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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丨单见浅闻

    “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传习录】

    “说的是呐!”袁绍点头附和道:“不如我等遥尊朝廷,仍奉国家为主,遇事则上表以闻。等天下安定,寇贼殄尽,再扫除雒阳宫室,迎回大驾不迟。”

    田丰当即一愣,刚才袁绍的表情明显是心动了,没想到却因别人这么几句话而立时转变。

    沮授心知田丰一时无法劝服袁绍,只得退而求其次,帮衬着说道:“既然请天子迁回关东非是宜时,使君作为天下士人的表率,雄震一方,当首先申明大义,礼敬使臣,如此可不失民望,天下才士方可归心。”

    袁绍新得冀州不久,民心未附,确实需要做这么一出,来安定冀州各郡。

    郭图素来嫉妒沮授之才,又善于察言观色,此时趁热打铁,说道:“河东裴氏也算是当地姓族,裴茂又是天使,我等自当不能怠慢。如能说其代使君向朝廷请托,说明事由,让朝廷正式诏拜使君牧守冀州,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袁绍眼中精光一闪,极其虚伪的叹道:“我能得韩文节亲送印绶,献让州郡。此皆我临危受命,肩负一方民望,为御外境寇乱的缘故。只望朝廷能深知事由,不怪我侵并才是。”

    沮授无奈,又不愿被郭图这些颍川人抢了风头,只好跟着说道:“连赵公都盛赞国家乃明主,只要上表详述此间经过,朝廷定会明白使君暂代冀州的苦衷。除此之外,更可让裴茂代为上疏,授使君开府、辖制关东等权。这样既能遥尊朝廷,又能手绾大权,不受掣肘。”

    袁绍嘴角扬笑,没有说话,但显然是默认了。

    事情谈得逐渐妥当,袁绍不动声色的扫视了眼手下坐在两边,泾渭分明的谋士们。对于以田丰,沮授为首的冀州本土派和以郭图,淳于琼为首的豫州外来派两帮势力的明争暗斗,他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保持放纵的态度。

    本土派向来有着天然的政治优势,袁绍要想在冀州扎稳脚跟,不被底下人架空,就只能利用外来人士来打压制衡,以保证自己的权威,牢牢地把握住冀州这片基业。

    虽然这么偏帮对田丰来说有些不公,但是,平衡各方,一直是上位者不失权力的重要手段,袁绍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而且两方为了获得袁绍的信赖,纷纷出谋划策,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竞争导致效率的提升。但这也有坏处,不好的竞争,也会导致自身实力的内耗。

    只是袁绍手下整个集团保持着一副良好向上的态势,所以目前袁绍根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见淳于琼等人与田丰他们互相龃龉,彼此不满的情绪也挑动的差不多了,袁绍这才开口说道:“便依诸君所言,遥尊朝廷,奉迎天使,借机为我牧守冀州求得正名。”

    “此外”袁绍复又环顾众人,说:“让天使出面,命公孙瓒罢兵一事,可成否?”

    不久之前,奋武将军公孙瓒在巨马水打败袁绍手下大将崔巨业,击杀八千多人,事后又派田楷与刘备追至平原,如今两军僵持不下。袁绍新得冀州不久,民心未定,军队又不及公孙瓒手下精锐,处于守势,情势对于袁绍来说十分危急。

    这件事情正好在当日赵岐与袁绍、曹操三人的会见中略微谈到过,赵岐表示各地牧守自当保卫疆土,岂能互相攻伐?有意做中间人调停双方。

    袁绍当时苦于没法在此战中脱身,于是顺水推舟,趁此想让赵岐出面,说服公孙瓒退兵,以求喘息之机。

    赵岐正有此意,要知道他与裴茂此次东行,皇帝出于妥善起见,不许向世人提前告知朝廷将调刘虞改任并州牧的事情。所以裴茂等人想要去幽州,就不得不另寻理由,打着和解的旗号北上,与刘虞、公孙瓒等人接触,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如今袁绍把这话再次挑起来,并不是怀疑赵岐的用意,而是在询问这件事的可行性。

    倘若裴茂真能说服公孙瓒退兵,那就证明朝廷的号令仍然管用,袁绍大可对朝廷保持一定的尊重;倘若不能说服公孙瓒退兵,那朝廷的号令在这些诸侯的眼中就真的没什么用了,袁绍的态度就会另说。

    这是强势的地方诸侯对朝廷威严的一次试探,足以影响今后的格局和汉室在各地诸侯心中的地位,所以在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窥伺、等待结果。

    淳于琼不以为然,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公孙瓒向来桀骜,连幽州牧刘使君的话都不甚遵从,哪里还会在乎一个小小的裴茂?”

    田丰看不过去,心直口快的说道:“既然我军与公孙瓒相持不下,身处弱势。若想挽回局面,非得有足够时间休养生息,收纳民心不可。依我之见,裴茂好歹也是朝廷使节,谅公孙瓒也不敢公然违诏。届时我等便趁机休整,待来年再行交战不迟。”

    “哼,方今天下,除了升迁封赏的诏书,还有谁会奉诏?”淳于琼不屑的说道:“田别驾言过其实了。”

    田丰毫不客气的驳斥道,丝毫没有顾忌淳于琼的面子:“若是不成,我等也没有丝毫损失,反正再过一两个月就将入冬,公孙瓒粮草不济迟早会罢兵回去,我军的目的照样能够达成。可若是成了,谁还能说天子的号令无用?”

    “你!”淳于琼语塞,被田丰的话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袁绍此时选择偏帮田丰,他把手一挥,结束了这段对话:“就依此言,明日我便亲迎天使!”

    众人散去后,沮授悄然来到田丰府邸,他献计未受袁绍重视,又遭到小人排挤,于是特来感谢田丰出言相助:“今日多亏了元皓。”

    “秉公直言罢了。”田丰耿直的回道。

    沮授微微一愣,接着便苦笑着从袖中拿出一份帛书,递给了田丰。

    “这是什么?”田丰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是你那族侄送来的家书?”

    沮授点头道:“他现在可了不得,年纪轻轻已经是北军射声校尉了。”

    “沮隽的脾性刚烈正直,与你很像。”田丰回忆说道:“我记得他本是待诏射声士,以他这脾性登此高位,必是有贵人扶助。”

    沮授有些自得:“这信是他托裴茂带来的,里头说他是得陛下重用,不仅如此,还……”

    “话说到这就可以了。”田丰表情淡漠,摆手制止了沮授的话头:“他再有成就,也最好与你无关。你若是想保全沮氏在冀州的基业,就最好与他断绝往来。”

第五十九章丨 恭而有礼

    “币重而言甘,诱我也。”【左传僖公十年】

    沮授立时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我这就烧了它。”

    田丰看着沮授将那帛书放在灯上燃烧,逐渐化为灰烬,突然叹道:“诶,你这里倒是出了个良材的,我哪里却……”

    说着,他竟摇了摇头。

    沮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可是为了田芬?他不是已经前往东郡,正式莅任兖州刺史了么?”

    “我宁可他不去!”田丰长叹道:“曹操非久居人下之辈,如今他倚仗使君兵势,供其驱使。有朝一日,若是别有契机,定然不会像现在这么老实。”

    少府田芬是王允与皇帝的一次斗争用作交换的筹码,皇帝当初让他做兖州刺史自然是不安好心,想借刀杀人,让曹操把他排挤掉。

    但田芬是冀州大族,其族亲田丰又是袁绍手下得用的谋主。曹操即便心怀怨愤,人在屋檐下,也只得捏着鼻子接受了田芬,自甘下手。

    “若是一般人,岂会将一州之地平白相让于人?”沮授说道:“此人委身事上,能屈能伸,不为眼前之利所误,真乃大丈夫!”

    田丰心中一动,拿眼瞥向沮授。

    “啊!”沮授反应过来,赶忙解释道:“我绝无讽主之意,实在失言、失言!”

    田丰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你我契交,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你看曹操如今带兵四处征讨黄巾,兖州诸郡多半是他亲族,田芬一人留在东武阳,空顶着一个刺史的名号,谁还会在乎他?此人手段如此高明,汝南许邵难怪会对他作出那样的评语。”

    邺城,袁绍府邸。

    天使舆至,奉诏述旨;臣子下迎,莫敢不恭。

    “臣绍拜见天使。”袁绍走到门前,躬身向天子使臣、当朝侍御史裴茂行礼。

    “冀州牧且快请起!”裴茂朗声说道,连忙上前将袁绍扶了起来。

    这一声‘冀州牧’让在场之人听得清清楚楚,裴茂身为天使,所说的话自当代表朝廷以及皇帝的意思。他这一句话,等若是直接承认了袁绍的身份。

    袁绍暗自欣喜,面上却惶恐道:“绍本不才,得韩使君托付州郡,只为暂守一方,以保黎庶安静。如今朝廷既诛奸臣,关中安定,自当另遣俊彦,绍何德何能,敢受此大任?”

    裴茂笑道:“何出此言!袁使君得韩公相让,足以成为一桩美谈。朝廷也明白其间缘由,也知晓使君门第显赫,世代忠烈,辈出名臣。才名又广为天下知,正该担当此任,替国家牧守一方。”

    直到裴茂拿出制书诏命,诏书是由尚书台授命拟写的,汉代诏书不像后世明清那样有大量华丽的辞藻堆砌,简洁明了,几句话便读完了。

    在裴茂当众宣读,拜袁绍为冀州牧以后,袁绍心里一块大石这才落了地,跟着笑道:“天使辛苦,还请入府一叙。”

    裴茂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到雒阳时便听闻使君治下百姓殷实,民生安乐。这一路走来,见天下间还有此处乐土,实在是感慨颇多。”

    “天使谬赞了。”袁绍从容的说道:“此皆府中贤士之功,我不过垂手待治而已。”

    说罢,袁绍便认真的给裴茂介绍起府中成员,如田丰、沮授、审配?郭图等人。

    裴茂自持使者身份,态度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的与众人一一见礼。

    此时的大堂内,无关紧要的,以及身份地位不够的人都已识趣的退了下去。留下来的几个人,则是袁绍手下最为信重的谋士文臣。

    一时静默,在座诸人都在盘算说辞,没一人率先开口。

    淳于琼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天使此行冀州,除了宣读诏旨,不知还有何打算?”

    裴茂眉头略一扬起,这话像是自己出使只是充作传声筒似的虽然他的任务也确类似于传声筒:“朝廷迁都已有三年,此次出使,自当宣慰天下,使各地牧守尊奉国家,上表贡奉。”

    袁绍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他端正的坐在主位,未曾开口,倒是郭图在一旁代为说道:“朝廷播越,我等身为汉臣,自当恪尽职守。只不过……天使有所不知,如今冀州北有公孙瓒为祸,西有黑山军张燕肆虐一方。冀州能有今日,全赖袁使君苦心经营,还望天使能明白缘由,代为向天子陈说。”

    裴茂心说:袁绍以下犯上,侵夺州郡,拥众一方,朝廷未曾怪罪已属不易,他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一个冀州牧只换来了句口头上的尊奉,虽说这已经达到了皇帝将其作为利益交换的基本要求,但在裴茂看来,这是远远不够的。

    “袁使君首倡尊君,为天下方伯之表率,只是听闻奋武将军与使君同为汉臣,却攻伐不断,倒不知是何缘由?”

    这句话其实是在批评袁绍私开战衅,本就有过,何谈进一步的封赏?

    袁绍脸色顿时变了变,尴尬的解释道:“公孙瓒窥伺冀州富有,仗着剿除黄巾的威名,屡屡南侵。幽冀百姓为此饱受苦难,我既为牧守,自当保全百姓,不得不与之为敌。刚好天使在此,还请天使向朝廷奏陈,诏令公孙瓒勒兵休战,如此造福一方,岂不美哉?”

