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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三章 唯官山海

    “愿罢郡国盐铁、酒榷均属,务本抑末,毋与天下争利。”【汉书】

    水面上吹来的凉风掀起亭榭边上的竹帘,白茫茫的天光水色从帘下显露出来,亭子里安静异常。

    皇帝刚才已经明确提出了,为了增加关中人口,恢复民力,就不得不修改算赋与口赋的起征年龄与税额,通过调节人口税来鼓励生育,不仅是后世,就算放在以往都是有相应成例的。

    所以桓典等人无不接受了皇帝的建议;免除孕妇、老人的算赋,将口赋的起征年龄提升到十岁至十五岁,算赋每人每年四十钱,口赋每人每年十钱。而且皇帝还独树一帜的提出当妻子有孕时,丈夫当年的算赋也予以减半,甚至免除丈夫当年的徭役与更赋,以鼓励生育。

    这些都是皇帝意图通过税收来调节生育的措施,等到以后他的权柄扩大,手头上有足够多的国有土地,他就可以推行均田制。用土地来刺激百姓多生,生下来的孩子分家之后政府便拨给田地耕种。只有归朝廷直接掌握的自耕农与户口越来越多,朝廷才会有足够的兵源、财源,国家才会越发富强。

    当然,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功夫是很难见到成效的,皇帝也不怕等,不过未雨绸缪而已。

    将人口税的事情吩咐下去后,皇帝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神情庄重,眸子里还带着一丝坚定:“河东解池,在安邑、解县之间,黄河之水遇山东流,遂成一大曲,这边是盐池。朝廷如今既已安定河东,为修养民力,自然要在这方面下功夫。我有意效孝武皇帝时的成例,重修盐法、设立盐官。再于三辅经营设立铁官,经营官输,重定盐铁之法。”

    “陛下。”周忠心里一慌,赶紧说道:“这可是要施行天下之策,不可不慎,宜先下公卿议论才是。”

    在河东搞官盐跟他没什么关系,就连在三辅、关中搞盐铁官营也跟出身扬州庐江的周忠毫无利益瓜葛。但天下迟早是要重归一统,此时若不加以遏制,等到那时政策推行下去,他庐江周氏也会受到损失。

    桓典见周忠神色焦急,知道他有难言的苦衷,因而率先说道:“古之天子不言有无,诸侯不言多少,钟鼎之家不与百姓争利,这是先贤治民之道。若是盐铁归官,则黎庶穷怨,百姓不安,实在有悖陛下爱民之心。”

    “盐池乃天资地货,地近京畿,理应由朝廷爱而护之,遣官经营。”向来低调的尚书贾诩,此时突然说话了:“如今四境多事,府库罄竭,而天下各州,除司隶以外,余者牧守皆无奉纳税赋之意,就连各地上计之吏,都有三年未见。敢问诸位,陛下欲兴大业,安定天下,所需钱粮应从何而来?”

    皇帝有意重开盐铁官营的经济制度,增加赋税,削弱豪强在经济上的垄断地位。这件事情没有人支持他是行不通的,之所以不让董承出面,是担心盐铁这块肥肉如果让董承从豪强口中抢过来了,皇帝势必要与其利益共享。

    然而屯田的前车之鉴已经清楚明白的告诉了皇帝,董承确实是条会咬人的好狗,但他却管不住手底的人。如果让董承的手伸进盐铁官营里头去,过不了多久就会养出一片蠹虫出来,到那时候不仅无益于朝廷,更是给豪强们树立了一个攻讦的标靶。

    东汉时期不是没有推行过盐铁之政,但仅仅只维持了数十年便不得不在多方压力下废除,这其中除了孝和皇帝君权不振以外,更多的是盐铁官营中负责的官僚贪腐横行、所出的盐铁质量太差,引起民怨的缘故。

    皇帝相信自己的权威是与日俱增的,所以就只需要防止奸官猾吏混入新的盐铁官营中去,以免遭到他人的攻讦。

    他知道在抛开董承之后,在这件事上,自己与士人们再无缓冲,他将面临整个朝堂对他造成的巨大阻力。所以三辅与弘农不好妄动,而新收服的河东虽是豪强林立,在朝中却无多少根基,又有产量丰富的盐池,正好可以给皇帝当官营改革的试点。

    桓典不满的看了贾诩一眼:“如今关中安定,各地推行屯田,假以年月,必然人口滋生,府库丰盈,又何须另专盐铁?”

    “桓公。”皇帝对自己的老师还是表现的很客气与尊重的:“朝廷如今唯仰关中捐输府库,实在入不敷出,若是有了盐铁之利,一年之中,当有数百万钱。而况河东近在畿甸,朝廷若置之不理,犹如再失。”

    “孝和皇帝时虽罢盐铁之政,但朝廷仍在各地郡县设置盐官、铁官,不过是将制盐、贩盐交付商贾,单只收纳税赋。”周忠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皱着眉头,接口道:“此政既免经营之功,不与民争利,又尽得盐铁之税,充实府库。陛下若要开源,大可依孝和皇帝故事,专营之事,臣以为殊不可行。”

    皇帝听罢,从座席上缓缓起身,踱步走到竹帘边。透过竹帘的间隙,他感受着阵阵凉风,看着碧波万顷的沧池、以及那巍峨的未央宫。

    渐渐的,他平复了心绪,转过身去,看着一干等着他发话的臣子们,再度露出笑容来:“昔孝武皇帝时,海内安静,府库充盈,犹创盐铁官而加以课税,这不是与民竞利,而是担心盐铁巨利扰乱世俗。孝和皇帝之后,朝廷屡有征伐,财源枯竭,皆为罢盐铁之故。”

    孝武皇帝开设盐铁专营的初衷就是补充国库,方便他对匈奴开战,可到了皇帝嘴里,却被拔到这样一个高度。桓典一脸惊诧,而皇帝却微微仰着脸,丝毫不为自己的言过饰非而脸红。

    张昶思索再三,在心里反复掂量着,终于作出决断:“当年孝和皇帝罢盐铁之政,是因为有吏多违上意,盘剥黎庶,引起物价沸腾,百姓怨望。可罢了之后,此事依旧未能杜绝,可见非制度之错,实乃奸吏之过。”

    这无疑是要对当年废除盐铁专营翻案,看似很公允,其实已经是在为皇帝说话了。

    少府掌管天下山海池泽之利,私人无论是采矿还是煮盐,都离开不开少府的首肯。有了少府张昶的表态,周忠心里越发焦急了起来,但他到底不敢跟皇帝直言抗辩,只得把求助的眼光看向桓典。

    桓典当仁不让,道:“若是如此,朝廷大可派使者监盐官,一来确保盐税,二来也能杜绝胥吏奸猾。”

    “那若是使者监守自盗呢?”皇帝反问道:“难道又要另派使者去监使者?”

    桓典这时伏在地上,稽首说道:“国有奸猾,是臣子之过。但盐铁之政,非得有中台之诏,诸公议论不可!”

    皇帝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反正今天只是表明一个态度,并没有想过会一举成功:“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第七十四章 外宽内深

    “将用民能者,则授官不可不审也。”【管子权修第三】

    众人依次行礼告退,看似劝阻成功了的桓典与周忠脸色未有欣喜,反倒愈加凝重,他们知道皇帝不会就此罢手。这只是一个试探,接下来还会有更深层次的博弈。

    皇帝依旧站立在栏杆边,他今天特意绕开董承,亲自出面接见外朝大臣以宣明改革税制的决心,是有充足的把握的。从孝武皇帝开始,外朝的权力便逐渐被内朝侵夺,导致尚书台权柄过大,背离了设立的初衷,成为新的政府中枢,录尚书事的大臣也成了另一个意义上的丞相。

    为了防止这一现象,皇帝就不得不采取分权的措施,要么将尚书台拟诏、决策的权力交付新的秘书机构;要么就将尚书台原本侵夺的权力,分还给外朝。

    皇帝同时在做这两者,秘书监未来的功用自不用说,但是倚重外朝,逐渐加大九卿的权力,这件事情早在王允尚在朝中的时候就已经有端倪了。周忠、张昶、法衍这些人无不是皇帝倚重的九卿,而皇帝每次几乎都是绕开权重的尚书台诸曹,而直接对有相同职权的九卿发号施令。

    这一次也不例外,皇帝打算再次让征发税赋的权力尽数交还给大司农与少府,并以此作为权分外朝的政治信号。

    可惜皇帝到底是低估他们在盐铁利益上坚定的态度,以致于将内朝权力交还外朝公卿这样的好事都无法打动他们。

    皇帝望着沧池思虑了许久,仿佛不胜感叹。良久,他才转过身来,对侍立在一旁的尚书贾诩、侍中荀攸二人说道:“比起盐铁之利,我今天的举止,倒像是示之小惠了。”

    “倒不如”侍中荀攸头一个说道:“让一步?”

    他解释道:“当初陛下也说起过盐铁专营也有大弊,朝廷若要重置,亦不可一味照搬往例。陛下曾提出的补救之法,臣等皆以为得当。如今既然推行受阻,何不以此晓谕众人,权做让步了?”

    皇帝不置可否,他本就打算将盐的生产与销售的权力分开,官府负责生产,商人负责采购销售。同一个地方设置不同的盐场和盐官,在相同销售价格的前提下,商人自然会选择采购质量更好的盐运出去销售。而产盐质量差的、份额没有达到预期的盐官,则会依据相应的政绩考核制度来问责督促,以提高质量。

    如此既能防止盐的质量下降,又能确保政府的收入,再根据皇帝以后对平准、均输等官的改革,把握市场行情,根据不同地方的状况予以不同的采购价格。比如西北盐泽的出产价比荆州的要低,荆州商人为了逐利自然会到西北来采购,他们来的时候必然会带着货物特产在西北贩卖,这样就能促进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地域之间的交流。

    这是政府通过有形的手来调节市场经济与商品价格的方式,也是皇帝心中对盐铁乃至于对今后社会经济发展的初步设想。

    “过了今天,朝中要议的就不仅是盐铁。”尚书贾诩委婉的说道:“陛下这时候要让,那就是示弱于人,不仅不会让彼等服膺,反倒会……”

    “你说得对。”皇帝立刻听出了贾诩的弦外之音,想不到贾诩在这方面要比荀攸更胜一筹:“这已经不是盐铁的事了,且先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应对吧。”

    荀攸觉得这般处置有些将矛盾激化,上升到朝堂斗争的意思,他冷眼瞧着贾诩,不知道对方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皇帝走了第一步,就等着对方接招,此时也似乎轻松了许多。他走出亭榭,身后跟着贾诩二人,说道:“盐铁的事情这几天就会有眉目,到时候推行地方,大概又会兴起波折。尤其是河东,这个地方若是安置不好,盐铁之政就只是有名无实。”

    “朝廷费尽心力弭平河东匪患,总算重获蒲阪盐池,这都是少府私财、朝廷资赡所在。”荀攸跟在后头说道:“若是治理无功,岂不是白费了骠骑将军的苦心?”

    皇帝深以为然,接着荀攸的话,对贾诩问道:“王邑这个人,才华是有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担起这份重任。”

    王邑作为凉州人,在朝中并无多少人脉根基,又因地域的关系而饱受偏见。如果不是这次贾诩的举荐,王邑根本不会出现在皇帝的眼前,更遑论为皇帝所用了。

    作为王邑的荐主,贾诩笑着回道:“王文都在西河郡能使胡汉融洽相处,百姓拥戴,足以见其才。只是河东郡不比西河,现在又有盐铁大政。他能否担起重任,除了他本人,更多的还是在于陛下的看重。”

    “只要他能把此事办好,我不仅会看重,更会重用他。”皇帝笑着说了一句,贾诩在这段时间在利益的驱使下,立场终于有所松动,对于皇帝执意削弱豪强这一难度巨大的事业,贾诩不再像最初那么畏之如虎,反倒偶尔会给皇帝出主意。

    虽然贾诩肯定留了一手,但皇帝依旧很满意对方的转变,他随即敛去笑容,叹道:“河东那个地方,他若是真做出成绩了,那就是真了不得。”

    皇帝心知王邑在河东不仅要办盐铁,还得忙于恢复生产、推行屯田,更要花心思应付那些豪强,与他们虚与委蛇。千头万绪,任何一件事情做不好都会导致身败名裂,贾诩莫名的信任王邑,而皇帝却对这个没有多少印象的历史人物不抱什么信心。

    众人走到岸边,正准备上船,却见皇帝站在原地不动,愣愣的出神。

    站在船边的穆顺小心翼翼的唤道:“陛下?”

