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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毋为启衅

    “胡风吹代马,北拥鲁阳关。吴兵照海雪,西讨何时还?”【豫章行】

    昌平城外。

    公孙瓒骑马匆匆入营而来,他大步走进营帐之中,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上。

    没过一会儿,手下公孙范、公孙纪、邹丹、关靖、王门等人纷纷赶到,各按亲疏,分坐左右。他们坐姿挺拔,衣冠齐整,各自落座之后,帐内的气氛立时便肃穆了许多。

    公孙瓒刚清咳一声,在座众人便齐刷刷地向他望来。

    “鲜于辅可安置好了?”

    公孙纪登时说道:“已将其请入后营,与其余将校分开安置。”

    “嗯。”公孙瓒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道:“渔阳鲜于氏也是一地名族,今后我等也有需要仰仗于彼的地方,切不可怠慢了。”

    “谨喏。”

    “关长史。”公孙瓒说道:“吩咐你的事可都办好了?”

    长史关靖这时拱手说道:“属下已按君侯的吩咐去办了,如今军中皆已知晓君侯将接替刘使君,牧守幽州。”

    “好。”公孙瓒得意的说道:“这件事不仅要告诉上谷的屯兵,还要尽快告知渔阳等地。务必让整个幽州屯兵都知道,刘虞已经不是幽州了,以后我才是统率他们的主官!”

    他复又问道:“有没有不服气的?”

    不等关靖回复,公孙瓒便顾自说道:“一定是有的,但凡有人敢表露不满,一概以扰乱军心处置!”

    关靖答诺了一声,又迟疑着说道:“虽然君侯接任幽州牧已属确凿,可朝廷诏书到底是尚未公之于众。虽然我等趁刘使君手下部众忧惧,暂摄其心,可时间久了,底下要是有人索要起诏书与印绶来……”

    公孙瓒这时目光一扫众将,他知道所有人都抱有同样的顾虑。虽然他暗中派人鼓吹离乡远戍之忧、引起安土重迁的部众的不满,结果导致兵变。然后趁刘虞反应过来之前,打出朝廷即将策拜自己为幽州牧的名号,假辞劝说,许下愿景,得以成功平息了军心。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裴茂一日不公布诏书,他就不能彻底掌握刘虞的部曲。

    “蓟县会派人来与我谈的。”公孙瓒信心满满的应道:“眼下这些屯兵都能供我驱使,加上我麾下原有的两万精兵,共四万多人,足以让任何人就范。”

    这时坐在下首的结义兄弟刘纬台阴阳怪气地道:“伯圭如今手握兵权,何必坐守此地,等刘使君派使和谈?不如拥众南下,威服诸君,那时所获跟眼下和谈所得相比,可是要多出数倍。”

    公孙瓒宠遇骄恣庸儿,爱与贫贱者结交,其中更是与卜数师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三人定兄弟之誓,互相许配子女为婚。此三人富皆巨亿,常以家财资助公孙瓒练兵养军,公孙瓒把他们视为是自己的曲周、灌婴。

    刘纬台以占卜为业,善望气、风角、观星,他是公孙瓒身边最早看出天下将乱的人,并且一直在不遗余力的鼓吹公孙瓒早早对刘虞动手,然后割据自立,进窥霸业。

    公孙瓒在与刘虞几次龃龉的时候,险些被其说动,所幸他还尚存理智,知道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而且一旁也有长史关靖时刻在提醒着他。

    “袁本初海内名士,也因迫使韩文节献冀州而遭人不齿。何况刘使君德行名望,乃天下之巨。”关靖素来看不起公孙瓒身边这些庸碌的贫贱之交,每次他们一提出馊主意来,总是关靖第一个提出反对:“平息战端,安定军心,这是功;拥众南下,仗势凌人,这是过。还请君侯慎行,切莫因此而陷入不义之地。”

    “是啊,如果既能坐拥功名而尽收幽州士、卒之心,大可不必行此险招,败坏声名,徒成他人话柄。”公孙纪虽已投靠公孙瓒,但好歹为刘虞所征辟,不忍见两者闹到那种地步,也在一旁跟着说道:“当初君侯得以仕进,全是以忠奉上,如今岂可倒置?”

    公孙瓒当初在太守刘其手下任事,刘其犯法被征,公孙瓒诈称侍卒,一路服侍刘其到洛阳。世人无不称赞其慷慨,回来后便因此事而被当地举孝廉,从此走上了仕途。

    可以说公孙瓒最初积攒的声名是对上官输诚尽忠,这是时下士人无不推崇的德行,而此时刘纬台却怂恿公孙瓒以下犯上,这就与他塑造的声名相违背了。

    公孙瓒正是因为还顾忌着弑上的罪名,所以才对刘虞百般忍耐,历史上之所以杀了刘虞,那是因为二者已经撕破了脸皮,以及刘虞先下手想要他的命导致的。

    刘纬台自诩为公孙瓒心腹,轻蔑的看了关靖等人一眼,说道:“这又如何?只要得到了天使手上的节,就能封拜名爵,那时候还怕征辟不了地方贤才、笼络不了部曲之心?”

    众人顿时被刘纬台的想法吓了一跳,愕然注目着对方。

    虽然如今朝廷播迁,天下大乱,确实是秦末逐鹿的乱象,即便如此,谁也不敢率然出头。毕竟没有足够的实力,敢这么做的人都会被群起而攻之,所以这种事情也只能心照不宣,互相侵并,却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做。

    像是刘纬台这几句话无疑是扯掉了这块遮羞布,让众人寒毛直乍,关靖一下子站起身来,首先呵责道:“荒谬!夺节僭逆,你是要君侯为天下之击么?”

    “这、这、”刘纬台脸色白中透青,犹自狡辩道:“君侯如今手握强军,只要制服蓟县,拿到本该封给君侯的诏书,便可号令幽州上下。当初君侯手下兵马三万,袁绍都只能勉强堪战,如今君侯聚幽州十万兵马,天下还有谁能敌君侯之锋!”

    “住口!”公孙瓒终于说话了,他第一句就开始骂道:“你不知谋算则罢,竟然还目无忠义,你若不是我契交,我非得将你治罪不可!滚出帐外,以后不得入内议事!”

    刘纬台一脸诧异的说道:“伯圭!”

    公孙瓒霍然站起,喝道:“滚!”

    刘纬台见公孙瓒真的动了气,这才灰溜溜的走了出去。

    “我既为朝廷策拜,秉持忠义,就断不能行此僭逆之事。”公孙瓒看着在场众人,既是表露心意,又是安抚关靖这等谋士,坚定的说道:“今后谁也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否则休怪我不容情面!”

    公孙瓒心里如何不知按刘纬台的想法进行下去,会有多么大的回报,但刘纬台却高估了公孙瓒对手下军队的掌控能力。如今公孙瓒即便暂时掌握刘虞手下部分屯兵,但并不代表他就真的能放心驱使。

    刘虞在军中素有恩信,颇得军心,公孙瓒不过是借了一个由头引起群情激愤,方才暂时慑服。等到军队都冷静下来了,还是会顾忌着刘虞这个上司,到时只要刘虞派人一说,军队就会立即对公孙瓒倒戈相向,何况对方还有一个持节的天使在。

    在对方掌握名与义的情况下,公孙瓒此时除了继续当个朝廷忠良,借由平息兵变的大功与刘虞等人谈条件以外,就只能趁势而起,举兵谋乱。

    可一旦这么做了,他就从一个平息兵变的忠良转变成图谋叛乱的贼子,即便事后如愿得到了幽州,本地豪强、士族也不会给予他任何支持,甚至还能会阻碍到他。

    想到这里,公孙瓒又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了裴茂来时一直拿在手上,从不离身的髦节,虽然那不过是一截饰以牦尾的竹杆。但这根竹杆不仅仅是代表着天使的身份,更是调动兵马、封拜官员的权柄,特殊情况下,甚至可以直接斩杀不法的地方大臣。

    如果这个节在他手上就好了。

第十二章 师友相从

    “半渡上辽津,黄云惨无颜。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白马绕旌旗,悲鸣相追攀。”【豫章行】

    数十名骑士护卫着一辆车驾,在蓟县城北的河边轧轧行驶,渐渐起势的西北风刮起一阵寒意,携着落叶与尘土肆无忌惮的在原野上呼啸,时而将河水吹起阵阵觳纹,时而汇聚在颠簸不平官道上,把车驾与护卫随行的骑兵一齐裹在秋风里。

    黄云惨淡,人心愁烦,这秋风虽然不猛烈,但冷彻地吹在身上并不让人感到好受。

    单调而枯燥的马蹄声在坚硬夯实的黄土道上重复着极有规律的声响,伴随着车外河水缓缓流淌的哗哗声,听得人恹恹欲睡。

    此时距离上谷等地兵变已过去两天,刘虞对手下兵马几乎一夜之间失去了控制。在有心人的背地教唆下,刘虞这回要带他手下这数万人去并州,且不说并州羌汉杂居、民族形势比幽州还恶劣,就说并州天高路远、地产贫瘠,戍守他乡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回来。

    种种不利的消息与恐慌的情绪在军中蔓延,让士兵们对并州之行产生抗拒,最后在人的暗中鼓噪之下,遂聚众成了一场有预谋的兵变,希望籍此迫使刘虞让步。

    刘虞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申饬公孙瓒,虽然毫无凭据,但在刘虞心中,这件事除了公孙瓒就再无旁人能做的出来。就在他气急败坏的时候,裴茂适时的拦住了他,好不容易稳定了对方的情绪之后,这才派遣田畴等人赶往昌平县与公孙瓒谈条件。

    骑都尉田畴担负护卫的责任,骑马走在队伍前头,车内坐着的则是十岁不到的稚子卢毓、以及一名中年文士。

    这中年文士名叫高诱,涿郡涿县人,是卢植的老乡。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在卢植门下与公孙瓒、刘备、刘德然等人一同就学,诵读经义。

    虽然他的成就与学问比不得卢植门下的其他弟子,但论及对师长的授学之恩,高诱并不逊于旁人。

    不知是长途乘车的缘故还是心里仍旧沉溺于悲戚,卢毓的眼圈有些发暗,清澈的眼瞳中带着一丝忧郁。他这一路上都是这么茫然的样子,从涿郡到蓟县、又从蓟县准备到昌平屯兵之处去。

    高诱看着恩师的幼子,目光中透露着怜惜与不忍:“这本不该让你来的。”

    卢毓隔着车窗看向外边苍黄的天空与清澈的河水,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先父遗命。”

    对方的早熟出乎高诱的预料,他怔了一下说道:“公孙瓒是卢公曾经的学生,一会到了那里,知道要怎么说吗?”

    “知道。”卢毓清楚明白的答道。“要让他晓以忠义。”

    说的轻松,其实谈何容易……

    高诱不愿灭自家威风,只得点头说道:“虽然不知卢公到底是出于何等筹算,让你一个孩子家来出头露面。小小年纪,倒真是辛苦你了。”

    卢毓看向高诱,在窄小的车厢内勉强对高诱施了一礼,然后便不再说话。

    他所表现出来的谈吐与气质,让高诱不由得将他当成人一般看待,他有些渐渐明白卢公为何选择了卢毓,而不是另外两个年纪稍长的儿子了。

    光大卢公家门者,必此人也,高诱在心里暗道一声,看向卢毓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许。

    从路上冒着萧瑟秋风,田畴等一干人等终于抵达昌平县外的屯兵大营,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这里虽然已经被公孙瓒鸠占鹊巢,但公孙瓒却没有因此而张狂倨傲,反倒率领着诸多亲信赶到辕门下迎接,做足了姿态。

    田畴翻身下马,走到车边迎下高诱与卢毓二人。

    公孙瓒见到他们两个,先是一愣,然后对高诱说道:“来的如何是你们?”

    “伯圭,天使知道你我系出同门,特意邀我代为叙说。”高诱上前一步说道。

    公孙瓒忽然有些不高兴,他从未指望过裴茂会亲自过来,那样等若是把节送到他手里一般。所以公孙瓒一直以为从蓟县来的会是魏攸这样的名士,到没想过会是自己的同门与恩师的儿子。

    “我起先就想问你。”公孙瓒掉头看向卢毓,换了一个温和的语气说道:“卢公病逝,我这几日就当赶赴涿略表丧仪。而你作为人子,理应在家守丧,为何参与到这事上来?”

    卢毓极为得体的行礼道:“先父说君侯脾性暴烈,过刚则易折,不忍见君侯德行有亏,是故临终有言,要小子特来当面转述。”

    公孙瓒脸色稍霁,叹道:“卢公诚为良师啊。”

    他又问道:“先师在时,可还对你说了什么?他又为何指派你,而不是你的兄长过来?”

    卢毓摇摇头,说:“小子不知,先父说君侯看到我,自然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公孙瓒皱起了眉头,忽然问道:“你今岁几何?”