    裴茂面色不改,笑道:“太仆赵公在来时已有请托,务必调停使君与公孙将军之间的战事,至于个中因由,我还得先行赶赴幽州,听完公孙将军陈说之后,再做打算。”

    这种事情双方都理亏,谁也不占理。袁绍声望日隆,士人翘楚,而公孙瓒不过一介边地豪强,按正常的逻辑,裴茂的立场天然的就应该偏袒袁绍。可现在对方偏偏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来,这着实让袁绍感到有些被动。

    田丰皱起眉,暗觉不妥,素闻公孙瓒跋扈嚣张,若是威逼裴茂,利用裴茂使节的身份做出一些不利于袁绍的举动,那岂不是他的过错了?要知道这调停之计可是他一力坚持的,于是他插话道:“天使身份尊贵,边地凶危,岂能涉险亲临?不然以节相招,命公孙瓒来邺。”

    公孙瓒不能会亲入虎穴,最多派几名手下当使者过来,田丰之所以如此说,无非是想让公孙瓒给裴茂留下一个坏印象,干扰裴茂的判断罢了。

    “奈何赵公有言在先,此次宣慰,我还得亲自去一趟边地,不然如何能将朝廷劝抚之意广告天下?”裴茂干脆的拒绝了田丰的好意,坚持要往幽州去一趟。

    众人无法强求,又不敢拉下脸来硬留,只好任其来去。

第六十章丨三明俪踪

    “固行兵之要,务揽英雄之心,严赏罚之科。”【将苑】

    在裴茂辞别袁绍,启程北上幽州的时候,以骠骑将军皇甫嵩为主帅的两万余大军已经抵达陕县。

    崤函古道背靠群山,面临黄河,沿着河岸延绵曲折,是沟通东西的最大要道。陕县就建在崤函古道最大的一个转角处,其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是滚滚黄河,南边又是向北突起的陕塬群山、险峻异常,形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格局。

    弘农太守刘艾,与屯驻陕县、督关中军屯事宜的典农中郎将段煨出城来见。

    虽说刘艾曾与王允谋刺过董卓,但皇帝念在对方是汉室宗亲,本身又有几分才能,在后来的朝争中及时脱身、属于边缘人物的份上,给他的处置只是由侍中外放太守。

    看上去是升了官,但跟能日日伴随皇帝,参与政事的侍中比起来,这无疑是被调离了政治中心。有些人认为刘艾不过是靠着汉室宗亲的名头才得以逃过一劫,只是再想返回中央已是无望了。但其他人却不这么看,比如说皇甫嵩。

    从战略的角度来讲,没有谁比皇甫嵩更清楚弘农郡是何等重要,它不仅是出征河东、更是防备关东的最前沿。皇帝没有直接将刘艾罢黜贬谪,而是放在弘农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显然是有继续观察,留待后用的意思。

    皇甫嵩城府深沉,出于这一层面上的考虑,根本没有摆骠骑将军的架子。他手持马鞭,指着川流不息的黄河,转头看向刘艾:“刘府君曾为陕令,在此地治理多年,应有所知,这河对岸想必就是茅津渡了?”

    弘农郡治所本在弘农县,皇帝看在陕县位置紧要,特意将郡治挪到此地。刘艾重回故地,治理起来得心应手,一边招抚河东、河南等地流民;一边由段煨领兵征讨、收编匪徒,两人配合默契,互不越权。

    跟京兆等地发生的互相侵占屯户的丑闻比起来,弘农郡算得上是屯田效果最好、政绩最突出的地方了。

    听到皇甫嵩发问,刘艾点头答道:“从陕县渡河北上,必经茅津,此乃水陆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晋公假道伐虢,即由茅津渡河;秦晋交战,晋国也是由茅津渡出奇兵,败秦军于崤山。”

    皇甫嵩极目远眺,只见长河滔滔,远上云端;苍山簇拥,险如锋刃。让人不由顿生胸廓万里、豪气风发之感,一扫多年来心中郁气。

    他勒马停在岸边高地上,看到眼前这副宏伟壮阔的景象,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河东被山带河,四邻多变,乃天下之要地。秦据此而攻伐三家,就是取其居高临下之势。而沿岸渡口,便属这茅津为最。”

    说罢,皇甫嵩复又问道:“却不知此处渡河船只搜集的如何?”

    刘艾说道:“自奉诏以来,艾便已派人去沿岸征集,如今整个弘农郡征集的大小船只已聚在岸边,约同时可载数千人渡河。”

    皇甫嵩放眼瞧着远在岸边停泊的船只,点点头,忽然道:“我听说段中郎将与段太尉有亲,同出一家。当年段太尉威震东西羌部,赫赫武功,谋略了得,令羌胡闻之丧胆,诚然可叹呐。”

    段煨谦虚道:“这是长辈风姿,足堪追忆。当初段公剿平东羌,斩获无数,在下也是靠着段公之勋,得以诏拜为郎。”

    “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皇甫嵩看了眼与自己差不多大的段煨,同为‘三明’之后,自己与他的境遇却全然不同。

    当初段虽有赫赫战功,但是却亲近宦官、对羌族大肆屠戮,与士人主张的招抚政策相违背,是故不为士人所喜。故而段氏在这么多年间始终未得大用,段煨不是没有智谋,只是很大程度上被段连累,直到董卓入朝,才渐有起色。

    皇甫嵩对段煨说道:“你也是骑射了得,有一身胆略,只是命途多舛,跟错了人,又未能立功。如今职勋也很平常,你知道是为何?”

    这话说到段煨的痛处了,他跟他的族人段一样,一个投靠宦官,一个投靠权臣,事后都遭到士人及当权者的反感。他之所以没有在董卓死后遭到清算,主要还是皇帝为了拉拢他手上的军队,不让他和李混到一起去,并不是真的信任他。

    后来他因此拜封典农中郎将,那也还是皇帝在加封盖勋、傅燮、皇甫规、张奂等名臣子嗣之后,为示公平,才对他做出的处置。如果真的是看重段煨,就不会让同样阿附过董卓的徐荣都领军奋战在一线,而却让他退守地方屯田。

    段煨赧颜道:“董卓入朝的时候,在下当时不过一介虎贲,彼有诏命在手,我人微职轻,不可违逆,更有何话可说?没想到一时失算,误己误家!”

    皇甫嵩见段煨的胡须斑白,眼角间流露出看透世事的谨慎与多疑。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杀胡如麻的段,段在羌胡中的杀名,哪怕是在如今都让羌胡闻之胆怯。只是没想到,当年威风赫赫的段段太尉,其后人竟变成这般模样。

    “忠明,你这几个月在弘农带那些屯田兵剿除贼匪张晟,陛下很是欣慰。所以我特为你讨来一个差使,你若做好了,就不用再做这个典农中郎将,今后兴复门楣也犹未可知。若是做不好,那就不止是夺职,就连我也会颜面无光。”皇甫嵩盯着段煨,半真半假的说道。

    段煨立即反应过来:“是征讨白波的事吗?如果是要我上阵杀敌,我死也无憾!”

    话刚说完,段煨心里不由得纳闷道‘自己与皇甫嵩素不熟识,这么好的事,他凭什么会想到我?’

    皇甫嵩看出段煨疑惑的神情,感慨的说道:“段太尉用兵布阵,弭平羌患,可是常常让我神往不已啊。”

    段煨这才想到,段对叛乱的羌胡毫不手下留情,每战尽皆屠戮,而皇甫嵩也不是心慈之辈,当初平黄巾的时候他手上不知杀了多少蛾贼,尤其是杀死张宝之后,更是将俘获的十余万人全部屠杀,并筑成京观。

    可以说皇甫嵩与段在对待战场敌人的态度与手腕都是极为相似的,皇甫嵩若是出现在当年对阵羌胡的战场上,或许会和段惺惺相惜也说不定。所以皇甫嵩推崇段,由此特意照顾后人也是说得通了。

    想明白了此间关节,段煨再不犹疑,慨然应诺道:“若蒙君侯看重,以在下为先锋,此战必除白波,不将李乐、韩暹等贼首砍下,绝不回南岸!”

第六十一章丨茅城津渡

    “即夜遣三校衔枚先渡,渡辄营阵,会明,遂以次尽渡。”【百战奇略】

    皇甫嵩‘哈哈’一笑,说道:“这不过就是杀贼的事,彼等闻我军前来,恐怕早已丧胆。不过如今是要你带轻骑先行渡河,据守闻喜,严密防备白波谷动向,若是能打下头功,我担保你一个前程!”

    说完这些,皇甫嵩又从后面唤道:“叔威、文远!”

    长水校尉张猛与越骑校尉张辽闻声赶至,皇甫嵩欣赏的看着张猛与张辽这两个年轻后辈。尤其是张辽,跟性格暴躁的张猛比起来,沉稳有度、智谋出众的张辽才真正算得上有大将之风。可以说是南北禁军之中,除了皇帝青睐有加的徐晃以外,最有前途的年轻将领。

    他冲段煨介绍道:“张叔威是度辽将军张公的季子,这你应当识得,李犯长安时,就是他带手下骑兵出阵破敌,挫败敌军士气。”

    “这我自然识得,当日我就在城头,亲眼见此子雄威,此子颇有乃父之风,假以时日,必是朝廷的一员大将!”段煨不吝谀辞,大肆夸赞道。

    “这位是越骑校尉张辽,颇有军略,武力过人。”皇甫嵩特意提到:“文远原来是陛下跟前的旅贲令。”

    段煨当即恍然,合着这是要他带队,为皇帝锻炼后进!张猛、张辽都打过仗、有谋略,缺的就只是功劳与战绩来证明自己,所以在出战的过程中,完全不需要段煨有什么计谋,只需要将他们带出去就是了。

    而段煨转念一想,打前锋本不需要什么资历,完全可以单独派张辽二人去,完全不用搭上自己。皇甫嵩刻意抬举,恐怕是真的要给自己谋一场富贵。段煨性格多疑,此时终于下定决心,判断无误,再次应诺也是铿然有声。

    皇甫嵩在岸边看着段煨等人整军离去,眼神意味深长。

    当天傍晚,段煨带着张辽、张猛二人,共五千骑兵渡河来到黄河北岸,此时宽阔的黄河与南边的群山大地都融进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天穹之下,万籁俱寂,唯听见黄河水声哗哗,终不停歇。

    稍作歇息后,三人聚在一起商议,张辽说:“蒲坂太小,容不下我们这么多人。沿着汾水往东就是解县,我等不妨在哪里歇脚,明日一早,便带兵东去,赶往安邑。”

    张猛听了,却持有不同的意见:“夜色已深,星光黯淡,诸军不识路况,连夜行军恐怕不妥。”

    “沿着河边上走就是了。”

    “说得轻巧,河岸曲折,万一走到水里了怎么办?”张猛抬杠道。

    段煨连忙打圆场道:“可以让最右边的人在右手拿着火把,照耀地面,只要反光的就是水,如此可以避免走错。”

    皇帝视南北军如禁脔,向来宠命优渥。像张辽和张猛这样的北军将领,彼此之间或许没什么差距,但在段煨这等负责屯田的二线部队将领面前,哪怕段煨秩比二千石,官职比他二人要大,在见到张辽他们的时候也得小心进言。

    张猛看了段煨一眼,到底还是给了对方一个面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段煨不禁松了口气,有这么两个大佛在,看来这个差使也不见得哪里轻松了。

    待到第二天下午,五千骑兵正式抵达安邑,稍作休整后,众人又带着兵马赶往东北处不远的闻喜县。

    在郊外,他们终于遇上了此行的第一批敌人。

    张辽一马当先,手中高高举起马槊,这无疑是一个信号,身后越骑营见了,纷纷照往日训练那般提枪策马,踩着干燥松散的黄土,向敌方冲去。霎时间尘土飞扬,蹄声如平地惊雷,声势浩大。

    在对面的正是白波渠帅之一李乐,看到这么一伙剽悍的骑兵向他们冲来,胆怯之下,立即对身边人吼道:“快!到坡上去!”

    步兵遇到骑兵最好的应对方式应该是团聚在一起,结阵自守。可李乐手下虽说有万余人,但多是衣不蔽体的流民青壮,仅凭着简单的木质盾牌,如何能抵挡越骑营的一次冲锋?

    所以李乐选择跑到坡上去,希冀借着山坡的地形来减缓对方骑兵的优势。

    只是这么一来,就等若是将后背暴露给了敌人,张辽在马背上左手持弓,右手从箭囊中抽出羽箭,搭在弓上。他也不瞄准,只略微对准了方向,便立刻引弓射箭。那箭快得看不见,只见一点白羽飞掠而过,登时将人群中大呼小叫的一员小校射倒在地。

    后面的越骑跟了上来,从张辽两旁绕出,这些越骑看到混乱不堪、争抢着上坡的蛾贼,不需要张辽再做什么提示,很自觉的分作两支,组成两把尖锐的利刃直插入敌军之中。

    此时的白波军早已没有了刚才整齐行军的队势,在山坡下没来得及上去的众多蛾贼,就像是经久失修的堤坝,登时被骑兵组成的洪流给冲溃。只有跑到高地上去的李乐等人才能幸免于难,李乐见到坡下的人不断的惨叫、溃逃,后怕不已,赶紧叫人组成方圆的阵势,并朝下方不断射箭。

    张辽带着越骑楔入敌军阵中,并没有选择深入、也没有过分靠近坡底,只是不断的迂回冲锋,一股脑的穿过敌阵,跑开一段距离后再度穿插进来。

    如此往复数次,坡底的蛾贼再无还手之力,要么纷纷逃窜、要么放下武器,跪地求饶。

    张辽吩咐手下人将降兵收拢,带到一边安置看管。他则独自带着几名亲兵策马走到一处高地,抬头仰望山坡上的李乐等数千兵众。

    李乐同时也在往底下张望,待他看到整齐有序、杀气凛然的越骑营时,心里顿时没了底。这场遭遇战他已经彻底的输了,现在该做的就是等张辽派人上来招降,按照多日前青牛角与他们的谋划,遇到朝廷的军队,只要配合的打一仗就好,然后便可以保存实力,下山受赏。

    可让人奇怪的是,这次出征的主帅似乎与预定的不一样,底下那个带兵的将领似乎也没有派人招降他的意思。

    是哪里出什么变故了么?

