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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八章 豪气峥嵘

    “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吕氏春秋诚廉】

    晚风静静的从岸边吹到高处,去卑眼望着芦苇中隐隐约约露出的水洼,闪耀着璀璨的金光。他看到几名羽林郎在芦苇丛里手持弓箭,四处搜寻着那匹野鹿的踪迹。

    去卑看着下方这一切,平静的说道:“眼下要做的就是保持恭顺,至少要汉家天子和那些大臣们知道我们匈奴尊奉上国,永无叛意,这样才能有机会回王庭修养,坐观天下成败。在此之前,你”

    突然间,一阵大风吹过,人高的芦苇陡然伏下,一根白翎箭羽突兀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那里!”

    猛孙怪叫一声,把马一抽,如旋风般冲了下去。

    “快停下!不准射杀!”去卑在身后用匈奴语焦急的吼道。

    此时猛孙的眼里只有那匹负伤的野鹿,要是这鹿死在他的手下,别说汉家天子手中那把纹饰精美的雕弓、就说他射死了汉家天子都没能射死的鹿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夸耀一辈子了。

    猛孙伏在马背上,昔日草原的霸主、匈奴人的血统在他体内沸腾,他神情无比狂热的冲向那匹惊慌遁逃的鹿,展现出他与生俱来的骑射天赋在高速驰骋的马背上挺起了腰杆,奋力拉开了强弓。

    只听

    ‘嗖、嗖、嗖。’

    破空声几乎同时从三个方向传来,其中一道尖啸最为独特,那是去卑的祖先匈奴单于冒顿亲自制作、并流传下来的鸣镝所发出的声音。

    它比汉军的响箭还要尖唳,在此时非常容易辨认。

    那匹鹿在草丛里腾空跳了起来,三根箭矢轻捷地穿过阳光形成的灿烂金幕、穿过了风,沉闷有力的刺进野鹿的身体里。一支射中了头部,两支射中了腹部。

    鹿哀嚎一声,立时栽倒在金黄的草地上,殷红的鲜血从伤口里汩汩的流出,染红了草地、流进了水洼。

    猛孙策马率先赶至,他看到鹿首的一侧射穿出来的是自己匈奴人独有的骨镞时,不由‘哈哈’一笑。很显然是他给了这匹鹿致命一击,是匈奴右贤王的儿子猛孙杀的鹿!

    这时周围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马蹄声从芦苇荡中踏过,水花四溅,数不尽的鸟禽飞上天空。

    左边赶来一名羽林郎,手中擎着把空弓,鼓胀的胸膛撑得戎服微微起伏,他额头发汗,轻轻的喘着气。

    “是你?”那羽林郎看了眼鹿腹的一支属于自己的箭羽,又看了眼鹿首,无不遗憾的收回了目光。

    “你个庸狗!”去卑怒气冲冲的赶了过来,对着猛孙,抬手就是一鞭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谁许你射杀的!”

    猛孙躲也不躲,任凭鞭子抽在身上,好似没有感觉似得。他犹自不服,强辩道:“汉天子既已许我们射,凭什么射不得!”

    “蠢货,你还不明白,这鹿他们射得,偏就咱们射不得!”去卑用匈奴语骂了几句,复又变了一张笑脸,对那羽林郎极尽热情的奉承道:“这位郎君骑射当真了得,一箭便射杀此鹿,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羽林郎看向这两个匈奴人,克制着心底厌恨的情绪,简单的答道:“侯折。”

    “喔,幸会幸会。”去卑笑着说道:“这鹿当为侯郎所有!”

    “阿爷,这凭什么!”猛孙顿时不满道。

    去卑转头看向猛孙,顿时变了脸色:“你给我闭嘴!”

    “致命的那一箭不是我射的。”侯折再次看了眼箭矢的位置,淡然的说道:“按道理,这鹿应该归你们。”

    且不说以侯折的性格断然不会做出贪功的举动,就说是要贪功,他也不会接受一个匈奴人的谦让。

    去卑心里忍不住骂道‘这人好不识抬举’,他尴尬的笑着,继续怂恿侯折昧下此功,哪知侯折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要。

    正在为难之际,另一名羽林郎从最远的地方骑马跑了过来,这人正是张绣。

    张绣看了眼鹿尸上的箭创,同样叹了口气:“可惜了。”

    猛孙听懂了这句汉话,得意的哼笑一声,像是对方在夸他似得。他对去卑说道:“既然他不要,那这鹿就是我的了。”

    去卑没搭理这个愚钝的儿子,他对张绣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说辞,使得站在一旁的侯折大为皱眉。

    张绣听罢,眼前顿时一亮,但却不动神色的说道:“可这鹿确实死于头上那一箭。”

    “不、不。”去卑连忙解释道:“这三支箭矢同时射中此鹿,不分先后,只是吾儿离鹿最近、这位侯郎次之、唯独张郎你离此鹿最远。这正说明张郎最先发现此鹿,也是第一个射箭,所以这鹿自当归你所有。”

    “哼!”猛孙在一旁听了,气得脸色发青,他终不敢违背父亲,用匈奴话低声咒骂了几句后,拨马便走。

    “你去哪!”去卑在后面叫道。

    “去射兔子!”猛孙说完,气呼呼的策马沿着岸边跑了。

    去卑无奈,只得回头继续收拾残局,他看向张绣,说道:“郎君且放宽心,老夫代吾儿替你担保,这鹿,就是你射死的!”

    侯折在一旁什么话也没有说,这次可不是通过道听途说,才得知王昌贪功邀赏的事;而是又一场私下昧功的行迹,就在发生在自己眼前。最重要的是,他面对着这一切,无能为力,这给他心里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感觉自己多年坚守的底线正在动摇。

    张绣不知道侯折是什么想法,见侯折沉默不语,他不禁问道:“侯郎以为如何?”

    侯折还能如何?目击者四个人,其中一个人跑了,两个人私下串供。就他一个人,空口无凭,谁会信他?更何况,别看彼此都是羽林郎,张绣是安集将军张济的侄儿,同时也相当于是平准令贾诩的半个学生,而他算什么?拿什么跟张绣作对?

    面对着张绣自信满满的表情,以及故意作此一问的态度,侯折心里十分屈辱。

    他长期压抑在心里的怨愤突然就发作了,侯折伸手从鹿尸身上拔出了属于自己的箭矢他的箭矢很好辨认,侯折几乎每天睡前都会细心保养自己的兵器甲胄,时间一长,他甚至连每支箭羽的羽毛来自哪种鸟类都一清二楚。

    侯折一直在以最好的状态等待着立功时机的到来,可惜上天早已给过他许多机会了。

    对王昌来说,世道早就变了;而对侯折来说,世道从未变过。

    看着侯折牵马离开时倔强的背影,并试图以沉默来表示不满,张绣的脸色顿时变了变,他对有些犹豫的去卑说道:“不必管他!像他这样的羽林孤儿,这辈子都别想着有出路!”

第八十九章 披坚执锐

    “具装明晚野,大旆卷朝暾。”【送杜密学赴并州】

    孟达将双腿牢牢夹住马腹,身体伏在马背上,随着坐骑奔跑的动作上下起伏。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直视着前方,身边一员骑士逐渐落后,耳边只听见呼呼的风声。

    在这个时候,孟达尝试着双脚发力,踩在马鞍下面各自悬挂着的铁质马镫上。他的身子缓缓在马背上立起,孟达顿时察觉到自己已经不需要靠双腿加紧马腹才能维持平衡了,他连忙右手执弓,左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奋力拉开,对准前方孤零零生长着的一棵树射去。

    这支箭顺风而行,又急又快,‘噔’的一声,箭头便没入树身里去了。

    孟达稳稳地坐在马上,像是一座纹丝不动的巨岩,拉着缰绳将马的步子拖缓了下来,在场众人纷纷向其喝彩,为他刚才的表现感到赞赏。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擦完额头冒出的汗水,长长的吁了口气。

    一群人犹如众星捧月,簇拥着皇帝来到孟达跟前,皇帝笑道:“看不出你骑术还很了得。”

    “陛下谬赞。”孟达拱手道:“臣骑术鲁钝,刚才全赖马镫之功。”

    正式的马镫始于南北朝时期,在此之前多是有单边马镫、或是在鞍旁系上皮绳圈。至于真正的战斗时,全靠骑士用双腿夹住马身保持平衡,一手控缰,一手舞刀劈杀,根本无法随心所欲的使用刀剑劈砍。

    而且很容易在长时间行军中造成疲惫,在双方兵刃的交击中摔下马来。以至于骑兵的训练难度极大,很少能在短时间内练出一支堪用的骑兵队伍。

    皇帝前世也曾与一干狐朋狗友在木兰围场骑过马,这一世虽然年纪小了些,但骑马的技艺还是没忘。尽管一开始由于没有双边马镫的协助,在马背上很不适应,但他对此发觉到了战机,很快便让人开始研制马镫,连带着根据前世的印象对马鞍进行了些微调整,甚至还命人开始研究如何将马蹄铁钉在马掌上。

    马镫能让骑兵更好的人马合一,放开手去打仗而不用担心失去平衡,这会使骑兵的训练难度大幅降低。而马蹄铁则会防止马蹄因地面坚硬而磨损马蹄,也能让马在湿软的地面奔跑时更好的抓地。

    有了这两样东西,皇帝很快就能组织起一批机动性强、冲击力大的骑兵部队。

    “陛下巧思,此法若传于北军诸骑营、羽林骑之中,必大有所为。”羽林中郎将徐荣拱手赞道。

    皇帝得意的笑了下,他知道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只见一队甲骑具装的骑兵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皇帝这边缓缓前进。这支骑兵人马皆披重甲,身上穿着锃亮的明光铠,手提着长长的马槊。马的胸口、颈部、身体、臀部无不披着护甲,衬里垫上细绢。

    就连人的面部和马的面部都有一层铁制的护面,这支骑兵无不身材伟岸,由远处看去,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散发着森然的冷意。

    皇帝微微颔首,骑都尉徐晃见状,立即将手中的小旗高高扬起,用力舞动了几下。

    像是受到命令,那支慢悠悠像是在散步似得铁骑突然将手中持着的马槊平举,像是一排竹竿突然被同时砍倒,所有人的槊尖都朝着前面。他们发出冲天的吼声,突然向着皇帝策骑冲来,马蹄翻飞,如同山崩地裂一般,让脚下这片大地不住地颤动。

    尘土、杂草在铁蹄的践踏之下四处翻飞,很快一层黄色的尘雾就从地上升起来了,在铁骑身后形成一道黯淡的幕布。

    这个时候,冲锋的骑兵渐渐地向着中间领头的一人聚拢,形成了一个前窄后宽的锥形。

    战骑跑来,尘土飞扬,人呼马嘶,声威震天。

    虽然只有十数骑,但却给人带来了千军万马的心理冲击。

    众人无不震撼,甚至有人忍不住绷紧了肌肉,准备随时拉开皇帝,跑到前面去试图阻拦这股钢铁洪流。

    这时徐晃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小旗往右一挥。

    那股洪流在离皇帝还有百步之遥的时候,顿时停滞了步伐,短暂的混乱之后,在为首一人的带领下顺利的转向,拐到右边去了。

    皇帝悄悄舒了口气,转身对早已呆滞的众人说道:“十人之势即可如此,若有千人、万人,又当是何等威风。”

    “朝廷若有此等强兵,实乃社稷之幸。”率先反应过来的杨琦说道:“只是此等强兵,无论是粮草、还是铠甲具装,无不耗费甚巨。就连能担负重装的骑士与战马恐怕都得从南北军中挑选,勤加练习不可。朝廷如今国用不足,练得多了,恐怕会造成负担;练得少了,又不堪足使。”

    荀攸接着说道:“此等强兵,与北军屯骑相若。”

    皇帝先是一愣,顿了顿,突然笑道:“一语中的,屯骑营本就是人马披甲,不过多是皮甲等物,没有马镫,很难真正达到效用。我正有意将两千五百屯骑换装换马,若有身体不能负担的,则调往他处。”

    这等若是要小规模的改革屯骑营了,要知道这种重装骑兵除了骑士以外,还要附带几匹背负甲胄的驽马、以及负责将全副武装的骑士扶到马上的辅兵。零零总总算起来,除了要应付换装的开支,还要多上一大笔额外的支出。

    古代的骑兵就相当于现代的坦克,都是威慑力极强、保养成本极高的作战部队,哪怕耗费再多,皇帝也要打造出一支这样的重骑。

    在皇帝心中,对今后北军的编制应该是这样的:屯骑营是重装骑兵,越骑营是轻装骑兵,而长水营则主要是由胡人组成、擅长骑射的异族骑兵,三者在战场上相互合作,配合无间。

    此外还有专司弓弩射击的射声营,以及轻步兵为主的步兵营、重步兵为主的中垒营。

    这就是皇帝对于北军在战场上实行多兵种联合作战的预想,虽然每营除去辅兵,都只有两千五百人,但兵贵在精不在多,皇帝相信有这支一万五千人的精锐部队在手,再加上步骑协同的羽林、虎贲。

    放眼整个天下,都将会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的雄军。

    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样一支部队究竟需要多少前期投入,皇帝对一旁的尚方令史恃和考工令王稠说道:“两千五百副甲骑具装,还有全军骑兵的马镫、马蹄铁,以及步卒的铠甲兵器、弓弩箭矢等物件,需要打造多久?”

