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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三章丨不密**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周易系辞下】

    孟他回去后,立即谒阙上疏,表示自愿献上田地用以屯田、安置流民。

    收到这份奏疏,皇帝很是高兴,他表示出千金买骨的用意,对孟他大肆奖赏夸赞了一番。不仅诏太官赐食、赏玉具剑、命乘安车代步,还收其子入宫为郎官,这可算是孟他的意外之喜了。

    诏旨下达,孟他立即乘着皇帝赏赐的安车、腰悬玉具剑,意气风发的回了扶风,着手准备与少府官员交接。

    甫一回府,孟他便让人叫来了今年十七岁的独子孟达,说道:“乃父我给你谋了个好前程。”

    孟达举止有度,言行娴雅,他早先已收到家书,自然知道其中原委,此时不缓不慢的说道:“这事不值得张扬,不然外间传出坏话,又会污了我家名声。”

    “不消担心这个,你看太尉马公扯袖犯上、强谏黜王,可知国家比谁都爱惜羽翼!”

    孟达想了想,却也是这个理,反正在这件事上,皇帝有意拿他家当个标榜,自然就不会让他家沾上恶名。

    “明天我便会将家中多余的奴仆遣散,再把田地、以及委身于我的农户将一并造册交与少府属吏。从此我家再无余财,今后若要兴复,皆要指望你的成就。”孟他盯着孟达,说道:“切莫让乃父失望。”

    孟达知道当年父亲也曾散尽家财,结果换来一个凉州刺史,打造出了一个扶风孟氏。如今孟他故技重施,显然是要让孟氏更上一层楼。前人给自己铺好了路子,打下了基础,本就才智了得的孟达自然斗志昂扬,慷然答道:“阿翁放心,小子一定光大我扶风孟氏!”

    “好,我知道你自小聪慧,论才智,不比别家人差!”孟他想起了年纪轻轻的法正,不由拍了拍孟达的肩膀,鼓励道:“你要把握住这次入宫为郎的机会,留心经营,在国家面前多表现表现。国家也是年轻人,正当有所作为的年纪,与你会有许多话说。”

    对于孟他的嘱咐,孟达一一应下。

    只听孟他又说起道:“当今廷尉与我最是契交,你幼时也曾见过他,他家郎君小你一岁,如今成日里与国家一同读书,专典秘籍。我看他才智超群,今后少说也是班亚三司、秉政中台的人物。你入宫后得与他多亲近亲近,彼此提携是再好不过了。”

    谈起法正,孟达眼前顿时浮现幼年相识的影子来,当初若不是家父要观望局势,拦着不让他去承明策试。如今他恐怕早已在宫中侍奉皇帝,与法正等年轻俊彦谈经论典了吧?

    虽然现在起步相比之下差了些,但奋起直追还是来得及的。孟达想起与法正打小比试的场景,不服输的劲头顿时充斥全身,直盼着今早入宫与法正再次一较高下。

    年轻人之间的竞争,暂且不提,但说是有了孟他的带头,其余保持观望的豪族无不闻风响应,他们没有孟他那样的气魄,只是将各自在上林苑侵占的土地纷纷归还朝廷。

    这些田地在豪族手中早就经过了十年、数十年的开发利用,个个都是上等的良田熟地。

    田地造册到皇帝手中,大致一算,差不多有将近万亩,虽然跟实际数目相比肯定还有不少缺口,但也足够让人满意。

    至于那些仍然抱着侥幸心理的豪族,皇帝也不再跟他们客气,直接诏命司隶校尉董承配合少府张昶,逐一清查,将仍不归还土地的士族处以重罪。

    有些士族譬如京兆王氏、冯翊李氏,在面对前来清丈的官吏,仍摆出其家长前尚书令史、元氏令的架子,试图阻挠清丈。清丈的官吏也不客气,直接回报司隶校尉董承,董承随即便派兵将其全数捉拿,投入廷尉大狱。

    只是这样一来,利益受损的人却不高兴了。

    他们聚在太尉马日府上为民‘请命’,宣泄不满,马日迫于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寻机与皇帝委婉的说了这件事情。

    没想到却招来了皇帝的不满:“太尉此来,这是要给他们做说客了?”

    “臣下不敢。”马日稽首道:“只是臣下以为,彼等开垦荒地、收纳流民,也算是为地方减轻负担。纵然有过,朝廷也不至于抄没家资,阖府入狱。”

    “你是说我用刑太过了?”

    看着马日低头连称不敢,皇帝立即认定说:“那你就是指责董承用刑太过了,既然这样”

    皇帝忽然冲外头喊道:“李坚!”

    内谒者令李坚立马从门外趋进殿来,叩道:“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去把司隶校尉叫来。”

    待李坚离开,皇帝这才看向低着头不说话的马日,缓缓言道:“等董承来了,你二人当面对质,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用刑太过。”

    董承这几天狐假虎威,仗着诏命四处拷掠京畿豪强,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如今皇帝强行认定是马日不满董承用刑太酷,而不给马日丝毫辩解的机会就让董承过来对质,这哪里是对质、这分明是有意挑拨他二人,让他们互生嫌隙!

    此时马日心里七上八下,无比忐忑,他实在不愿平白为此多出一个政敌来。

    皇帝的手段他是知晓的,他既无王允那样的权势,又如何能揽下这档子祸事?眼见皇帝要借机敲打他,马日有苦说不出,反倒是硬撑着,兀自做出一副正直不阿的模样来。

    既然躲不过去、势成骑虎,索性就好生展现一番士人的风骨,与他辩上一辩。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司隶校尉董承迈着方步,赳然而至。

    “司隶校尉臣承叩见君上!”

    皇帝看了马日一眼,突然说道:“董承,你可知罪!”

    董承大吃一惊,他还以为皇帝是知道他暗地里私传流言,特意寻他来问罪的了,他装着糊涂:“恕臣愚昧,还请君上明示!”

    皇帝淡然说道:“太尉说你近日拷掠侵占上林的豪族,用刑太酷,你可认罪?”

第十四章丨智不均使

    “智均不相使,力均不相胜。”【申子】

    董承闻言瞪了马日一眼,心里却是镇静了下来,如果是为了这个事的话,那倒还好说。毕竟董承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依据青牛角的谋划,秉承上意去做的。他如果认罪,岂不是代表皇帝有错了?

    故而董承否认道:“绝无此事!依据律法,彼等侵占上林之地,肆意开垦,本该论处。更遑论京兆王氏、董氏等豪族,罔顾国法,将上林苑中宜春苑、鼎湖宫、长杨宫等处园囿梁柱砖瓦拆下,用以修建庄园舍宅。此等大逆,抄没田产已属轻判,何言其过?”

    马日反驳道:“上林苑两百年间几经兵燹,苑囿梁柱无不焚毁、朽烂,哪里能被拆下另建舍宅?至于砖瓦样式,民间所用大抵类似,又如何能辨出是上林所用?司隶校尉恐怕查证不实,遭属下蒙蔽了。”

    董承一时口快,没有想到这一茬,好在他早有一番说辞,此时回道:“梁栋可以被焚毁朽烂,但是砖瓦不会!敢问太尉,这‘上兰醴泉’、‘鼎湖延寿’字样的瓦当,是寻常豪族能用的么?”

    看着马日顿时僵住,一时无话可说,董承心中大为得意,乘胜追击道:“我家营造府邸,都只用些‘长生无极’、‘永受嘉福’的祈祥瓦当。这些个豪强骄纵恣睢,仗着家世,居然直接把上林的御用瓦当拿去私用,这不仅是逾制,更是目无国法!”

    马日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兀自坐在一边,竟是再也无法为那些胆大妄为的豪强辩解一句话来。

    “好啊。”一直旁观的皇帝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看着马日,出言嘲讽道:“朝廷若不是迁都长安,再过几年恐怕都有人要拆掉未央宫的梁柱砖瓦来修私宅了!”

    “太尉!”

    皇帝一声清喝,将马日从神游中惊醒,他看了看一副胜利者姿态的董承,又看了看皇帝,茫然无措。

    只听皇帝接着说道:“你说,这些人该不该严惩?”

    这个时代的建筑材料与规格并没有如明清那般有着严格的限制,就连‘千秋万岁’这种在后世如同大逆字样的瓦当,在眼下的寻常人家都能使用。无论民间宅邸还是皇室宫宇,所用瓦片大抵都是一个样式,颜色也都是青灰,除了做工精细些,花纹多些,两者在一起其实很难区别。

    所以这些京兆豪强为了一时虚荣,趁着国都东移,甚少关注长安,私挪上林砖瓦用以营造田庄的事已成陋俗。士人彼此之间互相隐瞒,倒也相安无事,反正这类建筑材料都一个样式,真有人追究,也不能一口咬定是出自上林。

    但最让马日痛恨的是,这些豪强骄纵惯了,拿上林的寻常瓦片也还罢了,没想到居然胆大到去拿瓦当,而且是拿镌有宫名的瓦当!

    今天被董承借题发挥,捅了出来,也合该是他们遭此报应。

    只是难为了马日,要为此蒙受无妄之灾。面对皇帝的质问,他苦于撇清关系,急忙道:“这些人目无国法,确实该问罪惩处、以儆效尤。臣一时失察,还望陛下恕罪!”

    “你分明是糊涂!”皇帝知道马日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大错,毕竟偷拿上林砖瓦的又不是他扶风马氏,所以他有意责备了几句后,便挥手让两人离去了。

    马日如蒙大赦,仓皇而去,但董承就此领了诏命,却不急着走,仍是杵立一旁偷觑着皇帝。

    皇帝见了,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心里不禁冷笑几声,出口道:“你这几日办事得力,我都看在眼里,你且放心,我不会负了你的!”

    董承这才满意的一笑,如获恩赏,像是得到了某种承诺,作揖离去。

    马日回去后,心里越想越是羞愧,没几日就病倒了。

    尚书令士孙瑞、侍中马宇、劝农令第五巡这三个亲党特意寻空前来看望,只听太医令脂习说:“太尉这是心火导致的心悸不宁、少寐多梦,这几日不宜过劳,要安心静养。”

    “那可是要进补些什么汤药?”身为马日亲族,侍中马宇关心道。

    脂习摆摆手,说道:“正巧这时节莲花盛开,可采些新鲜莲子,熬煮成汤,给太尉服下。”

    待马宇送走了脂习,马日正艰难的从床上坐起,苦笑道:“这可好,连我都病了。”

    加上早已缠绵病榻的司徒赵谦,这回三公一下子病了两个,还都是录尚书事的重臣,等若是皇帝手下再无一个可以限制他伸张皇权的相臣了。

    思及前因后果,马日蓦然叹道:“真是悔不当初啊!”

    众人皆低头不语,当初劝马日入宫为那些豪强‘说情’,这些人都有一定的责任。

    尚书令士孙瑞皱着眉头,责备道:“我当时便已劝你,清丈上林是要为关中屯田张目,屯田又是国家尤为重视的大政!你当着国家的面议论此事,为那些人说情,致干圣怒。如今槌床悔恨,又怪得了谁?”

    士孙瑞有才谋,博达无所不通,是关西士人中的谋主,马日很大程度上都要仰仗他来出谋划策。当初皇帝寻求外援制衡王允,马日犹豫未决,还是士孙瑞替皇帝说话,这才说服众人与皇帝合作,一步步走到今天。

    不仅如此,士孙瑞还在其他几派之间也颇孚人望,就连赵温、杨彪这些人都对他十分敬重,可以说是派系之间的友善人物。

    虽然心里不愿承认,但马日其实是很嫉妒对方的。他本就不是很喜欢士孙瑞,被对方这么一说,自觉丢了颜面,强行给自己寻了个理由:“我本意是想借此打击一下董承的气焰,不让这人仗着外戚之名、为乱政之由,岂会料到他们狂妄到挪用上林砖瓦?”

    “是啊,眼下无论哪一方都在争论长秋,各有人选。若这回让董承起了势,那可真成就他外戚之实了,这对我等士人来说,岂不是多年辛苦,毁于一旦?”马宇为之辩解道。

    “即便是如此,也不该在这件事上寻国家的不痛快!”士孙瑞固执道。

    见士孙瑞坚持为皇帝说话,指责自己的不是,马日意气难平,喘着说:“依你之见,那就是我做错了?”

    “是非对错,马公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似是知道自己不该对一个病人如此说话,士孙瑞语气软了下来,轻声道:“朝廷本来就在为国家立后的事争执不休,如今你与司徒接连卧病,杨氏近来又刻意韬晦,不肯出风头。董氏独大,几乎要成定局了。”

    马宇为马日抚着胸口,缓解了憋闷,只听他说道:“司徒赵公眼下最看重的是身后之事,处处与国家合契,以保权位。立后这事他们未置一词,显然是在等着附和国家的决议。他们倒还好说,只是这杨氏满门得国家恩遇,又是为何不肯站出来?”