第六十二章丨一班鼠目

    “群邪项领,膏唇试舌,竞欲咀嚼,造作飞条。”【后汉书宦者吕强传】

    朝廷这回为了彻底剿除白波军,将整个北军共一万五千人全数托付给骠骑将军皇甫嵩指挥,不过除此之外,随同参战的还有扬威将军樊稠等手下兵马,共有两万余人。

    樊稠等人的随军,是皇帝对董承不能担任主帅的补偿,毕竟这么大的功劳全给皇甫嵩和北军了也说不过去,总得给董承一点甜头。

    董承手下如果只是为了分一杯羹,皇甫嵩倒也不会放在心上,可他们偏偏要指手画脚,倒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

    “天下百姓皆是陛下子民,我军开赴河东,是为了清宁地方,而不是大肆杀伐。”樊稠不善言辞,所以便由中郎将王方代为说道:“眼下关中地多而人少,屯田成效不著,我等务当体会陛下爱民之念,对前来降服的蛾贼多加招抚,以不动刀兵为上。”

    众将大老远的带兵过来,就是为了好好打上一仗,捞个丰厚的爵赏,这王方把嘴一张,竟是连打都不想打?

    既然想着要招降,那他们到这里干什么?就是为了特意去河东看汾水吗?

    诸将听了这道命令,不禁面面相觑。

    王方看到北军将领们疑惑不解的样子,说道:“车骑将军自对河东用兵以来,贼首伏诛,白波军士气萎靡,人心瓦解,粮草军械又不足使用。朝廷对此战筹划已久,眼下正巧有屯田大政,与其杀伤贼众,倒不如将其收降,归入屯田。”

    “你一个中郎将,如此决断,可曾问过骠骑将军的意思?”脾气耿直的射声校尉沮隽扬声道:“我劝你把位置看清楚,到底谁才是此战主帅!”

    王方却未着恼,不阴不阳的说道:“沮校尉,你恐怕连自己的位置都没看清楚吧。”

    “在下也只是提个建议,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能够说降贼兵,让彼等望风投拜,成在俄顷,不也是大功一件,何必累死累活的去打这一仗?”

    樊稠突然插话了,在座众人,除了骠骑将军皇甫嵩,就属他这个扬威将军官爵最大:“朝廷对此战绸缪已久,如今兵临河东,无论招降是否成行,都理应遣使劝服,一来也有示威之意。”

    皇甫嵩发话了:“老夫已派越骑、长水两营先行赶往河东,算到如今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在闻喜与蛾贼交战了。”

    樊稠一惊,在营帐中张望了一眼,这才发现帐中果然不见张辽与张猛二人的身影:“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皇甫嵩淡淡的瞥了樊稠一眼,说道:“这是我昨日下达的军令,此事难道还要先知会樊将军一声吗?”

    为了争夺头功,最大程度的让北军获利,皇帝与皇甫嵩之间早已达成默契。一旦抵达弘农,便先让张辽、张猛这两个最优秀的北军将领当前锋,尽量不给樊稠沾上军功的机会。此外,皇甫嵩也会因此得到他想要的,在皇帝的允许下扩大在军中的影响力。

    既然皇甫嵩选择了要在朝廷进取,自身就必然要有一定的势力来对抗董承的反击。只是投靠马日、黄琬等任何一方都不是皇帝、也不是皇甫嵩所乐意接受的,对南北军的将领、他更是不敢笼络结交。

    皇帝对他划下了这样多那样多的限制,皇甫嵩想要有自保之力,就只能把眼光放在段煨这样的边缘将领身上。

    只是没料到昨日才让段煨带张辽等人北上,今日军议时就出现了这等波折,现在想起来,昨日那一着倒是无心之举了。

    这话说的重了些,樊稠变了变脸色,说道:“这种事情至少要先付诸公议,哪能私下决断,将军做的可有些不妥。”

    他仗着背后有董承,自然不会把皇甫嵩放在眼里。

    而皇甫嵩也不会给樊稠好脸色看:“出征之前,陛下就已托付临机决断之权,樊将军若是不服,大可上疏弹劾。”

    “至于这劝降一事,若是不先予以痛剿,哪里能让对方知晓我军厉害?一仗不打就降了的,要么是实在软弱可欺、要么就是别有所图,不可不防。”皇甫嵩环顾众人,气势十足的说道:“白波军哪怕是乌合之众,也有数万人,这一次不先给打服了。日后若降而复叛,那丢的可不是北军的颜面,而是朝廷的颜面!”

    沮隽就等着这句话,当即应诺道:“喏!末将也是这般以为,总得先重挫锐气,才能说劝降的事。不然朝廷单派一使者就已足够,何必让我等辛辛苦苦跑来一趟?”

    “传令下去!大军立即开拔,黄昏之前,务必抵达安邑!”皇甫嵩竟是不再理会樊稠难看的神色,径直下令道。

    北军诸校也轰然应诺,俨然一副以皇甫嵩唯命是从的模样,樊稠与王方等人看在眼里,又气又怒,碍于势不如人,只得忍了下来。

    等到樊稠等人回了各自营帐,樊稠先声埋怨道:“这个张正方到底出的什么屁主意!不动刀兵就想劝降蛾贼?呸!要真这么容易,当年牛中郎将兴兵征讨就不会劳师无功,太师也就不会顾忌腹背,抛弃河南的基业,迁都长安!”

    董卓早已被定性为逆贼,樊稠尽管归降了朝廷,却也依然改不了口,在私底下仍是以‘太师’相称。

    王方皱了皱眉,幸而樊稠还算有点理智,帐外无不是亲兵看守,也不怕他这番话流传出去。

    “他人呢!把他叫出来,我要当面问他!”樊稠骂道:“这厮蒙得了董承,可蒙不了我,我倒要知道他是什么个打算,劝降蛾贼?哼!我看他们就是一伙的!”

    “将军慎言!”王方急忙说道:“将军难道忘了,那人一早就走了,说是要先去白波谷为将军疏通。”

    “这个贼厮可不是什么好人。”樊稠冷哼一声,说道:“要在军议上提出劝降白波军的法子,我可是照着董承说的办了,皇甫嵩和那帮北军校尉们不听我的,你也都看见了,日后说起来可不能怪我。”

    “喏,这都是当初说好了的,将军代董公领兵,中间说服他们劝降蛾贼,若是能够劝服,将军就是此战全功。若是不能,那也不打紧,这军功在战场上打下来的也一样,不过是小些罢了。”王方躬着身子,说道:“这不过是一场交易,该应承的将军也都说了,接下来大可依着自己的法子来,谁也不欠谁。”

第六十三章丨安老怀少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

    众人领兵到了安邑,在知道皇甫嵩率军到来,河东卫氏、裴氏、范氏等地方豪强纷纷赶至拜见。

    段煨、张辽等人来时,他们自恃身份,不肯出面,只派了几个小辈应付一下粮草军需。直到皇甫嵩这等有名望的宿将来了,河东的士族豪强才派有名头的过来商议大事,这才是地位对等。

    为首的正是河东卫氏,名唤卫觊,以才学见称,只是年近四十,仍旧白衣,未曾出仕。

    “君侯今日领兵至安邑,将讨贼寇,河东百姓无不悦之,犹解倒悬。”卫觊长身而立,作为河东数一数二的望族,在面对成名已久的皇甫嵩,依然毫不胆怯。

    “这一切都是国家心忧黎庶之故,老夫不过担负诏命,领军出征而已。”皇甫嵩淡然道:“白波蛾贼肆虐河东数载,朝廷屡剿未平,倒是让诸位受苦了。”

    卫觊等人无不是在乡里建有庄园坞堡,私募部曲家兵,武器精良,彼此之间又同气连枝,一旦有事便能聚起上万兵马,就连白波军都不敢轻易招惹。

    河东之地本来就因为战乱、天灾等缘故,百姓流离失所,地方贫瘠。白波军首领郭太在时,还知道让手下妇孺老弱种田,不至于将劫掠的主意打到豪强的头上,但自从郭太死后,李乐、胡才等渠帅互相攻伐不断、日益困窘。为求生计,据坞堡以自守的豪强便开始遭了殃。

    起初被攻破的都是一些小豪强的庄园坞堡,后来李乐见有利可图,胃口大了,便不断威胁到了势力较大的豪强。尤其是家在河东闻喜的裴氏首当其冲,裴茂出使前几次代表河东豪强上疏,恳求皇帝早日派良将平定白波,如今终于迎来了皇甫嵩。

    卫觊先是问到最为关心的一件事:“不知朝廷有意诏拜谁治民河东?”

    皇甫嵩答说:“据说是北地王邑。”

    卫觊这才放宽了心,回首与底下其他豪强交换了眼神,若有探询之意:“听说此人是昭烈侯的门生?”

    昭烈是先太尉、逯乡侯刘宽的谥号。在汉代,臣子在一般情况下是没有死后官方追谥的习惯,而刘宽是一代名臣,又是孝灵皇帝的老师之一,他死之后享尽哀荣,是孝灵皇帝时期为数不多有官方谥号的大臣。

    刘宽的门生众多,较为出名的也很多,除了王邑以外,壮烈殉国的原汉阳太守傅燮、现北军步兵校尉魏桀、甚至就连奋武将军公孙瓒都曾在他门下就学,以学生自居。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学生,为官者遍及朝野地方,在当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一个大儒就有这么强的能量,像是袁氏、杨氏、桓氏这等经学传家的豪强,屡出儒者,分布在天下的势力就可想而知了。

    卫觊自然不是在向皇甫嵩发问,坐于下首的安邑地方豪强、曾同在刘宽门下就学的凉则,此时出声答道:“王文都当初就学之时,在下曾与之契交,其人性情宽厚,仁爱友善。后来担任离石长,布施仁政,用刑务宽,广受吏民爱戴。”

    “如此说来,此人确实才干了得,有此大贤莅任河东,实乃本地之幸。”卫觊听了凉则说的评语之后,顿时对关西人王邑担任河东太守表示满意。

    皇甫嵩好歹也是做过冀州牧、亲自治理过一方百姓的,此时见两人一问一答,如何不知两人对其余豪强士人传达的潜台词?

    所谓受‘吏民爱戴’,关键在于吏,只要对当地豪强‘布施仁政’、‘用刑务宽’,那么是谁都会给他一个这样的评价,任何一个本地豪强都不会拒绝这么一个‘性情宽厚’的长官。

    只不过

    王邑此人,皇甫嵩虽然不甚熟悉,但可以想见,要在胡汉杂居的西河郡担任一县之长,而且还能有不错的风评,除了要安抚本地豪强以外,也要使羌胡顺服归心。能同时游走在各方之间,让各方都心服口服的人,这种手腕,可不仅仅是性情宽厚那么简单。

    皇甫嵩忍不住看了凉则一眼,表情有些玩味,凉则曾与他同为议郎,彼此共事过一段时间,对方是什么性格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作为王邑的师兄弟,他不可能不知道王邑的手段,这次他极力说服卫觊等豪强接受王邑,想必也有他自己的算计。

    看来河东这盘乱局,不仅仅只有白波蛾贼的问题。

    当然,这些都只是皇甫嵩个人在私底下的揣测,他这次来,只负责解决明面上的问题,那就是白波军。至于王邑到任后会发生什么事,能否处理好河东豪强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那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说完新太守的事,卫觊干咳一声,试探性的问道:“不知君侯此来,打算如何弭平蛾贼?”

    皇甫嵩眉头一扬,避重就轻的回答道:“兵凶战危,哪有什么万全之策?无非是‘见机行事’四个字而已。”

    卫觊知道皇甫嵩对他们有所防备,不肯将这等军事机密全盘托付,连忙开口解释道:“君侯此来,是要解蛾贼之患、保我河东太平,我等皆为汉室臣民,岂有不输诚奉献之理?”