    尚方、考工都是负责刀剑等兵器或是漆器等御用器物的官职,此时史恃与王稠互看一眼,面露为难之色。

    鲁国人、尚方令史恃扬声说道:“起先朝廷开设屯田,许多屯户需要由官府提供农具,少府一时采办不及,陛下故而诏使我等代为铸造。如今铁器皆已锻造农具,供给地方屯田之用,仓促之间,恐怕很难遂意。”

    皇帝摆摆手,不以为然的说:“那是以前,如今各地有了铁官,可以让铁官自行锻造,你们不用越俎代庖了。”

    “臣谨诺。”

第九十章 好不废过

    “臣闻上主可与为善而不可与为恶,下主可与为恶而不可与为善。”【汉书谷永传】

    “少府已重官山海,各地铁石等物会一应供给,你们要做的是召集工匠,扩大规模。”皇帝想了想,说:“对质量要严密监控,不得粗制滥造。在工匠之间也要开出悬赏,不仅要嘉赏技艺高超的匠人、更要提高冶炼的水准。具体怎么做,你们之后各写奏疏上来。”

    皇帝有意让尚方与考工各自负责一部分南北军的兵器铸造,武库令会根据所提供的兵器质量来选择存储和配备,最后根据被选用的数量多寡纳入二者政绩的考核范围,这样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官办军工的质量问题。

    至于更好的冶炼方式和铸造之法,皇帝只知道如今盛行的是‘炒钢法’,至于炼钢新工艺的‘灌钢法’虽然依稀记得是源于东汉末,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是什么铸造方式,皇帝也只是一知半解。

    若是说皇帝突然发明马镫与马蹄铁的妙用,可以用皇帝时常骑射来解释;那么皇帝从未接触过炼铁,突然以外行指导内行,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就很值得人怀疑了。

    既然摸不清楚具体的炼钢流程,倒不如不提此事,以重赏鼓励真正懂行的工匠去摸索,中国最不缺的就是心思精巧的良匠,皇帝只要提供一个合适的发明创造环境,时间一长,自然而然的就会出现新技术。

    杨琦突然说道:“尚方、考工向来只造御用之物,前些时日代铸农具,已属不宜。这回若要铸兵锻甲以供三军,陛下还得明定职分才是。”

    荀攸看着一直保持低调的杨琦突然积极进言,不免诧异的看了对方一眼。他心里转过许多念头,方才跟着说道:“臣附议。”

    皇帝看了看杨琦、又看了看荀攸,从善如流道:“好,设尚方监、考工监,下置令、丞、员吏等职,今后专司铸造刀剑铠甲等军用之物。另诏京兆尹与长安令,让他们在长安附近择地选址,修建作坊,用以安排工匠。”

    “至于尚方与考工原有制作御物的权责,一概分付给将作大匠梁邵,今后将作监不仅要担负营造宫室陵寝的职能,还要负责一切金玉木石、织造漆器等御物的制作。”皇帝淡淡说完,又看向杨琦。

    这等若是把军工制造与御用制造的职能分开,看上去是将作大匠的档次高些,其实谁更重要、谁的权力更大,还不是得看他们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杨琦没有说话,轻轻往后退了一步,回到了近侍的人群中。

    这时大汗淋漓的盖顺走了过来,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向皇帝拱手施礼。

    他刚才亲自穿上沉重的甲胄,事先带领同样装束的骑兵在一处空地练习了许久,方才在皇帝面前演示刚才的那一幕。

    这本不需要由盖顺以虎贲中郎将之尊,亲身试验,皇帝知道对方是心存愧疚,想尽办法要讨好他,冀图重新恢复皇帝对他的好感。

    皇帝不禁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盖顺的时候,为了自己许诺的名利,对方就能轻易脱离王允的阵营。盖顺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并不像他父亲那样正直无私,而是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对名利、对获得认可的渴望。

    手底下人有私心,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有些小算计,皇帝心里都知道、也都理解。毕竟人非圣贤,他也不能要求所有臣子都品德高尚,德才兼备。更何况,皇帝也不希望手底下个个都是这样的臣子。

    有缺陷、有私欲的臣子,永远比那些清白正直、软硬不吃的臣子要好用得多。君王总喜欢对德行有亏的臣子委以重任,主要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臣子有太多的罪名可以供他拿捏,而那些正人君子则不能让君王随心所欲的施展权术。

    这也是为什么君王喜欢近小人、远贤臣的一个缘故,皇帝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对于盖顺,他目前实在看不出继续扶持的价值。除了因为皇帝手下张辽、徐晃这等真正被他起于行伍、归心于他的将才逐渐崭露头角以外,盖顺与士孙瑞的关系也是皇帝心头的隐忧。

    虽然盖顺和士孙瑞都很知分寸,没听说过有什么交集,但就冲着盖顺的父亲盖勋曾为士孙瑞的荐主这一点来看,盖顺在关键时刻的立场就不得不让皇帝担心。

    既然犯了错,就该老老实实反省、等待时机,而不是上赶着讨好。在马上披着重甲奔走驰骋,弄出一副卖力讨好的样子就想博得皇帝的同情与原谅?这未免也太简单了。

    “看来这铁甲长槊对于你来说,也是不堪重负啊。”皇帝看着盖顺说道。

    盖顺平复了紊乱的气息,立即答道:“若是能容臣操训勤练,不出数月,定能为陛下负甲奔袭!”

    皇帝看了盖顺好一会,没有接他的话,反而笑着说道:“人各有所长,你既非骑将,就不必在这个上面耗费苦功了。”

    盖顺顿时愣住了,他正欲再说,可皇帝这时已经走远了。

    远处的大石上正放着一匹死去的野鹿,看皇帝专注于他事的样子,显然是不想再与盖顺继续交谈了。盖顺十分沮丧的叹了一口气,失魂落魄的与众人紧随在皇帝身后。

    徐荣看在眼里,有心去劝一劝他,可稍一想想便立即作罢,只得无不遗憾的摇了摇头,跟着人群走了。

    羽林郎张绣与右贤王去卑正站在原地,见皇帝等人过来,他们齐齐上前行礼。

    张绣双手奉上一根箭矢:“羽林郎臣绣,幸不辱命!”

    皇帝看了看那根属于自己的箭矢,又抬眼看了看那匹死鹿,在他观察到死鹿身上的几个箭创之后,开口问道:“这匹鹿是你亲手射杀的?”

    张绣认真的答道:“唯,此鹿是臣亲手射杀。”

    见皇帝将目光移向自己,去卑赶紧说道:“当时敝人也一边追逐此鹿,正要开弓,却没料到被张郎抢了先。上国锐士骑射之精,远胜于我匈奴,敝人今日得见,实在有幸。”

    皇帝不置可否,随意看了眼张绣,说道:“既然如此,张绣,你理应受赏。此箭此鹿,还有我的雕弓,就一并赐予你了。望你今后继续精练骑射,将来为我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羽林郎臣绣,叩谢陛下恩赏!”张绣大喜过望,接过了天子御用的弓箭,在地上稽首拜伏。

    虽然失手未中的鹿被张绣射杀,勉强挽回了一点面子,但皇帝却提不起兴致来。他环顾四周零散分布着的郎卫、以及身旁等待皇帝发号施令的侍从们,突然说道:

    “回銮吧!”

第九十一章 逮下无疾

    “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於忧勤也。”【诗周南卷耳序】

    每到午后,在椒房西北处的披香殿总会传来丝竹奏乐的声音,这乐声靡靡,偶尔听倒还使人惬意,但老是听这几首重复的曲调,就算是性子再好也会心生不耐。

    更何况,椒房的主人性子并不好。

    “整天在哪里吵吵闹闹。”董皇后正摸着一支鹿角金步摇,在鬓发上比划着位置,说:“真以为陛下会喜欢这曲调?”

    “都说当今无论是文采、还是书法,都深肖孝灵皇帝。”身边一名御长躬着身说道:“孝灵皇帝也好雅乐,没准还真会喜欢。”

    御长是皇后手下女官之首,地位等同皇帝身边的侍中,是皇后的亲信。

    董皇后手头动作一顿,继而接着将金步摇缓缓插进了发中:“说的也是,陛下一向很宠爱宋都,这回若真让她投其所好,怕也是个麻烦。”

    “那、奴婢去说一声?”御长是董皇后带入宫的娘家人,自然要为董皇后打算。

    董皇后对着镜子,似乎觉得不满意,又将金步摇取了下来,放在掌心,静静地瞧着。

    她父亲董承最近刚被士人愚弄、又被皇帝敲打了一通,正处于势力的低谷期。董皇后再怎么嫉妒宋都,在这个时候去找对方挑事,并不是个明智的举动。反正她已经是皇后了,至少在表面上要大度些,跟一个贵人斤斤计较,像什么样?

    “不用,由着她去罢。”董皇后像是非常珍惜这只金步摇,将其握在了手里,目光柔和:“小女儿的心思都这样,一会要这,一会要那,总坚持不了几天。”

    “谨诺。”御长答应了一声,又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这是常用的伎俩,心里不方便的有话要说,却非得让人去问,这样答得不好也能减轻她的不是。

    “有什么话就说。”

    “这些天要么独自留宿宣室,要么就留宿宋贵人、伏贵人那里。”御长小心的说道:“奴婢为皇后抱不平。”

    董皇后顿时想起与皇帝新婚的那一晚,忽然笑了,十分不以为然:“这又如何,反正陛下他……”

    说着她便收住了嘴,皇帝年幼,暂时还不能行周公之礼,这个事虽然人们大致心里都清楚,但这么贸贸然说出来,终归是不好。

    董皇后生硬的换了个话题,说:“家里怎么样了?”

    御长除了随侍在皇后身边,帮助料理掖庭等事以外,还肩负着沟通中外的责任:“那天车骑将军回去后,大发了一通脾气,将中郎将杨奉叫到府上,当场抓了,给送到廷尉狱,说他曾勾结蛾贼,意图不轨。”

    “然后呢?”董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没让本宫替他在陛下身前说说话?”