    “十岁。”

    “原来如此。”公孙瓒长吁一口气,说道:“我当年拜入卢公门下,与你也差不多大。卢公为我开蒙,授读经书,虽然其后几年我又拜入刘公门下,但我心中最尊敬的依然是卢公。”

    卢植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知道以公孙瓒的脾性迟早会酿成祸端,尤其是天使的到来,比如会催发刘虞与公孙瓒之间压抑已久的矛盾,那时候很可能会导致局面失控,坏了朝廷辛苦筹划的大事。所以他才未雨绸缪,打算借助自己与公孙瓒之间的师生情分,在最后关头劝服公孙瓒。

    公孙瓒也是重情义的人,不然也不会为了与他出生入死的士卒而对乌桓视如仇敌,也不会因为与刘纬台等人相交莫逆而处处恩遇。

    他本就没有继续与刘虞等人作对的念头,此时又有卢植的临终遗愿,公孙瓒不能不给恩师一个面子,此时正好借坡下驴,不再为难,将田畴等人带入帐中。

    各自落座后,公孙瓒说道:“这些天上谷屯兵得闻将赴并州远戍羌胡,因不舍家宅妻儿,故而聚众闹事。我眼下已经出面安抚说服,幽州已无兵变之虞,谅来子修你也受过天使的嘱托了,到不知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君侯此次立下大功,解祸患于忽微,裴君必然要向朝廷上表,为君侯请功。”高诱与卢毓的任务已经达成,剩下的就该由田畴负责商榷:“裴君还说,君侯骁勇有谋,胆识过人,国家将幽州托付与君侯,正可见国家识人之明。”

    公孙瓒眼皮一抬,目光盯着田畴,喑哑着嗓子说道:“这些都是应有之意,除此之外,我倒还想问问,天使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田畴面无表情,木然地反问道:“君侯还想要什么话?”

    “此间屯兵皆不愿前赴并州戍守,我为了安抚军心,已做下承诺。”公孙瓒虽然不打算做出哪一步,但该争取的利益还是得争取,他微微一顿,说道:“还望刘使君多多体谅。”

    “幽州地处边地,戍守同样重要,刘使君本无意带全部屯兵西行,只想带数千人随从护卫罢了。”田畴漫声说道:“倒是不知道是谁走露风声,故意夸大,以致军心变动。”

    “是谁在私下流传,这我不得而知,有朝一日,我定会将其搜寻出来,严惩治罪。”公孙瓒黑红的脸膛油亮发光,他不以为忤,呵呵一笑说道:“至于护卫一事,我与刘使君好歹共事数载,既然他担心路途不靖,那我就派义从随行护送,就不必特意拣选士卒了。”

    “裴君也有此意,能得君侯遣军护送,这一路便再无可虑之处。”田畴说道。

第十三章 剖符宁境

    “遭时反覆,不离兵凶,秉节持重,有不可夺之志。”【后汉书伏湛传】

    年初的时候,由于朝廷大乱,终于对地方失去掌控,地方又各自攻伐、不务民事,导致沉寂已久的黄巾开始活跃起来。除了白波、黑山等地黄巾以外,还有青州黄巾再度聚众百万,肆虐诸地。

    之所以说是再度,那是由于他们在初平二年的时候就叛乱过一次,那次他们聚众三十万攻打渤海郡,打算自东向西,与黑山黄巾会师。结果被公孙瓒率步骑两万人击败,斩首三万余,俘虏七万余人,损失车甲财物无数,成就了公孙瓒威震河北的赫赫武功。

    所以这一次青州黄巾死灰复燃,即便聚众百万,声势更胜从前,但有前车之鉴在,他们也再不敢北上找公孙瓒的麻烦。只得沿着黄河一路向西,很快攻入兖州,济北相鲍信抵挡不住,率败军投奔刺史刘岱。

    此战过后,青州黄巾越战越勇,很快又攻下东平国、任城国,杀死任城相郑遂,兖州牧刘岱仓促迎战,结果战死疆场。

    此时曹操因讨黑山黄巾有功,故而被袁绍表为兖州东郡太守,到任之后,他便与当地的豪强望族,如陈宫、王思、薛悌、嘉等人结交,这些人也在刘岱死后,兖州人心惶惶之际,为曹操四处游说,称颂曹操的武功。

    最后由陈宫、鲍信等人说服兖州豪强,共同推举曹操为兖州牧。

    曹操临危受任,他整顿兵马,摩拳擦掌的准备与青州黄巾决一死战,数月之内,奇伏迭出,昼夜会战,终于快要完成他对兖州豪强的承诺,将黄巾贼赶出兖州。

    这些都是都是初平三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如今已是十月孟冬,黄巾军已退至济北,这个兖州最东边的一个郡国。经过一个多月以来对黄巾的剿抚并重,曹操见冬天粮草断绝,敌军多日逃亡,人皆疲惫,这才遣使招降。

    此战共收降黄巾降卒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口,曹操从降兵中拣选精锐,号为‘青州兵’。

    兖州,济北国。

    自入秋以来接连的几场豪雨过后,当天气放晴时,济北国的人们一觉醒来惊异地发觉,不仅这天变得愈加寒冷,北风呼啸;就连城外盘踞的黄巾蛾贼也被新州牧降服了。

    曹操从陈旧破败的济北王宫缓缓走出,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营帐。

    此时的营帐中,有三个文士,一立二坐,正在谈论着什么。

    坐着的人中间,其中一个中年人脸色苍白,虽然身子看上去异常孱弱,但眼神却十分锋利;而在他对面,则是一个年近而立,仪表伟美端庄的男子。

    唯一站着的人是年纪最大的,约莫有五十来岁,身材伟岸,身高八尺三寸,胡须浓长,双眼既小且狭,气质刚烈外露。

    这三人分别是曹操手下谋士戏志才、别部司马荀、寿张令程昱。

    曹操与三人打了个招呼,款款在主位上坐下,说道:“济北王刚才唤我,说是凛冬将至,请我拨付些许粮草以资国用。”

    荀略一沉吟,便开口说道:“兖州刚遭兵燹,四处残破,我军粮草本就支应不足,有时还需仰仗冀州……哪里能拨付粮草给济北王室。”

    “若不是当初蛾贼攻破济北,大肆劫掠,济北王也不至于连过冬都成问题,还要找我这个外臣来接济。”曹操说着说着,忽然间笑了:“我已让其寻田芬去了。”

    戏志才咳嗽几声,说道:“田芬未必肯为其措置。”

    “那就与我无关了。”曹操两手一摊,嘴角噙着笑:“当初刘使君战殁,在兖州声名胜于我、比我更适合暂代州牧的人不知凡几。可我实在没料到,我好端端的一个东郡太守,怎么把我推举为兖州牧去了?这不是乱命么?若不是当时州吏万潜他们说州郡列官、豪强大姓都已决定了,兖州也确实处于存亡之际,我才不得不接任此职。”

    他得意地笑道:“如今到好,正式的刺史已经来了,我也不贪恋权位,辞让给他就好了。所以我现在不过是东平相、行奋武将军,他济北国的事可轮不到我来管。咱们这田使君要是不肯商借,那就只能委屈济北王自食其力了。”

    曹操本来是兖州名士在危难之际拥护的州牧,本来他打算弭平黄巾之后,将兖州视为自己成就功名的基业。可没想到好不容易稍稍击退黄巾,结果朝廷就任命了一位新的刺史来摘果子。

    若是其他不相干的人物,曹操说不定还会私底下动些心思,比如使人扮作流寇、或是直接说服流寇伏杀新刺史。

    可偏偏来抢他位置的人是田芬,无论是看在他作为袁绍手下亲信谋士田丰的亲族、还是冀州数一数二的豪强出身,都是曹操目前不敢招惹的对象。毕竟他眼下还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仰仗袁绍的势力,不能因为一个田芬而得罪冀州本地士人。

    所以朝廷亲自策拜的正牌刺史田芬的到来,让‘兖州牧’曹操的身份顿时变得非常尴尬。

    幸而袁绍还顾及着曹操的颜面、并且有意压制冀州本地的士族势力,故而默许了曹操将田芬逐渐架空的动作。甚至作为补偿,在夏侯依旧为东郡太守的基础上,还表曹操为东平相。

    这样再加上与之相交莫逆的陈留太守张邈,还有毛、吕虔、满宠等几个州中从事,曹操等若是自上而下掌握了兖州一半的权力,无州牧之名、而有州牧之实。

    袁绍很满意这个制衡的手段,曹操势不如人,对此也无话可说,只是当事人之一的田芬,却不满于只做个有名无实的刺史。

    由于曹操征伐黄巾的粮草,除了兖州地方豪强捐献以外,一部分还来自于袁绍在冀州的支持。

    所以田芬为了制服曹操,树立自己刺史的威权,时常利用自己手中的刺史权力、以及与田丰的关系来插手军需粮秣的供应。虽然不至于让曹操的部众衣食无着,但也不会让曹操在征战过程中太过称心。

    曹操得知此事后,大感约束,是故这次济北王索取过冬粮草的事正好被他利用了起来,如今粮草除了要供应曹操、还要应付袁绍对公孙瓒的战争,哪里会有余粮给一个不知名的藩王?

    可若是不给,万一济北王因此被饿死、冻死了,田芬就极有可能撞到正欲重整威权的朝廷刀口上。

    “如今天下丧乱,郡县残破,诸国也无复租禄,黄巾蛾贼篡逆以来,屡有藩王遭贼子劫夺,死于沟壑者甚众。”荀语速极慢的说道,神情中带几分静穆哀悯:“济北王是当今的从兄,藩王冻饿交困不是小事,区区王室数百人的越冬之需,不妨托从事代为措置。”

第十四章 相为建计

    “才高行洁,不可保必尊贵,能薄操浊,不可保必卑贱。”【论衡逢遇】

    荀虽然本性温驯宽和,但从来就不是个悲天悯人、突然会善心大发的人,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曹操楞了一下,忽然笑了:“文若这是要我市恩于谁?又或是让谁市恩于谁?”

    “这不是市恩,这是作为臣子的本分。”荀摇了摇头,一字一句的说道。

    如果朝廷还跟历史上那样弱势,曹操自然不会将攻讦田芬寄托在朝廷上,可现在不一样了,太仆赵岐作为朝廷的使者,正持节在河南、颍川等地安抚州官。这个时候田芬出了错,曹操正好可以借此当个题目。

    曹操打算让济北王将会出现的冻饿来让朝廷处置田芬,而荀虽然与曹操目的一致,做法却显得人道多了。他打算让曹操在田芬拒绝对济北王的救助的时候,由曹操吩咐听命于他的州从事给济北王措置粮草。

    要知道如今兖州四个从事之中,毛、满宠、吕虔都是曹操在当兖州牧的时候一手征辟上来的。即便如今兖州的主人是田芬,但他们与曹操之间仍有着君臣之义,何况曹操雄才远胜田芬无数倍,他们自然知道该对谁阳奉阴违。

    所以有了这些人的襄助,那么最后在这件事上谁做得对、谁多的不对,自然就显而易见了。这么做不仅同样能达到曹操打压田芬的目的,而且还能顺带维护刘氏宗亲的颜面。

    在荀看来,曹操虽然有治世雄才,有志于兴复汉室,但很容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不择手段,甚至会走上歪路和极端,最后迷失自我。所以荀每回在曹操要走极端时,都会尽力查漏补缺,既能达到目的、又能不失汉臣的本分。

    曹操对此也从善如流,经过一年多的共事,两人彼此相得,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相处模式。

    “臣子的本分。”曹操忽然冷笑一声,说道:“这各地牧守,可没几个人是真的恪守臣子本分。我是一个,除此之外,刘幽州也算一个,身为宗室、名实俱在,可依然拒绝僭逆,实在是让人敬佩。至于那袁家兄弟,嘿,不提也罢。”

    程昱这时干巴巴的说道:“赵公在雒阳迁葬帝、后陵寝,以节相招各处方伯。结果没有一个人去,袁术甚至还想让赵公降尊,自己去南阳寻他,真是可笑。”

    嘴上说着可笑,其实程昱的脸上毫无一丝表情,他的语气总是这么令人奇怪,看似简单的话语却像是不怀好意。

    戏志才皱了皱眉头,他一直都有些不习惯程昱说话的样子,此时也不去看对方的表情,侧头对曹操说道:“若不是明公要忙于征伐蛾贼,脱不开身,不然我等如何也要去一趟雒阳。”

    “是啊。”曹操哈哈一笑,无不遗憾的说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过我已派王必赶赴雒阳,陈说缘由,尽力输诚,跟其他人比起来,也不算是怠慢了天使。”

    曹操遗憾的是不能借此在赵岐面前露个脸,不然的话,他作为第一个朝觐天使的诸侯,必然能得到丰厚的赏赐。

    而荀也在一旁露出略带惋惜的神色,跟曹操的夹带私心不同,他纯粹是真的遗憾未能朝觐天使。

    “此间事了,若是赵公不急着回长安复命,我年底之前应当可以赶赴雒阳。”曹操敏锐的注意到了荀的神色,立即安抚道:“到那时候,文若不妨与我偕行,我等一同朝觐天使,以示臣节。”

    荀很快收起了情绪,他并没有把这当做是曹操对他的市恩,反倒是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样:“谨诺。”

    曹操见了,暗地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早已渐渐察觉眼前这位本属于他的‘子房’自打听闻关中朝廷这些个月来发生的事后,心境就已经开始变了。

    所有人都知道,董卓倒行逆施、悖逆不法,身死族灭那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就连曹操一开始都猜想的会是外臣或是拥兵的将校诛杀董卓虽然事后证明确实是全程出于司徒王允等人的谋算。

    但他们都没有想过,皇帝在之后居然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不仅名正言顺的黜退了首功王允,而且还完美的处理了李等人的叛乱,收回了早已旁落的君权,表现了出一副中兴之主的气象。

    天子明睿,汉室将兴,这固然是曹操心中所愿,只是由此导致了荀从一开始的辅佐曹操匡扶汉室,逐渐转变为积极向朝廷靠拢。这种身心上的变化,却是曹操所不愿见到的。

    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曹操另起题目,对荀说道:“黄巾降众都安排的如何了?”