    皇甫嵩没有接话,只拿眼盯着卫觊,想看看对方在玩什么把戏。

    卫觊有些尴尬,一时竟不好再往下说,这时有一人解围说道:“君侯欲剿叛逆,我等愿供给一应粮草,还望君侯莫要推辞。”

    皇甫嵩定睛一看,刚才接见众人时都有递过名帖与自我介绍,皇甫嵩认出此人叫做侯选,本是县里的一个小豪强,与同县李堪、程银等人彼此联合抱团,趁着天灾战乱,各自聚集了数千家流民,在河东郡算是一股较强的势力。

    平常时候,侯选这样的小豪强根本不够资格与本地望族卫氏、裴氏出席这样的场面。但如今多事之秋,他手头有一定实力,众人为了一致对付白波军,也只好让他叨陪末座。

    “这是何故?大军出征,朝廷自有军需调派,哪里还要地方奉献?”皇甫嵩摇摇头,下意识的拒绝道。

    侯选颇有胆识,在这等场面之下也能侃侃而谈:“当初牛辅、董承征讨白波,劳师无用,如今幸而有君侯来了,所以我等彼此私下商议过,除了支应粮草以外,打算各家选派部曲,随君侯出征。”

    皇帝为了防止给这些豪强加重负担,免得他们又将损失转嫁到百姓头上去,特意拨付了大量粮草。没想到在河东,这些人居然上赶着要给大军送粮送兵,这如何不让皇甫嵩心里起疑?

    卫觊适时说道:“蛾贼闻君侯已至,都聚集一处,我等只需进袭白波谷,便可克竟全功。我等部曲都是本地人,熟悉地理敌情,君侯带着他们,想必会事半功倍。”

    这么一说,皇甫嵩就明白了,他想起了段煨不久之前送来的战报,说张辽在闻喜县遭遇了正打算与胡才等人汇合的贼首李乐,以两千五百余骑击破万余贼寇,还当场斩杀李乐。

    想必是尚在观望的豪强看到此战,发觉了朝廷剿除白波的决心与武力,于是纷纷投效,打算趁机捞些好处。

第六十四章 匈奴骑踪

    “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孙子兵法九变篇】

    除了多方面的考虑,皇甫嵩还是选择了接受这些豪强的‘好意’,毕竟战功就那么大,参与这场战争的人越多,分出来的蛋糕就越小。当然,他与北军将军们分得的蛋糕一定会是最大的,只是势必会委屈了某些人而已。

    不接受这些部曲是不可能的,不仅是出于结好河东士人的这份人情,更是出于这场战争的安全考虑。皇甫嵩绝不会容许自己在与白波军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还有一股可以威胁到他全军生死的势力在他背后观望,哪怕他们看上去是自己人。

    只是皇甫嵩还留了个心眼,面对这些部曲他不是来者不拒,而是有心加以甄别,一看家世是否出众;二看部曲是否精壮,若是些充数的老弱则一概拒绝。挑挑拣拣之下,只有卫固、范先、侯选、程银等人的部曲得以选入。

    即便是这样,仍然不可避免的降低了全军战斗力,皇甫嵩一时也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好将他们与北军的精锐们隔开。为了方便调度,让他们跟在大军后面,无形之中也壮大了声势,使得大军抵达闻喜县与段煨汇合时,全军上下已有了两万多人,不失为一支受命征伐的浩荡大军。

    皇甫嵩没有入城扰民,径直将军队带入段煨事先布置好的大营中。没等诸军整顿完毕,皇甫嵩便雷厉风行的在中军大帐召开了校尉以上级别的军事会议。

    在会议中,段煨与张辽特意带了个不曾见过的年轻人进来。

    皇甫嵩一眼便瞧见这个样貌出众的年轻人,此人高大威武,两臂粗壮,看上去颇有勇力。

    经过一番介绍,皇甫嵩得知眼前这名汉子叫丘兴,是闻喜县本地豪强,此次仰慕张辽一击破敌的威名,特来率部曲前来报效,以求博取功名。段煨正要在闻喜扎稳脚跟,把闻喜当做讨伐白波的大后方,此时见丘兴主动来投,求之不得,于是自作主张将其接纳了。

    皇甫嵩在一路上接纳了数家部曲,此时自然不会怪罪段煨的举动,再加上丘兴样貌出众,皇甫嵩用言语稍作试探,发现对方确实是有勇有谋,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这时皇甫嵩环顾众人,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他问道:“张叔威何在?”

    段煨突然有些尴尬,出言答道:“张校尉追击敌军,已先带长水骑兵赶赴绛邑了。”

    似乎是担心皇甫嵩会因此责备张猛,并因此连带到他身上,段煨解释道:“张越骑本来准备招降李乐余部,当时却有斥候在远处发现了匈奴骑兵,张越骑担心腹背,所以不待招降,径直斩杀了李乐。”

    “匈奴骑兵?”皇甫嵩郑重其事的说道:“可打听到是谁的部众?”

    这由不得他不谨慎,中平年间,朝廷正面临着黄巾起义、而居于并州的南匈奴也同样是不平静,匈奴贵族担心朝廷为了剿灭黄巾而对匈奴大肆征发军队,故而以下犯上,杀死老单于羌渠,开始内讧。

    贵族拥立的须卜骨都侯与老单于的儿子左贤王於夫罗争夺单于权位,於夫罗内部权力斗争失败,只得率众赴朝廷申诉。朝廷当时由于孝灵皇帝驾崩,没有人理会他。

    直到过了一年须卜骨都侯被杀身亡。於夫罗欲回故地,却得不到准许,于是只得带着支持者流窜中原,此处寇乱。

    只是南匈奴一直没有再立单于,而是有几个老王共管,很少过问并州以外的事情。难道这支匈奴骑兵是於夫罗的手下?或者是南匈奴的韬晦策略有了意外的变化?

    皇甫嵩作为朝廷的骠骑将军、武职第一,自然有那个远见和责任去关注朝廷周边的一切敌对势力。不仅如此,身为此战主帅,他更要小心战场上出现的突发因素。

    “张校尉就是为此才出发赶往绛邑。”当时张猛眼红张辽斩获头功,所以不听段煨的劝告,独自带兵前往,说是追击那伙匈奴人,其实未尝没有要跟张辽一较高下的心思。

    不过这种事情,段煨如何敢说出来?只好借着匈奴骑兵来掩饰了:“据其传报,那支匈奴骑兵正是匈奴右贤王去卑的部众。”

    “匈奴右贤王?”皇甫嵩思考着,说道:“他不是左贤王於夫罗的叔父、老单于羌渠的幼弟么?怎么到河东来了?”

    “当年於夫罗与白波贼合兵一处,进犯太原、河内等地。后来於夫罗带兵前往河内太守张扬处,参与讨董,以求朝廷颁赐单于之位。”段煨解释说道:“只是不知何故,去年的时候於夫罗叛离袁绍,与其交战后南下兖州,其叔父去卑可能就是这个时候与之分开。”

    “张叔威做得对。”皇甫嵩点头道:“确实要提前侦知动向,如果彼等真是蛾贼请来的援军,其手下的匈奴骑兵在外游走,到时候会牵扯我军大量精力。”

    “末将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张辽突然张口,又觉得这样很唐突,毕竟皇甫嵩是成名已久的老将,自己的想法对方不会想不到,这会说出来恐怕有班门弄斧的嫌疑。

    见是说话的人是张辽,皇甫嵩不以为忤,他心里悄然转过一个念头。看在皇帝对张辽的赏识份上,他打算趁机卖个人情,让张辽在这种场合上露个脸。

    于是皇甫嵩特意做出一副温和的态度,像是长辈考校晚辈一般:“怎么说?”

    “若彼等真是为蛾贼所诱,在当时何不趁在下围攻李乐时,在我军背后进击?”张辽提出了一个疑问:“虽然末将当时已有防备,但若是为其进击,末将也得分兵去拦阻,而李乐说不得能趁此逃脱。可彼等偏偏无所作为,游弋在外,眼看着我军斩杀李乐。”

    皇甫嵩神色不变,依旧含着笑容,只微微点头,似在附和张辽的判断。

    这副举动让张辽愈加镇定,他继续说道:“而彼等若心向我军,又何必迟疑不前,不肯助战?是故末将以为,去卑一定在观望我军与蛾贼成败,好从中牟利。”

    “此诚良言。”皇甫嵩拊手赞许道:“去卑定然是想做渔翁牟利,在开战之前,我等应当派人前去说情利弊,劝其归附。切不可坐视其为蛾贼所乘,成我军之患。”

    “君侯如若不嫌,在下愿寻去卑,当面陈说!”站在末尾的丘兴突然说道,脸因为激动而涨的通红。

    “你?”皇甫嵩迟疑道。

    “去卑此人经常往来河东、河内等地,在下没少与其打交道,对他的性情再了解不过。”丘兴大声的说道,这是他主动在皇甫嵩这样的大人物面前征求机会,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所以他的语气异常坚定:“还请君侯首肯!”

    皇甫嵩沉默了没多久,立即决断道:“好!无论能否说动胡寇,你都是让我见识到了河东男儿的本色胆气。”

第六十五章 白波垒筑

    “搴旗陷阵,将军事也,长算远略,老夫事也。”【容斋续笔名将晚谬】

    从闻喜北去白波谷,不足百里日程,皇甫嵩等人第二天一早行军,大半天时间就到达绛邑,汇合张猛之后,再徐徐北上。

    白波谷坐落于汾水西岸的一处巨大台地之上,这台地幅员辽阔,一面靠山,其余三面临着河沟。台地周围无数冲沟纵横盘错,土质色泽发白,故谓之‘白波谷’。

    当初白波军首领郭太目光如炬,之所以选中白波谷,一来是此处面积广阔,能容纳数万人在此休养;其次是台地周围冲沟既便于隐蔽,又宜于战守;最重要的则是此地平缓,水源充足,不仅可供部众食饮之需,更可用来灌溉耕种。

    郭太当初占据此地,经营数年,修建白波垒等坞堡,可容众数万,以为黄巾兴复之基。

    可惜世事难料,郭太骤然战死,未曾留下一个接班人,导致部下纷争不断,好好的白波垒由于内斗也被破坏的不成样子,最后为势力最大的渠帅胡才所占。其余的小帅为了避免吞并,纷纷逃亡,另立山头。

    直到最近这段时间,听闻朝廷再度派遣大军征讨,这些渠帅这才想起白波垒的功用来,一齐尽弃前嫌,团聚在一起,以备敌军。

    “白波谷在临汾以北,处于汾水谷道正中,沿此道北上,可直通太原。”在一处高地上,皇甫嵩持鞭指着远处山塬:“占据此处,既可北遁,又能南下,攻守皆在于彼。朝廷无论是收取并州,作长远之计;还是安定河东,为当前之策,都务必击溃此地贼寇,方可成行。”

    策马在一旁的张辽与张猛抱拳受教。

    皇甫嵩看向远处白波谷的目光格外深沉,口中悠悠说道:“若彼有雄兵良将,此处还真不好打。但他们如今将无斗志,兵无战心,仍妄图凭恃壁垒,拒我军之势,实乃妄想。”

    “丘兴回来了?”皇甫嵩久久凝视着山上残破的壁垒,和一群与流民无异的贼兵,忽然问道。

    张辽赶紧答道:“还未有消息,匈奴骑兵游弋四处,丘兴或许尚未寻到踪迹。”

    “那就不等他了。”皇甫嵩淡淡说道:“谷口正处我军背后,位置重要,为防上山时遭遇不期之敌,我有意让北军中垒营在后压阵。”

    中垒营是皇帝在整编禁军及李等受降兵马时,在北军五校的基础上,重新增添的一个编制。

    它原是前汉北军八校之一,负责北军营垒防御,后为光武裁省。如今被皇帝重新恢复,无论是人员还是兵械,都是北军第一,是所谓精锐中的精锐。之所以这么优待,主要是因为这支部队直属于皇帝的舅父、北军中候王斌。

    现在王斌留守京城,中垒营被皇帝调派给皇甫嵩当做中军使用,张猛此时听闻皇甫嵩有意让这样一直精锐留守后营,直觉得不可思议:“若是将军顾忌着河东那些人带来的部曲不堪足使,为了防备匈奴,大可让扬威将军去。”

    张猛还有话掖着没说,让樊稠等人留守后方,那么此战樊稠便得不到多少军功,作为上阵的自己就能多得一些。

    他的这点小算计瞒不过皇甫嵩,只是皇甫嵩依然不为所动,低声提醒道:“留他们在后面守着,且不说他们会不会服气,就说你上去杀敌时能放心?”

    张猛立时惊醒,面对谋略、地位比他出众的人,他倒是不敢嚣张自负,歉然道:“是末将糊涂!”