    御长看着董皇后,迟疑着点点头。

    “陛下极有主见,几次申明不许后宫干预政事。宋贵人那么娇憨,都没做出什么事来,何况本宫?”董皇后转过身,正对着御长说道:“你寻个机会告诉阿翁,有些不该亲近的,再如何阿谀示好,也不该去亲近。只要他这些天安分些,陛下迟早会念着他的好。”

    御长一一答应了下来,可又忍不住说道:“车骑将军好歹也是陛下的亲舅父,董太后又对陛下有养育之恩,按理说,陛下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皇后也不需有这么多顾虑……”

    “本宫原本也是做如此想,还想与宋都争一争。可后来一想,既然成了皇后,就得有母仪的风范,哪能凭恃家世自作威福。”董皇后缓缓说道,表情渐渐冷了下来:“何况本宫说的话也未必算数,这未央宫北边不还住着哪两位么?她们说话可比本宫要管用多了。”

    皇帝在立后的第二天就将万年公主刘姜拜为万年长公主,不要小看这个‘长’字,没有这个字的都是县公主,仪服同列侯。而有了这个字,就地位尊崇,仪服如诸侯王。

    刘姜被拜为万年长公主后,不仅仅是地位上升、汤沐邑增多,而且由于她尚未出阁,仍居于宫中,所以对宫廷事务仍有一定的话语权。就像是当年的鄂邑盖长公主一样,在一定程度上,刘姜分走了董绮作为皇后统御掖庭的权力。

    除此之外,还有皇帝兄长孝怀皇帝的遗孀、怀园贵人唐氏也与刘姜居住在一起。一个是妯娌、一个是大姑子,任凭谁都要压董绮一头,这让董绮虽为皇后,但真想做什么事却束手束脚。

    不过她也不气馁,董绮相信凭自己的才智与姿色,绝不会只做个有名无实的花瓶。

    车骑将军府中,董承在原地踱了几步,对御长说道:“皇后除了这些,还有说别的么?”

    御长摇了摇头,复又说道:“就只还说,在宫里有些事情她也不能做主。”

    胡邈注意到董承疑惑的表情,主动解释道:“这应该是万年长公主的缘故,此外,听闻大长秋苗祀曾是士人,与朝廷里关东那伙人亲近。”

    皇帝默许刘姜时不时的可以插手掖庭事务,又使亲近士人的掖庭令苗祀转任大长秋,显然是不想让董氏在掖庭的权势一家独大。

    这让董承很是不满,他最想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拥有进一步的权力、二是希冀自己的女儿能早些诞下皇嗣。可惜他势力受挫,如今就算想做些什么,也只得如董绮所说,先安分低调一段时间才行。

    胡邈突然想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出言说道:“过了年,长公主就得有十七了。寻常人家早已出嫁,如今还待在宫中,总归有些不合适。”

    董承面露沉思,道:“说得对,而且怀园贵人老住在未央宫也不好,再如何也应当安置在别的地方。”

    他对御长说道:“你先回宫,把这话转告皇后,让她自己相机行事。”

    “奴婢谨诺。”

    等御长走了以后,董承这才对胡邈说道:“这些天樊稠、王方他们怎么样了?私底下可有说些什么?”

    董承不分青红皂白,突然翻脸,将依附于他的杨奉捉拿入狱,又在军中搜检跟黄巾有关的中小军官。闹得人心惶惶,为了安抚,董承不吝钱财,几次厚赏宴请,好话都说遍了,这才让他们不再口出怨言。

    “杨奉勾结蛾贼,理应入狱,董公将其拿下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他们一开始也只是慌然失措,事后自然也都明白,并不是要针对他们所有人。”胡邈说完,迟疑的看了董承一眼,道:“只是,樊稠说他想与张济一样屯驻在外,不想留在长安了。”

    董承立时不满的说道:“他还是在怕我和朝廷,哪天会对他翻旧账。他们要是都有这心思,一个个全屯驻外地了,留我一人孤零零的在长安,以后仰仗谁的军势去?”

    “董公也不必为此着急。”胡邈宽慰道:“他们就算想谋求外镇,也得看陛下的意思呢。”

第九十二章 明光故址

    “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汉书董仲舒传】

    皇帝的銮驾在明光宫的门阙前停下,他走下车,双手负在背后,仰头看着左右两侧的高大门阙,似两山对峙。虽然经历三四百年的风雨侵蚀,瓦片梁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但这砖石垒砌的强身,黄土夯实的台基,犹可追忆当年是何等壮观。

    在见过荒废的柏梁台与上林苑后,皇帝对这些前朝遗迹除了一丝可惜以外,再无别的情绪。他背着手,慢慢踱步入内,细细打量着,这里类似于未央宫,都是前殿后寝的格局,显然孝武皇帝当初诏建此宫时还想让仙人久居于此。

    在台基上草草修建的简陋小殿中,皇帝端坐其上,看着底下一干人等,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四处刀兵,节义陵迟,这正是我时常扼腕拊心、叹风俗不古的缘故。所谓礼政刑兵,皆是国之大事,不可偏废,当并行以俱济。我看这明光宫废弃多年,地方还算宽敞,又有现成的台基,正好可以用来修建太学。”

    光禄勋杨彪当即应道:“自朝廷西迁,礼教陵替,颂声不兴。孔子曾叹曰:‘学之不讲’,讲者,习也,不讲则所识日忘,而况乎典籍不传有如此之久?眼下士人渐忘圣人之学,唯闻干戈之声,以致天下崩坏,诚然可叹。陛下在明光宫故址上诏修太学,可谓是物尽其用,不然徒见宫宇荒废,也是可惜。”

    太学是汉代最高等级教育机构,全盛时期有三万太学生,不仅为朝廷培养优秀人才、宣扬文化,更是朝廷的舆论前沿、士人集团务求抢占的舆论阵地。

    东汉自光武皇帝倡兴儒学以来,经学大盛,而自光武皇帝开始,孝明、孝章等历代皇帝都会到亲自太学讲经、注释典籍,比如著名的《白虎通义》,目的就是为了抓住意识形态的最高解释权。

    拥有了最高解释权,皇帝就能牢牢把握住社会主流思想,控制舆论,巩固自己的权位。

    这个想法在东汉前三位皇帝中都被很好的贯彻实行,然而在之后的皇帝由于是宗室继统、或是自身学识有限等其他各种原因,皇帝亲赴太学讲经的传统逐渐沦为形式,再也没有主导社会意识形态的能力,以至于这个权力不动声色的被经学传家的士族所侵夺。

    如今雒阳的太学早已荡然无存,董卓知道太学的厉害,所以迁都之后,哪怕最亲近的王允在一旁苦苦劝说,也从不肯在这上面松口。直到现在关中安定,皇帝醉心学问,有意开万世太平,以弘农杨氏为首的经学世家便再度活络了心思,积极进言,试图说服皇帝重开太学。

    重开太学是所有士人的共同利益,这几日不光是弘农杨氏、扶风马氏,就连一直攀附皇帝的赵氏兄弟都在为此事奔走。经过多方努力,事情终于见到成效,他们的提议得到了皇帝高度重视,目前看来似乎就只差选址了。

    卫尉赵温此时紧随其后,应声说道:“陛下以命世之资,当倾危之运,士民仰望,翼成中兴。诚宜建学设校,阐扬六艺,以训后进,使文武之道,坠而复兴,昭朝廷尊道倡学之风,彰陛下养士取才之意。”

    此次随皇帝来明光宫旧址的,除了出行必然随驾的侍中、黄门侍郎,以及负责安保的卫尉、光禄勋以外,太常种拂也赫然在列。

    种拂是河南雒阳人,是仲山甫的后人,其父是孝顺、孝桓皇帝朝的名臣种;他的儿子就是当初与蔡邕一同入营招降李等凉州将校、并因此立下大功、转迁谒者仆射的种劭。

    作为朝中为数不多的、出身关东的士人高官,种拂自身也颇有能名,曾代荀爽为司空,后来因为地震被策免,改为太常。

    太常除了负责祭祀社稷、宗庙和朝会礼仪以外,还掌管着太学、以及博士和博士弟子的考核荐举,所以太常又是培养、拔擢通经学的人才为官的重要机构。

    只是自从没了太学,太常也就失去了考核博士、拔擢官吏的职能,成了一个空有清名而无实权的官职。

    这种情况下,种拂自然不愿意在太常的位置上被边缘化,所以无论是为了背后代表的士族团体、还是为了个人的权势,他都要极力促成太学的重建。只有这样,他手头的权力才会增加,关东士人才能借此恢复实力,在太学抢先为自己分一大块蛋糕、占领部分舆论的阵地。

    有杨彪、赵温两位皇帝颇为信重的九卿在前高论,种拂也主动站了出来,说道:“有虞舞干戚而三苗化,鲁僖作泮宫而淮夷平,桓文之霸,皆先教而后战。陛下若遵循前典,兴复教道,使天下俊彦,并入太学,任大儒教之。不消数年便能德化洽通,君臣义固,天下可垂手而定矣。”

    看着底下这一个个说的天花乱坠,皇帝心里冷笑连连,如何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一味的往他头上套虚名、戴高帽?

    太学是一定要建的,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只是重建以后该怎么办学、该采取什么样的形式、该读什么样的书,这太学创建三四百年,也该有个变化了。

    百多年前,太学是皇帝手中用来引导社会意识的工具;百多年后,太学却成为了士族挤压皇权,宣扬自己政治主张的舆论阵地。

    士族出身的大儒在太学取代了光武祖孙三代皇帝好不容易抢在自己身上的职责,拥有了意识形态的最高解释权。自此之后,太学生无论是出身豪强还是寒门,都被人为的利用起来,组成清流,营造舆论,抨击权臣。导致士人势力在汉末逐渐做大,孝桓、孝灵皇帝几次党锢、任用宦官都不仅难以禁绝,反而是越禁越强。

    在拥有后世灵魂的皇帝眼中,同样是官方的意识形态,经学就好比是当代中国的主义,只有最高领导人才拥有解释主义的权力。

    所以这个最高解释权,皇帝无论如何也要寸土必争!

第九十三章 太学新科

    “国家以科目取士,以格法而进退之,权奇磊瑰者固于今世无所合,虽复小合,旋亦弃去。”【谢教授墓志铭】

    “太学开一代文风,选贤与能,必须慎之又慎。应选明博修礼之士为师,以隆教贵道,化成俗定。”说了这么久,皇帝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口水,然后继续说道:“现有的太学博士,应当由太常组织考试、筛选方可留任种拂。”

    皇帝突然拉长了语调,冲底下随行而来的太常种拂说道:“他们可都来了?”

    这说的是由太常主持,前天在宣平城楼公开策试的一批由关中诸郡选进的儒生。他们一共有六十余人,按照太学岁试制度,将考核成绩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第,上第赐位郎中,次第为太子舍人,下第者遣归。

    种拂起身回答道:“彼等以策试结果的等第,分列立于门外,等候陛下传见。”

    “该遣归的下第者也在里面么?”皇帝问道。

    不知道皇帝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种拂谨慎的答道:“一切都按陛下先前的吩咐,所有人都在外面。”

    皇帝这才说道:“眼下暂无太子,何需舍人?与其让他们尸位素餐,倒还不如将他们归纳到太学里去传习经书。”

    众人俱是一惊,由于关乎自身权益,种拂率先反应过来,起身答道:“太学博士无不是明于古今、学问高深、通达国体之人,此等儒生虽然学识尚可,但若是让他们教授子弟,恐怕难当其任。”

    太学自建立之初便以《诗》、《书》、《礼》、《易》、《春秋》每经置一博士,故称五经博士,分经教授弟子,员额在十人到三十人之间不等。

    在座众人说服皇帝点头重建太学之后,紧接着就是裁汰现有的博士,不仅是因为现有的博士里可能还存在着李儒这样德不配位的人物,更是为了给朝中各大士人势力腾出足够的名额安插自己人。

    在这个时代,哪个世家好意思说自家没出过一个两个宿儒?没一本家传钻研数代的经书?

    就算这些都没有,或者是相比之下稍逊旁人,但至少也有亲近的大儒吧?

    只要将与自家契交的大儒安排到太学里当博士,不仅能以博士‘以备顾问’的权责对朝政、对皇帝指手画脚,而且还能借此在教授学问时夹带私货,潜移默化的影响那些太学生的政治立场。

    等到那些太学生结业出仕了,自然而然的会与各自老师背后所代表的利益集团走到一起去。

    所以听到皇帝有意直接把博士人选给安排一下,所有人都慌了神,在种拂说完后,纷纷进谏道:“太学博士无不是编撰著述、为天下诸儒之表,不说五经皆通,但也要专精一经,此乃朝廷法度,不可偏废,望陛下慎行。”

    见众人异口同声的劝谏,就连皇帝都感到有些棘手了,不过想想也是,他们连分蛋糕、抢名额的准备都做好了,临了却见皇帝蛋糕渣都不打算给他们,这能不急么?

