不擅权奸脏?只是程度深浅的区别罢了。
陈佑时期倒是整治过,巴宁泰就没这个心气去整顿了,赵普则不管这些,只要认真办事就好。
这时候被揪出来,也是事实。
好在天子没有不管不顾一道诏书直接下来,而是安排司宪弹劾,赵普还有操作空间。
他直接让吏部考课中书官吏,同时放言,若事态严重,就要将考课范围扩大,决不叫蠹虫充塞朝廷!
天子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不过已经迟了,只能等着吏部考课完毕。
针对赵普的行动暂缓,对付陈佑的动作却没停。
先是诏禁僧道习天文、禁私学教授天文,后召陈孚入京。
第八百十七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一)
诏令一下,周山书院反应迅速,单独成立知历院,把书院里现在研究天文的师生全都摘出来。
这个知历院宣布不对外招生,只是配合太史局研究历法。
甚至连天文的名头都丢了。
这都不是问题,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又不是第一回干,被朝廷针对也不是第一次。
倒是陈孚,得知他被调入京中担任军器监丞后,再次起了请辞的念头,幸而被苏文彦拦住。
这时候请辞,纯粹是在刺激天子。
陈孚思虑良久,最终还是老老实实交接入京。
三月癸未,平安祥和的一天。
前两天蜀地传来消息,乱军已被剿灭,转运使白茅抵达渝州正式传文各州县调度粮草,预备运往中原受饥之地。消息传来,本来稳定上涨的粮价涨势受挫,
西域那边也已击败甘州回鹘,收复了归义军,现在正同西州回鹘、于阗等国联军在菖蒲海一带对峙。
北边辽国刚刚结束女真之乱,阻卜和室韦又闹起来了,辽帝为了稳住周国,上个月特意派遣使者来祝贺周天子的诞辰。
东边高丽和日本的消息已经在报纸上消失有一段时间了,看样子没什么值得报道的事情发生。
南边,天天都是这个将军平定某州獠乱,那个刺史击败交州贼兵,再不就是梁王长子陈衡同各家商行为了粮食农庄的归属争吵不休。
据说这些商行们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口水战,申请在岭南组建了一个会社,准备从陈衡手里夺回农庄。
无论如何,所有的动荡不安,都在遥远的彼方。
天子脚下的洛阳,安稳如常。
所以,当近卫司副都指挥使、北城近卫司都指挥使朱宪出现在定鼎门时,今日轮值的近卫司军士们一个个惊诧莫名。
负责定鼎门的校尉孙从江本在城下小屋中小憩,得到禀报后不敢耽搁,整理好衣甲一路小跑上到城门楼。
朱宪此时正站在城门楼上,扶着垛墙眺望南方。
“南司第三师孙从江参见都指!”
朱宪回过头来上下打量后开口:“军务在身,不必多礼。”
顿了顿,继续道:“我记得你是南司三师二旅的指挥使,从高丽回来的?”
“是,属下在高丽积功回京任三师第二旅都指挥使。”
孙从江没有被大领导记住名字的荣耀感,毕竟整个近卫司才十八个旅,要是朱宪不了解这十八个旅的指挥使副指挥使,一个庸碌的评价绝对少不了。
“跟吕易直一道回来的么?”
孙从江闻言低头道:“吕帅先回洛阳,属下是过了一阵才调回来。”
听到称呼,朱宪明白孙从江目前应该还算吕端门下。
当然人心隔肚皮,吕端已经被赶出京城,孙从江的立场能保持多久依然存疑。
“嗯。”朱宪点点头,“我等在此等候。”
等候?
某个人?还是某件事?
孙从江心中疑惑不已,但不敢开口询问,答应一声,走到朱宪身侧稍稍靠后的位置站定,陪着上司一道眺望远处。
不知等了多久,城外官道上来了一个中型车队。
车队没有打出旗号,但周围十多名持械骑手护卫着马车,显示出车队主人的身份不凡。
不过,这些骑手持有的武器显然不在朝廷规定的民用器械范围内,孙从江脚下动了动,就想下去拦住车队核查身份。
只是他立刻反应过来,悄悄撇着侧前方盯着车队的朱宪。
朱都指过来是不是就为了这个车队打掩护?
