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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丨议征白波

    “谗人罔极,险陂倾侧此之疑。”【荀子成相】

    董承愤懑的回到府中,当即将上林苑令胡邈、青牛角等亲信文士叫了过来,把自己怎么同马日争辩、皇帝怎么有意偏帮、马日一伙人怎么抵触说了个清楚。

    他气仍不平的拍了拍桌子,说道:“我想不明白,陛下分明是在提防那伙人不然也不会让我处理上林那事,把侵占禁苑的豪强狠狠整治了个遍。可为何这次这么好的机会,陛下还要站在太尉那边拦着我?”

    胡邈迟疑道:“会不会是国家见此事太棘手,怕闹大了不好收场。”

    “我看不像,陛下年轻气盛,哪里会惧怕这些?当初清丈上林的事难道闹得还不够大?不照样给办了,连太尉的求情都不允。”董承摇头道。

    青牛角心说,你听信胡邈之言,要清查西迁户籍,须知这可是一下得罪了马氏、杨氏两帮人,几乎将三辅有名的大族全给针对了,皇帝岂会容许你胡来?

    董承瞥见沉默的青牛角,突然问道:“正方,你有什么看法?”

    青牛角捋了捋胡须,矜持地一笑,说道:“我才智浅薄,想不出其中奥秘。只不过,眼下有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尚需我等应对。”

    胡邈很不喜青牛角故作玄虚的样子,不满道:“还请直言。”

    青牛角很若无其事的说道:“凉州马腾、韩遂要来了。”

    “那又如何?”董承不以为然,轻蔑的说道:“彼等几次与朝廷作战,哪次不是把他们打得弃甲曳兵,仓皇而逃?”

    “这回他们可不是要与朝廷开战,而是请降。彼等手下少说也能纠合数万部众,一旦归顺朝廷,便又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青牛角淡淡说道:“另外,我听说其中这个马腾,是扶风茂陵人。”

    “扶风人又怎么”

    “董公!”胡邈省悟过来,提醒道:“太尉也是扶风茂陵人。”

    董承这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了,因为扶风不会有第二个马家,他惊呼道:“这个贼寇竟然出身扶风马氏!”

    胡邈有意抢青牛角的风头,他本身智谋也不算太差,抢先分析道:“太尉乃扶风马氏的当家人,若是承认马腾为家族余枝,那么太尉一系便有兵权的倚仗,以后我等怕是很难对付了。”

    对手影响力上升与之带来的是自己的影响力下降,马日得关西士人拥戴,在朝廷上的势力本就比董承要大,董承只是凭借皇帝的支持与军队的威慑,才勉强与马日等人扳手腕。

    如今马日将有自家人马腾领兵充作外援,自己最大的威慑眼见就要没了。董承极不情愿,又不甚相信:“马腾投敌为寇,作乱凉州,本非忠良所为。太尉享世人清誉,岂会认这等人为本家?”

    “时移俗易,以前可能会顾忌声名,不与结交。可现在有了董公在侧,为壮声势,他们也不是做不出来。”青牛角慢悠悠的说道:“彼等归顺,朝廷也下过赦诏,等若是免了过去罪行,以往的劣迹自然不算什么了。”

    董承突然想到了自己这些人,同样是有过造反的劣迹,怎么自己归顺之后没有受到马日等人的待见与接纳,而马腾这些叛乱数年的贼寇就要被马日包容?

    他越想越气,越发觉得这些士人为了私利,不惜双标的行为实在可恨。

    “有什么话就说,就算不能拦着马腾归降,我也不能让他们太过遂心!”

    胡邈很不愿就这个题目发表看法,因为他自己还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此时碍于青牛角在场,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太尉结交武将,凭恃军势,陛下不可能不会在意此事。依我看,最该提防的应该是陛下,而不是董公。”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一旁静观其变?”董承有些不满道:“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那不如、不如、”胡邈一时慌了神,本来在心头的话一时全给忘了,支支吾吾的说道。

    青牛角此时说道:“马腾、韩遂归顺来朝尚还要些时日,在此之前,董公欲有作为,当先博得一场大功。”

    “陛下已不许我再提议清查西迁户口,以后若要再对关中士族动手怕也是不可,却不知这功从何来?”董承问道。

    青牛角忍住心里的得意,淡然说道:“马腾手下乌合之众,岂能与董公手下精兵相比?只要董公率军打赢一场胜仗,自然就能在声势上盖过太尉一头。”

    如今关中附近的强敌屈指可数,这军功从何而来,任谁都想得明白。

    胡邈先是一惊,旋即说道:“白波军有众十余万,又联合南匈奴於夫罗,连破太原、河内等郡。董卓在时,先后派牛辅、李连番征讨亦未能克成,我们……”

    董承冷哼道:“白波军贼首郭太在时,确实是铁板一块,进退有序。只是郭太已战死于李之手,余者皆乌合之众,不相统摄。我去年率军驻守河东,得窥虚实,白波军虽声势浩大,但堪战之兵却不过万余。如若能趁此讨平,的确是大功一件。”

    只不过董承还有话没说出来,自己手下将领杨奉就曾是白波军的一员,而青牛角又是杨奉推荐的人,要说青牛角跟白波军没有联系,董承是一点也不信的。

    这个时候提出去讨伐白波军,青牛角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青牛角知道董承的顾虑,他不禁一笑,说道:“董公多虑了!不过此时倒也不着急,反正盖顺等人尚在蓝田剿灭山贼,朝廷就算要出兵河东,也得等他们回来再议。”

    这其实也是在提醒董承,此时若还不下决断,等盖顺得了战功回来,出兵河东恐怕就轮不到他了。

    董承有些为难,但到底还是心中的顾虑占了上风,没有立即答应青牛角的提议。对胡邈使了个眼色,而后装作有其他的事要处理,便打发两人回去了。

    胡邈会意,与青牛角出门后分道扬镳,却是偷偷绕了路,不多时又回到董承的府邸。

    董承为示亲近,特意在后院接见了他。作为第一批投效于他的士人虽然只是个小豪族出身,但总比青牛角那种来路不明的人要可靠得多。

    在听了董承对青牛角的猜忌后,胡邈心里暗喜,说道:“属下也觉得此人存心不善,他来投效董公,必然是有自己的筹算,而且此人又与黄巾扯不开干系,董公切不可与其走得太近。”

    “你说得对。”董承也同意胡邈的观点:“这人藏得深着呢,虽然他智谋比不上陛下身边的几个亲侍,但这心计却是了得,我不能不防着他。先前他暗示我出兵河东,我正是顾虑这点,不仅是担心他,更是担心杨奉。”

    胡邈边听边想,眼前突然一亮,自以为得计,激动得朝董承一拱手,说道:“以属下浅见,出兵河东,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意。”

    董承先是一愣,不解其意:“你这里是有什么说道不成?”

    “如今盖顺即将建功归来,彼又是陛下心腹,又是尚书令故主之子,此战必有爵赏厚赐。若再让他出兵河东,董公今后在军中的声望迟早要被他压过去。”胡邈说道:“是故这次决不能让其领兵,而应该由董公亲自上阵,奠定声望。”

    在手下面前瞧不起对手,是提高自身实力,长自家士气的一种方式。董承深谙此道,对盖顺的评价充满了不屑:“盖顺这小子没什么领兵的能耐,全靠其父的余荫和故吏,还有陛下的赏识才得以成事。我领兵数载,岂会输了这个娃娃?”

    “董公驻兵河东,期年之间,使白波不敢进犯,可谓是用兵有方。区区竖子,怎能及得上董公?”胡邈吹嘘了一番,继而说道:“此外,即便这人与杨奉私下有所图谋,或与白波勾结,我等早有防备在先,难道还会中计吗?”

    见董承面露思索,胡邈接着说道:“依属下之见,最坏也不过是与白波私下交通,效仿当日胡轸临阵倒戈、大败吕布的故事。”

    “看来杨奉这个小儿没安什么好心思啊,若我军真是如此战败,白波一路西进,足以威胁关中。”这本不干杨奉的事,却因为他推荐的青牛角,故而董承也把他给算进去了:“不过有心算无意,我届时将计就计,白波军早已困顿不堪,我兴许能趁此破之。”

    这正是胡邈想说的话,他附和道:“董公高见,这可比盖顺剿匪之功要大得多了!”

    “好,既然如此,趁着这几日马腾他们还没来,我先请奏陛下,出兵河东。”董承凝视着胡邈,说道:“届时你来随军,我分你一份战功!”

    胡邈大喜,他本就因为那次诏对时言语失措,惹得皇帝不悦而暗自懊悔,此时若不抓紧讨好董承,恐怕今后连上林苑令都要没得做了。

    他再接再厉,道:“至于马腾等人,董公暂且不用放在心上,当年马腾、韩遂等人起兵十万,还不是被皇甫将军一举击溃?如今还能剩多少可战之兵?等董公得胜归来,彼等若是识时务,自然会知道谁强谁弱。”

第二十九章丨峣柳青泥

    “出川陕即入楚,出楚即入川陕,层峦叠嶂,四路可通。”【圣武记】

    汉初平三年七月十二日。

    京兆,蓝田县。

    “到了。”虎贲中郎将盖顺眼看着一片黑压压的群山离自己越来越近,在马上挺直腰杆,挥鞭指道:“为山九仞,就差这最后一篑了。”

    盖顺自打在六月八日领受诏书,当夜就点齐兵马,率军离了长安。二三十天以来,接连在新丰、高陵、万年等县击败匪徒、以及作恶的羌胡聚落,斩获无数。

    他与羽林中郎将徐荣拟定的战略是分兵进击,一东一西,徐荣带着羽林骑兵负责剿灭冯翊的流贼与作恶的羌胡;盖顺则带着虎贲负责剿灭扶风郡的匪徒。

    两人约定好从北往南,在剿除冯翊、扶风全郡的流贼匪徒之后,汇合于蓝田,一同收拾盘踞京兆南部的匪患。不仅手下士兵得到战火的淬炼,越发精锐,就连盖顺自己也由于亲身经历过战场,获得到了许多行军作战的经验,这些都是兵书上没有的,让盖顺受益匪浅。

    并辔而行的羽林中郎将徐荣一日行军早已疲惫,此时抖擞精神,冷冷地望着东南边黑黢黢的群山众岳,谨慎的说道:“泥水出蓝田谷而为溺水,变蓝田谷为山脊、以蓝桥河为愉源。蓝田谷中山、峪、涧错杂分布,平地甚少,最适合藏匿匪徒。”

    盖顺这几天也见识了许多关中地理人情,他当即说道:“再往东南就是柳城,其城正当着谷口,为武关道所必经之处,乃蓝田重镇。今天时候不早,我等不如就在柳扎营歇息,明早再进山不迟。”

    “不可。”徐荣断然说道,又扫视一眼逐渐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群山,有些焦急的说道:“过柳后再往南,随山道走不远就是关。那是秦朝就设立的关卡,与南边的武关一南一北,扼守山道。我记得樊稠等将本屯驻于此,后来举兵北上汇合李”

    说到这,徐荣偷眼瞧了盖顺一下,只可惜在暮色中未能发觉盖顺的脸色有什么变化。

    徐荣顿了顿,撇开这个话题,继续说道:“如今关已无一兵一卒,其地又易守难攻,贼首刘雄鸣闻我军赶至,必然据守此关。所谓‘兵贵神速,不可少停’,我等应连夜行军,抢占此关,方能万全。”

    在打仗这种事上,盖顺对徐荣的筹划可谓是深信不疑,他想了想,说道:“王昌!”

    盖顺近来最为赏识的虎贲郎王昌立即策马赶来,中气十足的抱拳道:“属下在!”

    “你挑两、三百个夜里视野好的,放弃辎重,顺武关道走到前头去,先把关给我占了!”盖顺嘱咐道。

    “喏!”王昌当即应道,正准备转身回去,却被徐荣一时叫住。

    徐荣知道王昌近日作战颇为得力,很是入盖顺的眼,盖顺想借此提拔他当做亲信,在徐荣眼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事关重大,徐荣为避免引起对方不快,只能尽可能的委婉措辞:“羽林军多是骑兵,不便在山道作战,故而此战必以虎贲为主。老夫手下近来发现有一人,生性谨慎,很合老夫的脾性。只是还未录功,不知能否与之偕行?”

