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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三章 推身致君

    “一心齐志,上与等之,下不违令,动从君命。”【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

    “不遂人意又如何?他们难道还舍得辍学了不成?”皇帝冷笑道:“你直接发太常府的公牍给太学,让明经的几个博士组织那些学子,现场组织行文策试,按优劣排名,两百名以外的全都调往他处。若真有弃学不读的,当真以为太学是想读就读、想走就走的?既然交了凭证和束,那就得老老实实完成太学的学业,一切按太学的规矩来。”

    说完,皇帝忽又问道:“原本给太学定的几条学规,其中一条是怎么说的?”

    太学共有十三条学规,涉及到各方面的内容,比如不得非议朝廷、不得叛逆人伦、不得违法犯事、不得以所学事外国、不得私下聚斗等等,其中就有对擅自退学的处罚。

    赵温知道皇帝问的是哪一条,只是他当初与众人跟皇帝一同定下这些基本学规的时候,还道皇帝对擅自退学未免太过杞人忧天,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是皇帝早给自己预留的应对手段。

    见赵温哑然无语,皇帝自顾自的说道:“擅自弃学者,以蔑视朝廷、狂行不悖论处。尚书台及各府给该生记档,十年之内不得征辟荐举。”

    “这、这是否应先传告祭酒等人?”赵温想说这事应该让利益攸关的杨氏等人参与进来讨论,没料到皇帝却说:

    “祭酒管学、仆射管政,彼此两不干涉、互不越权,这是一开始就定好了的规矩。”皇帝直盯着赵温说道:“你只管与仆射潘勖去说,这事杨懿只负责召集博士出题准备策试,其余的不用他管。”

    赵温不敢与皇帝对视,立即俯身答道:“臣谨喏。”

    “此外,我听说报太学的士子中间,有许多谎报年龄的?”皇帝问道,这是王辅先前对他说的事情,说是有的人为了入太学,十二岁谎称十五岁,相貌老些、身子高些就自称十八岁,结果被查了出来,一一清退了。

    此事赵温也有所耳闻,他当时还没放在心上,毕竟谎报年龄的事在以前也不是没有,只要甄别出来就可以了。却是不知道皇帝突然问起这个来是什么意思?

    皇帝说道:“德业教化、经义传习,即便是圣人也得少而学之,使‘道’合乎本性,浑若天成。是故蒙童稚子,亦当使入庠序,先识字明礼,尔后再传经义。依我看,这太学之中理应增添童子学,专收十四以下、十岁以上的童子,授以句读认字之法,教习《孝经》大义。等到了十五岁再统一策试,优者录入太学五科,劣者黜退。”

    赵温接着皇帝的话音说道:“这个事情,大可广开地方庠序,任凭地方办学,似乎不宜由太学来做此事?”

    “你不懂。”

    其实这才是皇帝隐藏在太学背后的真实意图,什么太学五科、分科策试都不过是混淆视听,只要他从寒微之家出身蒙童抓起,时时培养,不消数年便可改变太学豪强士子与寒门士子的比例。

    这个时候,皇帝又岂会将开办庠序的事情交给地方去处理?地方胥吏管不管得了是一方面、他手中有没有那么多的优质教师资源是另一方面,所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皇帝是不会把主办教育的权力下交给地方的。

    皇帝指了指赵温,正色道:“这童子学,我打算比照羽林孤儿的往例来办,今后但凡南北军将士遗孤、或是臣子遗孤,皆可入学,以示朝廷优养功臣之意。”

    “可是。”赵温不是要阻拦皇帝,而是要事先想出别人可能会提出的反对意见,然后在皇帝这里得到确切的回复,这样才能心里有底,帮皇帝推行起来也事半功倍:“太学的博士、教习无不是名士儒生,让他们教童龄稚子,未免有失大体。”

    皇帝心中早有成算,此时侃侃而谈:“前些时日让种公在宣平城楼策试儒生,不是分了上中下三第么?如今上第者已拜为太学教习,辅佐博士授业,至于中第者、以及下第者中的年老之辈,正好可以托付给童子学,权做开蒙之师。”

    赵温想了下,最后问道:“唯,不知这童子学该是何规制、人数几何、以及入学的条件是否对照太学?”

    皇帝这时从桌案上拿出一卷纸,将其展开,内容是将作监的匠人绘制的太学建筑草图。赵温凑过去看了看,发现建成后的太学规格直追宫殿。

    门前的双阙是本属于明光宫的旧物,中轴线上是一座礼仪、考试功能的明堂,明堂的左前方与右前方、以及左右两侧俱是教学区。明堂后面的大片区域则是学子居住的学舍、用以藏书的延阁,还有湖泽亭台等休闲的场所。

    皇帝指了指太学西北处湖泽的一片空地,说道:“就在此地建造屋宇学舍,童子学今后就叫蒙学,入学童子皆称童生,太学士子皆称学生。蒙学设直讲若干,秩同太学教习,其上设司业一名,直属太学仆射,嗯……就由路粹来做这个司业吧。”

    路粹是蔡邕的门生,初平中,随车驾至长安,其人善文学辞赋,年纪与资历也都合适。

    如何用人决事,那是皇帝的权力,赵温不敢置喙,点头称是。

    “至于人数,先定三百人,我自会诏南北军提请合适的将士遗孤、若还有缺额的,就从民间搜寻适龄孤儿。”皇帝说道:“入学条件很简单,不需要识字,只要年纪适合即可,束由朝廷代付。”

    赵温奉承道:“唯,陛下厚遇忠良之后,实属旷绝,放诸前世三代亦未有陛下之恩重。如今既有太学五科、又有遗孤蒙学,假以时日,天下何愁不兴?臣谨为陛下贺。”

    皇帝笑道:“若无赵卿,此事也不会太过顺遂。此事你可着手去做,尚书台自有诏书予你。”

    自从上个月的廷议以皇帝的胜利宣告结束后,皇帝手中的权力大增,已经可以直接绕过尚书台给外臣发号施令、并且能得到外臣的奉行,事后只需再让尚书台补发诏书就可以了。

第一百零四章 渭桥踏麦

    “多往嬉游,跳掷践踏,颇为喧扰。”【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一】

    萧瑟冰冷的秋雨,在经过一晚上的淅淅沥沥之后,到了近午时分终于渐次停歇。按说秋雨不及夏雨暴烈、也不及夏雨水量充足,可偏偏在一夜之间让渭河涨了几分,险些将渭桥的桥墩给全数没在水里。

    渭桥两岸除了来往不绝的商旅行人以外,还有大片来不及收割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末梢还沾着些许雨滴,让麦穗更加沉重。数名农夫挥舞农具,弯着腰在田地里辛苦劳作着,时不时的在无边麦海里起伏着腰背,仿佛不知疲倦似得。

    偶尔累了,他们也会直起腰,抹把额头与脖颈之间的汗,看一看渭桥上来来往往的车马、渭河上漂泊着的船只。

    数辆马车带着尘土打桥上经过,车壁四角挂着的铜铃轻轻摇晃出清越的响声,音色清亮。

    一名年纪约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坐在车中,浑身透着常人所没有的贵气。哪怕经过长途跋涉,身心早已疲惫,他仍然挺直着腰背,保持着士族高门才有的风度,只是从他的眉梢间仍能寻出几分困倦之色。

    “公子,过了渭桥,咱们就算是到长安了。”车夫在前头挥了个鞭花,大声说道。

    “嗯。”少年轻轻应了一声,低垂着眼睑,也不管车夫听没听见。

    许是旅途太过无聊、又或是即将到达目的地,车夫一下子放开了,他坐在车辕上,自顾自的说道:“要不是在路上遇到那场大雨,耽误了功夫,咱们这会早就到长安了。也不知道过了期限,太学还会不会……”

    “你想这么多做什么?我们有右扶风发给的荐举凭证,而去情有可原,太学不会拒我于门外。”少年不耐的说道:“若真是过期不候,那我们就打道回去,我家也不少那些书读。”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车夫连忙说道:“夫人可都说了,这太学可不仅仅是为了读书,今后无论是结交宦仕、还是拜访名师,有个太学生的身份都是再好不过的。”

    少年正准备再说下去,却听见车后的官道上传来一片马蹄声,马蹄声十分轻快,大约是十几匹马的样子。

    伴随着马蹄声的,还有路边的阵阵慌乱之声、以及雀跃的笑声。

    “尊驾!求尊驾勒马,莫要害苦了小民啊!”

    少年忍不住往外看去,原来是群十几二十岁的青年,正在路边跃马驰骋着,像是纨绔子弟在淘气取闹。他们一会在大道上撒欢奔驰,一会像是控制不住马匹一样,纵马冲入田野之中,践踏麦禾。

    田间的农夫不敢上前,只得跪在地上不断的苦苦哀求着。

    那些骑士犹自不顾,反倒放任马匹啃食麦穗,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奇怪的语言。

    “这都是羌人。”车夫喃喃道:“长安附近怎么会有这样的羌人?”

    “停车。”少年立即吩咐道,待车子停下了,他方才走了出来。

    这群骑士领头的是一个骑白马、着锦袍的年轻人,他在马上昂然挺立,手中凌空抽打着鞭花。他看似骄纵癫狂,其实很小心的没有抽到路人,似乎只是想以此为乐,看路人被惊慌驱散。

    只见他把两指放在嘴里,朝天吹了一个尖锐的呼哨。这群人便嘻嘻哈哈的策马迎了过来,围着骑白马的年轻人在路边闹腾。

    人群中,少年眺目远望,隐约看见那骑白马的青年有张很英武的脸。

    他看在眼里,心里暗道:‘此人虽然身手不凡,但行迹放肆,不知道是哪家的将种’。

    这群人倒也没有玩闹多久,他们聚在一起往城门而去,每个人浑身撒发着臭汗,马鞍旁无不挂满了野兔之类的猎物,显然是刚刚打猎归来。

    少年强忍着恼怒,眼睁睁的看着这群人打他身边经过。

    如果现今的长安城尽是这等纨绔的话,那他还真是来错了。

    这时,骑士中为首的一人注意到了这个气质不凡的少年,目光忍不住瞥了一眼少年身旁的车驾,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令明。”骑在白马之上的正是马超,他在长安憋了太长时间了,总算等到父亲马腾入城朝觐。拜官封赏之后,他这才得以与众人出城肆意宣泄一番。

    庞德仍旧回头看着那车驾,忽然拉住了缰绳,停了下来。

    “你识得他?”马超跟着停下,疑惑道。

    庞德摇了摇头,眼神紧盯着驾车的一匹驽马:“我不认识,但我识得这马,好好的良驹,居然用来拉车,实在是可恨。”

    “良驹?”马超顺着庞德的眼光看去,只见那匹拉车的马通体黄色,唯独那豁着牙的嘴巴是黑色,而且形貌极丑,完全不像是匹良驹该有的样子。

    马超失笑道:“你莫要看错了,这么一匹驽马,那是什么良驹?”

    身后一干亲兵、羌骑也跟着七嘴八舌的附和着。

    马超笑完,见庞德依然不舍以及惋惜的看着那匹马,忽然想试试其父马腾与韩遂平常拉拢亲信的手段,于是说道:“你若是喜欢,我这就去替你买来,料那家人也是个不识货的。”

    说着,马超便骑马回到少年跟前,笑道:“在下扶风马超,家父是朝廷平狄将军,未请教足下尊姓?”

    那少年上下打量着马超,冷言道:“你就是马腾的儿子?”

    “放肆!”马超身后一人忽然叫道:“你竟敢直呼将军尊讳!”

    马超向后一摆手,止住了那人接下来的呵斥,同时面色也沉了下来。他心里到底还知道些分寸,要先摸清对方的底细,再看是否发作:“未请教足下尊姓?”

    少年全然不惧马超身后的若干骑士,坦然的说道:“扶风苏则。”

    马超脸色立时变了变,扶风苏氏的名号往上可以溯源到随卫青击匈奴有功的平陵侯苏建,甚至是之后的麒麟阁功臣苏武都是扶风苏氏出身。可谓是世二千石的世家,若不是之后逐渐式微,扶风马氏未必能盖过他的名头。

    他并不怀疑对方的身份是否造假,毕竟车驾可以伪造,但一个人的气质是无论如何是伪装不了的。

    马超作色道:“高门子弟,就是这么当着儿子的面直呼其父名讳的么?”