    “我刚想起一件事。”皇帝暗中舒了口气,回过神来笑道:“河东郡百废待兴,各地县令、农曹掾、典农将校等官缺的可不是一个两个,本来是想着该地县令,在任上的、继续留任;缺县令的、由朝廷调派。其余等官本该是如此,现在想起皇甫嵩当日面陈的河东局势,却发现还是我想简单了。”

    荀攸皱起眉头,与同样不明所以的贾诩一起看向皇帝。

    “这回皇甫嵩在录功奏疏里说;”皇帝笑着眯起眼睛,这是他每逢心里有了一个好算计时,都会出现的表情:“河东卫氏、范氏等皆奉派部曲,助力此战,颇获战功。既然如此,朝廷不如就地赐封,以卫固为河东郡农曹掾,范先为河东郡典农校尉。”

第七十五章 病染膏肓

    “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谏论】

    入秋之后,司徒赵谦的病情就开始每况愈下,以前倒还能偶尔下地走动,现在只能虚弱的躺在床上以米汤度日。

    小黄门穆顺一进赵府,就察觉出院子里紧张压抑的气氛,来来往往的苍头仆役脸上都带着哀戚的神色。人们似乎都在酝酿着一股情绪,就等着病榻上那个人撒手人寰,然后好放声恸哭。

    赵谦的几个儿子都在蜀郡,只有兄弟赵温侍候在身边。

    穆顺刚一进来,就急匆匆问道:“赵公如何了?”

    赵温本也是心机深沉人物,此时也不由红了眼圈:“以前还有精神让人读书给他听,今天却一直在昏睡,连水米都进的少。”

    “脂公呢?”

    “在。”太医令脂习就在旁边,闻声应道。

    穆顺瞅了他一眼,问道:“赵公久病缠身,医药调养,可一直是由脂公料理着的,如今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生老病死自有天数,赵谦本就是因为长期劳累而引发的恶疾,积重难返,再好的良药也是无效。可听穆顺这话怎么倒像是赵谦还没死,就已经指定要脂习负责任了?

    脂习心里大为不满,虽然明面上不敢得罪这个皇帝跟前的宠宦,但语气不由得冷了些:“穆黄门,赵公年纪大了,本源已亏,平日里全靠膳食养着。本来想着入秋后天气转凉,会对赵公的身子好些,没料到这几日骄阳炎曝,阳气上升……”

    “你就说怎么办吧!”穆顺听不懂这些医家术语,不耐烦的问道。

    脂习皱起眉,抬眼瞧了沉默不语的赵温,说道:“现在还有几天热的时候,只要赵公这几日忧烦不增、胃口不减,等到天凉,定会有起色。”

    这话听上去像是个好消息,但在穆顺听来,这显然是宣告了赵谦的死期,他怕是很难熬过这几天了。

    穆顺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惋惜的说道:“几个月前赵公还精神十足,与国家商议朝政,没料到现在却……诶!国家知道赵公病重,特让我带了些药材来看望。国家有谕,但凡缺了什么,可一并知会,国家将尽力满足。”

    赵温听罢,立即做出感动的神色来,他知道穆顺此行主要是探视赵谦的病况,于是将穆顺带到后厢赵谦的病榻前。

    此时赵谦眼窝深陷,面色黯淡,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衾,却几乎看不见一丝起伏,短短这么些天,他居然瘦的不成样子。

    穆顺暗自将赵谦这副形态记在心里,眼底却挤出几滴泪来,口中发出一声叹息:“诶”

    这一声不小心惊醒了赵谦,昏睡中的赵谦动了下眼皮,赵温见状,立即俯下身子唤道:“大兄,穆黄门奉诏来看你了。”

    赵谦的眉头皱了下,像是梦魇般,很艰难的醒不来。穆顺瞧这样,也不忍心打扰这个老人,但谁让他身负‘皇命’而来,不得不与赵谦说上几句话:“赵公?”

    这一会的功夫,赵谦挣扎着张开了眼睛,艰难的动了动喉头,嘴巴一张一合,把目光落在穆顺身上:“穆黄门。”

    穆顺点点头,没有说话,先任由赵温使唤奴仆给赵谦擦了脸,再奉上温热的汤药,让赵谦饮了几口。见赵谦缓过劲来了,穆顺这才说道:“国家一直都惦记着赵公,说‘当初若非赵公理政中台,处理机务,朝廷和关中怕是很难才能安定下来’!”

    赵谦刚喝了几口汤药下肚,此时正依靠在枕头上,任由赵温揉弄着胸口,好久方才长长的吐出一股腹膈之间的浊气。赵谦神色木然,有气无力的说道:“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穆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仍笑着说道:“小子哪敢用这话诓骗赵公?这可是国家让小子带来的原话,还特意嘱咐我不得更改一字。”

    赵谦这才像是确认了什么事一样,枯槁的脸色增添了几丝颓废,他缓缓问道:“敢问陛下可还吩咐了什么?”

    这态度就越发奇怪了,按常理,病重的大臣遇见皇帝派来探视的内臣,不该是要说些感激圣恩的官样文章么?怎么到了赵谦这里,反倒这么不在乎皇帝的礼遇?

    若不是看在对方是皇帝殊为重视的大臣、又是奄奄一息的老人,穆顺早就摆脸色看了,此时他忍着不忿,照实说道:“国家说了,让赵公安心静养,屏绝忧烦,等病好了,再与赵公商议大政。”

    “静养?”赵谦露出一丝苦笑,竟是没理会穆顺的话茬,自顾自的说道:“老夫中平元年为汝南郡守,历职宦署,在朝日久,这蜀郡父老、宗祠祖茔,已近十年未曾见过了啊……”

    “等汉中道路通畅后,我再随大兄返乡。”赵温眼含热泪,悲戚道:“现在大兄先把病养好才是正经。”

    穆顺不喜欢在这个悲伤压抑的环境里待下去,见话已说的差不多了,便找个机会准备告辞。

    赵谦吃力的拦住了他,激动的说道:“请穆黄门代为转告,陛下殷殷之情,老臣铭感于心,断不敢忘!”

    穆顺越发觉得奇怪了,弄不懂赵谦为何是这般反应,他年纪还小,城府心机都还比不得赵谦这些人,自然不会明白那几句寻常对白中的寓意。

    “这几天出什么事了?”穆顺走后,赵谦半靠在榻上,两眼放空,问向赵温。

    “也没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皇甫嵩击败河东白波,得胜归朝……”

    赵谦看向赵温,不满的问道:“你还在瞒我?若只有这事,陛下今天何故让那不知世事的小黄门来看望我,又何故带这话来?”

    “这些事情都有我照看着,吃不了亏,太医令说了,大兄现在要静养,不能增添忧烦……”赵温还未说完,就又被赵谦打断了。

    “这忧烦又是谁能躲得过的?”赵谦长叹一声,说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不过。你也莫要瞒我了,趁我还活着,多给你、给我们蜀郡赵氏出些主意,博得立身之地才是最紧要的。”

    赵温听着这些犹如决绝的话,心中一痛,背过身去瞧瞧抹了把眼泪,将近来弄得沸沸扬扬的几件事都说了出来。

    在听到皇帝打算重设盐铁专营,遭到几乎所有人的劝阻后,赵谦喃喃自语道:“不,一定还有别的缘故,陛下不会这么莽撞。”

    他低着头思量着,没多久头脑又开始晕眩起来,赵谦难受的问道:“皇甫义真弭平祸乱,班师回朝,可有什么封赏?”

    “这事倒也奇怪。”赵温亲手拧了一条毛巾敷在赵谦的额头上,小心的观察着赵谦的神色,说道:“无论是樊稠、还是段煨,就连以部曲随军的河东卫氏、范氏等人都因功受赏,作为主将的皇甫嵩却没有任何赏赐下来。”

    他想了想,复又补充道:“不仅如此,皇甫嵩未有一句怨言,入宫面陈陛下之后,闭门自守,谁也不见。反倒是太尉他们反复上书,要给皇甫嵩封赏。”

    “黄子琰他们是怎么说的?”

第七十六章 启聩振聋

    “贤士大夫主持风教,固宜默握其权,时与厘定,以为警愦觉聋之助。”【论戏剧之有益】

    “他们说,都依大兄你的意思。”赵温有些不忿的说道:“其实他们也是这个打算,虽然不像太尉那样露骨,但听说杨侍中已经几次在陛下跟前提起过,要给皇甫嵩加封了。”

    “皇甫义真如今已是骠骑将军,本又是食邑万户的槐里侯,是所谓官无可加,爵无可封。”赵谦沉着脸,缓缓说道:“陛下总不能让他做大将军。”

    当初派皇甫嵩领兵征伐河东的弊端,在这时就呈现出来了,皇帝虽然成功遏制了董承实力上升的势头,但现在却不得不面临着如何封赏皇甫嵩的窘境。

    其实皇甫嵩很好安置,毕竟留给他的选择不多,真让他做大将军,且不说别人,就他自己都不会乐意。

    而且众人心里也大致都能猜出来,皇甫嵩最终的归属只能是放弃兵权、出将入相,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只是目前唯一的问题就是,某人愿不愿意给皇甫嵩挪位置。

    “他们都在盼着我死啊。”虽然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赵谦仍旧有些心痛。

    赵温迟疑了下,小声说道:“陛下其实可以推恩,将封赏分给皇甫嵩的亲族。虽然皇甫嵩无嗣,但还有个从子皇甫郦……”

    “子柔,不要再说了。”赵谦缓缓摇头,眼前这人是他再亲不过的兄弟,他说话也不再藏着掖着:“谁也不会乐见我与黄子琰在朝堂并立,无论是陛下、还是马翁叔、抑或是……杨氏。”

    赵温怔怔的问道:“杨氏是担心你与黄司空争风头,可陛……太尉又是为何?你若与司空不和,岂不是正中其心意?”

    “兄弟阋于墙。”赵谦深深的看向赵温。

    赵温明白了,接口道:“外御其侮。”

    太尉马日与尚书令士孙瑞两人就是如此,虽然彼此在内部有过分歧与算计,但并没有摆上台面来,更没有因此耽误关西士人的整体利益。如果赵谦还继续在这个位置上,那他和黄琬的相处模式也会是这样。

    赵谦难得说这么久的话,赵温怕他支撑不住,想劝他休息,却被赵谦摆手拒绝,他接着说道:“杨氏、桓氏,那个不是百年经传,豪强大姓?若不是我身子实在不好,又没什么门生故吏可以留给你的,最后也不至于跟他们走到一起去。你以后万事都得小心,不可盲听盲从,要多为我赵氏打算。”

    赵温也是个善机谋权变的人,此时眼含热泪,心乱如麻,无论赵谦说什么他都一概应下。

    “现在陛下欲推行盐铁,受到多方拦阻,正是要我等出力的时候……”赵谦突然猛烈的咳嗽了几下,赵温又是拍背又是抚胸,还扶着他起身向盂里吐了口痰。这么一番动静折腾下来,再躺回床上时,赵谦头脑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他揣摩出皇帝今天特意派亲信黄门来见他大概是什么意思,是想暗示他因病离职,把三公的位置腾出来让给别人。可这么做,皇帝开出的条件又是什么?总不至于妄想着让赵谦白白送出权位吧?

    除此之外,皇帝正陷入因盐铁而导致的不利局面之中,正是寻求在朝中说话尚有分量的赵谦支持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暗示赵谦退出,若无别的理由,那简直就是招臭棋。

    以赵谦对皇帝的了解,对方一定在事先开出了极为优渥的条件与暗示,否则绝不会这么做,更不会借穆顺的口来提醒他。

    赵谦努力思索着自己是否错过了某件极为重要的讯息,他这些天卧病在床,整日昏睡,早已不曾过问政事。此时他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纰漏,只得继续问道:“陛下在提议重设盐铁之后,还做过什么事?去过什么地方?下过什么诏书?”

    他知道皇帝做事喜好步步为营,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都会酝酿出极大的变化。这样做的好处是深思熟虑,旁人看不透皇帝布局,只能感叹圣心难测,由此愈加敬畏;坏处却是让支持者很难判断、解读皇帝背后的用意。

    皇帝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每次要么是当面暗示,要么是若有若无的作出提醒,就比如今天派来的穆顺。

    赵温身为卫尉、外朝官,平常无事根本不能出现在皇帝左右,再加上皇帝对自己的**看管极严、不许近侍乱传,所以哪怕是与他相善的秘书郎王粲,也不能毫无顾忌的告诉他全部。对此,赵温只得从自己伴随皇帝的几次出行中找寻蛛丝马迹:“陛下这些天除了去上林苑练习骑射以外,也没去什么地方……对了,陛下前天去了明光宫。”

    “明光宫荒废两百多年,破砖烂瓦,有什么好看的?”说到这里,赵谦又补了一句:“陛下这是去第三次了吧?”