    “你还没看清么?”马日重又躺回了床上,感慨道:“这才是见机勇退之道啊!”

第十五章丨趋于歧途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文选】

    坐在底下未发一言的劝农令第五巡闻声应道:“那我等今后?”

    第五巡身为新设的劝农令,负责募民屯田,如果马日有意在立后的事上与董承相争,他大可借此在上林屯田的事上做文章。

    士孙瑞听懂了第五巡的暗示,急忙阻止道:“不可如此!”

    马日慢了一步,也跟着说道:“国家为了募民屯田、修养生息,特意新设劝农令,此职何等重要。你既非亲信,能担当此任,难道还不明白国家的用心么!”

    “屯田这个事情,做得好,是文休你的本分。”马宇与第五巡屡有口角,私下龃龉不断,此时鄙夷的说道:“做不好,从而误了大事,你以为只会牵连到文休你一人身上么?”

    第五巡字文休,与金尚、韦端三人号为‘三休’,好歹也是名著关中。

    此时被马宇这个声名不显的人用表字来明里暗里的讽刺,第五巡是又羞又恼,同为‘三休’,眼看着金尚、韦端俱是黄门侍郎,日日随侍皇帝左右,很得皇帝赏识。

    尤其是韦端,不仅长子韦康成了秘书郎,前途无量;就连他自己,据说不日也将外放郡守,位两千石。

    而第五巡自己呢?虽然京兆第五氏没少出过公卿名臣,但自己蹉跎太尉掾属经年,除了熟知案牍和朝廷内情,其余的可谓一事无成。到如今,自己竟然连最基本的谋算都忘了。

    在汉代,士人面对公府州郡的征辟,无不是慎之又慎,考虑再三。

    因为这一旦答应了征辟,出仕为对方僚属,就等同于是建立了某种主从关系,这种关系深远持久。哪怕被征辟者因缘际会成了比征辟者还要大的官,在两者见面时,被征辟者依然要行臣属礼节。被征辟者的政治立场,同时也在一定意义上代表着征辟者的立场。

    这也就是为什么有汉一代,许多士人对外戚大将军、权臣的征辟敬而远之,因为他们不愿意为此沾染上恶名。

    第五巡自己是太尉马日征辟的掾属,已经打上了马日的烙印。哪怕他已成了大司农属下的劝农令,但在别人眼中,他的一举一动依然是代表着马日的态度。

    皇帝特意选他当劝农令,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让第五巡以及马日一派,不得不为关中屯田这件事尽心竭力、少说闲话,这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阳谋。

    而第五巡却偏偏没有看清,他惭愧的低下了头,向马日深深拜伏,稽首不语。

    第五巡罕见的没有与马宇反唇相讥,倒是让马宇稍觉讶异,他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道:“看来是要让宋泓失望了,的亏他这些天四处奔走。”

    “扶风宋氏好说也出了两位皇后,却无一善终。”士孙瑞叹道:“这回未能让其如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作为扶风宋氏的当家人、原常山太守、如今被改拜中散大夫的宋泓,看到自己的女儿宋贵人深受皇帝宠爱,老早就到处联络与宋氏交好的扶风士族豪强,想让自己女儿成为皇后。

    扶风宋氏虽出过孝章、孝灵皇帝的皇后,但这两位皇后都死于宫斗,导致扶风宋氏虽因此赫一时,但到底没能奠定长久的基业。宋泓只知道自己身负振兴家业的重担,却全然无视了自己家族的这个诅咒。

    马日虽然与宋泓在此事上有过合作,但如今杨氏韬晦,赵氏兄弟唯皇帝马首是瞻,马日又不能理事、主持大局。皇帝要做任何事都不会有阻力,既已预料到了立后结果,他自然不会再去理会满心期待的宋泓将如何大失所望。

    他微阖着眼,缓缓说道:“只可惜我等苦心筹算,眼看就要功亏一篑了。”

    “那董承能有今日,还不是仗着樊稠手绾兵权,为其张目?”马宇不平道:“不说董卓,就连当初王司徒,也是凭恃吕布手下精兵,不然他二人何来的底气在朝堂专断独行?”

    士孙瑞听着不对,微微皱眉,抬头瞧了马宇一眼,他正欲出口劝说,却被马日抢了先:“你说的很对,就连国家也曾说过‘攻取者先兵权’我等虽不为叛逆之事,但如今天下纷争,也需结好军中将校。”

    “马公!”见二人的想法越来越危险,士孙瑞忍不住插话道:“董卓仗着麾下军兵,暴戾恣睢,至于死无葬身之地。董承如今狂妄,与董卓一般无二,我看迟早要步其后尘。这且不说他,单就王公昔日临朝,并非是仗兵权欺人。马公只知国家曾言‘攻取者先兵权’,却忘了下一句‘建本者尚德化’,我等大臣自当务求德义端正,不可追逐外道。”

    马日终于找着机会批评士孙瑞,他不满道:“此话何其谬也!世异事变,时移俗易,国家都说今后处理关东诸人,都要先礼后兵。我等既为辅政之臣,我又是身居太尉,与将校结交,正是为了社稷着想。”

    平日里两人相处倒是彼此谦让,只是眼下马日得病,心火本就旺盛,而商议的又牵涉到关西士人今后的行事方针,所以马日对士孙瑞的怨怼才显露了几分。

    士孙瑞从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对劲,知道无法挽回,当下也不再相劝,暗自想着若真走到哪一步,在他们触犯圣怒之前再行阻止不迟。

    见素有智谋的士孙瑞也不再说话,马日自以为扳回一城,气色也好了许多,得意道:“正好凉州叛军之首马腾、韩遂不日即到长安请封。那马腾据说也自称是我扶风马氏后人,待他来了,若其祖其父对的上谱牒里的姓字,我与其叙亲自然无可指摘。”

    士孙瑞倒是没想到马日会把主意打到马腾头上,如此一来,既能为朝廷收服叛军、羁縻凉州,又能有军中依仗,这总比刻意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去亲近将校要好得多。

    马日舒缓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想到,自己这伙人中,要说结交将校,士孙瑞是最方便、也是最有机会的。单不说他与北军步兵校尉魏桀曾在盖勋手下共事的经历,就说如今新任的虎贲中郎将盖顺,在其微贱之时就曾多受士孙瑞的照顾。

    正是因为如此,马日才不愿意让士孙瑞去接触这些将校,那样只会壮大士孙瑞的威望与实力,而不是自己的。

    所以思来想去,马腾有叛乱的恶迹,但他好歹是马日的本家,这无疑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

    众人在榻前定策,决议派人联络马腾,并商议好近期不再与董承在立后一事上交锋,也不在上林屯田一事上与皇帝交恶,保持克制。

    有了马日的前车之鉴,朝中再无一人敢在此时出口为那些京畿豪强说情。至此以后,三辅境内凡是侵占上林土地不归还的豪族,无不被积极表现的董承捉拿问罪、予以重判。

    一时间皇帝手中所掌握的上林可垦的田地、以及抄没的豪族土地,共计数万亩,再加上那些豪族手中的财帛、耕牛、种子、还籍为民的奴仆等等不计其数。

    有了充足的人力物力,皇帝终于可以大施拳脚,开始他的屯田大计了。

第十六章丨于嗟女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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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河中之水歌】

    早朝发生了件很让人的事情,前几日还对朝政典章礼制不甚熟稔、甚至闹出笑话来的司隶校尉董承,在今天的常朝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得。不仅懂得了规矩,关键是还明白了要在朝廷立足就必须学会的利益交换与妥协。

    董承一改常态,没有再提立后的事情,反倒是公事公办的交代了自己负责的上林苑清丈一事后,旁敲侧击的说起了奉玺绶与河南尹骆业前往雒阳、为皇帝生母迁陵改葬的侍御史裴茂。董承认为裴茂此行彰显皇帝仁孝,应该在他临去之前加官行事,以示郑重。

    皇帝不由得侧目,没想到董承不傻,还知道通过这件事来提醒皇帝不要忘了当初答应的事情。

    要知道当初皇帝为表孝道,在群臣提议亲政之前开出的条件就是要给自己的生母一个名分。如今他的生母王美人已经追尊灵怀皇后、仪比敬、恭二陵,姿态都已做足,接下来就该商议亲政的事了。

    而亲政同样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让群臣心系不已的立后。

    皇帝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在心里感慨,别以为穿越了就了不起,不要小看这个时代的人物。就连名不见经传的大表哥王端都能在公车司马令任上干的井井有条,毫无差池,就可想而知能在史书中留下姓名的,还真没几个是泛泛之辈。

    看着董承如有神助似得在与太尉马日等别的大臣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该给裴茂什么样的封赏,皇帝默默看着这一切,自觉的没有插嘴。底下这些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有所指,显然是都在等着皇帝发话。

    立后一事拖到现在,也是该有个定论了。

    皇帝其实心里早就想好了人选,但事到临头、话到嘴边,却一时梗住了。

    他两眼放空,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带着少女的天真烂漫,一点一点的拨弄着皇帝的心弦。

    那娇小灵动的身姿在眼前越发的清晰,皇帝差一点就要在脑海里浮现出她的轮廓。

    只听这时

    “司隶校尉臣承昧死进言。”一句话突然打断了皇帝的思绪,董承突然举起手中的笏板大步跨到了中庭,他身为三独坐的‘雄职’司隶校尉,自然有这个冒犯圣听的底气:“当年孝昭皇帝立后加冠,年虽十二,却建中兴之绩。君上聪仁英睿,犹有过之,自当效孝昭故事,早日亲政。”

    皇帝打了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他正襟危坐,目光打量着四周,底下一大帮公卿俱沉默不言,显然都是在心里赞同董承的话,只是不想自降身价去附和罢了。

    “灵怀皇后是我生母,所谓慎终追远,掘陵复土一事必当郑重。”皇帝缓缓说道:“侍御史裴茂,可命持节、行司空事。临行前先来陛见,我有话要交代。”

    侍御史裴茂闻言从底下人群中起身走出,拜倒称是。

    “至于长秋的事,我这几天也想过了。”皇帝话音刚落,底下瞬间变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了皇帝的决定。

    皇帝微微阖上双目,毫无感情的说道:“贵人董氏,良家淑媛,有关雎之风,母仪之德。宜配偶,入主掖庭……”

    之后引起的动静皇帝已经不想在去留意了,大局已定,旁人的谏阻自有董承主动替他拦下。皇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还想用心细听刚才那阵银铃般的笑声时,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皇帝一直闷闷不乐,在从石渠阁返回宣室殿的路上,小黄门穆顺体贴的问道:“陛下,今天天气倒也凉快,要不去柏梁台吹吹风?或者带羽林去上林苑骑马?”

    一番好心,在皇帝耳中被联想到了别的:“不去上林苑,摆驾去掖庭。”

    话刚说完,皇帝就后悔了,他此时实在不愿意去掖庭见那个人,尤其是在刚下了那道伤人的决定后。虽然未有对她做出什么承诺,但皇帝心里依然还是觉得辜负了宋都的一片真心。

    此时穆顺已经吆喝了人掉转车头,皇帝也不好让人看出他心虚胆怯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前往掖庭。

    侍中等近侍官不许出入禁中,是故到了掖庭宫门,随从者便只剩了几个小黄门。

    自从袁绍屠戮雒阳诸宦,宫里老资历、能干事的黄门本来就不多,掖庭里的黄门更是十个有九个皇帝都认识。

    只是随着皇帝的威严渐重,那些黄门以前见到皇帝时还敢在墙边耳语、做小动作,孰为不敬。如今见了皇帝,或是低着头跟在身后、或是在路上跪伏迎接,不敢吭声。

    跟皇帝住的前殿一样,椒房殿也是保持着前殿后寝的格局,皇帝走过殿门来到庑廊下,看见一群黄门、宫女正低头俯身、或是跪趴在地,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皇帝眉头一皱,刚要发作,却发觉脚下好似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金步摇。

    “找着了!找着了!”一名低着头的宦官没顾得上瞧那只脚的主人,一个劲的叫道。

    “放肆!”穆顺走前一步,抬声骂道:“掖庭令怎么教你们规矩的!”