    盖顺为人淳朴,没能领悟到徐荣这是不放心年纪轻轻的王昌,反倒把对方的婉谏看做是为自己赏识的人谋军功这与自己选王昌打前阵的意图不谋而合了。

    他乐于做个顺水人情,当即答道:“好,徐将军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就让他与王昌带兵过去。”

    徐荣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皇帝对他多次重用,但他依然自觉并非亲信,常有忧谗畏讥之心,这一路上都是尽心附和盖顺,以其为主。幸好盖顺虽然年纪轻轻就登此高位,前途无量,除了性格有些年轻人常有的骄傲以外,在其他的方面还是能做到礼贤下士、善于听谏的。

    当下策马紧赶慢赶,终于在薄暮冥冥,月出东山的时候赶到柳。

    且说王昌领命之后,得着这一立功的机会,欣喜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想起了同在军中,却因故留守未央宫的好友、羽林郎侯折。王昌与侯折是军中袍泽、情同兄弟,但私下里也抱有争强好胜之心。

    侯折每日操练无不尽心,弓马娴熟远胜王昌,此次若是出战,必然能斩获大功,外调地方军中为校尉、都尉也不是难事。可惜运气不好,议定留守长安的一千羽林郎里面偏就有他的名字。

    本来王昌想帮他打点,跟别人交换这本是极容易的一件事,毕竟总找得到不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士兵,而且代替出征还能换一笔钱来补贴家用。谁知侯折说什么也不乐意,固执的像块石头。

    结果是王昌随军出征,获得了不少战功,还得到了中郎将盖顺的赏识;而侯折却只能留在未央宫,整日里站在殿前的台阶上执戟,偶尔陪皇帝去上林骑骑马。

    眼见王昌又将立得一次大功,这次大功在他看来简直轻而易举,只需快些走,占领一座无人看守的关卡就是了。虽然有些为好友侯折感到可惜,但这也都是各自的命,以后等他王昌当了校尉、或者在盖中郎将面前说得上话了,再找机会抬举他吧。

    王昌办事很快,不消多时便点齐三百多人,放下辎重,只穿着轻甲,拿着把刀,很快就把大军甩到后面去了。

    在他们之中还随同着一个年轻的军候,此人面白无须,相貌端正,气质有些儒雅。王昌本来还想与他打好交道,结识一番,却只看了这么一眼就不敢再继续套近乎了,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可不是一般人能经受得住的。

    从随他一起来的几个羽林郎口中得知,此人名叫徐晃,原是河东小吏,后来不知怎么投到了白波军杨奉的手下。然后几经辗转,随着杨奉归顺朝廷,因为善弓马骑射,被编入羽林。

    在知道对方的出身之后,王昌顿时就没了结交的念头了,他好歹也是父死子继的世袭虎贲郎,家传渊源,怎么能同做过黄巾贼寇的人为伍呢?

第三十章丨蓝田雄鸣

    “敌欲坚阵,我则突其不意;敌欲直冲,我则备其所从。”【虎钤经军谋】

    一路无话,众人在山道上赶了几刻钟,顺着山道转了一个弯,眼前山势陡然间变得异常峥嵘,有的地方群山起伏,宛如怒潮;有的地方老树参天,惊猿夜啼;有的地方河水冲出、幽谷夹道。

    王昌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队伍前头,汗水浸透了内衬,又被夜风吹得发凉,他回头张望队伍,吩咐后面跟上,小心看路。又叫过来本地乡人,问道:“这里离关还有多远?前头的山路都是这样难走么?”

    那乡人说道:“绕过了这个山路,再往前走路就宽了,哪里有条荒了的河道,路比这里好走多了。顺着河道往里不远就是关。”

    “向后头传令,要他们快跟上,马上就要到平地了!”王昌对旁边人吩咐完,又行了数步,对跟在身边的乡人若无其事的问道:“我听说,刘雄鸣在你们这被称为仙人?”

    那乡人一愣,旋即说道:“他?我识得,这人年轻的时候跟我一样在山里采药打猎,不过他无父无母,一直住在覆车山下的草庐里。覆车山还在关的后面,山里头有许多云雾,他每天在雾里走,从来没有迷过路。所以见到的人就说他能兴云吐雾,或是在山里有仙人指点他。”

    “前些年凉州胡人闹关中,蓝田县有不少人跑过去归附他,没想到却让这小子成了势。”那乡人嘟囔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来后,王昌便摆手让他走到前面领路去了。

    在满是荆棘碎石的山路上,王昌盯着那乡人走在前头的背影,对旁边一直安静听着两人对话的徐晃说道:“我还以为此人真会些兴云雾的术法,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缘故。”

    “这就是以讹传讹,越传越错的道理。”徐晃四处打量周围静悄悄的山野,面无表情的说道:“刘雄鸣本就聚有数千人,这段时间我等接连剿灭大小贼寇,离得近的大都落逃于此。我料其军势虽然大增,但粮草却未必足用……”

    王昌点头道:“只要我等占了关,大可耗上几日,便可以等着他们自行瓦解。”

    徐晃看也没看王昌一眼,依然警惕的打量着四周的动静,嘴上说道:“这想法虽好,但却不甚妥当。他们若是有聪明人,大可率众顺着武关道往南走,一路跑到南阳去;又或者在这里死捱,我军花几天工夫,倒也能轻易拿下。只是”

    王昌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只是什么?”

    “只是无论哪种结果,都少不得要在此花费数日。我等身为禁军,本该所向披靡,如今却为此迁延时日,这让国家心里会怎么想?”徐晃轻飘飘几句话说了出来,将王昌闹了个脸红。

    虽然徐晃说的是这个道理,但王昌依然有些不高兴,自己可是世代守卫天子的虎贲郎。这人全程都没正眼瞧过自己一次,不就是个管百来号人的军候么?以前还当过黄巾贼寇呢,哪来目中无人的本钱!

    王昌心里压着股气,等打仗的时候非得让他见识自己的能耐不可。

    众人走到半路,前面斥候回来传报消息,说是关上已燃起了松枝火把,刘雄鸣的人已经抢先占领了关。

    王昌气急败坏的骂道:“混账玩意,我等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让他们抢了先!”

    徐晃右手摸上刀柄,沉吟道:“关拥水夹山,仗着地势,我们不过三百多人,不好打啊。”

    他复又问道:“彼处关墙如何?”

    那斥候答道:“小的近前看过,关像是许多年没有修缮过了,上头的城垛都垮了几个,有些地方还有缺口。”

    “真是如此?”徐晃陡然来了精神,又叫来本地乡人向导仔细问了几遍,反复确认后。这才得知原来武关道上常年只有商旅往来,关早在许多年前就失去了他的军事价值,无人维护,如今残留的只是一段两百年前的关墙。

    王昌开口道:“眼下应当立即向盖将军通报此事,我等在此扎营歇息,等待后方军令。”

    说完,竟是不待徐晃同意便顾自招来一名虎贲郎,派他沿路返回传信去了。

    对于王昌想急于证明自己在这伙人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心思,徐晃是再明白不过了。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目睹着这一切,直到那虎贲郎走了之后,徐晃这才开口道:“若是仅此而已,我等此行便得不到什么战功。”

    “他们都已经占了关,我们还能拿到什么功劳?”王昌反驳道:“总不至于就凭我们这些人,趁着夜色去跟那几千人抢关吧?”

    “抢关……”徐晃望着关的方向,若有所思:“也不是不行!”

    “你说什么?”王昌的声音不由大了些,险些惊起林中的宿鸟,他反应过来,压低声音,严厉的说道:“你不要命了!我们才三百人,还没有穿甲胄,就凭人手一把刀、几十把弓,能抢下关?你别做梦了!”

    徐晃没有答他,反而是再度叫来了刚才的斥候,问道:“关城上的守卫如何?可否穿甲?”

    “大概有千把来号人,都没有穿甲,连衣服都是烂的。”

    徐晃这才点了点头,对王昌说道:“以我往日剿贼所见,彼等贼寇,不通谋略,更不晓军事。今日刘雄鸣能想到派人占据关,在贼寇中间算得上是有些智谋了。但贼寇终究是贼寇,若说是其能料到我等趁夜奔袭至此,我却是断然不信的。”

    “想必在刘雄鸣等人眼中,我军今夜应该扎营柳,最快也得明天才能进军。”这时徐晃已与王昌走到山坡的一处高地,借着茂林与夜色的掩映,小心偷觑着对面的关。

    王昌也不是蠢人,见徐晃说的头头是道,虽然心里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很自觉的认可了对方的观点:“你是说,今晚他们不会认真去防守,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我等这时已经到关了。”

    “这就是‘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时正是夜袭的好机会。”徐晃终于认真的看向王昌,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从容不迫,他用商量的口气说道:“不知有无兴趣随我冒一次险。”

第三十一章丨急击勿疑

    “将离士卒,可击;心怖,可击。”【吴子料敌第二】

    关位于溺河以南,在、蒉两山之间。

    夜色深沉,关墙上的守军大多已经懈怠,躲在隐蔽处睡觉。

    墙上燃烧的篝火也因无人看管而逐渐熄灭,篝火能照亮的范围愈来愈小,这给了徐晃极好的机会。他领着两百人暗藏利刃,摸着黑一直走到关墙附近,寻了个稍大一些的豁口,依次钻了进去。

    没料到这动静惊醒了一名守军,他下意识的摸向身边的兵器,大声喝道:“干什么的!”

    徐晃眼疾手快,一刀劈死那人,引着手下人齐声大喊,一直往尚未反应过来的守军杀去。较为机灵的守军大惊,一边大声鼓噪,一边围了上来,刀枪乱舞,死命挡住徐晃等人进攻。

    “敌袭!快去告诉刘将军,剩下的人跟我来!”守军中跳出一人,身上还穿着些许甲胄,手里拿着一把大刀,显然是个军中头目,瞅准了就往徐晃的胸口砍去。

    徐晃冷笑一声,站在原地不动,等到劲风扑面,那把大刀离自己不过一尺距离之后。才往旁边一躲,手起刀落,那名头目惨叫一声,立刻倒地身亡。

    其余守军大惊失色,纷纷丢下武器作鸟兽散,徐晃也不追赶,急忙命人四处喊叫,做出一副朝廷大军入关的假象,又让人四处纵火,驱赶守军往关后跑。

    关大乱,守军纷纷逃窜,正在酣睡之中的刘雄鸣被人从好梦中叫醒,接报大惊。他无比慌张的说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当初就说了朝廷之师接连剿贼,不可得罪,你们偏不听我!”

    那部将此时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稍晚一刻,我等皆死矣!”

    刘雄鸣无奈,只得点齐剩余兵马,看到身边聚集着千余人,胆气稍稍足了些,与部将试图往关门处杀去。就在他们要杀奔关门时,忽然路上窜出数十敌军,手里引弓搭箭,对着就是一顿乱射,好几人立时死于箭下。

    这时远处山上突然出现无数火把,遥相呐喊,又听这身边呼声,似乎真是朝廷大军连夜赶来了。刘雄鸣顿时失了方寸,大叫一声,转身便跑。

    守军看到刘雄鸣慌然远遁,也不抵抗,纷纷四下而逃。

    徐晃也不管山上做疑兵的王昌是否赶到,立即带着人乘胜追击,试图就地歼灭刘雄鸣。突然,只见前面传来一声呐喊,正在逃跑的敌军突然有百余人扭头冲杀回来断后。

    徐晃立即应战,他此刻的脸上再也不见一丝沉稳气度,举刀大喊:“活捉刘雄鸣!”

    他此行带来的羽林郎与虎贲郎在混战中大显身手,很快将敌人杀散。不管来犯之敌如何为刘雄鸣拼死卖命,但毕竟是疲劳乏累,再是勇猛也抵不住徐晃的冲杀。

    徐晃持刀左杀右砍,吼声连连,紧追着那个为首的头目不放。那头目见刘雄鸣已然远去,便忽然弃阵逃脱,徐晃哪能让他就此离开,往前一奔,冲其后背,顺势便是一刀看下。

    头目被砍翻在地,徐晃眼瞅着刘雄鸣已追之不及,只得留在原地收兵,整顿部众,并狠狠地对左右说:“把他捆起来!”

    徐晃就地坐着,后面王昌也正好带了人走过来,两人一并审问。

    王昌起初由于心中对徐晃夜袭的计策尚存疑虑,是故借故充作山上疑兵,不愿攻城,没料到错失大功,心里实在悔恨。此时他不明具体情况,看到眼前人浑然不似传言中兴云吐雾的仙人模样,不禁问道:“你是刘雄鸣?怎么像个种田的。”

    那个头目顿时骂道:“你说老子是,那老子就是!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反正都是一刀子,要杀就杀,尽说些什么废话!”

    王昌大怒,心说你不是刘雄鸣还在我面前硬气什么?他忍不住往徐晃看去,也有些埋怨他未提前告知,害他出了这个丑。

    徐晃这时提着刀,站了起来,把这个头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点头笑道:“你倒是个有种的,我现在问你,你们军中是谁提议占据关的?”

    “自然是我家刘将军!”

    这句‘有种的’在王昌耳中倒像是在骂自己,王昌登时发作道:“反贼就是反贼,什么狗屁刘将军,你给我好好说话!”