    “百余万黄巾降众,都已按明公所言分置东平、济北以及东郡等地,效仿朝廷在关中推行的屯田之法,编成了屯户。”荀从案头拿起一份简牍,一丝不苟的递给了曹操。

    曹操拿起简牍大致翻了翻,状若无意的说道:“枣祗在得闻朝廷屯田之政后,大为激奋,常跟我说这是治乱良策,几次建议我推行下去。所以我打算如朝廷屯田的规制,表奏他为典农都尉,专司屯田。对了,还有任峻,若不是任伯达居守后方与田芬应付扯皮,我军粮草未必能供应充足。”

    他一口气说完,把简牍卷了起来,轻轻握在手上,看向荀,像是在询问对方的意见:“屯田这件事,不如就交给他与枣祗去办,这样我军今后也不至受制于人,文若以为呢?”

    程昱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看了看曹操、又看了看荀,在心里面如是想着:

    这段时间都是荀在忙着处理安置降众的事情,如今好不容易忙完了,曹操却一句话就将后续工作转交给了旁人。虽然曹操说是为了保证自家的粮草能自给自足,防止田芬再拿这个掐他的脖子,但无形中也是削弱了荀的部分权力。

    当然,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揣测,至于曹操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那就只有曹操本人知道了。

    程昱想完,不由得插话道:“文若适合高屋建瓴,洞观全局,亲自去做这等琐事,实在是屈才了。明公这么做,正好人尽其才、各奉职守。”

    “说的是极!”曹操开口笑道,对程昱话里带着的维护之意表示赞同:“文若是王佐之才,若是做这等琐事,天下人岂不是要笑我曹孟德无识人之明?”

    荀笑了笑,他永远都是那么从容不迫,对谁都是一副彬彬有礼,态度温和的样子:“正好也不愿琐事缠身,劳累形体,如此便谢过明公了。”

    “明公。”这时部将陈宫从外走进,手中拿着一份绢帛,对曹操说道:“袁冀州派人传告,望我们速速领兵北上,配合臧使君兵伐刘备、单经。”

    对刚才的机关算计和民政治事一直插不上嘴的戏志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抬头问道:“袁冀州不是和公孙瓒在天使的调解下说和了么?怎么又开始动兵了?”

    陈宫皱着眉,似乎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天使裴茂赴幽州不单是为了说和二人,而且还带了朝廷的诏书,封拜刘幽州为并州刺史,公孙瓒接任幽州牧!”

    “什么?”曹操不免诧异道:“天使还暗携密诏?”

    “是啊!且不说公孙瓒接任幽州后,河北局势将如何变化,且说刘公随使节南下,刚到冀州,就遭遇了贼军。”陈宫一口气说道:“虽然刘公和使臣都没有事,但这次贼寇行刺震动河北,公孙瓒诬陷是袁冀州唆使的贼寇,所以才使刘备屯高唐,单经屯平原,以逼迫袁冀州。”

第十五章 少年英雄

    “将寡以严谨,则拘牵自困而取败。”【读通鉴论】

    兖州,东郡。

    发干城外乱成一团糟,人喊马嘶,漫山遍野的徐州溃军如没头苍蝇似得四处乱窜,根本约束不住。

    少年骑着一匹浑身漆黑如墨的神骏,轻捷的策马跃上小坡,眼神不住地打量着城头与城下尚未停歇的混战。

    近百骑兵警惕的护卫在少年身旁,这些骑兵一个个养精蓄锐,没有参与发干城的战斗,因为跟眼下的战功比起来,保护这位少年才是最紧要的事。

    少年有着英武的面容,生的身量魁梧,气宇轩昂,沉重的甲胄下是健壮的身躯。他手里虚握着一把马槊,炽热的眼神扫视着战场上每一处角落,年轻的脸上尽是对战斗的渴望。

    “子和叔,看到张望哪里跑了么?”

    身后骑将曹纯当即说道:“沿河往东北方跑了!”

    “我就知道!”少年欣喜溢于言表,得意的一笑:“任谁都会在南边堵着他回徐州的路,所以他必然会去寻刘备,然后借道青州南下返回。”

    少年拨马下坡,对身后近百骑命令道:“跟我去追击张!”

    曹纯顿时一惊,下意识的劝阻道:“我等只是奉命保护公子,张又是陶谦手下宿将,实在不宜仓促进击。”

    “怕什么!”少年朗声笑道,脸上洋溢着蓬勃的朝气与自信:“他已成惊弓之鸟,我手下精骑士气正盛,难道连一个败军之将都追不得吗?阿翁也说过‘先据利地,尔后图机战之’,此时正是我等立功之时,切不可错过了!”

    张一边跑一边回望,这时他们已经逃了十余里,眼看着后边没有什么追兵,马匹也有些疲累了。他打算原地休整一下,顺便收拢残兵,不然光是手下这二三十骑跑到刘备哪里去也不好看。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杀声震天,近百精锐骑兵挟带沙尘,呼啸着追了过来。

    张大惊失色,立即策马狂奔,只听后方为首的一个少年大声喝道:“张小儿还不下马受降!”

    少年见张只顾着跑,于是把马槊往上一举,身后的骑兵个个呐喊着:“活捉张小儿,活捉张小儿……”

    张回头一看发现领头的是个年未及冠的少年,他顿时大怒,对左右道:“这小子是谁!”

    左右哪里识得,这让张更是恼恨,但他可不敢拿手下这伙疲兵回去迎击,只得纵马疾驰。他想前边应该没有什么人马拦路了,自己虽然战败,只要能逃出性命也是好的。

    少年这时将马槊搭在鞍边,左手拿起长弓,在马上抬手就是一箭,正中张左侧一人的后心。

    “呃……”

    那人背后中了箭,惨叫一声,向后仰栽倒在地上,转瞬间被后续的骑兵踩成肉泥。

    少年大笑一声,紧接着又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箭来,用手指夹住两支,把另一支搭在弓上。待到追的近了,立刻弯弓射箭,对准张右侧之骑一箭射去,那人登即被射死,身子在马背上,任凭马匹载着尸体起起伏伏。

    张大骇,还未做出反应,只见那少年将手指夹住的剩余两箭依次搭弓,先后射出,又接连射死了张身边的两名骑士。

    这下众骑惊恐,下意识的与张拉开了距离,再没有一个骑士愿意跑到张身边了。

    曹纯也不甘示弱,两人在身后连续将箭射出,射死的骑士和马匹不断倒在路中。

    “这小儿欺人太甚!”张身侧一员亲信见自己人像兔子似得被人射死,不禁勃然大怒,带着十余人提起刀,调转马头,加速朝曹纯等人冲来。

    那少年犹自不惧,吩咐曹纯分兵抵挡,自己却带着部分骑兵径直去追张。

    他们在朝东你追我赶了一段路程之后,前面出现了一片山林,在山坳处是密密麻麻的林子,根本就没有人马能够穿越。

    于是张便催骑在山旁小道上策马跑着,并攀上了密林旁一处荒芜的山坡。他从坡上回头望去,面色忽然一喜,他看见后方那少年追的忘我,胯下黑马又是匹难得的神骏,很快就将少年身后跟着的骑兵甩出了一大截。

    张正憋着一股窝囊气,此时见了,来不及思索,立即带着剩下十余骑提刀策马,踩着松散的土块,朝坡下冲去。小小的坡上霎时间尘土飞扬,沙石簌簌滚落。

    他现在只想着反攻抓住那狂妄刚胆的少年,狠狠的羞辱一番,全然忘记了马在下坡时是十分容易摔跤的。众人刚开始都还想着返身迎击那个少年,没想到刚趋马下坡,就一路跌跌撞撞。

    张左侧一名骑兵的坐骑在急速下冲的过程中立足不稳,马足踏空,顿时折断了马腿,连人带马的滚了下去。

    那少年似乎也发现了形势逆转,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不由得暗骂一声,然后忙趁着山坡上发生的一阵混乱,拨马便往来时的路上跑去。

    这时张等人已不顾危险,转眼之间便跑到坡底了,他看那少年不复来时的锐气,大喜过望,一扫心中郁结。张猛抽坐骑,飞奔而前,扬眉吐气地叫喊道:“小儿辈还往哪里跑!”

    少年听了,热血上涌,返身又是一箭射去,这一箭没有先前的准头,很容易就被张躲了过去。那少年这也不再选择逃跑,反倒是停留在原地,暴呵道:“我曹昂岂是怕死之辈!”

    说完,便迎着张冲了过去。

    张惊了一惊,一半是为少年的名号所吓住、一半是因为他看见了曹昂身后突然扬起的沙尘,没想到曹纯这么快就带着骑兵赶了过来。

    曹昂知道身后援军到来,气势更盛,心里不由得庆幸还好及时掉头,不然这么被人狼狈的追击实在不好看。

    张短暂权衡过后,在一时屈辱与自己的性命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当下也不再停留,带着剩下的人往走山林小道跑了。

    曹纯这时追了上来,见曹昂毫发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们跑得太慢了!”曹昂喘着气,说道:“不然咱们这回一定能抓住张!”

    “曹公麾下军马本来就少,而且又不是谁都有你胯下那样的良驹。”曹纯吐了口气,凝视着山林,缓缓说道:“回去复命吧,这张是抓不到了,但我等追击斩获的首级也足以叙功了。”

    “可惜。”曹昂仍有些不舍,少年短暂的遗憾过后,复又很快的振作了起来,他拍了拍曹纯的肩膀,对曹纯做出了承诺:“凉州、乌桓盛产良骏大马,有朝一日,我必然给你弄几千匹过来,让你组成骑兵。到那时我等征战天下,又有何处去不得!”

第十六章 玉汝于成

    “发蒙启蔽,时或未省,而退实沉思。既久,稍通解耳。”【答李见罗先生书】

    却说张一行跑出数里之后,确定身后再无追兵,这才派人四处搜罗溃兵,好不容易得了数百丢盔卸甲的步卒,军势勉强看得过去。

    张这才带着这几百来人沿河搜寻船只,直到上船渡入河中,他紧绷的心弦方才松懈了下来。

    想起自己在徐州征战多年,靠着敌军的人头一步步爬上了都尉的位置,何曾受到过这样的惨败?输在刚击败百万黄巾的曹操手上,他倒也不冤,可刚刚是偏被曹操的儿子追的如丧家之犬。

    这等恶气积郁在胸,张愤愤的拍打船舷,发誓道:“曹家小儿,你最好别落在我手上!”

    发干城外。

    曹昂刚到曹军大营,便迫不及待的跳下马,等待传报之后便揭帐而入。

    帐中曹操正在与荀、戏志才等人商议军事,见到曹昂进来,曹操顿时变了脸色,责备道:“你这小子,手下就跟着那么点骑兵就敢追张?你知不知道张是徐州宿将,颇有武勇,这次若不是他败气丧胆,哪能被你一路撵着赶?”

    曹操话里透着责备,语气里却忍不住流露出欣赏之意,自己这长子聪明谦和,又不失胆略,假以时日,必成他曹家的大将。

    “阿翁教训的是!”曹昂大方的接受批评,然后说道:“这人知道南边有伏兵,居然反道而行,也算得上是机警了。”

    戏志才忍不住眉头一抖,忍不住看向了曹操,眼神带着一丝揶揄。

    曹操干咳一声,脸也不红的说道:“我本以为有人会追得到。”

    听了这话,曹昂顿时反应过来,他走到曹操身边空着的席上坐下:“阿翁!你既然想好了我会去追,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下军令?”

