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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 推涛作浪

    “中兴以幽、冀、并州兵克定天下,故于黎阳立营,以谒者监之。”【汉官仪】

    光武中兴以后,海内无事,为了与民休息,减轻百姓更戍负担,光武皇帝除了边郡保留都尉以外,内地各郡都尉、材官骑士尽皆废除。取而代之是在某些重要的内郡设置屯驻营兵,作为朝廷维持地方秩序的重要军事力量。

    由于这些设置在内郡的营兵属于地方常备军,与普通的郡县兵不同,具有较强的战斗力。近两百年来,每当朝廷出现变乱时,内郡营兵经常被征调开往战地,参加平定叛乱。

    这些营兵之中,较为出名的有虎牙营、雍营、度辽营、渔阳营、黎阳营等。

    雍营与虎牙营设在三辅,主要是为了维持关中地区的安定以及防备羌胡,盖顺之父盖勋担任京兆尹时曾扩编过虎牙营。度辽营、渔阳营则是分布设在并州与幽州的屯营,主要负责边地的安危、防备匈奴、鲜卑、乌桓等。

    有汉一代,众多内郡屯营之中,位于冀州魏郡南部的黎阳营,由于靠近雒阳,起到拱卫京师的作用,地位尤为重要。

    黎阳营设立于光武皇帝开国之时,共有兵骑千人,由监军谒者监掌,受朝廷征调,担负征讨戍守之重任。

    现任监黎阳营谒者,名叫赵威孙,是河内温县人。

    魏郡,黎阳。

    在赵威孙的住所中,一大一小两个年轻人在窗下相对而坐。

    其中一名青年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体壮大,长得一副浓眉大眼。他看着坐于对面,无论是身材、还是年纪都比他要小上许多的少年,忧心忡忡的说道:“赵公已按你说的去做了,只是他心里还是有所顾虑。这事一旦不成,得罪了袁冀州,不仅是赵公,就连我等宗族都可能会遭受殃及。”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少年把视线从书卷上移开,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如今天子强势、朝廷振作,正是我等勤于王事之时。”

    自己这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勤于王事?那只是随口说说的借口,其实心里是什么打算,他这个当兄长的一清二楚?

    “朝廷远在关中,外有羌胡之患,内有畛域之争。关东方伯表明尊奉,实则各行其是,这次是朝廷寻到了借口,方能联合众人声讨袁氏,其实不过是与后将军等人互相利用而已。”青年沉声说道:“仲达,你对朝廷这么有信心?”

    “不是对朝廷有信心,而是对天子有信心。”被唤作‘仲达’的少年正是司马懿,生得俊逸不凡,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年郎独有的清秀与灵气:“阿兄即便不信我,也应该信阿翁不是?”

    家父司马防托这次的使臣种辑从长安带来的信件,司马朗作为长兄、宗族现今的领导人早已看过了。对于司马防在信件中提出的计划与暗示,他心里有数,但并没有表示出来。

    从司马防的信件中,他大致能摸清楚朝廷各方在皇帝的决议下同仇敌忾、目标一致的声讨袁绍,其实背后暗流汹涌,所有人都动机不纯,都打算在这件事中取利益。

    做得最明显的就是袁术与董承二人,袁术是此次叫嚣得最厉害的一方诸侯,他借着拥戴皇室、贬低袁绍,与陶谦、公孙瓒等人合纵联合,威望日隆。

    而董承则是自从率军攻入上党,便勒兵不前,除了与河南的朱互为声援、逼迫夹在中间的张杨表态站队以外,还大肆征辟河东、上党等地士子入幕。

    至于朝廷里的其他势力也各有各的算计,只是司马朗不在朝中,其父的信件中有语焉不详,所以他也猜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河内是我家根基所在,毗邻冀州,两地簪缨之家关系紧密,屡有往来。”司马朗担心的说道:“黎阳离邺城不过数十里,如今各路方伯都在勒兵观望,而你却唆使赵公动兵南下奉迎天使,这不是煽动局势么?”

    司马朗的意思很明确,在这个随时可能爆发大战的敏感关头,他们河内司马氏如果第一个动兵即便是鼓噪军士南下迎接天使,不与袁绍正面交锋,这样也等于是公开宣告倒向朝廷。

    这会引发一连串的效应,会使袁绍在缓过气后,对河内采取一定的措施,让司马氏在河内的根基一朝殆尽。

    “所以我们才要打出度辽将军的旗号。”司马懿把书简卷成一筒,拿它磕了磕榻边,好让简牍边缘保持齐整:“有扶风耿氏出头,咱们又是藏在赵公的后面,并不怕袁冀州会察觉到什么。何况此事之后,他当更重名誉,犯不着找我们算旧账。”

    度辽将军耿祉出身扶风,屯驻黎阳,在讨董之时,於夫罗叛乱,挟张杨击破耿祉,收其粮草辎重以扩充部众。以至于耿祉势力大跌,不得不仰赖监军谒者赵威孙得以自全。这回赵威孙在司马朗兄弟的筹算下,率先举兵拥护天使,为了增加声望,也为了万一不成也好找个替死鬼,故而特意邀耿祉参与大事。

    耿祉为了重回朝廷、也为了洗清惨遭匈奴击败的劣迹,哪怕察觉到背后的风险,也不得不点头允诺。

    他的加入,将这次兵变事件升级为朝中关西士人与关东士人在地方势力上的一次共同行动,只要事成入朝,无论是耿祉、还是赵威孙、抑或是司马氏都将获得丰厚的回报。这回报对于他们各自背后的推手来说,并不比董承亲自下场取的政治资源要少,反倒比董承的手段要高明。

    对于司马懿的异常笃定、胸有成算,司马朗边听边想,目光炯炯地看着窗外一晴如洗的天空。过了好大一会,方才粗重地叹息了一声,转过头来对司马懿说道:“哎,你年纪轻轻就会这么多诡道算计,我实在是担心你今后……”

    “阿兄,你不算计别人,别人也会算计你!若是不会这些诡道,何以在这个乱世立足?”司马懿不以为然的说道:“真正的仁人义士,除了苟活于乡野,岂有达于乱世者?这次说动赵公起兵,我等兄弟还不是在给朝廷里的那几位充作下手?他们在这个时候还要打压董车骑的风头,争权夺利,可见他们也不是什么恪守贞义之辈。”

第二十七章 责有攸归

    “帝……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博学洽闻,伏膺儒教。”【晋书宣帝纪】

    “朝堂诸公防范董氏外戚,不想对方在此次独占大功,是为了社稷着想,用些手段来谋算董氏也在情理之中。”司马朗当即反驳道:“此外你这话也不对,仁义之士如何不能达于乱世?好比那刘幽州……”

    “刘幽州若不是有朝廷解围,他与公孙瓒之间迟早必有一战,到时候以刘幽州仁厚宽下、不善军谋的秉性,难免身死人亡。”司马懿把手中的书简丢到一边,对司马朗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太史公曾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阿兄,小弟奉劝你不要把朝廷诸公看得太简单了。”

    “仲达!休逞口舌之辩,我看你还是要多读些书,养一养你的身心。不然我作为兄长,教弟无方,以后如何去见阿翁?”司马朗对朝堂上的事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但他对此事讳莫如深,也不愿眼见弟弟一步一步走入不知堂堂大义、只知阴险算计的诡道上去,故而严厉说道。

    司马朗的脾性深肖其父,在兄弟中向来极有威严,司马懿见他是真的动了气,只得无奈的垂着脑袋,不再言说。但看样子依然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没有把司马朗的话当回事。

    “你过了年就要满十四,我学问不够,已经不能让你在经术上有所精进,也是该好好寻个大儒教导你了。”司马朗默默地把司马懿随便乱丢的书简捡了起来,放在一边的书箧中归置好:“胡公与你相善,也很赏识你,如今他避乱于颍川乡里,等此事了结,你就去颍川寻他求学吧。”