    “莫要因为一时小利,而误了大事。”皇甫嵩知道张猛武勇敢战,只不过脾气太过冲动,为人又极为自负,若是不加限制,很可能害人害己。出于好心,皇甫嵩还是忍不住提点了几句:“天下岂有一人独占之功?非得与旁人分去少许,用心笼络,才能有更大的成就。”

    历史上张猛就是因为不肯分享权力,与人合作,这才导致他身败名裂。只是人的性格一旦养成,就再难更改,张猛听了皇甫嵩的谏言,只唯唯诺诺,也不知道放在心上了没有。

    皇甫嵩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身边的张猛身上,暗道一声可惜。对方谋略、武勇都还不差,稍微锻炼些年就能独自领兵作战,只可惜他的性格决定了此人只能止步于猛将的行列,一生都将与大将无缘。

    相比之下,张辽无论性格、谋略、还是武勇都更胜张猛一筹,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皇甫嵩心里极为赏识,表面上却平静淡然,就连语气和目光都跟对着张猛时一般无二,以示毫无偏颇:“你上回斩杀李乐,所俘获的蛾贼可都放了?”

    张辽精神一震,抱拳道:“自从接到将军传令,末将便依命选了两百名平民出身的蛾贼放了。事先还与他们陈说利害,只要他们能重返白波谷,在蛾贼军中散布朝廷屯田募民的大政,劝服其他被裹挟从贼的流民归顺,动摇军心,事后朝廷自会封赏官爵、良田美宅也绝不会少。”

    “这些人若是胆怯不前,半路逃了,反倒坏我军大事。”皇甫嵩说道:“没个领头的可不成,你都安排好了?”

    张辽答道:“都安排好了,不仅用重金说服了其中一个小头目,更是委托家兄带数十名亲兵混入其中。末将与家兄约好,在入谷的路上垒石为记,表明家兄确实得以入内。”

    其兄张泛,本为执金吾缇骑,由于在奉诏捉捕青牛角以及李儒、尹忠等刺驾主谋的过程中,因为一时疏忽而致主谋之一的青牛角逃走,功亏一篑,让皇帝大为失望,从此再不重视。

    张辽不忍见其兄因此无望仕进,于是找尽关系,甚至走了北军中候王斌、执金吾司马防等人的路子,终于让张泛走内部程序,调入北军,编入自己麾下,以求寻到机会,让他斩获战功,重新得到皇帝的垂青。

    皇甫嵩对张辽的办事周详很是满意,点头道:“这就好,必要的时候,这些人可起奇兵之效。”

第六十六章 解衣趋镬

    “貌合心离者孤;亲谗远忠者亡。”【素书遵义章第五】

    白波垒。

    平台之上草草搭建着几座简陋的庭院,白波渠帅胡才所在的最大一处院落里,两排持刀着甲、头裹黄巾的蛾贼,在院中的大道两旁挺胸站立。在院子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口两人合抱的大锅,锅底燃烧着熊熊烈火,锅里滚水沸腾,不住的翻涌着气泡。

    柴烟、水汽、热浪混合在一起,让这个冷清的庭院变得无比闷热,身在此中的人完全没有感觉到如今已是天气渐凉的初秋。

    青牛角看着眼前故弄玄虚、装腔作势的排场,心底冷冷一笑,他好整以暇的正了正衣冠,径直绕过那口沸腾的大锅,坦然的走入厅堂。

    他知道,眼前这套不过是当初郭太用来烹煮心怀不轨者的刑罚,后来被胡才等人沿袭下来,成为每次会议必摆的规矩,并不是真的针对他。

    所以青牛角心里十分有底气,全然不惧,一见面,就像故友重逢一样问候:“诸位久违了!一别两年多,诸位还是有如此虎威,武勇不减,真是让在下佩服啊。”

    青牛角热情洋溢的一边说道,一边偷眼将坐在堂内的众人尽皆瞧了个遍。除了胡才、韩暹这等郭太在时就已手握重兵的渠帅以外,堂内少了几张熟面孔,多了几张生面孔。

    “李乐呢?”青牛角仍旧笑着,问道:“李兄弟虽在翼城,路途遥远,但都这么久了,皇甫嵩都已至山下,他为何还没来?”

    青牛角来时是先到绛邑,再直接北上白波谷,他本来想直接叫屯兵翼城附近的李乐随他一起去的。只是从翼城去白波谷,得先往西抵达绛邑,然后才能折向北去。

    为了不耽误时间,当时青牛角选择了径直北上寻胡才,然后借助胡才的威望与自己手中‘中黄太乙’的黄巾,号召诸人聚集白波。

    没想到就因如此,李乐便死在带兵赶往的路上了。

    青牛角不知详情,脸上仍挂着自信的笑容,可是他自顾自的说了半天,在座众人的反应十分冷漠,没有一个人愿意接他的话茬。

    他察觉事情有些不对了。

    五大三粗的胡才黑着脸,突然厉声说道:“李乐死了!”

    青牛角敛了笑,脸色沉了几分:“怎么死的?”

    胡才冲底站着的一人,把手一挥:“你去问他!”

    那人正是张泛,他伪装成李乐手下头目,带着人扮作逃兵,混进了白波谷。由于众贼首想拿李乐的死来责问青牛角,所以张泛便被带到堂上,以供证词。

    张泛编了一套谎话瞒过了胡才等人,本来以为就此而已,没想到却听见胡才要把一个人请来当面质问。那人有个让张泛心念不已、怨恨已久的名字,青牛角!

    就是这个刺驾的妖道,让张泛一辈子只能做个表面光鲜、其实再无晋升之望的执金吾缇骑。

    见青牛角正面向他望过来,张泛狠狠按捺住心中想把青牛角抓起来暴打一通的冲动,低头说道:“小的名叫聂泛,是李将军麾下。”

    青牛角大致能猜出李乐可能是遇到了敌军,所以才惨遭不测,只是他有件事想不明白:“李乐没有请降?”

    张泛口中说道:“没有,李将军一直在持刀奋战。”

    他本认为这句话可以夸赞一下李乐,让众人对李乐的壮烈感到敬佩,从而给予自己这个冒认的‘亲信’一些便利。

    可谁知无论是胡才,还是青牛角,对他口中的话都嗤之以鼻。大家都曾在一起打过仗,彼此什么性格不清楚?李乐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没准是想逃跑的时候被人杀了、或者是中了暗箭,反正不可能是张泛所说的那样光彩。

    青牛角认为张泛这话是再给他的‘故主’李乐脸上贴金,所以不再理会他。回首看向胡才,面露不解:“当初便已说好,皇甫嵩一来,我等只需稍作抵抗,然后下山投诚。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长安,我等都有隙可乘,共造大业,何必殊死顽抗?”

    此话一出,张泛在一边听得惊骇异常,有隙可乘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早就打算好了投降,并且借此图谋不轨?

    “说得好听,皇甫嵩当初俘杀我黄巾十万教众,就算派了使者来,我也信他不过。”胡才气笑道:“再者说了,他也毫无劝降的意思,明摆着是要把咱们人头当军功了。”

    坐在胡才旁边的渠帅韩暹的语气倒是正常,不过意思却是十分直白了:“先生反复说此战会是董承领兵,而董承那边又有你与杨奉从中转圜,我等兄弟归顺以后照样可以保持兵众。以后就算是随你……咳,也不是不行。”

    韩暹及时住口,没有把他们内部的图谋全抖出来,他转而说道:“眼下董承未有领兵,而皇甫嵩俘杀降兵在前,斩杀李乐在后,绝非善类。到底是战是和,我看得重新筹算才是。”

    “还跟他筹算什么!”胡才抢话道:“还不是得跟他打一仗!当初我等连败牛辅、董承等将,打的董卓忧惧终日。不过是皇甫嵩罢了,一匹老马,年轻时再威风,现在也未必跑得动道!这回正好收拾了他,看朝廷还敢不敢再派兵来!”

    胡才极为骄傲自得,青牛角在一旁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答,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至于你,这次拙计导致我军判错形势,身在险地。”胡才冷冷注视着青牛角,说道:“你自己说该如何赔罪?”

    青牛角本来的设想是随便打上一仗,然后利用劝降之功诱使樊稠,提议接受白波军投诚。在此之后,七八万白波军即便遭到裁撤,至少也会留有一两万精锐随军返程,到那时便趁夜发难,很容易就能将这支朝廷为数不多的精锐解决掉。

    然后青牛角就可以彻底抛弃董承等人,带着胡才他们从河东一路南下,闯入空虚的关中腹地。朝廷那时只剩万余南军和董承旧部,根本难以抵挡,他们可以率众攻取长安,最终自立一国。

    这个时候,哪怕青牛角的算计出了许多岔子与意外,青牛角仍然自觉尚存希望,只要他能说服眼前这些人:“你们难道真要固守弹丸之地、举兵顽抗?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皇甫嵩不是董承那个废物,只要他一声令下,我黄巾的基业就亡了!”

    “黄天早就死了!”胡才睚眦俱裂,忽然拍案而起,道:“大贤良师的弟子又如何?你少拿那块黄绢吓唬我,除了郭首领和张燕,谁还会把你当回事!”

    “你们不听我的,那就等着自取败亡吧。”青牛角脸色十分难看,他转过身去,往门口走:“看来院子里的锅是给我准备的,既如此,我无话可说,请就汤镬。”

    “诶诶诶。”韩暹立马站了起来,一把将青牛角拉住,他回头对胡才说道:“你这是何必!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事还没闹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韩暹将青牛角拉回座席上,说:“咱们呢,也没说不降,只是胡老兄也说得对,皇甫嵩有杀俘的声名,咱们不可不防备着。总得先打一仗,一来不让他小觑了咱,二来若是胜了,再凭势投诚也不为不可啊。”

    两人这番夹枪带棒、连唬带吓的动作,让青牛角无话可说,只好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好!就依你们!”

第六十七章 遭际险衅

    “见兵皆老弱不堪,遽易之反生不测,此亦非旦夕事也。”【西征随笔】

    秋日的阳光暖暖的斜照在山坡上,使这片大地披上一层金色。

    胡才、韩暹、青牛角等几个有名的渠帅头目站在高处,向下俯瞰着皇甫嵩的大营。

    青牛角脸上像是笼着一层冰霜,神情忧郁;对于这支军队、以及自己的处境,青牛角看得很清楚。皇甫嵩无意招降至少是无意在未曾严重削弱白波军的前提下招降,樊稠以及其背后的董承对皇甫嵩的影响微乎其微。

    不动刀兵就能获得全胜,这可是上兵伐谋的最好体现,青牛角原以为皇甫嵩哪怕看不清这一点,也会给董承一点面子。没想到皇甫嵩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突然病虎发威,连董承都不看在眼里,这也让青牛角的筹算出现了极大的失误。

    如今失了先手,兵临城下,无论如何都是要先死战一番了。

    “却不知右贤王那里,可有派人前去?”青牛角问道,他看向皇甫嵩大营后方,目光幽幽:“若是能在激战之时,匈奴人从皇甫嵩背后发起突袭,这仗还有转圜的余地。”

    “右贤王陪我等劫掠倒是没话讲,但要他与我等同生死、对抗朝廷军队,估计未必肯答应。”韩暹知道胡才与青牛角两人关系僵,只得自己出面解释道:“他们一直不是希望朝廷给予名分,让他们回并州继承单于的位置么?哪里会为了我们得罪朝廷。”

    “名分?”胡才忍不住冷笑道:“他们四处劫掠汉人,还想奢求朝廷会给予他们单于的名分?”

    青牛角说道:“他们未曾祸害豪强,只抢些商旅小民,在朝廷的那些公卿看来,这些匈奴人未尝不可一用。兴许这右贤王就是看中了这点,才没有在河东闹得太过。”

    “我从来没指望过别人,凡事还是得看自己,以及手下那帮子兵。”胡才朝青牛角蔑视的一瞥,意有所指。

    青牛角脸色微变,不欲再待下去,转身就走。

    就在这时,底下皇甫嵩大营突然传来数阵喧嚣之声,只见李堪、侯选、程银等人身先士卒,带着几千家丁部曲从营中冲出,往山上杀来。

    这个行动是皇甫嵩等人早就计划好了的,先派这些私人部曲打头阵,探一探敌人虚实,试一试白波军在首领郭太死后还剩下几分能耐。

    壁垒后头的白波黄巾骤然看见对方大队人马,挥着长刀,大吼大叫的冲了上来。一个干瘦的小头目立即喊道:“放箭!射死他们!”