    众人都知道曹操有意栽培自己这个儿子,所以才让懂军略、有武勇的曹纯带精骑跟随,就是为了在保护之余,帮助曹昂立下战功。

    曹操之所以没有直接下达军令,一来还是担心将这等大功明目张胆的给自己儿子,会让异姓将军认为他任人唯亲,不利于他塑造的公正形象,也不利于军中团结;

    二来还是由于对曹昂没有信心,曹昂如今才十七岁,即便有曹纯帮忙,也不一定真能斩获张。倘若下军令后,曹昂却失手了,那么不仅是他,就连曹操自己脸上也不好看。

    所以他只能用这种因势利导的法子,诱使曹纯与曹昂主动出击,事后斩获张,曹操就能借此提拔,那其他人自然没有话说。若是未竟全功,那也没什么损失,毕竟这没有下过军令。

    底下的将领们有些不甚明了,但曹操的这个小动作却瞒不过亲手主持谋划的戏志才、荀等人,看到戏志才揶揄的对自己发笑。曹操视若无睹,扭头斜睨了曹昂一眼,沉声说道:“我看你平日里也算聪明,为何说这糊涂话?”

    他复又说道:“以后不要再骑我的‘绝影’出战,不然再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这让我如何向你阿母交代?”

    “啊?”曹昂抛开心中萦绕的不解,立即说道:“那儿子以后骑什么?”

    “其他人骑什么,你也就跟着骑什么。”

    坐于下首的夏侯此时说道:“子,孟德这也是为你好,以后若是在敌军阵中,对方看你的马就能知道你身份不凡,自然会选择围攻于你。与其将自己陷入不利,倒不如先低调着些,军中各将所乘的马也都不是千里良驹,照样能杀敌立功,你也应当如此。”

    曹操颔首道:“不要管他,元让,你接着说,刘公与天使是怎么遇险的?”

    夏侯此时是折冲校尉,领东郡太守,在曹操出征黄巾时镇守后方。东郡靠近冀州,兖州此时田芬也在哪里,所以他能第一时间知道河北的消息。

    原来,在幽州发生短暂的兵变过后,经过田畴、高诱等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磋商,公孙瓒借坡下驴,爽快的接受了天使裴茂的调停,正式成为了朝廷钦定的幽州牧。不仅很快安稳了幽州局势,而且还派白马义从将刘虞等人护送出境。

    这本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没想到刘虞等人刚到中山国与常山国、巨鹿郡交界的地方,异变突起。往日瞧见这等有正规军护送的使团无不是望风而退的贼寇,突然像饥饿许久的野狗突然见了肥肉似得,不要命的聚集起数千人马试图劫持使团。

    所幸使团中有朱派来随行的三百锐士、田畴亲自率领的百名骑兵、还有随行的部分郡国兵,勉强抵挡住了贼寇的数次进攻,在援军到来之前,有惊无险的击溃了贼寇。

    那群贼寇来去如风,如他们来时一样,抛下几百具尸体后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虽然裴茂、刘虞等人没有什么损伤,但这件事所带来的影响却足以震动整个河北。朝廷的天使与新任并州刺史险遭不测,身为本地长官,冀州牧袁绍无论如何都有着推卸不掉的责任。

    得知此事后,幽州牧公孙瓒当即传发檄文,指责袁绍守土不靖,话里话外更有诬陷袁绍才是背后主谋的意思。而袁绍也不甘示弱,当即宣称那些贼寇大部分都是骑兵,又说公孙瓒素来与刘虞有隙,这次是借刀杀人、想泄私愤。

    两方人谁都有嫌疑、谁也骂不过谁甚至公孙瓒还在这场舆论战中处于下风,毕竟以他往日劣迹与暴烈的性格,确实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这让公孙瓒愈加恼恨了,要不是他刚接任幽州、尚未彻底消化掉刘虞留下的数万屯兵,根基未稳。否则遇到这种事,哪里还用得着跟袁绍打嘴炮,早就挥兵南下,与其一决雌雄了。

    虽然正面战场打不起来,但为了出口恶气,公孙瓒还是命自己私置的兖州刺史单经屯平原、平原相刘备屯高唐、并联络了盟友徐州刺史陶谦,请其派部将屯发干。

    不仅如此,就连在南阳的袁术也跃跃欲试,帮起了外家人,准备派遣使者到幽州,商议南北夹击。

    面对突如其来的大战,袁绍难得的表现出了他果决的一面,先是派他所置的青州刺史臧洪与部将领兵两万进击平原,又命曹操带兵北上,攻打发干。

    一场代理人战争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开始了。

    屯驻发干的都尉张根本不是曹操的对手,很快就遭遇惨败。如今曹操领兵进驻发干,下一步显然是要北上支援臧洪,助他对付刘备。

    可是,在听了公孙瓒与袁绍之间的扯皮、以及分析了当下局势之后,曹操忽然不想按原计划进行了。

    夏侯说道:“田使君几次催促,命我等早早北上,若是停驻不前,恐怕会遭其非议。”

    “他是个看不清局势的,袁本初可曾催促过我?”曹操问道。

    夏侯说:“未曾。”

    “那就是了。”曹操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眼下臧子源正与刘备等人在平原缠斗,彼此对峙,我若是一去,必然会引发大战,袁本初之所以不催我进军,主要还是在等朝廷的态度。”

    “朝廷的态度?”曹昂不解,在一旁忍不住说道。

    “是啊,不仅是袁本初、还是公孙瓒,别看他们嘴上吵得厉害,咱们底下这帮人打的也厉害。”曹操看了曹昂一眼,解释道:“但都还没有真正动起手来,其实就是在等朝廷对此事究竟是如何一个定论。”

第十七章 暖殿温室

    “足下喜为大言,以诬天下,天下之人,安可尽诬?”【英雄记与袁术书】

    身为皇帝,也就是天子,不可能只有一个寝殿,根据《周礼》所言古天子有路寝一,小寝五。汉承秦制,又离东周不远,自然而然的保留了这个古制。

    路寝殿作为最主要的寝殿就位于前殿,只是由于多年残破,要想大规模整修非得耗费不少民力资财,所以皇帝便将其搁置,只简单粉刷一边装点门面。

    而且路寝的功能只用来治事,真正就寝睡觉的地方主要还是小寝,它们分布在前殿的北部,依次是‘宣室殿、温室殿、清凉殿’等五处寝殿,与最大的路寝殿共同组成‘王之六寝’。

    自从未央宫遭新莽战乱,几经焚毁,后来虽然稍微修复,但也只是重修了几处重要殿宇。而且东汉的几代皇帝西巡长安,为了避免劳民伤财,大都居住在宣室,对于温室等其他殿宇没有多加照料。

    朝廷迁都长安之后,未央宫也是如此,没有多少变化。而皇帝无论是为条件所拘、还是出于习惯,都选择在宣室召见臣工、并将宣室作为自己的常住寝殿。

    只是自打天气转寒,宣室难以经受得住关中寒冷的温度,所以皇帝便不再居住在宣室,而是移居在早已提前整修好的温室里去了。

    未央宫,温室殿。

    温室殿,顾名思义,即冬处之则温暖也。

    殿外寒风呼啸,阴云密布,整个天地都被冻成了铅灰色,而温室内则暖如阳春,门窗缝隙紧紧的关严实了,挡住了西北来的寒风。再加上殿四角放着的青铜炉,里头烧着红玉般剔透的炭火,烘得人浑身暖和,丝毫没有为窗外的温度所影响。

    河北接二连三发生的几件大事,几经辗转,终于踩着十月的尾巴传入了长安,传到了皇帝的手上。

    “太仆臣岐稽首言:伏惟陛下应天履祚,历值中兴,当建太平之功,而先致宣抚之道。臣岐奉使以来,修复陵寝、安恤黎民……近闻诸地方伯,倾动州郡,兼官重绂,至使议论神器……使臣遭难于幽冀之间,牧守交兵于渤海之地……何不凭朝廷之尊,以绝斯患?臣岐愚,不达大义,诚惶诚恐,顿首死罪,稽首再拜以闻。”

    “读完了?”以皇帝素来的秉性,即便是挖苦人也要摆出一副正容端色的样子来:“一个治内出了寇贼,劫夺使臣、一个唆使地方同侪,动兵征伐、还有其他几人摇旗助威,自甘驱使。这些就是所谓朝廷之股肱、社稷之桢干,我大汉有了他们,天下何愁不兴?”

    侍中杨琦有些不习惯皇帝这阴阳怪气的语调,而且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个正经的君王该有的姿态,于是他稽首说道:“陛下,方伯有罪,自当议论惩处,设法补救,而不是‘啧有烦言’。”

    “补救?怎么补救,朝廷派槛车一个个把他们收入长安治罪,他们会束手就缚么?若不听命,朝廷颜面何存?”皇帝只穿了件薄薄的绛衣常服,在暖和的温室里就像一团明亮的火焰,只是他的语调却清冷至极:“事到如今还在想当然!”

    温室殿内,炭火烧的正旺,列座在下的司徒马日、司空黄琬、侍中杨琦等人无不战兢,他们像是被室内的温度压的喘不过气,一个个嗫嚅着嘴,说不上话来。

    虽然皇帝一直有意定下论调,不能将关东诸侯示以普通臣子看待,可朝廷私底下依然有臣子抱着幻想。比如赵岐,不仅想着要天下诸侯重新奉职朝廷,更是借着这次出使的机会,受邀跑到南阳见袁术。

    袁术顾忌着赵岐在天下人心中的名望,不敢乱来,整日里与他虚与委蛇,做出一副忠贞之士的模样。在袁术的解释中,当初正是因为朝廷播越、天子蒙尘,所以他才会擅自开府封拜,支持孙坚拥兵西进。如今关中安稳,奸臣已除,他也该上表请罪。

    这副惺惺作态正好得到了赵岐的欢心与谅解,赵岐不仅以私人的身份表示了谅解,还亲自代为上疏,替袁术向皇帝辩解,并请皇帝不咎其过。

    虽然赵岐还以其节,在豫州、南阳等地征辟了大量有名的士人、虽然这符合皇帝暂且安抚关东,以图休养自身的本意,但赵岐就因几句话被人哄弄得团团转,实在是让皇帝恼火。

    皇帝难道还不清楚袁术是什么货色?要不是因为赵岐名气大、另一拨天使又在对头袁绍哪里出了事,袁术为了借此跟袁绍对比出自己忠贞的形象,哪里会舍得放赵岐安然返回雒阳。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原因,赵岐早就成为历史上因失节而屈辱致死的马日了。

    可赵岐偏偏浑然不觉,反倒在得知了袁绍的表现之后,愈加对袁术抱有好感,这种好感影响到了他的立场,甚至表现在刚才的奏疏里。赵岐不由与袁术保持了同样的诉求:要严惩袁绍。

    “臧洪、曹操、刘备、单经等人聚兵清河、平原一带,眼下都在勒兵对峙;就连袁绍与公孙瓒也都是嘴上吵骂,其实全在观望,就等着朝廷表态。”皇帝目光扫视众人,缓缓说道:“诸公可有方略进陈?若是只有发槛车征其入朝这类的话,那就不必说了。”

    杨琦从未说过发槛车这等话语,皇帝颠弄是非,拿这个名头先压住了他,显然是不想让他发话。

    司空黄琬看了眼不欲为此解释的杨琦,还有老神在在的尚书仆射杨瓒,又看了眼司徒马日与尚书令士孙瑞。心里大致有了一个想法,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素来有姻亲之好,在这件事上无论是出于立场还是别的,他们不表态才是最好的。

    这时董承便表情严肃,先是重重的伏身稽首,然后仰起脸说道:“无论意图劫持使臣的寇贼究竟是出于谁的指使、即便是他们自发而为,此事既然发生在冀州,身为冀州牧,袁绍难辞其咎。”

    皇帝不置可否道:“嗯,然后呢?”

    在这些天的低调与反省过后,经过皇帝敲打的董承显然是涨了教训,他再次恭敬的稽首,声音铿锵,突兀说道:“臣以为当诏令袁绍速速发兵剿除寇贼,缉拿头目。若是袁绍办事不力,那就由朝廷选派将领出兵赴冀,相机行事!”

第十八章 兴师问罪

    “王师张挞伐;四处大征兵。”【送鹿伯顺年兄】

    “相机行事?”马日蓦然转头看着董承,忽然想到了对方要说什么了。

    话音刚落,董承又道:“今岁六月,陛下于高庙罪己,其诏曰:‘诸公若愿为忠良,则当赤心为国,匡朕之咎;若自甘卑鄙,则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如今此等方伯,治民无术,以致滋生寇贼;目无朝廷,自相结党聚兵。此行此举,正是益增陛下之罪!朝廷若不有所作为,将兵问罪,则天下愈将难平,还望君上思之!”