    “不。”司马懿这时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玩味:“此事过后,度辽将军与赵公于冀州再无立身之地,有朝廷诸公在旁言说,天子肯定会诏使他们随行护送使臣,所以我得跟着阿兄还有赵公他们一同回长安。阿翁都为我筹划好了,到时候我可以直接进秘书监,跟天子一起读书。”

    “阿翁什么时候与你说的?”司马朗不知道这件事,不由奇道。

    司马懿脸上顿时露出调皮的笑来,露出两颗虎牙,一扫原本的阴狠冷漠,显得特别孩子气:“这是阿翁特意给我的信,很早以前就说过了,阿兄不知道也是常情。”

    听到这话,司马朗总算是放心了,他知道父亲司马防虽然对兄弟三人不偏不倚,但其实心中却向来喜爱这个弟弟。他也知道司马懿确有英略,是今后兴旺自家门楣的人物,而司马朗又是性情宽厚、友爱兄弟的那类人,因此并没有对司马懿心怀妒忌,反倒是为其感到欢喜。

    “好、好。”司马朗称赞说,语气非常高兴,这对于向来不苟言笑、保持长兄为父姿态的他来说,是极为难得的:“在秘书监的无不是高门子弟、年轻俊彦,你在读书之余,用心结识。上亲天子、下交同侪,如此何愁不能光大我家!”

    司马懿抬起头来,有些郑重地道:“必当不堕我司马家名。”

    初平三年十一月十八日。

    冀州牧袁绍在各方的压力下,将天使裴茂与并州刺史刘虞礼送至河内朝歌,并遣使上表谢罪。

    在这么多天各方的逼迫之下,压抑已久的袁绍与其手下的冀州终于爆发出了应有的实力。就在朱将天使迎接回雒阳后,袁绍转身便带手下颜良、文丑等将,引冀州精兵,西入朝歌县鹿场山,征讨于毒。围攻其屯壁五日,后大破之,阵斩于毒。

    此战袁绍不仅出了一口恶气,还对近在咫尺的张杨好生炫耀了一次武力,逼得张杨不敢造次。另外,袁绍在斩杀于毒过后,在于毒军中俘获董卓专权时署任的冀州牧壶寿。

    在审讯中,真相终于大白,原来是壶寿僭取董卓乱命,不惜勾结黄巾逆贼,试图刺杀使臣,引发朝廷对袁绍的不满。好以自己被董卓署任冀州牧的名义,率外军入河北。

    壶寿口中的这个‘外军’除了黑山军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虽然语焉不详,但隐隐间已有矛头指向了公孙瓒。再联系起公孙瓒屡屡南侵冀州,曾与袁绍勾结图冀的事迹,这个‘外军’还包括谁,其实不言自明。

    此后袁绍寻山北行,在涉县击杀黑山军渠帅左髭丈八,而后冬雪封山,他便不再进击,留下一支军队驻守后便回到邺城。从涉县顺山道往西行就是壶关,袁绍在此留下将领驻守,表面上是为了防备黑山,其实是与上党的董承对峙。

    董承此时受到诏命,心里又畏惧冬雪冰寒和山中险途,留下护匈奴中郎将段煨屯驻上党后便早早回师了。

    袁绍解决了西线的危机,便开始着手应付东边的战事。

    公孙瓒在得知壶寿一事的时候,正在忙于将刘虞的家底转化为自己的实力。

    因为刘虞留下的屯兵看似青壮甚多,其实疏于兵事,在一定程度上无疑是拉低了公孙瓒军队的战斗力,没有一段时间的操练根本难以成军。是故他恼恨归恼恨,也不至于在这个凛冬已至,大雪纷飞的时候对袁绍动兵。

    于是公孙瓒只得指派先前已胜过一仗的兖州刺史单经、青州刺史田楷、平原相刘备等人一鼓作气,再战臧洪。

    没想到臧洪此前略输一阵,不过是想诱敌深入,并借此给袁绍施加压力而已。如今袁绍既已作出了正确的抉择,臧洪也不再保留,带着袁绍派来的麴义等将在甘陵大败单经等军,斩杀公孙瓒私授的兖州刺史单经。

    在田楷退兵平原时,南边突然又遭受沉默已久的曹操的突然进击,田楷被臧洪、曹操二人联手合击,丢盔卸甲,无奈之下只得与刘备退守齐国。

    自此之后,袁绍私授的青州刺史臧洪正式进入青州平原、济南等郡国,彻底斩断了公孙瓒与青州的联系,使田楷与刘备等人成为了孤军。

    东西战场上的胜利一举挽回了袁绍多日以来的颓势、尤其是壶寿这个替罪羊的出现,挽救了袁绍的声望。这让有心落井下石的袁术一时间无可奈何,只得偃旗息鼓,暗地里与公孙瓒、陶谦等人联系的愈发密切起来。

    这次声讨看似是朝廷与袁术等人劲往一处使,共同打击袁绍的行为。其实追根究底还是各地诸侯对朝廷权威、以及对天子魄力的一种试探,或输或赢,都会让天下局势往不同的两个方向走。

    眼下显然是朝廷赢了,虽然这是在袁术等人有心相帮的前提上取得的胜利,但朝廷在这次事件中表现的威严依然让各地怀有异心的诸侯悚栗不已。

    当裴茂、刘虞等人与雒阳的赵岐汇合之后,后将军袁术、荆州刺史刘表、徐州刺史陶谦、东平相曹操等各方牧守纷纷派来使者,表示要随赵岐等人西入关中,向皇帝敬献新年贺表。

    这次关东人所表现出来的臣服姿态,在一些人的眼中,好像天下已经再度归一,四海安定了。

第二十八章 欲知今雨

    “才大而好用机权,善笼络朝士。”【明史李三才传】

    初平三年十二月初六。

    经过大半年的时间,中间遇到无数波折、每每让人如履薄冰的使臣团,终于从关东安然返回至长安。从四处战乱、饿殍遍地的关东回到百姓虽仍是面带饥色,但至少安宁而富有生机的关中,这支使团真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刘虞等人到的时候,难得是个少有的晴朗日子,天空灰蒙透着白亮,四野无风,皑皑白雪覆盖了城外的阡陌畎亩。

    在长安城外的长亭,刘虞隔老远就听到迎宾的黄门鼓吹发出的音乐,等来到近处,他忙挑开车帘,见到的竟是数百人列队相迎。英武不凡的兵卫们肃立两旁,司徒马日等人则身着袍服,立在队前。他们身边,还有很多刘虞不认识的、或是早已陌生的卿臣。

    司徒、录尚书事马日缓缓地拨众而出,来到队伍最前面。他穿一袭玄色袍服,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就像是厚雪披在枯瘦的树干上。

    刘虞与赵岐、裴茂等人款款下车,与马日所带的迎接队伍走到一起。

    “虽然是沾了天使的光,但无功之人,如何能受此大礼?实在是愧煞我了。”刘虞对着马日深施一礼,然后他抬头望着对方,只见马日颀长清癯,脸上略带有矜持又礼貌的笑意,端的是一副儒雅之相。

    只是刘虞却未曾从马日身上看出丝毫能臣应有的干练与精明,这让他心里略微有些失望,朝廷的宰辅,竟是这样子的么……

    马日与赵岐等人打了招呼后,看到了刘虞,凑上前热情地说道:“刘伯安,你来得正是时侯。如今天子亲理万机、朝廷励精为治,将一洗宿弊、大有作为。上有明君,下有贤臣,如今你我同朝为官,是该携手共商国事了!”