    这些黄巾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引弓射箭。他们这两年跟着胡才、韩暹互相攻伐,荒怠耕作,导致军需不足,不仅粮草短缺,就连必备的军械都难以补充。

    这回他们齐射而出的箭支杂乱无章的乱飞,才飞出不远就无力的落下,根本没有给程银等人带来多少威胁。

    程银甘冒箭矢,红着眼睛第一个冲了上来,这黄土夯实的壁垒看似坚固,其实多年风吹雨打下来,早已生出裂隙。程银带着侯选等人跑到一处土墙下,一人持盾顶在头上防备箭矢,另外几人踩着裂缝、顺着粗糙的墙面开始向上攀爬。

    韩暹见状,立即带着亲信冲了过来。他们虽然高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穿着破败的甲胄,但众人依旧悍不畏死,一拥而上。

    双方就在墙边展开一场混战,程银虽然顺利的带人突入白波军的一道垒堡,因未能斩杀主将,犹不满足,他对身边的李堪说道:“李兄弟!咱俩一起杀了这厮,把北军的头功给抢了如何!”

    “这种好事岂能少得了我?”侯选拿刀过来,说道:“咱们一起去!”

    于是三人便率兵直往韩暹的位置发狠冲杀,韩暹难挡其锐,不住的往后败退。

    皇甫嵩在底下沉着的看着战局,久久不语。

    北军步兵校尉魏桀急了,连声催促道:“将军!他们人少,不能长久抵抗,还是让步兵营上吧!”

    皇甫嵩没有答话,反倒是看了樊稠一眼,按常理说,攻破垒门之后就应该是一边倒的作战,以樊稠的性格早该请战了,可他偏偏无动于衷。皇甫嵩不经意的看了对方一眼,颔首道:“有诈,让他们收兵。”

    程银、李堪、侯选三人配合默契,杀得韩暹连连败逃,离敌人中军越来越近。就在这时,一支千余人的骑兵从侧后方斜插进来,这是胡才等人各自花费重金,用跟匈奴人交易换来的马匹打造的心头肉。

    他们个个身着皮甲,手拿长刀,依靠着精湛的骑术,猛地催动战马,登时便冲散了程银等人队伍。

    不断有人试图拦截,拿刀准备去砍马腿,有的骑兵及时提高马速、左右挥刀将人砍杀,有的骑兵则来不及回护,‘嚓’的一声被人砍断马腿,整个儿人从马背上翻下来,被人紧接着杀死。

    可惜的是,即便程银等人的部曲训练有素,这出乎意料的突袭仍旧动摇了军心。程银看着四周尽是死去的部曲,再也不敢继续追击,带着残兵往回跑去。

    “该关门了。”青牛角站在高高的台上,淡淡说道:“皇甫嵩必然知道咱们这坡上平地开阔,足以跑马,所以才不肯派精锐上来。”

    胡才对皇甫嵩的营盘看了好些会,这才不舍的说道:“可惜了。”

    话音刚落,身边就有传令兵摇动旗帜,早有准备的韩暹随即命人堵上垒门。

    “你他娘的让开!”程银与众人挤在门口不得出,情急之下,伸手随便一捉,将身前挡着的人往后丢了出去。

    那人正是李堪,他摔倒在地,一脸不可置信:“你这是做什么!”

    程银看也没看他,他只听见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心里愈发焦急,甚至抽出刀来胡乱砍杀自己人,生生的砍出了一条生路。

    待跑出门后,程银回头对才刚站起来的李堪说道:“得罪了兄弟,你的家小,我替你照看着,绝不会亏待了!”

    说完,便只见大队黄巾兵将门口堵住,李堪被围在敌军里,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再是发出一声极为惨烈的嚎叫。那声嚎叫里不知带有多少痛恨与绝望,只是在强烈的情绪,最终也戛然而止。

    “程银!”

第六十八章 乘间袭我

    “环寇之师且十万,递胜递负,无寸尺功。”【中兴叙略上】

    程银等人下山之后,此战便草草落下帷幕。

    起初上去的人共有四五千,如今只剩下千人不到,其余的主要的不是被对方突然出现的骑兵杀死,而是在逃散之时无路可去,被敌军围而歼之。

    大帐之中,程银衣甲带血,脸上的血迹汗渍尚未抹去,加上一副怒容,显得极为凶悍。他此时心里是又怒又恨,这并不是惋惜他失去了一个好友李堪,而是在心痛他那战损的部曲,悲愤之下,他竟连‘君侯’的尊称都不叫了:“将军眼见突发异变,何故按兵不救?”

    “我早已在山下鸣金,倒是你们充耳不闻,却还怪老夫?”皇甫嵩随意瞥了程银与侯选一眼,道:“两位此战立下苦功,老夫必然向朝廷上疏请封,绝不会亏待两位,还有战殁的李将军。”

    见皇甫嵩提起李堪,程银眉头一皱,只得狠狠地压住心头那口气,兀自言道:“我等部曲遭此惨败,一时之间恐不能再上阵,还请将军明鉴。”

    皇甫嵩点头同意道:“可与中垒营一同守护后营辎重。”

    暂时安稳住了程银等豪强部曲的军心,皇甫嵩这才说道:“早知白波谷坡上开阔平坦,可以放马奔驰,可老夫还是没有料到他们竟拼凑出一支骑兵,这却是老夫的过失了。”

    众将可不敢把这话当真,就连河东卫氏派来的族人卫固都忍不住在心底揣测皇甫嵩的意图。今日单看开头一战,程银等人拿下白波垒十分容易,如果对方不曾有骑兵,那么此战军功的大头就会是程银他们的。

    如果皇甫嵩看出了这一点,那就绝不会让程银等人上去,而是应该让自己的亲兵或是北军上阵,等破开垒门后再让程银他们跟在后头捡便宜,这才是正确的安排。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这就足以说明皇甫嵩可能早就知道白波军可能有后手、早就知道此战不会那么顺遂。

    河东卫氏与裴氏交好,侍御史裴茂屡次派人回去传过朝中的最新动向,关于最近的朝廷屯田大政、以及皇帝对豪强若即若离的态度,卫固都略有耳闻,甚至比程银这样的小豪强知道的还要多。

    皇甫嵩这次既是拿程银等人去试出了白波军所有的手段与伎俩,而且还能趁此削弱程银这样的小豪强在地方的实力,向皇帝卖个好。之所以没有让卫固他们上阵,恐怕还是顾忌着河东卫氏的颜面吧。

    面对着不仅打仗有一手,就连为官做人都很了得的皇甫嵩,卫固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低调处事,尽量不招惹他才是。

    “将军不需自责,我等也未曾料到白波军人马困顿,却还能凑出一支骑兵。”张辽出言宽慰道:“今日之战虽然太过突然,但好歹没有太大损失,我军至此有了防备,接下来就更容易些了。”

    “确实如此。”皇甫嵩也没有多少自责、愧疚的神色,接着张辽的话头往下说道:“蛾贼并不可惧,当初牛辅和董车骑接连进击,却屡屡无功,却是为何?他们正面应敌,从无一败,只是要么在山谷遇伏,要么则是夜半遇袭……”

    樊稠反应过来,咋呼道:“他们今晚会来夜袭?”

    皇甫嵩点头道:“他们久在此地,熟悉路径,何况今晚月色尚明,彼等更能易于辨识。另外经此一胜,他们未必会乐意坐守死地,有牛辅等人覆辙在前,故技重施也不为不可。”

    夜过三更,胡才与同样志骄气盈的韩暹,不顾青牛角的百般劝阻,极度自信的带兵摸出营寨。此时的坡下一片沉寂,皇甫嵩的大营逶迤数里,点点星火、以及半轮弦月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光芒。

    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千人在胡才的带领下,离对方大营越来越近了,他们甚至能听到对方营地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号角声和击柝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让人的一颗心剧烈的跳动着。

    这时,胡才再也忍受不住心里的紧张与兴奋,他佝偻着腰摸到营门前十几步的距离,突然挺起身子,尖啸一声。

    身后的黄巾顿时从黑夜里冒了出来,有的点燃火把、有的拿起明晃晃的刀剑,纷纷跟随者胡才、韩暹等渠帅的身影,呼啸着、呐喊着,像潮水一般冲向大营。

    一支支火箭如流星般飞射过去,营帐里顿时燃起熊熊烈火,映红了谷底,他们再也不担心夜不视路,冲进营帐,已经准备好了将四处奔散的官军全数杀绝。

    胡才见突袭成功,极为振奋,大喊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杀啊!”

    他心里并不相信这个口号,但他知道在黄巾军中,这就是能凝聚人心的旗帜,能极大程度上的提升底层教众的士气。

    果然,黄巾贼一边喊,一边奋不顾身的向皇甫嵩的中军大营冲去。

    可当他冲进去之后,才发现那顶中军大帐里竟然是空无一人!

    胡才有些发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在这个时候,周围各营突然响起了一阵阵沉闷有力的击鼓声,随着鼓声,紧接着从四面八方传来如浪潮般的呐喊,前、左、右三面突然跑出一队队训练有素、毫不惊慌的敌军。

    万余军队铺天盖地的围了上来,把胡才等人的兵众分成几块,团团围住了。火光之中,精神矍铄的皇甫嵩骑在马上,身边簇拥着张猛、张辽等骑将:“胡才、韩暹!你们这些蛾贼打仗还是老一套,这么多年了,没一点长进!”

    胡才并不答话,带着人怒吼狂叫,舞刀杀去。皇甫嵩把马往旁边一拨,却不接战,反倒是张辽、张猛二人策骑而出,指挥众人把胡才等人围了起来。

    他们只想赶快冲出包围,但是胡才无论走到那里,眼前总是一片刀墙枪林。韩暹早已满身是血,却还是拼死力战,好不容易又杀死一名敌兵,回头一看,自己身边只剩下几个人了。

    韩暹大惊失色,连忙对胡才说道:“再战无益,我们还是降了吧!”

    胡才还未答话,只见张猛在马背上冷笑道:“现在想降?晚了!”

    “你看咱们的营垒!”韩暹突然惊叫道。

    胡才往后一看,发现白波垒早已燃起比现在还要大的烈焰,无数人在火光中惊慌失措的乱跑,间或有敌军拿着刀四处砍杀。帐篷木屋燃烧之后的飞灰在夜空中四处飘散,然后慢悠悠的落到谷底,空气中尽是一股浓郁的烟味。

    看着身边尽是自家亲信的尸体,听着远处被甲士层层护卫着的皇甫嵩传来的阵阵笑声。胡才心灰意冷,突然发出一阵疯了似的狂笑,他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决绝之辞,不要命的朝皇甫嵩的方向杀去。

    张辽正欲有所动作,却见身边的张猛突然策马抢先迎了上去,一刀挥下,干脆利落的斫下胡才的头。

    他犹不满足,还准备骑马去杀韩暹,这时只见一支箭矢‘倏’的掠过,正中韩暹面门。

    张猛回头看去,只见张辽手中正擎着一把空弓,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第六十九章 私心杂念

    “是故外静而内动者,摇思而损性;奔走而逐利者,劳力而害名。”【亢仓子顺训道第七】

    青牛角扮作小兵模样,打算趁乱逃走,在他看到底下那场混战以及突破垒门闯进来的北军步兵营和射声营士兵以后,立即就知道大势已去了。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往东北方向走,只要翻过河沟,他就能顺着汾水何故往北去太原,然后绕路找黑山军。

    只要自己不死,黄巾就有希望!

    “先生这是要往何处去?”

    青牛角猛地转身,倏然看见那名叫聂泛的李乐手下头目,正堵在小路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来的正好。”青牛角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他故作冷静,说:“白波垒要完了,若是不想死,你可随我一起前往黑山。张燕与我有旧,一路上你若是护我周全,我当保举你一个渠帅。”

    张泛笑道:“我们这么多人,先生就保举我一个,未免太不厚道。”

    青牛角悚然一惊,正在缓缓后退的他突然发现周围冒出了十来个身强体壮的士卒,他们虽然都做黄巾兵的打扮,但他们那健壮挺拔的身形、彼此窃笑私语的口音,无不让青牛角发现了一个绝望的事实。

    “聂泛!你是朝廷的人?”