    他这几句话如斩钉截铁,异常坚定,无论是黄琬、还是杨琦、杨瓒立刻面白如纸。就连坐着静听的尚书令士孙瑞,都瞪着眼盯着董承,好像见识到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一般,却不知他要怎么‘将兵问罪’!

    皇帝点点头,漆如点墨的瞳仁凝视端详了董承好一阵,这才说道:“你这话也不无道理。”

    黄琬忙道:“陛下,臣非为其伸张,而是窃以为朝廷派兵只是最后事不可为,方才动兵。眼下理当责问、督促袁绍查清此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若是做不到,届时再兴兵不迟。”

    “即便是要责问督促,朝廷也要有所作为。”马日起初也是被董承惊得心里一颤,渐次镇定住了。他知道董承的心意,只要一动兵,那就不单是为了惩治袁绍,而是朝廷内部的关东士人也会接连遭受打击。

    毕竟朝廷里怂恿、叫嚣着怀柔关东诸侯最积极的,还是他们那帮关东士人。

    于是马日这回与董承立场一致,也不自觉的站在了皇帝一边,他冷笑一声道:“要知道除了裴茂,襄贲侯也在邺城。”

    一语既出,四座俱惊,马日这话比董承更直击人心,殿内众人无不僵坐。

    袁绍曾图谋拥立刘虞为帝,并不是一件极隐秘的事情。尤其是在赵岐南下抚慰袁术时,袁术一是为了试探朝廷的分量;二来是为了给袁绍找不自在,特意将袁绍给他的信件交给了赵岐。

    那封信随着赵岐的奏疏一并转交给了皇帝,在座众人也都阅过,在信里,袁绍曾言长安朝廷‘名有幼君,无血肉之属’、‘公卿以下皆媚事卓,安可复信’、并提议袁术与他一起‘东立圣君’。

    这事袁绍在当时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去办,而是通过私人渠道试探各方意见,不仅没能得到袁术、曹操等人支持,就连当事人刘虞都死活不肯。所以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当时朝廷威权大减,正处于董卓掌握之下,无力追究,只好装聋作哑。

    袁绍当初没有强行给刘虞黄袍加身,主要原因还是由于刘虞远在幽州,麾下有个名义上听命于他的公孙瓒,还有幽州数万兵马,完全不是袁绍可以硬来的。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刘虞没了幽州军队和公孙瓒的庇护,与裴茂等使团带着千余人抵达邺城,简直像是羊入虎口。虽说袁绍已经间接承认了皇帝的合法性,但很难保证对方在见到刘虞之后,拥立之心会不会再度活跃起来。

    皇帝清俊的面庞上,瞧不出半点喜怒情绪,他抬了抬手,说:“刚才赵公的奏疏里称使臣居留邺城,不得成行,袁绍对此是怎样一个说法?”

    先前负责诵读奏疏的尚书仆射杨瓒心里一惊,急忙拿起奏疏在眼前,快速扫视几下,方才说道:“袁绍说裴茂受到惊吓,故而代为恳请,暂且留于邺城,等病情缓和了再上路返京。”

    仍对袁绍抱有最后一丝期望的黄琬,一颗心陡然落了下来,整个人如坠冰窟,他有点神情恍惚地望着摇曳的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臣子不满其君,僭制废立,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皇帝目光一闪,睃了黄琬一眼,方笑着说道:“我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孝灵皇帝的时候,王芬与旁人私下谋划,勾结当地豪强,图谋弑君,改立合肥侯为帝。孝灵皇帝幸有天佑,明察此患只是最后是如何处置的来着?”

    那个时候黄琬身为太仆,正在为孝灵皇帝预备北上巡幸河间旧宅的车驾,亲身经历了这件未遂的政变。此刻所有人知道皇帝问的是谁,所以都识趣的没有说话:“王芬自解印绶,逃至平原,惧而自杀。”

    “是了,畏罪潜逃,然后自杀。”皇帝像是才知道似得,点头说道:“若不是后来他家有人告密,就连谁都不知此等名士还有如此大逆之心。只可惜他自杀了,其余人没有受到任何牵连,此事轻轻揭过,不加株连,本是体现孝灵皇帝宽宥之德。谁知反倒让人愈加藐视法纪,还真以为朝廷不能严惩了。”

    皇帝的语气平淡至极,甚至像是在念诵经书一样毫无感情。但杨琦这半年跟皇帝打了无数次交道,又算是第一个接近、效命于皇帝的臣子,所以他深知眼前的皇帝,看似温和柔仁,敏而爱士;其实性子极为刻薄,他愈是想要发作,说话就愈是寡淡平和。

    杨琦很担心皇帝会借此大动干戈,他有这个想法并不是包庇袁绍等人,而是出于当前朝廷所处的环境;凛冬将至,关中几番大战早已粮草不足,实在不是动兵的好时机。

    他不禁紧缩了眉头,思量着如何陈述,转眼看见黄琬时,却发现对方眼睛不住的眨动着,显然也是在打这个主意。

    “正巧,他当时就是冀州刺史,也是在冀州图谋废立的。”皇帝说完这话,寓意更加明显了:“冀州真是个好地方啊。”

    “启禀陛下。”黄琬身子斗震了一下,又立时收起怯色,从容说道:“如今使臣虽然羁留邺城,但也未见袁绍有何非分的举动,反倒是与公孙瓒等人接连交兵,至于如今这般不利的局面。此外,若真是抱有此心,那襄贲侯又何故会在冀州遭遇寇贼?”

    “说得有理,但凡事都得防微杜渐。”皇帝阴郁地一笑,话里终于带了些感情:“我也不是要拿袁绍怎样,他既已奉承印绶,就说明心里还是在乎朝廷的,我自然要相信他的用心。”

    黄琬刚松了一口气,便听皇帝接着说道:“拟诏,命朱屯兵孟津、董承带兵赴河东,观察局势。再派太医前往邺城看望,看看裴茂到底病成什么样了。”

第十九章 厝火积薪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诗经豳风鸱】

    初冬的天色总是阴霾一片,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堆积在天空,随时一副马上就要坍圮压垮下来的感觉。

    虽然时间还是正午,但整个长安都笼罩在一片阴沉的冷气压当中。风呼呼地吹着,从长路这头吹到那头,将路边树木上仅剩的、难得捱过秋天的树叶给吹刮下来,像一片片黄蝴蝶似得飞到天上、有的缓缓打着旋儿落下,有的则飘向城头,飘向巍峨连绵的未央宫。

    平准令贾诩刚一出府门,看见门外这萧瑟的景象,忍不住说道:“要下雪了。”

    “雪下了才好啊,这样明年才会是个好年。”内谒者令李坚在一旁笑着搭腔道。

    贾诩似是而非的答道:“要是能晚下几天就好了。”

    李坚敏锐的察觉出贾诩语气中淡淡的惋惜,不过他也没有追问,反倒笑着招呼道:“贾公,快些请吧,国家还等着见呢。”

    贾诩淡淡的应了一声,正欲迈步,忽然,他莫名其妙的问了句:“听说内谒者令擅‘舞’?”

    李坚顿时面露诧色,惊异的说道:“却是如此,数年前我任西园鼓吹,常为孝灵皇帝展示‘舞’。不过如今宫里没多少从雒阳跟过来的老人,是故除了穆黄门和大长秋,鲜有人知这段往事。”

    宫里能出头的宦官大都会有一手安身立命的本事,李坚也不例外,这‘舞’就是他刻意秘而不宣的本事。

    皇帝喜欢书法文辞、歌舞艺曲的兴趣爱好与他的生父孝灵皇帝一样,这在朝中已不是秘密。李坚近来也打算捡起以前的本事,重新熟悉之后,再托穆顺让自己在有机会在皇帝面前表演一段,兴许又能像当初讨好孝灵皇帝一样,借此博得皇帝的欢心。

    他身为内谒者令,掌管内外传旨通报之事,凡是皇帝召见大臣,都由其传达引见。可以说是沟通中外、联络宫府的要职,李坚这半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外臣,从没见过像贾诩这样一眼就能说出他底细的人物。

    而且这本是极少有人知道的私密,怎么会传到贾诩这个外臣的耳朵里?

    李坚心里不由疑惑,眼睛眯了眯,试探着问道:“却不知贾公又是从何得知的?”

    “忘了是从何处得闻,只是忽然记起,故有此一问罢了。”贾诩做了个‘请’的手势,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贾诩无意再说下去,李坚也不好刨根究底,只得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请贾诩走入预备好的马车内,逆着寒冷的西北风,命人赶赴未央宫。

    温室分为正殿、配殿和附属房屋三个部分,在正殿左右处有两阶升堂,其东阶曰阼阶,是从殿两侧伸展出来用以臣子登殿。

    阼阶上有夹室、厢,亦曰东堂西堂,常常用来当做臣子在受到天子引见之前暂时休息的场所。

    贾诩在李坚的引导下沿着东侧的阼阶往上走,在东堂的门口,李坚转身对贾诩说道:“烦请贾公稍待,容我先进去传报。”

    说完李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不仅是急于禀告皇帝、更是急于去寻如今自己在宫中最大的倚仗小黄门穆顺,并希冀能从对方口中得知一些信息。

    贾诩停留在原地,直到看着李坚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庑廊后,他脸上一直保持着的微笑这才沉寂不见。

    打盐铁之争的时候开始,贾诩便从尚书调任平准令,他先是在征求皇帝同意后,从张济军中选派数十名家世清白,精明能干,熟悉人情世故的人充作骨干,又从各类阶层挑选出商贾、游侠作为下线,专司查探。

    按皇帝的说法,平准令表面上的职责是为了监测物价浮动、市场发展态势,承担预测预警的责任;并且还负责汇总分析民间粮秣、盐铁、商业等方面的情况,与大司农、少府等官共同参与制定相关财政、货币政策,甚至能组织重要物资的紧急调度和运输协调。

    这么看起来,平准令其实是平准均输合二为一的职能,类似于后世的某改委。

    但实际上,平准令在设立之初,最主要的功能并不只局限于财政经济方面,它对于大量信息情报的分析与刺探才是皇帝首要看重的功能。

    明面上是某改委,实际上是统计局,这就是皇帝给平准监的功能定位。

    在皇帝的大力支持下,有权有钱又有人的平准监在贾诩的管理下,很快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里急剧扩张,几乎彻底掌握长安的情报,耳目基本遍及三辅各主要的县城,成为皇帝手中可靠的情报来源。

    当然,等平准监下属部门扩大、权势增长之后,皇帝必然会给予一定的削弱,只是在如今,皇帝还是极力支持贾诩扩充势力的。

    贾诩谋人谋己,谋前事算后事,早已预见到羽翼丰满的平准监会让人忌惮,既然以后被拆分是迟早的事,倒不如现在就主动给出提示,让别人一步,以保全自身。

    寒风穿廊而过,贾诩不再伫立门外,他转过身去,亲手推开东堂厢室的门。

    室内正中是一只偌大的青铜炉,铜炉分为上下两部,下部是一只有三足支撑的盘子、上部则是一只可开合的半球型镂空盖,盖子顶端有一只卧兽充当器柄。

    红玉一般的炭火在铜炉里熊熊燃烧,散发出的炽热温度,让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贾诩刚一入内,几尽冻僵的身子便被室内这团炭火气包裹,比起外头,还是令人感到身心舒泰

    一文士正坐在炉边摆着的席位上,侧身对着贾诩,正拿着一根火摆弄着炉子里的炭。

    他察觉到贾诩进来时的动静,没有做出转头扭脖子这等无礼的举动,反倒是极有礼数的,放下火,将整个身子转过去正面对着贾诩,客气的打招呼道:“贾公何来之晚。”

    在汉代,对年长者男性皆可称为某公,以示尊敬。

    贾诩年长对方十岁,足以被尊称一声‘贾公’。他站在门边,执礼对那人一拜,口中说道:“不及荀君常随省中,我一介外臣,出入未央自然要费些功夫。”

    “贾公谦抑了。”侍中荀攸右手一伸,示意他旁边空着的席位。

    贾诩欣然落座,与荀攸坐在一起烤火。

第二十章 兽炉爝火

    “由是观之,忠未足以救乱世,而适足以重非。何以识其然也?”【慎子知忠】

    寒风在屋外肆虐着,气势汹汹的拍打着屋门,像是有个暴徒要从外间闯进来。

    可暴徒终究被拦在了屋外,室内的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贾诩身上带进来的最后一丝寒意,贾诩坐在炉边,正安静的倾听着荀攸的话语。

    荀攸平凡的相貌此时被炉内的火光照得通红,他盯着忽明忽暗的炭火,缓缓说道:“陛下曾有言在先,平准令可直入省中,上禀御前。贾公如今虽不在中台,单论权重,却不逊于寻常尚书。”

    贾诩漫不经心一笑:“荀君身居君侧,顾问应对,这才是崇高贵重。我区区不才,怎能谈及‘权重’二字。”

    “寻常人只看到侍中常随陛下左右,却鲜有人知,侍中职分驳杂,还须掌乘舆服物、亵器虎子。”荀攸笑了,像是自嘲一样:“朝野不是有人笑称么?说侍中‘非奉唾壶,即执虎子’也,这难道还是崇高贵重?”