有这个想法后,孙从江心中纠结不已,不知道是该配合朱宪,还是照章办事。
好似听到了孙从江心中的嘀咕,朱宪突然开口:“这是新的军器监丞陈孚一行,周围那些人手都是梁王府的护卫。“
孙从江恍然,不再纠结,只是看向车队时多了些探究的神色。
梁王府的护卫都有军籍,百人以下的调动王府自己就能决定,带着兵器实属正常。只不过要想带兵器进入洛阳,必须得到枢密院的批准。
前些日子,梁王府长史宋白提交的申请已经获批,近卫司十八旅都收到了通知。
未过多久,车队在城门楼前停住,显然是在交涉入城事宜。
就在此时,中间的一辆马车的障尘掀开,一名青年一手扶着障尘,抬头看向城门楼。
只一眼,孙从江不由赞叹出声:“真名士!”
朱宪没有理会,只是脸上露出微笑,朝着陈孚拱手一礼。
底下陈孚笑着点头回应,随后放下障尘,消失在城门楼上两人的视线中。
朱宪也收敛笑容,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其它楼段巡视去,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见这一面而已。
前几日他收到陈孚的来信,说是希望在定鼎门楼一会。
陈孚入京之后,既非朱宪上司,又非朱宪下属,两人职事更无交涉之由,无故相会,定会叫天子起杀心。
这才有这一面之会。
朱宪愿意过来,就表明他依然支持梁王。若有大事,陈孚可去寻他。
入城之后,车队分作两部分。
一部分往梁王府旧宅去,另一部分护卫着陈孚乘坐的马车径直朝宫城去。
陈孚在宫门外等了一阵,便得到天子召见的通知。
听到宦官的传话,陈孚眉目低垂。
跟他的父亲一样,陈孚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天子。
因而要进入无法携带护卫保证安全的皇宫时,他犹豫了。
不过他很快打起精神来,朝那宦官拱拱手:“有劳中贵人前方领路。”
那宦官斜了陈孚一眼,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能在天子身边侍候,这宦官自有背景,知晓陈孚的出身。
这些年,天子陆续把可能和梁王一系官员亲善的宦官全都处理掉了,这宦官自然不敢对陈孚表露出善意。
一路无言,行至同明殿。
在梁王嫡子面前,天子想要展现一个明君的形象。
通秉入殿,陈孚面露谨小慎微之色,抱手趋步行止殿中,恭敬下拜:“军器监丞臣陈孚拜见陛下!”
等他这一拜拜实了,赵德昭才起身绕过桌案来到陈孚面前,弯腰伸手将陈孚扶起:“文炳与吾有总角之好,不必拘礼!”
陈孚虽然起身,却保持着垂目低首的姿态,恭声道:“陛下贵为天子,表乾坤,体阴阳,不可不敬。”
赵德昭闻言,哈哈笑道:“都言文炳有名士之风,今日一见,果不同幼时!”
说罢,转身回到御案之后:“坐下说话罢。”
第八百十八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二)
陈孚坐下之后,赵德昭没有立刻询问政事,而是谈起了往昔旧事。 陈孚多听少言,态度恭敬。 赵德昭见状,不免有些自得自矜,不过心中警惕从未放松。 忆完往昔,赵德昭开口问政:“近来岭南多有弹劾陈衡不法事者,文炳怎么看?” “当依法处置。” 陈孚脸上露出痛心之色:“陈衡虽为臣之兄长,然其目无纲纪,不理家规国法,于国于民已成害矣!” 说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殿中,再次拜下,泣曰:“臣虽无功,然臣父为国尽忠,斗胆请陛下法外开恩,囚陈衡于家宅之中,以全君臣之义!” 赵德昭见状,面露诧异之色。 他是实在没想到陈孚会来这么一出,反应过来后禁不住站起身来,犹豫一下,吩咐殿内侍候的宦官:“快扶陈卿起身!” 之后又令人取温水锦帕来给陈孚清洁面容。 这么一通下来,也没心思再谈什么了,赵德昭保证“不会叫梁王不安”,便结束了这次陛见。 陈孚出了宫城,直接返回家中。 苏文彦早在书房等待。 这处宅子交给陈孚之后,就随他处置了。 