    “己欲立而立人。”苏则说完,竟是不愿在待下去,转身上车,吩咐车夫起行。

    马超愤懑不已,按他以往的脾性,早将苏则从车上拽下来用马鞭抽上一顿了。可他现在不行,无论是碍于对方的家世,还是由于这里是天子脚下,他父亲刚从良不久,实在不能因此得罪一个世家大族。

    再回去的路上,庞德歉然道:“早知如此,就不该为那马驻足。”

    马超闻言,有些不满的看了庞德一眼,这眼神转瞬即逝,就连庞德都未曾发觉。

第一百零五章 郡邸宿论

    “郡国朝宿之舍,在京师者率名邸。”【汉书帝纪四颜师古注】

    长安城,汉阳邸。

    邸舍,是指各地州、郡、国、县等地方行政机关派驻在首都的办事机构,用以提供地方上计吏入长安时食宿、并且用来及时观望朝廷局势,这是自秦汉发源的邸舍制度,同时也是后世‘驻京办事处’的前身。

    汉阳邸就是凉州汉阳郡设立在长安的郡邸、办事处。

    在赵谦死后的第二天,观望许久的马腾、韩遂这才款款而至,他们一来就受到了朝中上下的热情欢迎,皇帝第一时间召见了他们,亲口许诺不咎昔日之罪,并赐下封赏,拜韩遂为凉州刺史、马腾为平狄将军。

    朝廷的这番表现让马腾彻底放下心头顾虑,开始放心享受在长安的日子。

    马腾的安心自有他的理由,韩遂的忧心也有他的道理。

    朝中巨擘之一、司徒录尚书事马日早已默认马腾的身份,是属于扶风马氏的旁支。今后凭借马日的关系,马腾说什么也能飞黄腾达,而别看韩遂坐镇一方,待过几年,谁家日子过得好还不是一目了然?

    韩遂担忧自己今后可能会屈居马腾之下,心中隐隐有些妒忌,看向马腾的眼神也就有些不自然了:“足下承先人遗泽,光耀门第,实在是让小弟愧煞。”

    马腾注意到了韩遂在称呼上的改变,乐呵呵的笑道:“若非朝廷宽赦、司徒马公睿鉴,我又何能重返官身,回归宗族?”

    韩遂手把着杯盏,若无其事的说道:“是啊,想当初我等起兵,彼此扶持,共历艰难。如今既已安定,足下今后长居京畿,小弟不日就要赶赴金城,以后再要相见可就难呐。”

    马腾没听懂韩遂话里的意思,正欲细问,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你又出去乱跑?”马腾厉声道。

    话音刚落,却见马超牵着马打庭下经过,身后还跟着十数名同样牵着马的骑士。

    “阿翁!”马超把缰绳甩到苍头手上,迈步走了进来,说:“我刚与令明他们去了城北游猎。”

    “这里是长安,多得是豪强望族,你少给我惹事。”马腾告诫说道。

    “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得,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么?”马超忍不住叫屈,忽然又低声说道:“令明又跟阿翁你说什么了?”

    马腾看到他这样子,就知道对方一定是在外面闯过祸,细问之下,原来只是策马外出时踩了农人的麦子:“若是寻常人家的麦,且不用管他,若是寄托在别家门下的,就得遗金致歉。切不可闹出人命,我父子才归顺不久,即便有马氏家名,但终归得谨慎些。”

    韩遂见马腾一本正经的以马氏后人自居,全然未曾想过马日是不是真心接纳,不免感到好笑:“幸而朝廷未有爱农惜物的律令,不过也无妨,足下门第高贵,朝廷正是倚重足下的时候,再如何也不会罚到足下。”

    马腾久居羌旅,虽常自称是马氏之后,但由于出身卑微,又参与叛乱,故而这么些年根本无人承认。直到这次归顺之后,得到了马氏当家人马日的背书与接纳,他这才能正式以马援后人自居。

    无论是返祖归宗、还是攀附豪强之家,都让马腾的阶层提升了无数个档次,远在韩遂之上,再也不会出现以往与韩遂在凉州平起平坐的情形了。

    马腾为名利所惑,还沉浸在重返豪族阶层的喜悦里,一时竟无暇顾及到韩遂话里的讥讽。

    韩遂觉得无趣,转头对马超说道:“马健勇这些天还是白身,可以没什么顾忌,等到入学之后,那就得处处时时都要讲规矩了。”

    马腾笑脸一收,接着说道:“文约说的是,陛下已经下诏,特许你入太学读明经。太学明经科的学子多是簪缨世家出身,你可得好生结交,绝不能给我惹出事来!”

    “太学?”马超惊道:“不该是入宫去做郎官么?庞德都是羽林郎。”

    庞德做过郡吏、州从事,不过是凉州南安郡的小豪强罢了,以前跟随在未得到马氏承认的马腾身边,马腾还会高看他一眼。现在自己的身份与形势都不同以往,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自然发生了改变。

    “他哪能跟你比?”马腾说道:“入太学后多结识簪缨良俊,过三年无论策试能不能过都不干紧要,我自会给你寻一个军职。庞德成了羽林郎再如何也不过只是征战封将吧?哪能及你?”

    马超犹自不情愿:“可那经书我自幼就看不惯,这下还让我学三年……当初新息侯不读《齐诗》,不照样成就功业?”

    “你年未及冠,是该读些学问,我家虽出过新息侯这等战功起家的勋臣,但其后还不是靠马南郡以经学传家?”马腾睁着圆目,说道:“就连当今司徒都是博学之士,我也不要你做博士,至少这经书得疏通略懂吧?不然以后别人将如何看待我家?”

    马南郡就是指大儒马融,门生千人,卢植、郑玄都是他的学生。扶风马氏就是靠着马援创下的基业,马融光大的声望,这才成为关西数一数二的豪门望族。

    话及于此,马超也不好反驳,沮丧地退下了。

    马腾见马超离去后,这才对韩遂说道:“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心?”

    韩遂笑了笑,没有接话,他说:“令郎得入太学,可以说是足下恩荫。可这庞德……他本不过曾为凉州从事,还是足下的一员部将。足下可有想过,陛下是如何得知此人姓名、又是何故拔擢?”

    这个问题马腾也曾想过,他对此的解释是:“想必是要分我之势,可庞德非我亲信,不掌亲兵,陛下调走他,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关碍之处,我反倒能将庞德的人收入麾下。”

    “没这么简单。”韩遂沉声道:“你手下带来的那几千兵马本就归顺于你,陛下不往里面安插人手,反倒还调走庞德这个外姓,难道真是要分你的势?”

第一百零六章 顽嚣不友

    “逮迹其自为,则因循惰弛,罕克自强,措心积虑,甘心为小人,而不以为病。”【西畴常言】

    桌案上摆了酒和一些肉食菜类,伺候的苍头奴仆早已经被遣散出去,屋中唯有马腾和韩遂相对而坐。眼前虽是美酒佳肴,两人却各有心思,都没有动箸的意思。

    马腾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愿闻其详。”

    “这得从司徒马公说起。”韩遂这时拿起箸筷,徐徐轻点几下,道:“马公认足下为亲,在旁人看来,是为朝廷安抚将军。但就我所见,此事多半出自马公的私心。”

    “私心?”马腾心里一动,两手按着双膝,身子稍稍前倾,皱眉说道:“是想拿我做军中外援?给他助长声势?”

    韩遂颔首道:“正是此理,朝廷三方如鼎而立,车骑将军董承麾下直属有大批将士,这暂且不说,就连杨氏都有亲族担任军职,虽为护羌校尉、驻地遥远,但也不容小觑。司徒马公看似势大,其实身在泥淖、举步维艰。”

    “所以马公就得仰仗我?”马腾嗤的一声笑了:“我手下不过四千多人,论精锐、论甲兵,都比不上樊稠等人的部众,更遑论南北军了。他若真要假我为势,那就该拿出本钱来,一个马氏的家名,还不足以让我用身家托付。”

    韩遂冷笑道:“这还由不得你从壁上观,就你这点本钱,哪够与人商量?”

    “你这是何意?”马腾目光霍地一跳,吃惊地盯着韩遂,道:“我不愿给他助长声势,难道他能还强逼我不成?”

    韩遂仍是揶揄的笑着,刚才刻意保持的奉承与恭敬此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副看好戏的语调:“你还不明白吗?自打你接受马公的认亲、承认自己是他扶风马氏的一员开始,你就等于是做出了选择,今后无论如何都要站在他一边了。更何况陛下还在后面推了一手,把庞德调走,让你手下兵马彻底成为你的亲军,也彻底成了马氏的亲兵。”

    “这时候要反口、要撇清关系,别人信么?”

    马腾听了这话,恍若遭受雷击,雨后如此凉爽的气候,他竟然惊起了一身冷汗。

    韩遂说的没错,自打他入朝开始,他就面临着马日给他开出的条件,那就是认回马腾这个马氏旁支。当时他还以为这是马日对他的示好,而且自己正陷入认祖归宗的狂喜与亢奋之中,并没有往深处想。

    可天底下哪里有白给的好事,马腾得了这个名,无论自愿不自愿,都将与马日紧紧绑在一起。

    马腾不能接受自己这个初入官场的小白被‘自家人’欺负的事实,他气得嘴唇发抖:“我看他好歹也是一时名臣,怎么如此不由分说的就……”

    “名臣又如何?”韩遂冷哼一声,打断道:“王子师不是名臣?黄子琰不是名臣?杨氏等人就不是名臣?朝中名臣多了去了,可该斗的还是会斗,该争的还是会争,这就是朝廷!”

    马腾想着韩遂话中之意,不禁深吸一口气,用手抚着胀痛的脑门,也不言语,只是沉吟。

    韩遂转了转眼珠,目光深邃,不怀好意的说道:“现在你可是退无可退,以后就留在长安给你本家助声势,若是司徒马公斗不过旁人据说他最近居于下风。那时候你可就要小心了……而我……呵呵,凉州刺史虽然才六百石,但也够我在金城快活了。”

    “文约,你我好歹曾彼此共事,有兄弟之谊,可不能坐视不理!”马腾心知韩遂既然敢这么跟他说,那就一定有自己的计较。

    他此时也不去细想;既然韩遂早就知道马日的算计,为何当初还要坐看他一步步钻进别人的计划里,直到这个时候才跟他说?但马腾只想着尽快摆脱这个受制于人的处境,其他的都已不再重要了。

    当马日与韩遂同时在算计他的时候,马腾第一个选择的还是与自己同甘共苦、交情匪浅的韩遂,而不是那个陌生的族人。

    韩遂抖擞了一下精神,拿起杯盏喝下一大口酒,慢悠悠的说道:“以后我在凉州、你在关中,千里之遥,只能坐视、又谈何相助?你还是去寻司徒吧。”

    马腾先是一怔,忙又站了起来,对韩遂躬身一揖,做足了姿态。但在起身时,脸上却是没了笑容。

    他的这份表态让韩遂很是满意,韩遂伸手虚摇一下,权做回礼,又伸出右手,道:“快些坐下,这事其实也不是没个说道。”

    马腾沉着脸坐下,话也不说的看着韩遂。

    韩遂原是凉州从事,也是入过雒阳、见识过臣子之间的虚伪假态的,朝堂上的门道他清楚得很。而马腾这个斫木贩柴的穷苦破落户出身、又一直混迹军旅的将种,除了打仗,什么规矩都不懂,哪里值得让韩遂高看一眼?也活该让他迷迷糊糊地遭人算计。

    瞧得马腾的这副表情,韩遂心里也明白对方性子再厚道,此时也有了些芥蒂。但韩遂毕竟世故圆滑,对安抚情绪这种事可谓是得心应手,因而轻咳一声,正色说道:“眼下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便是结好司徒。”

    马腾用目光扫了韩遂一眼,道:“他设计谋我,我还要结好于他?这不等若是公告世人,我是真心情愿与他站在一起了?”

    “不然你还要与他翻脸不成?到时候你势单力孤,怎么在长安待下去?出了事,谁还保得了你?陛下么?你道他信得过你会与自家人闹僵?”韩遂说着,端起杯盏又喝了口酒,然后放在桌案上,他含笑看着马腾,一副‘你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马腾顿时气着了,他恼恨的说:“既然如此,那我还不如反……”

    “噤声!”韩遂立即打断了马腾的话,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瞧了下窗外,说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要乱说这等妄言,我等可是在长安,不是在凉州!”

    马腾深吸一口气,说:“好,那你说,我为何要结交他?”