    “你撒谎。”徐晃冷冷说道:“就刘雄鸣今天奉头鼠窜的样子,就不像是能出这个主意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我家将军能兴吐云雾,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有什么计谋是他想不出来的?”

    徐晃说道:“刘雄鸣招揽流民,据险对抗,你还为他这样效忠,真是愚不可及。”

    头目冷哼一声,不屑说:“刘将军若不接纳我等,带我等在山下垦荒耕作,我等恐怕早就死了,为其效忠,又有何不可!”

    “若是别的人这么说,我倒还信几分。”徐晃看着头目的手,道:“但看你这一身的匪气,显然就是从别处流窜来的贼人,而刘雄鸣手下大都是普通流民,哪有像你这样的?快老实招了吧,抢占关,到底是谁的主意?”

    那头目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犹疑了几下,仍固执的不肯说。

    一旁的王昌看怒了,一脚将其踹倒,不住的骂道:“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装强项?老子告诉你,管那出主意的人是刘雄鸣还是谁,今天过后都得死!”

    徐晃皱了皱眉,被王昌这么一搅和,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一刀挥去,砍断了头目的脖颈,将他了结。

    他四面眺望,只见东方逐渐发白,关上下的死尸也被整理干净。虽然他有心仍想追赶刘雄鸣,但对方的部众已经杀散,也不知道他连夜逃了多远。

    徐晃心里觉得后悔,叹口气说:“未能克竟全功,实在可惜。”

    众人歇了段时候,徐晃准备将此地战况回报后方的盖顺,却一时被王昌给拦下。

    他怂恿道:“虽然我等拿下了关,但到底是让贼首跑了。眼下对方遭此一败,肯定人心惶惶,如此只要再趁势追击,便可迫其归降,如此岂不是大功一件?”

    徐晃哪里不知王昌心中所想,迟疑道:“我等又是山路跋涉,又是奋战一夜,已成疲师,恐怕难以追击。”

    王昌立即说道:“我手下正好有一百人,先前充作疑兵之用,未有参战,此时大可让我领他们做前锋。”

    徐晃暗自分析完利弊之后,当即答应道:“我领剩下的一百多人当做后队,把关内存放的旗帜拿走,在山道上以为疑兵。只不过在临去前,还得先派伤兵留守,再让人回去禀报才是,”

    “这倒不急,不如待我等迫降刘雄鸣之后,再一并上报。”

    “好。”

第三十二章丨覆车悟真

    “步壁垒之常制,识旌旗之所停。”【怀亲赋】

    刘雄鸣带去关的两千多精壮死伤倒是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在一夜之间惊慌逃散,随他一起回来的只有百余名亲信,十分狼狈。

    拂晓时分,刘雄鸣终于回到覆车山上的营寨里,手下虽然还剩余数千人马,但大都是手无寸铁的老弱,接下来要如何应对朝廷官军,已成了刘雄鸣心头最大的烦恼。

    覆车山上有座浮图祠,据说是天竺番僧东来传教时兴建的,里面的桑门早都跑光了,如今已成了刘雄鸣的个人居处。

    小院里有一棵大桑树,树荫遮地,树下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刘雄鸣端坐其上,愁眉不展的看着北面,此时正是清晨,漫山遍野都是布满了乳白色的雾气。

    在云遮雾绕的山林之中,隐隐可见无数旗帜藏匿其间,刘雄鸣曾有幸见识过大军出征,知道朝廷军队都有其固定编制,上到将军、下到都尉,都有其固定的军旗用以统合部众、指挥作战。

    斥候往往窥探敌情,也常用数军旗的方式估算敌军数量。

    刘雄鸣在心里默数着树林里的旗帜,得出一个对方至少有三四千人的结论,据说朝廷为了清剿三辅流贼,特意牛刀小试,让羽林、虎贲两支禁军参战。树林里的这支从昨夜突袭一直追击而来的军队,恐怕就是朝廷的虎贲或是羽林吧?

    他正为此出神,一伙人便走了过来。如今遭此大败,众人究竟是退是降,都要在今天之内做出一致的决断。

    众人刚围着刘雄鸣坐下,正要开口商量,只见一个部将走了进来,抱拳说:“禀将军,山下有人说是将军的旧识,带了十个人要见你。属下已叫他们在下面等着,要不要带他们上来?”

    “这八成是来劝降的。”刘雄鸣并不觉得意外,他扭头看向坐在一旁身着皮冠黄衣的中年道人:“骆先生,你觉得呢?”

    这中年道人名唤骆曜,熹平年间,妖贼大起,他首先在三辅广施符水,蛊惑百姓。光和年间,关东有张角兄弟率太平道黄巾作乱,汉中有张修以五斗米道聚集信徒,而骆曜则是在关中教百姓藏匿身形的缅匿法,在深山中躲藏官府追捕。

    随着朝廷的军事实力在关中愈加强盛、统治日渐稳固,骆曜不得不低调处事,带着手下人马与刘雄鸣汇合一处。

    他看中的并不是刘雄鸣有什么领袖风范,而是刘雄鸣经营覆车山数载,粮草充足、聚众数千,大营的位置又远离重镇,易守难攻。骆曜试图借刘雄鸣这面旗帜招揽流民,北据关、南守武关,中间以覆车山为基业,图窥关中、南阳,以为万世之基。

    只是没想到官军用兵神速,还没等他们稳固关城防,便趁夜抢关。如今兵临城下,可着实是难办了。

    骆曜虽然善于隐匿,但也只能带人在山里借助地形躲起来,可现在手下数千老弱,目标那么大,山里又没吃没喝,如何躲得过追击?

    正在犹疑之时,下首一人没有等骆曜表态,一跃而起,骂道:“这些狗贼夜里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还敢前来送死!我去宰了他!”

    刘雄鸣把右手一举,道:“王当!你简直胡闹!你真想让我们回不了头吗?”

    那名叫王当的汉子一脸恶相,丝毫不给刘雄鸣面子,犹自吼道:“我等聚众自守,本就是与朝廷对抗,哪里还能回得了头?此僚身边才几个人就敢上山劝降,分明是瞧不起我们。我非得宰了他,以振军威不可!”

    刘雄鸣气得脸色发青,他对骆曜说道:“骆先生!瞧你手下的人,端的是没个样子!”

    “你说什么?要不是你没守住关,我等何至于此?到还有脸说起我来了?”王当一步迈向刘雄鸣,面带不善。

    这话正巧说到刘雄鸣的痛处,他本就因此事而威严尽失,正愁没法子掩饰弥补。没想到此时却被王当不留情面的揭了出来,身边几个健壮的亲信立即站起来,围在刘雄鸣身边,两方人立时拔刀相向、怒目而视。

    其中人数虽以刘雄鸣这方占优,而论凶悍则是以王当一方为盛。

    迟迟不发一言的骆曜开口呵斥道:“王当,你退下!给将军道不是。”

    王当终究不敢违逆骆曜的话,极不情愿的对刘雄鸣道了不是,便带着人退下了。

    刘雄鸣见状,也挥手让身边人都散了下去。他为人大度,此时也不再与王当计较甚么,稍稍平复心境后,说道:“当初先生劝我据关自守,以待时变,或是进取关中、或是退往南阳,只要手中有兵,天下何处去不得?这话可是先生说的,对否?”

    骆曜知道对方这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有的放矢,只是他预判形势失误,这才语气让步:“本以为远离三辅,又处在群山之中,朝廷务求修养,当不会为我等劳师动众。就算来了,我等先行占据关,修葺固守,彼等也奈何不得。没想到,还是我料错了局势。”

    “朝廷兵锋非我等可挡,听说羽林军要来,我当时便召集众人,预备归降。”刘雄鸣缓缓说道:“可你们偏偏不愿,说动我的那些部属,非要与朝廷对抗到底,如今把我推到虎背上,下无可下。”

    骆曜苦笑道:“这次是我的不是,我向你……”

    “不、不必如此。”

    刘雄鸣不需要对方的道歉,他虽然性格懦弱,贪生怕死,但并不蠢笨。骆曜不远千里,携众投奔于他,打得什么主意他心里大致也明白一些,本来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但到了这个存亡关头,他不得不与对方开诚布公:“我刘雄鸣一介山野匹夫,不想做王侯将相,只是不愿见那些追随我的流民饱受苦难,这才带着他们藏于覆车山,以逃避这乱世。”

    骆曜闻言动容,拱手说道:“将军仁义,能得蒙众人衷心拥戴,在下一直都对此敬佩不已。如今处于危难的时候,正需要将军这样的人出面,带领我们闯出一片生路。”

    “先生说笑了,我哪来的智谋能做到这一切?”刘雄鸣直盯着骆曜,沉声说道:“我不清楚先生的底细,但我清楚先生与我是同一类人,只是我心里想着只是这山上数千人的活路,而先生则想的更多。先生是有雄心,是有大抱负的,我刘雄鸣比不得先生,但是还请先生怜惜这些老弱,毕竟他们可帮不了先生实现抱负。”

    骆曜明白刘雄鸣的意思了,他深吸一口气,放弃了继续说服对方聚众顽抗的想法,转而答道:“那这一次,便就如将军所愿,只希望最后的结果,不会太坏就是了。”

第三十三章丨日出星逃

    “故守善道者,凶路自绝,不教其去而自去;守凶道者,言路自绝。”【太平经己部之七】

    刘雄鸣松了一口气,自从军中的主战派差不多都死在关了以后,只要劝服了骆曜,便等于是再也无人有那个实力,能对他打算投降的决议提出半点质疑。

    于是他当即叫人把山下的使者带了上来,那使者正是带王昌等人进山的向导乡民,的确是曾与刘雄鸣一同在山中采药的旧相识。

    那乡民本来以为此行危险重重、九死一生,却没想到刘雄鸣这么好说话,十分干脆的就答应了归降,只是开出的条件是不得伤害无辜。乡民与随行的几名护卫闻言大喜,带着这个不是条件的条件赶忙下了山,两方开始正式接触,商议归降事宜了。

    而这时骆曜已经回到他的住处,叫来亲信王当等人,说道:“此处不宜久留,你们若是想求个安生,可跟着刘雄鸣他们下山归降,以后或是屯田养家、或是在军中任职,都比以前的日子要好过。若是不愿意,便立即回去收拾,我们等会就从后山离开。”

    王当急道:“这是为何!好端端的走什么?底下哪怕真的有数千人,我等凭借山势与营寨,未尝不能坚守下去。”

    “眼下人心不齐,此处已成死地,即便坚守又能守多久?”骆曜已收拾好道士常穿的皮冠黄衣,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着,他斜睨了王当一眼,道:“倒不如跳出去,另谋一条生路。”

    王当不禁骂道:“我就知道刘雄鸣是个怕死的懦夫,这样的人都有人追随,真是瞎了眼!”

    他走前一步,在骆曜身边小声道:“我等不是没有机会,就这么走了,对得起青牛先生的重托么?”

    王当本来与好友孙轻一样,都曾是河内黄巾小帅,后来追随大贤良师的弟子青牛角来到关中,行刺皇帝未果后,孙轻被腰斩于市,唯独他与几个力士还跟着青牛角。

    一个月前以董承为首的凉州诸将归顺朝廷,长安城禁制解除,他这才受到青牛角的嘱咐,带着人与信件来寻骆曜。虽然骆曜并不算是太平道众,但彼此也算有几分交情,骆曜看了信件,立即聚集手下,与王当一同来到覆车山。

    “关中沃野千里,有天材地利,是少有的形胜之处,更是王霸之基。”骆曜示意其他人下去收拾东西,单留下王当,他满满踱步至窗边,看着窗外绵延青山,轻声说道:“正方这个人做的一手好筹算,先是利用杨奉获取董承的信任,然后再是唆使他出征白波。我料白波一定不战而降因为这都是他与白波诸将计划好了的。”

    骆曜回首看向呆若木鸡的王当,轻飘飘说道:“到那个时候,关中就不再是他汉家中兴之地,而是太平道再度强盛之基。”

    “覆车山离蓝田不过数里,蓝田离长安更是犹如榻侧,只要据守此处,等白波军降而复叛,长安乱作一团的时候,我等立即率军出谷,就能奠定大局。所以我们就更不该走!”王当眼中一片炙热,已为骆曜口中远大的前景所打动。

    他自以为完全体悟了青牛角派他来此的用意,没料到骆曜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我都说得这般清楚了,你还没看明白么?你以为他派咱们来这里是为了暂且蛰伏,静待良机吗?他分明是要拿我们做饵,诱使朝廷派军剿灭。”骆曜冷笑道:“我们在这里越是顽抗,皇帝手下的盖顺等将就越是抽不开身,到时候朝廷无人领兵,他就可从容的说服董承去收服白波军。”

    看着王当一脸震撼,骆曜轻蔑的说道:“我们只不过是被他算计的弃子而已,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再怎么算计,你口中的青牛先生也早已经输了。”

    王当犹自不信,道:“此话怎讲?哪怕我们在这里挽不回大局,那白波军上下可都是说好了的,我们最后还是会得到关中!”