    这时,对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令刘虞心头一跳。

    然后马日挺直腰背,朗声说道:“诸君入城后稍作歇息,沐浴更衣,一会宫中自会有人前来邀迎陛下在温室殿要设宴款待诸君。”

    马日挥手叫来了内谒者令李坚,吩咐他开始宣诏,内容是封太仆赵岐为都亭侯、拜侍御史裴茂为谒者仆射,以嘉有功。

    这些诏书大都是颁给赵岐、裴茂这些使臣的,与刘虞这些人没有关系,但按规矩,他们依然得稽首听诏。

    冗长的仪式过后,马日又看向刘虞,温言道:“仪节如此,此间过后,你我再一絮阔别!”

    “诺、诺。”刘虞小心的应付着马日的热情,好在马日浅尝辄止的说完这些话后,便不再刻意的去接近他。刘虞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初来乍到,实在不宜在弄清局势前随便掺和。

    只是这马日的言语与热情实在是太过反常,让他不得不对此留心警惕。

    一旁的赵岐也在随后靠近刘虞,和颜悦色的说道:“马翁叔向来待人和善,博达仁厚,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伯安久在外职,鲜少入朝,不熟悉此人秉性也在情理之中,还请勿怪就是。”

    赵岐是马日的姑父,二者本来关系冷淡。由于在罢黜王允的那场政变风波中,马日曾出手搭救过赵岐的侄子赵戬,投桃报李之下,赵岐与马日关系迅速回暖,并且代表关西士人与另一名帝师桓典分庭抗礼。

    有了赵岐这话,似乎为马日适才的行为解了围,刘虞也点头认同了对方的这个说辞。赵岐在士林中的名望远大于他,刘虞不得不颔首微笑,一事尊重:“赵公的侄子如今何在?”

    一直呵呵笑着的赵岐忽然沉下了脸色,他压着嗓子说道:“早已辞官随往并州了,刘公若是有意,烦请照料一二。”

    “喔。”刘虞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没有如赵岐所愿给出任何承诺,只随口敷衍道:“应是如此,应是如此!”

    众人打宣平门入城,刘虞走在队伍前列,时不时的与若干熟悉又陌生的卿臣说些应付的话,他自打入仕以来,除了短时间做过宗正以外,其余的时候都是在地方打转。

    这一次入朝,他本是满怀期待,欲有所作为的,可如今……刘虞只觉心里沉甸甸的,他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丝忧虑不由得浮上眉间。

    司马朗和司马懿、赵威孙等人跟在队伍的最后方,司马朗听闻来迎接的是颇有清名的马日,起初也是兴趣盎然的站在人群后头,仔细端详着这位在传闻中曾参与定策诛董、主持罢黜王允等一系列政争风波的司徒所持之仪态神色。

    没想到在乍看了几眼后,司马朗清楚的发现马日无论样貌、举止、还是仪态,都与他心中所想的大相径庭。

    众人奉诏高呼之际,他悄然转过身去,对司马懿不以为然地小声说道:

    “干臣如此,也难怪天子威权益重。”

    “阿兄这么简单就能做出评定了?”司马懿眉头一扬,笑起问道。

    司马朗摇了摇头,与司马懿两人回到车驾上,车辆开始缓缓行驶,在庞大的队伍中随从入城。对司马懿刚才的问询,他又想起马日的举动,不由得说道:“刘公固然是一时能臣,可马公也犯不着如此亲近,有失分寸。”

    “殊知这不是马公的深谋虑计?”司马懿少有智略,论才计,绝不输于成年人。尤其是对于分析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通过细枝末节从而察觉出深层次的东西,更是无比精通。他此刻想了想,忽然说道:“兴许是有什么事,让这位如芒在背,不得不先行笼络刘公,以壮声势。”

    “自盐铁大论之后,朝廷一直都很平静。”司马朗仔细回想了一下司马防给他的信件,并没有发现什么朝廷近来出了什么大事:“莫非,这事出自省中、或是尚书台,甚至连阿翁都不知道?”

    为了保证私密,司马朗用‘省中’来代指皇帝,他想的是,除非是皇帝以及那几个录尚书事的宰辅之间发生了什么要事,未有外传,不然他父亲司马防贵为执金吾,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这事司马朗想反了,让马日急切的需要笼络刘虞的事并不是发生于朝廷内部,而是发生在外部。

    “我明白了。”司马懿轻松地笑了,像是解决了一个疑难:“这事出在我们身上。”

第二十九章 虑周藻密

    “良工苦心为远别,天机要眇潜得之。”【次韵苏子瞻赠李伯时】

    温室殿内,皇帝在听了李坚的汇报后,第一句话便是:“刘公果然深孚人望啊。”

    黄门侍郎韦端急忙上前说道:“刘公德行昭著,仁厚宽大,在他入城之前,臣就听说有人已准备好了前往结交。”

    皇帝面色不改,一边喝着穆顺递上来的热茶,一边向韦端说道:“哦?都有哪些人?”

    “京兆尹崔公、城门校尉种公……”韦端小心的看着皇帝,报上了两个名字,说:“不过依臣浅见,彼等不过是倾慕刘公声名,寄望于结交而已。”

    刘虞身为宗室,虽然在地域上属于关东人,但在政治立场上却不属于任何一方,更没有参与过任何一次党争。这么多年来,除了入朝当过一次宗正,其余的从政时光都耗费在地方上。

    这样一个实干型官员,名实兼备的纯臣,如今一朝得受皇帝重用,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各方争相笼络的焦点。马日在城门下的试探只是一个开始,等刘虞在明年开春正式赴任并州之前,这段时间里肯定还会有更多人与他接触。不仅如此,恐怕在并州当地,都会有人主动接近刘虞。

    韦端此刻只是担心皇帝会因为马日这一着,对其心生疑虑,所以连忙将两个关东士人扯了出来分担压力。

    “刘公许久未有入朝,让他们去亲近、联络情谊倒也无妨,这也不是什么做不得的事。”皇帝相信刘虞的操守,毕竟他既是宗室、又发生过袁绍的那档子事后,自然会愈加谨慎小心,恪守本分,不会那么轻易的表明站队。

    说完这话,皇帝放下茶碗,又沉默了好大一会,便随口说道:“你在我身边待了也有半年了,你是什么样的品行、为人,我都看在眼里。朝廷大政,什么是最紧要的,什么是我最看重的,想必你也清楚明白。等开春之后,我就拜你为武都太守,助钟繇治理雍州,如何?”

    韦端心中一激灵,武都郡地处雍州最南端、西北方是羌胡横行、屡生叛乱的陇西、东南方则与汉中、益州毗邻,是一处至关紧要的地方。今后朝廷无论是南下汉中还是怀柔羌胡,都需要一个稳定的武都郡给予相应的配合与支持。

    虽然此地氐羌滋盛,管起来十分棘手,但只要办好了,何愁无途进身?皇帝将这个位置交给他,显然是对他寄予了厚望,而且这也有将他调离中央,予以保全的意思眼看朝廷这云谲波诡的局势,韦端若是不想牵扯进去,此时不退,还待何时?

    韦端抢步上前,伏身稽首,假意谦虚道:“臣实庸鄙,无足奖进,不求见用,只期随侍御前,何以能牧守一方?遭此特擢?”