    “此事既然已经无可挽回,那你到不如真就趁此接近司徒。”韩遂缓缓说道:“有了司徒的照应,你好歹不必担心受人诘难,倘若不是什么两难的事,他怎么也会帮衬着你。你也可以趁此索取些好处,比如你军中急缺的兵甲、粮秣之类,只有自己的实力足够,你才能与别人讨价还价,而不是任凭算计。”

第一百零七章 算前思后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牧童歌】

    马腾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再又说道:“那么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韩遂斜视了一眼马腾,故作腔调的说道:“就得看咱们了。”

    韩遂迎上马腾疑惑的眼神,一字一句的解释道:“我空守凉州,朝中无援,终非长久之计。而你同样也有如此困境,倒不如我等联合,彼此互为奥援?”

    真正需要倚靠的不是马腾,而是韩遂自己。在得知马腾被马日拉拢时,他就知道自己与马腾即将被朝廷分化,那时候马腾有扶风马氏做靠山,而他韩遂却什么都没有。

    朝廷若是有一日想翻旧账,要对付的第一个就是他韩遂。

    所以无论是出于妒忌马腾从此有了个好出身、还是渴求自保,韩遂都要把对方拖下水,至少要让马腾与自己站在同一条线上。

    而韩遂之所以费这么多周章,主要是不想让马腾觉得自己是有求于他这个马氏后人、朝廷新贵,而是要马腾陷入不利,然后掉过头来有求于己。

    只有双方地位对等,甚至是自己站于主动,才会让自己更大可能的获利。

    马腾到底是厚道人,还不明白韩遂一直是在故意夸大自己将成为马日与杨氏政斗的牺牲品,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自危,从而迁怒马日,再次与韩遂走到一起去。听了这话,他说:“凉州路远,中间又隔着一个雍州,我等要互为奥援,谈何容易?”

    “这倒不难。”韩遂小心翼翼的欠身说道:“雍州刺史钟繇为官那么多年,从未显露过用兵的才能,也只有书法和才学足堪称道。可这些东西,放在关东其他州郡倒还好说;而在凉州,这可不是立身之本。”

    互为奥援与钟繇知不知兵有什么关系?

    马腾忽然觉得事干重大,在这种事上,他可是不糊涂的:“你现在还有那心思?”

    他好似忘记自己刚才也差点说出造反的话来,此时义正言辞的说道:“我可不会随你再做那种事,朝廷待我……还算不薄,让我因遭算计而叛,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不到最后谁也不想走这一步。”韩遂闭了闭眼睛,瓮声道:“这只是未雨绸缪,若真是遭遇祸事,你我也不能坐以待亡吧?”

    马腾在一旁早已听得发怔了,他与韩遂共事也有好几年了,只晓得他老于世故善于谋算,虽然待人和善但骨子里异常冷峻。外表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士人,其实却总表现出一副亡命之徒的架势。

    “那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得说当下!”马腾拿起酒壶给韩遂斟满了酒。

    韩遂见对方已经上套,忙伸手摸向杯盏以示敬谢,举杯略一浅抿便放下了,他嘿嘿一笑,说道:“喏,就说当下。你结好司徒,这是暂为依附,借其势而自存,若真有那么一天,司徒不慎失算……那我就会是你的后路,也是你凭势立命的本钱。”

    马腾为人厚道,不工心计,其实并不愚笨。他知道有韩遂在凉州作为凭恃,可以让朝廷在对付他的时候投鼠忌器,而韩遂也是一样。

    “好!”马腾下定了主意,掷地有声的说道:“我没这些机谋算计的肚肠,在凉州时我也是与你合谋,许多事都听你的。如今虽说要分隔两地,但却不能忘了往日的交情与彼此扶持。来,浮一白!”

    韩遂拿起杯盏,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两人自此以兄弟相称,详谈了一会话,门外忽然来了一个苍头,说是侍中马宇要宴请马腾。

    “刚说完就来了。”韩遂笑容可掬地说道:“足下还是去应约吧,多给自己捞些好处才是实实在在的。”

    马腾稍一沉吟,便点头应下了。

    两人步出庭院,韩遂立在门下,看着马腾翻身上马,客气的一揖作别。韩遂这才回头对缓步走来的成公英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跟着马日其实是他最好的出路,如今却被我几句话说的畏之如虎,还选择跟我走到一条道上去。”

    成公英是韩遂的金城老乡,能文能武,既是韩遂手下大将,同时也是心腹谋士。他静静站着听韩遂假惺惺的感概完,淡淡说道:“这世道一直如此,马日也不可能真把他当作自己人、也不会护他一辈子,他的覆亡是迟早的事,只是看落在谁手里而已。”

    他老谋深算,早知道韩遂居心不良,出于利益考虑,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出于道义,成公英心里还是不赞成这个做法的,他欠身说道:“府君毕竟与其同契,他能落在使君手上,也算是了全兄弟情谊了。”

    “你这话倒显得我无情无义了。”韩遂有些不满,立时转身走了回去。

    成公英跟在他后面,落后半步,平静的说道:“在下没有这么说。”

    “可你有这么想。”韩遂带着成公英走到马厩边,驱走了马夫,径自走过去抚摸自己的坐骑:“你知道国家为何只在马腾军中调走庞德,而不从我手下调走你么?”

    “无名之辈,陛下哪里瞧得上我。”成公英摇了摇头。

    “国家没想着杀马腾,所以只是分了他的兵势,让他以全部身家寄托在马日麾下。”韩遂看着正低头吃草料的马,冷冷地说道:“而国家之所以让你继续留在我身边,不仅是想要我的命,还有你的命!”

    说着,韩遂刀子一样的目光向成公英扫去,恰与成公英的目光相碰,火花一闪即逝。

    成公英思忖了一下,说:“郑伯克段于鄢?”

    韩遂缓缓吁了口气,复又看向那马儿,口中说道:“陛下明定国是,说天下丧乱有三大缘故,一是天灾,黎庶失产;二是阉宦,朝廷失政;三是羌胡,耗资失土。”

    “近年关中雨水还算充足,又有屯田、水利等大政,不愁会有流民。此外,阉宦也还老实,外戚董承也不是专横恣睢,一切都在国家的掌握之中。”韩遂给马槽里添了把草料,头也不回的问道:“你说以国家的资质与抱负,是一劳永逸的解决百年羌乱的好,还是彼此相安无事,只要不反就全做无视的好呢?”

    这是个在明显不过的答案,成公英抱拳道:“是在下短见了。”

    “凉州羌胡是我安身之本,没了他们,我就只能任人拿捏。朝廷若是要施仁义于羌胡,我正好可以代为抚慰,从中取利;可朝廷若是要动刀兵……”韩遂脸色突然变得狠戾,摸着马首的手猛的往下一按。

    “我再如何也要为自己打算!”

第一章 行道迟迟

    “卧病荒郊远,通行小径难。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竟携酒高亦同过】

    初平三年九月十七。

    幽州,范阳。

    秋天的雨不比夏天的雨清爽,尤其是北方的秋雨,总夹带着刺骨的寒风,冷冷的像是要浸到人的骨髓里。

    在涿郡的某处小道上,一行数百人的骑士护卫着几辆车马,在湿滑泥泞的道路中艰难的前行着。这些骑士眼神坚毅,身体高大健壮,无不是出身行伍。他们头戴斗笠,披在身上的蓑衣遮住了穿着的武服,雨水顺着蓑衣不住的滑下、或是渗入内衬的衣服里。

    当先一人说道:“想不到七月出长安,一路上居然迁延了两个月才到幽州。”

    他身侧一人与其并辔而行,刻意压低的斗笠遮住了那人深阔的眉目,虽然身着同样的蓑衣,但身材却比说话的这人要厚实得多。

    此人正是骑都尉田畴,而他身边半是感慨半是抱怨的却是幽州从事鲜于银。

    田畴沉声说道:“这一路又是在雒阳宣诏、又是造访邺城,能在凛冬到来之前赶到已实属不易了。”

    “这回总算到了幽州地界,可又突然说要去见卢公,说是有诏旨要宣,这可是裴君从未谈及过的事情。”鲜于银忍不住说道:“虽说我等并非使臣,不该知晓机密;而卢公的确身孚人望,裴君奉诏去见也合乎常情……可我总觉得有些蹊跷,却又说不上来,像是裴君有意在瞒着我等一样。”

    此事确实很反常,裴茂奉使北行,只言有诏给刘虞与公孙瓒二人,却绝口不提是什么事,即便是袁绍旁敲侧击也没问不出什么来。众人只道是例行封赏、以及说和刘虞与公孙瓒而已,没想到刚到幽州涿郡,裴茂便郑重其事的唤来了田畴与鲜于银,说是皇帝另有诏书,要由他亲自颁给隐居在此的卢植。

    这一下就让田畴等人措手不及,立时打乱了预备继续北行的部属,随行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暗中议论。就连鲜于银都疑惑不解,这会子希冀善于量时度理的田畴能给他一些启发。

    可田畴与鲜于银一样,都是使节团中担负护卫的随从武官,哪怕田畴一时受皇帝青睐,拜为羽林骑仅有的三个骑都尉之一,可他到底是不属于使团的核心,裴茂也没有因此而对他有所袒露。田畴连蛛丝马迹都寻不到,鲜于银还指望他能揣测出什么?

    田畴在鲜于银期望的眼神中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伸手抬了抬愈发低了的斗笠边沿,然后忍不住扭身回望。除开数辆载满礼品的马车以外,当中一辆安车正在数十名骑士的簇拥下,在大路正中缓缓前进着。

    安车虽能避雨,却不能御寒。一阵冷风袭来,顺着缝隙钻入车厢,裴茂不禁打了个寒颤,显然是受不了这北地的寒冷。又似乎是嫌这风雨中的旅途太过枯寂,他半是感慨半是抱怨的冲温恕说道:“燕地果然苦寒,同样是九月,河东可比这里要暖和多了。”

    骖乘车右的温恕担任涿郡太守数年,早已习惯了燕地的气候,此时很是轻松的回道:“正是因为苦寒贫瘠,所以才能磨炼人的心志,燕地自古才会出那么多坚韧不屈的仁人义士。”

    裴茂点头赞同道:“府君说的在理,也正是这种苦寒之地,才有了卢公那样的鸿儒。”

    安车缓缓在路上行使着,在车厢这个私密的空间里,温恕迟疑了下,看了看老神在在、平心静气的裴茂,忽然试探着说道:“节下远来燕地,是为了说和襄贲侯与蓟侯之间的恩怨,担负重任,这才是当前首要的急务。可为何弃急求缓,要先拜访卢公?而且这诏书此前从未明发,骤然而出,实在是忍不住让人惊异。”

    ‘节下’是对持节的使臣与将帅的尊称,而温恕口中的襄贲侯与蓟侯,则分别是幽州牧刘虞以及奋武将军公孙瓒。

    裴茂笑着看向温恕,十分坦诚的说道:“卢公名著海内,如今退隐返乡,朝廷自当遣使问候。此次恩诏正在情理之中,届时诏书当面宣读后,天下自知,哪里还需要刻意讲明?”

    “原来如此,恕一时不解其意,倒让节下见笑了。”温恕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嗫嚅着住了口。

    他与王允同是太原祁县人,两家彼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王允在朝廷大起大落,先是谋诛董卓,掌权不过几天,又因举措失当而被皇帝罢黜。期间原委详情,竟由于道路阻绝而不得尽窥,直到裴茂来了之后,温恕才从对方口中得知朝廷原来发生了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大事。

    温恕作为王允年轻时结交的乡友,此时王允被免,他自然心有戚戚,担忧会连累到自己今后的处境。故而对裴茂极尽奉承,招待周到,此时更是以太守之尊,亲自为裴茂骖乘,随对方去乡下寻卢植。这一路上,就是为了深入打探些朝廷的风声动向。

    他默然垂首,故作沉思不久,方才叹道:“国家天资仁敏,有光武遗风,汉室诚然是中兴在望啊。”

    裴茂抬眼看了温恕一下,没有接这个话茬。

    温恕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己往下说道:“朝廷俱列名臣,皆为社稷桢干,只可惜卢公如今身染沉疴,不然还真能辅佐明君,重开治世。”

    裴茂不得不开口敷衍道:“国家本就有征卢公入朝的诏旨,可如今卢公病重,怕是不能起行了,只能就地封赏了。”

    说到这里,裴茂忽然高声唤道:“子泰!”

    田畴听了传唤,立即拨马回到车边,在马上侧了侧身,立即回道:“裴君。”

    “还有多远?”