    赵温说道:“喏,哪里本来荒芜一片,直到陛下这次去了之后,京兆尹崔公和长安令王凌才征役清理,打算在原来的台基上修间小殿。”

    “这是劳民之举。”赵谦说道:“若是无人反对,则必有蹊跷之处。”

    “是了!”赵温突然想起一事,拊掌道:“陛下数日之前,让太常种公去了趟宣平门。”

    宣平门就在明光宫附近,赵谦深觉这二者有什么联系,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尽量提起精神说道:“种拂?这是做什么?”

    “三辅及弘农等地近来举荐了六十余儒生,陛下让太常去宣平城楼当场策试,择优录入为官。”

    “可有说授予何职?”赵谦追问道。

    这只是很寻常的举动,也没有皇帝直接参与,所以被赵温无意间忽视。他这时咂摸出其间滋味了,说道:“上第者拜为郎中,次第者为太子舍人,至于末第者,尚未安置。”

    紧接着,赵温迟疑道:“这好像是”

    “太学的岁试之法!”赵谦顿时激动的抢话道,说着便喘起了粗气,好半会才难受的说道:“无论是让太常种拂做主试人,还是对参与者安排官职,无不是仿照以往朝廷对太学生岁试的成例。”

    太学在董卓迁都长安之后,就已经名存实亡,难道陛下此举有兴复太学的意思?

    还未等赵温反应过来,手腕突然被赵谦狠狠攥住。

    只见赵谦虚弱的喘着气,眼神难得的凌厉:“你这几天一定要看准时机,代我上书请辞!”

第七十七章 雅歌投壶

    “夫投壶者,不使之过,亦不使之不及,所以为中也。”【投壶新格】

    出了赵谦府邸,穆顺不敢耽搁,直接回了未央宫,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忙着找皇帝复命。

    此时皇帝正在石渠阁外与一众秘书郎露天宴饮,玩着投壶的游戏,投壶起于战国、兴于秦汉,是当时的儒者士大夫之间宴饮助兴的活动。

    大约是上个月,秘书郎王粲和杨修教会了皇帝这种游戏,皇帝很快上手,并且乐此不疲。几乎只要一宴请秘书监众人用膳,就定然会玩上几局,不过皇帝准头太差,十矢九不中,所以没回都是让秘书郎们玩,自己在一旁过眼瘾。

    穆顺来的时候,一圈下来,正好轮到法正投壶。只见法正坐在席上,手上拿着根没有锋镝的箭矢,眯着眼盯着中央的一只腹大口小的铜壶,磨蹭了好一会,就在他终于有所动作,举手投矢的时候。

    杨修在一边刚好说道:“每回投壶,就属你最”

    当啷

    法正手腕一抖,箭矢偏离了目标,堪堪擦着壶身而过,掉在地上。

    他脸色顿时一沉,忍不住看向杨修,杨修表情一愣,自知失言,立即侧过脸去装作不关我事的样子。

    法正虽然失手,在座众人都是受过君子教育的,并没有任性起哄。王粲、士孙萌在一旁神色淡然的看着;桓范、傅干的嘴角略微扬起的笑容还未散去;裴潜、王辅则是轻轻摇头,替法正这一次感到可惜。

    唯有王辅敢想敢说:“这回不算,孝直再投一次!”

    法正感激的看了眼王辅,脸色立时缓和了些许,只是他不会再丢一次丑了。

    裴潜这时笑道:“该我了。”

    他随手拿起一根箭矢,略一打量,便信手一投。箭矢准确的飞向铜壶,正好打中壶腹,铜壶原地摇晃了几下,倾倒在地上,把铜壶里原来插着的箭矢尽皆倒了出来。

    “好啊,没投中也罢,倒把壶也给弄翻了。”皇帝这时也笑着发话了:“文行,看来你也不适合玩这个游戏。”

    这话一说完,所有人纷纷跟着皇帝起哄。

    裴潜倒也不恼,笑着说道:“人各有所长,左右不过是一个游戏,潜既然不善此道,以后不如和陛下一起旁观。”

    他出身河东裴氏,是侍御史裴茂的儿子,为人不拘小节细行,不为其父所喜,给他取字‘文行’就是希望他能懂些规矩。没想到入宫之后,裴潜愈发放纵天性,难得与王辅、法正等几个性格古怪的人玩到一起去了。

    这次裴潜再明显不过的为法正解围,皇帝见了,倒也不以为怪。秘书监九个秘书郎,性格、家世、才学各异,在父辈的影响下很容易各自组建成小团体,比如杨修与桓范、傅干三人感情好;王粲与士孙萌最为契交;王辅与裴潜性格相投。虽然他们私底下也会有敌视,比如法正与杨修这对冤家,但整体上还是一个皇帝为核心,紧紧围绕在皇帝身边的秘书班子。

    皇帝此时注意到了安静侍立在一边的穆顺,他招手让穆顺上前,问道:“何时回宫的?”

    “就在刚才,奴婢不敢打搅国家的兴致,便在一边候着了。”

    皇帝随意的应了一声,目光不经意间扫视在座众人,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不见:“赵公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这话一出,无论是秘书令射坚,还是秘书郎杨修、士孙萌等人尽皆屏息静听,刚才还充斥着的轻松愉悦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众人虽然脸色未变,看向穆顺的目光中流露出紧张的探询。

    “诶,太医令说很难熬到秋凉时候。”见皇帝没有屏退众人的意思,穆顺索性开诚布公,一五一十的说道:“赵公形容枯槁,说话都没什么力气,整日昏睡,以米汤度日。”

    “真有如此严重?”皇帝认真的问道。

    “这种事,奴婢可不敢乱说。”穆顺将自己去赵谦府中拜访的前后经过抛去细枝末节的部分,在皇帝面前详述了一遍,皇帝这才红了眼圈,伤心的说道:

    “上一次见到赵公,还是在我亲政的大典上,那时候他虽然抱恙,但精神还不错。我本以为让人替他分担点事,无案牍劳形,他就会把身子调养回来。谁知道他竟然……”

    “赵司徒志在中兴,屡行良政,如今一旦不豫……”杨修见皇帝两眼含泪,随即作势一叹,说道:“宜早做打算啊。”

    最后这句话的语气透露出杨修心里的紧张与忐忑,这是他首次以近臣的身份向皇帝进言,并试图干涉朝廷大事。

    皇帝低着头,一只手在桌案下漫不经心的揉搓着衣袖的布料,过了一会儿,方才抬头含糊的道:“德祖说的是,一切就等太医令的脉案呈进,然后再做打算了。”

    这时皇帝也没心思继续和秘书郎们说说笑笑了,他趁此放了他们提前出宫,好让他们尽快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家里长辈。

    皇帝坐在石渠阁里,对着窗外阳光,突然想起当日赵谦与马日联袂觐见,‘逼’他罢黜王允。那时候自己还故作姿态,利用他们保全自己的声名,此后赵谦便一病不起,对皇帝事事迁就,鼎力支持。

    他想起这个印象还不错的老臣子,又想起被他利用完、罢黜回乡的王允,还有那批忠心耿耿、却与他政见分歧的马氏、杨氏等士族大臣。这些人没有谁不忠于皇帝、忠于汉室,但他们的忠诚,不过是朝廷在能满足他们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有选择的忠诚。

    一旦不能满足、或无法满足,要么就会‘仗义执言’、‘为民请命’;要么就如同袁氏趁着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下降,割据一方,图谋不轨。

    作为大汉朝的皇帝,早在赵岐等人通过外交手段,威服袁绍等方伯重新承认天子法统以来,他其实已经可以慢慢的通过温水煮蛙的方式,利用行政手段和权术,尽可能少的发动战争就能重新让海内臣服。

    可是这么一做,朝廷还是那个暮气沉沉、争权夺利的朝廷,世家豪强依然把控着这个国家的经济、政治和舆论,甚至还有军事。用文的手段固然可以事半功倍,但却让这个国家真正的敌人由外入内,继续堂而皇之的站在朝堂之上。这些豪强摸透了朝廷的政治规则,如果真让他们渗入朝堂跟皇帝来文斗,皇帝未必能赢,最后还是会撕破脸。

    既然一开始就没想过当光武那样跟世家妥协的君主,皇帝这一世自然不会选择听信那些朝中大臣的话以仁德招徕诸侯归顺,他要用拳脚,而不是用口舌来收复天下。

    回过神来,皇帝突然说道:“穆顺!”

    “奴婢在。”

    “去尚书台,诏贾诩来见。”

第七十八章 监观民瘼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诗经大雅皇矣】

    贾诩一直在随时待诏,不是他未卜先知、知道皇帝要找他做什么,而是他心里明白,在这个时候,他是皇帝最需要的人。

    “尚书臣诩叩见陛下。”

    皇帝伸手虚扶,见贾诩起身坐好,这才道:“赵公的病况,你知道了吗?”

    “朝野都在盛传,臣大致听了几句。”贾诩神情冷然:“听说已在弥留之际。”

    皇帝慨然叹道:“赵公心思多变,长于权谋,我能有今日,多赖其襄助。没想到这样精明强干的人,也难逃一死。”

    贾诩脸色微变,他听出皇帝的话中含着几分如释重负、更多的则是一种警告。

    他不能在皇帝身边继续扭扭捏捏,立场摇摆不定了。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他揣摩皇帝对士族豪强的感情非常微妙,既依赖又痛恨,既忌惮又无奈。依赖的是皇帝此刻还需要豪强大臣助他治理朝政;痛恨的是这些豪强沆瀣一气,聚众乡野,目无朝廷;而忌惮的是豪强士族势力盘根错节,威胁到了皇帝的权力;无奈的是皇帝面对着庞大的士人集团,常常独木难支,有心无力。

    如今天下几乎都知道长安朝廷有了个才智出众的君主,汉室看上去有了些兴复的希望。似乎只要皇帝带朝廷东出函谷,还都雒阳,天下便能传檄而定,四海臣服。那样的话一切将重回‘正轨’,天下依然是汉室的天下,皇帝再忌惮世家,左右不过是孝桓皇帝那样的人物罢了。

    可皇帝显然不想走这条看似坦途,其实仍旧积重难返的道路。

    贾诩也不想,那样他只会被家世出众的士人排挤掉,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是秉持着以武力夺天下的观点,这也深得皇帝器重。至于皇帝对世家的态度以及在此事上对贾诩的拉拢,贾诩在一开始的保守拒绝后,终于出于自身的权位考虑,点头答应了。

    “臣谨为陛下贺。”

    “贺什么?”皇帝深深的看着贾诩。

    “赵公一死,不仅朝局动荡,人事更迭,陛下大可施为;而且赵公临去前所上遗疏,定会为陛下排解当前忧难。”贾诩抬眼看向皇帝:“这难道不值得为陛下贺?”

    “放肆!”皇帝冷然道:“你好大胆,这话你也说得?”

    贾诩全然不惧,直言道:“在别的地方,臣不敢说,但在陛下身前,臣理应说得。”

    听了这话,皇帝面色顿时缓了缓,如雪消冰释,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你不敢说,别人倒敢说你。”

    他伸手在桌案上拨开一堆简牍章奏,用手指挑出一份来,说道:“侍御史侯汶弹劾你不修操行,悦主媚上,任尚书时屡有纰漏,你怎么看?”