    皇帝虽然不是很看得上马日的能耐,但对于他手下这一批关西士人的操行还是很满意的,几个月的观察下来,他知道韦端属于可以笼络、培养的一员。此外,韦端在历史上担任凉州牧期间颇有政绩、广受当地士人拥戴,这回让他去治理武都郡,正好物尽其用。

    至于韦端今后的立场,皇帝倒不是很怀疑,毕竟对方的长子韦康天天跟在自己身边,次子韦诞不日也要入秘书监,今后韦端应该仰赖谁的权力、靠谁才能光大家门,一目了然。

    皇帝笑了笑,对韦端的谦辞不以为然,说道:“朝廷甄拔任命,向来是首重‘德’与‘能’,我用人选才,从未失错,对于你也是一样。这次授予郡守,你当力奋行,切不可庸碌玩忽,倒让人说我识人不明。”

    韦端这才放下心来,说道:“既然陛下谓臣可施,那愚臣只好誓轻躯命,不敢负陛下矜遇之厚。”

    皇帝却没容他再往下说,又对韦端说道:“就这样吧,你去将荀君请来。”

    “臣谨诺。”

    侍中荀攸刚一进门,正准备稽首行礼,便听皇帝在席上招呼道:“这么冷的天,私底下就不用行这些缛礼了,来近前坐。”

    一般的臣子是不能坐得离皇帝太近,比如韦端,就只能离皇帝稍远的地方问答回奏。如果偶尔一次被许近御前,那将会视为莫大的荣誉,正如当初皇帝第一次试探杨琦,许他坐在床榻上一样。

    荀攸等人却不一样,皇帝对他、以及贾诩、王斌等人无不是准许坐于近前左右。时间久了,就连荀攸本人都逐渐习以为常,倒不觉得是什么破格之赏了。

    “听说外间很热闹啊。”皇帝看着荀攸在身边坐下,复又说道:“宴饮准备得如何?”

    荀攸刚才奉命前往探看路寝的宴饮布置,此时回禀道:“少府与太官令等人都已安排妥当,陛下要求的茶饮也已备好,只等时辰一到,便可传唤诸公入席。”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看向荀攸,说道:“侍中秩比二千石,可谓高官厚禄,荀君又有大才,整日却做这些琐事,真是委屈你了。”

    荀攸冷不丁的一怔,他忽然想起当日贾诩说的那句话‘总会有人去做’,这不得不让他揣测皇帝这句话的用心。

    还未来得及答话,皇帝好像只是随口一说似得,复又提起别的事了:“使臣的事已经了结,而关东仍旧屡生战乱,许多地方别说郡守、县令,就连一州刺史都没有。我有意从朝廷选派大臣各赴地方,以安养生民,不知道荀君可有什么好人选?”

    荀攸看了皇帝一眼,在见到皇帝温和认真的神情,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面上故作迟疑道:“选人任事,这是尚书台诸公的职权,臣不敢擅专。”

    皇帝注视着荀攸,鼓励道:“荀君是我的股肱,没有什么是说不得的。各地守令久缺暂署不知凡几,荀君就拣些要紧的说,其余的交由尚书台议论。”

    语意及此,荀攸只好斟酌着字句说道:“正如陛下所见,如今关东二袁并立,其余人等互为结援。朝廷要安养生息,就得制服关东,不使其一方做大。故而依臣浅见,关东唯有青、豫二地,既缺州官,又多纷扰,各方盘结于此,最为紧要。”

第三十章 良工苦心

    “或谓之贤者而不贤;谓之有罪而无罪;皆有迹可见;责有所归;故不敢大为欺罔。”【体要疏】

    “青州前刺史焦和不识军略,遇贼只知祷祈神、耆筮巫祝;其治民也是常爱清谈、不理俗务,以致州郡萧条,屡遭黄巾。”荀攸缓缓说道:“如今焦和已殁,青州为三方所占,一是冀州牧袁绍所置刺史臧洪,占据平原、济南;二是幽州牧公孙瓒所置刺史田楷,占据齐国、乐安;三是朝廷所置北海相孔融。至于东莱诸县,据说为海寇所侵,其余诸地散布黄巾流贼、渠帅难以胜数。”

    “侵占东莱诸县的不是什么海寇,是辽东太守公孙度乘舟越海而来的兵马。”对公孙氏这个汉末盘踞辽东数十年的地头蛇,皇帝脑子里还算有些影响,随口插话道:“据闻东莱诸县被其置为营州,并且私设刺史。这应该是青州除了公孙瓒、袁绍、朝廷以及黄巾的第五方势力。”

    荀攸适才所说的青州局势不是通过赵岐、裴茂等使者的叙述,以及荀等关东亲友的来信中分析得出。即便如此,由于青州东莱位于半岛最东端,道路断绝,再加上战乱不通商旅,以至于就连仅在兖州的荀,也只是知道东莱是被一伙实力强劲的海寇所占,但具体是谁家的旗号,却不得而知。

    没想到这种事情却为皇帝所知,而且看皇帝的语气也不似作伪。荀攸不由对此心生疑窦,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了贾诩,但旋即又否认了这个猜测,平准监才设立多久?能铺展整个关中已是极限,哪能把耳目伸到遥远的青州去?

    思来想去也没能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荀攸又不好直接去问,只得在心里如是想着:‘兴许是陛下除了平准监,还有别的渠道得知此事’。

    由此一来,荀攸愈加觉得皇帝的手段深不可测了,他拱了拱手,语气有些由衷:“谨诺,陛下睿鉴,洞观万里。如此大事,臣尚然不知,实在有愧。”

    “青州乃齐鲁故土,也是曾出过孔孟的地方,没想到如今也是久遭兵燹,成了战乱之地。”皇帝没有想到荀攸会因为他随口的一句话而在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顾自叹道:“真是社稷之不幸。”

    “唯,愚臣浅见,治民先治乱、保境先安境。”荀攸说道:“眼下青州亟需的,不是治烦理剧的能臣,而是能弭平祸乱的良将。”

    皇帝眼眸一亮:“荀君以为谁适合牧守该处?”

    荀攸这时立即俯首说道,因为他认为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后,会让皇帝心里不悦。毕竟此人跟王允有莫大的交情:“卫将军吕布。”

    皇帝果然面色一变,他本以为荀攸会提出曹操或者刘备这样的人物。

    虽然他不知道曹操现在还有没有‘征西将军’的志向,但敢肯定对方现在一定没有‘魏武帝’的野心。眼下对方正处于忠臣与贼子之间的摇摆时期,若是能提前拉拢,说不得能少一个劲敌,多一个能臣。

    至于刘备就更不用说了,他眼下的实力根本滋生不了他的野心,只要朝廷抛出了橄榄枝,给他名正言顺的地盘,他不会不接。

    所以皇帝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借助曹操与刘备这两个历史上的枭雄来制衡二袁,让刘备做青州刺史什么的,可没想到荀攸跟自己想的不一样,怎么会

    “怎么会是吕布?”

    荀攸敏锐的瞧见了皇帝的脸色变化,不过他既然说了,显然有他不一样的想法:“吕布壮猛善战,勇而少谋,正是一时之选。陛下若权且任之,必能代朝廷左右青州局势。”

    “武勇?”皇帝一边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一边冷笑道:“当初李、郭汜拥兵造反,他领兵在新丰与之交战,结果溃众而逃。这且算了,他结果连长安都没回,直接间道去投了袁术,这样贪生怕死的人……”

    皇帝忽然顿住,没再往下说。

    让吕布赴任青州,确实是作为搅屎棍的最佳人选,只是吕布的身份太敏感,不仅曾与王允交往过密,供其门下奔走;而且还有在危难之际,弃天子安危于不顾,擅自逃亡的劣迹。

    这样一个败逃罪臣、未被清算的王允党羽的核心成员,朝廷不予追究则罢,反倒还要给他授职?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理由,恐怕当初借罢黜王允而上位的马日、杨氏等人都不会乐意接受,况且这也有可能被人解读成是皇帝释放的政治信号,反倒会在朝廷内部生出其他的变化……

    荀攸一点就透,马上接话道:“臣以为,吕布虽有诸多恶劣情事,但只要任用的当,未必不能成朝廷助力。譬如这次裴茂等人囿于邺城,各方声援,吕布当时正在河内张杨处,也与张杨一同陈情立场。期间更是亲自带兵千人,护送种辑至朝歌,如此至少可见其人还是勤于王事的。”

    皇帝略微抬头,朗声道:“邀迎使臣,那是大势所趋,他为了将功补过,不得不如此罢了。至于有多少是出乎忠义,那就尚未可知了。”

    荀攸眼中精光一转,咬咬嘴唇,垂首说道:“唯。”

    皇帝想着一笑,忽然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张杨、耿祉、赵威孙这些人都在此事中出过力、立过功。朝廷自然要量功赐赏,吕布既然也参与此事,那边功过相抵吧至于拔擢他去青州,荀君以为,给他个什么位置才好?”