    虎子就是溺壶,侍中最开始常随皇帝饮食起居,还要负责端溺壶,故有蔑称‘执虎子’一说。

    贾诩嘴角配合的牵扯出一丝笑来,他注视着荀攸,说道:“荀君经达权变,世出高门,深受陛下信重,岂会做这种事情?荀君说笑了。”

    “那依贾公之见,这等事该由谁去做呢?”

    荀攸说到这里就顿住了,他端起茶碗喝了口温热的茶水,不禁抿了抿嘴唇,低声道:“这‘茶’到底是涩了些。”

    而后两人都不在说话,屋子里安静得连外头狂风吹折树枝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贾诩怔了半会,一语双关的说道:“总会有人去做。”

    “是啊,总会有人去做。”荀攸无不感慨着说道,他微微皱起眉头,语气里仿佛有很重的心事,目光幽幽的看着炉子里逐渐变得暗红的炭火:“尚书最初不还是在殿中专司文书,与尚冠、尚衣、尚食等官合称‘六尚’。可如今呢?时移俗易,今非昔比。侍中、黄门侍郎是如此,秘书监也是如此。”

    荀攸看了一下默然不语、脸色沉静的贾诩,再次拿起漆制茶碗,说道:“贾公的平准监,更是如此。”

    以微末之官,而专机枢之任。

    常人都以为贾诩从尚书的职位上调任平准,远离中枢,等若贬谪。但在荀攸眼中,平准监眼下虽未成气候,假以时日,定然会成为朝堂上的庞然大物。

    若只是秘书监那样的职能倒也罢了,不过是多个顾问而已,可平准监偏偏是在往监察、刺探这条路子上走,最终会走到哪道路口、会剑指哪类人群,荀攸不用想也知道皇帝预设平准的用意。

    他无法阻止、也无能阻止,只能寻机告诫、点醒主事者贾诩而已。荀攸对贾诩知根知底,知道他与自己一样是个聪明人,所以是聪明人,就不会把事情做绝,而是要给自己留下转圜、脱身的余地。

    贾诩这时忽然看向在两人席间矮桌上摆放着的几只茶具,开口说道:“陛下首创新制‘茶’法,不添葱姜等物,虽说味道淡了,但其本味尽在,而且愈加醇正。”

    荀攸一愣,看了看手中拿着的茶碗中,映照着点点炭火红光的茶汤。

    “这茶除了涩以外,还有别的味道,荀君可莫要只嫌它的涩,而忽视了它在饮下后的‘回甘’。”

    屋外突兀地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内谒者令李坚在外面大声说话,勉强盖住了风声:“荀君、贾公,国家传诏二位入内!”

    荀攸没有喝下这碗茶,他默默放下茶碗,沉吟道:“贾公的筹策权变,攸一直都很信服,今后也是一样……”

    他话还没说完,便起身走出门外。

    贾诩仍坐在原地没有急着起身,他缓缓拿起属于自己的茶碗,凑到嘴边沾了一下。茶独有的香气与涩味立时进入贾诩的口鼻,虽然带着淡淡的甘香,贾诩到底也是没有继续喝下去,遂将其放下了。

    荀攸就在门外含笑看着贾诩的一举一动,那洞观一切的眼神让贾诩莫名的熟悉。两人相视一笑,虽然没有多余的言论与动作,但彼此之间突然像是成了多年深交的好友一样。

    他们在皇帝身边,需要在一起合作无间的算计、针对关东乃至于整个天下的诸侯,所以他们必须暂时结好。但即便如此,两人心里也各自都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下局势的逐渐稳定,他们迟早会分道扬镳。

    温室殿内,两人刚伏地稽首,还未来得及拜礼唱名,就听皇帝高声说道:“快起来吧,这么冷的天,在地上别冻着了。”

    对这两个亲信,皇帝又是赐食,又是赐茶,实在是殷勤备至。贾诩看着再度摆在眼前的茶,蓦然笑了下,忍不住抬眼看向对面的荀攸。只见对方表现的泰然自若,双手规矩的拿起茶碗两边的耳柄,凑到嘴边喝了起来。

    贾诩见了,也跟着拿起茶碗,在皇帝的注视下喝了一口茶。

    这时候的皇帝就真像是个得了新奇的东西、忍不住找人分享的孩童,他见贾诩与荀攸都喝下了用自己提出的法子烹煮出来的茶,自矜的说道:“冬日饮茶,能生热暖腹,静心养气。太医也说这茶对人大有妙用,二位一会也带些回去。”

    他有意以身作则,自上而下的带动整个士人阶层饮茶的风气,并在适合的时间段推广各地,甚至是塞外、国外。等到形成需求和市场之后,皇帝再提出茶榷,与盐铁一同专营,那么到时候又是少府的一大收入。

    贾诩与荀攸拘于时代的见识,没有皇帝看的那么长远,只以为这纯粹是出于皇帝个人的喜好以及对他们二人的恩赏而已。

    两人一齐谢过之后,皇帝顾自喝了一口茶,忽然喜忧参半的说道:“眼见就要落雪了,虽说大雪降下,来年必是岁谷丰登,只是如今却不知要冻馁多少黎庶啊。”

    荀攸放下茶碗,朗声说道:“陛下心忧黎庶无以自赡,恻然愍之。大可效仿往例,诏赐关中鳏寡孤独、笃癃及贫不能自存者过冬粟麦、柴炭。”

    皇帝听了笑道:“王凌前日上的奏疏,正好与荀君所言不谋而合。我也正有此意,在雪落之前,先让中台传诏,照此办理,每人给三斛粟、五斤柴炭。”

    贾诩谨守本分,没有插话,所以是由侍中荀攸应了下来

    “臣谨喏。”

第二十一章 茵席之臣

    “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大,如汤沃雪。”【七发】

    忽地一阵寒风顺着温室殿前的升阶,扑撞殿门,门楹和窗纱顿时一鼓一翕,连门轴也不胜其寒地瑟瑟抖动。不过这回是在温室殿,风再酷烈也不可能撼动这座上百年的帝王寝殿。

    偌大的温室内四个角落和正中各自放着一副青铜兽炉,炉中炭火爝爝,烘得人浑身出汗。

    先是皇帝起了个题目:“算算时日,董承与徐荣这时候应该到河东了。”

    自打朝廷得知使臣在冀州遇险、并被袁绍扣留后,皇帝当即从文武两个方面做出反应。文的一面是下戒书申饬,责令袁绍早日击杀盗贼,并给出一个交代。武的一面则是诏车骑将军董承、羽林中郎将徐荣带兵赴河东;屯驻河南雒阳的前将军朱也带兵赴孟津一带,充作威慑。

    朝中人在得知这样的人员配置后,心里或多或少的都能猜测出皇帝这回摆出一副大阵仗,只是为了让袁绍投鼠忌器而已。如果真有趁此机会攻灭袁绍的想法,那么此次领兵的就不该是什么董承,而该是北军中候王斌、以及张辽、张猛、徐晃这些真正的嫡系。

    贾诩身子一倾,说道:“可惜时不利我,这雪来的太早了。”

    荀攸接着说道:“不仅是天时,臣下问过尚书台,言朝廷如今储粮除开预备的开支以外,还要应付今冬的抚恤、以及来年可能出现的春荒、屯田所需的种子,实在不足以支持数万人开战。”

    皇帝听了,没有马上回答,其实他的内心十分矛盾,既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时机与借口去东征袁绍,又不想因此使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的朝廷与关中再折腾一遍。

    对于皇帝来说,除了开战时机、以及粮秣以外,此时不宜开战的另外一大原因,就是他手下的几个亲信将领如张辽、徐晃等人尚未真正提拔起来,还没有足够的经验能独当一面。

    如果现在真的打起来了,那这些人就只能在皇甫嵩、朱的手下混次等军功,这与皇帝扶植他们,以掌握兵权的本意是相违背的。

    这事如果是在夏天的时候发生、或是盖顺没有出那档子丑事、张辽等人已经足以单独领兵,只要以上条件满足了一个,皇帝说不得都会狠心赌上一赌。

    荀攸看出了皇帝眼中的遗憾,出声宽慰道:“如今关中疲敝,以区区之地,供养近十万部众。若不是当初董卓搜刮雒阳府库、沿途征发钱粮,恐怕这时就已经入不敷出了。若此时对冀用兵,纵有南北禁军强兵、河东居高之地,胜负也殊为难料,届时两败俱损,反倒让他人坐大。”

    “你说的是啊。”皇帝也知道朝廷如今的处境艰难,所以也不甚强求。虽然赞同荀攸的意见,却仍无不惋惜的说道:“可战机稍纵即逝,再等下回可就难了!”

    “陛下可还记得臣当初的献计?朝廷当先安凉并、再定巴蜀,休养生息数载,必能兵精粮足,届时甫出函谷而天下可定。”荀攸又进言说道:“眼下战机虽好,时机却不利,是故不能将全功寄于一役,而要依稳妥的法子才好。微臣浅见,还望陛下思之。”

    皇帝一笑,喝了一口茶,才慢慢说道:“此时动兵,又得累及将士跟黎庶,光是民夫就得甘冒风雪、往来运送,这一路上不知要冻死多少人。还是依你所言,以修养为重,等府库充盈了,再谈兵不迟。”

    “陛下睿鉴。”荀攸拜倒说道。

    这时,贾诩忽然抬声说道:“朝廷府库匮虚,时机不利,确实不宜进兵。但臣以为,车骑将军若只屯河东,一仗不打,反倒会容易影响士气军心。而且河东与冀州之间到底隔了一个上党,恐怕最后难收威慑之效。”

    荀攸目光一动,幽幽地看向抚须微笑的贾诩,他沉吟道:“可是要出兵上党?”

    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只是这件事涉及关隘太多,他自认为不该由自己来说,而是应该让常与他‘所见略同’的贾诩来说。

    “正是如此。”贾诩对荀攸欠了欠身,淡淡一笑说道:“自上党出壶关,顺山径东下即可抵达魏郡、直逼邺城。”

    他顿了顿,复又看向皇帝:“是故,臣愚见,与其劳师屯驻河东,整日空耗粮草,倒不如现在趁此机会,让车骑将军等人东进,荡平上党贼寇、拿下壶关。这样襄贲侯回来后赴任并州也有立身之地,同时,此战也能对冀州敲山震虎,可收威慑之功。”

    荀攸看着贾诩,说道:“今年屯田推行得太晚,一时未见成效,而朝廷又府库不足,转运困难。虽说这是一郡之战,但打起来会耗费多少钱粮,实在很难预计。”

    贾诩与荀攸相视一眼,良久,方才微微颔首,转身对皇帝说道:“臣愚见,当初太尉击溃白波,得河东豪强捐输粮草、参与部曲,可见河东冠姓皆守德秉行之家、对朝廷无不拥戴。既如此,便可诏使车骑将军就食河东、上党两郡,命当地豪强奉献钱粮,虽是临时筹措,但两万余人一月之粮应是足够的。”

    果然。

    荀攸在心里不由想到,他与贾诩到底是站在了对立面。

    这还得从几个月前说起,当初朝廷达成决议重启盐铁专营。朝命下达后,其余郡县盐铁规模太小,朝廷回收起来倒还容易,唯独河东困难重重。

    河东拥有整个天下最大的盐池之一,近百年的时间里,当地豪强几乎都仰赖贩盐之利得以保持兴盛。此时朝廷欲收回盐池,进行专卖,等若是直接要抢他们的饭碗。

    为此豪强无不抗拒专营,对贯彻政令的太守王邑想尽各种办法阳奉阴违、消极抵制。王邑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只得在皇帝的默许下,跟他们开出折中妥协的法子,直接命当地豪强出身的士人为盐官,逐渐安插亲信,算是形式上是半官半商。

    即便如此,河东士人依然没有放弃,私下里更是联络了一批在朝的河东士人,时不时的上书对专营表示反对。

    皇帝对这件也很是恼火,就算他让王邑用公权强行收回盐池,最后还是得寻求熟悉制盐流程的吏员去管理,而这些吏员无不是出身本地,与当地豪强关系盘根错节,又哪里会支持王邑?

    除非是像贾诩这样,找个由头将其削弱、或是株连

第二十二章 雪泥鸿爪

    “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蝉之不知雪坚。”【盐伯论相刺】

    河东此时有董承两万余人镇守,当地豪强即便不满,也不敢闹出什么事来。更何况河东士人近来与董承极为亲近,为了结交董承,捐输粮草也不算是什么问题。

    “这个就得找卫觊来一问究竟了,河东一郡到底有没有这个心,还得问问他这个当地人。”皇帝不说能不能供应,反倒先占了个名头,说道。

    这时荀攸忽然说道:“护匈奴中郎将段煨此时屯驻西河郡,熟悉并州情势,若是用兵上党,不如诏使同行?”