    骆曜笑了,似乎是在笑对方竟然还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他手头上正慢慢地收拾行装,目光仿佛沉浸在过去,那一段波澜壮阔、每每回想都让人激动不已的过去。

    只见他缓缓说道:“这世道变了、人心也跟着变了,就算他还留有我不知道的后手,我也敢肯定他一定得不到他想要的。因为他揣摩错了人心,现在早已不是当年大贤良师靠几碗符水、几句谶语、或是几个得意弟子私下里勾结豪强显宦,就能振臂一呼,让天下大乱的时候了。”

    王当没听懂骆曜突然的感慨是什么意思,他向骆曜投以疑惑不解的目光,只是骆曜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想法了。

    骆曜没有让王当想多久,自顾自的收拾好了东西,径直走到门口,对他说道:“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我……”虽然不甚明白骆曜刚才说的话,但王当自从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弃子以后,便再也没有继续为青牛角卖命的心思了。而且再逞匹夫之勇,也不过是白白搭上性命,与其如此,倒还不如跟着骆曜一起走。

    王当没什么好收拾的,跑回去拿了些干粮与衣物,腰间挂着一把刀。然后到路口追上骆曜,问道:“先生,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骆曜没有答话,他站在原地,感受了一下山间吹来的凉风,抬脚便往一处小路走去。

    王当知道此人与青牛角一样善于占风角,候四方四隅之风,以卜吉凶。

    其实在古人看来,此举玄之又玄,但若是后世穿越过来的皇帝看到这里,一定会知道这所谓的风角,不过是感官灵敏的道人根据风的湿度与方向、甚至是气味来辨别某地吉凶而已。比如风中水汽足,附近又没有池沼,道人就可据此判断未来有雨,或是风中闻到细微的臭味,便可得知风源处要么死人要么有不干净的东西,由此判断该处不吉。

    这种迷惑人的方术在后世其实不算特别高明,但在王当等人眼中,此举简直与仙人无异了。

    “去汉中。”骆曜一步当先的走在前头,身后跟着王当与十数个亲信,他的声音清越,有力的透过密林,惊飞山鸟:“有个故人还在等着我呢。”

第三十四章丨冒功邀赏

    “夫有功不赏,为善失其望;奸回不诘,为恶肆其凶。”【资治通鉴汉纪】

    此时的覆车山下,刘雄鸣携众人下山归降,待他们见到徐晃等三百不到的军队时,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只是现在他们都已放下兵器,为首的几个头目更是在徐晃的要求下跪地自缚,可以说是毫无反水的机会。

    刘雄鸣从一开始的震惊很快平静了下来,坦然的接受现实,不再有任何反抗的心思。

    看到刘雄鸣等人俯首帖耳的样子,徐晃与王昌并未因此放松警惕,而是愈发小心的加派人手,将眼前这数千老弱分别监视,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直到看见盖顺带着虎贲军的千余先锋赶到现场,两人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公明。”王昌异常的做出一副亲近姿态,对徐晃笑着说:“此战你功劳不小!我定会在盖将军面前保举你,但此刻还得有劳你配合刚来的兄弟们,好生看管这些人,切莫惹出是非来。”

    徐晃看了王昌一眼,此时赏识他的徐荣未至,王昌怎么说也是此行的主将,于情于理,都该由王昌向盖顺面陈战事经过。所以徐晃只稍作犹豫,便应了下来,带着人配合虎贲军看守降兵去了。

    看着徐晃转身离去的背影,王昌得意一笑,在心里整理出一幅说辞之后,他随手借来一匹马,骑上它沿着河溪寻盖顺去了。

    盖顺正带着一群人骑在马上,沿着河边观察着覆车山下的一片河滩平地。

    这片平地是群山中少有的一块坦途,由于地近覆车山,刘雄鸣带着流民将此地开垦,面积大约有数百亩。

    一行人走到河边一块大石头的时候,盖顺翻身下了马,坐在大石头上,脱了鞋,把脚泡进水里。

    他惬意的说:“这地方人迹罕至,山谷清净,凉风习习,河水潺潺。你又能带领流民,开垦整治出这么一片田地,实在是了不得。我看你不适合打仗,反倒适合在县里当个农曹掾。”

    一直步行跟随在旁,气质文弱的刘雄鸣立即笑着回应道:“在下区区山野鄙人,受人蛊惑,抵抗朝廷王师,本属大罪。如今归顺得活,已属万幸,又岂敢觊觎印绶?”

    “你既已归降,我总要给你一个安置,若是随便给些财帛,当庶民打发了,今后谁还愿意归降朝廷?”盖顺语气不急不慢,不容置疑的说道:“你有带民屯垦的本事,我想,屯田司马或者是农曹掾这些到很适合你。”

    “谨诺。”刘雄鸣知道盖顺这是要将他与手下一同归降的流民纳入屯田,能有一块安生之地,临了还能捞得一官半职,刘雄鸣心里已经很满意了。

    “这条河叫什么?溯流往上又是什么地方?离武关还有多远?”

    面对盖顺一连串的发问,刘雄鸣恭敬的答道:“此河名叫蓝水河,顺着河谷往上走就是蓝桥驿,几百年前就建有一座木桥,因为其地遍生蓝草,故得此名。以前朝廷定都长安的时候,身负诏命的使者往往从此处南下,必经蓝桥驿,再过二三十多里的山路就能到武关。后来光武中兴,朝廷定都雒阳,这条路除了商贾,便再没什么人走了。”

    盖顺没有说话,拿眼望着蓝桥驿的方向,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骆曜此人,你在覆车山上可曾见过?”

    轻飘飘一句话,在刘雄鸣心头恍若重击,他知道骆曜是绝不会归顺朝廷的,所以他也只是劝服对方不要干涉自己带人投降。至于骆曜的去留,刘雄鸣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带人走了。

    毕竟骆曜此人名气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朝廷应该不至于一追到底。

    此时被盖顺亲口提了出来,刘雄鸣感觉事情不妙,似乎朝廷对此人的重视远过于他的预估。刘雄鸣还没有想好如何措辞,解释自己是无意放走骆曜,尽力摆脱干系的时候。

    王昌骑马赶来了,他老远就翻身下马,在通报之后,一路小跑着来到盖顺身边。

    “你来的正好,我有话要问你。”盖顺久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不经意间带了些皇帝的说话习惯。只是他年纪轻轻就登此高位,阅历太少,不及皇帝两世为人的城府,是故语气多了些倨傲、少了些温和。

    王昌赶紧垂手而立,洗耳恭听。

    “关中有一妖道,名唤骆曜,蛊惑百姓藏匿深山,不仅使地方户口流失,更增添了几分隐患。”盖顺冷硬的说道:“据探子来报,骆曜早在多日前就带手下来到覆车山,与刘雄鸣负隅顽抗。”

    盖顺也不顾刘雄鸣就在一旁尴尬的站着,自顾自的说道:“上个月我接到诏书,国家在诏书明言,务必捉拿骆曜。如今覆车山上数千人皆已归降,为何唯独不见骆曜的影子?”

    王昌本来邀功求赏的心此时一下子就没了,为求补过,他当即说道:“属下这就带人去山上搜,不捉到骆曜,绝不下山!”

    “骆曜善缅匿之法,介象蔽形,郡县官府缉捕多年都未见踪迹。更何况这莽莽群山,你到何处去寻?”盖顺把脚从溪水中抬了起来,直接湿漉漉的套上鞋履,起身走到马边。

    刘雄鸣在一番思虑后终于在个人富贵与哪点浅薄的交情之间做出决断,他快步跟上,走到盖顺身边,说道:“将军,这越过群山,往西南正是汉中,在下曾听骆曜说他与益州牧手下别部司马张修有旧,张修乃五斗米师,彼二者应该有什么联系。”

    盖顺没有上马,他静静地摸着辔头,陷入沉思。

    在场没有人比他更为了解关中周边的局势,汉中太守苏固早在初平二年的时候,就被益州牧刘焉派别部司马张修与督义司马张鲁二人杀害,在此之后张鲁不知为何又设计杀死张修,吞并部众,从此据守汉中,断绝了关中与益州的来往。

    “照这么说,骆曜没有理由走武关往荆州跑,或许真是去汉中了。”王昌在一旁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盖顺这时已经翻身上马,他勒住缰绳,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说道:“汉中离此地太远,我等追之不及,且由他去吧,日后自当有机会捉他。只是这回没能捉获骆曜,此战便不能称作克竟全功,你今后遇到这种事得多用点心,不要再犯。”

    王昌也跟着上了马,在盖顺身边落后一个马头,应承道:“唯!此战若不是将军运筹帷幄,属下哪里能抢关夺寨、说降贼寇?”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所有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也不觉得脸红,反正此战大部分人都是与他相善的虎贲郎,事后问起来也不怕出岔子。至于徐晃,给他一个先登关城的功劳就够了,还想奢望更多?

    徐晃就算事后不服又能怎样,要知道,就连看好他的羽林中郎将徐荣在自家将军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说上一句硬话。另外,军中冒功的事情多了去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军候,徐荣哪里肯犯着得罪自家将军的风险为其伸张!

    盖顺信马由缰,眼神望着两边的青山,全然不曾理会王昌在一旁唾沫横飞的吹嘘自己在此战中的英勇表现。在他看来,此战首功必是王昌无疑,所以他没必要去在意王昌的吹嘘,反倒是将思绪拉远,想起了别的事。

    五斗米道、太平道,这些曾经让人谈之色变的名字,似乎并未随着黄巾起义的失败而远去,反倒是潜伏在各处,仍旧如林中猛虎在暗中窥探、试图动摇汉室的根基。

    彼等蛾贼为世人所不容,只是不知道作为汉室宗亲、朝廷方伯的益州牧刘焉,为何会接纳、任用昔日叛贼呢?

    这是盖顺心里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疑惑。

第三十五章丨洒扫役使

    “舆服导从,光满道路,群僚之中,斯最壮矣。”【汉宫仪】

    汉初平三年七月十四。

    虽说早已入了秋,可这长安城的天气却丝毫没有见凉的意思。难得几场暴雨也都是特意捉弄人似得一会下一会停,秋老虎肆虐关中,放着一轮红日挂在天上,晒得地皮起卷。长安城的道路像拿火烫过似得,一瓢水泼上去便会腾起一阵白汽。

    午后焦热的温度,灼得人心烦躁。

    “快!再泼一瓢水!”

    孝武皇帝当年专为求仙而修建的明光宫,如今已成一片废墟,除了几处门阙与台基以外,全无一处可以看出这是当年两千燕赵美人所居之处。

    在得知皇帝要择日驾临的消息后,长安令王凌老早便征召周边民夫,打扫废墟,临时在高大的台基上搭建简陋的屋舍。

    直到今天一早,万事俱备,王凌又与当地亭长、里正把跸路要经过的街道,洒扫清净。只是在这个骄阳似火的天气,青石铺砌的道路上要不断的让人洒水,保持润湿。不然,俟车驾经过,会扬起漫天的尘土,有损颜面。

    那些洒水的夫役,是长安府衙临时征发的,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身边放着一只水桶,手上拿着瓢,不断地舀着水往路面上洒去。洒水不是一泼就能了事的,既不能把砖缝里的泥土给冲出来,也不许在地上留下空隙,要洒得均匀干净。

    最重要的是在銮驾来之前洒水的动作不能停顿,地面不能恢复干燥。这是件极其吃力、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但其中有个身材魁伟的青年却不以为苦,干得比什么人都起劲。他所负责的路面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湿润,而且没有积水和泥泞,比任何人的都干净。

    深青色的石板路被他冲洗的发亮,仿佛能倒映出天上悬浮的云彩,以及青年坚毅沉稳的面庞。

    这个青年名叫鲍出。

    “文才,到底是你有力气,这一上午,若是你弟弟,恐怕这时候连手都抬不起了。”身边一个干瘦的老头一边毫不费力拿瓢盛水泼洒,一边笑着对鲍出说道。

    “鲍成身子弱小,这回更役恰好轮到了他,我家没钱,只得我来代役了。”鲍出盯着自己负责的路面,沉着的说道。

    “想当初鲍成还围着我转,要我给他打枣子吃呢,一转眼就长这么大咯。”老头是鲍出的老乡,也是从附近的新丰县征发过来的夫役,他追忆往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拿眼瞅着鲍出,打听道:“我听说,你这几年一直都在外地……”

    “时辰要到了,都干好自己的活计,不要在这里说闲话!”负责此次清扫的长安北部尉秦谊穿着干净的鞋子走到路边上,趾高气扬的说道:“你们今日有幸,得以接近天子大驾,一会子都跪伏在地上,谁也不得张望!”