    荀攸丝毫未曾感到压力,在旁沉吟道:“听闻北海国黄巾尤为猖獗,国相孔融虽然颇有政声,但不识军事,屡为黄巾所破。于此,朝廷不妨调其入朝,改授他官,另拜吕布为北海相。”

    “好。”皇帝坐得久了,在席上稍微挪了一下身子,现在他似乎有些摸清了荀攸的立场,别看对方虽然为马日所征辟,但根子里依然是与关东士人走得近。

    征召颇有声望的孔融入朝,授王允的旧部吕布以重任,甚至还有随同赵岐等人一起入朝的那批人……

    皇帝忽然能理解以马日为首的关西士人,近来为何那么如临大敌,觉得有危机感了……

第三十一章 端策拂茵

    “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汉书贾谊传】

    当然,如今的朝局依然还在皇帝的掌握之中,所以他并不担心势力的此长彼消,会给他的权势带来多大的影响与削弱。而且出于个人的利益来讲,眼下这个局面也正是他所乐于见到的。

    他斟酌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先征孔融入朝为议郎,等诏对之后,再量才施用。至于卫将军吕布,彼有过在前,又有功在后,念在朝廷正处用人之际,中台以诏书削一半食邑,另以戒书斥之即可。此外,再改任其为安汉将军、守北海相。”

    从秩中二千石的卫将军降到秩二千石的国相,又削减了食邑,勉强可以看作是贬谪,这样吕布战败而逃的处置也有了,朝廷面子上也说过得去。

    何况‘守’就是守官,也就是暂时试用的意思,如果不能胜任北海相,则会被撤职。皇帝的最终决议,无疑是与荀攸最初的设想有所不同,但荀攸也不能说什么,只唯唯称是。

    皇帝含笑点头,借着方才的话题说道:“二袁并立关东,看似雄于一时,其实这些年为了侵并实力,没少得罪旁人。这些人位卑职轻,忠于王室,只是暂时无法出头罢了。如果朝廷能给他们这个机会,必能成长起来与袁氏抗衡。”

    他倾其上身,对荀攸虚心问道:“荀君以为东平相曹操如何?”

    曹操?荀攸立时从这句话里联系到了荀,他不敢多说,保守的说道:“略有所闻,只知道此人曾领兵打败青州黄巾,武功赫赫,在兖州一地颇为威势。”

    皇帝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但旋即也立即明了,荀攸这么谨慎主要是还是担心自己跟荀的关系,会让他生出疑心,毕竟伴君如伴虎,谁也不知道君王对一个人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颍川荀氏,世出人杰。袁绍幕府中的荀谌、曹操手下的荀,都与你有血亲。”皇帝挥手止住了荀攸要说话自辩的势头,他有意借此机会宽解对方,以免荀攸心里常存着这根刺,妨碍了君臣关系,倒显得他这个皇帝不够大方:“正所谓‘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只要心属汉臣,勤于王事,无论是在朝、还是在地方,我都不会因此而心生嫌隙。”

    荀攸听了,立即拜伏道:“陛下宽宏,不以人罪事,真乃明主。臣既奉职于陛下,自当忧心王事。臣必对彼等晓以忠义,说其弃职来投于陛下。”

    皇帝听了心里叫好,但挖别人墙角的事又透着不那么光明正大,因此刻意压抑了笑容,不言声算作默认。

    荀攸略一思索,便知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于是及时补救道:“只是彼等皆臣从父,身为晚辈,臣亦不能严词强求,如若不成,还请陛下宽宥。”

    皇帝知道这个时代的士族很少会把全部身家放在一人身上,最著名的诸葛亮、诸葛瑾兄弟就是典型的例子。更何况各为其主,他们能选择依附,肯定有属于自己的考量和想法。

    荀攸这么说只是聊表慰藉,最后能不能来人,皇帝也没有放在心上。除非是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征辟,可这么做就没了转圜的余地。虽然汉代拒不受征的例子很多,但真这么搞,不仅是皇帝的面子,就连朝廷好不容易树立的威严也会受影响。

    “此事不可强求,再说了,天下贤才虽多,我有荀君一人足矣。”

    这话让荀攸大受感动,他立即移席,对皇帝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稽首大礼,无不诚服的说道:“愚臣才智鄙薄,至微至陋,何以能受陛下此语!”

    “你且起来。”皇帝趁热打铁,亲自走上前去将荀攸扶起:“我平生最不喜有人妄自尊大,也不喜有人妄自菲薄。方今天下大乱,正是你等智士劳心之时,我能得与荀君谋事,天下何忧其不平!”

    荀攸抬起头时,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臣敢不为陛下竭尽智忠,以定天下!”

    皇帝将荀攸扶到席上,又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等荀攸趁此缓过心神,方才说道:“这次赵公、裴茂等人出使关东,以节征辟、举荐了大批关东士子;除此之外,还有大量自荐于朝的年轻贤士,各地州郡派送上计的干吏。朝廷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得一一妥善安置,不知荀君对此有何方略?”

    荀攸冷静下来后,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那种从容干练,他拱手说道:“以往州郡推举俊彦,都要接受公府策试,策试内容为明经、明律、治剧三科,加上茂才,是为察举四科。陛下设太学新制,更定五科,故而臣浅见,不如在往例的基础上更添新规,以太学五科进行策试,量才施用。”

    对荀攸给出的意见,皇帝都觉得满意合宜,不过这些人大都来自关东,他们入朝以后必然会壮大黄琬的声势,让关东士人在朝堂的话语权愈重这也是马日倍感危机,急于拉拢刘虞的缘故。

    眼下朝廷局势经过几次风波,终于形成三足鼎立的均衡态势。皇帝高高在上,其余的没有任何一方能单独抵抗皇帝的意志,至于联合,关西与关东本来就有畛域之别,尤其是在皇帝驯服董承之后,更是难上加难。

    而且皇帝正打算在明年的时候开始新一轮的改革,需要的是在现行的官僚体制内补充新鲜血液,用一批干练的官吏替他推行新政,而不是一批只知道伏阙上书说这也不可那也不可的庸蠹。

    但这话却不能抬到明面上说,即便皇帝与荀攸的关系已经到了互表赤诚的地步,彼此之间的立场问题还是得注意的。皇帝一边思量着,心里有了主意,徐徐说道:“我预备在太学五科之外,另设旁科,名叫‘吏治’科,今后各地州郡举荐的良吏,都要先到吏治科进修,学习朝廷大政、体悟上意,进修合格后,方可迁职录官。”

    皇帝的口气不像是和荀攸商量,反倒是想定了的旨意。

第三十二章 燕戒与者

    “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礼记乐记】

    荀攸在听了皇帝的解释后,逐渐明白了其中深意,今后但凡荐举上来的能吏,无不要接受、学习、并深入领会朝廷大政与皇帝施政的方针意图,只有这样才能认真贯彻执行,保证上行下效,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加强所升迁的官员与朝廷、皇帝之间的联系。

    此固然是一时良计,可其他人会同意么?且不说那些摩拳擦掌,就等着将这些随行入朝的关东士人安插到各个部门的关东大臣。就说那些关东士人自己都不会接受,他们千里迢迢的赶过来就为了求个一官半职,一展胸中抱负与才华,结果未有官身则罢,反倒还要去学习?放之往前四百年,大汉也找不出这样的成例!