    好在皇帝这次只是试探,并没有明确说清用意,留了些转圜的空间:“博士之职,非鸿儒不得任,这是汉家制度。适才说留那些考核中第的儒生入太学传习经书,并不意味着让他们直接做博士。”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新的疑问很快就出现了,既然不是让他们做博士,那么把他们安插到太学里做什么?

    若说洞察圣心,放眼整个朝堂也不过贾诩、荀攸、杨琦、士孙瑞等寥寥数人,但若是说既能体悟圣心,又能毫无顾虑应承皇帝的,眼下恐怕就只有一直在积极表现的卫尉赵温了。

    “太学之制,往往是由祭酒主其事,博士传其学,诸生受其道。”赵温侃侃而谈:“此是以往成例,不知陛下若是有意另开新制,彼等儒生又该授以何职?”

    历代皇帝对士人利用太学造势的行为无不是深恶痛绝、忌惮无比。如今好不容易太学残破,制度荒废,任何一个正常的皇帝都不会在这上面轻易点头,完全可以借口天下未定、戎马在郊,将重建太学的日期无限延后。

    可皇帝偏偏早有定计,不仅敢在这个时候兴文教,还敢将太学拿出来做政治交易。盐铁主要只涉及到部分产盐地大族的利益,究其根本,与其他士族毫无关联;而太学就不一样了,天下士人谁不想求学为官?儒生博士谁不想一呼百诺、传道杏坛?

    皇帝抓住了臣子的软肋,自然无所不利,他赞许的看了赵温一眼,点头将自己的预案说了出来。按皇帝的想法,太学首先要与后世的大学一样,行政与教学分开,太学祭酒与博士等人只负责教学门生、钻研学术,而太学仆射与学监等人只负责行政管理、监察审批。

    二者互不干涉、互不统属,行政与教学分开,虽然这会导致一定程度的学术**和官僚化,但却能把握住大方向,及时遏制不好的态势出现。此外,皇帝还打算在太学分五经教学的基础上引进必修与选修、主修与辅修,推行各种教学内容。

    在太学除了学习必要的儒家经书以外,还有由皇帝指定的如《汜胜之书》、《夏小正》之类的农书、以及算术、律法之类的书籍当做官方教材来学习。不仅如此,还要将他们纳入考核为官的范围。

    对此皇帝的解释是:“为官者不知农时、不明律法、不通经济,将何以牧民?牧民无术,则仓廪不足,仓廪不足,又谈何教化?”

    桓典抱有不同的看法:“古之大臣,未有不通农术杂科而无以治民者,臣子只需通习经义,布行教化,劝民各安其事。至于治法量刑、劝民农桑,自有胥吏乡老施为。”

    “依你之言,向栩可平黄巾,宋枭能安凉州,他们未有得施所长,皆是孝灵皇帝不知经义之用了?”皇帝突然问道。

    向栩是孝灵皇帝朝的侍中,通晓经义,曾在黄巾起义时上疏,说只要遣派将领去北边,向张角等叛军诵读《孝经》,那么叛军将不战而溃,束手就擒。

    而宋枭则是当时的凉州刺史,面对气焰炽盛的羌胡叛军,他不思振奋军旅,反倒认为凉州屡屡叛乱的缘故是当地人很少学习儒经,还想让每家每户抄写《孝经》,意图借此消弭叛乱。

    皇帝举出的这两个人可谓是只通经书、不善治事的典例,桓典一时语塞,愣在当场。

    赵温权衡了得失以后,立即答道:“桑弘羊贾人之子,乃能治粟富国;张汤起于刑掾吏,而敢奉公孤立。此皆非儒士,却能使朝廷富强,故臣以为,太学之所授,不应拘于一经,当博览众长才是。”

    皇帝点头道:“斯言甚善。”

    说完,又收敛起笑容,面无表情的看向在座众人。

第九十四章 询于刍荛

    “虚谈则知以德义为贤,贡荐则必阀阅为前。”【潜夫论交际】

    杨琦等人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开太学纯粹只是皇帝与他们做的一个交换而已,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多让人难以接受的附加条件。当时皇帝为了获得众人在廷议盐铁上的支持,只说要重设太学,却并没说要重设什么样的太学。

    按皇帝的设想,朝廷今后除了征辟、察举以外,还要多加一条仕进之途。并且太学今后所培养的人才,将不只是他们用经学教出来的儒生,士族对太学生的影响力将会其他杂科稀释。

    如果他们提前知道这些事,当日就未必会那么轻易的倒向皇帝一边,肯定要让皇帝做出更多的让步才是。

    可眼下旧的交换已经达成了,即便他们对太学附带的改革措施有什么不满,那也只能与皇帝另外进行新的妥协,而不能埋怨皇帝耍赖、食言。

    皇帝没想过让士人势力轻易的重回太学,这一举动,不仅是病中的赵谦倍感诧异,就连一直韬晦低调的杨氏内部都有人感到不满。

    在杨琦的府邸,原河南尹杨懿尤为激动,脸涨得通红:“开明经、明法、经济等科,每岁策试,上第者分别入太常、廷尉、少府等官,从吏做起。中第者外放郡县,为各科之吏。”

    杨懿看向众人,说:“以往的太学生一旦通过策试,不是郎官、就是舍人,何曾有选派为吏的道理?这不是贬谪了么?”

    座中除了护羌校尉杨儒以外,其余的亲族一干杨氏亲族尽皆会齐,众人不按官爵,各按在家中的辈分血缘依次落座。作为杨震长子杨牧的孙辈、弘农杨氏的长房,杨琦端坐正中,左右各坐着杨彪、杨众,再往下则是杨瓒与杨懿。

    “由朝廷派人赴郡县为吏,这在推行屯田的时候就有过先例了。”光禄勋杨彪眼皮也不抬一下,顾自说道:“陛下心思想得远,我等为人臣子,也要随着看向长远。”

    “这是什么意思?”杨懿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声问道:“派去各地郡县的农曹掾不是特例么?难道陛下还想一直在三署郎官里选派人员,赴任地方为吏?这怎么能行、这让地方守令以后如何征辟掾属?簪缨之家如何举荐子弟?”

    “三署郎官无不是儒士俊才,让他们去地方为吏,的确是屈就了。陛下也曾说眼下经过裁汰遴选之后的三署郎,皆为一时之选,宜按往例赐官。”杨彪显然已经对皇帝的想法考虑成熟,从容说道:“虽说三署郎不会再度为地方吏,但也不是说陛下就没有另选合适的贤才,任为地方吏的意思。”

    “可太学生会乐意么?求学数载,到头来却只得了个县吏!”杨懿皱眉说道:“除此之外,就说那些簪缨世家也不会乐见此事。”

    杨懿曾被董卓荐举为河南尹,后来为朱所败,闲居家里,直到杨氏重新在朝堂掌握一定的权势后,他才回到长安,等待族亲为他谋求一个差事。

    只是杨懿有奉承董卓、曲意媚上的劣迹;又有为人所败、不能守土的罪责。这些无不是政敌抓在手里,用以攻讦的软肋,而且杨氏已经有数人身居要职,再花心思把一个不堪大用的杨懿举荐上去,并不会带来多少好处,反而会给人一种杨氏势大的印象,这与杨氏当前奉行的韬晦路线是相违背的。

    自身打铁不过硬,自家人又主动选择将其冷藏,这让杨懿非常委屈。好不容易蛰伏到了现在,听说皇帝要重开太学,出于自身以及家族的利益,他早就对此跃跃欲试,想博一个太学祭酒的位置。

    本来杨氏众人也都点头同意了的,甚至杨彪还在‘看望’赵谦病情的时候与对方有过一段交流,表示只要皇帝有心,杨氏不会介意赵温代替种拂为太常。而与此交换,杨懿则得再次复起为太学祭酒。

    各方达成默契,杨懿也随时准备着成为太学祭酒,代表杨氏对太学生灌输理念、收拢门生。

    可现在的情况是,原太常种拂调任城门校尉,原卫尉赵温如愿成为了太常,而杨懿,则不尴不尬的仍是白身。赵温虽然遵守承诺向皇帝举荐杨懿为太学祭酒,可皇帝偏偏对此置之不理。

    杨懿知道,自己哪怕再怎么不情愿,只要自己想做太学祭酒,就必须接受皇帝对太学设定的新规章、接受自己今后对太学的影响力大打折扣的事实。

    “不乐意又如何?”杨彪心中升起一丝不快,怏怏说道:“朝廷这次不吝家世,有向学之心者皆可就读,是朝廷给了他们接受教化的机会,临了分派,他们有什么理由反驳?再说地方簪缨,敢公然对抗朝廷的任命么?”

    在以往,朝廷只择选太守、令长、及丞尉等官,其下的功曹、掾属皆为守令自行征辟的当地名士贤才。这些人一旦应征,就将和荐主形成一种类似于主忧臣辱的君臣关系,也就是汉代独有的二元君主体制。

    这种体制极大的妨碍了皇权集中,也促使生出了一大批利益攸关的团体,彼此组合成巨大的士人集团。不仅如此,还造成地方宗族势力膨胀,阻碍中央将行政权力向地方基层的延伸。

    皇帝一直想要加大朝廷对各地郡县的掌控,方便政令上下畅通,并慢慢的改变属吏自行征辟的传统。是故他才想将太学设计成基层官吏培养机构,以后衍生出来的科举策试也只考核选出吏员,而不是如其他朝代那般考核官僚。

    按专业分科策试,明法科的学子只能去廷尉、地方刑曹从小吏做起、以政绩升迁,经济科的学子也只能去少府、大司农等处、同样以政绩升迁。

    考核内容专业化、科目化,这与真正的科举考试大相径庭,反倒是皇帝借鉴了些后世公务员考试的制度。

    坐于杨彪对面的五官中郎将杨众进一步解释说道:“你道陛下为何选中明光宫做太学?这不单单是陛下崇文之意,当年明光宫能容数千燕赵美人,地方宽阔,若是改建学舍,容纳万人也不是虚话。这上万太学生一旦学成、通过陛下的分科策试,朝廷必然要将其安置各署各地为吏,难不成还让他们做令、丞?”

    “可此事未免也太……”杨懿依然有些不能接受。

    “此事本无错处,无论是推崇教化、还是朝廷治理地方,陛下这么做都没有错。”侍中杨琦直截了当的说穿了杨懿的心思:“你觉得不能接受,无非是侵犯到了你自己,可你现在还不是太学祭酒。”

    这话说的让杨懿羞惭不已,他只顾着低头谢错。

    杨众是座中最精明狡猾的一个人,他突然笑道:“天下士子毕竟是慕经求义的多,哪有专学杂科的道理?等你莅临此位,无论厚此、还是薄彼,都大有文章可做。何必在这个时候伸言反对?徒让他人捡了便宜?”

    东汉经学之风甚盛,多少人负笈求学,就是为了通晓儒家经义。这回太学开设各科,供学子选修,看似将明经与其他并列,其实最后选学哪一科的多些还不是一目了然?

    何况自祭酒、博士、助教以下的教职人员谁不是鸿儒出身,立场天然的就倾向于明经。等到太学逐渐形成重明经、轻明法、经济等杂科的风气之后,皇帝再想拨动车轮也不可能了。

第九十五章 萍水相逢

    “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狱中上书自明】

    初平三年九月十六。

    长安,宣平里。

    两三百年前,天底下没有那一座城的人口能比得上长安这样摩肩接踵,没有哪一处坊市的商品能比得上长安东市这样琳琅满目,如果有,那就是长安西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只不过那时许多年以前的盛况了,久远到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长安当年的模样,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帝国正如垂暮的老人一般苟延残喘。羌胡屡掠关中,兵燹天灾不断,又有董卓西迁,奸吏盘剥。

    好在董卓、李等不安定因素被除去后,关中与长安从此再无战事,朝廷虽然依旧衰弱,但关中的生气却渐渐恢复过来。

    时近中午,宣平门附近扰攘纷纭,街上有进城置办家用的农夫、吆喝不断的商贩、挤挤挨挨,吵吵嚷嚷,间或有几名亭卒、缇骑在街头来回巡视。

    “我上回来长安的时候,这里可没那么热闹。”一个年仅弱冠,容仪出众的少年站在路边,感慨的张望着人群,说:“想不到这才半载,宣平街就大变模样,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他旁边还站着一位年纪与其相差无几,但身材矮小的少年,他嘿嘿一乐,声音洪亮:“德容,你说雒阳跟长安比如何?”