    鲍出忍不住皱起眉头,似乎很看不惯对方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倒是一旁的老头老老实实的泼洒路面,对此熟视无睹,像是看多了这样的人。

    “把我的脚印给冲干净了!”秦谊沿着路挨个吩咐了一番,最后撂下这句话便走了。

    被这么一打岔,老头把想要打听的话收了回去,不再多言。

    鲍出也乐得清闲,一面洒水,一面想着心事。只是他不停的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几乎都快有些厌烦了。

    终于,当道路上刮来第一阵凉风的时候,只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列队伍从路的尽头走来。

    鲍出见机得快,赶紧泼出最后一瓢水,然后与众人跪伏在路边。

    一个身着绣衣的郎官,领着四名朱衣坚甲,腰悬弓箭的骑士,骑着高头大马,在路上疾驰而过。鲍出伏在地上,悄悄的看向路面上有意泼洒的积水,那积水映照出这五个骑士的衣冠,他们的头上的冠左右两边插着尾,以青系为绲,在颔上打了一个结。

    属鸷鸟,凶狠暴戾,二者互斗,往往至死方休,所以用其尾插于冠的左右以表示勇敢,朝廷的三署郎官、虎贲、羽林皆戴此冠。

    鲍出知道冠向来为武官所戴,此时见到这伙人,便知道这是皇帝大驾的先驱,代表銮驾已经在后面了。

    整个道路上片刻间便变得肃静无声,只有一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先是壮丽非凡的缇骑开道、再是威武整齐的兵卫清道、身份高贵的郎卫则簇拥在銮驾前后,最里面的则是由宦官直领的黄门冗从。

    这些队伍连同数辆安车、副车,共同组成皇帝的卤薄,一拨一拨的经过,马蹄踏地如雷,将路面上的积水震出阵阵涟漪。

    鲍出等人头一次见到这么壮观的场面,大气也不敢出,他偷偷的打量着那滩积水的倒影,直到奉引车驾的卫尉与长安令相继出现,这就意味着鲍出他们这些力役要挨个退场了。

    清脆的马蹄声中,混和着士兵们的脚步声、还有衣袂甲胄的摩擦声,“唰、唰、唰”地发出极为匀整和谐的节奏与韵律,鲍出已渐渐走远,虽然早已看不见这副壮景,但也能通过这声响想象。

    走出好久,鲍出才回过神来,他先是去长安府衙了结此次差役,拿了凭证之后,又迈步往附近的宣平里走去。

    先前那支壮丽的出行队伍在他脑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衣着华丽的执金吾缇骑,整齐有序的羽林郎,这一切都让他神往不已。有朝一日,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高头大马、衣锦还乡?

    以前鲍出到还不觉得安于清贫有什么不好,直到今天因缘际会见到这副大场面,才明白以前的想法实在是太幼稚了。

    才走到宣平里门口,还没进去,一个里正便从门亭里走了出来:“站住,你哪儿来的?找谁?”

    鲍出猛然惊醒,从幻想中回过神来,顺口答道:“我找李义。”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宣平之贵里’!整个长安城除了未央宫和北阙甲第,就数这里的显贵多,你刚才说的李义,我从未听过有这号人。”里正不客气的摆手说道,看向鲍出的目光顿时变得警惕起来:“说老实话,你是干什么的?”

第三十六章丨闾巷布衣

    “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於世者,谓之游侠。”【史记集解】

    鲍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起初入城服役,曾经身上最为看重的剑交给了好友李义代管。当时李义只跟他说要取剑时便来宣平里找他,没想到会遇到这种结果。

    在里正愈发怀疑的目光中,里内小跑着过来一人,适时地给鲍出解了围:“里君!”

    来人身上穿着青色的麻衣,腰间系着根粗绳,脚穿草绳编就的履鞋,这身简单的打扮叫做缌麻。古代对丧礼极其讲究,规定了五种不同的丧服,按照血缘的亲疏远近穿不同的丧服守孝,这也是后世‘五服之内亲’的滥觞。

    缌麻在五服中列位末等,一般都是疏远的亲属服丧的规制。

    李义微喘着气,对里正客气的说道:“里君,这是我的好友鲍出,家就住在新丰。他早先在我这寄放了一样东西,特来找我取来着。”

    里正看了一眼李义的打扮,恍然道:“原来你是郑家的远亲,也难怪我不曾记得里内还住着叫李义的人物。既然这样,那就进去吧,不过我得报备,这是规矩。”

    “都说宣平里数年无盗,全是里君之功,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里正心中喜不自胜,面上却故作谦虚的摆摆手,极为沉着的冲李义说道:“快进去吧!”

    李义应了一声,这才带着鲍出走入宣平里,一边走一边说道:“自从两个月前北焕里发生了刺驾的事情,整个长安城各个闾里无不是关防严禁,只要有陌生人的面孔,亭长和里正就得上前盘问,及时报备。你也别放在心上,里正也不过是按规矩办事。”

    “我知道,这是几百年前就传下的规矩,只是近年来禁制松弛,导致闾里滋生匪患,让市民不安。”鲍出说道:“直到现在的长安令莅任以来,收杀盗贼,匪类绝迹,长安百姓无不悦之。我在新丰都听说过他的名声,都叫他‘小王公’。”

    “这话可别乱讲。”李义立即提醒道:“听说朝廷有人很忌惮这个称谓,而且就连长安令自己也曾屡次提起,不许旁人这么叫他。”

    鲍出看着李义,大大方方的说道:“这犯何等忌讳了?当初王公谋诛董贼之后,上到公卿将相、下到市民百姓,无不欢庆。如今王公不在了,称赞一下他那贤能的侄子都不行了?”

    “诶!”李义无奈说道:“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好,何必放到嘴上去说,徒然给自己惹来祸端?”

    鲍出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也不愿继续拂了对方的好意,只是心里仍然为王允感到不平。

    像他这种底层的小民,并不清楚朝廷高层之间的权力斗争,只知道王允杀了暴虐成性的董卓,那就是值得称道的好官。至于他在后来处政失措,引起董卓余部反叛一事,在百姓看来,那完全是吕布不会打仗的责任,以及胡轸临阵倒戈所致,跟王允的决策无半点干系。

    民意如此,饶是皇帝当初准备了许久,在罢黜王允的当天,依然没能妥善处理好百姓的反应,在李儒等人推动下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李义不愿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上,便强笑着说:“今日可算是亲眼见到天子大驾,心里觉得如何?”

    鲍出不禁回忆起先前所见,老实说道:“让人敬畏,但也让我神往不已。”

    像是怕对方误会,鲍出紧接着解释道:“且不说那些羽林、虎贲,单就是那些缇骑,衣甲壮丽,气势不凡。跟他们比起来,我什么都不是,真是愧甚。”

    李义不以为然,道:“执金吾缇骑持戟,车骑甚盛。光武皇帝微时,在雒阳求学,不也有‘仕宦当作执金吾’之语?这没什么羞赧的,只是文才,你可是动了出仕的心思了?”

    鲍出抿着嘴,认真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一介田民,岂敢衣着冠带?”

    “切莫菲薄。”李义劝道:“舞阳侯樊哙早年也是以屠狗为业,最后不还是成了开国功臣?如今朝廷修习武备,勤于王事,正是我等建立功业之时!”

    “家中老母尚在,此时不急。”鲍出随口敷衍道,其实已经心动了几分。

    两人拐了个弯,隔老远便听见一阵阵哭泣哀嚎的声音,间或有在车辕上缠绕麻布的车驾从路口出现,身着不同规制丧服的族人在门口接来送往。

    鲍出皱了皱眉头,说道:“想不到曾经秩比二千石的郑公,门第清贵的冯翊郑氏,如今都落得这般景况。”

    李义是左冯翊东县人,家境贫寒,常为人家办理丧事,以此为生。他品性敦厚,在冯翊郡有不小的名气,当地桓、田、吉、郭等豪族都很赏识他,乐意与其结交。

    这其中故侍中郑文信对李义尤为恩重,只是由于他放纵家人侵占上林之地,在上个月被董承杀鸡儆猴,拿下大狱,未等审讯便因身子虚弱而一命呜呼。

    董承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特意减免了对郑氏的刑罚,大事化了。所以李义赶来长安,主要是为了处理故人的丧事,与郑家人一并护送棺柩返乡。

    想起郑文信对李义的厚待,李义慨然道:“郑公虽犯国法,但平日里毕竟待我不薄,如今深死囹圄,诚然可叹。这两天把一应事宜打点好了之后,我便与郑家人送棺柩回去。”

    郑文信再怎么对李义有恩,终究是犯了国法、证据确凿,所以鲍出虽有心安慰,也不能说什么偏帮的话来。他伸手拍了拍李义的肩膀,说道:“孝懿,你我最是契交,郑公于你有恩,便是如同于我有恩。我自当与你一同回冯翊,好送郑公一程。”

    李义刚要出口拒绝,却被鲍出不容置疑的说道:“我素来重诺守信,你可别让我不义之人。况且,你不是说近来严公仲勤于剑术吗?此行我正好能找他讨教讨教。”

    严干是李义好友,性情淳厚,两人都是冯翊单家,相交莫逆。鲍出作为游侠,常行走三辅,结识许多像李义、严干这样的义士。

    这次寻严公仲讨教剑术是假,随程照看帮衬是真。李义心里感动,几番推脱之后,终是拗他不过,只好应承了下来,约定三日之后在宣平城门相会。

第三十七章丨游侠胆气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少年行】

    李义让鲍出原地稍等,自己回去取了剑,过来交还给鲍出,又坚持要再送鲍出一程。

    两人走到宣平门下,正欲作揖告别,身后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鲍出转身看去,只见一员中等身材的武官伏在马背上,身后扬起滚滚黄尘,正扬鞭策马,往城门处奔来。

    寻常人走几十步的距离在那匹马飞扬的四蹄之下仿佛只有咫尺,转瞬之间,便将要冲入城门。城门附近要出城入城的人都知道这是传达军情的武官,不到地点是绝不会停下的,若是有人拦在路上不及时避开,撞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但如今这武官若还不减速,他前面的一位躲闪不及的老妪就将没命了。

    老妪浑身被犹如飞来的马身阴影笼罩,眼见就要命丧蹄下。她不禁双腿一软,竟是倒在一人的怀里,这人将老妪一把抱住,双足一蹬,堪堪脱开了落下的马蹄。那马却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一惊,那武官骑术也是高超,马缰扯得坐骑前蹄空踏也没有坠下。

    “好身手!”众人回过神来,立即喝起了彩。

    这彩当然不是为那骑士的骑术而贺,而是为了那出手相救的人。鲍出将老妪带至路旁扶好,关切的问道:“没受伤吧?”

    老妪惊魂甫定,只拍着胸脯,嘴里不住的说道,“多谢这位恩人了……”

    话尚未说完,只听一声冷喝,道:“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拦着报军情的快马,是要寻死不成!”

    说话的正是那坐于马上的武官,他长得酷似猴子,一脸怒容像是泼猴发脾气一样,众人见了直忍住笑。

    “在下新丰鲍出,就算你有军情禀告,也不该如此视人命如无物!”鲍出全然不惧,他左手虚按剑鞘,右手握着剑柄,似乎随时会拔出剑来。

    那武官打量了几眼鲍出,见对方身形魁梧高大,步履轻盈,虽然穿着粗布衣衫,但站在那里,却宛如平地杵着一座铁塔。他的腰间悬了一把剑,手臂有意无意的去触碰那剑柄,仿佛随时会拔剑出鞘,任谁都知道这是个身手不凡的剑客游侠。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鲍出此时若是真杀了这骑士,大不了一走了之,官府也不一定追捕得到一个游侠儿。

    那武官显然明白这点,但他也有毫不畏惧的底气,他在马上挺直腰背,对城门口的守军说道:“我乃虎贲郎王昌,奉虎贲中郎将之命,特来长安报捷。军情紧急,懒得与你计较,若下回再遇见,我必不轻饶!”

    鲍出见对方无一丝愧疚,狠声说道,“你小心着些,我这剑可识的你了!”

    剑已认人,这是当时游侠私斗最常说的一句话,意思是这回虽不杀你,但下回遇见无论何情何由都要格杀勿论。果然,王昌脸色一变,念及此次捷报牵涉到自己今后的爵禄,断不能延误了,于是便不再纠缠,拍马就走。

    “新丰鲍出,我记得你了!”

    见王昌走远,李义舒了口气,忧心道:“这回得罪了朝廷的虎贲郎,你最近还是别来长安了,别被他找到机会报复。”

    鲍出浑不在意,豪气说道:“他适才连马都不敢下,能奈我何?”

    话是这么说,其实鲍出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没想到他刚见过虎贲郎等人排出的阵仗,没过一会儿就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一名真正的虎贲!