    荀攸知道皇帝一定会有办法让这些人就范,就像是当初太学招生过后,将明经科超额的学子强制调剂到其余几科一样。只要不是大是大非、涉及到根本利益的问题,朝廷已经没有人能够真正阻拦皇帝的意愿了。

    陛辞了皇帝之后,荀攸冒着寒风前往路寝殿筹备天子招待宾客大臣的宴饮,完成最后的入席仪式。

    宴饮并不真的如皇帝口中所说的那般是‘琐事’,荀攸也没有将此视为屈才,恰恰相反,他深觉与有荣焉,并认为皇帝将天子宴饮的事交代给他,是对他的一种重视。

    古时重礼,尤其是跟天子有关的任何事情,都逃不开‘礼’这个字。宴饮也是一样,天子召开的宴饮绝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请客吃饭那么简单,而是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和象征意义。

    自西周迄秦汉,天子王公招待宾客卿士,有飨、食、燕三礼,飨、食二礼行于宗庙,燕礼则行于路寝。虽然如今置办的是最次等的燕礼,但这毕竟是朝廷自从孝灵皇帝驾崩后,三四年间第一次由天子召开的宴饮。

    此外据说这次燕礼只是一个预演,皇帝还要在元旦大朝之后,举办大飨,那可才是真正的天子大宴。故而这次非得要将其办成办好不可,并且要在关东各州派来的使者面前好生展示朝廷的气度。

    燕礼举行前,要有侍臣作为燕礼之宾,主持宴饮的一应事务。并且要去‘戒与者’,也就是就是去告知、迎接被邀请的人。

    荀攸作为这次燕礼的负责人,深感责任重大。所幸有太常赵温、以及其属下太宰令、大予乐令为其分担具体的琐事,不然的话,荀攸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置办天子燕礼。

    风风火火的忙完一通后,荀攸好容易得着空,在一旁路寝西厢寻了个空席休憩。这时有人打开门朝里探了探身,见到荀攸后,恭谨的说道:“荀君。”

    “是孙令啊,快快请进。”荀攸伸手招呼着,笑说道:“本想躲个懒,没料到却被你寻见了。”

    来者正是太宰丞孙笃,掌宰工鼎俎馔具之物,每逢大宴都需要太宰出面参与筹备。

    才刚一进来,孙笃便忍不住皱起眉头,说道:“这西厢怎么不生炭火?荀君受凉了怎么办?”

    他又望向门外忙忙碌碌的声影,出声埋怨道:“这些人真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来人啊!”

    “不、不。”荀攸连忙阻止道:“一会就到时辰了,眼下正是忙的时候,孙丞还是不要驱使他们做旁的事了。”

    好在孙笃也只是做个样子,态度表到了就行,他笼着袖子,两手悄悄在袖子里握着取暖,嘴上说道:“还是荀君明达事理,又善于治事。这次陛下交代燕礼,若不是有荀君在一旁调派,我等还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子。”

    荀攸略微抬头正眼瞧了此人一眼,浅笑道:“膳宰可都将食馔饮器都备好了?”

    “都依礼制安排到路寝殿东,只等良辰一到便可开始。”孙笃答道:“此外,陛下特意要求的茶,也一并备好了。”

    荀攸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见荀攸不肯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孙笃勉强笑着,强扯话题道:“今时不同往日,谁也想不到在半年前朝廷还是人皆惶恐不安,担忧汉室至此倾颓,可自打陛下亲政过后,就立即一扫阴霾,四方贡献朝使,还复太平了。”

    对方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了半天,荀攸不由觉得好笑,他直截了当的问道:“孙丞,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啊、让荀君见笑了,笃确实有个不情之请。”孙笃身材瘦小,留着山羊胡,眯缝着的眼睛里偶尔透出一丝狡黠的光,他笑了笑,说道:“在下有个远亲,三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只得依附于兄嫂。此人曾在太学受业,博览精通,也有名士称赞其才……”

    荀攸听了默然不语,半晌,方才说道:“可是要我荐举他?”

    “喏。”孙笃很快答了一声,又不着痕迹的看了荀攸一眼:“这事倒也不难办,那人本身就是极有才华的,我也不敢劳请荀君将此人上荐国家。这次赵公等人出使归来,不是在关东荐举、征辟了大批士子么?在下想着,不然将我那远亲归入此列,留待公府策试?”

    “他叫什么名字?”

    孙笃以为荀攸松了口,立即说道:“他叫孙资,字彦龙。”

    荀攸仰脸吁了口气,缓缓说道:“称赞他的那位名士,如今在太原可还好?”

    孙笃脸色一变,迟疑的说道:“荀君这话是、何意?”

    荀攸自然知道孙笃的用意,不言声的漠然看向孙笃,对方举荐内亲是假,借此试探是真。

    孙笃是并州太原人,本来是专司帝后饮食的太官令,虽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却依然被王允的事情牵连,遭到免职。后来幸而拜入黄琬门下,这才再度为官,只是他不能再做负责皇帝饮食的太官令了,所以只好降职做二百石的太宰丞。

    王允余党在当初那场风波之中大部分被清除殆尽,只有极少的如孙笃这样的边缘人物凭借着黄琬的照拂,才得以苟且下来。如今突然冒出来接近荀攸,显然是关心那些被征辟荐举入朝的关东士人今后的去向,以及皇帝对这批人的看法。

    如果仅仅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第三十三章 疑窦丛生

    “其贼狡黠,更当设谋。”【生经】

    为孙资求仕进、借此探知皇帝会如何启用那批新晋的关东士人,这是出于黄琬等人的授意。而再更深远一点细究,那就是对荀攸个人的算计,是出于王允的授意。

    孙资在太学受业的时候,很有才气,这个荀攸也曾有过耳闻,而当时称赞过他的人之中,正有他的同乡王允。

    事情想到这里就明白了,如果荀攸荐举了孙资,等若是将他与王允间接产生了联系。而王允一定是想在背后做些什么事,所以才试图拉拢荀攸,希望荀攸在皇帝跟前作掩饰。

    王允都已罢免还乡,再无起复之望了,还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在这之中,黄琬知不知道王允的打算?如果黄琬知道,那么杨氏的立场呢?当初罢黜王允的时候,杨氏可没少出力。如果黄琬不知道,或是杨氏被人故意蒙在鼓里了……

    荀攸越想越是冷汗涔涔,他几乎都能预见在不久的将来朝廷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一个不好,就连杨氏都有灭顶之灾。

    他不愿再与多重身份、又别有用心的孙笃继续交谈下去了,荀攸再足智多谋,也不敢牵扯进这种事里去。幸好他早早看清了这背后的算计,要不然他这次就真被拐上贼船了。

    孙笃镇了镇心神,很快反应过来,说道:“荀君多虑了,这纯粹是在下私事,只想给我那远亲寻个仕进……却不知……”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荀攸一眼,复又问道:“荀君突然提及太原的那位,是何用意?”

    “只是想提醒孙丞,凡事需当慎行。”荀攸此时也不再假以温辞,冷冷言道:“孙丞本也是六百石令官,经过一次贬黜后,好不容易起复,理应不忘前车之鉴。”

    孙笃一愣,旋即怒说:“荀君这是……”

    这时候忽然来了几个黄门,正好给荀攸解了围,那几个黄门中间一个正是内谒者令李坚。

    李坚看也没看孙笃一眼,对着荀攸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容,和气的说道:“荀君可让人好找!刚才荀君走后不久,国家便让中台拟写诏书,这会子吩咐奴婢来宣诏。”

    孙笃立即收敛怒容,回身看向李坚,荀攸同时也不再与孙笃进行口舌之争,移席拜伏。

    “制诏侍中攸:卿操守淳厚,心怀社稷,能为人所不能为。今加攸平尚书事,参与机务,次录尚书事以下。望卿束身自修,谨言慎行,上尊天子之德,下敬臣子之节。”

    平尚书事!