    贾诩知道皇帝这是在玩弄权术,于是坦然应道:“一切自有陛下裁夺。”

    皇帝本来还想敲打几句,然后出言搭救,好让贾诩对自己心怀感激。没料到贾诩这么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他觉得没趣,干巴巴的说道:“盐铁专营,打到了一些人的七寸。他们不敢直接说我的不是,也不敢指责荀公达,就只好拿你撒气了。”

    见贾诩无动于衷,皇帝轻声说着,像是在为他抱不平:“微人浅见,不值一哂。”

    “陛下睿鉴明辨,臣不胜感激。”话已至此,贾诩不得不表态了:“臣才智鄙薄,确实难以胜任尚书一职,既有弹劾,还请陛下准许辞退,以做保全。”

    贾诩本来就有怂恿李、郭汜率军反叛的污点,再加上以一边鄙之人,入中台秉笔,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嫉恨这也是他退无可退、归无所归的窘境,他无法与那些士人走到一起去,就只能和皇帝靠在一起。

    如今有了盐铁之议,贾诩登时成了众矢之的,皇帝这次能保下他,下次却未必。而且贾诩确实不适合在尚书台,他应该被安排到别的去处。刚好皇帝有心,贾诩有意,此事就这么定了。

    “同样是六百石,转任大司农属下平准令,也不算亏待你。”

    平准令原本与均输官负责打击商人囤积居奇、平抑物价。光武中兴后,删减官职,废掉了均输。没了均输为平准调拨来天下各地商品,平准令也就没有足够的货物放到市场上平抑物价,犹如没了牙的老虎。虽然平准令最终得以保留,但只负责掌知物价,再也没有调控市场商品价格的功用。

    如今皇帝显然不是要把贾诩放到一个闲职上,他问道:“你可知平准令是如何掌知物价的?”

    “在东西市设官,候时监管。”

    “这还不够。”皇帝睨着贾诩,浅浅一笑:“平准令不仅要监管当时物价,还要收集、调查、统计一切影响物价的信息,并据此推算未来的物价,好让朝廷适时作出调配。比如说粮秣、盐铁,这些都是国之大事,必须严密监控。”

    贾诩越听越惊讶,他本不是商业之才,还想着可能会做不好平准令。没想到皇帝接下来的话对平准令的职责进行了新的诠释,要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会影响到物价,所以平准令的监察范围囊括无数领域,跟情报组织一般无二。

    不过平准令在明面上主要还是对市场物价、商品经济、社会发展现状等进行统计分析、预测和监督,为朝廷制定经济政策而提供实时市场物价信息和咨询建议的职位,并不是为了搞秘密监察的机构,这一点贾诩心里还是明白。

    “平准令以后就如尚书、侍中一样,虽名属九卿,但实属于我。除了定时将粮秣等市价信息告知大司农以外,其余的事,你可直入省中,上禀于我。”皇帝打算将平准令改头换面,旧瓶装新酒,弄成后世调查统计局一样的机构。

    要知道现代国家所有的情报几乎都来自公开信息的搜集和分析,就职人员大多是来自各个专业的普通人,主要工作是用数据趋势和异常数据来预判某件事情的发生。

    洞察局势、分析预测对手的下一步行动,这是贾诩的专长,他本来就对人心的观察有其独到的一面,此时让他掌握情报机构,无疑是如虎添翼。皇帝放心让贾诩担此重任,一来是看中他的能力、二来则是贾诩为人谨小慎微,无党无派,也不随意结交大臣,最适合做情报机构的长官。

    贾诩很喜欢这样的位置,既不用出风头、藏在暗处,又能窥觑机密、手握大权。这可是当年绣衣直使江充的权力,但隐蔽性可比江充要强,风险也小得多,他欣然受命:“臣谨诺。”

    “你现在要做的是短期内掌握长安的舆情,让我知道谁在做什么、说什么,民间黎庶又是过得如何,切不可使我耳目壅塞。时机成熟后,再着手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皇帝对情报机构的期望很大,也是不遗余力的支持:“钱的话,少府会足额调拨;至于人手,不管商贾、流民、还是游侠,只要能为你所用,大可任之命之。”

第七十九章 祸福同门

    “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礼记学记】

    暮色降临,安坐在庑廊下假寐的王斌突然打了个喷嚏,他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睡眼朦胧的茫然四顾。

    对面并肩走来一对年轻兄弟,弟弟稍矮兄长一头,紧随其后。兄长王端沉稳有仪容,风采动人,每走一步都像是量好了距离似得;而其弟王辅却散漫得很,跟在王端身后明显想走快些,却又不敢超过他,只得耸拉着肩小步趋着。

    王斌远远注视着,目光深沉的点点头。

    “阿翁!”二人一齐来到王斌跟前,恭恭敬敬的给王斌行礼。

    王斌看着王端,说道:“这阵子你收的奏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

    “是有不少,不过送到尚书台拟诏批复的却不多。”王端与王辅一左一右的坐在席子上,据实答道:“有许多奏疏都被压下了。”

    “想必都是反对盐铁的奏疏。”王斌淡淡说道:“这件事闹得太大了。”

    “盐铁专营的事情,众说纷纭,太尉马公与司空黄公都同时发声,君上再有雄心魄力,恐怕……”王端小心翼翼的说着,收回了最后一段话。

    王斌看着他最为满意的长子,松弛的眼皮略微抬了一抬:“你是担心君上招架不住?”

    虽是没有答话,但王端的神情无疑已经表明了自己心中的忧虑。

    “你整日跟在君上身边,读的书、见的人、知的事应也不少,你怎么看?”王斌乜了王辅一眼,例行公事般问道。

    王辅正两眼四处打量着来来往往给庑廊、房间点灯的婢女,眼神都放在婢女曼妙的身姿上了。这会子陡然听见父亲的问话,恍然回神,见王斌面色发青、以及兄长王端一脸无奈的表情。

    他讪讪的笑道:“阿翁刚才可是问我?”

    “哼!”王斌冷哼一声,面色不善。

    同样是他王家的种,长子温和老成,年尚及冠就是六百石的公车司马令,掌吏民上章,四方贡献,在士人中又有不错的名声,可谓前途光明。而这个次子王辅,不学无术,狂傲不羁。本以为他进了秘书监,跟那些公家子弟在一起,会近朱者赤,有所长进,没想到秘书监几乎没人待见他,总共九个秘书郎,那些士人却唯独把他剔除开,编排出‘省中八秘’,而不是‘九秘’。

    这个‘八秘’犹如前朝的‘八顾’、‘八厨’等士人君子的称号一样,有这个称号的就算没有登位公卿,也能是一时名士,在合适的时机能将名声转化为政治资本,可惜这么好的机会,王辅偏偏错过了。

    王斌被王辅这举动勾起了怒,忍不住又想起‘八秘’的恨事,顿时气上心头,指着骂道:“你这个驽才!整日让你读书就浑身不得劲,就知道厮混玩乐。老夫好不容易把你送进秘书监,不奢求你学君上的明算睿鉴,只盼着你能多和那些公家子弟打成一片,学学他们的才干!可你呢?你在秘书监都胡混些什么?”

    这一串劈头盖脸的痛斥,把王辅骂的抬不起头,他委屈的反驳道:“我哪有胡混?且不说别的,廷尉法公和侍御史裴公的儿子都与我相善,这难道还不是打成一片?”

    “你!”

    王端皱着眉,看着不服气的王辅,说道:“你别把他们抬起来替你分说,法正与裴潜都是年少英才,脾性古怪些、高傲些都在情理之中。可你除了性子与他们相符,其余的才干可有学到几分?”

    “怎么没学到了?”王辅偷眼瞧着仍在气头上的王斌,轻声说道:“他们在君上面前说的,我都懂;就连私底下说的,我也懂。有时候众人在一起分析朝局,有些人的想法还不如我呢。”

    “还有人不如你?”王斌气笑了。

    “当然有。”一提到这个,王辅顿时信心满满的说道:“比如那个士孙萌,他除了会写几篇好文章以外,对局势还没我看得透彻。王粲此人也是一样,我原以为好歹也是名家之子,会有什么卓见,没想到……嘿!”

    王端敏锐的觉察到一个细节,皱着眉顿时舒展开去,认真的问道:“私下里说的?你探听到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见王端认真的神情,王辅收起了散漫的态度,仔细想了想,答道:“好像是说君上这次要夺生民之利、处政失措,盐铁是断不可行的。且不说河东盐池各有其主,且都经营了近百年,君上一纸诏命就想收回来,未免太过简单了。”

    说完,王辅又恢复了轻率的模样,不屑的说道:“所以我说这两人徒有家世遗泽,只通经书、善属文而已,对旁的可谓是一概不知。《诗经》都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山林池泽之利皆归少府,盐池自然也是一样,都是君上的私产。什么各有其主、经营百年?那不过是君上开恩准许他们管着的,就像君上特许黎庶入山泽渔猎樵采一样,准他们办,那是君恩;不准他们办,那是王法!”

    王斌有些讶异王辅竟然有这样的观点,看来对方也不是愚钝不堪,只是聪明劲用错了地方:“你这话,说是这么个理,若是真办起来,还是阻碍颇多。就拿百姓入山樵采来说,官府是管不了的,只得让他们以时入山林,以所获上缴税额而已。”

    “可天底下盐池就那么多,朝廷想管还管不得了?”王辅两手一合,理所当然的说道:“盐池本来就是君上的私产,若真按国法来,他们还敢强占不成?”

    王端摇了摇头,不想与他解释这其中的关隘,他问道:“他们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就提了句外朝臣工上疏谏阻,君上却寝其所奏,故而要找时机据理抗辩。”王辅随口答道。

    “据理抗辩?难道要在常朝的时候……”王端边想边说。

    “今日就是常朝,君上因赵司徒病重,故而罢朝不上。下次常朝却是五日之后,他们等得起么?这事一拖下去,最终还是对他们不利,所以我才说王粲他们……”

    “就这两天。”王斌突然冷不防说道。

    王端、王辅登时打住要说的话,诧异的看向父亲。

    “据理抗辩?”王斌沉闷地哼了声,他垂下眼睑,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还是有人看君上年幼可欺啊。”

第八十章 翻覆靡定

    “会同难;啧有烦言;莫之治也。”【左传定公四年】

    凉风微起,枝叶在树冠上摩擦摇动,发出哗哗的声响。秋高气爽的日子就要来临了,树叶也开始掉进泥土里,准备腐烂成来年大树复苏所需要的营养。

    落叶随风飘落,径直击打在庭院中紧闭的门扉上。

    在这座屋宇中,太尉马日、尚书令士孙瑞等人正分列而坐。

    前来拜访的黄门侍郎钟繇说道:“当初明公与王允合谋诛董,辅佐幼主,屡平大乱。如今明公乃当朝巨擘,受百官敬仰,盐铁之事,还请明公务必申诉。”

    “司空哪里都已说好了?”马日问道。

    “太尉录尚书事,秉政中台,有明公在,彼等中二千石以上、博士、议郎的臣工无不欣然允诺。”

    “明日事关成败,还望彼此力。”

    马日笑着接待了钟繇,对明天要进行的群臣北宫门集会,几番作保、表示义不容辞。直到钟繇走后,马日的笑脸登时就垮了下来。

    刚才那句话是黄门侍郎钟繇代司空黄琬过来游说,主要是想最后一次确认明日的行动,可马日却察觉出了一丝异样,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各方临时合作,可钟繇这么一来,倒像是生怕自己会不去、并想让自己领头似得。

    “司徒病入膏肓,已经上疏请辞了。”马日一双极为有神的眼睛环顾着在座众人,目光最后停留在下首的士孙瑞身上:“陛下按规矩和成例,拒绝了两次,下一次,恐怕就是下诏允准了。”

    士孙瑞闻声,也不答话,微微侧过身去,看向太医令脂习:“元升,司徒的病当真不会好了?”

    “也不能这么说,近来这天气有些转凉的样子。”脂习谨慎的说道:“若是真的凉下来了,病情应当有所好转。”

    “那就是还有一线生机。”士孙瑞说道:“在这个时候,司徒当不会这么急着退下去。此外,黄子琰那边的态度似乎很微妙,钟元常这一次的言辞也不对。”

    “是啊。”马日捋须叹道:“他们前几次来,都说是要两厢联合,在明天的时候共执一辞。可现在却打算把我推到前面去,恐怕人家已改了主意,临退前还想让我上前顶着,成全他们的一片公心。”

    最开始皇帝毫无预兆的召集少府、大司农等人宣布重办盐铁专营,让众人实在措手不及。可没料到皇帝此后就没了动静,虽然没有强制推行,但也没有理会臣子的谏阻。

    他们既然不能随便入宫见皇帝,上疏又得不到回应,于是索性就在公车司马门聚集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以及博士、议郎,打算以公开公平的一种形式就盐铁专营进行讨论,这也可以看做是追忆先贤的盐铁之辩。

    众人真正对盐铁利益攸关的只占少数,坚持反对的也只占少数,而无非是想借势让皇帝做出妥协。如果不让皇帝受到一点阻力,那以后皇帝岂不是可以随时绕过重要的大臣和尚书台,商量都不打,就能径直吩咐九卿改革体制了?