    虽然王昌言语不逊,但他全副武装,气势昂扬的骑在马上的神态,依然让鲍出隐隐产生些许畏惧。只是在好友身边,他不能表现出来让对方太过忧心忡忡。

    为了以安李义之心,鲍出补充道:“待我回去见过家母,再去枳道亭等你,我与你同去冯翊,正好可以避一避风头。那人也不过一介虎贲郎,难道还会找到冯翊来?”

    李义见他说的在理,当下只得不再去劝,只得道:“你说的也是!他只知你是新丰人,但却不知你早已举家迁居长安东边的饮马桥,纵然是有心报复,也断然寻不到你。”

    想到这里,鲍出似是想起了心事,面色一沉。他老家本来住在新丰县下的戏亭,家**有兄弟五人,还有一个年迈的老母,本来还能勉强度日,谁知李等凉州将校起兵造反,裹挟了新丰民众,连带他家都未能幸免。

    当时鲍出正在冯翊约见好友,在得知这件事后花费将近旬月的功夫去寻找,最后好不容易得知自己兄弟被朝廷安排到长安东边的饮马桥屯田。本来他们家也没多少亩地,此时不仅有了足够的田地以供耕作,还给减免了沉重税赋,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但鲍出并不这么看,他向来是自由自在惯了的人,而屯田之民又不得擅离田地,如今要把他束缚住,那是想都别想。所以鲍出并没有正大光明的回家,只是偶尔回去看看,并不算是屯户。

    这时听人群中有一人操着异地口音,说道:“想不到关中也有如此壮士!如若不嫌,我这有一匹驽马,愿供壮士驱使!”

    鲍出定睛望去,只见是一个健壮的客商,嘴里带着凉州口音。他打量了下对方口中的‘驽马’,发觉这马姿态雄健,精神抖擞,简直就是一匹不可多得的神骏。他心里一惊,立即拒绝道:“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这马想必是你行走关中的坐骑,我可不能要。”

    那客商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与鲍出结交,豪爽的笑道:“刚才壮士出手救人,在下已是敬佩万分,区区一匹马,壮士不要推辞!”

    鲍出为人正直,虽然这匹马比他刚才见的那些缇骑的马还要好,但这并不足以让他背弃原则。

    那客商见鲍出态度坚决,只好放弃了赠马结交的打算,他依然是笑道:“我有意与壮士交个朋友,如若想寻我喝酒比剑,尽管来东市寻我。”

    鲍出也不是个忸怩的人,当即说道:“好,敢问尊驾大名?”

    “我姓成公,单名一个英字。”

第三十八章丨啖人贼众

    “不染礼教,心痛意发,起于自然,迹虽在编户,与笃烈君子何以异乎?”【魏略勇侠传论】

    饮马桥就在长安城东,稍显平坦的地上,有收割后的阡陌田地,还有几处宽阔的沼泽池塘,夏荷已败,秋莲正结,不知谁家的几个童子撑着个木筏,在水中纵横来回,用竹篙勾采莲蓬。

    鲍出远远的瞧见家门口站着四个人,识得是自己兄弟,急忙喊道,“大哥、二哥、四弟、五弟!我回来了!”

    大哥鲍初、二哥鲍雅、四弟鲍成、以及年纪幼小的鲍家五弟正急的焦头烂额,此时看见鲍出回来,如同见到了主心骨一样,急忙迎了上去。

    鲍初抢先说道:“你可算回来了!阿母被人掳走了!”

    “你说什么!”鲍出惊道。

    原来是家中两个哥哥在屯长的带领下去田地里耕作、两个弟弟外出采摘莲蓬给鲍母作食,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有几十个啖人贼将鲍母和隔壁家的妇人一起抢了去。鲍初几个闻讯,追之不及,又担心自己几个去了不济于事,只得叫人先去告知乡里游徼和屯长,并托人去寻鲍出。

    鲍出听完,气骂道:“哪里的贼人这么霸道!敢捉我的娘,我定要砍了他的头!”

    几个兄弟怕鲍出发狂,皆出口相劝。

    五个兄弟中性子最沉稳的老二鲍雅也是一脸焦急,说:“我们已经报了乡里游徼还有屯长,但他们说得等典农司马同意,才能答应调屯兵过来。”

    老四鲍成在一边叫道:“嘴上说的好听,他们就只知道催我们种田,根本就不会管这个事!”

    鲍出当即怒道:“放他x的屁!等他们过来,我阿母早就没命了!如今阿母被贼人从家里捉了去,将要被他人煮来吃了,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自己不去救,还等着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去救吗?”

    于是鲍出二话不说将手臂衣袖挽起,露出两条粗壮结实的胳膊,拔剑出鞘,准备独自去追。

    最小的老五此时拿起一根木棒,跟着道:“三哥,我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我也要去救阿母!”

    “好!这才是我的弟弟!”鲍出喜道。

    剩下鲍初鲍雅等人面面相觑,终究咬了咬牙,道:“我等作为兄长的今天倒是被弟弟给比了下去,真是惭愧!”

    鲍雅手指某处,道:“你们两个且先往南边去,我听说那些贼子住在东边的林子里,我等兄弟去拿棍棒在你身后跟着。”

    鲍出不禁哈哈笑道:“我等兄弟齐心,何愁贼人不破!其纵有千人百人,能挡我等兄弟乎?”

    说完便带人向南追去,这回只走了二三里地便远远见到了几十个啖人贼,贼人中间围着两名中年妇人,其中一位蓬头散发、身形枯槁,不是鲍母又是何人?

    鲍出气发丹田,声音洪亮,老远就吼道:“狗贼!还不给我站住!”

    那些个贼人远远望见一个汉子带着人气势汹汹的向他们跑来,毫无畏惧,为首一人更是讥笑道:“刚想说这两个老东西肉不好嚼,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好货上门了。”

    他们彼此是杀惯了人,吃惯了人肉的,生性残暴,互相达成默契,极为熟练的冲鲍出排了一个军阵。

    鲍出面色不改,右手抓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剑,径直冲进贼人的军阵中,只见那剑光入一道银华匹练,所至之处皆是喷涌的鲜血和人头。

    身后跟着的鲍家兄弟也各自拿着锄,仗着一身气力杀入阵中,虽然他们没有鲍出那般武艺了得,但靠着舍身救母的意志,反倒是有模有样的与啖人贼打了起来。

    见鲍出越战越勇,为首的一人向同伙打了个眼色,其余那些贼人见状,突然散开了阵列。

    鲍出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伙人,绝非普通的流民盗贼那么简单,他们可能曾经是训练有素的兵!这念头一闪而过,那些贼人便纷纷从四下里涌来,转眼便包围了鲍出。

    就在鲍出正与啖人贼交战的时候,未有参战的鲍家老五偷偷溜到鲍母身边,几兄弟早已在路上合计好,鲍出和兄长负责吸引敌人注意,老五负责暗中带走鲍母。

    眼看计划将要成功,那贼人却分出了两拨人马,一拨去拦着鲍出,另一拨则是带鲍母远离。

    那贼首见老五拦住了去路,欺负他年幼,道:“你个娃娃,快些闪开!”

    年纪方才十二三岁的老五气得涨红了脸,突然双手抓紧木棍,将其高高举过头顶,大叫着向那贼首冲了过去。那贼首躲也不躲,只一伸手便捉住了老五的手腕,他右手用劲一拧,老五吃痛,棍子登时便掉到了地上。

    鲍出眼睛余光瞧到这场面,左手抓到一人衣领,手臂肌肉贲起,一个使劲便将其朝贼首甩了过去。

    那贼首听到背后风声,回过头来一看,见一物冲其扑来,贼首躲闪不及,登时被撞翻在地。

    鲍出这时已杀散了围着他的贼人,几步冲了过来,这才看见鲍母和邻居老妪被一根绳子贯穿相连,那绳索贯穿了人的手掌,只要一牵动绳子,人若是不想疼就只得乖乖老实的跟着走。

    看到母亲受到如此待遇,鲍出长啸一声,复又冲入贼阵奋力击杀起来。

    那贼首本只是军中伍长,虽然知道些战法,又如何是鲍出的对手。只得脱口说道,“壮士想要什么,尽管带去好了,只是还请饶了我等性命。”

    “你们残害百姓,以人为食,我非得除了你们不可!”鲍出骂道。

    “天下人食人已成常事,灾荒年月,哪里只有我们食人?壮士仁义,还是饶了我们吧。”贼首与剩余的人聚在一起,纷纷哀求道。

    “如今朝廷推行屯田,不是没有法子养活你们,你们自己吃惯了人肉,还敢拿这些当借口!”鲍出狠狠骂了一句,他有意将这伙人全部留下,但顾忌着身边的几个已经负伤的兄弟以及年迈的鲍母,这才打消了念头,道:“此乃我母,尔等若是识相便速速放了,莫等我亲自动手!”

    “多谢壮士,我等这就放了令堂。”贼首连声答应道,于是解开了鲍母的绳索。

    一旁怒目瞪着的鲍家老五见了,立即将鲍母拉到身边,生怕啖人贼反悔再抢了去。

    “阿母,你没事吧?”鲍出问道。

    鲍母脱离虎口,欣慰的看着鲍出鲍成,笑着说道:“我没事,你们来了就好。”

    忽然像是记起一事,鲍母朝已经趁机离开的啖人贼中望去。原来鲍出隔壁家的老妪并没有被解开绳索,她眼里噙着泪水,似乎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几个恢复威势的啖人贼呵斥着行走。

    “好歹是邻居一场,你救了我,何不也去把她也救下来?切莫让人笑话我鲍家只知道保全自己。”鲍母终是不忍见多年陪伴的邻居被人掳去,出言劝鲍出出手去救邻居。

    鲍出那里敢不听鲍母的话?当下不再多言,复又跑上前去挥剑将一名呵斥得最凶的啖人贼砍翻在地。

    见鲍出去而复返,贼首大怒道:“已经把你娘还给你了,为什么还要杀我们?别真以为我们好欺负!”

    众贼立即将鲍出团团围住,直恨不得与鲍出拼个鱼死网破。

    鲍出全然不惧,右手仗剑横于胸前,左手又指向邻居:“这是我的嫂子,你们也一并放了。”

    这明显是托词假言,如果真是其嫂,为何不在放鲍母的时候一起说出来?贼首知道鲍出本意,但摄于对方威势,只得认了倒霉,踢了身边人一脚,道:“还不快放了他嫂子!”

    于是啖人贼掳走的两妇皆被释还,贼首见了,不耐烦的喝道:“还有什么事,没事我们可走了!”

    鲍出冷冷环视了众人一眼,不在言语,竟坦然的将背对着贼首,转身就走,仿佛根本就不担心有人会从他身后砍他一刀似得。那贼首也是讶异鲍出的胆气,竟然愣在当场,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去。

    兄弟几个见母亲安然无恙,都是大松了一口气,一个个上前问候关心,鲍母连声答道:“我没事,今天可多亏了你们,要不然我可就没命了。”

    兄弟几人脸色均是面带愧色,他们险些因为自己的胆小懦弱而失去母亲,此时听到鲍母感慨,再也忍不住,一齐跪下泣道:“是儿子不孝,让阿母受苦了。”

    鲍母忙将人一个个拉起,好言相劝,鲍初等人这才愧色稍退,顾自唏嘘不已。

    自始至终,鲍出只远远望着啖人贼走去的方向,没有说一句话。鲍初以为他还要追上去,不由出声劝道,“三弟,如今娘已经被救了回来,你也就放过他们吧。”

    鲍出长叹了口气,谁也不知他刚才所想的是其实那些由乱兵组成的啖人贼,这些啖人贼虽然单个的武力比不上鲍出,但当那个军阵一排出来,就险些将鲍出困住。

    这就是军队的力量,他们这些游侠厉害的虽说可以‘十步杀一人’,但面对真正进退有序的军队,是绝无还手之力的。鲍出由此又想起今天见过的那支壮丽的天子大驾、骑高头大马、衣甲华丽的郎卫,还有城门口那不可一世的虎贲郎王昌。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的威势,自家还会沦落到这般境地么?

    鲍出的眼神突然炽热起来,就连王昌这样的人都能当郎卫,自己为什么就不行?若是能博得军功、授受军职,今后还有谁会敢侮辱他、欺负他家?

    从军的念头一起,便如野火般肆虐燃烧着鲍出整片心田,他转头对几个兄弟说道:“当今世道不宁,我们能保我们家一时,却也难以保全一世。依我看倒不如趁着我等年轻,还有些力气,去在战场上搏个功勋如何?”