    他知道皇帝虽然宽以待人,但内心还是很反感下人逾矩,正好掖庭令苗祀与穆顺不对付,所以穆顺干脆借此在皇帝面前给对方上点眼药。

    皇帝皱了皱眉,很快把这事放在脑后,他依稀记得宋都也曾带过这样的金步摇,一时以为是宋都遗落的,所以才这么大张旗鼓的使唤人去寻宫里也只有她才做得出这种事来。

    步摇下端是金做的‘山题’,铸成细小的桂枝模样,十分精巧,便是后世工艺也不见得能做出这等东西来。

    皇帝想着自己寻回这个东西,刚好能哄宋都开心。

    刚把它捡起,正准备收入袖中,没想到跟前走出一个人来,她身材高挑,容颜俏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嘴唇有点薄,使其多了几分尖刻。她像是刚沐浴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发丝传来撩人的香气。

    皇帝一时愣了,这个宫里从未见过的新面孔,根据她的气质与年龄,皇帝立即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臣妾董氏,叩见陛下。”董贵人缓缓下拜,身后跟着反应过来的掖庭宫人。

    皇帝拿着金步摇,低眸看着她。

    贵人叠手置腰侧,抬眼瞧着他。

第十七章|万年公主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诗经氓】

    董贵人是董承独女,娇生惯养,并不怎么畏惧皇帝,甚至还敢偷眼打量。

    皇帝深肖其母,样貌俊秀,虽然养尊处优,但近来又是研读经书、又是去上林骑马,天生贵胄之外,更是平添了一股英气与儒雅。

    董贵人久在闺中,何时见过这样的人物?她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情窦初开,只这一眼便将皇帝的样子印在脑海里,一颗心砰然作响。

    皇帝一时没有叫起,她乖乖的跪在地上,语气似娇似嗔:“这只金步摇是家母所赠,意义重大,所幸被陛下拾得,不然臣妾都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

    这金步摇下的‘山题’乍一看像是桂枝,这会拿到眼前仔细看原来是鹿角,皇帝知道这是认错了,十分干脆的叫董贵人起来:“既然是你母亲所赠,那就好好收着,不要再弄丢了。”

    “诺。”董贵人大大方方的起身,先于穆顺伸出手,从皇帝伸出的手掌中拿走那只金步摇。

    董贵人的指尖仿佛不经意间在皇帝掌心短暂停留,柔嫩的触感让皇帝眉头一挑。

    “陛下不如去臣妾哪里歇息?太官令刚送来一些糕点。”董贵人殷勤的邀请道。

    皇帝拒绝了董贵人的一番好意,转身就走:“不用了。”

    “陛下……”最后两个字含在喉头,董贵人瞪着空荡荡的庑廊,很不高兴的抿起了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还没有说臣妾的名字。”

    身侧采女正站在边上,悄悄低声禀告:“陛下去的东阁,好像是宋贵人的居处。”

    “啪!”

    董贵人突然打了那采女一巴掌,凌厉的气势全然不似在皇帝面前做出的乖巧模样,她训斥道:“我难道看不出来吗?还要你告诉我?”

    看着皇帝离开的方向,董贵人转身回望椒房殿高大的正殿,由于还没有正式举行立后大典,椒房殿正殿被人封闭。哪怕是她与宋、伏几个贵人,都只是暂时住在椒房殿里的偏阁里。

    不过,从今以后,椒房殿就只能有她一个主人。

    董贵人凝视着高贵华丽的椒房殿,不由握紧了掌中的那只金步摇。

    皇帝来到东阁时,立即发觉了一些不对劲,东阁里的宫女、宦官,无不屏息静气,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正在心里起疑时,阶上一名中黄门快步走到跟前说道:“万年公主说,陛下若是来了就请直接进去,宋贵人身子不好,不能出门相迎。”

    “这是什么道理?”穆顺不满道,哪怕对方是皇帝的姐姐,这么做未免也太失礼了。

    “好了。”皇帝把袖一摆,看来刘姜早就得了消息,特意在这里等着他呢。

    把穆顺等人留在原地,皇帝一人推开门,走了进去。

    以往来到这里总是能听见宋都的欢声笑语,此时除了静默以外还是静默。

    皇帝心里一沉。

    他看见万年公主刘姜端坐主位,旁边坐着伏寿,却不见宋都的身影。

    刘姜与伏寿都是一丝不苟的人,彼此性趣相投,最为合契,此时都是有一丝忧愁凝于眉间。

    这个的样子让皇帝心里感到不妙。

    看到皇帝来了,刘姜声音清冷,对伏寿说道:“你先回去休息,移宫的事,我自会寻人告知。”

    “诺。”伏寿平静的起身行礼,语气与她往日一般无二,只是那眼底的一抹红色,却深深刺痛了皇帝。

    原来她也曾为此哭过。

    原来皇帝不止伤害了一个人的心。

    在经过皇帝时,伏寿稍稍顿了顿,偷眼看了皇帝一下,眼中掠过莫名的神色。

    皇帝忍着没有看她,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一个更需要他安慰的人。

    刘姜直直的看着皇帝好一会,方才说道:“陛下是个聪明人,这些天你做的任何决断我都别无他顾的支持你,后来事实也证明你确实是对的。但这一次,我不得不说,你错了。”

    皇帝沉默了,虽然很不忍,但还是坚定的说道:“我自认我做的没有错。”

    刘姜没有搭话,先往一帘之隔的卧室里看了一眼,眼神复杂的说道:“在朝廷上,陛下确实是个明君,但是……在别的地方,你依然是错的。”

    她伸手拦住了皇帝要说的话,头微微下垂,带着对往日的追忆,道:“当年孝宣皇帝诏求故剑的往事,陛下作为刘氏子孙,不妨仔细想想……”

    这是在用汉宣帝不惧霍光权势,执意立糟糠之妻许平君为皇后的典故来暗讽皇帝。

    “今时不同往日,我这么做有我自己的用意。”皇帝低声说道。

    刘姜顿时不满道:“现在你是大权在握的皇帝,朝野公卿谁人不服,我不明白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非要让你用皇后之位来交换?跟当年的霍氏比起来,董承什么都不是、又能帮皇帝做什么!”

    面对刘姜的叱问,皇帝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色:“就因为他一无是处,所以我才会看中他。这天下的事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平定天下也不是诛杀几个逆臣贼子就可以了的。光武皇帝虽说是中兴大汉,但他不过凭借个人的能力给大汉续了一命,并没有留下一个完整的制度以及典章,后世偶尔出几个明君来维持现况已属不易,更谈何根治恶疾?”

    刘姜沉默了,她一个弱女子不是很明白这种事情,迟疑的问道:“你说的恶疾,是什么?”

    皇帝停顿了会儿,几番考虑之后,方才下定决心,倾身靠近刘姜,在其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他、他们?”刘姜难以置信,惊骇的掩口道。

    皇帝语重心长的说道:“历代先帝,但凡有为有德者,无不是倾力在这方面下功夫,与他们勾心斗角。这几日我会让人将历代帝纪整理出来,供你诵习。皇姐看了,自然就会明白我说的绝不是虚言。”

    这个时代的女子并没有‘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尤其是名门冠族的闺秀,更是自小就学富五车,经义皆通。

    见皇帝说的郑重,刘姜认真的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皇帝用真诚的眼神看着刘姜,缓缓道:“刘氏乃天命所归,身为高祖血裔,此时正是百年难逢的良机,我岂能不趁此了结历代先帝的夙愿?”

    “所以说、”刘姜苦笑道:“到底还是我小气了。”

    “这也怪不得你,没有人能随心所欲,即便我是皇帝,也会身不由己。”皇帝闭上双眼,十分肯定的说道:“我会补偿她们的。”

第十八章|寸心难算

    “商歌向秋月,哀韵兼浩叹。寤寐怨佳期,美人隔霄汉。”【秋夜作】

    刘姜看了皇帝一眼,虽然接受了皇帝的决定,但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弥补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的遗憾。

    但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国之君,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实属不易了。

    刘姜的气消了些许,叹息道:“伏寿与宋都……都很不错。我虽然疼惜宋都,却也不得不为以后多多着想。皇后这个位置,我属意谁,你应当知道?”

    皇帝听懂了刘姜的意思,现在第一任皇后还没正式册立,她就开始提议第二任皇后的人选了。

    伏寿端庄有仪容,确实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历史上也证明了这一点。但这并不是皇帝心里想要的,他侧身看向帘子里的卧室,知道宋都就在里面休憩。转过身来,对刘姜说道:“如有机会,我不能再辜负了她。”

    刘姜心里想说你辜负的何止是一个人,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她缓缓离席起身,在皇帝的扶持下走到门边,轻声说道:“你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还很多,所以……你不用太顾忌她们,她们很明事理、分得清轻重,不会怪你的。”

    皇帝没有说话,冲刘姜露出一分笑容,他的笑容洋溢着少年独有的自信,连刘姜冷冰冰的脸色都因此和缓了几分。

    刘姜走到屋檐下,忽然想起一事,对皇帝说道:“苗祀已经把唐姬接进宫来了,但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住处,所以我让她与我一起住在园子里。”

    皇帝声音一滞,说道:“这些年她还好么?”

    “一直在守节,誓不再嫁。”刘姜语气有些悲伤,似乎想起了一段灰暗的往事。她很快收起了这负面的情绪,振作道:“现在好了,陛下不妨给她一个身份,也不枉她这些年苦苦捱着。”

    “也好。”皇帝说道:“我过些天再去看你们。”

    送走了刘姜,皇帝生怕吵到休憩的宋都,入殿时刻意放缓了脚步。

    锦帐丝被,躺着皇帝穿越以来、在融合两世记忆后最为珍视的人。

    宋都和衣而卧,紧闭着眼,发出细微的呼吸声。

    皇帝就这么一直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宋都的睡颜。

    宋都似乎睡得很仓促,连发丝间的金步摇都没来得及取下。她的呼吸时轻时促,惹得金步摇的桂枝不住的抖动颤栗。

    皇帝叹口气,俯下身去,用手指拂去宋都眼角的泪痕:“别装了,你鞋子都没来得及脱。”

    眼睫微微一颤,宋都立即张开眼,眼泪不受控制的沿着眼角迅速滑入鬓发,她格外委屈的看着皇帝。

    皇帝看得一阵心痛,伸手抚摸那张被泪水润湿的脸颊,自觉俯身让宋都伸手环住自己的脖颈。

    “以后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皇帝在她耳鬓轻声作着承诺。

    “我不在乎什么皇后,我只想天天都能看到皇帝哥哥。”宋都哽咽着说道:“可她们说,你有了皇后之后,你就不会常来找我了……”

    “不会的,我会一直来找你的。”皇帝肯定的说道。

    宋都把头在皇帝脖子旁蹭了蹭,说道:“皇帝哥哥,我想去上林苑。”

    皇帝抬头看了眼天色,说:“改天吧,天色不早了。”

    “那你今天留下来陪我。”宋都退求其次。

    “好”皇帝看着宋都,突然低下头吻住她的额头。

    安抚好了宋都,伏寿自然也不在话下,她一向懂事,尽管不明白,但也并不耽误她对皇帝表示理解。

    册立皇后的典礼十分繁琐,皇帝有意减省,却拗不过董承与董贵人,只得任其所为,犹如木偶一般完成了整个流程。

    晚间,皇帝理所当然的留宿椒房殿。

    董皇后很是殷勤的招待皇帝坐在床边,她突然想起母亲对她说过的一些‘周公之礼’,双颊顿时发热。看着皇帝一副木然的样子,董皇后还道是对方害羞,鼓起勇气伸出手去,帮皇帝脱下衣服。

    等到还剩一件单衣时,皇帝突然伸手捉住董皇后纤细的手,皇帝扭头盯着董皇后,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一丝**与火热。

    “今天忙了那么久,早些睡吧。”皇帝拍了拍董皇后的肩膀,径自爬上了床榻。

    董皇后眉头一挑,也跟着躺在皇帝旁边,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不甘:“陛下是不是忘了什么?”

    皇帝侧身看向董皇后,本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因为妆容而更显成熟的韵味。皇帝看痴了一会,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起对方问的什么,有些窘迫的说道:“我还小。”

    有那么一刹那,董皇后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想到在一向从容不迫、英武聪睿的皇帝居然也有害羞红脸的一天。董皇后心里愈加欣喜了,因为全天下就只有她才能见到皇帝如此私密的一面。

    跟平日高高在上,冷漠镇静的样子相比,皇帝这番人性化的表现愈加吸引了她。董皇后看着皇帝转过去的背影,弯起了好看的眉眼,忽然觉得心里充斥着温暖的阳光,一种莫名的情愫犹如蔓草在心里疯狂的生长。

    董皇后倾其上身,在皇帝耳边吹着如兰般的香气,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诱惑与玩笑:“也是呢,陛下还什么都不会。”

    皇帝倏然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了董皇后几眼。无论前世今生,对女人,皇帝很难生出气来,此时他十二岁的身体条件就摆在那里,有心无力,这能怪他吗?而且听说过早房事容易折寿,皇帝可不想为了一时性福而中年驾崩。

    “来日方长。”仗着对方听不懂,皇帝忍不住污了一把:“日后多得是时候,何必急于一时?快睡吧。”

    在每个少女都梦寐以求的新婚之夜,这么重要的一个时刻,董皇后岂会那么容易睡着?