    田畴不急着答话,在心中估计了行程,方才回道:“再往前走两里地,就是卢公居处。”

    裴茂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瞥了温恕一眼,说:“没想到卢公竟住在这等山野之地。”

    温恕生怕对方误解自己怠慢了卢植,连忙解释道:“郡府县衙不是没有延请卢公入城修养,可卢公偏就不允,我等拗他不过,也只好听之任之。”

    裴茂状若无意的问道:“听闻袁冀州去年曾请卢公为军师?”

    “喏。”本想探听朝廷风声的温恕一直寻不到机会,又不好对裴茂的问题避而不谈,只得跟着裴茂的话头说道:“袁冀州是派人赴上谷请卢公出山,只是卢公托病推辞了,所以此事未能成行。直到今年,卢公在病中思念桑梓,故才返归本地,于乡中修养。”

    车外风啸雨急,马蹄在路上踏出沉闷的声响,安车在风雨中岿然不动。

    袁绍以下凌上,篡夺上官州郡,实在有悖臣道,作为‘士之楷模’的卢植,定然不会出山为袁绍做事。裴茂心里思忖着,蓦然叹了口气,说:“卢公真乃国之桢干。”

第二章 海内儒宗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国风郑风风雨】

    风雨渐消,阴沉的乌云终于破开了一道口子。一线金色的阳光从云层里照射下来,将这沉郁的山林镀上一层金边,虽然气候仍旧寒冷,但这阳光还是给了人足够的慰藉。

    鸟雀鸣响在山涧,几间茅屋就搭在河边,周遭丛林掩映,翠树葱郁,与山林浑然一体。

    一个面带菜色的女子,正携着两个小儿在茅屋前的菜园子里择菜,听得马蹄声响起,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见一行车马在路边停下,两名文士从马车上缓步走下。

    其中一名相貌和善的年轻骑士,操着幽州口音,客气的问道:“叨扰了,敢问这里可是卢公居处?”

    见这一行人气度举止,应该不是什么兵痞匪类。妇人心中警惕稍减,颇有礼数的福了一福,并不着痕迹的将两个小儿揽到身后。她似乎心有顾虑,未有直接作答,反而问道:“不知几位来找卢公,是作何去处?”

    骑士明显一愣,像是没有料到一个山林里的妇人说话都这么有礼有节,而且应对不卑不亢,显然是很有家教。他尚未答话,身后从车上走下的一个文士朗声笑道:“我乃朝廷使臣,特奉天子诏旨来见卢公。”

    朝廷使臣?妇人不由着眼多看了那文士,直到看见那文士手中持着的一根旌节方才反应过来。

    这天下除了朝廷的使者,还会有谁能持节?

    那妇人这才放下戒备,赶忙拉着两个孩子跪倒在路旁,诚惶诚恐的回道:“愚妇没有见识,怠慢节下,还望恕罪。”

    这回惊异的倒是裴茂了,他是没有料到一个山野村妇居然会认出朝廷的旌节,心里有些好奇,伸手作势让人起身:“快快请起,不知……”

    妇人以为裴茂还在问询卢公的去处,起身答道:“妾身正是卢公儿媳,这是卢公长孙,这是卢公幼子。”说完还将身侧两个年纪相仿的叔侄向裴茂一一介绍。

    裴茂下了马,仔细看了看其中一个孩童眉眼,展颜笑道:“老夫记得了,左边这位便是卢公的小儿卢毓吧?当初在雒阳,老夫有幸在贵府上见过几面,没想到这几年相别,昔日襁褓如今成了童稚,实在是时移俗易啊。”

    裴茂在孝灵皇帝时担任过尚书令,而卢植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尚书,两人都是尚书台的旧相识。

    卢植的幼子卢毓也才九岁多,长得很讨人喜欢。此时听了裴茂等人的介绍,那一双黑漆发亮的眼珠灵活的转了转,奶声奶气的说道:“阿翁有时感念雒阳往事,也常说起过裴公。”

    “喔?没想到他还记得老夫,也不知这两年他那两卷文集编的怎么样了?”裴茂热情的牵着卢毓的手,一边走一边问道:“卢公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此话一出,卢毓的面色突然悲痛起来,裴茂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怎么?尊君他……”

    “阿翁病笃,已经很久未见起色了。”

    众人顿时一惊,他们本以为卢植的病情只需调养,没想到竟变得这么重。

    裴茂急忙道:“快,带老夫去见卢公。”

    几人不敢耽搁,在卢植儿媳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了卢植隐居的住所。卢植的两个儿子得知了情况,不敢怠慢,急忙前来拜见。裴茂顾不得虚礼,径直说道:“尊君何在?快带老夫去见他。”

    卢植的大儿子刚刚把裴茂、温恕等人带入房间,一股浓浓的药味便冲的裴茂皱了眉头。

    房间内用具简单,就只有一张床榻,一副桌案,墙角叠放着几只书箧。床边的一张矮几上还摆放着一只陶碗,碗里剩着半碗药,没有冒出热气,显然已经冷了许久了。

    “阿翁。”大儿子在卢植身侧轻轻唤道:“天子派使臣来看望你了。”

    躺在床上的是个年过半百,满头花白的老人,他面色苍白,病骨支离。听得儿子轻唤,他喉咙里咕哝了两声,然后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细细打量了眼前诸人。

    裴茂也是四十来岁,此时看到故交沦落这般凄凉地步,裴茂心头一酸,哽咽道:“卢公?”

    卢植看清了人,又听了这句熟悉的称呼,眼睛不由睁的大大的,惊道:“裴巨光?”

    惊讶之情尚未平复,他随即瞧见了裴茂手中拿着的属于朝廷使者不能离身的旌节,突然激动了,挣扎的欲要起身,并对大儿子说道:“是陛下派来的天使?快,快扶老夫跪下参拜!”

    “切莫如此!”裴茂急道,连忙迎上去将卢植扶回到床上,口中说道:“你如此重病,还是不要折腾了,国家也不会在意这点缛礼。”

    “这如何使得?这是非礼。”卢植并未领情,固执的说道。

    “礼在人心,你还是安心躺着吧。”裴茂劝道,他心里也是不忍心看着这个病痛缠身的老人辛苦的折腾。

    想当年,这个人亲率朝廷精锐,平定百万黄巾,是何等的雄姿英发,只可惜命犯小人,未遇明主,一代名臣巨儒,竟落得如此晚景,实在是可悲可叹。

    卢植心知没有气力再下床行礼,只重重的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裴茂见对方心情平复,这才为其将来人一一介绍:“这位是涿郡太守,想必卢公也曾见过。”

    温恕上前一步,施礼道:“卢公。”

    “府君能于理事,治民以宽,涿郡百姓无不心悦。”卢植低语说道:“老夫也是感佩莫名。记得夏天的时候,府君还想让令郎入我门下,可惜我这沉疴痼疾,让我错失良驹。”

    “犬子愚劣,岂敢叨扰卢公门下。”温恕心里的确为此感到遗憾,在表面上仍作出大度的样子,摆了摆手,说:“卢公还是将养身子要紧!”

    裴茂这时说道:“这位是天子亲封的骑都尉田畴,字子泰,是右北平无终人。”

    田畴一脸恭敬的对着这个当世大儒拜了一礼:“晚生仰慕卢公学问已久,今能拜见,实在是平生之幸。”

    “老夫听说过你,”卢植扭头看向田畴,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但语气却十分坚定:“当年刘使君要请人代他去长安拜见天子,还是你不惧艰难,领命前去的吧?”

    见田畴点了点头,卢植这才赞许说道:“不矜不伐,看来我幽州又出了一个贤才啊。”

    刚刚才夸完,卢植便不可制的猛地咳嗽起来,几人大惊,连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

    之后裴茂又向其介绍了与田畴同行的鲜于银,鲜于氏是渔阳大姓,卢植虽然有心交谈几句,但此时心力交瘁,无奈之下,也只是随口说几句敷衍了过去。

    温恕、田畴都被卢植评议过,并得到了很好的考语,虽然卢植不是许邵那般以考评人物出名,但到底是一代大儒,对人作出的肯定,无疑事最好的镀金。

    鲜于银一开始也是跃跃欲试,此时见自己被草草略过,不由得感到失望。

第三章 后王斯重

    “君子之于忠义,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也。”【后汉书卷六十四】

    雨停风歇,鸟雀趁着这短暂的光景,在山间树林里清亮的鸣叫。带着水汽,冰冷的山风,从更深处的谷地,顺着宽阔的山腹吹来。清新而潮湿的风,从茅屋的墙缝里呼呼的钻进,让本就有些憋闷的屋子,一下子凉快了不少。

    待裴茂将众人介绍完了之后,裴茂这才说道:“卢公要好生养病,要知道在关中,无论是太尉马公、还是骠骑将军。就连在河南的前将军也都在惦记着你,望你早日入朝辅佐明主,重开治世。”

    “恐怕得要诸公失望了。”卢植脸色黯淡,有气无力的回道:“这身子如何,老夫心里清楚,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了。”

    “切莫说这种丧气话。”裴茂本还想劝说几句,但见卢植脸色,顿时叹了一声。

    倒是卢植颇为豁达,居然还笑道:“暂时莫谈私谊,天子让裴君来此,可有制诏?”

    裴茂仿佛这才想起正事一样,他赧颜笑道:“你看我糊涂的,光顾着说话,居然连正事都忘了!”

    说完裴茂便退后一步,等卢植的三个儿子们代为跪下稽首后,方才从袖中抽出四种‘帝之下书’之一的制书。

    他将其拿在面前,整肃表情,缓缓读道:“制诏前尚书臣植:朕闻‘风霜以别草木之性,危乱而见贞良之节’。卢公高壮质烈,不畏凶锋,其心可知矣。东观修纂,有利文教。克定蛾贼,功绩尤著。夫名冠天下,当为天下所重。今遣使予印绶,拜尚书左仆射,封临乡侯,食邑二千户,敬之哉!”

    “臣植叩谢陛下!”卢植的大儿子代为跪接了制书,将那制书双手接过,转身递到了卢植手上。

    卢植老泪纵横,干枯的双手捧着制书,激动的说道:“朝廷没有忘记我啊,远在千里,国家还记得起我这个垂垂老朽,纵是死也无憾了。”

    裴茂暗自叹了一口气,看卢植这个情况,尚书左仆射是没机会赴任了。现在只希望这制诏能对方心情愉快一些,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不至于全是阴郁。

    他还有话要说,于是侧身对温恕等人使了个眼色,温恕了然,立即带着田畴等人一一退了出去。

    窗外斜照进来的天光,将两人的影子倒映在空荡荡的墙上,屋外鸟鸣清亮,檐下滴水叮咚。

    裴茂端坐在卢植的榻边,默然无语,而卢植也没了一开始的欣喜,神情闷闷地握着制诏。

    两人相顾良久,一时无话。终于,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两个静止不动的身影这才有了变化。

    卢植双手撑着床榻,勉力支起半个身子,似乎想半靠起来。就这么一个看似轻而易举的动作,他却是要付出全力。

    裴茂见状,赶紧伸手去帮,并拿了枕头垫在卢植腰间。他跪坐在卢植一旁的独坐方榻上,静静地看着卢植缓过气来,心里头百味杂陈。

    卢植看了静默的裴茂一眼,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笑着宽慰道:“孟子曾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活得长与活的短,其实都一样,不必过于计较寿数,只须致力修身、无愧于行,方可立命。老夫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研经、平贼、治事、扶持幼主,什么艰难都经历过了,何曾惧过一死?”

    裴茂苦笑不已,他知道卢植这是安慰自己,只轻轻摇头,并不说话。

    卢植睨了他一眼,缓缓道:“裴君此行,恐怕不单是为了给老夫加官这么简单吧?”

    “到底是瞒不过你,”裴茂说完,又拿出一份绢帛出来递给了卢植:“这是赵公的书信,卢公看完就都知道了。”

    卢植眼力不济,没有伸手去接,只得由裴茂将其读出来,信件的内容除开问候,实际上说的也就是朝廷里发生的几件事:董卓伏诛,朝廷党争等等。

    听完之后,卢植花了半刻时候理清了思绪,然后目光直直的望着屋顶,疲惫的说了句:“陛下可好?”