    “这如何分辨?我又没去过雒阳。”少年笑了笑,又正色道:“不过听说长安令年才二十,就能将长安治理成这般气象,实在是了不得。”

    “家尊说你是方伯之器,以后自然不会比那位‘小王公’要差。”

    这两人都来自左冯翊,容仪出众的少年名叫张既,工于书疏,十六岁就是郡门下小吏。另一位随行的少年名叫游楚,其父是左冯翊功曹游殷。

    他们二人这次联袂来京,主要是为了太学。

    朝廷经过了几天的磋商,各方终于在本月初达成了决议,不仅恢复太学,还在太学的基础上增添了许多新东西,比如科目与策试选官、祭酒与仆射职能分离。

    此外,朝廷同时还下发诏书,命各郡举荐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年轻人就学;并且不问出身、只要有求学之心,就都可以来长安报名。

    张既和游楚就是在左冯翊推举的入学士子,他们拿着官府给发的凭据,一路畅行来到长安。

    “小王公?”张既哑然失笑,心平气和的说:“你未免太瞧得起我了,我出身单家,如何能比得上太原王氏?”

    游楚挑了挑眉,正准备再说下去,却听见路边突然传来乐声、隐隐还有人的恸哭声。

    “这是怎么了?”他刚一说完,便只见路尽头缓缓走来一队披麻戴孝的队伍,紧跟着的有皇帝出行专用的羽葆鼓吹、以及前后四十个手持华丽纹饰的宝剑的武士。

    当头过来的是一名御者,手执羽葆在前开路,用以指挥后面的队伍。随后则是弹奏哀乐的黄门鼓吹、以及班剑武士。整个队伍肃穆庄重,隐隐传来抽噎和哭泣的声音,压抑的让人说不出话来。

    “让道吧,这是宰辅才有的葬仪。”张既淡淡的说道,随即与游楚让到一边。

    游楚看到这里,扭头对张既小声说道:“这、这莫非是司徒赵公?”

    张既沉默着点了点头,话已至此,说再多都是赘言,那位助皇帝罢黜王允、推行若干新政的司徒赵谦,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秋天。

    当葬仪队伍缓缓经过的时候,两人甚有默契地一同躬身作揖,以示对这位已逝重臣的尊敬。

    “鼎足缺一,看来朝廷又要乱上一阵了。”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年轻人,虽已是秋凉的时候,他仍然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一个包袱背在胸前,双手怀抱,很是珍重的样子。

    张既看他这打扮,不难猜出对方与他一样也是要入读太学的年轻人。他不由带了分亲近,想了想,说:“你知道的太少了,不能这么妄下猜测……”

    说到这里,张既又发觉自己也未必知道多少,突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中途梗住。

    “哦?”那人转身看向张既,打量了几眼,说道:“在下贾逵,字梁道,自河东来,于朝中之政不甚了了,一切都是从旁人听说。有什么失当之处,还请尊驾赐教?”

    “没什么好赐教的,我单家出身,只做过微末之吏,岂能大放厥词?”张既微笑着推脱道:“在下张既,字德容,这位是我契交游楚,字仲允。尊驾也是来入太学的?”

    贾逵少孤家贫,听闻张既的家世同样不显,心里顿时对其有了几分好感,把自己来此的缘故说了出来。

    原来他从小就喜好军伍之事,其祖父认为他长大后必然不凡,于是口授兵法数万言。皇甫嵩征白波,贾逵曾想投军效命,可惜无人引荐,最后不幸错过了这个机遇。

    后来托故交打算先为郡吏,正好得知朝廷开太学的消息,这才趁着年纪刚好符合要求,打算来太学镀金。

    听了贾逵的述说,张既连连点头,很是欣赏,说:“想不到尊驾还有如此志气,实在是让人佩服。”

    游楚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知彼此以后都将是同窗,要一起在太学生活数载,若能事先打好关系,彼此照应。无论是对当前,还是今后出仕,都是再好不过了。

    他是心思聪敏,嬉笑之下有智谋的人,看贾逵与张既相谈甚欢的样子,露出明亮的笑容,点头应道:“既然我等都是要投书入太学的,何不现在寻个地方好生畅聊一番?我请二位吃狗肉,如何?”

    “赵公一去,国家指定是要罢朝的,这太学估计要过几天才去的成。”张既没有意见,随之一笑,拿探询的眼神看向贾逵:“既然这样,梁道?”

    贾逵孤身一人,对这种事情正求之不得,何况张既的确是个富有才华的俊彦,值得他花心思去结交。

    “固所愿,不敢请耳。”

第九十六章 取士五科

    “少以气自豪,出手取科目,随辄得之。”【送吴久成序】

    过了两天,在明光宫旧址上建立的新太学大开中门,在明光宫原有的一对巨大双阙之间摆开案席,安排了若干刀笔吏来记录学子名册。

    由于太学处于草创阶段,所以皇帝也没打算招多少人,第一期的学生人数只依照明经、明法、治剧、经济、经营五大科,安排了一千人的份额。

    “这明经、明法和治剧,我都明白,只是这经济、经营科又是什么?”游楚在双阙之间的广场中间,好奇的看着四周发问道。

    贾逵站在游楚身后,这几天的交往让他摸清楚了游楚机灵好动的脾性,此时像个成熟的兄长一样解释道:“听闻陛下在察举四科的基础上,创制太学五科,明经科钻研经术、明法科通习律法、治剧科传习处理政务、经济科学习税赋均输、而经营科,据说跟农桑和水衡有关。”

    “农桑和水衡?”游楚不出意外的皱起了眉,说道:“难道是教习我们如何采桑播种、营造沟渠?这不是工匠和农夫的事么?”

    “应该是传习一些农时月令、以及择地修渠的法子。要知道为官可不仅仅是通经书,若是不知道农时,如何劝民垦种?不知修渠筑坝,如何使一方安乐?”张既在得知这五科之后,心里也是感到新奇。

    “如何?可选好去学哪一科了么?”贾逵善于交际,很快通过别人口中了解到了许多情况:“这五科都是一样的,没有贵贱之分,今后也都要参加岁试,然后以成绩等第分次录官,只是策试内容不一样罢了。”

    “那岂不意味着我学什么都一样?”游楚突然有些跃跃欲试:“我干脆去学经营科吧!”

    贾逵苦笑道:“仲允,你不要急着下定论,这五科不仅学的不一样,以后做的官也不一样。就好比明法科,以后就只能入廷尉、谒者台、或是郡县刑法曹,专司刑狱案章;经营科也是一样,今后就只能在少府、大司农及太仆府、郡县农曹任事。”

    “啊?”游楚一脸惊讶:“还能这样?”

    “那就得好生思量了。”张既听罢,微微颔首,感觉到贾逵正向他投来探究的目光,他说道:“梁道可有想好了去处?”

    贾逵坦然一笑:“理烦治剧,思来想去,也就这个最适合我。”

    张既看了他一眼,附和道:“我与你所见略同。”

    两人都没读过多少经书,谈经论道根本不是各自所长,挑来选去,也就只有治剧科适合了。于是两人各自得意的笑了起来,游楚待在一边,憋着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仿佛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还是学经营科!”

    张既与贾逵顿时愣住了,张既反应过来,说道:“你莫要说笑,还是与我等一起选治剧科,这科的内容主授治民之术,不失正统,总比经营科要好。”

    “是啊。”贾逵也劝道:“而且我等学习一科,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游楚伸出根手指头摇了摇,引用了孟子的一句话,说道:“你们莫要瞧不起农桑与水衡,若真是要治民富民,就非得善农事不可。”

    张既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怎么样,是不是也想与我一起学经营科?”游楚嘻嘻笑道。

    “但我还是选择治剧科。”张既一本正经的说道。

    “……”

    游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结果还是倏然转身,径直走到经营科报名的地方去了。

    贾逵在后头笑着说道:“仲允是真性情。”

    “游仲允为人慷慨,好音乐游戏,不工心计,就担心他以后会因此遇到麻烦。”张既负手而立,他知道游楚的父亲之所以将游楚托付给他,就是因为游楚不拘小节、随心而为的性格,很容易会给他在今后的仕途上带来祸端。

    所以游楚的父亲看中、并刻意结好当时年纪还小、却颇有才华的张既,就是希望沉稳有心计的张既能在今后帮忙照看游楚。

    贾逵内心犹豫了下,终究是不愿与张既一起为游楚今后可能招惹的祸事负责,毕竟他与张既二人才认识几天,还不值得他这么做。于是贾逵在口头上敷衍道:“你是个义士,只是辛苦你了。”

    张既却不加理会,径自遥遥的看向游楚。

    他忽然说道:“我当年还小的时候,郡功曹游公也就是仲允的尊君,他认为我与同龄人很不一般,故而将我带回家设馔招待。之后又与他谈了几次方略,游公便叫来了比我小一岁的仲允,要将他托付给我照顾,我当时也是固辞不受。”

    贾逵奇道:“那后来又是如何改了念头?”

    “游公一直坚持,不容我拒绝。而且游公在左冯翊素有名望,我实在不能违背令旨,只好接受了。”

    这其实有些强买强卖的意思,贾逵不可置信的看着张既,非常相信其中必有别的隐情。

    张既眸中亮光微闪,似乎很想向贾逵倾诉:“仲允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最终决定应诺下来。”

    “他说什么?”贾逵好奇的问道。

    “一饭之恩,无以相报,漂母岂望千金之赐?是哀王孙之不自食。”

    “啊。”贾逵听明白了:“是淮阴侯一饭千金的典故。”

    张既平静的说道:“仲允是个聪明人,他不希望我为了其尊君一饭之恩,而勉强接受,这只是一顿饭而已。当然,他还是希望最后能有千金之赐的。”

    贾逵‘哈哈’笑了几声,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张既眼神如常,他心里其实知道,在贾逵眼中,自己很可能会被游楚的性格所连累,所以不愿意与游楚、甚至是与自己深交,也在情理之中了。

    “仲允哪出了什么事?”贾逵眼尖,看见一名高个子的年轻人正在游楚旁边面红耳赤的争辩些什么。

    张既沉下脸,立即与贾逵走了过去。

    到跟前了才知道,原来那名高个子正在对负责记录的刀笔吏说话,游楚只是站在他旁边看热闹而已。

    那名高个子长着一副老实的圆脸,穿着真正穷苦人家才穿的褐,他双手还有老茧,显然是经常干苦活累活的。此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读过书的样子和气质,也不像是个能读书的人,倒像是个放牛的,张既随意看了两眼便不再看他。

    只是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和刀笔吏争执起来?

    “朝、朝、朝廷说了,是、是谁都、都可以来、太、太学。”那个高个子见身边人越围越多,从未成为焦点的他憋红了脸,看上去更紧张了:“你、你为、为什么不、不收我?”

第九十七章 丝恩发怨

    “竹头木屑,马勃牛溲;咸豫兼收,未尝轻弃。”【谢两浙陈运使许荐启】

    刀笔吏见人围得多,只得沉着气问道:“你年齿几何?”

    “熹、熹平四、四年生人,今年十、十七。”

    那刀笔吏手往旁边的木牌上一指,道:“按朝廷的律令,年过十五,必须会识字句读,你会么?”

    “我、我。”那高个本来就不善言辞,这人都围过来看着他,他反倒越发紧张,舌头都好像打了结,‘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好了你回去吧!口吃还能学什么书?”刀笔吏不耐烦的说道:“太学不是谁都能进的,别以为是扶风人、又姓马,就敢攀附簪缨家名,你也配!”

    那高个顿时脸涨的通红,像条煮熟的河虾,他生起气来,一时连口吃都忘了:“我马钧就是扶风人!扶风难道就只有平陵马氏么?你休要瞧不起我,朝廷选官有那么多途径,也不只太学这一条!”