左右陈孚现在虽已订亲,却未行婚礼,家中并无女眷,便把苏文彦等僚属留在家中住宿,也方便时时探讨。 陈孚将陛见情形叙述完毕,苏文彦点评道:“天子虽有杀心,却不敢表露,如此,暂时无需多虑。” “只是还要防备。” 陈孚却不敢放松。 昨日还在路上,坐镇洛阳的司巡就安排了人过来传送信息。 所谓司巡,乃梁王构建的情报网络在河洛地区的负责人,内部通常用“上面的”来代指。 河洛司巡的具体身份,陈孚也不清楚。而传递消息的人,也不清楚他是要传给陈孚,另有人同其交接,转了两道手,才送到陈孚手上。 传来的消息当中,有两个比较重要:天雷军新更换的主将深得天子信任;近卫司副都指挥使朱宪即将升任都指挥使,北城近卫司另有人接掌。 陈孚可没有忘记,他的父亲当年就是被天雷军丢失的火药袭击的。这些年天雷军在外战之时出了不少风头,不仅仅是辽国皇帝眼热,周国天子也想把这支队伍牢牢抓在手里。 主将忠于天子,哪天再“不小心丢失一些火药”,然后这些火药出现在陈孚身边并被引爆,陈孚一点都不会意外。 不可不防! 而朱宪升职,算不上明升暗降,但却可以将其架空——就像朱宪现在所做的那样。 “外松内紧就是。”苏文彦附和一句,继而问道:“二郎可准备好了合适的人选?” 入京之前,两人定下计划,要拉拢中低层校尉。 不过不能陈孚亲自出面,必须先联系到一名可以信任的校尉,然后由那人出面。 “已有三个人选,过个两日我再见面确认一遍。” “最好是别见面,不能有明面上的联系。”苏文彦提出反对意见。 “人之交往,在一个‘诚’字,我若连见都不见,何来‘诚’可言?” 陈孚宁愿冒险。 “况且,若天子盯紧了我,自己去见和派人去见,都一个样。” …… 勾当武德司公事柳逢春在宦官的引领下快步走进承运楼。 一进门看到袖手而立任喜,立马站定行礼:“参见任使。” 任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我去见官家。” 言罢,转身上楼。 柳逢春连忙跟上。 待任喜轻声提醒一句:“官家,柳逢春带到。” 柳逢春赶忙下拜:“勾当武司公事臣柳逢春拜见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帷幔拉开,盘膝坐在榻上的赵德昭细细打量着柳逢春。 已而问道:“是你说找到梁王细作了?” 柳逢春不敢耽搁,连忙解释:“回禀官家,武司昨日发现城内有细作联络陈衡一行,暂未查清背后是何人。” 赵德昭闻言,略微有些遗憾。 天子没有开口,柳逢春继续说道:“臣预备安排人手盯紧陈衡身边,只要再有人员往来,定能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可。” 赵德昭沉吟片刻,给出肯定的答复,随即挥手,示意任喜等离去。 帷幕合拢,任喜走到柳逢春跟前。 柳逢春抬头,见任喜打出下楼的手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一道下楼。 走出楼外,任喜停住脚步。 柳逢春垂手弓腰站在一旁。 侧头看着柳逢春,任喜眉头微皱:“官家此番提拔你为副使,京内察子,你尽可调用。只一条,你要记好了。” 柳逢春这时才得知他要升职的消息,不过任喜的话,让他不敢高兴,低着头听候训示。 “官家绝对不会容不下梁王府。” 任喜在“绝对不会”四个字上加重读音,但整体音量压得极低。听起来似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话,叫人有种寒意透骨的感觉。 只是他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死死盯着柳逢春:“你可明白?” 柳逢春神色凛然:“下官明白。” 顷刻,任喜点头,重新恢复淡然之色:“去罢。” 柳逢春恭敬一礼,缓缓退去。 …… 转过转角,南宫垣见到了在正厅门外聊天的陈孚二人。 他快行几步,正巧陈孚扭头过来。 看清之后,陈孚笑着拱手:“南宫校尉,许久不见,无恙乎?” 南宫垣回礼道:“托先生的福,一切安好。” 说着,他看向另一人:“吴校尉也在此处?” 