    “好!”鲍雅刚拊掌叫好,却立时忧虑道:“只不过我们都被纳入屯户,要想从军,就得先从屯兵做起……”

    既然想好了从军,心气极高的鲍出自然不会选择从地方郡县的小兵做起,在他心里,要做也得去做羽林郎、虎贲郎这样的精兵。可是入选羽林等兵要么是‘羽林孤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要么就是六郡良家子出身。

    而六郡指的是凉、并二州的部分边郡,京兆偏不属于六郡之列,所以严格意义上讲,鲍出要进羽林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这着实难住了鲍出,他皱着眉头,心里暗自想着可行的门路。

第三十九章丨风起微末

    “崆峒小麦熟,且远休王师。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送高三十五书记】

    长安府衙位于城北洛城门附近,门前立有单阙,后面重楼廊院,都是悬山木榫结构,坐北朝南,甚是高大轩敞。同样是一县之衙,长安府衙就比其他地方的县衙还要气派许多。但是在这天子脚下,且不说那些三公府衙,单是跟司隶校尉、京兆尹等处衙门比起来,还是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京兆尹的职位自从司马防迁任执金吾以来,皇帝迟迟没有安排个人来接替,起初还有人上书荐举,等到皇帝有意搁置几次后,众人方才明白皇帝的心思。这是看长安令王凌年轻有为,刻意锻炼他啊!

    年纪轻轻就能能将长安治理的井井有条,还能分出精力来兼管京兆事务,不愧是王允的侄子。

    外间因此而产生了许多流言,有说皇帝不忘王允诛董之恩,王凌只是身受荫蔽;也有的说王凌还能在朝任事,并得以重用,或许太原王氏还有再起之机。

    种种揣测,无不暗藏祸心,王凌忧谗畏讥,办事愈加谨慎小心。虽然皇帝让他暂理京兆事务,但他为了避嫌,依然选择在长安令的府衙里办公,并且隔几天就上疏请皇帝尽快任命京兆尹。

    王凌处心积虑的想躲避风头,低调的熬资历,可还是拦不住麻烦事主动缠身。

    前两天饮马桥那里的亭长送来文书,称该地有一伙啖人贼流窜入境,抢了两户人家的老妪,结果当地典农司马还未有动作,便被老妪的家属,一个游侠给解决了。

    这件件都是匪夷所思,又证据确凿的事情,而且任何一件事,落在有心人的手里,都足以掀起大风大浪来。

    王凌拿着文牍,皱着眉头,忽然朝外面喊道:“宜禄!”

    早在门下等候多时的长安北部尉秦谊赶忙进来,说:“明府有何赐教?”

    秦谊本来是吕布军中的帐下吏,当初吕布战败而逃,他因为舍不得家中娇妻,故而请命留下,为朝廷传报敌情。王允当时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到他,但为了表示亲近,还是让他在自己门下当御属。

    所谓御属,其实就是录事之类的小官,跟秦谊以前的工作差不多。直到王允被免遣归,他的侄子王凌被拜为长安令,苦于没有个得力的人手帮他维持京城治安,所以王允便将稍懂一些军略,上阵打过仗的秦谊推荐给了王凌。

    在汉代,由于京城人口繁盛,治安难度比一般县尉承担的要大,所以分为四部,设四部尉,比如曹操就做过雒阳北部尉。

    北部尉虽然只是秩二百石、月奉三十斛的小官,但掌管整个长安北城区治安捕盗之事,秦谊仗着曾跟随吕布四处征战得来的领兵经验,带着手下几个亭长、里正维持治安,比昔日在军中还要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这个鲍出是什么来历?但凭一己之力,连杀十数名啖人贼,如此武艺,为何我以前没听说过?”王凌问道。

    秦谊事先打听过鲍出的履历,一五一十的说道:“此人乃三辅有名的游侠,好结交义士,行踪不定。虽为剑客,平时却很守王法,对其老母也是极为孝顺,若不是这次啖人贼捉了他母亲,此人未必会动手杀这么多人。”

    王凌指了指身前桌案上的一堆简牍:“他们家既然是屯户,又没人做过兵卒,为何分到了军屯里去了?”

    秦谊在一边小心偷觑,插话道:“这个我就不甚清楚了。”

    其实他清楚得很,只是这里面牵涉得太多,他人微言轻,不敢说。

    王凌也不愿深入讨论这个话题,摆了摆手,说道:“他这是孝举,又是杀的贼人,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说完,王凌又叹了口气。

    京兆出了这么个舍身救母的孝子,按以往的成例,完全可以举荐鲍出为孝廉,这可是给整个京兆、乃至长安都脸上贴金的事情。秦谊不明白,为什么王凌还是一副烦闷的样子:“京兆有如此孝子,阖郡该与有荣焉,明府这是何意?”

    王凌抬眼看了秦谊一眼,悠悠说道:“我是在想,这伙啖人贼是哪来的。”

    秦谊反应迟钝,顺口答道:“这伙啖人贼要么是战场逃兵、要么就是乡野流匪……嘶”

    他突然想起了前些天御史台的邸吏所公布的通奏报,那传抄至底下郡县亭乡的通奏报上写的清清楚楚:虎贲中郎将盖顺与羽林中郎将徐荣历时月余,奋大小数十战,终于全部剿灭关中各地匪徒。

    如果盖顺他们真的将这些匪徒全部剿灭了,那为何就在长安、就在天子眼皮底下还会有数十个啖人贼打家劫舍,甚至敢劫持军屯家属?

    秦谊好歹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几年,对这里的弯弯绕可谓是门清,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对王凌说道:“这伙啖人贼如果不是因为打仗时一时疏忽,造就的漏网之鱼;那就只能是说,有人虚报战功。”

    虚报战功,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就凭盖顺在皇帝面前的恩宠,就算说出来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关键在于,皇帝为了尽可能的扶持盖顺在军中的地位,才让尚书台下诏大肆封赏盖顺等将士不久,立即就出了这档子事。这不是打人的脸么?

    “不如我们将这件事压下去?”秦谊小心翼翼说道:“又或者是修饰一番,就说这只是一两个流贼,外间所传的数十个啖人贼尽是虚言乱语。”

    “这件事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王凌沉着脸,缓缓站起身,看着秦谊,说道:“这可不是虚报战功的事情,更涉及到屯田民户,往大了说,这可是会掀起大案!”

    王凌在原地踱步,有心按秦谊所言,将此事置之不理、按下不表,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可这么做,跟那些庸碌之官又有何区别?他想起当日王允临行前对他的谆谆嘱咐,朝有失政,当直言抗辩,岂能独善其身?

    可眼下他与盖顺都是皇帝赏识、重用的臣子,在外人面前视如一党,他要是把这个事情捅上去,岂不是让别人看窝里斗?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往司空黄琬那里走一趟,黄琬身为现存的关东士人领袖,又与弘农杨氏、赵氏兄弟交情匪浅,隐然是朝中雌伏的另一方势力,虽然不比马日他们几巨头,但也不可小觑。

    王允走前也曾让王凌有时候多去请教机宜,黄琬以长辈之尊,对王凌也有爱才之心,往往用心指点。不然单凭王凌如今尚且稚嫩的手腕与资历,随时会行差踏错,哪里还能如此一帆风顺的管理整个京兆事务。

第四十章丨曲突徙薪

    “故陈资斧而人靡畏,班爵位而物无劝。”【资治通鉴汉纪】

    黄琬其时也在为此事烦恼,当然此时他还并不清楚鲍出杀啖人贼救母的事情,这种事情看似传播范围很大,但若没有一个通畅的渠道,其实很难传到黄琬这样的高层耳朵里。

    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眼下屯田制度初建,虽有历代皇帝屯田的往例,但毕竟时过经年,又事移俗易,情况不同,根本不能原样照搬。”座中黄门侍郎钟繇抬首看着黄琬,说道:“别看如今关中屯田办的如火如荼,其实屯户籍册混乱,军屯民屯互相侵占屯户,以图成效。”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黄琬缓缓言道:“当初李拥众为乱,裹挟弘农等地百姓数万人充军,后来朝廷裁军,将彼等百姓或是遣散回乡,或是就地安置。就因如此,便生出了一个问题,彼等百姓到底算是军屯,还是民屯?若说是民屯,他们不说是否自愿,到底是参与过叛乱,应划归军屯;可若说是军屯,他们以前又都是寻常百姓,岂能让他们从此受军法束缚、身不由己?”

    钟繇应声答道:“就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纠扯不清,各执一词,所以彼等才会各自争抢屯户。”

    黄琬盯着钟繇,说道:“你今日来寻我,想必就是为了劝我上疏陛下,厘清此间关隘了?”

    “明公睿鉴。”钟繇虽然出身颍川豪强,属于关东士人的中坚分子。但在同样是高门贵第、甚至家望犹胜钟氏的黄琬面前,钟繇不敢摆架子,态度异常恭谨:“近来朝中都在为车骑将军提议出征白波一事,而闹得意见分歧,一时无人注意到此事,若是明公就此上疏……”

    钟繇没有把话说完,黄琬大致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这是建议他趁此在皇帝面前露个脸,表现一下自己。要知道他可是唯一一个没有录尚书事的三公,而且又是赵氏兄弟与弘农杨氏示好、各方势力妥协才得以上位司空。

    在许多人眼中,这个所谓的关东士人的领袖,说出去是名望日隆,其实不过是个毫无影响力的花瓶,皇帝用来充数的三公。

    这在那些亟待恢复实力,迫切需要有所作为的关东士人看来,实在无法接受黄琬韬光养晦的行为。

    黄琬也知道一味蛰伏韬晦只会让人以为己方软弱可欺,他也一直在等待时机,眼下这个事情正好可以做一个题目。

    还未等他说什么,恰好王凌过来了,黄琬想着此人恰好管着京兆民事,又蒙皇帝赏识,最适合为他打个前站,投石问路。

    “彦云难得来我府上一趟,今日是如何得了空闲?”

    黄琬发问,王凌依言作答,将鲍出舍身救母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其中更附上了自己的看法。

    一番话说完,黄琬与钟繇俱不作声,皱眉沉思。

    钟繇捻须道:“盖顺近来风头正盛,我等实不该触其锋芒。”

    众所周知,盖顺可是皇帝重点培养,用来在以后取代皇甫嵩的将才,虽然谋略一般,但胜在对皇帝忠心不二。如今正是捧他的时候,谁还敢上去找不是?

    “话是不错,只是依老夫看,这些啖人贼流窜乡野,行踪不定,或许是漏网之鱼,盖顺剿贼时未有注意罢了。他好歹是盖勋之子,当不至于做出虚报战功的事情来。”黄琬沉吟道。

    听得对方这样表示,王凌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追问道:“那这件事到底是置之不理,还是……”

    “这当然要管,无论如何,这都是盖顺剿匪不力,乃至于京畿之地,仍有此恶贼。”黄琬说着,又看向钟繇:“不仅如此,那典农司马手下的屯户家属被人掠走,竟不管不顾,这是严重的失职!”

    钟繇心中一动,很快领会到对方的真实意图。

    现如今遍布关中各郡县负责屯田、农耕的农曹掾可都是从朝廷空降过去的,原本都是前途无量的三署郎官,各方势力倾力栽培的后起之秀。这些三署郎官本来只需在中央好好熬几年资历,不说是进位九卿,至少都是郡守县令。

    而眼下却被皇帝一股脑的派往地方,从今往后这些三署郎若还想出头,那就只能劳心任事,在农曹掾的位置上干出一番成绩来,不然的话,谁也不会厚颜提拔他。

    这么一来可比直接熬资历要难多了,以至于当初皇帝做出这个决定时,引起了朝廷内部许多人的反对。结果是皇帝命五官中郎将杨众借口裁汰了一部分不合格的三署郎,并作出顺蔓摸瓜,牵连举荐者的意向,狠狠的唬了众人,这才与其达成妥协。

    下放郡县的农曹掾当中有部分都是黄琬等人的门生、或是关东出身的年轻士人,他们或多或少的也参与过跟军屯争抢屯户的行为,黄琬这次直言批评典农司马,显然是想借鲍出一事发挥,给那些负责民屯的农曹掾们一个捞政绩的机会。

    “明公莫急,话要平心静气的说!”钟繇说道:“依我之见,盖顺等人剿贼不力,已经是证据确凿,那游侠鲍出杀贼救母,不出多日就将传遍京兆乃至三辅。彦云若是视若无睹,不曾上奏以闻,那便是有失觉察,所以此时一定要开诚布公的说出来。”

    说与不说,王凌都会沾上一身麻烦,他在来时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与其因为失职而受责,倒不如直接将此事亲自捅出去,就算事后遭到盖顺的怨恨,那也是成全他王凌持节不屈的声名。

    “谨喏。”王凌应道,正想好生表明一下心志,却见钟繇又开口道:

    “但是”原来钟繇卖了个关子,他止住王凌的话头,扭头看向黄琬,似乎探询对方意见:“此事毕竟关乎陛下颜面,即便是不可隐瞒,非说不可,那也不该由我等出面。”

    黄琬眉头一挑,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董承?”