    贾诩面色蓦地一僵。

    让董承就地征粮以弱河东豪强,不仅能为皇帝以后拔除河东豪强、彻底收回盐池张目,更能间接地为贾诩所举荐的太守王邑解决时下的困境。

    王邑、张济都是与贾诩关系亲近的臣子,如今荀攸又把段煨牵扯进河东,显然是别有用心。

    两人躬身却步退出殿外,贾诩与荀攸并肩而行,待走到殿下后,贾诩突然对荀攸说道:“诩真是有些看不透荀君了。”

    “贾公。”荀攸转过身来,正对着贾诩,面色沉静的说道:“你又何尝让人看得透了?”

    贾诩沉默不言,对荀攸躬身作了一揖,荀攸也不辞让,与他对着躬身作揖。

    高手在对决时总是要相互抱拳、口说承让,此后便是生死相搏。

    两人互相作揖过后,彼此坚定了神色,各自转身离去。

    初平三年十一月八日,车骑将军董承、羽林中郎将徐荣、护匈奴中郎将段煨合兵近三万人,在河东、上党等地豪强奉献钱粮之后,率军东进,冒着风雪击败了上党郡内盘踞多年的寇贼与黑山军部分余众,正式进入上党郡治所在的长子县。

    过了数日,趁着风雪初停,董承命段煨领兵北上壶关,铜、潞县、襄垣等县皆遣上计吏赴董承军中,表示重新归入朝廷治下。

    与此同时,前将军朱也领兵万余抵达孟津渡,与河内郡隔河相望。河内张杨被夹在上党董承与河南朱两人兵锋之间,立即表明立场,遣使入朝,并参与到催促袁绍尽快查明元凶的行列之中。

    作为袁绍曾经亲近的盟友,张杨的倒戈无疑是对关东诸侯发出了一个信号,紧接着,幽州牧公孙瓒便让刘备、单经发兵强攻臧洪于平原;东平相曹操勒兵发干,观望局势,毫不理会刺史田芬在后催促。袁术也在南阳蠢蠢欲动,做出一副北上的姿态。

    这个局势对袁绍来说已经非常急迫了,他若是还不给出一个交代、或是及时将刘虞、裴茂等人礼送出境,那么等待他的就不仅仅是以朝廷、袁术为首的口诛笔伐,而是真枪实战了。

    冀州,邺城。

    刘虞缓缓走到庑廊下,看到外面的雪在庭院中纷纷扬扬,旋起旋落,小小的庭院银装素裹,别有意趣。

    一股寒冽的风夹雪吹来,顿时让他浑身一个激灵,在沉闷的屋子里待久了之后,刚一呼吸到这种清澈冷冽的空气,使他迟钝昏沉的思绪一下子清醒过来。

    裴茂穿着一件厚厚的大氅,从后面走了过来,站在刘虞身边,看着素白的雪景,忍不住说道:“想不到邺城的雪都有这么大,可见蓟县如今应远胜于此吧?”

    刘虞侧过身去看向裴茂,微皱的眉头略一舒展开去:“难不成裴君想幽州了?”

    “非也。”裴茂摇头否认道:“只是想起了公孙瓒,他现在应该很气愤这场雪。不然哪用得着嘴上吵闹,早就派兵南下了。”

    刘虞冷笑一声:“我等于冀州遇刺,此子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气愤?外间的局势我虽然不甚明了,但就看这些天府中的那些负责‘照料’起居的奴仆、军士就可以知晓,袁本初气势上输了。”

    裴茂微微沉吟,忽然问道:“使君以为,当日那伙贼寇到底是何人指派?”

    “这些年虽然各地都有贼寇肆虐,但总不至于胆敢冒犯朝廷使臣。”刘虞淡淡说道:“依我之见,应是公孙瓒。”

    裴茂闻言一笑,不再多话,他知道以刘虞对公孙瓒的成见,以至于一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便会怀疑到自己的仇敌。

    这本无可厚非,刘虞显然也认为自己有些意气,赧颜说道:“莫非裴君另有揣测?”

    裴茂抬眼看向墙外鳞次栉比的屋檐瓦片,以及纷飞的败絮飘雪,缓缓说道:“我也认为是公孙瓒。”

    “哦?”刘虞这下惊诧了,不由说道:“此话怎讲?”

    “袁本初爱惜羽翼,断不会在自己治下做出这种事来。”裴茂将手拢在袖中,两手虚握:“我等在冀州遇难,对他来说本没有好处,反倒会让他陷入困境。”

    “话是如此,可袁绍偏将我等羁留此地,不许动身。”刘虞虽然感情上怀疑公孙瓒,但从道理上讲还是认为袁绍有极大动机的,他疑心道:“我现在生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裴茂斜睨了刘虞一眼,揶揄道:“若真做出那种事来了,使君又将如何自处?”

    “唯有一死而已。”刘虞本性忠厚,即便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也依然不会选择走上那条让人不齿的路。

    裴茂肃然起敬,赞道:“使君大义,让在下佩服!”

    刘虞谦抑的摆摆手,说道:“现在我等都囿于此地,当务之急,还是设法离开才是。”

    “这有何难?”裴茂显然是胸有成竹,说道:“这么些天了,也是该有人上门求见了。”

    话音刚落,这时果然有两人肩头覆雪,从外间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正是随行的骑都尉田畴,他对二人行礼过后,如是说道:“袁冀州手下荀谌求见。”

    “荀谌?”裴茂说着,又看了眼刘虞。

    刘虞怕裴茂不知道,立即解说道:“此人就是当初劝说韩馥献让冀州的说客,是颍川人。”

    “颍川荀氏啊。”裴茂点头说道,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朝廷里的另一个人来。

第二十三章 应答如响

    “循理守常曰道,临危制变曰权。”【新论明权】

    “听裴君说起过,国家身边有个极为亲近的侍中,名叫荀攸。”刘虞注意到裴茂意味深长的表情,不由问道:“想必与这荀谌是同出一宗?”

    裴茂这时察觉到冷了,转身沿着庑廊向屋内走去,他与刘虞并肩而行,边走边说道:“算起来此人还是侍中荀君的从父。”

    “说不定是朝廷有了诏旨。”刘虞判断道:“或是局势起了变化。”

    田畴体会到两人话语中的意思,知道这人必是非见不可:“在下这就去安排引见。”

    “嗯。”裴茂淡淡应了一声,忽然说道:“子泰,这些天劳烦你忙来忙去了。”

    “裴君过奖了,畴既为裴君出使武官,担负护卫之责,理当劳心于事。”田畴欠身道。

    “对了,那位从中山随行而来的义士。”裴茂忽然说道:“现在安置在何处?”

    田畴答道:“在下已将其安置在别院,他极为守礼,也不随意出门。”

    裴茂又问起道:“你这几日侧说旁听,对他可有什么看法?”

    田畴想了想,说道:“当日我等于中山遇贼,危难之际,全赖此人策骑、带数百义从吏兵襄助。依在下浅见,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刘虞好奇道:“此子在冀州大有义名,即便是如君所言,与公孙瓒手下刘备相交莫逆,料想也不会……”

    “正是由于如此,所以也无怪乎我怀疑他。”裴茂淡淡说道:“再说此人当日来得未免太巧了些……”

    裴茂与刘虞一走进堂屋,便看见荀谌沉着脸坐在一张席上。

    他也不客气,先与刘虞一左一右分坐主位两旁,田畴侍立在侧,然后裴茂方才对荀谌说道:“荀君今日却不曾带医者来?”

    荀谌脸色一红,赧颜道:“天使的气色不错,哪里还需要医者?莫要取笑于我了。”

    在裴茂刚进入邺城的那几天,袁绍便派了医者过来看护,本来他与刘虞一丝皮肉伤都没有,本想婉言拒绝。没想到医者一个商量都不打就诊断出他们二人惊吓过度、需要静养的脉案,袁绍听了,立即郑重其事的派得力的奴仆、苍头贴身伺候,说是要调养过后,再返京不迟。

    裴茂等人当时就知道袁绍打的什么主意了,可是为时已晚,他们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得,只得坐以待毙。

    如今见荀谌与以往不同的表现,裴茂心中打定,自己的猜测恐怕成为了事实,他饶有兴趣的问道:“那荀君这回是奉命而来咯?”

    “诺,这些天连日飞雪,使君担心二位受寒,故而遣我带些衣炭过来。”荀谌姿态摆的很低,轻声说道:“二位在中山国路遇盗贼,实在是受委屈了。使君说了,会尽快查明真相,给二位、给朝廷一个交代。”

    刘虞不悦的哼了一声,说道:“让袁本初费心了,只是他查归查,把我们强留在邺城、不让南下又是为何?”

    荀谌知道朝廷以及其余诸侯的动静,几乎让袁绍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袁绍不敢在此事上继续开罪朝廷、背下骂名,只得放弃拥立的心思,打算送裴茂等人回去。

    只是由于袁绍先前为了强留裴茂等人,用的是很蹩脚的借口,所以这次袁绍才会将有专对之才的荀谌派来,就是希望能借助他的口才,在裴茂与刘虞面前好生解释,了结恩怨、冰释前嫌,不至于让裴茂回朝之后又弹劾袁绍一道。

    “刘公说笑了。”荀谌不敢在德高望重的刘虞面前拿大,表现得特别谦恭,说:“袁使君之所以屡屡挽留,一来是听医者说裴君受到贼子所吓,内心忧惧,需要静养、二来则是因为近日风雪大作,路上太过劳累。所以打算请二位多留一些日子,并无强留一说,若是二位不愿,这几日雪停了就可以动身南下。”

    “真是如此么?”刘虞脸色不怎么好看:“荀君回去后烦请转告袁本初,让他好自为之。”

    “唯、唯。”荀谌面有难色,支吾道:“使君才为冀州牧,重归朝廷治下不久,本欲招待使臣周全,谁知竟酿成如此祸事。实在让人惭愧,故而无颜来见刘公,只望刘公宽宏大度,不予计较。”

    这解释在一定程度上说服了刘虞,毕竟袁绍这些天除了阻止他们外出,并没有做其他出格的事情。于是他脸色稍解,说道:“汝南袁氏享天下清誉,袁本初也是一时名士,以后安靖地方,恪尽职守,才不负朝廷之托,士人之望。”

    这话里对袁绍就带有贬低的意味了,作为袁绍府中门客,荀谌自觉主忧臣辱,哪怕身上肩负说和刘虞的责任,荀谌也不愿失了气节。

    他自认为要为袁绍辩清责任,忍不住脱口说道:“刘公这话又是如何一说?我家使君为了匡扶社稷、翼戴幼主,于河北举义兴兵、会盟讨董,此正是一表忠义之举,无愧汝南袁氏声名!刘公此言,莫不是说我家使君这些年都是在辜负朝廷之托、有失士人之望?”

    刘虞没想到一直低声下气的荀谌会突然这么言辞犀利,他一时说的顺口,倒是忘记了正是眼前此人凭借口舌,说得堂堂冀州牧韩馥将冀州拱手相让。

    他一时瞠目结舌,只得强词道:“袁本初这些年鼓噪祥瑞,意欲叵测,难道还是忠义之举?”

    刘虞刚好借着裴茂在场,打算将自己当年险些被拥立为帝的事迹给说清楚,免得入朝后成为他人攻讦的借口。

    但刘虞身为当事人,说话内容含糊,懂得避讳。而荀谌却丝毫不以此为逆事,反而振振有词:“幼主远在长安,胁于逆臣,生死不知。那时候王纲解纽,天下纷乱,社稷亟待长君安定人心。袁使君身孚天下人望,岂有不挺身而出,扶立刘氏长君,以安天下的道理?”

    “你也知道方今天下崩乱,主上蒙尘。”刘虞眉头皱起,不满道:“尔等深受重恩,不思清雪国耻,进击贼臣,反倒各据州郡,造逆谋乱。你知道此例一开,天下会乱成什么样子么?”

第二十四章 强词夺理

    “既振振有词;其乌可更为无谋之举;以授之口实也。”【关税权问题】

    “彼时董卓势大,各方溃散而不能进。”荀谌突然稽首在地,头靠着手背说道:“刘公愿尽心王室,舍弃大位,固为一时忠贞。可又何必将袁使君逼入不义之地?袁使君既非谋反、又非篡逆,只是在不知幼主安危之时,想拥立长君,还天下太平。这就与当初会兵讨董一般,难道当初关东诸公就不该兴义兵,而该放任董卓骄纵恣睢么?”

    “歪理、歪理!”