    她到底是不敢打搅皇帝的睡眠,在一旁躺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子,在皇帝耳边轻声说道:“虽然陛下早已知道臣妾的名字,但臣妾还是想亲口跟陛下说……”

    “臣妾叫董绮。”

第十九章|奈何茕独

    “死生异路兮从此乖,奈何茕独兮心中哀。”【诗女史纂】

    皇帝在册立董氏之后,随即给宋都与伏寿分配了新的居处,一个是披香殿、一个是鸳鸾殿。这两个地方保存的最为完好,相隔又近,很适合两人私下往来。

    做好这些之后,皇帝便动身前往万年公主的居处。

    才下銮舆,便见万年公主刘姜与另一位年纪约在二十三四岁的秀丽女子并肩而立,站在阶下。

    “皇姐。”皇帝与刘姜打了招呼,把头看向另一边,犹豫了一下,说道:“皇嫂。”

    唐姬捏紧了手绢,一声‘皇嫂’让她眼圈登时红了起来。

    “好了,有话进去说。”刘姜说道,便带二人进殿。

    唐姬是废帝弘农王刘辨最宠爱的妃子,在弘农王被李儒献酒毒杀之时,两人曾歌舞相和,场面凄婉无比、令观者泪下。

    弘农王死后,唐姬就此返归乡里,其父想让她改嫁,唐姬以死相逼,坚决不允。后来李劫掠颍川,看中唐姬的美色,想要强娶,唐姬坚决不允。后来由于忙着反攻长安,李一时无暇顾及他事,这才避免了昔日皇妃受辱。

    直到李就戮,贾诩在听闻唐姬在军中之后,立即上疏将她请回宫中,这样才算是结束了唐姬提心吊胆的经历。

    按道理来说,唐姬不过是废帝弘农王刘辨的一个妃子,还不是皇后,刘辨身死国除,她更是与其他宫女一样被遣散回家,不能以一个王妃自居。此时她虽然被请回宫中,但她的身份依然很尴尬,如果说她是皇妃,那么刘辨就该是正统,从而就会削弱皇帝的合法性。

    如果不承认,那么唐姬的待遇恐怕免不了要再度被遣返回家,给刘氏做个没有名分的媳妇。

    但现在看来,唐姬这些天的忧虑总算可以消解了,就凭皇帝刚刚那一声‘皇嫂’,最起码可以表明皇帝心里还是承认她的身份的。

    唐姬到底该给个什么样的名分,这不仅是唐姬需要担忧的问题,更是让皇帝感到棘手的问题。

    说句不好听的,皇帝得位不正,缺乏正统合法性。他只是孝灵皇帝的庶子,之所以能有今天,全都要感谢董卓篡逆弑君,将他扶上了皇位。在那些士大夫眼中,皇帝是踩着其兄长的尸体上位的,哪怕这并不是皇帝的本意、哪怕董卓死了,皇帝依旧存在着政治污点。

    就因如此,很多关东士族,出于别的政治诉求,坚决质疑皇帝的合法性,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袁绍谋立刘虞为帝,直接导致了中央与地方的分裂。

    东汉末年,许多关东诸侯都不承认朝廷的威权,很大一部分原因都跟皇帝的合法性与正统性有关。

    现在皇帝比其他人看得开,他不在乎那些诸侯对他有没有虚无缥缈的尊重,既然你不承认我是皇帝,那就打呗,皇帝正愁找不到理由说服那些仍存有‘尊王攘夷’思想的朝中大臣对地方州牧开战呢。

    要知道战争,永远是摧毁既得利益阶层的神兵利器。

    对待唐姬,皇帝来时就已想好了:“皇嫂暂且在这住几日,这几日我会与太尉他们为皇嫂商议出一个名分,以慰皇兄之灵。”

    “不、不。我……”唐姬心里着慌,她本是个极为贞烈的人,不然也不会以死反对改嫁。面对皇帝给出的恩遇,她本能的想出口拒绝,刘辨已经死了,还留她一个名分做什么?想到这里,她心里愈加悲痛。

    “当初皇兄待我姊弟不薄,你久在身边,又不是不曾见到。”刘姜沉稳的安慰道:“如今你身为遗孀,又肯为他舍身守节,陛下自然不会亏待你。”

    皇帝心存别的想法,有意借题发挥。故在宣室举办的内朝会议上,皇帝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董卓祸乱朝纲、危害天下,在此期间,朝中不乏忠臣义士,以死相抗。如今逆贼伏法,朝廷应该对那些被董卓残害的臣子有所表示,恩荫子孙、赠与哀荣,以示朝廷不忘忠臣。”

    赵谦这些天卧病在床,眼见就要不行了,朝中很快就要由三足鼎立变为马、杨之争,谁知道这时候皇帝横插一脚,力排众议,册立董绮为后,拜司隶校尉董承为车骑将军。

    虽然还未录尚书事,但董氏外戚在朝堂异军突起,与士族分庭抗礼之势再难阻挡。这意味着什么,无论是马日、还是杨氏众人、更或是时日无多的赵谦,都心知肚明。

    太尉马日本就因为这件事对皇帝心存不满,此时司徒赵谦因病缺席,座中就属他官阶最大,皇帝有所垂询,他不得不第一个说话。

    虽然皇帝提议的是件有利于士人的好事,但马日的回答依然有些敷衍:“陛下仁义,是臣等所不及。”

    皇帝将马日的搪塞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越过了尚书令士孙瑞、仆射杨瓒,径直问向特许陪听的外朝官赵温:“卫尉有何见解?”

    尚书仆射杨瓒与侍中杨琦两人对视一眼,眼底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卫尉赵温似乎早有预料,从容的应道:“眼下关中安静,臣私下里也曾与司徒商议,要对荀司空、盖京兆、伍越骑等舍身维护社稷、仗义抗董的忠臣予以追赏。怎料陛下宽仁,臣还未上疏,便把话说在了前头。”

    这话比马日的要真诚、用心许多,皇帝欣慰的点点头,道:“司徒老成谋国,这件事还得问询他的意见,你回去后寻机说与他听,何人该赏、如何封赏,你代其上疏与我。”

    这无疑是将一个收买人心的绝好机会交给了赵温,马日在旁见了后悔不迭,要是早反应过来这是皇帝给士人没有立世家皇后的补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皇帝意气用事!

    尚书令士孙瑞看着马日只顾一时得失、抿着嘴难受的模样,在心里很失望的叹了口气。

    杨琦想的尤为深远,皇帝这是有意要示好赵谦一系,希望借此来排挤马日,让士人内部不谐。至于对杨氏……杨琦想起皇帝刚才的态度,可能是不想针对太多,也可能是近来杨氏立场表现低调,所以皇帝只是暂时冷落,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了。

    皇帝没有兴趣去思索这些人的心思,很快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弘农怀王是先帝嫡长,未有失德于天下,而董卓倒行逆施,废帝弑君。我本庶次,却因此而居帝位,内心实为不安、愧见父兄。”

    看着底下众人一副惊疑不定的神情,皇帝沉着的说道:“我有意恢复弘农怀王的帝号,追谥为孝怀皇帝,诸君意何如?”

    这本是为刘辨正名,维护正统的好事,可马日、士孙瑞、杨琦等人的脸上偏偏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哪怕是在一旁跃跃欲试,随时准备附和皇帝的赵温此时也皱着眉头,犹疑不定。

    皇帝发觉自己是没讲清楚,引起了众人的误会,让众人以为自己这是在试探朝臣是否心怀故主,所以才一个个小心谨慎。

    他理了理思绪,说的不能再直白了:“我听说关东诸侯反董之时,有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等人盟誓,称‘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纵害,祸加至尊,虐流百姓’。话里只说董卓弑杀吾兄,绝口不提如何翼戴新主,恐怕在有些人眼里,我这个由逆臣拥立的皇帝,并不算是真正的皇帝。”

    “陛下,这可能是只言之误,彼等应该没有这个意思。”马日罕见的为关东世族说起话来。

    皇帝看了马日一眼,知道对方主要是在安慰自己,至于是不是真的有为关东世族说话的意思,那就不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从席上起身,在原地踱步,道:“不论他们有没有这个心思,如今朝廷偏居长安,远离关中,不通舆情。是时候要昭告天下,朝廷将拨乱反治,追赏受到董卓迫害的忠臣义士。”

    “弘农怀王已追谥为帝,以后我一旦有子,当择一过继。最重要的是,”皇帝转身正对着众人,严肃的说道:“如今斯人已矣,我才是孝灵皇帝唯一留存的血脉,肩负汉室中兴,继任大统,我当之无愧、义不容辞!”

    众人俱是凛然,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的听皇帝说道:“若以后还是有人胆敢质疑,不尊朝廷,休怪我心狠!”

    “唯!”第一个应答的是最会钻营的赵温,他奉承道:“所谓‘国有礼敬自强’,陛下首倡孝悌,以身作则,为臣民表率,黎庶皆服德化,不借刀兵而以仁义得天下。”

    说完,赵温又恍然想起近日盛传唐姬入宫,受到皇帝与万年公主厚待一事,立即把此事作为一个极好的表现机会。

    “弘农、”赵温改口道:“孝怀皇帝虽未立后,但其妃嫔唐氏本性节烈、恪守贞洁,朝廷应当彰其贤德。臣请陛下诏,重新修葺孝怀皇帝陵园,使唐姬居之,以贵人礼相待。”

    “善。”赵温说的处处都是皇帝心里想的话,可谓是契合圣意,皇帝大感欣慰,如果手下臣子都是这么善解人意,办事妥帖就好了。皇帝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这算是将赵温彻底纳入亲信的范畴,准备在赵谦死后重点扶持的对象。

    “正好要派侍御史裴茂前往雒阳,为灵怀皇后迁陵,孝怀皇帝的事也就一并办了吧。”

第二十章丨有道而辅

    “明君治国,三寸之箧运而天下定,方寸之基正而天下治。”【申子君臣】

    这是贾诩第一次来到宣室殿,也是他第一次正式单独觐见皇帝。

    说是单独觐见,其实旁边还是有一人作陪的,贾诩轻轻瞥了眼在座的侍中荀攸以后,从容的对皇帝下拜稽首;

    “尚书臣诩叩见陛下。”

    “且起来吧。”皇帝冲贾诩微微颔首,道:“军民屯田一事,已由尚书台昭告天下,自有大司农去处理;但军屯不同民屯,其长官除了要有治民之能,还要熟悉军旅。所以我新设典农中郎将一职,专司关中军屯,驻守弘农,以段煨任之。我担心他从此脱离战阵,心有不愿,听说你与段煨是同郡乡人,特来想请你私底宽慰一下他。”

    贾诩知道段煨虽然外宽内嫉,对朝廷诏令却是无不遵从,皇帝让他退居二线,负责做类似于后世生产建设兵团的工作,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少不得会心生怨怼。可若是段煨就不一样了,皇帝仍给了他五千精兵,还封赏了爵禄,可谓是恩遇非常,段煨自无拒绝之理。

    可若这么说,哪里还需让贾诩亲跑一趟?

    再说了,贾诩与段煨根本就没什么交情,皇帝以这个题目召见他,肯定是有别的事。

    贾诩不动声色,说道:“臣谨诺。”

    “秦据关中,乃制六国;高祖据关中,乃有天下。关中乃龙兴之地,荀君建议我经营关中,暂抚雍凉,先收并州,徐图巴蜀。不期十年,可得天下。”皇帝盯着贾诩,问道:“贾公以为如何?”

    贾诩眼前一亮,不经意的看了荀攸一眼。荀攸不苟言笑,两眼规规矩矩的望着地面,似乎感受到了贾诩的视线,荀攸回望了他一眼。

    虽然没有说话,短短的眼神交流,两个当世顶尖的智谋之士便已互明心意。

    贾诩有意在皇帝面前表现,这有点自荐于人的意思:“陛下既有中兴之志,臣岂有不倾心辅佐之理?若是听臣微见,可从容经营关中、凉并,再图巴蜀。坐观关东诸侯征伐,等时机一到,便可兵分三路,一路出河东,走井径入河北;一路过弘农,出函谷入中原;另一路发上庸,顺汉水入襄阳。万民心向汉室,如今既有明天子在上,强军在侧,天下可传檄而定。”

    “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贾公所言,与荀君之策不谋而合。”皇帝看看荀攸,又看看贾诩,很高兴的说道:“我有二位,犹如高祖有良、平,天下何愁不定?”