    当初皇帝看似莽撞和不合情理的找少府宣布办盐铁,是对尚书台权威的一次挑战;这次马日等人联合起来反对,并不真的为了盐铁,而是为了保证自己的话语权,在今后的改制中不被皇帝一脚踢开。

    皇帝要办什么大政,得先寻他们这些大臣商量,有了主意直接去找底下的人,算什么回事?

    所以众人才打算联手在明天对皇帝示威,这也是臣子对皇帝威严的一种试探。成了,以后办事都得君臣商量着来;不成,那以后就是君进臣退的局面了。

    “司徒能甘心辞位,必然是为他事打动。而司空对我等屡屡温言假辞,实则另有心思。我等若是无有预备,明日一早,我们在北宫门自说自话,反对专营之政,彼等却反口支持陛下,那我等可就处于不利的局面了。”士孙瑞想了想,补充道:“而且是与董承一起。”

    这次的事情不仅有马日与杨氏等人的参与,董承出于对皇帝的不满,也表示出要与马日和解、一同行事的态度。三方联合,既能给皇帝带来压力,又能不至于显得互相结党。

    然而,马日深深皱起了眉头,士孙瑞分析的没错,本来都就此事达成一致,要同进退,可对方却为了别的利益中途退出。自己若是没有察觉,到时候岂不是变成了他与董承勾结合谋,造势阻拦陛下?

    “哼!”马宇不忿的说道:“他们想的好算计!”

    双方本就是彼此利用,临时合作,对方因故退出,确实没有事先告知的义务与责任。至于依旧怂恿马日继续秉持着先前的计划,在北宫门仗义执言,那就是黄琬和杨氏顺水推舟,针对马日的一个圈套了。

    明天若是没人衬托,又怎能显示出他们对皇帝的一片忠心与拥戴呢?

    在北宫门聚众讨论,辩驳皇帝的主张、让皇帝下不来台,又和董承同气连枝……最重要的是,杨氏和关东士人在一边为皇帝说话,一副义正辞严、赤诚无比的样子……

    马日光是想想,后背就是一阵冷汗,现在当务之急就是立即跟杨氏一起转变立场,让董承一个人去跟皇帝唱对台戏,这样还能顺手挑拨董承和皇帝这对翁婿之间的关系。

    可在此之前,马日得先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杨氏改了主意、让赵谦甘愿辞位。

    “元升,当日穆顺到司徒府上探视,可有说了什么?”士孙瑞问道。

    脂习仔细回想起来,不确定道:“都是正常的探视之语,劝赵公安心休养之类,也没什么出格的话。”

    “那就是在很早以前就有暗示了。”士孙瑞凝神静思,他一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利益能比让皇帝妥协,从此君臣共治的利益大。赵谦的退出,士孙瑞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对方势单力孤,即便这事成了,他也捞不到好处。可杨氏却不一样,还有什么利益能让杨氏改主意呢?

第八十一章 径情直遂

    “夫义,节欲而治;礼,反情而辨者也。故君子径情而行也。”【冠子著希】

    宣室内,皇帝一手拿着没有锋镝的箭矢,一手轻轻抚摸着柔顺的箭羽。心思全然不在手头的箭矢上,他噙着一抹笑意,讥讽的说道:“真是一群狡猾的狐狸。”

    北军中候、领中垒校尉王斌不似皇帝那么成竹在胸,他还不知道皇帝早已做足了准备,此时有些紧张的问道:“要不派兵卫过去?若是兵卫不堪用,老臣手下的北军……”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被对方郑重其事的样子逗乐了,笑道:“他们不过是在北宫门集会,论辩朝政国策,又不是造反,你拿什么名目派兵过去?保护还是驱逐?”

    “可他们这是逼宫!这是臣子该做的么!”王斌难得露出几分怒容,在知道这事之后他第一时间就赶来觐见。随时准备听候皇帝的指派,只要皇帝下诏,他哪怕担负恶名也要给这些人一个厉害瞧瞧。

    哪怕这些人无不是朝廷中二千石以上的公卿、哪怕这些人无不是张嘴就能引经据典的博士议郎、哪怕这些人无不是世代簪缨的豪强。无论是谁,都不能威胁到他皇帝外甥的权位!

    王斌甚至在想,如果皇帝下不了这个狠心,他不介意当这个恶人,大不了事后引咎认罪。

    这样想着,王斌苍老浑浊的眼中不禁流露出愈来愈浓的杀意。

    皇帝被惊了一惊,他知道王斌非常维护他,但也没想到会为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无论是此刻的皇帝,还是原身的刘协,都是非常重情义的人。只是随着皇帝威权日重,他的性情也逐渐变得冷酷,即便如此,皇帝心里仍然也有感性柔软的一面,无论是对宋都、还是对王斌。哪怕提拔王斌照样能起到董承的作用,他也不愿意让王斌千夫所指,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阴沟里翻船,更别说保护王斌了。

    见到王斌的言行,皇帝心里备受感动,就在他缄默不语之时,一旁的兰台令史蔡邕抬眼看了下杀气腾腾的王斌,伺机说道:“百官集会北宫门,聚众论道,说起来……也算是朝廷的成例。”

    蔡邕降服李入城有功,被皇帝赋予编续汉史、整理典籍的重任。几乎日夜都待在重修后的天禄阁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利用皇帝给予的有关权限,埋头翻阅皇室档案以及重要经书典籍。根本无暇关注政事,此时若不是马日事先相请,他可能还蒙在鼓里。

    皇帝收敛了情绪,霎时又恢复了往日的镇静,他看向蔡邕,明知故问的说:“朝廷何时有这样的成例?”

    “这叫做廷议。”蔡邕赶紧答道,他这次之所以没有去北宫门跟着闹腾,主要是经历了太多事,实在不行再掺杂进政斗党争中去。此时他是担心马日等人会触怒年轻的皇帝,闹得不可调和,所以才想着打圆场:“每逢国临大政,历代贤君明主,无不召集群臣、或直接诏令有司廷议决事。”

    “没有我的诏许,臣子也能自发组织廷议?”皇帝反驳道。

    “能。”蔡邕迎上皇帝的目光,以示心怀坦荡,他援引故事:“当年罗侯邓骘为大将军,就曾以凉州羌胡等事,主动召集群臣议论。”

    王斌冷哼一声,语气不善:“不止如此吧,废立天子,不也是臣下廷议么?”

    臣僚主动发起廷议时,要么是皇帝驾崩,没有子嗣,就需要外戚大将军主持廷议,从宗室选择旁支继位;要么是幼主在上,权臣强势,兴廷议以挟舆论。

    前者一开始还好,霍光扶立孝宣皇帝,成就汉室中兴;可到后来却单纯变成外戚为了巩固权力,只收幼君的恶劣行为。蔡邕刚才好不容易寻到个擦边的例子,此时被王斌一语道破,脸色一变,立时说道:“陛下乃命世之主,事权一统,岂能一概而论?”

    皇帝抚摸箭羽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沉着脸对此事下了个论调:“太尉、司空、车骑将军、还有光禄勋、以及其下博士、议郎、谏议大夫等聚集北宫门,当众辩议,的确符合廷议之规。无论是孝昭皇帝的‘盐铁酒官’之辩、还是后来孝哀皇帝的‘换币’之议、抑或是孝章皇帝‘复盐铁官’、孝桓皇帝‘改铸大钱’等议,都是为了便于朝廷制定国策,以冀利于万民。”

    看得出皇帝为了这个廷议的定义做过不少功课,翻阅过不少前朝档案,蔡邕正在一旁听得直点头,却听皇帝话锋一转。

    “只不过”皇帝将手沿着平滑的箭杆,从箭矢两端移向中间,慢悠悠的说道:“他们事先不上疏递请,堵在北宫门高谈阔论,不知道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天子?”

    “陛下!”蔡邕稽首拜伏,道:“容臣说句实在话,太尉等人未得允准,擅集大臣公议,此举虽然不甚妥当,但还请陛下好歹顾惜彼等一干名臣宿儒,素有清名,将此事揭过则罢。倘若真要闹大了,陛下的声誉怕也会受影响。”

    “就此揭过?”

    皇帝冷笑一声,突然将手中把玩已久的箭矢往外一投,那根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完整的弧线,正好打到了庭中一只铜壶圆滚滚的兽面腹。

    当的一声清响,箭矢落在地上,铜壶也倒在地上。皇帝的准头果然很差,瞄了这么久都还没中。

    虽然有些尴尬,但王斌与蔡邕谁都没心思在意这事,他们恭敬的一站一跪,分列两侧,低头等候着下文。

    皇帝右手没了把玩的物件,习惯性的虚握着,他面色如常,说道:“这事我若是忍让揭过了,那以后但凡国政疑难,彼等皆可谒阙集会,自行公议了?”

    哪怕此时天气逐渐凉爽,蔡邕也是汗流浃背,他最后一次壮着胆子,语气微弱的恳求道:“臣听说陛下常自诩世祖光武皇帝,那便当有、光武皇帝从善如流的雅量。”

    将自己塑造成中兴汉室的第二个光武皇帝,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宣传造势,就是想让百姓能对汉室抱有希望,重新凝聚人心。没想到这成效还没看到,却被蔡邕以尔之矛,攻尔之盾了。

    皇帝沉闷的‘嗯’了一声,像是默许,又像是随口应和

    “既然太尉他们非得要用廷议来辩论盐铁之政,那就让他们议吧!舅父!”

    “臣在。”王斌沉声答道。

    “你去传诏给王端,命他打开北宫门,请诸位公卿百官入承明殿。除此之外,再让传侍中、黄门侍郎、及尚书台、秘书监及以下各官,尽皆赶赴该处,一体参与辩论。”皇帝索性把事情闹大:“我们就在这等着,看他们会谈出个什么结果好了。”

    早已准备好带兵驱逐他们的王斌此时接到这样的诏命,顿时有些发懵,尚不解其意。他不由扭头看了蔡邕一眼,却发现对方面色煞白。

    蔡邕顿时明白了,原来皇帝早已有万全之策、并且已经预见了结局。否则又怎会安之若素的坐在这里,还让他们光明正大的入内辩论!

    果不其然,这场由太尉马日、车骑将军董承等人发起的百官聚议在承明殿只持续了两个时辰,刚开始还是以董承为首的一系列官员、以及部分籍贯河东的议郎大谈特谈盐铁之弊,谁知马日与黄琬等人一接口,便话锋陡转,情况急转直下。

    最终以马日、黄琬为首的大多数人一致认定,盐铁专营有益于当今、应行之不疑的结论收场。

    皇帝则是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获得了胜利。他这些天先是绕开中台,亲自下场,借盐铁引起马日等人合作;然后再劝服赵谦退让,从而说服杨氏与黄琬,最后再迫使马日改变立场,与董承撇清干系。

    三方好不容易达成一致,如今骤合骤分,彼此有了隔阂嫌隙,以后若再想互通一气、反抗皇帝可就难了。

    议论结果一出来,便当即拟诏下发,皇帝随后将盐铁官重新划归少府属下,归少府张昶负责。此外,又重新订立盐铁之法。

    次日,司徒赵谦上疏表态全力支持皇帝推行盐铁之政,并第三次乞骸骨、恳请辞退。

    皇帝诏准,迁太尉、录尚书事马日为司徒、录尚书事;拜骠骑将军皇甫嵩为太尉;诏司空黄琬录尚书事;增郫侯赵谦食邑二千户。

第八十二章 摇头稾脑

    “或小过失,必尽言劝止,不计其怨怒也。”【元史杨奂传】

    董承板着脸回到府上,一言不发,闻讯赶来的上林苑令胡邈、车骑将军长史董凤二人本来还有心劝慰几句,一瞧董承的神色,临时却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了。

    可他们不说又不行,总不至于就与董承坐在四面通透的亭子里,徒然吹一夜冷风再回去吧?

    董凤字子产,是长安本地的小豪强,也曾在大儒刘宽门下就学,借助师门与同窗的关系,担任过榆次长这类的小官。后来返乡治家,遇上董承清查上林土地,董凤既舍不得田产、又见马日代众人申诉无用,索性狠下心来,假借亲戚之名,用重金攀附董承。

    当时董承正想着扩充羽翼,于是征辟董凤为车骑将军掾属,直到最近才渐渐为董承重用,升为长史。

    董凤人虽然老了,但脑子却很灵活,见胡邈不敢开口,他壮着胆子说道:“今日实在是始料未及,本以为彼此默契,互明心意,在承明殿时,必然会说服陛下退让。哪知道……”

    话没说完,就被董承截断道:“不要再提此事了,他们敢耍弄于我,让我在承明殿丢尽颜面,我迟早要还以颜色。”

    胡邈这时说道:“董公睿鉴,此事虽有失算,但陛下好歹未有追究,也算是幸事一件。此外,因为董公在盐铁一事上执言而辩,河东士人无不感佩董公之德。”

    董承轻轻冷笑一声,说道:“若不是还有那些河东豪强的‘感佩’,也不算毫无收获,否则我非得和这帮人撕破脸皮不可。”

    “董公犯不着为此怨怒,眼下不过是让他们得意一时罢了。”胡邈说道:“今日唯有董公为盐铁伸张,河东那些人皆愿为董公效力。这不仅是得财,而是得人!”