    刘虞被荀谌这话气得浑身发抖,他手指荀谌,急欲反驳荀谌的邪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谈起。按荀谌的话讲,袁绍另立汉室长君,确实能摆脱董卓掌握的朝廷的控制,看上去的确能重新安定天下。

    当初绿林、赤眉难道真是出于忠义才拥立的刘玄、刘盆子吗?还不是想打着刘家的旗、造刘家的反?这些关东士人是什么嘴脸、长久以来在心里藏着什么想法他再清楚不过,又哪里能轻易相信。

    一旁的裴茂较刘虞更为镇静,他轻声说道:“友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么?”

    荀谌心神一惊,身后立时冒出一阵冷汗来,若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利而误了袁绍托付给他的大事,那岂不是因小失大,悔之莫及?他像是这才发现自己的莽撞,连忙告罪道:“在下言语激烈,有失措不当之处,还请二位恕罪!”

    “哼!”刘虞冷笑一声,面带不善的盯着荀谌。

    “袁冀州在这两年做的事,是好是坏,天下士人都看在眼里。”裴茂虽然曾随朝廷迁都长安,信息隔绝,但自打出使以来,道听途说,不是不知道袁绍以及关东诸侯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事。

    袁绍意图另立中央、拥戴宗室的企图虽然骇人,但深究起来,这并不在裴茂的权限范围之内,他的任务只是给袁绍宣诏、彼此承认合法地位,以及调解刘虞与公孙瓒的矛盾。

    所以裴茂在刚抵达邺城的时候对袁绍谋图拥立的事情置若罔闻,只等着回雒阳后与另一位天使赵岐联袂上奏,提醒皇帝以及朝廷重视这件事而已。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早离开邺城这个是非之地,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所以裴茂也不说话,喝了口温水过后,方才开口说道:“朝廷对此自有定论,是下戒书还是旁的,全看陛下的意思。在此之前,袁冀州理当上疏以闻,自陈缘由,以免引发朝廷的误解。友若以为呢?”

    “唯。”荀谌答说:“裴君高义!此事是该由我家使君上疏陈词,请朝廷公论,料想陛下宽仁厚泽,应当知晓使君以及关东诸公的拳拳苦心。”

    裴茂的目光带着深意,紧瞧着荀谌没有说话。

    荀谌立时反应过来,脸上只得讪笑着,尴尬地说:“在下糊涂,竟忘了说正事。在下今日来此,主要是听医者说,裴君这些天休养足够,以至心疾未有外施于身,身心再无大碍,可堪远行了。”

    裴茂笑了,荀谌看着裴茂的笑容,忽然觉得此人城府深沉,比忠厚的刘虞还不好对付:“可医者说我怀有心疾,恐怕得多羁留一阵了。”

    这话不仅是荀谌,就连刘虞都愣住了,由于事先没有沟通,就连刘虞一时也没弄懂裴茂在打什么主意。

    “这,医者说这几天已经调养足够,身体无碍,裴君不必担忧于此。”荀谌把话重复了一遍道。

    “是么?”裴茂不置可否的说道,他悄悄在桌案底下拉了拉刘虞的衣角,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又做出一副小心的样子,说道:“人之疾病,关乎生死,不可不慎,我看还是多在袁冀州这里叨扰几天,彻底养足了精神,再动身不迟。”

    荀谌听出裴茂口气不太友好,但他知道对方的为人,应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怨怼袁绍当初对他们的态度和做法才是。除非是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立时回复道:“裴君所言理当如此,可朝廷已有诏旨下达,说要裴君早早返京、交接使命。依谌看,此等大事,却是不宜贻误太久。”

    见对方抬出了朝廷诏书,裴茂忍不住与刘虞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各见到欣喜之色。

    “是朝廷的哪位使者传诏?”裴茂抑制住心中振奋,沉声说道。

    荀谌如实答道:“是谒者种辑,随行的还有太医吉丕。使臣如今昨日抵达河内郡朝歌,袁使君现已派人前去奉迎。”

    奉迎是假,派人过去虚与委蛇,试探朝廷态度,并拖延时日思索对策才是真。当然,袁绍等人真正的打算,荀谌没有傻到说出来,只捡了有用的说了。

    种辑出身河南雒阳,跟由太常转任城门校尉种拂、侍中种邵系出同宗,裴茂知道对方的来历,心里更是对朝廷的态度知晓几分了。

    裴茂不再推诿,说道:“既然是天子有诏,哪怕是沉疴在身,吾等亦当前行。”

    荀谌大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在与裴茂等人好生宽解了几句,勉强达成此行目的后,方才告辞离去。

    刘虞大为兴奋,见堂下再无外人,这才忍不住笑出了声,只觉多日心中郁结大解,畅快说道:“事遂矣!子泰,准备收拾行装,我等要回长安了。”

    田畴爽快的领命下去了,他虽是堂堂骑都尉,但在刘虞这既是高官、又是荐主的人面前,他一直随行照顾,尽心尽责的像个管家。

    刘虞对裴茂说道:“看来袁绍再如何强势,这诏书一旦下至,他也无话可说啊。”

    裴茂看了一眼刘虞,忍不住说道:“关东各州方伯,早已不识诏书多年,自相擅专,哪里会是一道诏书就俯首听命的?”

    刘虞默想一会,也发觉是这个道理,他温和地说道:“若不是因为这个,那又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心意?”

    这个事饶是裴茂心计多端,也拘于认知,一时也想不明白,他没有答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第二十五章 窥图讯鼎

    “斗筲小人,依凭世戚,附托权豪,眉承睫,徼进明时。”【资治通鉴汉灵帝光和元年】

    邺城,袁绍府邸。

    裴茂这边的事,虽由能言善辩的荀谌出面,好说歹说,勉强压下了裴茂与刘虞的怨气,使得袁绍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可是天下悠悠之口,却不是荀谌一人就能说服得了的。当朝廷新一拨使臣抵达河内朝歌县,距冀州魏郡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整个关东,在使臣遇刺、羁留邺城的事上,议论纷纷,舆论情绪达到了顶点。

    河内张杨、陈留张邈、青州臧洪、兖州田芬、东平曹操等手下亲信发来的信件、奏报,借着快马从四面八方而来,内容无不是劝谏袁绍早早归还天使,查明寇贼踪迹来历,洗清冤屈。

    在书房里,袁绍见到这些摆满案头的信件,心里十分犯难。

    袁绍不是蠢人,他不是不知道眼下最紧要的是该做什么,只是他心里仍旧在犹豫不决。朝廷诏命的威力,以及在关东士人心中的号召力他如今也看到了,虽然这证明了当时淳于琼等人藐视汉室权威的话是多么的可笑,但却在另一个方面,让袁绍对汉室残余的威望心生向往。

    当初如果他在朝廷受制于董卓的时候,另立朝廷,重树汉室旗帜的话,汉室的威望与他袁氏的声望,加起来会不会也有如今这般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应该会远胜于现在的长安朝廷吧?

    只是太可惜了,当初刘虞如果不那么古板顽固就好了,那他袁绍就可以承制封拜,统合幽冀,与公孙瓒合作收服河北,继而南下兖、豫诸州。到时候就连一直瞧不起他的袁术都得屈身侍奉于他,届时率军西进关中,将董卓、还有那帮子关西士人充斥的小朝廷一举覆灭。

    那么天下就是他的了。

    天子生死不知,朝廷为权臣所迫,这个时候还不重立中枢、恢复秩序,难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光凭几次‘关东联盟’就能拯救天子于危难了?

    袁绍知道哪些人不赞同他拥立刘虞的真正原因,忠于天子这句话说出去谁也不会信,一个十二岁的天子哪里值得这些心怀叵测的臣子们效忠?还不是不愿见袁绍拥立天子后获得名实后,打破势力平衡,耽误了他们遥尊关中朝廷,自诩忠臣、私底下却互相侵并的企图。

    这些人才是反贼!

    看着案头的文书,袁绍恶狠狠的想到,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做法没有错,错的是这些有异心的诸侯,自始至终都在阻拦他匡扶天下的霸业。

    “真是可恶!可恶至极!”

    郭图迈着大步从门外走进,这些天他负责收集各地传来的文书、奏报,他有意地把这些东西在手中压了几天,可没想到却越压越多,眼见众心难违,他不敢再留,便抱了这些奏报来见袁绍。

    此时已经十一月,天寒地坼,袁绍坐在席上,正将案头的简牍全数投入到身边的炉子里。炉中炭火将简牍炙烧燃起,发出毕剥毕剥的火焰燃烧的声音。

    看到郭图走进,袁绍直盯着炉中的火焰,头也不抬的说道:“这又是何处的奏报?”

    郭图知道袁绍虽志疏而有大略,不敢在这上头作修饰,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平原发来的战报,公孙瓒遣骑数千助单经、刘备在高唐击败了臧子源。”

    袁绍眼光霍的一跳,问道:“好大胆!看来公孙瓒子啊前些月输的还不够,居然还能挤出骑兵来援助单经?是白马义从么?”

    郭图看了看袁绍,说道:“公孙瓒手下白马义从早已死伤殆尽,眼下不可能那么快恢复,这应该是刘幽州积攒的家底。”

    虽然刘虞早已改任并州刺史,但郭图仍旧习惯性的唤他‘刘幽州’。

    袁绍一听起刘虞的名字,眉头就忍不住锁起:“刘伯安到底是愚还是忠?竟然真舍得放下幽州的基业,跑到并州那个不毛之地去,凭白把家底都托付给公孙瓒这厮。”

    郭图点了点头,说道:“幽州对其来说是一处险地,此时离去,不仅能从容脱身,更能体现刘幽州忠于王室之心,给天下人做出表率。再之后愈加能引起朝廷看重,不失为一条良策。”

    刘虞放下一州之地,甘于舍弃权柄,带头奉诏,不仅增加了自身的声望,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朝廷的权威。同时也让其他不愿奉诏、对朝命阳奉阴违的诸侯处于极为尴尬的境地。

    “他从容脱身,可我等呢?公孙瓒以往屈居人下,手中兵马不过三万,仍然敢肆意南下,征伐侵夺。”袁绍边说,边拿起郭图刚送来的奏报看了几眼,这奏报是中山相利乾传递过来的,上面详细地述说了幽州涿郡、上谷等地兵马的密集调动,显然是公孙瓒正在紧锣密鼓的统合刘虞留下的部众。

    袁绍将那奏报丢到一边,埋怨道:“真是便宜那厮了。”

    郭图脱口说道:“据闻刘幽州当初想过抽调精兵随行入并州,结果莫名的走漏消息,引发兵变,公孙瓒亟往镇压。事后几经磋商,刘幽州只得孤身南下,未带丝毫兵甲。”

    “这种把戏,也就只能蒙混那些士卒军兵。”袁绍正说着,忽然抬起头来,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郭图,说道:“莫非”

    “公孙瓒与刘幽州素来不睦,几次险些兵戈相见,何况又有兵变一时?”郭图狡黠地闪了一下眼,正色说道:“公孙瓒若是真如他所言心念故主,就该遣派兵马一路护送到长安,而不是送离本州就返回。此外,在寇贼袭击的时候,突然又杀出了那些义士,这未免太蹊跷了。”

    袁绍点了点头:“确实可以借此做文章声讨公孙瓒的假仁假义……至于刘伯安与裴巨光那里,我今日也已派荀友若去做了一回说客,陈说情谊,只要能获得谅解,不日就让他们与朝廷要来的使臣一起返回长安。”

    见袁绍终于舍得放下心中最后那一点不切实际的期望,郭图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气,说道:“明公睿鉴!并州地近冀州、又能遥应幽州、且有居高之势,我等实不能在幽州未平之时,再行开罪。既然彼等羁留不得,倒不如卖个人情,料其对公孙瓒的仇怨未解,与我等结好也不是不可为之。”

    “嗯,我已经派公仁去朝歌接使臣了,就等他们来邺宣诏,就设宴送归。”此刻听了郭图说的话,袁绍说道:“在此之前,得把祸水引向公孙瓒,让天下人都以为是这次行刺是公孙瓒的手笔。只有这样,刘伯安才会愈加怨怒于彼,而见恩于我。”

    “听闻张燕与公孙瓒时或有信件往来,可先将祸事推给黑山军,等明公击破黑山,缴获‘信件’,则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郭图说道。

    “嗯,你说得对,眼下还是不宜与公孙瓒起冲突,先以翦除对方羽翼为上。”袁绍说着便起身,缓缓说道:“还有臧子源那边,也得设法击退单经。这些暂且不谈,留待与众人议事。”

    郭图正想跟袁绍说些谋略,一听袁绍这话,才知对方不愿冷落了田丰这些人,只好见好就收:“谨诺。”

    话音刚落,只见淳于琼急急忙忙的从外间踱入,大呼小叫道:“不好,黎阳营不听号令,擅自南下,说是要去迎接在朝歌的天使!”

    “黎阳?”袁绍脸色一变,没想到黎阳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都能发生这等事:“黎阳还有什么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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