    裴茂正色道:“陛下很好,王司徒虽然被免,但陛下身边依然聚集了许多贤才,无论杨氏、抑或是马氏等人,无不衷心辅佐。南北军经几次改制、屡屡操训,已成强军……只是世事艰难,陛下欲有所为,但还是大为拘束,所以时常挂念着卢公,盼着你能入朝。”

    “不仅仅是要我入朝吧?”卢植轻轻一叹,似在喃喃自语,复又说道:“裴君来幽州,恐怕也是为了刘伯安。还有赵公,此时应该在四处征辟荐举吧。”

    马日、董承虽手绾大权,但并不是理政之才,征召外地能臣入朝,吸收一大批优秀的人才,可以辅佐政事,推动政策的下达实施。此外,如卢植、刘虞这样的人物,还能用来平衡朝廷局势。

    封给卢植的尚书左仆射就是这样的一个位置,它分走了原属于尚书仆射杨瓒的权力,是对杨氏的一种削弱。

    可惜,卢植老了,也无能为力了。

    “喏,这次有诏,要将刘使君调任并州。此外不仅是赵公,就连在下,也有持节征辟当地贤才的权力与责任……”裴茂语句一顿,说:“朝廷一直有这样的风声,说是关东诸君兴起义兵,是抗击权奸,情有可原,如今宜出使和柔,劝服归顺,不应有动武之心。”

    “这都是哪些人说的?”卢植问道。

    “哪些人都有,两边总有些人看不清形势。”

    卢植心头有些苦涩和痛惜,不禁握拳捶床道:“这些竖子!实在是短视至极!”

    裴茂继而说道:“从长安到雒阳、再到邺城、幽州,这一路走来,地方上无不是建垒据守、举众割裂。袁本初野心昭著,袁公路更是悖逆不道,关东各地互相征伐,哪里还有点为国牧民的样子?此等‘义兵’,朝廷还要温辞劝服,有些人真是糊涂!”

    “真糊涂的有,更多的却是哪些装糊涂的。”卢植默默说道:“袁绍使说客,威逼韩馥退位献土,这已经不是臣子该做的事了。他去年要我为军师,无非是想借我的声名,为他助势罢了。至于袁术,还有袁氏的门生……诶,汝南袁氏竟至于此!”

第四章 轻哀薄敛

    “五帝圣焉死,三王仁焉死,五伯智焉死。”【风俗通正失封泰山禅梁父】

    虽然皇帝早在最开始就打了预防针,但是以恩赏和弭诸侯、放弃武力征讨的论调依然在朝廷内部、甚至是民间都很有市场。

    一来是天下盼望和平,不想出现刀兵战乱;二来是这些关东牧守目前的确没有出现叛国的错事如果起义兵讨董卓也算错的话。

    是故尽管有袁绍等人私相开府假职,那也可以说成是为了讨董的权宜之计,朝廷真要追究,那也不至于动武,而是应该责以大义,施以恩德。

    这个论调背后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哪些人在暗中推动,其实一目了然。

    关东那批擅自割据,妄动刀兵的诸侯为了保住现有的权势以及防止朝廷秋后算账,是极力鼓吹这一论调的人。其次,就是如赵岐这般,认知还局限于过去,不知世道已变的人。

    这其中奥秘,裴茂一开始也不甚了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皇帝才是自始自终都没有被这种论调左右、时刻保持清醒的明白人。

    卢植冷笑一声,仿佛不屑于说这些人的不是。他将目光转向裴茂,眼神里透出一丝不可捉摸,突然问道:“陛下可曾怪过我?”

    当初董卓统领朝政,意欲废黜少帝,拥立当时还是陈留王的刘协为帝,便召集百官商讨,结果众人都畏惧董卓威势,无一人敢言反对,只有卢植一个人站了出来,为少帝说话。

    虽然最后卢植是在蔡邕等人的求情之下才得以免去一死,但还是被罢黜了官职,回到了幽州隐居。

    如今曾为陈留王的刘协已是乾坤独断的大汉天子,会不会因为当初卢植的反对他即位而心存怨怼呢?

    答案,是否定的。

    裴茂摇了摇头,道:“孝怀皇帝早已在雒阳安葬,来时陛下也说,朝廷养士数百年,仗义守节,今唯有卢公一人而已。”

    卢植眼前一亮:“陛下当真如此说?”

    “当真如此。”

    “哈哈哈……”卢植突然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却忍不住的咳嗽,但他咳嗽之后仍然继续的笑,如此往复,脸被咳得通红。

    卢植缓过劲来,既是快慰,又带着点惋惜的说道:“惜乎哉,惜乎哉!陛下胸怀大义,实在是我朝仁君。只可惜我老之将死,不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看陛下重整天下了!”

    裴茂有些明白卢植的心情了,还有什么比得遇明君而垂暮已老让人遗憾的呢?他劝道:“当年姜尚古稀,得遇文王也未道晚也,廉颇老矣,尚能饭斗米,被甲上马。卢公莫要懊恼,安心养病,终有重回君侧的一天。”

    卢植缓了缓气,落寞的说道:“仁君在世,何愁大汉不兴?我纵是一死,也无愧去见列祖列宗了。”

    他直视着裴茂的眼睛,目光炯炯,透出一丝精芒:“裴君回长安之后,应当如实告知关东详情,切不可让他们人云亦云,养虎为患。现下首要的是振兴朝廷,而不是抱有畛域之见,排斥贤才,因人失政,不然会有大祸啊。”

    “呃!”裴茂语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初为了反抗董卓暴政,彼此有过恩怨的东西士人难得的亲密无间,抱成一团。在王允、士孙瑞、黄琬等人的筹划下,最终除掉董卓。

    按照正常的演进,两派共患难之后,凭着这段合作产生的情谊,应该继续合作下去,两方共掌朝政,匡扶社稷,开一代君臣共治的局面。

    可偏偏不是如此,亲近关东士人的王允,借由诛董首功,独断专横,以他为代表的关东人势力大涨,权压百官。将曾经的盟友一脚踢开,这让马日等人怎么能忍?

    再加上又有皇帝在背后推波助澜,两方关系彻底破裂,这才有了眼下彼此对立的朝局。

    卢植虽远在江湖,却看的透亮,他与马日等人的关系好,在地缘上又亲近关东士人。像当初为了对付权宦,士人放弃成见,同仇敌忾,可如今呢?没了外在强敌,就都计较起门户私利去了。

    他实不忍见到这种局面,如果他真能重返朝廷,说什么也得试着让两方重归于好。可惜现在他没这个命了,所以卢植只好苦心相劝,希望马日能早早醒悟。

    然而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他不知道朝廷在裴茂走后不久就发生了因盐铁而引发的巨变,两方隔阂进一步加深,再想走到一起,却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

    卢植说了很多话,稍显疲态,语调开始变得有气无力起来,他似乎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径直问道:“陛下要刘伯安去并州治理羌胡,那这幽州,应该是要让给公孙瓒吧?”

    裴茂也不瞒他:“朝廷确有此意,让贵门生接任幽州牧。”

    卢植频频点头,似乎没有注意裴茂的具体说辞:“好一招坐山观虎!刘伯安一走,公孙瓒在幽州便再无掣肘,实力大增,冀州兵不及幽州兵悍勇,幽州兵不及冀州兵众多。届时为了争夺燕赵,袁本初定是要与公孙瓒疲于征战。这仗一打起来,谁还有余暇关注朝廷,关注天子?等陛下修养关中,养蓄精锐后……咳咳,天下何愁不定。”

    裴茂点头称是:“这就是为什么在下不先去解决刘使君与贵门生的龃龉,反倒要先来见你的缘故。”

    卢植随即明了,道:“是想让老夫去说服我那门生?”

    “嗯,刘使君与贵门生互有成见已久,在这个时候,容不得一丝差池,卢公既是天下大儒,又是公孙瓒的师长,定能开解两人。”

    良久无言,室内一时安静,裴茂知道卢植要思考,所以并未有催促,他知道此时将卢植拉入刘虞和公孙瓒两人的斗争漩涡中有些不仁义。但,为了社稷,眼前这个老臣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只见卢植呵呵笑道:“没想到老夫病笃将死之躯,还有再为天子效力的机会。裴君,取笔来,替我拟信几封。”

    裴茂不敢怠慢,赶紧走到桌案前,执笔待写。卢植理清了思路,说几句便刻意停顿一会儿,等着裴茂写完。就这么断断续续的,伴着卢植几声干咳,屋子内就只剩下沙沙的写字声。

    屋外的鸟鸣叫的仿佛更欢快了些,好像是老鸟回巢,雏鸟待食一般热闹。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裴茂写完了信笺,他吹干了墨水,正准备拿起给卢植看,可就待他转身一看,便发现刚才只是稍许憔悴的卢植,此时脸色愈发的枯黄了起来。

    “卢公!你这是怎么了!”裴茂感觉俯身问道。

    “裴……裴君。”卢植刚才一直在强撑着身体,本来他身体早已虚弱不堪,只是今天听到这么多喜事,渐觉天下有望,这才打起精神来。如今好不容易口述完,身体却再也撑不住了。他仍吩咐道:“继续写下去,替我再写一封,老夫还有话要交代给郑康成。”

    裴茂将卢植扶回床上躺好,这才重新提笔去写。

    待卢毓几个儿子重新进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卢植已经眼皮半阖,气息微弱了。卢毓等人见状,立时扑了过去,哭喊道,“阿翁!”

    卢植这时已经筋疲力尽了,他躺在床上,嘴唇轻轻张阖,含糊道:“吾死之后,尔等为我掘出一冢,不用棺椁,薄葬即可。”

    几人心知卢植这是要交代后事,都含泪应下。一时间凄凄的啜泣声,不绝于耳,让房间内的裴茂、温恕、田畴等人无不感伤。

    “巨光。”卢植手指巍巍的抬起,指向裴茂。

    “卢公。”裴茂眼睛发酸,语气哽咽,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他本以为卢植要托他照顾三个儿子,谁知卢植却道:“老夫幼子卢毓,今年虚岁有十,年纪虽小,但应对有方,聪慧非常。裴君可带去蓟县,我那门生见到他,顾念师生情谊,便再也不会另生事端。”

    裴茂心知这是卢植在他们的计划上最后一道保险,心想推辞,但眼泪却啪啪的往下掉,再也说不出话来。

    “莫要推辞,这算是老夫为朝廷,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第五章 蓟县郊迎

    “惟有刚毅不挠,虽遇外物而弗为移,始足作社会桢干。”【坟文化偏至论】

    初平三年九月二十一。

    幽州、蓟县。

    北国的秋天在雨后更添了几分凉意,日中时分,天色澄清如洗。晚飞的候鸟整齐的掠过湛蓝的天空,在深沉寥远的天空排出一个个‘人’字,又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投下清晰的剪影。

    山头斜照,天地之间是一片均匀的橙色。

    一个个身着玄色、绯色袍服的官员汇集在城外长亭,他们身后各停着形制不一的车马,像是城里的达官贵人邀好了秋游。

    精神矍铄、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一袭玄袍、头戴梁冠,立在跟前。官道两旁的山水、尽头的蓝天,犹如展开的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长空雁叫、流水潺潺、还有偶尔呼啸的风声,在他耳中都犹如天籁一般,分外动听。

    “多少次来了,这还是首次见到城外有这么一段景致,真是如何也看不厌呢。”他轻轻笑道,随意的挥展衣袖,一枚由紫色绶带系着的龟形金印在他腰间露了出来。

    恂恂苗胤,传龟袭紫。

    中年男子腰间悬挂着的,就是象征着他公侯地位的紫绶金印。

    这正是汉室宗亲,大司马、幽州牧、襄贲侯刘虞。

    刘虞,字伯安,东海郯人。族谱上溯东海恭王,名副其实的皇室宗亲,天潢贵胄,响当当的皇x代。他素有贤名,既孝且廉,政绩卓著,升迁幽州牧后,在塞外各族之间享有崇高威望。

    幽州本是贫瘠之地,但在刘虞的治理下,青徐等州百姓仰慕仁政,不惜远迁幽州以图安居。其天性节约,敝衣绳履,食无兼肉,以身作则,使远近奢靡之风为之一变。

    总的来讲,刘虞是个不可多得的一个好官,只可惜他身处乱世之中。

    在乱世之中,好官向来都活不长久。

    “连日冷雨,如今能有此气候,还得全赖天使的光。”身后浑浊的声音响起,东曹掾、右北平人魏攸说道:“只是这一路上走的也太慢了些。”

    刘虞含笑回头:“匆忙而来,那才有失使臣风度,何况该急的也不是我们。”

    萧萧风来,遮住了人声,话说的稍微小了点,声音就要被风遮住了。刘虞仍旧是笑着,他偏过头去,对魏攸说道:“你看看,他到现在都还没来。”

    魏攸灰败的脸上出现一丝异色,说道:“公孙瓒不知为何,前日亲自引军赶赴居庸,眼下可能不会来了。”

    “他当然来不了。”刘虞冷笑道:“他正忙着抄掠我赏给乌桓峭王等部的十六万斛过冬米粮呢,哪会有时候过来接迎天使?”