吴安顺点头:“先生相邀,某怎能不来?” 陈孚哈哈笑着将两人引入屋内。 分了主客坐下,谈些风花雪月,又等了一阵,再无旁的客人。 陈孚吩咐上酒菜,之后端着酒盏叹息道:“今次下了三份请柬,未曾想只你二人来此。” 说着,他站起身来,敬道:“二位之情,孚铭记在心,此酒,敬二位!” 话音落下,仰头喝干,酒盏倒悬示意。 南宫垣吴安顺对视一眼,一同站起来:“当不得先生之敬。” 同样一口干了。 重新落座,三人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事,而是聊一聊往昔在西北的经历,谈一谈现在在京中的处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仆役撤下狼藉的杯盘,奉上茶水。 陈孚这才开口谈正事:“我在襄州,闻天子召我入京,颇为不安。”
第八百十九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三)
沉默一阵,吴安顺肃容道:“先生慎言!” “哈哈!我要是先生,也定心中难安。”南宫垣却笑着压过吴安顺的声音,“寸功未立,蒙召入京,别说旁人,就是我等熟悉先生的,难道心里就不会嘀咕这里有没有梁王的面子?” 说到这里,他看向陈孚:“先生不必多想,旁人愚见,岂能比得上天子圣明?” 陈孚闻言,哈哈笑道:“南宫校尉所言有理。得天子信重,某又岂需在意旁人看法!” 略过此话不谈,说了些京中的新奇事物,南宫垣和吴安顺先后告辞离开。 …… “吴安顺先走的?” 任喜双目微眯,神色不善。 柳逢春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正是,吴安顺走后约一刻,南宫垣才从梁王府出来。” “六品校尉。” 任喜说了一声,随即闭嘴不言。 六品校尉,看着不高,但已能将一师之兵。 近卫司也才六个师。 许久之后,任喜叹道:“梁王之势……” 只说了一半,他瞥了柳逢春一眼,后半句话留住没说。 陈梁王主政十年,宰执参政一级的党羽很容易清除,但这十年间培养提拔的后继者却不是那么容易清理的。 更为要紧的是,陈梁王还活着,名下商行依然繁盛,且看其在东京威势,也不像是彻底失势的样子。 由此,少有人会不管不顾地去对付所谓陈系官员,想动手,就得找一个明面上过得去的理由。 “你以为,他二人身后,可还有人?” “应当是没有的。”柳逢春神色恭谨,“再往上就是诸军都指虞侯,这等人物,犯不着行阴私之事。” 诸军的级别跨度很大,但即便是最低的天雷军都虞侯,也有五品。喊一声将军,不再是尊称,而是实实在在的官位。 “应当。”任喜重复一遍,随即冷笑一声,“也就是有可能。” 柳逢春低头不语。 搞情报的,凡事多想几层是基本素养。 至于背后是不是真的有人,或许没有,也或许,站在他面前的任喜就是这背后之人。 天知道! “此二人,你且盯仔细了!” “喏!” 柳逢春答应一声,继而补充道:“属下预备多调集人手轮班查探。” 武德司的察子不少,但能长久做下去的,大都有明面上的身份,剩下可以自由调动的并不多。他若要调人轮班盯着三处地界,至少得占去五成。 沉吟一阵,任喜点头:“可。” …… 私下的安排,暂时影响不到朝政。 四月丁亥,梁王上书请于五月初五在汴梁举办晒书之会,获准。 于是,梁王将在端午那天讲学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南北。 这样不正常的速度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陈佑讲学的消息,在上书之前,就已传递到陈家各处商行,只待过了约定好上书的时间,立刻通过种种渠道传播开来。 如此,只为营造一个万众瞩目的氛围出来。 世人皆知梁王欲讲学,却少有人知梁王还上了一份奏章专门提及朝廷政令。 倒没有多说其它,将兴国与盛德年间的政令做了一番对比,之后说一说当前种种乱象,最后得出结论:若不复兴国之政,官民之仇大也! 