    说完马钧极有骨气的转身便走,这时只听人群中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拊掌叫道:“说得好,你真是个志士!”

    那少年排开众人,走到马钧面前,极为随便的拱手说道:“邯郸王辅,愿为结交。”

    “你是哪来的小……”那刀笔吏正欲呵斥,正眼瞧见王辅衣着华贵,气势不凡,身边还跟着几个奴仆苍头,登时便收住了嘴。

    王辅没好脸色的瞪着那刀笔吏,冷哼一声,他是皇帝派来装作求学士子,暗中查访太学招生情况的。此刻遇到这种事,他正好想借势发作,却被随行护卫的旅贲令王忠给拉住了。

    “国家有言在先,不宜显露身份。”王忠阅历丰富,一眼就看出王辅心中所想:“此外这马钧也没看出有什么才干,白白让他入了太学,其他人会如何想?何况他这样子,入了太学也会受冷遇。那时候王郎就不是帮他,而是害他了。”

    王忠在王辅身边低声说完,分析了一通后,王辅只好点了点头,忍了下来。只是他心里仍有些不服,虽然王忠没有明说,但在对方眼里,自己这就是在多管闲事,王辅感觉被人看轻了,非得证明自己的眼光不可。

    他自顾自的说道:“此人能说出那番话来,今后定然不凡,这时候帮他不得,以后我也要助他一把。”

    王忠心里又是好气又好笑,他原是一介亭长,后因护驾之功得拜都候,掌卫士巡宫。并借此与同在卫尉系统内的公车司马令王端打好了关系,算是攀上了外戚王氏的门第。

    此次他以旅贲令之尊亲自随王辅微服,就是抱着进一步交好王氏兄弟的心思,是故心里再如何不以为然,面上却认真的附和道:“这小子能入王郎的眼,自然有其不俗之处。”

    他二人的谈话很小声,马钧也识趣的退后一步,不敢偷听。这时马钧见王辅望向他,他讪讪的笑了,又开始结巴了起来:“在、在下扶、扶风马钧,字、字德衡。”

    王辅笑了,他很喜欢在这种人面前摆出一副自己高人一等、予取予求的模样,这也是他喜欢亲近寒微、轻傲士人的缘故之一。

    “走,我带你吃酒去。”说完,王辅由不得马钧拒绝,径直拉着他走了。

    王辅等人走后,那刀笔吏轻声呼了一口气,看着面前仍围着一圈衣着寒酸的年轻人,顿时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样子,不阴不阳的笑道:“太学这次就收一千人,你们还有功夫在这耗时候?”

    张既一听,立即带着贾逵往一边的治剧科的地方快步走去。所幸他有左冯翊功曹游殷发给的郡府公文,是属于太学给关中各郡预留的举荐名额,可以直接办理入学。而一旁的贾逵就不行,他还没遇到游殷这样的贵人。

    “籍贯、姓字。”刀笔吏抄写了半天文牍,接待语气有些不耐烦:“还有年齿、读过些什么书,一并告诉我。”

    贾逵不敢怠慢,赶紧递上了所在地方提供的、用来在远行通关时证明身份所用的长檄:“在下河东襄陵人,姓贾名逵,字梁道。熹平三年生人,今岁十八,读过《孝经》。”

    其实贾逵最擅长的还是兵法,他自幼便爱将同龄孩童召集起来,当做行军布阵一样游戏。其祖父见了,特为惊异,亲口传授兵法数万言。只是在这个情况下,贾逵并不能说他最擅长的是兵法,毕竟这是太学,到底还是要以经义为本。

    “读过书?那我就得考考你了。”刀笔吏搁下笔,从案头拿起一卷《孝经》,看了其貌不扬的贾逵一眼,现在天凉,寻常人家都多穿了件衣服,贾逵却连条厚点的长都没有。

    刀笔吏眼里掠过一丝轻蔑与不信,他随手将书翻开看了几下,不怀好意的说:“把《庶人》一章背给我听。”

    “嘿。”游楚不满的发出声,由于寒微之人很少有读书的机会,所以皇帝给定的规矩是只需要识字就可以了。这刀笔吏显然是认为贾逵出身寒微,却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读过《孝经》,这才有意借‘庶人’这两个字羞辱贾逵。

    张既脸色也有些难看,但他到底沉得住气,适时拉住了游楚。

    作为当事人,贾逵神色如常,仿佛不知道对方暗藏的讽刺似得,将那一章流利的给背了出来。

    刀笔吏有些讶然,他今天见多了自夸读过书、其实一问就露馅的寒士,没想到真遇上一个有干货的。他又问了几句话的大意,最后实在挑不出错来,只好干巴巴的说道:“这是你的名剌,一会拿它到里头领书和衣服,以后出入太学也要以此为凭,不可弄丢了。”

    贾逵接过写有他基本信息、以及样貌描述的竹片,与张既、游楚一同走向太学的门口。按太常赵温与太学仆射潘勖、祭酒杨懿等人商议好的入学流程,各学子要到各科的博士、教习面前行拜师礼,然后献上束。

第九十八章 白屋寒门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束,就是十脯,也就是十条肉干。这是自孔子开始就流传下来的拜师礼,相当于是入学的学费。起初的只是为了表示尊师,毕竟弟子拜师,送上挚礼是应该的,但是礼过重、过轻,都有失中道。所以孔子在对拜师礼的制定上,也表示了中道原则。

    十条肉干不是什么太贵重的厚礼,即使一般人家,只要稍作努力,节衣缩食,还是能拿得出这个挚礼的。

    只是这种仪式过了几百年,逐渐失去了本来的用意,弟子拜师无不怀带重金厚币,以致攀比成风,贫寒之家难登名士之门。

    是故在太学重建的时候,皇帝甚至还打算全免学费,取消这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形式,直接取消寒士入学的物质门槛,怎料却遭到众人的反对,理由是礼不可废。

    皇帝当时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毫无付出就让人平白得了知识,只会让知识在另一种程度上遭到贬值,人们也不会对白给的东西太过珍惜。此外,皇帝在太学改制的事上让众人妥协得太多,也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上太过违背众意。

    虽然依旧要收取束,但皇帝还是留了个心眼,拿出颜回、子路用束拜师孔子的典故,效仿古制。豪奢之家可以献羔雁、寒微之家可以献肉脯,而且为了照顾贫寒的学子,并不限制肉的种类、重量和质量,只要不是人肉就行。

    尽管如此,束依然隔绝了一大批人进学的机会,要知道在这乱世中,粮食都极为精贵,何况是肉?有些人家舍不得、甚至是拿不出束,也有些人家为了改变家境,忍痛用粟麦跟猎户、屠户交易肉脯,甚至亲自下河捉鱼来供给子弟读书。

    比如说贾逵,他从不离身的包袱里,装着的就是十条自己亲自捕捉、晒干了的鱼肉。

    贾逵对座中的太学祭酒杨懿、仆射潘勖,以及分坐两旁的明经博士韩融、缪斐;治剧博士常洽、赵彦等人依次行了跪拜礼。众人也依次还礼,其中治剧博士常洽从桌案上拿起一支彤管笔,由佐吏交给贾逵。

    这支彤管笔一直是尚书所用,皇帝将此作为老师对弟子的还礼,无疑是寄托了很大的期望。

    贾逵极为珍重的收下彤管笔,与张既等人行礼退下了。

    祭酒杨懿忽然对赵彦笑道:“治剧科看来也有不少俊才啊,今日上午应有数十人投剌了吧?”

    赵彦眉头微扬,一时没有答话。他是琅邪人,本是朝中议郎,只因有一次向皇帝上疏陈言时策,因此为皇帝看中,被拔举为治剧博士。

    当博士可不是件轻松的活计,不仅要随时保持自身德行,也要注重学识修养,不然如何为人师范?本以为自己当上博士之后,今后传道授业,桃李天下,自当成就他琅邪赵氏的声望。

    可没想到,兼着明经博士的杨懿自带着弘农杨氏的巨大声望,再加上明经科有大儒韩融坐镇,导致大批慕名而来的年轻学子纷纷选择明经,其余四科犹如闲置。

    赵彦所在的治剧科只有寥寥数十人,倒还不是人数最少的。像是经营科,如此长的时间就只录了一个游楚。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今日真的因此造成明经独大、四科式微的局面。那么主张五科并举、因材施用的皇帝,面子上就会很不好看了。

    明光宫本来是作为燕赵美人居住之所,也是孝武皇帝用以招待仙人的地方,其楼台殿阁自然是极尽精巧华丽,廊腰池榭无数。太学就是在明光宫原有的基础上修建的,大致保留了原来的格局,使这个未来天下第一学府平添了超然的气势。

    虽然大部分的地方还在赶工,但基本的校舍等建筑都草草建立完成,张既与贾逵两人走了些弯路,终于找到了一处矮墙围住的单独院落。

    “治剧甲院。”张既看着院门口挂着的木牌,又对照着发给自己的名剌,如是说道:“看来这就是我等以后在太学的住处了。”

    贾逵有些兴奋,他与张既各背着书箧,怀抱着一堆衣服,一同走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十分空阔,青石铺路,角落里种植着枣树、桑树。正面与左右两侧各是一间屋子,一个中年男人正低头在院中拿着扫帚清扫地面。

    那男子察觉到人来,抬头一看,立即笑着迎了上去:“在下鲍初,是治剧甲院院监,负责清扫本院屋舍、防盗、备火等事。”

    张既等人立即自觉的将名剌递了过去,鲍初是鲍出的大兄,在鲍出因救母的孝行而举孝廉之后,他也借此走了不少门路,成为了太学的一个院监。

    鲍初不识字,只瞧了瞧名剌末尾盖着的红印,确认无误之后,这才将两人招呼进正中的一间屋子里。

    屋子正中摆了几张座席、矮几等物,左手处的房间里靠墙摆着高案、灯台、书箧等物,显然是个读书写字的地方,而右手处的房间则分两排摆着十张床榻,还有衣箱等物。

    鲍初说道:“二位来的正巧,这院子里每间屋子各住十人,一共三十人。你们两来得早,这里的床铺随你们挑,只是这每日的床褥都要自行叠好,屋子里也要由你们负责清扫。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唤我,我住在院门附近单独的一间小舍。”

    张既与贾逵谢过鲍初,将其送走之后,便各自挑选了位置好的床铺,安放私人物品。

    没过多时,游楚便过来了,他雀跃的说道:“没想到太学竟如此阔绰,不仅发给衣物、还给钱呢。”

    “钱?”张既奇道,一旁的贾逵也悄悄凝神听了起来;“我为何没听说这事。”

    “是我那院监说与我听的,陛下体念寒家子弟求学不易,所以只要提供里长、亭长的凭证,证实家中确实贫困难以自给的,视情况按每半年发给三百钱或五百钱不等。这好像叫做补助?”游楚坐在一张空置的床榻上,对着张既笑道。

    “德容,要不你去试试?不过这事得跟你们治剧科的教习说,然后再提请学监确认、同意之后才能发钱,就是过程有些麻烦。”

    “我家中尚有余财,还不至于无法自给。”张既摇头拒绝了,他感慨道:“陛下兴太学、倡教化、庇寒家,实在是一位明君啊。”

第九十九章 簪缨子弟

    “而世俗以门第相高,往往自矜其阀阅,而轻视他族为小姓。”【吴氏重修族谱序】

    贾逵默默颔首表示赞同,他此行找亲友借了不少钱,只能勉强让自己捱到过年,之后就只能在长安找些抄书的事做。如今有了皇帝给他这些寒士的补助,简直是雪中送炭一般。贾逵感激之余,也打好了主意,一定要好生进学,用自己的才华来报效皇帝的恩情。

    不仅是贾逵,许多凭借着几条不入眼的干肉、勉强识得字而进入太学的寒微之士,无不对皇帝心存感激。哪怕他们现在开始读书已经有些晚了,无论资质还是以后的成就,都可能比不上那些豪强士族的子弟,但他们对皇帝的赤诚与拥戴却是无与伦比的。

    这就是皇帝在太学撒下的种子,尽管现在的太学并不尽如人意,只是他与众人博弈、妥协之后的产物。但皇帝相信,总有一天,这些入学的寒微之士,将会成为他最忠诚的拥趸、以及这个国家最坚定的基石。

    “对了。”游楚忽然说道:“我住的地方就我和院监两个人,听说我那经营科的人少,等若是整个院子都是我的。等以后安定了,你们就来我那里炙狗肉吃、或者来读书躲清闲。”

    张既想起了门口报名的场景,说道:“经营科人少?看来人还是都往明经科去了啊。”

    “可不是,除了明经,就你们治剧科的人多,明法科的人也还行,至于经济与经营科的人,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游楚说完,随手翻了翻张既拿出来的书。

    贾逵这时笑道:“毕竟明经科有好几位宿儒,太学祭酒杨公更是兼任明经博士,有这些人在明经授学,也无怪乎他们那些人逐名趋利了。”

    “世人慕浮名、不好实务,这风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张既叹道。

    “诶。”游楚突然说道:“你们治剧科也要学《孝经》?”