    “我不叫聂泛。”张泛收起了笑,冷冷说道:“我姓张,舍弟正是北军越骑校尉。”

    那些人像是得了指示,立即捉住了青牛角,将他按在地上拿绳子绑了起来。

    “还记得当初在宣平里吗?”张泛蹲下身子,犹如猎人注视着猎物:“当初让你逃了,以至我未能克竟全功,如今终于逮到你了,也算是天遂我愿。”

    这时候白波垒越来越嘈杂混乱,张泛站起身,吩咐手下人把青牛角藏起来后。复又带着人返回白波垒,四处制造混乱,并高声宣布皇甫嵩的军令,招徕普通士卒流民投降。

    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整个白波谷尸横遍野,山坡山底尽是烧毁的残垣断壁。白波军死伤两万余人,四万多老弱精壮被皇甫嵩收编,剩下的则往北方逃窜,贼首胡才、韩暹死于乱军之中。尤其让人意外的是,当初闾里刺驾、逃脱在外的主谋青牛角在这里被张泛捉获。

    众人从夜里杀到天亮,直到天际发白,战马仍在嘶鸣,手持刀柄的士兵犹自在战场上寻找装死的敌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终于停歇,皇甫嵩命人打扫战场,清点伤亡,派张辽等人带骑兵去沿着河谷追击残兵。

    “你就是当初谋图刺驾的青牛角?”皇甫嵩让人将青牛角带了上来,饶有兴致的问道:“黄巾称你青牛角、时人唤你青牛先生,而你的真名又是什么?”

    “山野村夫、将死之人,何敢留名于世。”青牛角仍旧笑着,不减风度:“久闻将军大名,今日能死在将军之手,倒也不差。”

    “你是朝廷的钦犯,自当押送廷尉狱,老夫不会杀你。”皇甫嵩说完,便让人将青牛角带了下去,之后又对张泛吩咐道:“听说此人会妖术,可得看牢了,切不可让其脱逃。”

    张泛答道:“此人若真会妖术,又岂会为我所擒?将军尚且宽心,末将自会严加看管。”

    皇甫嵩点点头,他大致晓得张泛曾在青牛角手上栽过跟头,殷鉴不远,这次应该不会出现疏漏。

    这时卫固忍不住说话了:“不知君侯打算如何安置降卒?”

    皇甫嵩眯着眼,不紧不慢的笑道:“足下有何良计?”

    看到这副神情,卫固连忙摆手,干笑道:“在下哪有什么良计,只是想到这数万降卒,若是尽皆带回长安献俘,路上不知要耗费多少粮草,是故有此一问。”

    皇甫嵩做出一副了然的模样,点头说道:“老夫无意如此,若说献俘,那也只会将那些积年贼首给带去长安。其余人等,或是从军日短、或是受裹挟的百姓,不如就地安置。”

    一旁的范先听了,面色一喜,正欲说话,却被卫固用眼神拦了下来。卫固精明,知道皇甫嵩还有话藏着,是故没有贸然接口。

    果然,皇甫嵩沉静的盯着卫固,缓缓说道:“朝廷已有明诏,要在司隶广施屯田之政,如今京兆、扶风、冯翊、弘农、河南等地皆已奉诏,河东即日归顺,自当依此而行。”

    卫固犹不甘心,追问道:“在下听说朝廷屯田之政,分为军、民二屯,各有长官,皆由陛下拟任。却不知这人选”

    皇甫嵩这时深切的感受到了来自范先与卫固两人炙热的目光、以及眼神里的暗示,他沉吟道:“朝廷一时只安排了郡守的人选,至于诸农曹掾与典农将校,老夫来时,尚未得知。”

    当然,即便朝廷已经有了人选,负责军事的皇甫嵩也没理由去关心这种琐事。但他这话无疑给了卫固极大的信心与期待,他拱手道:“凡刺史、郡守莅临州郡,无不征辟当地贤才入府为掾,这是由于彼等熟悉本地情势,易于辅佐使君治民。”

    这就话里有话了,皇甫嵩装作没听懂,似是而非的说道:“主君征辟掾属,这确实是沿袭数百年的成例。当初陛下破例为之,旨在便于屯田之政能上下通畅,指挥便利,并无侵夺之意。”

    “如今有赖君侯武功,弭平大患,但河东百姓仍处困苦之中,期年之内,恐难以恢复。”卫固在坐席上直起身子,直言道:“在此之前,河东已四年无郡守,以前的郡守,无不凭恃权宦,急征暴敛,弄得百姓窘迫不堪,以至黄巾一来,纷纷聚众叛乱。君侯别以为我扯远了,其实这才是河东致乱之源,也是我等不得不结堡自守、护一方生民的缘故。”

    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为自己开脱,而且还暗带警示之意。

    皇甫嵩知道他们有意争取郡农曹掾的位置,好按自己的想法安顿屯户,但这事不仅是他、就连新太守王邑都做不了主。

    为了不让对方误以为自己不乐意帮忙,皇甫嵩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夫不是不耐烦听你说此间详情,只是这等事,自有朝廷处置,我不好置喙。顶多代为奏陈,请陛下因时因地,有所变通了。”

    得到这么个结果,卫固也不强求,只好连声告谢。

    这时,帐下吏进来通传,说久不见踪迹的丘兴带了一堆匈奴骑兵回来了。

    皇甫嵩立即下令迎接,只见风尘仆仆的丘兴揭帐走进,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魁梧、高鼻深目的中年汉子。这汉子一身异族打扮,在见到皇甫嵩时,他熟练的行起汉人的礼节,瓮声瓮气的说着流利的汉语:“匈奴右贤王去卑见过骠骑将军!”

    丘兴也跟着行礼道:“在下幸不辱命,已说服右贤王带兵归顺。”

    皇甫嵩鼓励了丘兴几句,然后对去卑说道:“右贤王何来之迟,竟错过了一场大功,实在可惜。”

    没能在最后关头出兵帮皇甫嵩一把,这确实让人可惜,但跟这个比起来,没有贸然站到白波军一边与皇甫嵩为敌,已经让去卑大感庆幸了,他抱拳说道:“此战让小王得见上国兵威,也不虚此行了。”

    皇甫嵩‘哈哈’一笑,正色道:“却不知右贤王游离河东,既不归并州王庭、又不随河内左贤王,是为何事?”

    “小王得知朝廷迁往长安,本欲朝觐,望天子施恩,更立单于,解我王庭之乱。奈何路经河东,为白波贼寇所阻,难以前行,只得徘徊此地,还望骠骑将军恕罪。”去卑看上去是个莽汉,其实粗中有细,几句话便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皇甫嵩没有计较对方的话,虽是询问,语气却是不容拒绝:“右贤王既有此意,倒不如随我军回师长安,想必天子与朝廷诸公,都会乐见朝觐。”

    去卑正有此意,立即应诺道:“多谢骠骑将军厚爱!”

第七十章 钓台风凉

    “感衣裳於楚赋,咏忧思於陈诗。访群英之艳绝,标高名于泽芝。”【芙蓉赋】

    汉初平三年八月十五。

    未央宫,沧池。

    沧池阔及千亩,是前朝在未央宫南部开凿的人工湖,正对着前殿,符合依龙首山、面沧池水的格局。水来自城外水,从章城门引入宫中,水道入宫后称为‘明渠’,渠水由西向东注入沧池,又向北流出,经前殿、掖庭诸宫、以及天禄、石渠两阁,流出宫外。

    钓台就在沧池的旁边,与东山台遥遥相对,其上有建有亭榭,是西汉皇帝在此钓鱼游乐的好地方。

    大司农周忠、少府张昶、廷尉法衍、御史中丞桓典几个外朝大臣在钓台已经等候了近半个时辰,他们奉诏之后,彼此极为默契的、老早就过来了,也不觉得劳累,也并不是为表示恭敬。

    而是沧池这个地方,碧波万顷,北边就是龙首山,前殿就建在这上面、西边就是食池、东南二面皆是宫墙。数座台阁,如东山台、果台等建筑点缀在沧池周围,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在仲秋之季,天犹炎热的时候,沧池无疑是除了清凉殿与柏梁台以外,未央宫里最好的避暑胜地。无论是什么风,只要从沧池上掠过,都会变得清凉无比。

    清凉殿位于禁中,外臣不得入;柏梁台荒废许久,没什么看头。

    是故众人宁可借着恭迎圣驾的由头,提早来这钓台吹风赏景,也不乐意各自待在衙署一边受闷受热、一边去处理那些繁杂枯燥的公事。

    众人无不是外朝大臣,除了御史中丞桓典以外,其余的无不是秩中二千石的高官,能到这个位置上的,都各有各的城府与为人处世的能耐。

    周忠闲适自在,在栏杆边上散步观景。法衍、桓典一个资历浅薄、家世不著;一个正直清白、不苟言笑,都只跪坐席上眯眼假寐。

    唯有张昶,虽然年纪大了,但精神依旧很好,他拉着在一边陪坐着的秘书郎王辅絮絮叨叨的说着闲话:“草书讲究的是一笔所成,气脉贯通,而畅达腴润。所谓‘一笔飞白’,便是如此。”

    张昶尤善草书,在书法上的造诣不比他已逝的兄长、‘草圣’张芝要差。此时他坐在席上,说起自己所擅长的领域,神采奕奕:“行字之间互为连属,若要有所成,首先得……”

    王辅知道当初要不是他父亲王斌屡屡相劝,还是黄门侍郎的张昶未必会那么快下定决心投向皇帝,如今张氏兄弟一个是少府、一个是北军长水校尉,门庭煊赫。在王辅心中,张氏能有如今,与他父亲的提携是分不开的。

    所以看着张昶平易近人的模样,少年心气、十五岁的王辅不愿与之在言语上周旋,微笑着打断道:“张公书法精绝,就连国家都夸赞不已,时常拿张公的书帖临摹习字,并交与秘书监众人传看。小子有幸见过,今日聆训,实在是受教了。只不过”

    张昶正颔首带笑,这时听见王辅还有下文,忍不住追问道:“只不过如何?”

    “只不过小子近来习练书法,练的是八分楷体,于草书一道,实无所好。”

    张昶一愣,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半天,白费口舌不说,王辅非但不领情,还拿话揶揄他,让他尴尬不已。

    周忠人情练达,这会子他走了过来,笑着解围道:“都说王郎才行高远,不可羁系,本是最适宜习练草书不过。没料到却如陛下一般,钟爱八分楷体,字字端正,倒是与性情不符了。”

    这话明着是在夸王辅有骐骥不羁之才,其实是在暗骂王辅为了迎合皇帝,违背性情去练楷书,无形之中替张昶出了口气。

    张昶感激的看了周忠一眼,反倒是王辅脸上依旧带着自得的微笑,根本没听懂周忠话里带刺。

    北军中候王斌有两个儿子,长子王端为公车司马令,为人敦厚守礼,恪尽孝悌;次子王辅为秘书郎,性格与王端截然相反,仗着皇帝是他表亲,轻世傲物,在秘书监几乎无人与其相善,他犹不自知,还越发轻狂。

    张昶与其弟张猛能有今日,确实该感谢王斌的提携之恩,所以他才会屈尊下交,好加深与外戚王氏的联系。此时碰了个钉子,张昶心里不喜,虽然有周忠替他开解,但到底还是有些郁闷。他没在亭边坐多久,吹了会子风以后,便借口体弱,到一边拉上帘子躲清静去了。

    桓典冷眼瞧着周忠看似随意而为的解围,知道他这是想借机示好张昶,他也不说破,侧身对一旁的法衍说道:“听说那闾里刺驾的妖道青牛角,已收押入廷尉狱了?不知此僚依律该如何量刑?”

    法衍的脸色忽然有些凝重,点头说道:“与李儒、尹忠一样,谋反之罪,理当弃市。”

    桓典注意到这点细节,追问道:“可是有何窒碍之处?”

    “不、不。”法衍连忙说道:“我只是想起了此人当日逃脱时,驭使青牛的法子。”

    其实桓典心里并不相信法衍脸色忽然凝重的缘故是因为这个,然而涉及要案,他不好再问下去,只好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接着对方的话往下说道:“此事殊为特异,我也时为心奇,却不知是何缘故。”

    桓典是帝师,法衍瞒着对方本就有些心虚,见对方识趣,避过不提,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说是事先在手中涂抹药粉,只要牛一舔舐,就会发狂乱撞。此人当日便是用此法致牛发狂,顶撞缇骑,引发混乱,然后趁机脱逃。”

    “喔。”桓典应了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反倒是在一旁竖耳偷听的王辅颇为好奇,出声问道:“这药听起来颇为奇特,不知有无方子留下?”

    桓典作色道:“王郎!‘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妖道迷惑世人的术法,知道缘故即可,又何必追究根底?”