    “十六万斛?”魏攸登时一惊,刚在想刘虞为何对异族如此大方,随即反应过来,可能根本就没有这十六万斛,他低声道:“明公这是……诈?”

    刘虞眼望着天空中南下的雁阵,悠悠然说道:“他不是自增部众,以至军中少食,又极喜欢做劫掠这等匪类事迹么?我何不成全他一遭,等天使来了,也好当面有个凭据。”

    他与公孙瓒不和是幽州官场人尽皆知的秘密,两人政见迥然不同,起初是在对异族的政策上产生分歧,一个穷兵黩武,一个与民休息,彼此互相使绊子。

    后来发展到公孙瓒南下讨伐袁绍,刘虞在后方拒绝拨付粮草;刘虞接受胡人夷狄的使者,开边市互通有无,公孙瓒却在私下里截杀使者,抢劫贡品。

    本来两人就龃龉不断,但是使矛盾升级的却是这么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去年,皇帝曾派刘虞之子、侍中刘和东出请援,路过南阳被袁术扣留,袁术假借刘和信件骗取刘虞发骑兵数千往援。公孙瓒当时看破袁术图谋,严词拒绝刘虞派兵,而刘虞不听。于是公孙瓒索性私下联系袁术,与其合谋共同吃下刘虞发出的精骑。

    第二件事则是不久前,公孙瓒在界桥与袁绍交战失利,军队溃败。刘虞觉得公孙瓒穷兵黩武,有意削弱了他的权限。公孙瓒便在蓟县的东南修建了一个小城,与刘虞相近,却从不听宣听调,俨然割据。

    刘虞得知后,与公孙瓒的仇怨就更大了。

    这样你来我往,两人都在心里的怨恨愈来愈深,刘虞更是想过密谋讨伐,兴兵诛杀公孙瓒,只是却被魏攸及时劝住,未有成行。魏攸那时还试图让刘虞看在公孙瓒文武才力足恃、足以为爪牙的份上,暂且容忍,希望能收服公孙瓒,为刘虞一文一武,守卫幽州。

    没料到刘虞心中对公孙瓒的成见如此之大,以至不可调和,不仅让魏攸试图和解二人的企图落空,还让一向待人忠厚的刘虞竟然也会对公孙瓒施这等心计,俨然是要在天使面前好生摆公孙瓒一道了。

    不过,这个调虎离山的法子,似乎是别人想出来的……

    魏攸回首正人群中扫视两眼,把目光投放在别驾赵该的身上。

    他转过身来说道:“明公,赵别驾好谲诈之术,善观风气。此非王道,还请明公慎之。”

    “君子当行堂堂之地,这诡道算计确实不可多用。”刘虞从善如流的说道:“只是这公孙瓒屡次欺我侮我,我牧守之尊,彼尚且不逊。若要制服他,非得凭借此举不可。”

    刘虞是个讲规矩、守贞节的人。不仅如此,他尤其喜欢以身作则,并以此潜移默化的施加给属下。就好比刘虞倡行社会节俭之风、就从自己做起,而不是选择发公文强制执行。

    这样做虽然没有明确要求,但底下人无不遵从,毕竟他们这些豪强就在刘虞治下,以后还得仰赖刘虞才能出头。

    在这种角度上来说,在刘虞手下任事并不意味着宽松,恰恰相反,刘虞会用他每一个举动和细节来告诉你:这样是对的,那样是错的。

    所以没人能理解刘虞对公孙瓒的痛恨与厌恶,因为公孙瓒太不讲规矩了,太与刘虞的理念背道而驰了。

    以往他碍于局势,不愿对公孙瓒下手,如今不一样了,天使要来亲裁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刘虞终于有机会斗倒公孙瓒了。

    他无不自信的断定天使将会偏袒到他这一边,这并不是因为他是刘氏宗亲、也不是因为他比公孙瓒在士人当中更孚德望、而是因为他一直是对的。

第六章 国之干城

    “夫水决捩石,山静出云。大人之道,则元气乘之顾,岂在声色问哉?”【国朝献徵录卷十六】

    “天使何来之迟也!”风翻起了亭边悬挂的竹帘,刘虞看着长路尽头缓缓出现的车队,突然发出喟叹。

    魏攸正不知如何接话,幸而见到了路尽头走来的车马,于是跟在刘虞身后走出长亭。

    面容清瘦的裴茂没有坐在车中,而是骑在当中一匹高头大马上,他手中稳稳持着旄节,举止皆符合礼制。骑都尉田畴等人分别稍落后在裴茂两边,外围还有百来个骑士紧紧的拱卫着。

    临近城外,开道的先头骑士向两边分开,裴茂单骑前来,嘴角保持着使臣应有的高高在上、而又不失谦卑的微笑。他没有下马,也没有说话,就那么坦然然的坐在马背上,但那深邃的眼神却似乎暗示了一切。

    刘虞毫不犹豫的领众人稽首拜倒,做足了样子,恭声说道:“幽州牧臣虞,领治下州官拜见天使。”

    裴茂在马上轻摆弄了一下髦节,牦尾在节头一动:“诸君快快请起。”

    待众人行完礼,依次站立,裴茂这才放下天使的架子,如春风化冰,大放笑颜。

    他笑呵呵的翻身下马,非常热情走到刘虞身边。

    裴茂与刘虞虽然交情不深,但毕竟在雒阳曾同朝为官,此时相见,更是恰合时宜。

    大礼行完,两人执手寒暄。

    “自雒阳一别,刘使君的精神可是更为矍铄了啊!”裴茂看见刘虞斑白的两鬓,心下一叹。

    “幽州苦寒,百姓困窘,日夜劳心尚不觉过,那里来的好精神?裴君莫要打趣我了!”刘虞似乎很高兴,他紧紧捉住裴茂的手,眼里充斥着莫名的激动。

    这时裴茂身后有两人也跟着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冲刘虞抱拳道:“刘使君可还记得在下?”

    刘虞定睛看去,只上下一打量便认出对方,他惊讶的说道:“可是田子泰?”

    他往后看去,又认出了自己的从事鲜于银。

    只见田畴笑道:“正是在下,畴不负使命,终效使君之忠节于国家。只是这路途险阻,来去旷日经年,让使君久违了!”

    “子泰有功于国,更有助于老夫,老夫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刘虞哈哈笑道,从当初挑选田畴的那一天起,他就很看好这个年轻才俊,如今不负所托,更是验证了自己的眼光独到。

    他侧过身子,也没有冷落了鲜于银:“老夫就知道足下为人持重,如今上京归来,足下当受大功!”

    鲜于银面色一喜,像是这么久的付出终于得到一个人的肯定与褒奖,他无不感激的作揖称谢。

    刘虞笑着说了几句,算是揭过,然后开始为裴茂等人引见幽州人士。

    “这是我幽州从事鲜于铺、程绪、齐周。”

    “我等见过天使。”刘虞话毕,鲜于辅、程绪和齐周三人便一同上前对裴茂行礼。

    其中鲜于辅趁机偷偷看了鲜于银一眼,略一点了点头。

    “这位是我幽州东曹掾魏攸。”

    裴茂知道眼下的这些人都是幽州本地豪强的领头人物,万不可怠慢。于是裴茂言语之间多有结交亲近之意,再加上他本来就满腹才学,气质儒雅不凡,很快就给众人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对于先前裴茂款款来迟的一丝不满也烟消云散。

    这时后头跟着的车内走下一孩童,身上穿着粗麻制成的斩衰裳,手中拿着一根短短的木杖,脚下穿着菅草编织的鞋屦。

    看到这副披麻戴孝的打扮,刘虞不由愣了一下,对裴茂问道:“这是谁家郎君?”

    身后魏攸惊疑道:“好似是卢公的幼子?这个打扮……”

    “卢公前日发病,已然卒逝。”裴茂收敛了笑,换上一副肃容:“卢公临终前托以大事,故嘱此小郎来蓟。”

    “诶……”刘虞长叹一口气,他虽然与卢植不熟,但好歹同朝为官,彼此都是忠贞之士。如今卢植病陨,他由彼及此,不禁想到自己,两眼登时落下泪来:“朝廷又失一干臣啊!”

    身后魏攸、赵该、鲜于辅等人无不表现出悲怆的神色,其中赵该在人群当中附和着叹惋,眼睛却忍不住放在卢毓的身上。

    众人临场惋惜了一会,刘虞说道:“我家中虽无余财,但也愿为卢公略备丧仪。待此间事了,当亲赴涿郡祭奠。”

    卢毓懂事的向刘虞一拜,以示感谢。

    裴茂这时环顾四周,仿佛才反应过来,这迎接队伍里仿佛漏下了什么人,他问道:“久闻奋武将军骁勇不凡,可谓是刘使君麾下股肱。在涿郡未能得见蓟侯,还以为是先行赶至蓟县,怎么今日也没有见到他?”

    这话正中刘虞下怀,他微微侧身,像是茫然不知的样子,命赵该代为答道:“明公知道天使要来,早已命我等将公牍下发各地,使郡守赶赴奉迎。至于蓟侯是何故不来,在下也不甚了了。”

    “哼。”刘虞冷声道:“公孙瓒罔顾州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日老夫顾念着彼尚有保境之勇,倒还容着他。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还不肯来,这是要置天使于何处!”

    裴茂沉着脸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自刘虞以后,幽州大小官吏对公孙瓒的抱怨与指责。

    魏攸干咳了几声,见裴茂的眼神向他望来,于是对裴茂拱拱手,道:“蓟侯虽有这般不是,但到底是朝廷诏拜的奋武将军……实不宜在这等地方公然……”

    裴茂点点头,对刘虞说道:“朝廷久闻蓟侯越境侵民、使君与蓟侯不睦等事,就连陛下也为此忧虑。此次出使,我担负重任,非得厘清这一段是非不可。”

    他为这事下了个论调,将自己摆在中间人和裁判的位置上:“城外景色虽好,但不是个畅谈的地方,我等还是先行入城,再说正事不迟。”

    “谨喏。”刘虞心中一喜,带人让开道路,以奉裴茂前行。

    幽州上下以刘虞为首所表现出来的礼遇让裴茂顿生感慨,喜的是这边陲之地竟然还有心存汉室之人;忧的是如今这幽州未免太不平静,刘虞与公孙瓒的仇怨,似乎比他来时所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不禁想起卢植留两个大儿操办丧事,执意让小子卢毓代为说和的用心,兴许在卢植心里,裴茂并不会那么轻易的成事。

第七章 公孙伯圭

    “扬鞭骤急白汗流,弄影行骄碧蹄碎。”【卫节度赤骠马歌】

    薄暮冥冥,天色暗沉如墨,唯有一轮明晃晃的秋月悬在天空。

    蓟县城北的群山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数十匹快马在山道上快速奔驰着,这是一支精锐的骑兵队伍,装备精良,人皆白马。

    白色的骏马在月光的照射下发出淡淡的微光,当先一人虎背熊腰,身姿矫健的骑在马背上,不停的催促着。

    “驾!”

    公孙瓒双腿一夹马腹,对身旁的公孙纪愤声说道:“我平日还道刘幽州是忠厚之人,没料到他竟诱我北上,使我背离天使,是诈我也!”

    今年他和袁绍连番大战,互有胜负,彼此都耗尽粮草无数、士卒疲惫。袁绍坐拥冀州之富,到是很容易恢复实力,而公孙瓒却还得仰赖顶头上司刘虞的供给。

    尤其是在刘虞忌惮公孙瓒桀骜难驯的情况下,趁着公孙瓒战败,减少了他的权限与粮草供给,这让公孙瓒的处境愈加困窘。

    在听闻刘虞宁肯发给塞外乌桓等部族越冬粮草、也不肯多给公孙瓒补给以恢复实力的时候,公孙瓒更是闻之大怒。在天使将至,与越冬粮草之间,公孙瓒稍作掂量,很快就选择了后者。亲自带着数千骑兵北上居庸,意图把这粮草劫夺下来以为己所用。

    公孙瓒本以为接见天使只是例行公事,事后只要及时以北击乌桓为借口搪塞就可以了。但没想到向来厚道的刘虞会在这个时候算计于他,所谓的十六万斛粮草全是诱其北上的幌子;更没有想到刘虞会抓住时机,试图在这个时候、以这个理由来攻讦他!