    ‘平’即评议,是参与谋议的意思。加此职衔者,可以参与评议论决尚书政事,为机密要职。两汉以来,多加于侍中、黄门侍郎之类的中朝官等皇帝的心腹近臣,地位虽逊于领、录尚书事的外朝公卿,但实质权力却没什么区别。

    李坚的到来不仅是给荀攸解了围,反倒让荀攸陷入了另一个震撼当中,他知道皇帝对他的重视程度远超绝大多数臣子,可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将犹如相权的平尚书事加给他。

    突如其来的恩赏没有冲昏荀攸的头脑,他冷静地结果诏书,看着李坚,眼神带着探询之色。

    李坚会意,笑嘻嘻地开口道:“除了荀君,还有侍中杨公也得此嘉赏,陛下身边六位侍中,今日唯有杨公与荀君荣膺懋赏,圣誊非凡。奴婢得以追侍天子左右,蒙恩传诏,也是与有荣焉!”

    杨琦也加了平尚书事?这样再算上尚书仆射杨瓒,弘农杨氏可是一下子出了两个相啊。

    荀攸不经意的看向一旁的孙笃,发觉对方也是一脸诧异,眼底悄然掠过一丝凝重。荀攸看到这里,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看来杨氏也被人蒙在了鼓里,事情也不算太糟。

    如今就看皇帝知不知道这个事了……

    此时的皇帝已换好了正式的衮服,当他冒着风雪走出温室的时候,天空已经阴沉沉一片了。更鼓声透过层层宫墙从远处隐隐传来,更增加了四周的宁静。

    “这天黑得越来越快了。”皇帝皱着眉望向阴郁的天空。

    穆顺在一边陪笑道:“可不是么,每到冬日里,天色就黑得快,还不到旁晚就得掌灯。”

    奉车都尉刘璋就在丹墀下候着,远远见皇帝与穆顺一行人打着仪仗下来,忙上前几步对皇帝稽首道:“奉车都尉臣璋叩见陛下!”

    皇帝伫立原地,看了被风雪吹得瑟瑟发抖的刘璋一眼。皇帝打算在明年的时候对汉中动兵,在那时候,作为益州牧刘焉留在朝中的几个儿子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只是现在不是跟刘璋说话的时候,皇帝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而后由穆帅扶持着走进銮驾。

    初平三年十二月初六。

    未央宫,路寝殿。

    天子燕礼。

    卿大夫有聘而来,与之燕三,牡劳使臣,燕礼是也。

    皇帝走进灯烛辉煌的路寝殿,在正中榻席上坐了,这才气定神闲的点了点头。

    此时正好是夜漏未尽七刻,殿上‘铛’!‘铛’!‘铛’!响起一连串悠长清脆的钟磬之声。

    这是大予乐令与乐府官员指挥的曲调。

    陛下乌压压站着一群或玄或绛、或梁冠或武冠的臣工,他听到这宛如发号施令的曲调,顿时抖擞起精神,像呆滞的木偶焕发出了生机与活力。

    队伍井然有序的分为数列,以司徒马日、司空黄琬等三公为首的卿、将、大夫等鱼贯踏上台阶,长长的队列缓缓走进未央宫最大的建筑物。各郡国藩王使臣、州郡遣送的朝使紧随其后,最后方才是以匈奴左贤王去卑为主的番邦使者。

    皇帝端坐在高台御座之上,背北面南,放眼看着底下乌泱泱站满整座路寝的众多臣子,殿内钟磬礼乐止歇,他胸口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豪情壮志。

    荀攸作为燕礼之宾,站在御座下,悄悄打量了皇帝一眼。皇帝面容沉静,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年人独有的自信与朝气,坚定的目光看向底下的臣子,像是在看某一人,又像是谁也不在他眼里。

    这样一个皇帝在荀攸眼中仿佛没有什么是对方做不到的,无论有什么在背后算计,在皇帝面前,都将是徒劳无功。荀攸在得知孙笃以及预见将要来临的凛冬之后,他像是被皇帝的气度所鼓舞,突然无比自信了起来。

    荀攸鼓足一口气高声唱赞:“皇帝为君兴”

第三十四章 旅酬算爵

    “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礼记燕义】

    在人山人海中,司马朗与司马懿两人跟在赵威孙的后头,站在队伍的最末尾处。他们是属于保护使臣顺利南行的有功之臣,被特许参加燕礼,只不过他们的位置几乎排在最后,在他们后面垫底的是匈奴左贤王去卑、还有部分亲近朝廷、试图求些赏赐过冬的羌人部落派来的使者。

    司马懿忍不住憋足一口气,后面的胡人似乎来的时候没洗干净,身上仍然散发着一股沉闷的异味。这味道顿时削减了些让他自打进未央宫后对皇室油然而生的一股敬畏,他小心踮着脚,往自己身前无数个头戴梁冠、武冠,以及从冠下露出来的或黑或白的后脑勺张望着。

    他尽力张望着,然而他连自己这一列队伍中最前面一排人是谁都看不清。

    “仲达,不要看了。”司马朗站在司马懿的旁边,他身子比寻常人还要高大些许,恭恭敬敬的站立在人群中,橙黄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像是个文人陶俑。他嘴唇微微嚅动着,不仔细看很难发觉是他在说话:“这是未央宫。”

    无论是历史上那个窃夺权柄的司马宣王,还是如今在高耸矗立的路寝殿下显得格外渺小的少年,司马懿从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就他本人来说,他也同样不认为安分守己会给一个人带来多大的成就。

    “阿兄。”司马懿总算不再踮脚了,他面带微笑看向兄长:“你说阿翁是在第几列?”

    司马朗沉默了会,方才低声说道:“阿翁贵为执金吾,当在九卿之列。”

    “我也是如此想的。”司马懿这时已规规矩矩的站好,目光沉静的看着脚下的青石方砖,眼底流露出一丝歆羡与炙热。

    他喃喃道,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这座默默矗立四百年的古老殿宇,少年在此刻给自己立下了可能需要耗费一生去追寻的志愿与誓言:“有朝一日我也要站在那个位置,不、我还要站得更前面!”

    这个时候,在这种庄重的场合,上至皇帝下至臣子,谁也不能有任何失礼之举显露出来。所幸此时的谒者与御史们不再注意底下的细小变化,也没有人注意到未央宫的雄伟壮丽、以及臣子集会的排场深深刺激到了一个名叫司马懿的少年,并给他的心灵造成了足够的震撼,甚至影响到了将来。

    深阔高大的路寝殿中遥遥传出一声嘹响,紧接着便是一阵钟罄齐奏,数名嗓音洪亮的谒者立于宫门前,他们的声音联合起来,虽然不见得所有人都能听清,但这声响却有力的贯彻整个路寝殿前的广场上:

    “皇帝为君兴”

    路寝殿内外,众人无不向他们御座之上的天子稽首拜伏,虔诚的在地上低下了头颅、伏下了身躯。

    “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殿内燃着各式各样的青铜灯、四个角落里安放着的铜炉散发着烘烘热气、精巧的博山炉徐徐燃起馥郁的龙脑香。明亮的烛光与和煦的温度,还有衣服锦绣的宫人宦官们,将这座风雨沧桑的老殿装点得焕然一新。

    旁人甫一走进,只顾着沉迷于眼前的金碧辉煌、却无人注意到粉饰漆涂的栋梁墙壁内部,早已腐朽败坏到根子里去了。

    群臣依次入席,在这种所有汉臣都以为此生再难见到的盛会上,人们的心里都很激动,是故也很难保持安静。

    在秩序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之后,小黄门穆顺撤去了遮挡御容的帘子,特意让所有人都能直接看清皇帝俊秀的样貌。

    朝中的公卿倒不觉得如何,只看了一眼便很自觉的移开了目光。这次特许直视皇帝,与其说是给所有人的恩典,倒不如说是特意给关东来使们看的,目的就是让他们好好看清眼前的皇帝是天下正统、彻底击破今上非孝灵皇帝子的传闻。