    “你说得对,让他们得意一时,这日子还长着呢!”董承面色总算稍缓,气不由得消了些:“河东这些人到底势单力孤,你看看今天承明殿上的这些人,除了我,谁还会在乎他们那点事?”

    出于各种原因,董承与马日的梁子越结越大,他本想缓和二者关系,可马日既有旧恨在先,又有马腾凭恃在后,在没有共同利益的情况下,根本不需要跟董承合作。至于低调韬晦的杨氏、以及敌视外戚的黄琬等关东士人,就更不会和董承走到一起去了。

    为了壮大自己的声势,避免彻底沦为皇帝手中的刀子,董承尽其所能的搜集了胡邈、董凤这样不得志、处于权力边缘的小豪强为己所用。政治边缘人物一旦进入权力中心,就会对权力的来源竭尽忠诚,这个理论董承或许不明白,但并不阻碍他身体力行,通过实践去摸索。

    胡邈、董凤就是董承提拔的边缘人物,成效看起来也很明显,只是他们二人的才干还不够,只能勉强维护董承的权势,并不能让其更进一步。

    所以他便把主意打到由于白波贼乱,近来在朝中销声匿迹、势力微弱、逐渐被边缘化的河东豪强身上。

    董承选择与马日等人一齐为盐铁伸张,除了联合一起迫使皇帝低头以外,更多的则是想设法收服河东士人。如今第一个目的虽然没有达成,但马日与杨氏等人间接损害了河东士人的利益,等若是自绝于河东,无疑是将他们拱手送给了董承。

    这如何不让董承在怨愤之余,又大感欣慰?

    同样是安慰的语句,自己说的就被其任意截断,胡邈说的你就能听之信之?

    董凤不由皱皱眉头,按下心中不悦,接茬道:“董公精于筹算,属下实在是佩服不已。听闻河东卫觊、丘俭、程银等人皆为一时良才,董公何不征辟入幕?”

    “卫觊聚河东诸家,为大军贡粮献兵;丘兴孤身单骑,说匈奴右贤王来朝。此二人确实是河东才俊,我也有笼络的意思,只可惜他二人已被朝廷所征。”董承略微可惜,道:“我虽不能辟其为僚属,但也可以用心结交,引为朝中助力。至于程银等人,倒是可以着手考虑。”

    说完以后,董承心里的怨气渐平,知道再多说此事也无益处,于是主动更易了话题:“西凉马腾、韩遂二人再度上疏,已经确认好入朝觐见的日程了。”

    这是大事,胡邈、董凤立即竖耳听着。

    “就在下月十七。”

    “那么久?”董凤有些讶异:“如今才八月廿一,这还有大半个月呢!他们拖延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是粮草不济,不得不捱到秋收,割麦收粟之后,方能启程。”董承沉声说道:“陛下今日也同意了这其实是马日的主意,为了表示朝廷坦诚相待之心,准许他二人各带兵马数千,临时进驻京兆。”

    “就怕他们到时候流连此地,停驻不走。”董凤有些忧心。

    董承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加起来也不过万把人,又是些匈羌胡种,甲兵都不全的部众,能有什么用?而况以马日那胆子,不过倚仗其势则罢了,难道还敢把马腾的官封到我头上去?他若真有这胆略,当初就不会被王允处处压着了。”

    “嘿。”一旁的胡邈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什么极为得意的事了一样。

    董承问道:“你这是何故?”

    “在下是想。”胡邈拱手说道,脸上还留着一丝笑意,故作高深的说道:“他们若能一直就这么待在京畿,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有他们留在京畿,我等才有攻讦报复的名目?”董凤有些明白了,捋须沉吟道:“匈羌胡种,不穿华服,不听教化,也不通圣人之训。本就是不守规矩的野人,让他们留在长安附近,不怕他们不会闹出事端。”

    “正是如此!”胡邈不禁讶异的看向董凤,又看向董承:“不仅如此,在别的地方,我等也能运筹一二。”

    董承听了胡邈心里想好的谋划后,大喜过望,若能真的按胡邈说的去做,今天丢失的颜面,用不了多久就能在马日哪里讨要回来!

    “好!”董承忍不住拊掌,不吝夸赞道:“你不愧是能为我排解忧难的股肱,这等智谋,即便是陛下身边的贾、荀二人,也不及你。”

    “董公谬赞、谬赞!”胡邈也很得意,笑吟吟的说道。

第八十三章 设心积虑

    “事至则剖晰毫厘,枝分缕解,辨穷万变,而断以片言。”【户部员外郎彭君墓表】

    哪怕董承心里再有埋怨,到了第二天,他还是得在尚书台与司徒马日、司空黄琬虚与委蛇,笑着打招呼,做着表面功夫。他们各自带着疏离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像是一团和气的朝廷重臣,这两天的彼此算计、以及承明殿临时变卦等事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似得。

    董承心里十分厌恶这虚伪的官场风气,但他却无力改变、同时也身不由己的沾染上了这样的习气:“黄公有拨乱之才,今日入台视事,实乃朝廷之幸。”

    黄琬笑着回道:“不及将军,当为黑头公。”

    ‘黑头公’的意思是头发还没变白就会登临三公之位,听上去是在夸赞,但‘黑头’又与‘黔首’相通。黄琬其实是在话里骂董承出身不好、资质鲁钝,即便身为宰辅,也是德不配位。

    董承脸色变了变,他正欲反唇相讥,拿话回敬黄琬一通。这时正好黄门侍郎皇甫郦赶到,传诏让董承去宣室见驾,董承只好忍住火气,冷着脸随皇甫郦走了。

    马日拿着笔,悬在简牍之上,突然对黄琬说道:“司空希望这次,是好事还是坏事?”

    黄琬看向马日,说道:“自然是坏事了。”

    “是啊。”马日似笑非笑,眼看着UU小说简牍,却迟迟不肯落笔:“他合该遭此一挫,可若是老夫慢上一分,今天要去宣室的,可不止车骑将军一人了。”

    尚书台在座众人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出,尚书令士孙瑞与尚书仆射杨瓒相对而坐,彼此互望,眼神里各带有警惕。他们二人曾因利而合,又因利而分,此时是敌非友,真正交手时谁也不会讲过去情面。

    黄琬从容的展开一份摆在案上的简牍,一边轻车熟路的看了起来,一边镇静的说道:“若是太尉慢上一分,或许车骑将军连宣室都没机会去。”

    马日脸色陡然一变,笔尖蘸饱的墨水凝成一滴,啪的一声落在简牍上。

    清脆的声响像是在马日心中敲了一记重鼓,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结果。

    对自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对黄琬等人来说,则是两个强敌一死一败的结果。

    如果当时他真的慢了一拍,依旧和董承选择反对盐铁,廷议的结果虽然会得到改变,但他们将会面临的绝不是皇帝宣布妥协的诏书,而是王斌带来的北军将士。

    到那个时候,董承会因涉嫌勾结关西世族、失去了利用价值而被皇帝彻底废弃;马日虽不至死,但受到牵连之后,此消彼长,肯定再也压制不住逐渐恢复元气的关东士人。

    直到现在马日才看透黄琬的心思,恐怕对方根本没有想过要全心全意和他、董承三方合力,聚集舆论逼迫皇帝。而是故意借他们三家造势,暗中待价而沽,皇帝不会拿更大的利益换取朝中最为势大的马日退让,更不会对董承低头,所以只会向黄琬和赵谦开条件。

    如果两方谈不妥,那黄琬等人商量好的计划还是照原样进行,皇帝顾全大局,不会同时对所有朝臣使用暴力,所以最后一定会是皇帝认输。

    无论是合力逼迫皇帝、还是中途退出卖队友,最后的赢家都会是黄琬、以及退居幕后的弘农杨氏。

    可是现在,马日却有了这么几个疑问:‘为什么对方不选择合力抵制皇帝出格的行为,维护正常君臣之道’、‘如果可能,董承会因为什么理由被铲除’、‘皇帝拿出交换的利益又是什么’?

    第一个疑问很简单,哪怕这一次打击了皇帝的气势,使其不得不遵循君与录尚书事大臣议论政事的潜规则,但对方依旧是手握大权的皇帝,谁也不知道皇帝会采取什么手段来报复,在这一点上,臣子是斗不过皇帝的。为了争一个微小的名利,而使君臣结仇,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至于第三个疑问,马日已有了些眉目,就只需让底下人上疏试探,等待皇帝证实罢了。

    而第二个疑问,就在如今宣室中的一对翁婿之间的谈话里。

    “青牛角此人,你是真不认得?”

    董承跪伏在地上没有起身,也不敢抬头,他一进来就被皇帝这句话吓得心惊胆战,汗如雨出。

    他听说过青牛角这个名字,但实在没有将这个谋刺皇帝的要犯与自己府上的那个正方先生联系在一起,董承稳住心神,尽量用平静镇定的语气说道:“臣从见过此人,只知道他是谋图刺驾的要犯、白波蛾贼的一员。”

    “那可能是别的名字,比如青牛先生、正方先生之类。”皇帝就那么站着,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放于小腹,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跪伏在地的董承,显露出若有若无的威势:“你真不识得?”

    “君上!”董承再也受不了皇帝给他带来的心理上的压迫,情急之下不由得抬起上身,开始大声为自己辩解,殊不知这样更显得自己做贼心虚:“臣从未识得此人,定是有人构陷,意图……”

    “放肆,这个称呼也是你能叫的?”皇帝突然厉声喝道:“把头低下去!”

    董承还是头一次见皇帝发作,没想到君王暴怒起来,气势会如此可怖。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立即把头低了下去,深深的拜伏。

    只有皇亲国戚或者是极为亲近的大臣才能称呼皇帝为‘君上’,其余的要么称‘陛下’、要么称‘国家’,就连贾诩、荀攸这等心腹近臣都自矜名节,不愿称呼皇帝为‘君上’。

    董承何德何能,仗着是外戚的身份,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也跟着叫‘君上’。皇帝本不介意称呼上的细枝末节,以前任由着他叫了,只是眼下他打定主意要狠狠敲打一番董承,让他长点记性,所以才借题发挥。

    “你不识得此人,可他却认得你!”皇帝冷着脸说道:“你可别说他修道有成,没去过你府上,却对你府上平日里来什么人,说什么话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八十四章 掩义隐贼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诗小雅青蝇】

    “这一定是他明知将死,故而随意攀咬,意图扰乱朝纲、离间我等君臣!”董承又羞愧又愤恨,耳根涨的发红,虽然他已将头低了下去,但可以想见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如今天下未定,常山、上党等地仍有蛾贼张燕等余孽盘踞山里,此僚定然是想君臣离心,好让张燕等人寇乱河东!还请君……陛下睿鉴!”

    “张燕可是孝灵皇帝诏拜的平难中郎将,讨董时也出过一份力,他还能与白波蛾贼搅到一起去?”皇帝神色庄重,语气严厉道:“青牛角居心叵测,意图颠覆朝廷,你是我的丈人,不知其身份则罢。若是明知如此,还要去结交,你真当我杀不得你?”

    董承神情一时恍惚,对皇帝的话听了却又没有留心,他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青牛角,一切都是有心人构陷。反正没有人证物证,皇帝也不会因此至他于死地。

    “他不构陷别人,非得构陷你?”见董承没听懂话,皇帝有些恼火,说:“还不是看你素来骄狂,疏于治下,有可乘之机?你看看你这两天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跟那帮儒生博士起哄,陪着他们集会宫门、非议朝政,丝毫没有体谅到我重设专营的用意!”

    “唯、唯!”董承总算明白皇帝这是要开始敲打他了,立即点头如捣蒜,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是臣糊涂,受人蒙蔽,不识专营之利,反倒想跟着劝谏陛下。没想到却是臣愚钝,做了蠢事,还望陛下恕罪!”