    公孙纪是刘虞手下从事,因为与公孙瓒是同姓本家,故而私下相厚。此次他无意间得知刘虞打算在接见天使时,对公孙瓒发难,所以立即假病出城,急忙告知公孙瓒。此时他策马紧跟着公孙瓒旁边,闻声应道:“刘使君不善诡道,这应该是别驾赵该的主意。”

    “我管他是谁的主意!”公孙瓒此时怒急,毫不怜惜胯下爱马,挥鞭一抽,说道:“刘幽州欺人太甚!以为仗着天使在,就能整治我了?做梦!”

    他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心里明白,这回刘虞已然占了先手,如果不早些回去当面对质,恐怕事情会对他愈加不利。

    白马义从行军,向来以轻敏迅捷著名于世,在公孙瓒的带领下,众人不消一会便跑出山道,借由明亮的月光,沿着官道奔至蓟县城门之下。

    “开门!我家君侯要进城见天使与刘使君!”

    守门卫士不敢怠慢,连忙唤来城门候。城门候与军司马点起武备、高燃松枝,在城墙垛子上往下俯窥究竟。

    数十名身手不凡的骑士簇拥着一员体型高大的将领来到门下,他们尽皆身骑白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慑人的气势。

    城头上的军司马瞧见城下那赫赫有名、放在整个河北都是独一无二的白马义从,不禁咽了口唾沫,立即叫道:“快开城门!”

    “可、可是赵别驾说了,晚上城门落锁,谁也不许开门……”

    “放你的屁!”军司马一脚将那嗫嚅着说话的小兵踢翻在地,嘴上骂道:“也不看看这城下是谁!奋武将军是一般人吗?你不给他开门,明天他进城第一个就要杀了你,那时候什么赵别驾、张别驾的话都不管用!快滚下去开门!”

    “喏、喏!”那小兵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的跑下城墙。

    城门缓缓打开,早已等急了的公孙瓒立即跃马而入,他熟练地提起马速,在门洞里奔跑。军司马就守在门下小心恭敬的侍候着,公孙瓒在经过他时,停也没停,如一阵风似得刮过。

    只是他手中的马鞭仿若不经意的一甩,‘啪’的一声,响亮的甩在军司马的脸上。

    “若耽误了正事,小心你的皮!”

    幽州州府。

    裴茂与刘虞一东一西坐于上首,其下分次坐着幽州官员、本地名士。堂中灯火通明、酒馔精美,宾主间虚辞客套,劝酒打趣,一时尽欢。

    刘虞笑吟吟的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手抚长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在这时,突然有苍头急急忙忙的从外面跑了进来,在堂下跪倒:“明公,公、公孙将军来了!”

    “公孙瓒不是去居庸了么?”鲜于银不明情况,侧头向族亲鲜于辅低声问道。

    鲜于辅抿嘴不言,把目光投向坐在当中的那两个人。

    一边的幽州别驾赵该听了这话,惊得筷子都掉在了桌案上,他也不顾汤汁溅到衣襟,战兢地看向刘虞。

    魏攸、齐周等刘虞州府亲信无不是沉下了脸,不再说话,都在等着当中那两个人的表态。

    只见裴茂神色不改,仍将杯盏送入嘴边,小口啜饮着。

    而刘虞则是面沉如水,青着脸,不悦的说道:“此僚怠慢天使,现在还有脸来见?让他回去!”

    命令还没传出去,只见公孙瓒推开拦着的苍头奴仆,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

    他拿眼极为无礼的盯着刘虞,直到刘虞被他这轻蔑的眼神气得浑身发抖,公孙瓒这才移开目光,看向泰然自若的裴茂,颇为粗豪的笑道:“刘使君宴请天使,尽召幽州诸君,唯独不邀在下,真是奇也怪哉!”

    “蓟侯。”裴茂没有被对方故意显露出的猖獗气势所唬住,他将手中杯盏轻轻放在桌案上,淡淡的开口说道。他的声音虽然轻柔和缓,但抑扬顿挫、语调清晰,显得极有气势:“你还记得觐礼么?”

    见裴茂对自己有意营造的气势视若无睹,公孙瓒不由得一窒,嘴唇抖了抖,在这个场合,他到底是不敢冒犯天使。于是公孙瓒只得忍住气,当着众人的面,对着正中端坐着的裴茂、以及刘虞,款款伏地,稽首拜倒:“奋武将军臣瓒拜见天使!”

    虽然公孙瓒是在拜裴茂,但裴茂就坐在刘虞身边,等若是公孙瓒在拜裴茂的同时,也在拜刘虞。看见公孙瓒不敢造次,折腰屈身的拜倒在自己面前,刘虞只觉心头大快,胸中憋闷顿减,不由暗吁了一口气。

    “起。”裴茂坦然受了这一拜,自行做主道:“给蓟侯另置案席、酒馔。”

第八章 怨愤所积

    “吾自陷蛮夷,备尝艰苦,肌肤毁剔,血泪满池。”【纪闻吴保安】

    裴茂打量着这个身材魁梧、英姿仪态俱是不凡的汉子,仿佛全然忘记了对方先前擅自闯入的无礼之举。

    良久,裴茂才突然笑道:“白马将军的威名,我早有耳闻,就连天子都以未能一睹将军风采,而感慨惜哉呢。”

    公孙瓒谦虚道:“不敢当此谬赞,在下为国守边,这些年未能朝觐,本就心存愧疚,岂能让天子挂念?”

    裴茂但笑不语,只听刘虞在旁说道:“天使何不问一问奋武将军,何来之迟也?”

    不等裴茂答话,公孙瓒立即变了脸色,冷声说道:“那刘幽州何不先说说自己又做了什么!”

    裴茂刚才给了公孙瓒一个下马威,似乎这也给了刘虞莫大的底气。

    刘虞在最初的慌乱中平复了心境,很快镇静下来,仗着有裴茂这个天使在场,他根本不怵公孙瓒,针锋相对道:“我自不解,还请将军明示。”

    公孙瓒额角青筋一跳,他可不会蠢到说这次被刘虞用粮草算计的事,于是换了别的说辞:“使君怠慢将士,禀粮不周,以至如今秋寒霜降,诸军部众仍无越冬粮草,这难道不是使君之过吗?”

    “将军麾下之众,老夫早已如数拨与,何来‘禀粮不周’?”刘虞与公孙瓒对视,坦然说道:“不是将军屡违我旨,擅动刀兵、又私募部曲,怎至于粮草不济?”

    公孙瓒犹自不服,反驳道:“若不是我募兵征伐,驱乌桓于塞表,扫黄巾于孟津,使君哪里能安坐于此!这又如何成了我的过失?”

    裴茂有些看不过去,打着圆场,道:“蓟侯言重了!两位都是国家股肱之臣,彼此共事,何必闹成这个样子?”

    他打算晓以大义,利用自己天使的身份进一步说和,最后拿出诏书,各自拜官封爵,即可了事。

    没想到公孙瓒与刘虞这两个对头不见倒还好,如今好不容易碰上,彼此心里蓄积已久的怨愤立时就爆发了。

    “乌桓期年不曾入塞寇略,境内民悦年登,安立生业,哪里还需黩武滥战?”刘虞自认占理,不肯顺着裴茂的话往下说,打定主意要把公孙瓒趁势拿下不可。

    他句句诛心,无不夹枪带棒:“倒是你放纵部曲,暴掠百姓,又擅自劫夺我给乌桓的赏赉,州府频频戒饬于你,却屡不能禁。你到底是何居心?”

    说起乌桓,公孙瓒心里就来气,早在中平五年的时候,张纯与丘力居钞略各地,他一路进讨,以战功得获骑都尉。最后他追击叛军在属国石门一战,将张纯打的抛妻弃子,远遁塞外。

    本想着乘胜追击,结果太过深入境外,粮草无以为继,结果被丘力居等人反包围在辽西管子城,粮尽食马,马尽煮弩,士卒死伤惨重。若不是时多雨雪,叛军亦是饥困交加,不愿再战,公孙瓒恐怕就折在那里了。

    若说是对乌桓的深仇大恨,整个幽州文武几乎没人比得过他,他恨不得将乌桓彻底击败于马下,可偏偏他的上司是以怀柔为务、不喜言兵的刘虞。

    在公孙瓒灰头土脸的从管子城回来不久,刘虞莅任幽州,很快以他在乌桓人中的声望,对丘力居传檄而定,让乌桓主动献上张纯、张举的人头,不费吹灰之力就平定了叛乱。

    人们在事后只知道称颂刘虞在此事所表现出的德望与怀柔的手腕,何曾理会过他公孙瓒在此前对乌桓元气的重创?

    没有他先行击败叛军,刘虞单凭名望,哪能让唯利是图的异族低头?

    公孙瓒一直就不服刘虞,此时听到刘虞提起乌桓,心绪变得异常火爆:“乌桓虎狼之辈,一时蛰伏,那是势不如我,屡次为我等将士所败的缘故。使君不明其意,只知示恩而忘战,每年赏赉数以巨万,而在下部众衣食不足,使君可曾理会过?”

    说到隙起之由,刘虞也不禁动容说道:“乌桓既已颓丧,这正是怀柔异族、安养生民的良机。难道非要倾全州之力,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再受徭役苛赋之苦,就为了供将军北上,与乌桓打得不死不休,才合乎将军之意吗?”

    “哼。”公孙瓒强词道:“使君年年赏赉,又大开边市、交易盐铁,殊不知乌桓因此而逐渐恢复。养虎为患,终为大祸,使君难道还不清楚吗?”

    “既然如此,何不上奏朝廷、又何不上报州府?这难道就是将军放纵麾下如匪类一般,劫掠百姓以自壮部曲的理由?也是将军劫夺我代朝廷给乌桓的赏赉的理由?”

    “朝廷播迁,如何上达奏疏?而使君又何曾理会过在下?”公孙瓒一直都被刘虞的威望所压制,此时不忿的说道:“使君饲肉养虎,乌桓眼见又将成我幽州祸患,我身为朝廷诏拜的奋武将军,自当募兵以预备胡虏。而州府不足额发放粮秣,我部众缺衣少食、军旅疲惫,也只能出此下策!”

    刘虞看向公孙瓒,淡淡说道:“将军麾下将士的衣食甲胄,我从无半点克扣,这都有计簿可查。只是你擅自扩充的部曲,非朝廷所有,我也绝无以公府之资、养私人之兵的道理。”

    见双方越吵越激烈,裴茂生怕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急忙喝止道:“好了!”

    裴茂知道两人之间的恩怨不仅仅是出于政见,公孙瓒只知埋怨刘虞在最后关头踩在自己肩头上摘了平叛的战果,但他却没有想过,刘虞在中平五年上半年一到幽州,便广树恩信,设赏购叛贼之首。成功拉拢了乌桓峭王,分化了乌桓部族的势力,所以才有了年底公孙瓒击败丘力居的战果。

    当年那场平叛,其实是两人不知不觉间互相合作的结果。

    只是双方各执一词,都认为是自己的主张才得以平定叛乱,互伸己见,这才结下今天的仇怨。

    这已经不是全靠一道诏书就能摆平的事了,非得要先与双方合理沟通之后才能彻底解决问题。不然的话,光靠诏书调任,彼此之间也会互不服气。

    裴茂强行打断了双方喋喋不休的争论,静了静心神,先将两人都责备了一番:“尔等皆为朝廷疆臣,当庭讦告,像什么样子?”

    刘虞与公孙瓒虽然闹得凶,其实都希望借此给裴茂施加压力,毕竟裴茂才是代表朝廷对他们双方谁是谁非的最终裁决者。

    见裴茂发话了,两人都乐于给裴茂一个面子,彼此冷面相对,再也不发一言。

第九章 焉用彼相

    “召而不入,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晋书周浚传】

    刘虞正伏案书写,魏攸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立在刘虞身旁,有意无意的挡住了窗外照进来的光。

    “你挡着了。”刘虞也不看他,手中笔一刻不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绢帛上胡乱写些什么东西,有的是《孝经》里的一句话、有的是最近要处理的公文琐事的关键词、更多的,则是那‘公孙’二字。

    书房里静谧无声,只有UU小说龙蛇的沙沙声。

    魏攸置若罔闻,依旧那么无礼的站在旁边,执着的将自己的身影投在桌案上,一声不吭。

    许是被人挡住了光、也许是绢帛上再无下笔的地方,刘虞终于没再书写,他抬头看向魏攸。

    魏攸这才作揖回道:“到底是在下挡着了明公,还是明公挡着了别人?”