    这是要拿二人当股肱之臣看待了,荀攸与贾诩对视一眼,双双拜倒:“臣等敢不效命!”

    皇帝亲自将两人扶了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待遇,让二人心生感激。

    “时候还早,两位随我去一趟上林苑吧。”

    上林苑?

    贾诩微微讶异,这几日有关于清丈上林土地的事在朝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这个由董承一人挑起,由皇帝坚决贯彻下去的政策,短短数日就将大小豪强十数家一网打尽。

    下手之迅速,过程之激烈,令关中豪族侧目,那些本以为皇帝是个宽仁开明之主,只需阿谀圣明就可以蒙混过去的人,在见识到了皇帝狠辣果决的一面后,纷纷改观,再也不敢轻视。

    清丈上林的行动已接近尾声,无数流民扶老携幼,在劝农令第五巡的统筹下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此时并不是谷物种植的时令,第五巡也没有让这些人闲着,他组织起数万流民在京兆尹与长安官府的资助下,营造房屋、烧荒垦地、挖渠开沟,准备着来年的春耕。

    皇帝带着众人一路朝城南而去,那里有上林苑所属的宜春宫遗址。

    连绵整夜的大雨才清晨才停不久,众人甫一出城,便被一道纱屏似地细雨障住视线。透过纱屏,呈现给众人的是一幅繁忙的图景。原上挤满着农夫、牛马和各种车辆,他们正在屯长的带领下奋力劳作,将沟渠田块修理得十分齐整。

    沟洫、野径、垄亩分明,拥有各自的界线,连成一大片空阔的原野。原野上人们在号叫着、吆喝着,牛马也在嘶鸣着,运送泥土、粮食和工具的车辆也老远就发出‘吱吱呀呀’的不堪重负的声音,

    这些人无不是原先散布关中的流民百姓,面带菜色、体弱不堪。哪怕如此,他们依然挥舞着锄,都希望能快一点,尽早地挖好沟渠引水、尽早地平整属于自己的那块屯田土地。

    “原本荒芜的上林之地,能有如今气象,劝农令功不可没。”随驾骖乘的荀攸透过车窗看到外面忙而不乱的景象,点头夸赞道:“早听闻第五文休少有学识,闻达于关中,如今一见,可知传不虚也。”

    皇帝微闭着眼,身躯随着车驾晃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对荀攸说道:“你少说也做过将近旬月的太尉掾属,到底是曾与第五巡共处一室,知根知底,你的话,我是最信服不过了。”

    荀攸难得闹了个红脸,他本是无心之言,念在与第五巡好歹共事过的情谊,这才在皇帝面前说几句,没料到皇帝并不领情。

    “屯田一事牵涉数万流民生计,不可不慎。”皇帝状若无意的说道:“你带我的吩咐,去将劝农令和上林苑令唤来,我要嘱托他们一些事情。”

    荀攸一愣,按理说这等传唤的事情自有随行的内谒者令李坚去做,虽然侍中偶尔也会担负传召大臣的任务,但以荀攸现今的身份地位,根本不需要、皇帝也不会让他屈身去做这种事情。

    而皇帝现在偏偏指派了他,很显然是借故要把他暂时调开了。

    荀攸离去后不久,贾诩很快就被皇帝叫到了车上。

    贾诩,字文和,武威姑臧人。汉阳阎忠谓诩有良、平之才,历史上关于他的事迹,无不佐证了此人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战略家、谋略家之一。

    其实扪心自问,皇帝对贾诩的看重远甚于荀攸,这并不是皇帝认为荀攸不如贾诩,而是因为贾诩出身寒门庶族,而荀攸家里世代簪缨。身世背景的不同,决定了贾诩与荀攸考虑问题的方向和政治立场。

    皇帝若是要谋夺天下,那贾诩与荀攸都是他不可或缺、同等重要的左膀右臂,可若是要削弱士族豪门,荀攸不仅不会替他出谋划策,反倒还可能会对他多加掣肘。

    因为任何既得利益者都不会轻易背叛自己的阶级,哪怕他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物。

    相比之下,不属于世家阶层,寒门出身的贾诩无疑是皇帝最需要的谋士。

第二十一章丨才不从命

    “窃惟皇上念天下之计,至大至重,思得良大夫主之,故寤寐阁下之贤,复有此拜。”【与省主叶内翰书】

    只不过贾诩太精明了、太执着于明哲保身了,皇帝要想彻底收服他,为己所用,非得有一个绝妙的说辞不可。

    “董卓在世曾言‘但杀二袁儿,则天下自服矣’,这是真的吗?”皇帝看着贾诩,缓缓说道。

    皇帝近来对肆意侵占上林之地的三辅豪族进行不遗余力的打击,看上去是有意抑制豪强,但是又对杨氏等士族百般优渥。这让贾诩一时摸不透皇帝的想法,这时又听皇帝提及汝南袁氏的两个当家人,出于谨慎,他答道:“董卓在世时,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回复很有抓不住重点的意思,皇帝不得不强调道:“我问的不是董卓有没有说过这句话,而是‘天下自服’这句话是真的吗?”

    贾诩避之不过,只得答道:“臣见关东诸人,强者唯有袁氏兄弟。袁公路自负意气,志在四海,而勇而无断,不足为虑。袁本初好务虚名,虽以宽厚得众人之心,实无魄力得以驭下。关东各地方伯大都仰赖袁氏,若此二人束手归朝,天下自无不服。”

    皇帝笑道:“朝臣不免都对袁氏等人抱有幻想,希冀他们献义输诚,你倒是敢说话。”

    不是敢说话,而是不得不迎合上意。

    见贾诩没有应答,皇帝也没有说话,直到车驾到了宜春宫旧址,皇帝带贾诩登上废弃的高台,对贾诩说道:“东边这块地界在前朝被唤作宜春下苑,孝武皇帝每每游猎过后,常在此暂歇。特有宜春禁囿令丞,不许百姓私自闯入,禁绝樵采渔猎。只是你看”

    顺眼望去,只见一条弯曲的河水,滋润着两岸阡陌纵横的田地,菽麦渐黄,农人在上面辛勤的劳作着。

    皇帝叹道:“映水轻台,缘堤弱柳,当年这里曾是何等风光。”

    他转身看向陷入沉思的贾诩,缓缓说道:“若不是这次清丈上林,又怎知这二百年间,堂堂上林禁苑,都化作了他人的垄亩田庄。”

    贾诩淡然答道:“据臣所知,此处曾为京兆王氏所侵占,如今王氏被董司隶拷掠入狱,家产抄夺。这方田地又回归朝廷所有,今被陛下用以安置流民、推行屯田,以为兴盛之基,不负祖宗留下的这块宝地。”

    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话,皇帝盯着贾诩,非得要逼他表态不可:“这天下侵田占地的豪强还少了吗?若不是他们肆意兼并,暴虐地方,各州郡会有那么多百姓流离么?他们说祸乱朝纲的都是那些阉竖,殊不知他们才是国之巨蠹!”

    “陛下!”贾诩赶忙冲皇帝拜了一揖,小心张望着四周,发觉穆顺早已将闲杂人等赶得远远去了,心里这才稍安:“万不可说此语,光武得天下,全赖豪强之助。如今满朝公卿皆是一时名士,陛下欲兴祖业,哪怕有约束之意,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行背离之事。”

    “任何事都有轻重缓急,我自有分寸,只是心里郁郁不平,非得与你倾诉一番不可。”皇帝摆摆手,制止了还想谏阻的贾诩:“宦竖当权,董卓擅专之时,天下士民皆呼讨贼。于是几年间大兴义兵,名门大族,富室豪强,不远万里奔赴一地。”

    既然皇帝想说,贾诩也不再拦着,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思索该如何回复。

    “酸枣盟后,兖豫之师战于荥阳,河内之兵屯于孟津,以致朝廷西都长安。这个时候关东诸人又在干什么?他们逡巡不前,还相吞灭,各自攻伐。”皇帝淡淡看了贾诩一眼,问道:“贾公,依你之见,何者是天下纷乱之源?”

    答案已经十分明确了,但贾诩仍有些犹疑,这比如何取天下要难回答的多了!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虚与委蛇,别看皇帝对士族豪强满心恶意,但谁知道皇帝对削弱豪强的决心有多大?当初光武度田,也是存着削弱士族的心,结果使好不容易安定的天下再次纷乱,度田一事也变得虎头蛇尾。

    以光武的雄才大略都不能彻底抑制豪强之势,皇帝虽然聪敏,再度中兴倒也不难,只是未见得能做到光武都做不到的事。到时候乘兴而起,半途而废,遭殃的还是他这个谋士。

    董承如今不就是这样么,为人刀俎而不自知,看似风光,其实关中所有豪强对他极为不满,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

    这才是贾诩一直犹豫搪塞,不肯擅自表态的缘故。他既已提前预见了董承今后的下场,自然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再说了,好生辅佐皇帝安定天下,捞一个绘图云台的功绩还不够么?何必要学商鞅去得罪权贵,趟这摊浑水?

    在分析了付出与回报、以及其中所蕴含的难度与风险之后,贾诩明智的选择了拒绝,他委婉的说道:“天下之乱始于朝廷失政,朝廷失政始于幼主临朝。万机决于帷闼,阉竖蒙蔽圣听,名臣贤士不得跻身于庙堂,以致祸乱滋生。”

    “真是如此么?彼等豪强亲亲相隐,藏匿民户,兼并田地,把持选举,还自诩为当世君子,结党自守。虽有肃清宦竖之功,但也有割裂地方,不尊朝廷之过。”皇帝咄咄逼人,说:“天下黎庶皆心怀汉室,拥戴天子,反观这些人,可谓是兵民未叛,而吏士大夫先反。”

    “陛下。”贾诩突然跪伏在地,态度坚决:“臣微贱之身,才智鄙陋,恐难以为陛下授受大事。”

    皇帝虽然很失望,但他并没有灰心,贾诩的顾虑未有出乎皇帝的预料之外。对于皇帝来说,董承是随时可以拿来作交换、暂且安抚士族情绪的弃子,而贾诩在皇帝心中则应该是谋篇布局、无可替代的人物,不是董承这种可有可无的角色。

    眼下还不是对士族豪强图穷匕见、大动干戈的时候,贾诩顾虑太多而不敢投效,皇帝这也能暂时接受,想着只能用别的方式来迫使他低头了。

第二十二章丨治国治民

    “后世狂夫小子狡猾不道之人,或假其名以资盗,窃其器以售奸。”【任臣策下】

    皇帝冲穆顺招了招手,示意让等候已久的荀攸等人走上来。

    荀攸微皱起眉头,他私下里并不认为贾诩是什么光明磊落、忠贞为国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身家性命而唆使李举兵造反,若不是他与皇帝精心算计、提前做好布置,那次就差点让贾诩将好不容易安稳的朝廷政权给颠覆了。

    这样一个只顾私利而罔顾纲纪、后来凭借出卖李等人而侥获恩遇的人物,给荀攸带来非常差的印象。

    若不是皇帝力排众议、近乎偏执的欣赏对方的智谋;若不是贾诩在安抚叛军的事中出过大力、此时还需他笼络凉州将校,荀攸早就进言皇帝将他给冷落了,又哪里会耐着脾性跟贾诩共事一主?

    英雄所见略同?

    除了谋略确实让荀攸高看一眼外,其余的人品,还真不能让荀攸甘愿与之为伍。

    这回皇帝有意支开荀攸,单独宣见贾诩,让他隐隐察觉到了一些威胁。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一边偷眼打量着贾诩,一边静听皇帝对劝农令二人说的话。

    “劝农令,你既负责募民屯田、劝课农桑等任,不知这旬月以来可有成效?”

    “唯。”第五巡急促的应道,他此来匆忙,未有带来屯田图籍民册。幸而他这几天一直在忙于这件事,对此聊熟于心,足堪应付。他极具条理的禀告了三辅等地的情况,表示荒地都已经清查完毕,各郡县招募流民、田册等事也梳理清楚,各项准备工作皆已完备。

    见他说的十分详尽,皇帝首次对他提出赞扬:“辛苦你了,关中沃野千里,地广民少,听闻河东等地流民有数万户,不知道如今招募的流民有多少?”