    贾逵说道:“不仅是《孝经》、就连《九章律》是五科学子必修的书,此外还要在七经之中另外挑选一门当做选修,至于主修与辅修,那才是五科各自的内容。”

    游楚瞠目结舌:“我还以为我只需读《汜胜之书》、《夏小正》之类的农书,没想到还要熟悉《九章律》……”

    “明法科不只要学《九章律》这种根本之法,还要学《傍章》、《越宫律》、以及《法比都目》等律令,总共九百零六卷。”门外突然响起一人清越的声音,只见两名年轻人各自带着奴仆迈步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相貌堂堂,仪态从容,十分引人注目。

    刚才的话就是他说出来的,此刻他对着张既等人,下巴微抬,带有一丝傲气:“明法科不仅要学,还要能熟记在心,随时运用。可比我等辛苦多了。”

    “在下左冯翊游楚,不知足下如何称呼?”游楚察言观色,知道对方定然是出自簪缨之家,少说也是一方名族,为了不使张既和贾逵尴尬,所以自报家门。

    那年轻人愣了愣,在身边一人的悄声告知下,方才恍然:“喔,原来是冯翊游氏。”

    说完,他便不再往下说了。

    他身边站着的那人相貌平平,态度却很是亲善,代为说道:“在下京兆严象,这位是傅允,北地泥阳人。”

    北地傅氏?

    无论是张既还是贾逵,甚至是游楚都不由得愣住了。

    北地傅氏的先祖是孝昭皇帝派遣西域的使者傅介子,以斩杀楼兰王而威服西域,几乎是能与定远侯班超相提并论的名臣。傅氏在近世的后人当中,最为有名的就是当廷驳斥弃凉之论、在抵御凉州叛乱的战争中壮烈殉国的汉阳太守傅燮。

    皇帝自掌权以来便屡次加恩名臣之后,如盖勋、凉州三明等人的后辈无不得到皇帝的任用,傅燮的后人也不例外。他的儿子傅干如今已是省中八秘之一,同族傅睿曾为代郡太守、如今起复为右扶风,其子傅巽也被公府征辟,后拜为尚书郎。

    傅允年纪十六,正是傅睿的次子,傅干、傅巽的兄弟。

    父兄都在朝为官,家里又因为出过被皇帝赞为‘烈士’的傅燮,而殊受皇帝及士人恩遇。傅允小小年纪,虽然家教甚严,自身也很有才华,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养成了待人接物十分傲慢的态度。

    傅允任凭同行而来的严象代为介绍,自己却不经意的往屋子里打量了一阵。在看到房间里竟然摆着十张床榻,而且还没有隔间的时候,傅允眼角不由得抽了抽。

    “我记得太学建有单独的院舍。”傅允轻声说道。

    一旁的院监鲍初躬身答道:“有是有,不过太学现在主要是先建好明堂这些地方,其余的还没开始营造。”

    “那我这些天住家里罢了。”说完,傅允转身就准备离去。

    “按规矩,所有学子无论贵贱,都必须住学舍。”鲍初站在原地,身子动也没动,冷不防的说道:“这是国家亲自定的章程。”

    集体宿舍,是为了培养学子的感情,锻炼学子的生活能力,也是为了给贫寒的学子一个安身之地。至于那些不屑于与人同居的世家子弟,皇帝的对策不是随他们住家里,而是在太学另辟一地,建造单独的小院落供给居住。

    院落里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应有尽有,除了家眷以外,还允许自带奴仆入内。按照院落的规格和大小,以每月数百钱、甚至上千的租金租给这些世族子弟。

    这样既能满足那些世族子弟的虚荣心和居住需求,又能用这笔租金当做贫寒士子的补助,等若是皇帝没有花一分一毫,就俘获了一大批寒士的心。

    傅允正欲发作,见鲍初抬出了皇帝钦定的章程出来,也不得不泄了气:“也罢,不过是与别人一起住些日子而已。”

    他摆了摆手,又说:“收拾收拾。”

    身后的几个苍头奴仆立即应命,或是背着太学分发的床褥、或是抱着书箧,分工明确的开始整理。其中背着床褥的苍头瞧中了一处朝南的床榻,也不管那床榻上已放好了衾被,径直走了过去,将衾被掀了起来。

    “诶!”游楚突然叫道:“你没瞧见么?这床有人睡的!”

    “算了。”张既拉住了游楚,沉着脸将自己的衾被拿了回来,放到另一处空着的床榻上去了。

    傅允对此置若罔闻,像是没见到一般,那苍头身为士族门下的家奴,也不盛气凌人,反倒礼貌的笑着,跟张既讲起了道理:“我家郎君年纪小、身子弱,足下年长体壮,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家奴最能体现一个门第的素质与家风,这个苍头的态度客气中带着傲慢,只是他没说什么恶言,反倒说了一番勉强过得去的理由,倒让张既等人想发作斥骂而不得。

    游楚到底不敢得罪傅氏,却也待不下去,只好跺了跺脚,气愤的走了。

    张既与贾逵互视一眼,也跟着走了出去。

第一百章 碗转麹尘

    “客来正月九,庭迸鹅黄柳。对坐细论文,烹茶香胜酒。”【客来】

    初平三年九月二十。

    长安,未央宫。

    在如酷暑般热了几天后,秋雨终于降下了。末端翘起的飞檐将滴落的雨水聚成一道优雅的弧度,墨色的阴云压在天空,几乎挨到了宣室的屋顶。

    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瓦片上、台阶上,让人心烦意乱。偶尔传来几声鸟叫,顺着看过去,会见一只全身翠绿的鸟儿展开翅膀,低空滑翔,从一处殿宇檐下飞进另一处殿宇檐下。

    王辅因早晨睡过了头,忙着进宫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到了石渠阁,这时秘书监自秘书令射坚以下,都在忙着翻阅书籍。

    皇帝前些天颁了诏书,要从石渠、天禄等秘府藏书中,挑选出一些除了兵书、史书、谶纬图籍以及宫廷机密档案之外的书籍,并将其分门别类的整理出来。

    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宫廷藏书少说也有数万卷,要从中按要求遴选出来,哪怕十来个人的秘书监全体开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为此,皇帝还特意让兰台令史蔡邕参与了进来,借助他对各类书籍的熟知程度,减少一定程度的工作量。

    为什么要特意整理这些书籍,一是由于这些书自打从雒阳运来以后就一直没管过,不同种类的书混在一起,难以及时查阅。二是由于太学新建,皇帝打算在太学内建一座延阁,专用来收藏诸子百类的书籍,以供儒师学子翻阅。

    至于印刷与纸张的问题,这个并不用担心,如今距蔡伦改进造纸术已有近百年,纸张已经开始使用。比如当下最出名的书法家兼造纸家左伯所造的纸张被时人称赞为‘研妙辉光,件将之墨,一点如漆’,用左伯改进的方法造的纸也叫‘左伯纸’。

    左伯纸的原料多用麻和桑皮,其实所有含纤维的东西都能用来造纸,只是一个用碱去除胶质的问题罢了。皇帝已经让将作监带工匠去试了,相信很快就能进一步减少造纸的成本、以及增加原料来源。

    再就是印刷术,皇帝也通过印章这类物件点醒了工匠,制作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这种没有生产力和时代限制的技术,对当时宫廷御用的匠人来说,不存在什么技术难度,缺的只是一个启发。

    印刷术与造纸术的问题逐一得到解决后,现在的问题就只是整理出宫廷藏书中哪些适合拿出去给太学生看、哪些不适合给太学生看的书就可以了,之后的事情就只是交付工匠印刷编卷而已。

    王辅对书籍没有兴趣,更没有参与整理的意思,他绕过几个大书箧和散乱在地的书简,走到秘书郎裴潜身边,悄悄问道:“君上何时来?”

    “陛下的行踪,岂是我等臣子能探听的?”裴潜咧嘴笑道,直起腰,一手拿着书简,一手捶着腰:“诶这事真累人,还不如坐在席上抄书习字呢。”

    “你少来。”王辅低声道,手却自觉的伸向裴潜的后腰,轻轻帮他揉了几下:“今天没过来?”

    “这么大的雨,就算是车驾扈从,一路上也不好走吧?”裴潜收起了笑,轻声说道:“你有事要上禀?”

    王辅想了想,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喔。”裴潜随即答了一句,很识趣的没有继续问下去,摆了摆手说:“那你可自行谒宣室,反正你也不喜欢整理这些书。”

    王辅点点头,正如他来一样,静悄悄的出门去了。

    从石渠阁到宣室有好一段距离,王辅赶到宣室殿旁边的庑廊上的时候,裤脚都已湿透。他在廊下跺了跺脚,在光滑的地板上踩出几块湿漉漉的脚印,抱怨的说道:“嘿,这雨还是斜着飘的!伞都遮不住!”

    小黄门穆顺见他过来,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来见礼问好,一边使人去拿热汤,一边笑道:“难为王郎冒这么大的雨过来!刚才国家还说如此大雨,干脆就不见外臣算了,可既然是王郎过来,奴婢这就去禀报。”

    说完便疾步走回宣室,王辅手捧着碗热汤,在廊下吹着冰冷的秋风,看见羽林郎侯折直挺挺的站着,任凭风雨同样打湿了他的衣襟也不为所动。

    王辅心中一动,正要上前与他搭讪几句,这时穆顺又很快跑了回来,笑呵呵的说道:“王郎,国家叫你进去呢!”

    在经过侯折时,王辅冲侯折点了点头,临去前又再度看了一眼,忽然说道:“穆黄门,一会给他来碗热汤喝,君上的羽林亲军,怎么也不能冷着了。”

    才进了暖烘烘的宣室殿,王辅便听见左边房间里传来皇帝的声音:“是王辅么?快进来!”

    王辅连忙应了一声,几步跨进去,稽首道:“秘书郎臣辅,叩见君上!”

    说罢,王辅大着胆子抬起了头,只见皇帝正一人坐在铺了软垫的席上,靠着墙凭窗赏雨。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简牍、帛书,旁边放着笔墨砚,还有一只双耳漆木碗,正飘着袅袅热汽。

    “近前来坐。”皇帝笑着招呼道,伸手指了指面前那只椭圆形的浅底双耳木碗:“要不要喝口这个?”

    说完,也不待王辅的回应,径直说:“穆顺,给王辅倒一碗。”

    王辅双手接过穆顺递来的碗,凑到嘴边啜了一小口,一股微涩的温水立即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咳!这,这是什么?”王辅从没喝过这样难喝的饮品,忍不住呛了几口,他低头看了看,发觉朱红色的碗里盛装着淡黄色的液体,还有几片叶子漂浮在碗底。

    “这个叫做‘茶’。”皇帝有些自得的说完,复又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字,并将其递了过来。

    王辅放下碗,凑近一看:“荼?”

    可说完又暗觉奇怪,皇帝这字怎么还少写了一笔,难不成是写错了?