    皇帝很早之前就有诏命,让所有秘书郎陪同他一起在赵岐、桓典门下就学,桓典也等若是王辅这些秘书郎的老师。王辅再是轻狂,也不敢在桓典面前摆架子,他一改先前年少不羁的模样,恭敬的低下头:“是小子莽撞了。”

    桓典脸色稍缓,正欲出言训导,只见一人走了过来,其人虽状貌不扬,身体瘦弱,但一双眼睛亮若繁星,整个人文质彬彬,倒掩盖了平凡的相貌。这人正是秘书郎王粲,他先是一一向众人行礼,然后再开口说起来意。

    他语气温和、语速适中,让人听着非常舒服:“国家已出更衣中室,让诸公久候了。”

    ‘这才是公卿名门之子该有的风度。’

    众人心里无不如此想到。

第七十二章 头会箕敛

    “朕忧其然,故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其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汉书文纪】

    朝廷名义上统御天下,其实诏令出函谷关以后能有多大号召力和威严还真不好说,张昶与周忠都明白如今朝廷能收的上来的赋税只不过区区三辅和弘农等郡,外加残破不堪的河南尹与河东郡而已。

    但为了朝廷的体面,张昶自然不会把这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实情说出来,而是避重就轻的说道:“今年关中安静,百姓归心,税赋开征宜照往例而行。”

    皇帝轻飘飘的说道:“关中数年遭逢羌乱,岁乱民饥,黔首流离,四处就食,导致户籍极为杂乱,难可分简。不若因时因地,重新编户造籍,令籍贯得实,赈恤周全,也方便朝廷开征赋税。”

    饶是张昶以顺服皇帝为要,此时也不由得惊了一惊,这不就与当初董承所提出要清查雒阳迁入关中的户口一样么?且不说那些隐民、占民的豪强会不会同意,就说此事也不该是由皇帝亲自提出来,两边没了转圜的空间,只会把事情闹得不死不休。

    “怎么?”皇帝面对大臣时,似乎永远都是在笑着,此时的笑容里却仿佛带有别的东西:“户籍混乱,自当重遣良吏精检,勿使遗漏。若是户籍不清,朝廷又如何开征赋税?难道要随意摊派吗?”

    皇帝想起历史上三辅又是羌乱、又是旱灾、又是兵祸,光是逃离到荆州的都有十余万户,益州牧刘焉更是借关中逃亡至此的数万百姓组成东州兵。细细算起来,关中至少还有一百多万人,这还是除开那些隐户的数量。

    作为与黄琬、杨氏都有交情的桓典此时坐不住了,他插话道:“虽有流民失地而走,但三辅、弘农等郡每年都有计吏算民造册,即便有董卓擅专,此事也未有断绝。若要确保赋税开征,陛下大可命尚书台送来计簿,查阅历年户数,可为佐证,无须劳吏烦民,耗费时日。”

    皇帝看着这个以清正刚直著称的老师,问起了一旁的贾诩:“中台确有此事否?”

    尚书贾诩立即配合,想商量好了似得:“依照中台计簿所载,三辅、弘农等地除开军、民屯户,共有二十三万户,一百一十万余口。”

    “户数年年都有增减,各地上计必须查验精确,不可虚报。”皇帝这才点头说道:“今岁赋税,便以此为凭据开征,不可多,也不可少。”

    皇帝从善如流,很轻易的不再提清查户口的事,这让众人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泛起疑问:像这样扯东扯西,时不时出言诈唬人,到底是在隐藏着什么用心?

    “孝文皇帝时,算赋每人为四十钱,口赋每人为二十钱。之后朝廷屡有加征,使岁赋增加十倍。尤其是口赋,本是七岁起开征,如今却降至襁褓即开征口钱,以至民家产子而心不悦,甚或有产子则投水溺毙的情况。”皇帝也没有让人失望,前面铺垫了那么多,终于要说起了重点:“廷尉掌狱多年,应该遇见过许多这样的案子。”

    一旁坐着的法衍没想到还有他的事,赶紧回道:“唯,关中自羌乱以来,户口大减,贪吏奸胥又借阉宦之势,肆意凌虐。地方催征,急于星火,乡野小民贫乏愚昧,宁可溺婴杀子,也不愿纳口税。”

    “遇到这种事,廷尉与地方都是如何决狱的?”

    这种案件非常棘手,若是依法处置,又有些不近人情;若是放任自流,又会滋生歪风邪气。法衍想了想,谨慎的说道:“孝景皇帝曾有诏曰:‘欲令治狱者务先宽’,是故但凡遇见此类,皆使地方郡守县令以《孝经》大义相劝,命其反省改过。”

    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帝说道:“这些并不全是他们的过错,而是朝廷赋税订立太过严苛,未有照料到百姓生计之故。”

    汉代的财政收入主要分为赋与税两大类,税主要是租税,两汉以来讲究轻徭薄赋,除了非常时期有过增加以外,其余的时候都是三十税一。而赋则是口赋、算赋等人口税,还有更赋这等代替徭役的代役税。

    东汉以来,为了支持朝廷在凉并的平羌之战,以及满足皇帝个人的私欲,在租税不能增添的前提下,朝廷只好对人口税屡屡加征。如今各类沉重的杂税导致百姓生活艰难,为了逃脱重税,有的选择做士族豪强的隐户,有的选择起义造反。

    张昶听出皇帝话里有话,又联系到皇帝对屯户在人口税上的优惠政策,福至心灵,立时明白过来,抬声应道:“如今关中疲惫,亟待恢复,陛下减免屯田百姓之口算,百姓无不诚心拥戴。本朝列位先帝也曾对此酌减或蠲免,陛下欲经营关中,布施仁政,宜爱惜民力,重订赋税之规。”

    周忠比张昶想的还要深远,他发现今天到场的人无论是随驾前来的尚书右丞鲁充、还是他与张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掌管着朝廷的财赋粮储。

    至于法衍与桓典为何会在场,周忠的理解是,皇帝不仅是要在原来的赋税基础上修修补补,而是要以律法的形式重订赋税。

    重制赋税,这可是关乎国本的大事,非得要那几个录尚书事的秉政大臣讨论出一个结果,然后付诸博士、议郎等大臣公议,最后才能正式确立。可怎么看皇帝今天这做派,像是要绕过这些繁琐的程序,直接让他们执行下去了。

    桓典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也没有料到,皇帝这几天低调沉寂,突然就毫无预兆的想搞出这么大的事情。前面的话无论先是以建设仓储为题目,带出今秋赋税的事,还是又假作要清查户籍,敲山震虎,都是在为此事铺垫。

    新税法这个事情,恐怕皇帝与贾诩、荀攸等人早有了预案。只是桓典不明白,为何皇帝不愿走正常的程序?难道皇帝认为仅凭他不再提清查户籍这件事,就能让士族们接受按皇帝意愿新订的税法了吗?

第七十一章 复升台榭

    “内治官府,外收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此其分事也。”【墨子非乐上】

    没过多久,只听远处传来阵阵黄门鼓吹在行走时用乐器发出的音乐,周忠等人知道皇帝要来了,一齐走出钓台之外,垂手迎候。待皇帝出现在众人面前,桓典率众人稽首拜倒:“御史中丞臣典、少府臣昶、廷尉臣衍、大司农臣忠等叩见陛下。”

    “都起来吧!”皇帝穿着一身宽大舒适的燕居常服,没了衮服冕旒的衬托,少年比往日减了些许威严,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他看着眼前几个股肱大臣,爽朗的笑道:“虽说是入了秋,但天气还是要再热几日,而我整日又在宣室、石渠阁这些地方待惯了,想换个新鲜。正好听穆顺说起沧池里的景色不错,风也凉快,这才把诸公唤来,有些大事,留着去了渐台再说。”

    渐台是池中央的临水之台,除了建章宫太液池、上林苑昆明池以外,在沧池中央也有这么一处平台,上建楼宇,是为沧池渐台。小黄门穆顺早已叫人备好的船,将众人载到沧池中央的渐台上去。

    登上渐台四处远眺,前殿巍峨矗立,前殿两旁数处殿宇宫阁,参差衔接,在水光潋滟之中若隐若现。

    皇帝与众人步入一处亭榭,与众人依次坐下。

    穆顺使人放下亭榭周围的竹帘,挡住呼呼作响的凉风,好让皇帝的声音更为清越:“积贮储蓄,乃天下之根本,仓廪实而财帛足,则何事不可为?何为不可成?今募民屯田,正是使关中末技游食之民,转耕南亩,假以时日,必畜积足而人乐其所。”

    屯田的政策是皇帝首倡,一力推行的朝廷大政,可以说是与皇帝本人的文治挂钩。听皇帝这么说,少府张昶立时以为皇帝这是在自夸自得,他出言道:“臣闻:‘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古贤君治天下,至纤至悉,专顾根本,故其畜积足恃,户口殷盛。”

    张昶善于为人,尽管他因一时胆怯,错过了当初投靠皇帝的最佳时期。但通过事后补救,以及其弟张猛的渐受重用,这才得以保证自己在朝廷的权位。在此之后,张昶便成为了皇帝最贴心的臣子之一,认真贯彻着皇帝给予的每一道诏令。哪怕他在上林屯垦一事上曾对关西世族有过一丝畏惧,但在见到皇帝与马日的博弈获胜之后,便再也没有一丝顾虑。

    卫尉赵温虽然也是像张昶这般支持皇帝,但赵温是有条件、有目的、有限度的支持。因为他背后有其兄赵谦交给他的赵氏基业、有庞大的关东势力给他充当后盾,所以赵温有足够的资本,能在某些时候拒绝皇帝的要求、甚至能与皇帝做交易。

    而张昶却不行,他以前只是董卓仰慕其父张奂的威名,于是恩赐般的给了他一个黄门侍郎的位置,他在朝堂没有任何游走各方的能力,是远离中心的边缘人物。为了保证张氏的富贵,他只能选择无条件的支持皇帝、唯皇帝之命是从、甚至于阿谀外戚王辅。

    古往今来,在朝堂政治中有这么一条定律,那就是无望升迁的边缘人物,一旦得以进入权力中心,就必然会对权力的来源产生绝对的敬畏与服从。

    这一招无论是今世还是后世,都是上位者掌控权力、扩张羽翼亲信的最优方式。这种边缘人物跟那些一生下来就能走进权力中心的人比起来,可以说是毫无根基与名望,是故一旦被提拔上来后,直接就是铁杆亲信。因为他只有依附于提拔他的人,才能继续保持所获得的权力。

    皇帝就是这个权力的来源,张昶就是这么一个边缘人物。

    他是皇帝在朝堂上颁布每一道政令的鼓吹旗手,此时也不例外:“屯田之政,正合贤君治民之术,宜推之海内、施之天下。此乃当世良政,伏愿陛下惜之,不可荒怠。”

    同样身为边缘人物的法衍此时也开口说道:“屯田之政,利国益民,此次皇甫骠骑破白波,获降卒数万,正可归入屯田,以安一方。”

    皇帝笑道:“在河东屯田,这是早有的成算,我心中已有相应人选,等见了皇甫嵩,得知河东情势再做决议。今天在这就不提了,我们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须得诸卿商议。”

    大司农周忠从皇帝这话里体察出一丝不对劲来,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他偷偷观察着在场众人,眼神从侍中荀攸、尚书贾诩等人的脸上一一掠过,他发觉这些皇帝最赏识的亲信无一例外都面色凝重,像是知道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三辅民庶炽盛,兵谷富实,近百年来皆是抵御羌胡的首当之要冲,朝廷历来在此囤积粮草、军械无数。”皇帝借着先前的题目,依旧说起了储备:“此外又有董卓搜刮财富,聚之坞,上述积蓄如何,大司农心里可有个准数?”

    这是在临场考察周忠是否称职了,周忠不紧不慢的答道:“臣谨诺,近年以来,董卓接连对关东用兵,所耗甚巨。朝廷今年又是征募新兵;又是营缮椒房等宫,举办亲政、册后大典;又与与李、匪徒、白波几次大战,以致钱粮几经调拨,虽仍有谷十万余石,但若不加以节省。恐怕、难抵今后之需。”

    皇帝点点头,说道:“眼见就要秋收了,除了开征租税以外,朝廷还应多购余粮,一来平准市价、二来充实仓廪。我有意在长安城北新修太仓,用以存储麦粟,以备饥年。大司农,此事交由你,还有太仓、平准令去办。”

    周忠小心应道:“臣谨诺。”

    如果仅是如此的话,倒还好说,可皇帝似乎还有话说:“为了吸引流民,减轻屯户负担,一个多月前,我便让中台拟诏;凡屯田之民,算赋减半、口赋蠲除,其余税赋徭役一概减免,单只用缴纳垦地所出。”

    “却不知如今的成效如何?”皇帝问道。

    周忠与张昶对视一眼,说道:“陛下此诏一出,不仅是关中、就连凉州、并州等地流民得闻,皆云集影从。上月以来,劝农令合计民屯屯户约增数万户,其中以京兆为多。”

    皇帝很满意这个结果,点点头,看向少府张昶:“所谓‘八月算人’,每到八月,少府、大司农都要开征各地口赋、算赋。而朝廷现如今这般的情况,你们也都知道,可有什么对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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