    第五巡想了想道:“朝廷屯田诏下发郡县不过旬月,流民闻风而至尚需不少时日,如今三辅、弘农四郡收纳流民不过才四、五万户,其中京兆最多,毕竟是朝廷所在,远近仰望,有三万多户。”

    皇帝问道:“前些日子司隶校尉抄没三辅豪强,那些归附彼等豪强、私自开垦上林的百姓你算进去了?”

    “陛下问的是流民,所以未曾计入。”第五巡有些迟疑,道:“若是算上这些,大概能有六万户。”

    “地够用吗?”

    “禀陛下。”一旁的上林苑令突然插话道:“光是此次清丈上林就可得数千顷垦田,整个关中约有数万顷,可垦之地完全够用。”

    上林苑令倒是机警,以为皇帝不记得他的名字,赶忙接口道:“臣乃上林苑令胡邈,为司隶校尉所荐举,参与清丈上林等事宜。”

    皇帝不由多看了他两眼,立时想起了这号人物,胡邈,字敬才,是地道的凉州人。由于董承得势,急于建立自己的班底,加之又有笼络凉州将校的需要,所以对凉州出身的士人特别关照。

    据说这胡邈为人善于阿谀,很是讨董承的喜欢,所以才把原上林苑令以纵容豪强罪褫职,并举荐胡邈做上林苑令,好让他借此捞一把政绩出头。

    被人抢了话头,第五巡略带不满的看着胡邈,气不敢出。

    “你说屯田所用的土地够用,那我且问你。”皇帝毕竟还是要顾忌着第五巡的面子,有意为其伸张:“如今关中各地仍有流民未附,除了屯田推行时日尚短,远些的流民尚未获知以外,彼等不曾应募也是其中因由,你有什么法子?”

    这本是劝农令第五巡的职责,而不该是上林苑令胡邈该答的话。

    若是寻常人知道抬举,自然会识趣退至一边。

    可胡邈自诩结好董承,偏偏不把第五巡放在眼里,此时误以为是皇帝有意提拔他这些天皇帝对董承的优待,胡邈都看在眼里,自然会产生这样的幻想。

    “如今关中流民凡数万户,或遍布乡野、或聚于城邑、更有举家合族匿迹深山,消息难通。”胡邈自信说道:“故而臣以为,可从郡县以下分摊需招募的流民户数,按屯田之效分批嘉奖属吏,以聚流民。”

    “实属谬言。”第五巡抓住空子,冷言说道:“若有奸吏耍滑,把有地百姓当做无地流民,强行纳入屯田,若是引发民怨,恐怕有违陛下屯田的本意。”

    这确实是胡邈没有想到的地方,他顿时失措,战战兢兢的看着皇帝。

    皇帝面无表情,随意的摆手道:“你下去吧!”

    胡邈不禁长吁一气,收起了卖弄之心,连忙退下了。

    皇帝冷言瞧着胡邈离开,对第五巡说道:“他说的不足挂齿,而你是劝农令,正当其任,如今朝廷有良策,除了三辅、弘农有流民归附以外,河东等地流民却未见应募,对此你有什么方略吗?”

    这就是真正的考校了,幸而第五巡早有准备,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面对这个问题该如何作答:“流民之所以不敢应募,有两个因由,一是河东黄巾裹挟流民,使之不得南下弘农,再有匪徒盘踞于途,民不敢至、二是关中匿民成风,流民宁可居于深山,也不愿躬耕沃土。”

    “嗯、不错,我早已遣派虎贲中郎将盖顺等人带着兵马赶赴各地,以战代练,剿灭那些裹挟百姓、盘踞山野的山贼盗匪去了。至于河东的黄巾贼寇,不日也将派发大军征讨。”皇帝点头说完,复又好奇的问道:“但你刚才所说的匿民成风,这是何意?”

    第五巡打起精神,说道:“孝灵皇帝光和年间,关东有张角兄弟谋叛,关中则有妖道骆曜教民缅匿法,助其隐蔽踪迹,逃亡郡县,官府追之不及。”

    这个缅匿法虽然口口相传是道家的隐身术,其实听了第五巡的描述以后,皇帝很快就知道这个缅匿法不过就是教人如何遮掩行踪,将自己藏在深山或是某处不被人发现。他深究了缅匿法的功能与用途后,不由得对这个道人骆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分析的如此周详,可有什么良策?”皇帝问道。

    第五巡为难的说道:“这个涉及朝廷财赋,关乎百姓生计,臣未有周详之策,不敢妄言。”

    “你但说无妨,在此地的无不是朝廷桢干,你说出来集思广益也好。”皇帝好奇的说道。

    “臣窃以为,彼等流民之所以宁可居于深山,主要还是因为朝廷的税赋太重。”第五巡也不卖继续关子,直接点到了关键。

    “税赋?”皇帝疑惑的看向荀攸等人,说道:“我记得本朝三十税一,虽偶有增添,但也不是常例,难道说是别的税?”

    第五巡点头道:“赋税之重,不在田租,而在算赋。按定例,凡十五岁到五十六岁的成年男女,每人每年交纳一百二十钱,称为一算。除此以外,还有口赋,自七岁起征,每人每年二十钱。可自孝桓、孝灵皇帝以来,屡有增添,甚至从襁褓开始起征口赋,以至民生子不举,甚至生子则投水溺亡。”

    皇帝知道汉代田租很轻,但是其他的赋税却很沉重,汉末的时候民怨沸腾,也跟沉疴的税赋有关系。

    “陛下效前代屯田之制,虽有益于朝廷,能充足军需、安抚流民,但其官六民四的租税对于百姓来说,着实太苛。因为他们既要担负算赋等其他的赋税,又要承担十税四的田租,是故臣以为这并非长久之计。”第五巡小心翼翼的说道,毕竟屯田可是皇帝心头第一大事,妄自批评,一个不好就会带来麻烦。

    “募民屯田,利在当下,绝不可废。”皇帝再次定下论调,但他也知道屯田的缺陷:“但我想的不周全,还道是彼等流民全无生计,只要给他们田种就不怕他们不会云集影从,没想到竟是有这样的顾虑。”

    皇帝看了眼第五巡,说:“这倒也好办,我本来打算就税赋一事诏少府、大司农商议,既然你先在屯田的政策上发现了问题,现在弥补倒也不晚。回宫之后我便让尚书台下诏,凡屯田之民,算赋减半、口赋蠲除,其余税赋一概减免,由贾公你来拟诏吧。”

    贾诩一愣,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但不过是拟个诏,这本是他尚书分内的事,他旋即答道:“陛下睿鉴,此举将使关中诸郡流民,皆蒙雨露之恩!”

第二十三章丨以告同行

    “下之人观瞻感发,各有以兴起其同然之善心,而不能已耳。”【朱子语类卷十六】

    汉初平三年六月二十六。

    此时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对于长安城底层的百姓来说,一天的劳作已经开始了;但对于北阙甲第、宣平贵里的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个时候还正在好梦酣睡呢。

    田畴、鲜于银并辔缓行于街上,看着沿途寒家屋舍,安宁祥和,复又想起近日关中生机勃勃,百姓逐渐安定,远离战祸。

    鲜于银感慨道:“长安令不愧为王公从子,不过月余,便将长安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能有今天,岂是王公之德?”田畴说道:“无非是国家会识人用人罢了。”

    鲜于银叹道:“据说国家迟迟未有任命京兆尹,就是为了让王凌一展身手。看来这人能干到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有人赏识。”

    这话触及了田畴的心事,他想起自己与鲜于银此行的使命因各种缘故迁延到现在,实在心里有愧,哪里对得起幽州牧刘虞的一片赏识?

    “侍御史裴公与我等从无交情,不知今日是何故相唤?”鲜于银问道,见田畴默然不语,顾自神游,面色艴然,有些不悦。

    两人一路无话,各自揣着不同的心绪来到侍御史裴茂的府邸。

    裴茂得到苍头通传,将手头的书收了起来,招呼道:“两位用过早膳了没有?”

    鲜于银到还有些忸怩,田畴却是仗着年轻气盛,直言不讳:“一早得蒙传唤,还未来得及。”

    裴茂‘哈哈’一笑,立即让人端上几份早膳,歉然说道:“倘若不嫌,那就随我一同用了。如不是急着要入宫,我也不会让你们这么早就赶过来。”

    这时已有苍头将豆粥、酱菜一一奉上,田畴与鲜于银对视一眼,各自谢过坐下。

    田畴尚未动箸,闻言说道:“急着入宫?这是怎么回事?”

    裴茂说道:“朝廷近日下发诏书,拜幽州牧刘使君为监军使者、领并州刺史,国家念我与刘使君有旧,特让我做使者前往。我看你二人都是刘使君手下从事掾属,特来唤尔等同行。怎么,看这样子你们还不知道?”

    鲜于银苦笑道:“此等机密,我辈不过州郡佐吏,如何能预问其间?”

    “这就奇怪了。”裴茂深深看了田畴一眼,说道:“子泰,朝中太尉等三公都很赏识你,曾连发征辟,难道就没有人与你说吗?”

    初平元年的时候,朝廷迁都长安,幽州牧刘虞欲使人赴长安展示臣节。田畴时年二十二,被众人推荐,与鲜于银仅带二十名勇壮家客,在长城外,沿着阴山间道来朝。

    当时满朝皆感佩此人忠义勇敢,不仅当时的三公同日征辟,就连董卓都指示尚书台下诏拜他为骑都尉,田畴以天子蒙尘,不应荷佩恩宠为由,一一拒绝。

    如今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朝廷形势天翻地覆,让作为旁观者的田畴目不暇接,当初征辟、欣赏他的三公,淳于嘉、王允都被罢官返乡,仅剩下的马日也罹患疾病,不问朝事。

    别看田畴当初刚来的时候风头无两,那是因为董卓需要拿他给关东的州牧、太守们树立标榜,而结交他们的公卿也不过是贪慕名声,想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罢了。

    等风头一过,谁也没再把他们俩当回事。

    这正是田畴的尴尬之处,他一脸古怪,委婉的说道:“那都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如今时移俗易,马太尉又病着,若不是裴公今早相请,我原本还与鲜于从事打算,等道路清宁之后就返程回幽州。”

    裴茂‘哦’的一声,想明白了其中原委,失笑道:“这倒是我的疏忽,我适才已经说过,朝廷要调刘使君治并州,我向国家请求让尔等随行,国家也同意了。本来以为会有掾吏预先知会,没想到他们办事这么糊涂。”

    “这就是说。”鲜于银年长田畴一辈,向来遇事沉稳,只不过他与田畴羁留长安岁余,若不是道路阻绝,他们老早就回去了。如今遇到这个返乡的机会,而且还是身负皇命,风风光光的回去,语气难免带着激动:“我们今日是要向国家辞行了?”

    “迁延了这么多些时日,也该动身了,不然到幽州的时候都快入冬,回来风雪兼程,更加耽误。”

    “什么时候启程?”鲜于银问了个最想知道的问题。

    “就在今天。”裴茂拿起了筷子,食不言寝不语,他们刚才只顾着说话,都没有开始动筷。

    裴茂轻声催促说道:“快吃吧,今日就得出城。你们才知道消息,陛辞之后还得回去收拾呢。”

    当下几人再不多话,匆匆吃完各自的早饭,然后便随着裴茂家的车驾一路往上林的方向去了。

    似乎看到了田畴眼里的疑惑,裴茂说道:“国家勤于兵事,昨夜宿于细柳观。”

    田畴恍然,再无疑虑,他到底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比不得三、四十多岁的裴茂、鲜于银沉稳内敛。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近来在三辅被称为‘中兴之主’的皇帝,一颗心不由得暗自砰然跳动。

    一行人来到上林苑,细柳观是孝武皇帝追忆周亚夫的功绩,特意命名,另外择地使人建造的苑囿,同时也是此时北军越骑营的驻地。

    细柳观旁是波光粼粼的沣水,河堤上栽满了柳树,柳条轻柔的摆动,带来阵阵清爽的凉风。

    堤旁被人平整出了一大片土地,用以驰骋骏马,两千五百名骑士伏在马上,沿着弯曲的河堤驱策奔腾。自从碌碌无为、不善军事的越骑校尉王颀被王允牵连罢官之后,在因功授任越骑校尉的张辽的带领下,越骑营每日精心操练,练习奔袭、骑射等军事技能。