    “我还没治你的罪,你就想着要我饶恕了?”皇帝轻蔑的笑了,他回身到桌案上拿起茶碗呷了一口,又转身看向仍旧跪伏在地的董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想学窦武、何进?也不看看你现在的这一切是谁给的!”

    董承心神稍定了些,皇帝要真想杀他,绝不会跟他说这么多话。他重重的往地上叩首,说:“唯!陛下厚恩,臣断不敢忘!”

    皇帝正冷笑着,一字一句的说道:“青牛角受不了廷尉刑讯,将他和你的事全给说出来了。即便他言过其实,夹带私货,但也不全是假话。你等会去廷尉狱见他一面,若是识得,你就该想想是如何识得的,准备上疏自辩。不然这供词一旦下发中台,你再想逃过此难,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是给董承的最后一次机会,只要董承回去后把白波军出身的杨奉交出来,将所有的罪责扣到杨奉身上去,说他是青牛角的同党,一起合伙蒙蔽董承,意图不轨。

    皇帝杀了杨奉这个替罪羊,再适当剥夺董承的爵禄,就完全可以当做是对董承聚众反对皇帝的敲打,既能震慑旁人,又能借此削弱董承的兵权、捏住他的软肋。

    此时的皇帝已经不再是刚驱逐王允,位置尚不稳固的皇帝了。若说是一开始他还迫切需要董承来为他破开局面,到现在为止,马日势力大减、杨氏明智的选择忍让;赵谦病重将死;而董承又渐渐的显露出没有安心供皇帝驱使的自觉。

    只是经过这次风波以后,各方人马加起来都不是皇帝的对手,以至于君权大增,朝中已经没有人能强势到阻拦皇帝做任何事。不过这样一来,董承一开始的作用就显得有些鸡肋了,如果不是皇帝还有些大刀阔斧的改革必须要董承去做,恐怕这一次他的政治生命就得彻底终结。

    皇帝一边想着董承还有多少利用的价值,一边缓步走出了宣室殿。

    荀攸、皇甫郦等一干侍中、黄门侍郎都在殿外侍立,看见皇帝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小黄门穆顺稽首道:“国家可是想去哪儿?容奴婢唤奉车都尉来。”

    皇帝仰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以及悬浮着的几团云彩。他想伸个懒腰,疏疏筋骨,正准备这么做时,却一眼瞥见两边关注着皇帝一举一动的近侍们,于是扫兴的打消了这个不合礼节的举动。

    他突然很去上林苑,那个地方虽然宫宇荒芜,但他至少能自由自在的骑马射箭、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这个念头一起,便再难收住,皇帝简短的说了句:“去上林苑。”

    穆顺先走下去传唤车驾,皇帝漫不经心的走下台阶,准备往上林苑去了,至于董承会怎么做,那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董承回到府邸后,压抑着的怒意登时爆发出来,对着赶来问候的长史董凤说道:“去把杨奉这厮叫来!”

    杨奉不知出了何事,很快就赶到董承府上,刚进门就被一群甲士围住,带头的校尉宋晔一脚从背后将杨奉踹倒在地,紧跟着就是数把刀剑架在杨奉头颈之上。

    “董、董公!你这是做什么?”杨奉脸色发白,惊慌失措的说道:“属下犯了什么错!”

    董承一脸怒容,沉声喝道:“说!你究竟和青牛角有什么图谋?当初为何要将他送入我府中,是不是有意要害我?”

    “实属冤枉!属下只是想请他为董公谋划,他有什么打算,属下一概不知啊!”杨奉知道青牛角一定是连累到自己了,急忙为自己开脱道:“还请董公明鉴!属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属下对董公可是一片忠心啊!”

    “你们这些蛾贼没一个好货,如今还想诓我?”董承冷冷说道:“到狱中寻你的同伴青牛角去吧。”

    “你!”杨奉见求饶未果,索性挑明了利害:“你敢拿我入狱?也不怕我手下……”

    董承摆了摆手,不屑的说道:“你手下那几千蛾贼,我还不放在眼里。等你入狱处刑之后,朝廷自会派人过去遣散,就地安置为军屯户,这就不消你为他们担心了。”

    “当初我等说好荣辱与共,彼此连和,你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让樊稠他们寒心么?”杨奉睚眦俱裂,大怒道。

    董承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丝犹疑不定的神色,但是很快他又稳定了情绪,挥手命令道:“把他押送廷尉狱,就说此人勾结蛾贼,意图不轨,被我就地擒拿。”

第八十五章 斗酒炙犬

    “季孙之爱我,疾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不如恶石。”【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康伯!你这是喝药还是喝酒?”侯折难得劝人一次酒,亲切的称呼着对方的表字,张口说道:“痛快点!大口的喝!”

    王昌愁眉不展的坐在席上,手里拿着酒碗,犹豫了下,还是一仰脖喝光了。

    “这才像样。”侯折又给王昌斟上一碗酒,还未说话,他的妻女就从堂下各自端了用瓦缶盛装的炙肉与酱酢,还有一个小碗,里头放着蒜泥、葱末之类的调味菜。

    王昌看着炙烤得暗红、散发出阵阵香气的肉,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

    “这是刚炙好的狗肉,侯郎一早去东市买的大狗,你可得趁热吃,不够的话后厨还有,千万不要拘礼。”妻子一边摆放着炙肉,一边笑着说完,便带着女儿下去了。

    王昌知道侯折家境贫寒,上有老母、下有妻女,一年只有三百石的俸禄。如今粮价上涨,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却还为了他特意买条狗吃。

    他眼睛发酸,感动的说道:“这如何使得?我受之有愧啊。”

    “还记得我十二岁的时候,家翁战死在了美阳县。”侯折突然说起了往事:“那时粮食又贵,监丞说我家翁死了,不能拿当年的俸禄,只肯给些少的不能再少的抚恤;西河郡的老家也遭受了羌人的劫掠,最后家里一无所有,还是你带我去偷狗吃。”

    “我知道,那是我家的狗。”王昌夹了块狗肉吃了,跟着说道:“我家先君不舍得杀,我也不敢讨要,就和你一起把狗杀了,装作一副被偷了的样子。可最后你倒好,把狗肉又拿上门来认错,我还是头次见像你这么迂的人。”

    侯折面露回忆的神色,说:“那天我很高兴的把肉拿了回去想和我阿母一起吃,我们家那时许久没有食肉了。但是我阿母将我教训了一顿,说再如何我家也是能选入羽林的良家,做了这等有辱门楣的事,以后如何能重返羽林?又谈何光复门楣?所以我那时候便拿着狗肉去你家,并自愿在你家当一年杂役赎罪,就是不愿让阿母、让亡父失望。”

    王昌愣住了,伸出手拍了拍侯折的肩膀,欲言又止。

    “自那以后我就明白,不该是我的,我就绝不能拿。更不能因为抱着没人知道的想法,就心存侥幸。”侯折忽然盯着王昌,正色道:“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我又深受尊先君提携之恩,理应照拂于你。人这一辈子,总会犯下过失,要知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先君、尊先君都是指王昌早已故去的父亲,当年他父亲非常欣赏侯折的气节,特意为他疏通关系,以羽林孤儿的身份进入羽林。

    王昌深深的看着侯折,把手中的酒喝了一大口,突然摆手说道:“你不懂!”

    “我不懂?”侯折低声说道:“就凭盖中郎将对你的赏识,哪怕上次攻打关、降服刘雄鸣这些事你都没拿到头功,你依然会受到不薄的封赏。何必跟徐晃争功?”

    “一个在河东当过黄巾、造过反的贼,凭什么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他算什么玩意儿,就算从了良,那也是个不入流的军候!我可是良家子,是父子相继的虎贲中郎,世代效忠国家,世禄六百石!哪里比不得他?凭什么要让他得头功!”王昌把酒碗往桌上一摔。

    他回想起那次行军,徐晃全程对他漠然无视的态度,忍不住恨声说道:“这次要不是他突然走运,我何以至此!”

    “你在说什么?”谈及这种是非,侯折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严峻,语气也很强硬:“事到如今你还不觉得你有错?若不是你”

    王昌抢话道:“不就是顶了他徐晃一个头功么?现在已经还给他了,还要我怎样?为何如今他们都说我没在蓝田打过仗、效过死命?像是睡在榻上动动嘴就把别人的功劳抢来了似得,凭什么就因为这件事,而使我原本该得的都成了不该得的了?你自己说,我在这事上有错么?”

    “怎么了?”门口传来侯折妻子怯怯的探询。

    “无事。”侯折对他妻子笑了笑,说:“再去温些酒来。”

    劝走了妻子,侯折又回头看着王昌,因为抢了头功,而导致自己以前的所有功勋都遭受质疑,在这方面王昌确实委屈,但也罪有应得。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是怎么回事,是同情他的遭遇?还是唾弃他的死不悔改?按照他的性格,他本应该在这个时候劈头盖脸的把王昌骂一顿,但话到嘴边,还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你知过能改,下一次可别重蹈覆辙。”

    “哪里还有下一次?”王昌声音低了下来,沮丧的说道:“如今盖将军不仅因此失了颜面、还失了领兵之机,河东一战,北军不知多少人封爵加官,就连那个连疯牛都抓不住的张泛都因此成了军司马,这些本该是咱们南军该得的。如今全因为我,什么都没了,这教我以后如何在盖将军手下任事,如何面见那些袍泽?”

    “张泛是因为抓获了要犯青牛角、又是张越骑的兄长,封赏自然丰厚些。”侯折深深呼了口气,强压下心底莫名的情绪,说道:“你好歹还在虎贲,无论是国家、还是盖将军,都没有将这事揭开来明说,更没有罚你。无论出于什么意思,都是给了你一个体面,你自当珍重才是。”

    皇帝与众位将校都没有明说,但将官之中也不乏嫉妒盖顺的人,流言蜚语在军中的四处传播。弄得盖顺颜面无存,就连本来盛传南军即将攻打白波的消息也告吹了,不说虎贲、就连利益攸关的羽林都因此而迁怒王昌。

    王昌每日看上去风光无限,手下带着百把号人,其实没一个服他,每次回去都是借酒消愁,身心愈来愈颓丧。

    他连灌了几大碗酒,忽然看了眼桌上早已凉了的炙狗肉,这个即便被全军鄙夷都没哭过的年轻汉子,突然红着眼,捶桌痛哭道:“这让我如何面见先君!”

    侯折沉声说道:“你要是真愧见尊先君,就应当知道悔改。”

    “悔改?还能如何悔改?难道要我给徐晃叩首认罪不成?这不可能!”王昌把手一挥,强硬的说道。

    “你先改改你那油滑钻营的性子、和自诩高人一等的心气再说吧。”侯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王昌,苦口婆心的说道:“你看看现在的南军,羽林倒还好,良家子到底是比寻常招募的寒家子弟要精于骑射,而虎贲呢?六千虎贲有几个还是父子相继下来的?世道变了!”

第八十六章 期于殿门

    “感悟思愆,怛若创。欲寡其过,谤议沸腾。”【幽愤诗】

    这世道早就变了,三河骑士、六郡良家子早已不是朝廷征兵的唯一优秀兵源,大量来自并州、幽州、冀州、甚至扬州丹阳的寒家子弟被将校招募入军。是他们组成了大汉朝在平黄巾之后,征伐羌族、戡定祸乱的主力。

    大量新兴的将官用赫赫军功冲击着老一辈禁军固守的往日荣耀,尤其是在西园军组建后,更是标志着这些非良家子出身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天子禁军,不仅与羽林、虎贲这些老牌禁军同列,甚至还在他们之上。

    身居上层的将军们在乎的是自己的军权被新建的西园军主帅蹇硕分走,又有谁会在乎底层的老牌禁军士兵,因为待遇和地位的下降,从而产生的对未来的忧虑和恐慌?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种缘故,袁绍凭什么能号召本应效忠皇帝的禁军敢犯国法,杀入皇宫?何进真有那么大的威望在死后让这些禁军为他报仇?