    “你这是何意?”刘虞拿起一份新的绢帛铺在桌案上,将笔移到砚边:“天使跟你说什么了?”

    魏攸弓着背,脸上看不出喜怒:“说是朝廷为了开解明公与蓟侯,打算将二位分开,调明公赴任并州,蓟侯接任幽州。”

    刘虞紧抿着嘴唇,眼睛瞪着空白的绢帛,沉默许久,方才低声道:“他任幽州、我任并州,从此就是同秩平级。明明就是他的不是,怎么朝廷这道诏命,倒像是我犯事遭贬了一样!”

    魏攸这时让了一下,窗外的光登时照在桌案之上,他缓缓说道:“福兮祸兮,幽州对明公来说本是一处险地,如今奉诏调离,也不可谓不是件好事。”

    刘虞猛地抬头,看见魏攸浑浊的眼中隐含精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忽然浮上心头。他能有如今这般地位,主要是由于他擅长怀柔异族、理政安民。从这一点来说,只要朝廷依然重用他,那么他无论是在幽州、还是在并州,都是无关紧要的。

    可公孙瓒则不一样,他的根基就在幽州,如今南边的袁绍与北边的乌桓都与他交恶,他哪里都去不得。

    刘虞向来对自己在朝廷、在天下人心中的分量十分自信,他不认为朝廷会偏帮公孙瓒。是故朝廷将自己调离,同时又将公孙瓒提拔起来的唯一原因,就只能是捧杀。

    “朝廷有意坐观公孙瓒与袁本初之间的成败?”

    “听裴君话里的意思,不仅是裴君,就连陛下也对袁氏全无好感。”魏攸说道:“若在下所料不差,天使持节来此,说和恩怨是假、扶立蓟侯,与袁冀州相攻才是真。”

    刘虞思忖道:“袁氏野心昭著,横行逆乱,的确不得不防。我若不在幽州,那公孙瓒便再无约束,大可统合幽州之众与其交战,这是鹬蚌相争之法。”

    魏攸内心松了口气,把手一摊,道:“明公睿鉴。”

    刘虞听了,却冷笑了一声,把笔往桌上一放:“若真是如此,他两家会是谁输谁赢?”

    “蓟侯自恃武力,暴虐百姓,又无谋臣襄佐,败亡只在朝夕之间。而相比之下,袁本初深孚名望,坐拥冀州富庶,麾下名士能臣众多,不消数载,便能直指蓟南。”

    刘虞面色骤然一变,默默地思索着,方才重重的点头说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是我挡了他的路。”

    他站了起来,仔细思索其中的利弊,虽然对不能亲自教训公孙瓒而略感失望,但只要预见到公孙瓒未来的下场,这就足以让刘虞快慰了。

    “只不过……”刘虞沉吟道:“天使又是为何不当众宣诏?反倒要在私下里暗喻。”

    魏攸笑道:“昨晚明公与蓟侯争执不休,天使若突然拿出诏书,恐怕……蓟侯会第一个不服。”

    其实不仅是公孙瓒,就连当时在气头上、准备将公孙瓒一举扳倒的刘虞也会对这道诏书表示不满。

    明明就是一个要分出是非来的东西,朝廷却直接不辨对错,生硬的将两人分开。虽然避免了两人再度交恶,但依然没有彻底解决本质问题。

    而且对刘虞来说,自己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使百姓安居太平的幽州,给谁都不能给自己厌恶无比、又暴虐成性的公孙瓒!

    如果不是魏攸点醒了他,刘虞恐怕现在还秉持着这样的想法,这也足以看出裴茂的深谋远虑来私下里告知诏书内容,并给双方充分的时间冷静与思考得失,以免得在正式宣诏的时候出现一些尴尬的事情。

    “公孙瓒恐怕巴不得我早些离开幽州,岂有不愿之理?”刘虞原地踱步,说道:“他只会与我一样,对朝廷不管是非,一味姑息的做法心有不甘罢了。”

    见魏攸似有话说,刘虞伸手止道:“你不用多说些什么,即便有你先前的推测,公孙瓒今后必然落不得一个好下场。可就这么让我将幽州百姓交予给他,眼看着幽州以后会因其遭受劫难,我内心就实在是不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魏攸叹道:“如今朝廷暗弱,一时无力肆意征伐。国家欲要中兴,就必须先设法制衡势大的各地方伯,不让其坐大,然后再徐图革新。调明公赴并州是如此、命蓟侯守幽州以制袁氏亦是如此,都是使地方安静,只是最后的结果不同罢了。”

    刘虞仰首长叹道:“若是在十年前,朝廷哪里还需这么做?没想到时移俗易,天下板荡,汉室威严,竟至于此!”

    魏攸默然不语,静静地站立在一边,看着刘虞自怨自艾完,方才说道:“明公大可不必如此,朝廷一日有明公这般忠良之臣,汉室便一定会有兴复之日,何况今上乃英睿之主,必能再振人心。这次明公调任并州,远离此间险地,正可以见朝廷对明公的信重。”

    “信重……”刘虞在心里咀嚼了这个词好久,忽然说道:“我历任地方,身为臣子,自当奉忠献能,只是……朝廷会是如何信重于我?最后我又将置于何地?”

    这个‘朝廷’自然是指的皇帝,魏攸大吃一惊,还未说话,肩头就放上了刘虞伸过来的一只手。

    只听刘虞问道:“魏君与我相处数年,契交已久。不知魏君可愿助我,辅弼圣主,匡扶天下?”

第十章 主人戒宾

    “弱甲孱将易以为蕃患,故我欲得之,非诸部也。”【新唐书吐蕃传上】

    经过昨晚的那一场争执,裴茂心里就知道,双方关系已经彻底闹僵,想重归于好是不可能了。

    而他也不能偏帮任何一人,帮刘虞,虽然合乎情理,却是将公孙瓒逼入绝路,以对方暴虐的脾性,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可若是帮公孙瓒,岂不是要寒了刘虞这等臣子的心?又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

    一味的和稀泥也不是个好法子,裴茂在的时候,他们尚且能克制,等裴茂一不在了,没准会立即翻脸。

    这时候裴茂才深觉皇帝的决议是多么的契合时下情境,像拉架一般把两人各自拉开,分别站远点,眼不见心不烦,也就不会再生事端。

    所以他当时没有做出任何裁决,反倒在私下里通过魏攸说服刘虞、并让田畴说服公孙瓒。只有跟两方妥协、谈好条件之后,他再当众拿出诏书策拜,如此才能表现朝廷威严。

    在刘虞的书房里,刘虞对应邀前来的裴茂说道:“老夫任职幽州五年有余,自问上无惭于国家,下无愧于百姓。倒是公孙瓒所为处处与我政令相悖,这等人,如何做得好一方牧守?”

    裴茂抬了抬眼皮,不动神色说道:“那刘使君的意思是?”

    刘虞理所应当的说道:“策书下达后,自该另有戒书申饬,让其知晓朝廷爱民之心。若是受任幽州后,彼依然残虐如故,那岂不是害了这一方百姓,我又如何忍心弃此间生民,远赴他处?”

    戒书,是四种‘帝之下书’之一,专门用来诫敕刺史、太守及三边营官,有督促、告诫、提点地方官员的意思。

    刘虞的意思很明了,公孙瓒可以接任幽州,但朝廷得下戒书对公孙瓒穷兵黩武的行为表示批评。这样既能为刘虞出口恶气,又能从官方的立场上肯定刘虞的怀柔政策是对的,而公孙瓒一味打击异族的行为是错的。

    这件事虽然仍是要遂刘虞之意,裁定二者谁是谁非,但实质上这还关乎朝廷当前对异族的态度,若是与刘虞的政治立场一致,那刘虞赴任并州之后就不担心不受重用。

    若是倾向于公孙瓒,那刘虞就注定是被冷藏的结局,这是他所不情愿的。

    裴茂知道自己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也代表朝廷的态度,他略一思索,应道:“陛下与朝廷诸公曾明定国是,对待凉并羌胡,要示以恩信,以怀柔为主,这正与使君之见略同。蓟侯凭恃强兵,以威权压服,实非长远之策。等到长安之后,在下一定上书陈说,请朝廷向蓟侯戒敕。”

    “此外……”刘虞脸上忽然有些挂不住,好像在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并州羌汉杂居,民皆剽悍好斗,这一路盗贼丛生,不知朝廷可准许我带兵赴任?”

    刘虞手下兵马少说也有数万,虽然皆不习战阵,又无良将,但至少都是精壮。以刘虞忠厚的秉性,如果真是为了拥兵自重、割裂地方以作威福,岂会甘愿放弃幽州这片基业,去并州白手起家?

    裴茂警惕的问道:“使君想带多少人马随行护卫?”

    “三四千足矣。”

    裴茂这才放下心来,刘虞显然是想把军中精锐全抽调走,一个甲士都不给公孙瓒留下,以免对方肆意挥霍自己挣下的家底,并得以壮大。

    只是这个事可不是裴茂能做主的,他有些为难的说道:“蓟侯恐怕会有异议。”

    “道路险阻,他还能拦着我带护卫随行?何况这些都是听命于州府的部众,可不是他的白马义从。”刘虞说道。

    裴茂皱起了眉头,只觉得格外棘手。

    果然如裴茂所料,公孙瓒对刘虞的提议极为抗拒,在听田畴把话说完后,他当即怒道:“想得到好!”

    公孙瓒在堂中来回踱着步子,面色不善的说道:“这些都是朝廷的兵马,是幽州的兵马,不是他私人的部众!还随行调走赴任,他是要做董卓么?”

    刘虞的军队虽然实力比不上公孙瓒手下的百战精兵,但好歹也是数万精壮,公孙瓒在得知自己将接任幽州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吞并这些装备优良的部曲。

    即便这些人沾染了主将刘虞柔仁的风气,成了一群温顺的羊羔,但公孙瓒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调教,一定能让这支军队改头换面,成为一支虎狼之师。

    是故他满心期待着刘虞早些离开,没想到临了刘虞会给他来这么一下。

    “此事绝不可行!”

    送走田畴后,公孙瓒愈发觉得要彻底断了刘虞的念头,就必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不然他还真以为仗着天使在此,就可以对他施这些小技俩了?

    他立即叫来公孙纪、关靖等亲信,仔细分说原由,碰头策划一番后,便各自离去,依计行事。

    公孙瓒的态度是在刘虞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相信公孙瓒最后一定会低头,因为只要裴茂一天不公开宣告诏书,他就一天是幽州牧,公孙瓒就只能继续屈身在下。

    为了防止公孙瓒做出什么过激反应,刘虞还是很谨慎的让军队守护蓟县,严密保护着自己与裴茂等人。

    “这样做实在是不妥,都这个地步了,使君何必争这一时之气,跟蓟侯过不去。”裴茂心说安安心心的出境不好么?若是公孙瓒铤而走险,到时候可以麻烦了。

    刘虞自信的说道:“公孙瓒虽然性情桀骜,为人粗犷,但其实精于算计。在幽州与数千精兵之见,他权衡之后,自然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但愿如此就好。”裴茂心里这么想着,其实还是有些没底。刘虞这些天看似压制公孙瓒,但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出于他个人的实力,几分是狐假虎威、凭恃自己的名义,裴茂一时也没能弄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别驾赵该突然从门外闯入,惊慌失措的说道:“事急矣!上谷、渔阳等地屯兵聚众呼啸,鲜于从事前往安抚,结果被乱兵绑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虞面色大变,霍然站起身。

    “据说是他们听闻要随明公前往并州,不舍得家宅妻儿,是故都不愿前去……”

    “我何尝说过要全带他们去了?”刘虞咬着牙说道:“如今闹将起来,他这是想要逼我就范不成!公孙瓒人呢?”

    赵该苦着脸说:“蓟侯、蓟侯得知此事,已经立即带人赶赴营中‘安抚’乱兵去了。”

    裴茂此时也坐不住了,他缓缓站起身,抬眼看向安置在架子上的牦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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