    一个月的时间,便将同为骑兵的屯骑、长水等营给比了下去。

    裴茂等人在穆顺的引见下走到堤上新建的一处凉亭里,此处凉风习习、柳树荫蔽,年轻的皇帝正坐在里面一边喝着冷饮、一边看着远处张辽带人操练,身边跟着泰然自若的侍中荀攸。

第二十四章|城郊陛辞

    “故君者择臣而使之,臣虽贱,亦得择君而事之。”【晏子春秋集释】

    外间热浪滚滚,凉亭里却十分阴凉,裴茂与田畴等人甫一进入,身上的汗便去了大半。

    “侍御史臣茂叩见陛下。”裴茂带领二人稽首跪伏,对皇帝行礼。

    “这么热的天还劳你们出城来陛见,实在辛苦了。”皇帝放下碗,侧身对穆顺吩咐道:“去给侍御史他们倒碗冷饮。”

    “臣谢陛下赐。”裴茂赶紧答道。

    以往的冷饮,都是冷酒、冷果浆之类。

    而此时穆顺给裴茂等人端上来的,却是依照皇帝近来提出的新颖法子,让少府属下的汤官丞提前用水将乌梅、山楂、陈皮等物,再加上沙饴一并煮了,置于井水冷却后的饮品。

    这种冰镇酸梅汤冰凉振齿、消暑解渴,刚一推出就广受公主、皇后、贵人们的喜爱与追捧,称之为‘梅煎’。

    好吃的宋都更是随着天气逐渐炎热,每天都要喝上一碗。

    往年盛夏,朝廷都会把凌室中的藏冰赐给大臣消暑。只是由于朝廷迁都以来,用度窘迫,已经有数年没有赐冰了。

    皇帝现在当然也没有冰能挖出来赏赐大臣,所以便用这种冷饮来代替,没想到广为追捧。由于酸梅汤原料简单易得,故而很快就成为了上至朱门,下至寒家的夏日饮品,只是根据是否加糖而有所区分。

    裴茂也曾喝过几次梅煎,此时天气炎热,一碗下肚,真是浑身舒泰。

    “本来打算是让赵公去幽州,毕竟他与襄贲侯有旧,在关东士人中间有深孚德望,一路上可畅行无阻。”皇帝开始说起了正事:“只是他年纪大了,山长水远,幽州苦寒之地,怕他受不住,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

    “唯。”裴茂已放下碗,随声应道:“赵公年事已高,确实不宜远行劳累,陛下思虑周详,体念大臣,实在是让臣佩服。”

    皇帝摆摆手,道:“你本应负责去雒阳给灵怀皇后和孝怀皇帝迁陵改葬的,但是事情出了些变化,这又打算让你赴幽州宣诏。几件事凑一处,我担心你分身乏术,所以想着让赵公与你一同前往,由赵公负责迁陵与抚慰关东等事,你就放下这些担子,直接北上幽州。”

    “臣谨诺。”知道皇帝这是为他分担,裴茂不敢提什么意见,附和说:“奉命出使,赵公年高德劭,臣当以其为主,效尽全力,不敢辜负陛下厚望。”

    “好,今日你们走的时候,我让荀侍中去送你们。”荀攸在朝中深受皇帝赏识,让他亲自来送可谓是皇帝另一种形式上的礼遇。

    裴茂这才看向在旁不发一言的荀攸,直到裴茂看向他,荀攸才与之对视。

    他突然想起来朝中近日里对皇帝身边两个新晋亲信的评价,侍中荀攸办事周详可靠、尚书贾诩行策多谋内敛。在朝中人看来虽然二者品性宛若云泥,但性格都是习惯谦逊低调,不爱出风头,也不爱往自己身上揽功。

    据说皇帝近来许多政策,其背后都有荀攸与贾诩为其出谋划策的身影,只是他二人都不自矜功劳,所以鲜为人知,以为是皇帝一人之智罢了。

    看着荀攸普普通通的模样,真难想象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到底是颍川荀氏。

    这时裴茂心里突然一杵,想到皇帝既是让荀攸来相送,绝不只是表示礼遇这么简单虽然赵岐是皇帝的老师,由亲随侍中相送是师徒情分的表现。

    但于理来说,肯定是皇帝有什么不可放台面上说的私密事,需要心腹荀攸代为转告,只有这样才合乎情理。

    另外裴茂还想到,颍川荀氏声望巨隆,自家虽为河东著姓,但也不是能与之比拟的。以荀攸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裴茂自觉这是一个亲近的机会,心思百转之后,他冲对方微微颔首,露出几分笑来,语气既不显得阿谀,又不显得疏远:“有劳侍中了。”

    荀攸笑着点头回应,没有答话。

    在裴茂与皇帝交谈的整个过程中,除了荀攸保持沉默以外,裴茂身后的两人也是一言不发。

    荀攸是能说话却不想说话,而田畴与鲜于银则是想说话却不能说话。

    像他们这种州郡的从事佐吏,严格来说并不是朝廷正式的官员编制,而只是州郡长官私下聘任的僚属,一开始等同于后世的临时工、编外人员。只是随着刺史制度的常态化,从事、别驾这样的佐吏才得以久任常设,成为地方官僚体系中的一员。

    田畴二人身微职轻,所以皇帝没有点名发问,他们是不能主动开口的。

    本来裴茂叫两人来就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皇帝却注意到了他们,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田畴的缘故。

    跟诚惶诚恐、紧张焦虑的鲜于银相比,身体颀长,眉目深阔,气质儒雅又不失勇武,在天子面前也能面不改色的田畴可谓是让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想必你就是田畴了?”皇帝指名道姓。

    “幽州掾属臣畴叩见陛下!”田畴中气十足的说道。

    “真是一位燕地豪杰!”皇帝不由得夸赞,紧接着话锋一转,道:“你当年以朝廷播越,拒绝封赏,可如今朝廷已立足三辅,安定关中,骑都尉一职,你应当没理由拒绝了吧?”

    田畴迟疑道:“臣不才,忝为刘使君看重,托付重任,如今尚未复命,已属惭愧,又岂能另受他职?”

    “你不用这么急着推辞。”皇帝自信的说道,他也是相信田畴在历史上表现的才华,不然也不会费心拉拢他:“你可先领骑都尉职,随侍御史一同赶赴幽州宣诏,待回来后再到徐荣手下掌监羽林骑不迟。”

    骑都尉属光禄勋,秩比二千石,掌监羽林骑,无定员。在汉代前期算是个较高的军职,只是在中后期的时候由于朝廷多处用兵,武职泛滥,导致原本煊赫一时、只执掌羽林骑的骑都尉逐渐沦为普通军中执掌骑兵的官职。

    田畴本来也是以为皇帝只是将他任命为普通军中的骑都尉,没想到却是这么重要的显职,就连鲜于银都忍不住向他投来艳羡的目光。

第二十五章丨案验户口

    “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易经】

    未央宫,尚书台。

    在女儿册立为后的当日,如愿以车骑将军录尚书事,处理朝政的董承,将手里的简牍拿到眼前,上下扫视着奏疏里的内容,脸上慢慢露出自轻蔑的笑容。

    尚书令士孙瑞坐在他右下侧,皱眉看着董承,虽然对方脸上带着笑意,但士孙瑞却只觉得他目光清冷,毫无喜悦,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在装腔作势:

    “这么说来,上林清丈的事情已经大体完成了?”

    尚书吴硕立于堂上,恭恭敬敬地回答:“上林所存良田、可垦之地的数目皆在奏中,只是应募的流民不多,以至于地多人少,许多荒地尚无人耕种。”

    见对方有的放矢,故意引出自己想要的题目。董承眯起眼,转向士孙瑞:“陛下对屯田的重视,我想不必多说。如今地有了,却未有足够多的流民来耕种,依我看,应当将屯田纳入地方‘上计’,以作鞭策,君荣觉得呢?”

    士孙瑞在朝中深孚德望,一般人见了,大都要尊称他一声‘公’,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叫他的表字。

    如今被董承随随便便的说了出来,让士孙瑞倍感轻视,他脸上顿时浮现怒意。正在这时,他察觉到坐在对面的尚书仆射杨瓒的目光,杨瓒神色严肃,冲他极轻微的摇了摇头。

    士孙瑞深吸了口气,道:“应当如此。”

    所谓‘上计’,其实就是一种源于战国、兴于秦汉的地方官吏政绩考核制度,地方长官每年都要将境内户口、赋税、盗贼、狱讼等项编造计簿,亦名‘集簿’,遣吏逐级上报,奏呈朝廷,朝廷据此评定地方长官的政绩。

    将屯田的成效与否纳入地方官吏的政绩考核,无疑是对地方太守、县令,尤其是对那些农曹掾形成制度上的督促。这本来是件提高行政效率的好事,却很容易夹带别的用心。

    董承点头道:“吴子巨身为三公曹尚书,主年末考课州郡事务,大可负责这件事。”

    吴硕正自出神,听到自己的‘子巨’两个表字,猛地一凛。

    士孙瑞深深看了吴硕一眼,他知道吴硕喜欢投机钻营,阿附权臣,无论是董卓、王允、还是马日,他都屈节讨好。这回他眼见董承外戚得势,压过庸懦的马日一头,于是便投向了董承的阵营。

    吴硕倒也是运气好,所遇到的人无不是看重他身居尚书的作用,想借吴硕扩大在尚书台的影响力。不然像他这种屡次背主的人,如果遇到的新主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老早就把他排斥了。

    此时士孙瑞突然想到,董承此举会不会是特意要针对那些发放到郡县的农曹掾?

    以往的郡县掾属可都是由太守、县令自行征辟,但这回可是朝廷首次向地方直接派送掾属,为了表现对屯田的重视、为了达到皇帝欲加深中央对地方掌控程度的预期,朝廷特意从作为中央官员储备的三署郎官里选拔干才。

    这些选派地方任职农曹掾的郎官们,无不是各方派系在朝堂未来的栋梁。如果某人要在‘上计’考核里故意做出不好的评价,其危害,不亚于是对哪方势力釜底抽薪。

    士孙瑞严词谏道:“地方‘上计’向来是有司徒领衔处理,三公曹虽负责考课,但在这件事上,未免太过职轻了。”

    董承不以为忤,揶揄笑道:“君荣,莫忘了,司徒赵公尚在病中。这不到半年就要上计了,你忍心让赵公拖着病躯为此劳累吗?”

    “那此事也不该由车骑将军一人而决,应请陛下裁断。”

    董承看了看一脸尴尬的站在正中的吴硕,面色沉了下来,说:“那就在此疏具列条陈,呈交陛下。”

    让对方碰了一个钉子,士孙瑞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相反,他的心里愈加沉重了以董承近日在朝堂所表现的张狂脾性,能让他暂且退让的,肯定是有别的更大的图谋。

    只见董承继续说道:“说起地多人少,除了地方流匪肆虐,让流民不得安心应募以外。我倒是想起另一批百姓,可以充作屯田记得是初平元年,朝廷迁都长安,当时随驾入关的百姓应该有数十万户吧?让他们充入屯田,一来可以解决屯田人少的问题,二来也可以解决他们的生计,可谓一举两得。”

    听到董承将主意打到这些被迫西入关中的雒阳居民头上,士孙瑞眉头突地一跳,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未来得及答话,对面的杨瓒先坐不住了:“彼等百姓在西迁路上深受饥病冻累,又遭董卓车骑驱赶,死者累积于道。最后抵达关中的十不存一,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人大都已有屋宅田地,朝廷一旦将他们纳入屯田,岂不是再施暴虐吗?”

    董承心里哂笑,大不以为然,虽然这些百姓在路上确实死伤惨重,但根据府中幕僚在私底下的估算,最后抵达关中的百姓至少在十万户左右。

    这些人初来乍到,衣食无着,又没有赖以为生的土地,董卓只管将他们带来,根本不会用心赈济,导致这些人或死或逃,更多的则是变为当地世家大族所隐匿的户口,从账面上‘死’掉了。

    弘农杨氏正是趁机吸纳户口的大头之一,所以杨瓒才会比士孙瑞更着急的提出反对。

    尚书台诸人神色大变,凡是关中豪强出身的尚书、尚书郎们面上皆浮现出慌乱的表情。

    董承很得意于众人的表现,他微微一笑,没有理会杨瓒,反是对士孙瑞示威地问了句:“君荣以为如何?”

    士孙瑞脸色极为难看,冷言道:“陛下诏行屯田,本是为了招募流民,不使其断绝生计。而彼等在关中安置已有三年,并非流民之属,朝廷一旦将其纳入屯田,本来地少的倒还好说,地多的却未必情愿,若是强令施为,恐怕会闹起民怨。”

    董承有些失望:“此事真不可为?”

    “此事断不可为!”

    众人一愣,纷纷向门口看去,只见年过半百的太尉马日正巍颤颤的站在门口,一脸不悦。

第二十六章丨仗义抗辩

    “自天地权舆,民生攸始,遐哉眇邈,无得而言焉。”【均圣论】

    董承带众人起身相迎,说道:“马公的气色不错,可是病好了?”