说起来“天下倾覆不远矣”更加震撼,但以陈佑的身份说出这话,可能会逼得天子冒天下之大不韪诛杀当世贤哲。 陈佑的这一份奏章直接留中,没几个人知道他其实上了两份奏章。 但这已经足够了,魁首上书言事,底下立刻就有官员闻风而动。 谈论的只有一件事:水利已经四五年没修了! 兴国年间,各处水利基本上是一年一整,三年一修。 到盛德年间,水利以河运为重,黄河占去大头,洛南准备开凿的人工河又占一部分,再就是汴淮等涉及粮运的河道。 而各州县农田水利,也就一些体恤民情或者胸怀大志的官员,会想着去修。还得当地衙门有钱有粮,才能真的做成。 很可惜,这些年战事不断,灾情不绝,缺钱少粮乃是常态。 有时候不是人不想修,而是没办法修。 可惜,朝廷里上书抨击此事的官员不管这些,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客观存在的现实。 以水利为引,继而引申到被废除的兴国政令上。 赵普本是风雨飘摇,中枢一干起居八座的下属想要以他为垫脚石,宫里天子又在怀疑他的忠心程度,眼看罢相近在咫尺,底下那些不要命的官员开始褒兴国贬盛德了! 赵普差点没笑出声来。 面子算什么?位子才重要! 于是,他出手引导激愤的官员把矛头对准他,略去先首相巴宁泰,直言赵普主政以来多有乱政。 此类奏章出现的当天,赵普直接面圣哭诉。 他不求情,只是说一心为了天子,怎料百官被邪说蛊惑,不解圣意。最后涕泗横流,请求天子将其罢免,以安抚百官。 但是,区区赵普罢相不要紧,只希望天子择选贤臣,继续盛德仁政,免得损了天子之圣明。 这话一出,赵德昭怒火难抑。 正如赵普所言,区区一个赵普不算什么,重点是盛德之政,一定要比兴国之政好! 这是赵德昭的底线。 尤其是之前陈佑才上了一份奏章把盛德之政批判了一顿,赵德昭现在正处于极度敏感时期。 丁酉,因官员弹劾李昉徇私受贿,赵普上书请求开展大考,以吏部为主,御史、肃政为辅,用一年时间考课天下官吏。 主要考课内容,就是对盛德新政的执行情况,另就是但凡贪腐徇私者,一概贬斥。 天下官员,大都禁不住针对性的调查。 轰轰烈烈的盛德大考就此展开,说是要御史肃政辅助,但赵普拿来第一个开刀的就是御史台和肃政司。 有天子撑腰,至少在这次大考中,他要这两处地方能做到指哪打哪。 …… 宋白神色匆匆进入梁王府,问明梁王正在书房,脚下不停往书房去。 门外护卫通秉之后,宋白进门行礼,随即道:“山长,赵相公如此施为,官心不安啊!”
第八百二十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四)
“不着急。”陈佑在翻奉贤馆送来的前唐故本。 《四书集注》编完之后,奉贤馆有了空闲,陈佑便让他们搜集唐时史料,准备重新编修《唐书》。 不过,修史向来是史馆的工作,而且必须得到天子敕令才能着手修史。 故而奉贤馆现在只是做初期收集整理的工作,正式动笔还得等几年。 陈佑翻看史书,对前尘旧事的好奇心远大于以史为鉴的学习欲,对这些不同于史书记载的资料尤为上心。 看完最后一段,陈佑合上手中册子,叹了一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将册子放下,他才看向宋白:“又有人找你了?” “是。”宋白毫不讳言,“高府尹听说天子对开封府颇为不满。” “要么得罪我,要么得罪天子。开封府这群官吏,总得选一个。” 陈佑呵呵笑着,站起身来。 “今年粮食能收回来吗?” 宋白的目光放在陈佑身上,如同向日葵朝着太阳一般,随着陈佑的移动而转身:“开封府恐怕还不上。初春少雨,今年夏粮收成不好。若是秋粮丰收,应该能还三四成。” “这样啊。” 陈佑打开门,整个人在宋白眼中只剩一道黑色的剪影。 “天子恐怕忍不了多久了。” 宋白没接这句话。 当初陈佑要借粮给地方衙门时,他就说过这事。 借钱给别人,若是能还上也就罢了,若是还不上,账被赖掉已是幸运,就怕那人处理不了欠款,索性处理掉借款人。 当时陈佑并不把后果放在心上,宋白只得放弃劝阻。 “考课一事,乃朝廷大政,我等不能阻拦。” 陈佑也没指望宋白回复,继续往下说。 “是上是平是下,该怎样就怎样。