    钟繇的这个思路让黄琬大为动心,董承早在盖顺班师回来前就吵着嚷着要亲自带兵东征白波。皇帝哪怕有意扶立董承的势力,也不会纵容对方势力增长至脱离掌控,所以借口京城防务空虚,执意不肯,为的就是等盖顺回来休整一段时日后,再把盖顺派出去立功。

    董承现在已经是车骑将军,除了骠骑将军皇甫嵩,朝中将职就属他最大,更何况董承还录尚书事,参预朝政。如果让他打白波得胜,回来论功叙赏,岂不是要加封大将军?

    这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他们来说,都是件有弊无利的事情。

    董承为了博战功,定然会在这件事上抓着不放,极力贬低盖顺的能力,不然董承自己就很难得到出征白波的机会。只是这样一来,皇帝心中就会对董承生出猜忌乃至不悦,对于士人来说,这无疑是个挑拨君臣关系的好机会。

第四十一章丨开达理干

    “盖精微听察,理析豪分。规矩可则,阿保不倾。”【艺文类聚】

    黄琬这时在心里想道:‘到时候董承与盖顺一个深受忌惮,一个才不堪用,剩下够资格能领兵出征的,唯有皇甫嵩。’

    在打白波这件事上,无论派谁去,黄琬他们都得不到半分利益,所以此时的重心应该放在民屯与军屯长官私下争夺屯户的问题上。

    钟繇点了点头,两人在无声之间,用眼神达成了默契。他巧妙的转移话题,对仍坐在一旁,茫然无知的王凌问道:“我记得负责京兆军屯事务的是典农校尉王承?”

    负责军屯的将校多半是由凉州将校里裁汰的武官,或是主持关中军屯事宜的典农中郎将段煨的旧部。

    这个王承本来是胡轸的手下,后来改换了董承的门庭。在董承查办侵占上林的三辅士族的时候,王承由于拷掠残酷,办事得力,逐渐为董承赏识,提拔为典农校尉,专司京兆及长安等地的军屯事务。

    王凌这会儿还在思索为何要让董承去干这个事,就只听钟繇的发问,他回了神,赶紧应了一声:“唯,京兆的军屯一直是由王承负责,不过此人对典农中郎将都不甚尊敬,于我便更无交集。”

    长安令与黄门侍郎同样都是秩六百石的官员,只不过一来黄门侍郎随侍陛前,比其他同等官职无形之中要贵重许多;二来则是钟繇成名已久,是王凌的长辈,是故在应答之时,王凌选择了极为谦虚敬重的姿态。

    钟繇微微皱起眉头,说:“听说王承此人积财吝赏、贪功诿过,没想到他仗着背后有董承为其声张,连长官都不放在眼里了。”

    王凌异常机警,他从钟繇的话里听出对方无意间透露,有问责王承的打算,再联系一开始黄琬的态度。两相对照,很容易就能得出二者想借此整治一番军屯,将那些被王承强行纳入军屯的普通民屯户口,重新交还给当地的农曹掾。

    他所求的就是这个机会,毕竟民屯办得好不好,也与他的政绩挂上钩,但不出则已,一出就得克竟全功。

    所以这时王凌保持冷静,沉着说道:“王承此人为求一时之绩,放纵下属苛待屯户,此次鲍出之母遭掠,而该管之人却无施援手,可见此人不善治事。”

    黄琬点点头,说:“在董承上疏之后,陛下定然会找你问询情况,你在回复的奏疏中,要将鲍出家中景况,细细的说明白,绝不能有丝毫纰漏,影响圣断。”

    王凌醒悟明白,当即答诺,在黄琬面授机宜后,王凌对此事心里有了把握,道谢之后,知晓黄琬与钟繇还有事要谈,于是只坐了会,便告辞离去了。

    钟繇看着王凌离去的背影,突然说道:“此子之才已远胜同侪,再过两三年,恐怕就可属大事,执一方之政了。”

    黄琬闻言叹道:“那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王公一走,他在朝中可谓是孑然一人,我等虽能在旁照拂一二,但终非长久之计。王氏门楣今后是盛是衰,全靠他自己了。”

    钟繇想起王凌应对时不卑不亢,言行举止颇有一些王允的耿直,眼神里却又时不时的透露出精练。他感慨道,语气里夹杂着遗憾:“这就是王氏的才俊,也不枉王公临走时,对他抱以厚望。”

    黄琬看了钟繇一眼,如何不知对方是触景生情,钟繇今年已过四十,连续有过几个儿子,至今都没能活到成年。如果有侥幸活下来的,现在应该也有王凌这么大了。

    “且不说他了。”黄琬强笑道:“就说元常你吧,听闻这几日宫里传来风声,陛下有意拜你为雍州刺史、守土安民。等到诏旨下达,你可得邀我去府上一叙。”

    钟繇的心思被对方牵动,不禁想到,雍州新辟,羌汉杂居,那些部族的酋长渠帅个个都是桀骜不驯的主,自己要想在哪里干出一番成绩来,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也真不知道皇帝这是故意调走他,还是有意观察他的能耐。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着,但这话可不便说出口,若是说了些扬长志气的话,倒像是晚辈在长辈面前打包票,这对要强的钟繇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可若是不接话又不行,像是自己怕了这件任命似得。

    黄琬就坐在那里温和的笑着,看着钟繇正思索着该如何回复,反倒将先前羡慕王凌年少才俊,心忧丧子的情绪给驱散了。

    “马腾、韩遂这帮人自打五月的时候就呈交降表,说要来长安觐见,现在都七月了,却还没个动静。”钟繇想了个折中的说法,道:“我看他们毫无诚意,并不是真心请降,我这雍州刺史,恐怕只是外人闲谈,当不得真。”

    黄琬轻轻吁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说道:“太尉对此事却很是上心。”

    “都是一家人,又能分董承之势,如何不上心?”钟繇冷笑道:“董承这次急着请命东征,多半也是因此缘由不过,这些事眼下与我等没有干系,让太尉与董承斗去。”

    黄琬对钟繇选择作壁上观的立场不置可否:“陛下提拔董氏外戚,我一直对此事颇有微词,饶是与彼等有地域之别,政见之分,但终究同为士人。以后若有相帮之处,当不吝援手才是。”

    钟繇心里不以为然,想当初马日联合杨氏、赵家兄弟等人,与皇帝一同设计罢黜王允、清算关东士人的时候,可曾想过彼此都是同为士人?如今自己这些关东出身的士人在朝堂上被其压制,苦无出头之日,还不是拜他们所赐?

    碍于情面,钟繇还是表面上附和道:“这是自然,不说别的,就说若是那闲谈属实,我一旦授任雍州,就少不得与当地望族交往。所以即便彼此有过龃龉,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共御外敌,不能计较私利。”

    黄琬极为认同钟繇的话,他说:“接下来要做的,不仅是太尉,就连杨氏、司徒那边,都是利益攸关。如若没有这么一条彼此心知的成规,我们又怎么聚在一起来促成此事?”

第四十二章丨军容观盛

    “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上书言兵事】

    这一天皇帝带着若干臣子以及侍中来到上林苑,期间却听到一个故事。说是虎贲郎王昌在蓝田打仗做先锋,在关已被敌人据守的情况下,王昌在山上布置疑兵,鼓舞士气,亲自抢关夺城。待敌人落荒而逃后,王昌又当机立断,派人追击,最后以两三百人,迫降了麾下数千的刘雄鸣。

    随行的秘书郎法正听了不禁赞叹道:“他用的是当年留侯兵出蓝田的故计,此人深谙用兵之道,以少制众,实在了得。”

    法正是一干秘书郎里面最懂兵法谋略的,连他都出言夸赞了,其余的人无不跟着附和。

    皇帝骑在马上,听罢,冷笑道:“能出此计者,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将材。”

    众人听着皇帝语气不对,面面相觑,都没弄懂皇帝此刻的心思。

    “王忠。”皇帝对一旁说起这段故事的旅贲令王忠问道:“这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王忠接任张辽留下的职缺,拜为旅贲令随驾奔走的日子还没多久,对皇帝的性情一知半解。此时不知道皇帝的心思,谨慎的说道:“听说是虎贲军中传出来的,都说蓝田一战,若无此人运筹,绝不会这么轻易拿下。”

    皇帝没有答话,如果不是看到了盖顺叙功请封的奏疏、看到了排在王昌之后的那个熟悉的名字,他还可能真以为自己捡到宝了,以为王昌是什么被历史埋没的将才呢!

    本来心里还有一丝不确定,现在听了这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皇帝再也没有疑虑了。

    越是世代沿袭,就越是了解这个体制内的规则与约定俗成的陋习,这个王昌的父祖皆为虎贲,自然深谙其道。这种人即便有一定军事技能,堪为一时精兵,但日久天长,一定会败坏军中风气。

    如果不早些预防,把这股歪风刹住,皇帝手下这支好不容易练成出来的精锐之师,就要变成乌合之众了!

    虽然上林苑许多地方都被拿来屯田,但为了方便皇帝时不时的出城游猎,检阅军队,还是特意保存了些有重要功能和意义的宫殿遗址,比如建章宫、宣曲宫,这些遗址大都分布在长安城西,于是也被称为上林西苑。

    细柳观就是皇帝经常来检校部队的地方,由于皇帝经常到这个地方来,所以善于做事的上林苑令胡邈便在原址上搭建了简单的殿宇,花费了一两个月的功夫,才修葺的像模像样。

    皇帝等人骑马赶至时,上至北军中候王斌,下至中郎将徐荣、盖顺,以及北军若干校尉们,无不出营奉迎。这里虽说是细柳观,但却不是真正的细柳营,这些将领也不是‘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的周亚夫。

    然而眼前的这一切让皇帝如何也提不起兴致来,倒不是他对这些人太过高要求,其实他对王斌、盖顺这些人的期望很低,不求他们能征善战,只求他们忠诚听话,替他牢牢掌握军队就是了。

    可盖顺偏偏就不知事,不管他是蒙在鼓里也好,还是有意纵容、提拔王昌也罢,此事都是在责难逃。他的所作所为也让皇帝无比失望与后悔,到底是自己当时太过急切,为了尽快掌握禁军,将年轻没什么历练的盖顺一下子从宫门司马扶上秩比二千石的虎贲中郎将高位。

    本来以为有用兵老道、善于做人的徐荣在一旁手把手教着,应当不会有多大问题,如今看来,却是起了拔苗助长的效果。

    下马走上临时搭建的高台,皇帝身着武弁服,腰悬宝剑,表情赞许的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列阵站好的禁军。

    一旁的旅贲令王忠完全没想到皇帝的脸会变得这么快,刚才还是一脸不悦,似乎对王昌抱有成见的样子,这会子一下就变得温和亲近了?

    他那里知道,皇帝这是在心里憋着一股气,虽然盖顺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这也并不会影响到皇帝一如既往扶植他的策略。皇帝哪怕有心追究盖顺的过失,要好生敲打他,在这么多禁军将士的面前,还是得给盖顺一个面子。

    看见皇帝被人群簇拥着,站在高台之上,站在底下的羽林、虎贲、北军等禁军皆在将校们的带领下站着对皇帝持兵作揖,山呼万岁。

    将士甲胄在身,在宫外觐见皇帝时可许不拜,只以军礼相见,这是皇帝为了提高禁军地位,而特意在禁军推行的恩遇。

    几个月的整合、训练下来,眼前的部队终于将重新归顺的雒阳禁军、以及新募之兵彻底融合,此时可谓是士气高昂、甲坚兵利。

    无论是看多少次,皇帝每见到这个场景总是会忍不住热血澎湃,他没有按例训话,说些忠君报国的套话来激励军心因为这是不现实的,此时的士兵文化素质太低,思想觉悟本就不高。要想抓住军心,说再多还不如保证战前战时的粮饷军械、以及战后封赏公平、抚恤及时。

    偌大的围场上,只听一声令下,旗帜飘扬,战马飞驰,金鼓阵阵。人人精神抖擞,喊声震天。

    古代的阅兵不过就是排演军阵、骑马射箭,皇帝本来还想着将后世军事演习的规矩给照搬过来,可只是稍想一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军事演习的操作性和技术要求太高,没有客观的第三方和可靠的规则用来计算人员伤亡与胜负,再好的设想也只会流于形式。

    皇帝看了会军阵操演之后,招手将北军中候、兼中垒校尉王斌、羽林中郎将徐荣、虎贲中郎将盖顺,以及越骑校尉张辽等若干校尉们叫来说道:“所谓军贵在治,平常就要申明法令,熟悉金鼓,这样在战场上就会进退有序,最重要的是,为将者得赏罚分明。”

    见盖顺一脸坦然受教,毫不心虚的模样,皇帝眉头微皱,把话说得再明白了几分:“排军布阵、骑马射箭,这是练兵的根本。但作为一军之将,必须得善于率下安众,临危制胜。正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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