    “多劳费心,好的差不多了。”看着把自己‘气病’的罪魁祸首,马日面色不善。

    马日与董承虽是并录尚书事,一来要讲究本职轻重、二来要讲究先来后到、三来要讲究声名德望,是故马日当仁不让的坐在主座,董承则坐在原本士孙瑞的位置上。

    见马日来了,士孙瑞如释重负,虽然他是尚书台名义上的长官,但论及权势,还真比不上录尚书事的马日、董承他们。

    如果说尚书令是代表内朝官对代表外朝官的三公权力的侵夺,那么三公录尚书事,就是外朝官对内朝官权力的侵夺。当然也可以这么认为,外朝官录尚书事其实是内朝台阁逐步转到外朝机构,两者合流的开始。

    从理论上来说,录尚书事的外朝官与尚书令共掌尚书台的权力,彼此权力无大小之分。

    但尚书台的权势与至高无上,体现在它控制了外朝官向皇帝上奏的渠道,就是这种垄断,才给尚书台带来事无不统的权势。

    而‘录尚书事’却保证了外朝官可以绕过尚书令独自行使上述权力,‘录尚书事’的外朝官拥有了完整的上行下达的权力链之后,上能接天却下不着地的尚书令便无事可做,相当于是被架空。

    所以话说回来,士孙瑞其实根本无法阻拦董承提出的决议,除非二者在皇帝面前对辩。只是这么一来,以皇帝的性格,难免不会支持董承,对这些西迁来的户口下手。

    清丈上林苑已经让许多豪强宛如割肉削骨、更有甚者还被抄没家资。如今再来清查户口,岂不是要关中所有豪强的命么!

    幸而这时候马日来了,有他在,至少不会让士孙瑞一个人上前顶着。

    众人排位坐好,只见马日说道:“尚书令刚才说的在理,若是激起民怨,岂不违背了陛下安民的心意?”

    “我听说陛下有意调整算赋,清查户数,这些都是有益社稷的好事。”董承说道:“西迁百姓既已来到关中,自当按时缴纳赋税,若不清查出一个户数来,又如何催征?”

    “彼等百姓好不容易安定,朝廷又兴清查,如此扰民,难道就不怕引起民怨么?”

    董承斜睨了马日一眼,似笑非笑:“恕我愚昧,不知是怕违背了陛下安民的心意,还是有人怕无法庇护那些大族?”

    “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马日勃然怒道。

    董承立即变了脸色,拍桌站起,冷哼一声,道:“这事不用查我也知道,当初雒阳附近数百万人随驾西入关中,即便是在路上死了一些,也不该是十不存一这般酷烈!如今关中所存的西迁民户到底有多少,怕是只有那些帮着隐匿户口的豪强冠姓们知道了!”

    “将军应当慎言,若是无有凭据,我便要参劾你污蔑之罪!”这时候就连杨瓒也站在马日一边,为其伸张。

    董承心里十分恼火,他想不到自己如今已是国舅,参录尚书事的外戚,这些人不折身侍奉他倒也罢了,居然还敢和他顶缸。看来不给这些士族一点颜色瞧瞧,他们还真当自己好欺负了。

    “是不是如此,查了就知道。”

    “要查,也得是陛下允准。”马日说完,看向杨瓒。

    董承在清丈上林的事上尝到了甜头,这次打定主意要进一步巩固权势,打击这帮清高的士族。他知道皇帝看重屯田,眼下有能将十几万户纳入屯田的机会,如何会不答允?听到马日有意找皇帝,董承自命得计,当即答道:“这事自然要请陛下裁夺。”

    盛夏的光景,阳光炽烈无比,马日与董承。连带着代表尚书台的仆射杨瓒在宫道里还没走几步就冒出一身热汗。众人心里本就不悦,此时被这骄阳烤的愈加烦躁,一个个沉着脸,好不容易来到前殿。

    一名年轻健壮的羽林郎执戟在殿前驻守,见他们一行过来,远远的迎上前,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董承抢了先:“张绣!劳你进入禀告陛下,就说太尉与我等有事求见。”

    安集将军张济月初奉诏,领兵一万,与护羌校尉杨儒驻扎安定,防备羌胡。出于其他的原因,张济的侄子张绣未能随行,反倒是被皇帝拜为羽林郎,一来以示笼络、二来则有充作质子的意思。

    张绣相貌英武,弓马娴熟,为人豪爽大方,很快就跟羽林郎们打成一片。再有尚书贾诩的暗中帮衬,就连皇帝都很赏识他,不仅让他侍卫御前,就连去上林骑马都让他跟在身边,再过几年俨然是又一个如盖顺那般冉冉升起的将星。

    此时的张绣被董承无礼的呼喝着,面色不改的走了回去,不多时便有小黄门穆顺出来通传引见。

    马日等人在外面各拿出手绢抹了把汗,整理了衣冠鬓角,方才鱼贯而入。

    甫进宣室,便是一阵湿气袭来,原来是皇帝为防酷暑,特意嘱咐人在地上洒了井水,又在墙角摆了几个盛装井水的大铜壶。众人留神看时,只见桌案上摞着一堆简牍,右下方坐着侍中荀攸,在他对面则是尚书贾诩。

    难怪刚才没在尚书台见着他,原来是到这来了,贾诩此人立场捉摸不清,跟我不是一路人,得小心应付了。董承首先便看见贾诩,眸色一沉,心里如是想到。

    皇帝身着宽松的燕居服饰,白净清秀的脸上,有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像一泓深不可测的潭水。平静闲散的姿态,却无时不散发出上位者的气势,任谁都会自觉忽视掉他的年龄。

    就连董承都忍不住心里一颤,对皇权那与生俱来的敬畏此时油然而生,他与马日等人一起下拜稽首:“太尉臣日、车骑将军臣承、尚书仆射臣瓒叩见陛下!”

第二十七章丨朝盈夕虚

    “愿君勿怨,请于市论,朝而盈焉,夕而虚焉,求在故往,亡故去。”【风俗通穷通】

    马日大病初愈,又经过刚才这番乍冷乍热的温度变化,身体遭受不住,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都起来。”皇帝关切的说道:“太尉这才刚刚病愈,现在朝中的事情不多,你大可多休养些时日,不必这么早进宫来。就连司徒哪里我也是这么说的,国事虽然要紧,但身体也很重要。只有养好了身体,才能更好的办事不是?”

    马日心说赵谦如今一日三咯血,眼见是活不过这个秋天了,自己要是还不来的话这朝野内外就再无人能制得住董承了。马日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董承之所以跳得这么欢,还不是有皇帝在背后的放纵?

    说不定这一次董承提议清查西迁户数,就跟清丈上林一样,是皇帝的默许?

    当初一时失着,在与董承交锋时败下一阵,如今他无论如何也得小心应对了。

    “臣蒙陛下优渥,心里感佩莫名,只是今天实在是有不得不直言之事,非得面陈陛前不可。”

    “哦?”皇帝心里好奇,他看了眼底气十足的董承,说道:“是什么事?”

    董承当即抢话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朝廷迁都,由雒阳随驾而来的数十万户百姓吗?”

    皇帝放下手中的书卷,点了点头。

    “臣听说此等人俱衣食无着,又无生计,故而想着能否让这些百姓纳入屯田,这样一来能……”

    “你且慢着。”皇帝不客气的打断了董承话,全然没有在乎对方是他的老丈人,他转而对马日说道:“太尉,董卓在时,朝廷失政,但幸有王允与尚书令等一干人在,不至荒怠,对否?”

    董承话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心里头憋闷,但到底是不敢出言顶撞,只得不满的退至一边。

    “唯。”皇帝的态度让马日突然振奋了起来,也不顾他与王允的过节,大声说道:“董卓虽然暴虐,但有王允与尚书令等人,对朝政常有所匡弼,不使三辅之民有所伤。”

    要清查雒阳迁来的户口并不是皇帝的本意,其实如若不是董承提醒,他早就将此忘在脑后了。此时想起来,也确实蹊跷,历史上董卓迁移雒阳附近数百万人入关中,史书上不仅没有提朝廷如何安置,更是在之后连下文都没有了,实在是让人觉得奇怪。

    眼下其中大部分民户都成为关中士族的隐匿人口是无需证明的事实,跟这种事比起来,那些侵吞上林的京兆豪族不过是小打小闹,诸如马氏、杨氏才是吞没这些人口的大头。

    但皇帝选择默然无视,不愿在这个时候把事情闹大。使得董承这回可以说是玩脱了,因为皇帝不但不会遂他的意,反而会帮着马日打他的脸。

    “那这么说来,这些从雒阳随驾迁来的百姓,都安置妥当,各有归宿了?”皇帝问道。

    这话让马日与杨瓒似乎看到了转机,如果是存着无论如何也要将西迁百姓纳入屯田的心思,又如何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日当即说道:“唯!朝廷迁都已有三载,彼等百姓早已散居关中各地,安其生计。”

    “如此一来,倒是不好做此等扰民之举了。”皇帝看向董承,缓缓说道。

    董承眼见事不可为,急忙说道:“陛下何不问太尉,彼等百姓在关中尚存多少户。”

    皇帝没有说话,只跟着拿眼看向马日,马日一愣,随即迟疑说道:“此间情况,臣亦不明其详,户数田亩的籍册,向来是由司徒、大司农保管。”

    他本想为此推脱,没成想皇帝却较了真:“正巧,我刚才与荀君他们商议了一件事,正打算唤大司农,索性现在就一并诏来吧!”

    马日的脸色有些凝重,他有些摸不清皇帝的意思,反倒是杨瓒心领神会,出声说道:“臣久在中台,对此倒是熟知一二,当年西迁入关的雒阳百姓,经过冻馁疫病、千里之行,最后到达关中得以安定者唯有六、七万户。”

    皇帝叹道:“我上回翻阅《汉记郡国志》,记得在孝顺皇帝永和五年的时候,河南尹约有二十万户,人丁一百余万。如今才过了五十年,河南尹人口滋生,即便有些灾祸,到孝灵皇帝时也当相差无几,没想到如今只有不到四十万人,真是令人扼腕。”

    “臣听说当年董卓奉朝廷迁都长安,迁河南雒阳之民是为了充实关中,以为兴旺之基。只是……”董承说道:“臣虽不才,就职以来,于三辅坊间舆情略有所闻,知悉当年董卓为尽快安置百姓,结好关中诸豪族,特意默许……”

    “绝无此事!”

    “够了!”

    马日急于辩白的话抢在了皇帝前头,此时无比尴尬,他羞惭的低下了头,装作可怜的咳嗽了几声。

    皇帝没搭理他,将董承喝止后,厉声说道:“这多半是不明事故的村野妄语,岂能当真?你无半点实据,仅凭风闻就想讦告了吗?”

    董承这是第二次被皇帝打断了话,不服气的说道:“臣以为这正是刁滑之处,譬如上林一事,如若不是屯田需要,诏旨清丈,又岂能知道竟有如此多的蠹虫侵占兼并?”

    皇帝心里着实有些气恼,董承跃跃欲试的要一查到底,可他又能怎么查?难道是挨门逐户的去听每家人是不是雒阳口音?又或者是跑到士族豪强的家里去盘问有没有隐匿户数?

    本来以为董承政治智商还算过得去,没想到竟然这么会来事,这么不会搞事!

    而董承心里也是正在疑惑不解,按照他与府中一干人等的推测,皇帝应该是防备、甚至是有意削弱士族的,怎么到今天这么好的机会,皇帝却视而不见呢?

    “陛下,臣昧死进言。”本不作声的荀攸突然开口说话了。

    皇帝摆了摆手,说道:“但讲无妨。”

    “关中久经战事,饱受兵燹,以致三辅之民不过十万余户。以往虽为了抵御羌乱,朝廷都要移民屯垦,使冯翊、扶风等地钱谷殷实,不缺军需,但也是地瘠民疲。”荀攸从容说道:“陛下开屯田,是为了修养生息,使流民有所生业。而彼等西迁百姓已然安居,实在不宜再作处置,还请陛下念及生计艰难,听之任之罢。”

    见皇帝身边最信重不过的亲侍,也是自己曾经的掾属荀攸为自己开口说话了,马日心头狂喜,一块大石也跟着落了地。

    “你说得对,既然这都是虑国裕民的事,便不必拘于一法。”皇帝说道:“此事以后不许再提。”

    “臣谨诺!”马日喜形于色,愉快的回道。

    一旁的董承心有不忿,勉强答道:“臣谨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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