只是有一点,治政,在一个‘公’字,公平、公正、公道。若是他赵则平做不到,不如早早回乡养老。” 宋白紧抿嘴唇,稍一犹豫后开口道:“赵相公手握御史肃政,公道在其手。” 御史可以风闻奏事,肃政可以根据已有线索申请调查,谁能挡得住? 即便多数官员不经查,可普通官员没有风闻奏事、奏请搜查的权力,公道与否,只看赵普如何把握。 陈佑此时已经走出书房,宋白连忙迈步跟上。 “这天底下总归要讲理。” 陈佑站定,转身看着宋白:“赵则平考课有理,朝廷欠债还钱也有理。今年纸钞承兑,可以放到七八月份,你问问那些官员怎么看。” 朝廷敢赖梁王的账,地方衙门可不敢——除非地方得知朝廷要对梁王下手。 既不敢赖账,又还不上欠款,可不就只能帮债主说几句话了。 …… “还不上!?” 赵德昭面色沉郁。 “这就是朕的牧民之臣?” 任喜闻言,缓缓跪下,垂首不语。 赵德昭发泄一通,无力坐下。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这些日子陈孚如何了?” “回禀官家,武司日夜盯着陈监丞,探得陈监丞曾邀殿前司天武第二师一旅指挥使南宫垣以及南城近卫第三师一旅副指挥使吴安顺入梁王府。只不过此三人可能发现武司察子,这些时日并未联络旁人。” 赵德昭闻言默然,考虑一阵,他开口问道:“你以为哪个更……” 话说一半,他停下来,微微皱眉,暗自思忖后,他更改决定:“算了,通知中书拟旨,召陈衡入京,把南宫垣同吴安顺一道调去交州。” 任喜答应着,爬起身来准备退出去。 赵德昭突然烦躁地出一口气:“去把应瑞先生请来。” “喏!” 四月底,宋、郑、卫、曹等州奏请朝廷调拨银钱准备购入夏粮。 之后,太府官员请求增发纸钞。 五月甲寅朔,徐、颖、洺等州奏称商贾请求兑换银钱。 丙辰,以军器监丞陈孚为太府丞,提点钱钞务。 当晚回到家中,面对苏文彦,陈孚无奈摇头:“估摸着是叫我把这次放兑做好。” “用的就是二郎你的身份。”苏文彦语气没有太大波动,“二郎可想好如何去做?” “只得遵令而行。” 苏文彦点头赞同:“说来,文彦有一言,二郎可考虑考虑。” 陈孚闻言,不由挺直身子,双手撑住大腿,目光炯炯地看着苏文彦:“先生请讲。” “二郎到了钱钞署,可先查清今年当兑现纸钞数,将此数增加一成左右作为今年新发纸钞数额。其后,先发新钞,再兑旧钞,如此,可解朝廷钱荒。” 这话说完,陈孚眸光闪动:“如此,恐怕一二年之后朝廷便不再满足增发一成了。” 苏文彦笑道:“二郎可记得去年发了多少次纸钞?” 陈孚恍然。 无本万利的事情,官僚们可不会放着不去做。 尤其是这种,现在做了是你的政绩,祸端要到四五年之后才会显现,那还想什么,赶紧做啊! 一时之人背一时之锅,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次日,陈孚刚到太府,就被赵普派人叫过去。 通秉之后走进书厅,屋内已经坐着一人,正是太府卿齐莹。 陈孚扫视一轮,在屋内站定行礼:“太府丞陈孚参见相公,参见太府。” 以陈孚和赵普二人的官阶差距,按理该下拜的。不过这条规矩并没有放到法令里,再加上陈佑主政时极少让人下拜,到现在也就沿用了非大事不拜的潜规则。 “看来文炳认得琼石,那我就不多介绍了。” 赵普一面说着,一面转向齐莹:“调文炳去太府,虽然做的是太府丞,可天子也好,某也罢,都是期望他把纸钞事做好。” 齐莹连连点头:“相公放心,太府上下一定配合陈寺丞办好纸钞。” 赵普微微颔首,转向恭谨立在屋中的陈孚,笑着道:“文炳你也听到了,有琼石这话,你不要担心其他事,专心办好纸钞就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钱钞署官员,只要得了琼石同意,你可任意撤换。只是今年承兑事项,不得出问题。” 陈孚连忙保证:“相公放心,下官定不负相公期望!” “那便好,我就不留你们了,去忙吧。” 说完,他低头开始处理公文。 齐莹起身,带着陈孚一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