    “不是‘荼’字,我将其减了一笔,叫做‘茶’。”皇帝说道:“你喝的这个就是用茶叶炒制之后沏成的。”

第一百零一章 乖嘴蜜舌

    “捐弃阶资,幸进者不以为奖励之公,而阴喜进取之独巧。”【清史稿选举志五】

    王辅又低头闻了闻味道,这才恍然道:“这不就是荼么?臣听说这个东西要先烤焦,然后捣成末,用热水浇烫,还要加些葱姜之类的东西。喝了之后不仅能醒酒、还能提神解困。臣以前喝醉了,常用这个来解酒。”

    他不明白皇帝为何要给他这个‘药’,只见皇帝莞尔一笑,转而说道:“我近来连夜看书,为了提神,太医令就进献了你说的这个荼。提神倒是有效,就是太难喝,我让太医将这个改了个法子去烹煮,功效不变,味道却比以前要好。”

    王辅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里说这个东西比以前还要难喝。不过他转念一想,皇帝对这种‘小道’如此郑重其事,还特意为其创造了一个字,可见皇帝是真的喜欢弄些小东西的。

    眼下正流传着这样一个风言风语,说皇帝从骑射而改进马镫、马蹄铁;从玺印而得来启发,让工匠研制出了印刷之法;又为了方便习字而督促匠人改进造纸术。

    虽然每件事都有其因由,不是无中生有,而且每件技艺都于世有益,展现了皇帝对于这种旁门左道有着独特的天赋。但皇帝的这种行为,未免有些太过于注重这等奇巧末技了,甚至与他树立的明君形象有些不符。

    古时明君,谁不是忧心国事、治烦理剧,就算有个人爱好,那也只是喜欢音乐、辞赋而已,有几个犹如工匠一般做这做哪的?

    王辅为此而感到担忧,他本来打算投其所好,将善于制作的马钧举荐给皇帝,然后顺带引出自己的想法。但是有了这个流言之后,自己要做的事恐怕会很难办。

    然而皇帝似乎并没有将流言放在心上,甚至还研制出了‘茶’这种看似毫无益处的东西,可见皇帝是真的对这些‘小道’感兴趣,就像他的生父孝灵皇帝对辞赋书法的兴趣一样。

    “唯,君上新创‘茶’字,又改进烹制之法,实乃天赐聪慧,是臣下所不能及。”王辅奉承道。

    皇帝得意的一笑,复又正色说:“此小技而已,你冒雨前来,是要说昨日太学的事?”

    “唯。”王辅赶紧将昨天所见的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在提到太学报名的情况时,皇帝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说道:“报明经的人还真是趋之若鹜,你可见到报名的人中,是冠姓大族的子弟多些,还是寒微单家的子弟多些?”

    王辅回忆道:“一听说太学录生不限家世、束又少,是故三辅一带有许多寒家子弟试图登门。只不过有识字句读方可入太学的条件在,最后多是冠姓子弟入学。”

    在这个时代能读得起书的最差都是小地主、小豪强,这些小地主豪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寒门’,他们除了声望与经济基础比不上那些望族以外,在本质上依然是属于统治阶层的一员。

    而真正贫寒的底层人民,要想接触到知识就只能靠运气,最后能出人头地的实在凤毛麟角。

    皇帝迫切需要的是一批真正的底层寒门做他的基本盘,只是太学的门槛不能设得太低,总得考虑到士族的意见,所以皇帝只得用别的法子来转进。本次最终能有一批侥幸识字的寒士入学,就已经算是达成皇帝的预期了,至于数量,倒不必太过强求。

    “臣在太学门前,遇到了一个人。”王辅小心看了眼皇帝,说道:“此人名唤马钧,因为口吃而被胥吏刁难,不得入学。臣见他家境寒微,品性端正,这才与他结交。没料到此人心有巧思,善于营造雕琢,臣想着君上近来颇好此道,故而……”

    “马钧?”皇帝微微抬起眉头,有些讶然:“想不到你还能遇见这等人物。”

    王辅见状,底气更足了,道:“唯,臣下不忍见此人流落在外,故而荐举于陛前,望君上睿鉴。”

    皇帝突然笑了,像是第一次认识王辅似得看着对方。

    他知道王辅喜欢投机钻营,只是没想到这次居然撞到了点子上,似乎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皇帝试探说道:“这人声名不显,我如何能用他?你也不像是贸然引荐的样子,应是另有一番说法吧?”

    “君上睿鉴。”自己的想法被皇帝看穿,王辅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不知君上可曾还记得鸿都门学?”

    孝灵皇帝喜欢书法辞赋以及音乐,于是在鸿都门下设学,募学子习练,并以高第者录官。最后遭到几乎所有士人的抵制与反对,因为苦心钻研经义的人晋升艰难,而研究旁门左道的人却能以此幸进,士人心里自然会不服气。

    鸿都门学的开设,除了是孝灵皇帝的个人兴趣以外,无疑也是对纯经学取士以及地主豪强对教育、舆论垄断的一个挑战。虽然他最后还是失败了,但也给了皇帝很大的启发。

    皇帝在设计太学新制的时候,就曾考虑过增设工科,专门负责研究发明农用、军用以及民用技术,并借此将新技术推广开去,把生产技术转化为生产力,促进社会的发展。

    为了营造研发技术的氛围,势必要提高工匠的地位与待遇,也要给予工科在太学与明经等科相同的地位,甚至还要在相关部门提供职位。

    如此一来,就又会陷入鸿都门学遭遇的困境,有前车之鉴,皇帝自然不会重蹈覆辙,而是要选一条更为迂回的法子。比如在传授农业知识为主的经营科就夹杂了些许水利工程的内容,等到经营科未遭受多少阻力、顺利设置之后,皇帝就要准备开始下一步的动作了。

    皇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语气有些捉摸不定:“你是说以习练书法、辞赋、琴瑟为主,并以此拜官的鸿都门学?”

    王辅低眸盯着碗里悬浮着的茶叶,说道:“唯,臣下的想法是效仿鸿都门学,专为君上钻研巧技。”

    他的想法很简单,也很露骨,就是想寻个由头招募巧匠,投其所好,制造或是改进一些小东西来讨皇帝的欢心;此外,若是能真的重建鸿都门学,那这些人就将会收录为官,作为提倡者的王辅必然会瞬间拥有大批在朝的支持者,这对于他王氏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这才十五六岁、又未曾在史册留名的王辅能想到这种图谋,还真不枉他整日在秘书监跟法正、裴潜这些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之下,可以说是智谋渐长,皇帝在心里如是想到。

第一百零二章 德泽恩被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

    “你有这份心,自己在府中蓄养门客不就好了么?若真弄出什么新奇玩意了,你再呈上不迟。”皇帝似笑非笑的说道:“而且,你这想法有跟舅父说么?”

    王辅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低下头说道:“未曾。”

    皇帝呵呵一笑,挪身站起,闲适的踱着步,王辅不敢继续坐着,跟着站了起来。

    只听皇帝说道:“这就是你做事稍欠考虑、毫不周详的表现,你自己在家闭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搞那么大?你自己回去以后好生想想吧,以后要做什么事,要先问你阿翁的意见。”

    见皇帝拒绝了开鸿都门学与太学对立的提请,王辅不免有些失望,但也并没有因此灰心。至少皇帝同意了他可以私自蓄养相关的匠人在府里,还暗示他可以钻研些新奇玩意进献,有了这句话,他至少能确认皇帝对‘小道’还是很上心的。

    而且有了皇帝的背书,他回去后也不担心父亲王斌会如何责备他。

    “还有,你也别整日袖手无事,秘书监众人都在忙于整理图籍,你身为秘书郎,也得多干些本职正事。”皇帝突然严肃着说:“别尽想着游猎娱乐,多跟法正、裴潜他们学学!”

    “唯、唯!”王辅忙不迭的应下,这时肚子却不由得叫了起来。

    皇帝莞尔道:“怎么?还没到时候你就饿了?”

    王辅赧颜道:“臣今早起晚了,怕误了入宫的时辰,所以没来得及……”

    皇帝没好气的摆了摆手,道:“你退下吧,去太官哪,让他给你弄点吃食。”

    太官赐食是对臣子的恩遇,王辅身为皇帝表兄,时常受到这个待遇,已经见怪不怪了:“臣叩谢陛下恩赏。”

    王辅走后,皇帝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开太学只是第一步,之后要建的工科、策试取士等种种有关教育、选官体制的改革才是重中之重,也是最为艰难的一步。

    皇帝看着窗外如乱珠四溅的雨滴,出了好一阵子神,这才转过脸对穆顺说道:“去传赵温过来。”

    过了很久,太常赵温才冒着大雨赶来,他稽首行礼过后,与皇帝打了个照面,发现皇帝正在窗边借着天光看书。

    赵温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忙低下头去:“太常臣温叩见陛下!”

    雨水在外拍拍打打,间或有些雨水飞进殿内,皇帝皱了皱眉,让穆顺将窗合上了。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全赖透窗而来的铅色天光,还有几盏灯火照出的微黄温暖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闷,皇帝搁下书,微微叹息一声,说道:“赵公丧仪办的怎么样了?”

    赵温眼圈一红,叩首道:“前些日子已经入葬了,只是亡兄有遗志,希望以后能葬回故土。”

    “蜀道艰难,汉中又有张鲁阻绝行旅。”皇帝摇了摇头,无不惋惜的说:“我本想因此动兵南下,惜乎再过两个月就要入冬,而且凉州、并州哪里未有克定,一时难以成行……只好暂时委屈赵公了。”

    听到皇帝为了让赵谦葬回故土而有意动兵南下,不论这话有几分真,光是说出来就足以表示皇帝对赵谦的看重与悼念了。这是莫大的哀荣,赵温顿时泪如雨下,再次伏地叩首道:“臣代亡兄叩谢陛下厚恩!”

    他心怀激荡,一时语无伦次:“‘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这是亡兄生前常说的话。亡兄久在病榻,尝尽病痛折磨,如今一去,也算是、也算是……”

    “病觉死生真大事。”皇帝深呼一口气,缓缓说道:“你也不要太过感伤,圣人都难逃一死,何况其他?你继承赵公遗志,当力辅佐,朝廷早日打通蜀道,赵公也能早早返乡。”

    “臣谨喏。”赵温抽噎说。

    皇帝假咳一声,说起了正事:“你这几日忙于丧仪,我本想给你几天假,可是太学开办在即,离不得你这位总持其事的,只好委屈你了。”

    “不、不。”赵温抬袖了把泪,说:“陛下已为亡兄罢朝三日,赠与哀荣,臣感佩至极,只想着今早报效厚恩,岂敢闲居?”

    他早知皇帝为何传唤他来,是故有所准备,从袖中抽出一份简牍,双手将其奉在头顶:“此乃太学五科,各自录入的人数。由于陛下已有明诏,命三辅、河东、弘农等司隶七郡各荐举年轻才俊十人入学,故而太学应行自募九百余人。”

    “各郡荐举的士子都来了么?”皇帝没有让穆顺去接,径直问道。

    赵温保持着双手奉简的动作,说:“除了河南路程稍远以外,其余各郡的大致都来了。”

    “五科各录学子几何?”

    赵温迟疑了一下,答道:“明经科此次有五百人,治剧科有两百人、明法科有百余人,经济、经营等科共录数十余人。”

    殿内一时沉默了,赵温心情经过一番大起大落,此时也镇静下来。他知道皇帝绝不会满意这个结果,但倘若皇帝有意要改变这种情况,那么赵温将会视激进程度给予一定的支持。

    “这么多人全让明经科教去了,那我留经济、经营等科的博士、教习做什么?”皇帝把手一招,让穆顺从快举僵了的赵温手中取来简牍,展开看了看:“明经科三个博士、六个教习,忙得过来么?”

    “陛下,这些学子无不是自愿投录,他们心向经义、又仰慕韩公等人声名……”

    “这可不能由着他们。”皇帝把简牍往桌案上一拍,冷然道。

    “唯。”赵温立马收住了口,谨慎的说道:“敢问陛下的意思是?”

    “调剂。”看到赵温疑惑的神色,皇帝解释道:“太学五科,每科定额两百人,明经科多出来的这三百人一概调到别的科去,这就是调剂。”

    赵温讶然,下意识的反驳道:“陛下,彼等学子无不是为了研习经义而报读明经,若是一概调往他处,岂如人愿?而且该调谁、不该调谁,总得有个定规才是,不然恐会有人私下妄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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