    作为虎贲父死子继、羽林必出良家这一传统的维护者,王昌自然而然的就看不起有过从贼劣迹、又加入羽林的徐晃。更何况对方也丝毫不以王昌是正经沿袭的虎贲而有所敬意,正如侯折所说,这世道确实变了,可王昌这样的人还没跟得上变化。

    以至于他说什么都不相信自己身为世代承袭将门子弟,会比一个小吏出身的徐晃要差。

    可事实总是无情的给予他沉重的打击,无论是夜袭关、还是劝降刘雄鸣、抑或是在皇帝面前从容的陈说军略,侃侃而谈。徐晃一次次的用行动证明,他就是比王昌这个自幼在虎贲长大、眼高于顶的郎官要强。

    “可我不比他差!”王昌反复说道,像是鼓励、又像是自我催眠:“我先君是比六百石的虎贲左陛长,我是比四百石的虎贲侍郎,我、我……”

    侯折摇摇头,说:“那你就该振作,而不是在此自怨自艾。”

    这时院子里传来阵阵急促的拍门声:“侯折!侯折!”

    一个羽林郎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进门看见眼泪还未抹去的王昌,鄙夷之色一闪而过。然后他不再看向王昌,扭头对侯折说道:“陛下要去上林苑,诏我等郎卫随行,你快与我去西司马门候驾!”

    “我今日休沐,家里还有事。”侯折看了眼别过脸去的王昌,说道:“你们去吧!”

    那羽林郎不以为然的瞥了眼王昌,催促说道:“休沐哪有随驾重要?万一你的骑射被天子看中,那可是大好的前程。”

    侯折眼前一亮,下意识的回头看向王昌。

    “你别带他去!”那羽林郎将侯折拉倒一边,悄声提醒道:“他本来就不招人待见,带他去作什么?何况他还喝了酒。”

    “可……”侯折话未说完,那羽林郎就着急的出门了。

    “你快些收拾,我先去司马门等你!记得,是西司马门!”说完他便急匆匆的跑了。

    初平三年八月廿二。

    未央宫,西司马门。

    天空湛蓝通透,少有几团白云缓慢的悬浮着,时不时有几只鸟展翼掠过,追逐着飞过宫墙,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巍峨高耸的门阙下站着千余名羽林、虎贲。

    根据新规,羽林中郎将其下共有一个羽林监、三个骑都尉,羽林监领羽林郎、与羽林骑分三班轮流值宿未央宫,其余的一概驻扎城外操练,虎贲也是一样。每回皇帝预备出宫骑射,都是要先在宫门聚集当日值宿郎卫,然后再出城汇合其余的羽林、虎贲。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冠服,佩戴着一样的武器,有的高大雄壮、有的形貌丽、有的威武不凡。这些人大都是从关中、陇右等地应募从军的良家子弟,弓马娴熟,知兵善战,是优秀的侍从武官、甚至可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

    侯折就是其中的一员,他父亲以六郡良家子的出身选入羽林,后来战死沙场,他作为羽林孤儿养于军中。如今子承父业,成了皇帝身边随从侍候的一名羽林郎。

    二十出头的青年,有过良好的教育和过人的武艺,总是有封狼居胥、为万户侯的豪情壮志。侯折也不例外,与一同长大的兄弟王昌相比,他对于立功建勋的野心,甚至比王昌的还要大。

    然而他天生是个沉稳忠厚、不善阿谀的人,属于年轻人的一腔热血被他深埋在心中。唯有见到身边同袍激动亢奋的出征、又兴高采烈的凯旋时,他的心才会有所触动。但这种触动也只是由衷的为他人感到喜悦,并不是阴暗的嫉恨与遗憾的后悔。

    他一直在等待着他的机会,可能会在某一时刻出现,也有可能永远不会来。

    不仅是侯折,他只是六千羽林军、一万二千南军、三万禁军中所有底层士兵的一个缩影。虽然有许多人像虎贲郎王昌那样为求晋升之阶、选择贪功邀赏,但更多的都是像侯折这样默默无闻、安分守己的锐士。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徐晃那样的好运气,被‘潜规则’了之后,还能凭借几句话获得皇帝赏识,一朝翻身。天子亲自诏拜骑都尉,日后前途无量,与他们这些底层小兵再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想到这里,侯折忍不住想起了酒醉不省人事的王昌,当初他若是真的拿下战功、或是不把事情做绝就好了。

    徐晃离宫门老远便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牵着马靠路边步行,他面无表情的平视着前方。

    直到靠近宫门时,徐晃的脸上才出现些许波澜,他恭恭敬敬的牵马站在等候着的郎卫跟前,微低着头,以示对未央宫、以及尚未到来的皇帝,表现他该有的尊敬。

    侯折看着徐晃高大笔直的身躯,想起对方得知自己的战功被夺后,不仅不闹,反而选择隐忍的做法;想起对方在皇帝面前不卑不亢的陈说军略,受到嘉赏的事迹;最后又想起在皇帝对他的评价、同时也是军中流传甚广的一句话:

    ‘哪儿有什么军候?这是我未来的上将军!’

    尽管王昌与他关系匪浅,侯折依然忍不住对徐晃投以歆羡的目光,并为徐晃能有今日而感到高兴。良将不被埋没,只要付出了努力就一定会有所成就,这样的人、这样的军队才是他学习的榜样,也是他值得留下效命的地方。

    至于是不是良家子、是不是世代虎贲,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第八十七章 追逐狐兔

    “畋猎之事,古者有之,秋冬顺杀气,春夏保田苗。”【玉环记富童谮非】

    众人没有等多久,西司马门突然开启,沉重的大门向两旁推开,看护门口的兵卫以及宫门司马的神情立时庄重起来,将腰杆挺得不能再笔直。路尽头传来的脚步声、还有粼粼作响的铃声那是马脖子上系着的铜铃。

    虽然隔得很远,众人还是能清晰的听见这种声响,在严禁随意喧哗的宫中,这种车驾发出的声音传播的异常清亮。

    皇帝身着武弁服,被随从簇拥着来到宫阙下,他骑在一匹神骏非凡的马上,周围的仪仗、鼓吹、卫士、近侍无不以他为中心,聚在一起,共同衬托了少年天子该有的威仪。

    众人行礼过后,鲜衣怒马的郎官们跟随着皇帝的大驾,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自直城门出城而去。

    他们昂首挺胸,骑着马行走在城外通往上林苑的大道上,路经过建章宫的废墟,经过太液池。野生的杂木连成一片郁郁青青的森林,池边微风轻拂,林梢摇曳如浪。

    天高地阔,碧波和风,令人心旷神怡。

    建章宫是孝武皇帝彰显国家富足、国力昌盛而建的最大一座城外行宫,周二十余里,千门万户,宫宇无数。它紧靠着长安城西面城墙,有复道飞阁,与未央宫凌空相连。

    只是毁于战火,如今断碣残碑,滋生了无数野草杂木;废台荒殿,也成了野兽安居之所。

    太液池是建章宫北的一处水泽,其中有三座浮岛,代表海上三座神山。南面流经的河流汇入此地,成就了太液池浩浩汤汤的景色,直到无人维护,泥沙淤积,才导致此地沼泽密布,芦苇丛生。

    沼泽中野草滋生,芦苇疯狂的占据着水岸,无数鹈鹕、鹧鸪、大雁栖息在这里,时不时从青黄色的芦苇荡中展翅飞出一蓬白羽。鼠兔在低矮的草丛里钻来钻去、野猪惬意的在泥淖里打滚。至于麋鹿、赤麂等巨型野物更是频频在黄昏时出没于此,它们一边警惕的竖起耳朵、一边小心翼翼的低头喝水食草。

    野兽聚集,自然也会引来觅食的狼、狐,以及搭弓引箭的猎手。

    羽林骑四处驰骋,鞍旁各挂着盛装满满的箭囊,柔顺的箭羽排成一排,像马身侧的鳞甲。他们除了自行射杀以外,还负责将各类野物驱赶聚集,追逐到皇帝面前,供皇帝捕猎。

    “芦苇那有匹鹿!”

    “把它赶过来!”

    羽林郎张绣策马在前,他身材匀称,英武不凡,自幼在羌汉杂居的西凉长大,弓马了得,能在马上左右驰射。只见他一马当先,头戴青绲尾冠,身着窄袖绯色襦,拿着马鞭不住的凌空抽打出声响,试图驱赶那只鹿。

    跟随在张绣身后的其他几个人,都是身着同样的打扮,有的在口中不停发出短促的呼喝声、有的正弹动着弓弦,发出射箭的声响、甚或有的趋马上前追逐。

    皇帝缓缓趋马,在马背上憋足了气,勉强拉满了弓弦,‘嗖’的一声,箭矢正中野鹿的后臀。那雄壮的野鹿顿时吃痛,发起狂来左突右冲,竟生生让它撞出一条生路来。

    场面一时很尴尬,皇帝反应得快,眼睁睁的看着那野鹿臀部带着皇帝的箭飞快的遁去,直到那白色的箭羽在草丛里若隐若现时,方才做出一副考校众人的姿态,说道:“谁能捕杀此鹿的,我把这雕弓赐给他!”

    众人呼吸顿时一滞,雕弓倒在其次,以此得到皇帝赏识才是最不容错过的。

    羽林、虎贲得到诏命,纷纷策马追去,除了侍中、黄门侍郎等近侍以外,还有徐荣、盖顺两个中郎将,以及骑都尉徐晃、卫士令高顺、旅贲令王忠带着卫士留守在皇帝身边。

    “右贤王。”皇帝状若无意的看向被特意邀请来的匈奴右贤王去卑,说道:“听闻你们匈奴骑射了得,这次不妨去试一试?”

    “这、上国锐士在前,敝人不敢显拙。”去卑犹疑了一下,下意识的拒绝道。

    皇帝笑了一下,不容置疑的说道:“一次游乐而已,去吧,莫要让我失望!”

    话说到这份上,去卑不能不知分寸,只得硬着头皮带着数名匈奴骑士跟着众人策马而去了。

    皇帝看着去卑等人在马上娴熟的身姿,目光深沉。复又看了看留下来的众人,见到孟达仍平静的侍立在一旁,不由好奇的问道:“子敬,你怎么不去?你不是喜好疆场骑射,纵情奔驰么?”

    “臣忝为执戟,自当护卫御前,若众人都去围猎,那谁来护卫国家?”十七岁的孟达如今正是一名殿前执戟郎中,年纪轻轻,却沉着有度:“另外,此乃国家之鹿,臣不敢逐。”

    侍中荀攸、黄门侍郎皇甫郦等人不易察觉的变了变神色,对孟达投以好奇的目光。皇帝尤其满意,连说了几个‘好’字,但也不说是哪里好。

    皇帝夸完,便不再理会孟达,转身对小黄门穆顺说道:“尚方令不是说把东西造好了么?让他现在就拿过来,正好在此试试。”

    穆顺简单应诺一声,仍站在原地,问道:“那考工令?”

    “一并诏来。”

    去卑与儿子猛孙策马站在一处高地上,眼神如鹰隼般往四下眺望,他们看见逐渐西斜的日头给这片草地覆上一层金黄,还有岸边衰黄的芦苇丛,太液池上翻起的层层金鳞。

    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整个天地仿佛都翻涌着黄色的巨浪。

    五大三粗的猛孙深吸了一口气,说:“这像是回到了王庭,塞外的草原如今也是这个模样吧。”

    “不准乱说。”去卑瞪了他一眼,告诫道:“这里是汉人的地界,说话做事都给我小心着点,汉人可不好对付。”

    “我们在河东杀得汉人还少了?哪个汉人村子见了我们不是又哭又叫,要么跑要么求饶,过得多快活。”猛孙不高兴的说道:“可自打来了长安城,处处都要守规矩,连城都出不得,真是快憋死我了!”

    “你这不还好好活着么?”去卑冷言道:“咱们住的蛮夷邸,附近明的暗的少说有数十双眼睛盯着,一个不留神,执金吾的缇骑立即就会过来。他们时时都在试探、甚至在唆使我们犯错,因为只有犯了错,他们才好拿捏我们。”

    “他们?”猛孙愣了半天,没琢磨明白:“是说那个汉人小皇帝?”

    “汉家天子是个极聪明的人物啊。”去卑点点头、又摇摇头,感叹道:“本以为来了这长安,阿谀奉承,表现出谦卑,给足汉廷面子。按他们以往的性子,怎么也会将我等赐金发还,说不定还能将单于的位置重新封敕。没想到呐……除了汉家天子以外,所有人都对我等抱有戒心。”

    “哼。”猛孙不屑的说道:“咱们匈奴的男儿要走,就凭他们,拦得住么!”

    去卑斥道:“当初在河东,你见识了汉廷的北军,如今又见识到了羽林、虎贲。他们有多强,杀不杀得了你,是什么个样子,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你死了到算了,别把祸患带给族人!”

    “那还能怎样?在这里一直给人家当孙子么?”猛孙把马鞭往空中狠狠一抽,不忿的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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