    坐在中间靠后位置上的许攸、王必、娄圭、赵昱等各州朝使们,有的曾入朝受职,比如赵昱,虽没见过今上但至少见过孝灵皇帝的样子;有的与袁绍等公府名门相交,比如许攸,就曾参与过从宦官手中夺回天子的行动,近距离的见过皇帝。

    这些人、以及在他们身后的部分郡国上计吏们,在看到皇帝之后,有的人沉着脸,暗自惊叹于皇帝从容不迫的气度、有的人默默颔首,目光陷入沉思、有的人则是激动地合不拢嘴,兴奋看着样貌酷似孝灵皇帝,被关中各地传为中兴之主的天子。

    这时候,皇帝开口说话了,路寝殿在修建之初就被良工巧匠设计出了特殊的扩音构造,能让皇帝略显稚嫩的嗓音清晰的传递到任何一个角落:“朝廷迁播以来,政乱时难,纲维不立。幸赖国有大臣,奸佞授首,关中安定。今当以安民休息为己任,诸君乃朝廷股肱,当力奋发,莫重朕之不德。”

    话音刚落,本该安静的人群开始有了新的一拨骚动,许多人轮番站了起来,正式开了燕礼。

    燕礼的仪节跟飨、食二礼比起来非常简约,以饮酒为主,虽然有干肉折俎,但是没有饭。具体的仪式总结来说就是臣子向天子祝酒行礼之后,天子再还之以爵,意在尽宾主之欢。

    所以在刚一开始,底下的臣子们就以公、卿等秩品分批次上前去灌……敬天子酒。先是三公、再是二千石的卿臣、然后就是散秩大夫、各地朝使、归化的异族酋长等。一轮过后,君臣之间即可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皇帝这副身躯是第一回喝酒,又是连续被臣子敬献了几次,头脑早已有些晕眩了。好在有专门在一旁监督饮酒的酒监,不至于让君臣喝醉,闹出笑话来。

    所以皇帝的意识还很清醒,他手中持着酒爵,目光锐利的看着底下畅饮的大臣们。这些人无不展露灿烂的笑颜,互相把酒言欢,气氛十分融洽。

    若是不明就里的外人看到这里,一定会认为大汉朝的诸公个个光明磊落、胸怀豁达,他们将会彼此毫无嫌隙的共同辅佐天子,开一代太平盛世。

    可真的是这样么?

    皇帝右手拿起酒爵凑到嘴边,左手拢袖遮住半张面庞,不屑的笑了,而后轻轻抿了一口酒。

第三十五章 务以政宽

    “凡圣人见祸福也,亦揆端推类,原始见终。”【论衡实知】

    出宫后,司马家的两兄弟与父亲同载一车,返回在长安的宅邸。

    司马防面带微醺,但是在摇晃的车上,他也依然挺直着腰背,无论是鬓发、衣襟还是冠冕,都整理得一丝不苟。即使在宴会这样的场所,司马防也时时刻刻保持着士大夫的威仪,无论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无论是对僚属,还是对亲朋,他都是刻意摆出一副严厉耿直的模样。

    因为这个时代提倡有节义、刚直、敢于强项的臣子士人。自汉以来,这样的臣子数不胜数,而且都有很不错的声名,放眼当朝,杨琦与黄琬都是这样的臣子,也都是以此闻名于世。

    就像明朝的臣子以受廷仗为荣一样,此时的臣子同样是仗着‘秉性如此’的理由面数皇帝的种种过失,由于君权衰微、士人势力强大,汉末的皇帝连廷仗都不敢,徒然给人做陪衬,让人享誉耿直刚介之名。

    可现如今不一样了,且不说皇帝勤学修德,不近女色、不爱财货、不喜声乐,很少让人抓住错处。就说那几次为人诟病的大政,比如清丈上林,马日等朝臣就曾‘刚介’了一把,结果呢?马日内惭成疾,侵占上林的大小数十家豪强被尽皆抄没。

    在之后的几次风波中,皇帝虽然没有再开杀戒,但他逐渐狠辣的手段与日益增长的威权,让除了杨琦、桓典等几个秉性确实刚直的臣子以外,大部分投机取巧的臣子再也不敢装强项,比如司马防。

    司马防精明事故,他知道该如何给自己以及自己的宗族做最好的包装定位、也知道如何根据局势的变化对自己的形象进行微调,虽然他依然在人们面前表现的刚直耿介,但在皇帝身边,除了恪守臣子的贞节、态度不卑不亢以外,他一句硬话都不敢跟皇帝顶撞。

    车内的两兄弟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自家父亲的变化,依然认为司马还是那个对谁都是一副正直的卫道士模样。

    “你们也都见到天子了,陛下他……你们以为是什么样的?”司马防微闭着眼,缓缓说道。

    纵然是性格最沉稳的司马朗此时也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苦笑着与司马懿对视一眼,他们俩能参加燕礼,混一爵酒喝就算不错了,哪里有资格上前为天子祝酒?

    不说天子的容貌,就连天子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这让他们怎么评价?

    “怎么?”司马防霍然张目,显现出从未在皇帝面前表露过的严厉神态:“为何都不说话?”

    兄弟几个都很惧怕这个严父,司马懿也不例外。

    见司马朗一直语塞,司马懿索性瞎说一气道:“素闻天子仁敏爱士,有威可畏,有仪可象。今日一见,果然进止雍容,言语肯綮,不失为命世之主。”

    司马防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伸手指了下司马懿说道:“仲达此言深得我意,这也是为何我要尔等兄弟将宗族尽迁于长安的缘故。有明天子在上,汉室再兴,不日可待,那些尚看不清局势、还暗算阴谋的,无疑是螳臂挡车辙,不自量力而已。”

    他明显是有些醉了,两兄弟在一旁顺从的应和着,一左一右的将司马防扶下了车。

    “伯达。”司马防入门后,坐下的第一句话便是嘱咐司马朗:“我已为你求得官职,等过年之后,你便随刘公去并州,担任晋阳令。”

    “啊?”司马朗猝不及防的应了一声,接着他又觉得失礼,趁着司马防还没反应过来,赶忙说道:“谨诺。”

    “为政以宽,这四个字不仅要牢记在心,还要付之亲践。”司马防有些醉意,没有注意到这点细节,他盯着眼前的长子说道:“如此可保你无进身之忧,治下太平,切记、切记!”

    晋阳不仅是太原郡的郡治,更是并州的治所,刺史、郡守、县令都挤在一个城里。他这个晋阳令不仅要治民、还要调理羌汉关系、更要随时应付上官,工作比一般的县令要繁重得多。

    司马朗头一次出仕就是这个位置,心里满怀期待,却又有些忐忑:“小子以前只是读书,从未熟悉过此等烦剧,恐怕会有负阿翁所望。”

    “你担忧什么?”司马防理所当然的说道:“人家王凌与你一般大,都能整厉威严,将长安治理得路无盗贼,百姓安居,人皆叹服其能。你是我河内司马氏未来的梁柱,以你的才智,自当不输于他这个‘小王公’。”

    说起了王凌,司马防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嘿’的笑了一声,也不说话。

    “并州情势较关中复杂,晋阳的情况虽说比长安要好,但确实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司马懿悄悄打量了眼但笑不语的司马防,在一旁伺机说道:“阿翁所言‘为政以宽’四字,未免太过微言大义,何不说详尽些?阿兄一旦去了晋阳,也好有的放矢。”

    司马防如鹰隼般的眼睛深深的盯看着司马懿,直看得对方心里发毛,这才悠悠说道:“刘公能有今日,靠的就是宽厚二字。但凡上官用人任人,无不以与己性趣相投为首要,刘公亦是如此。只要伯达能与刘公契交,别的事,也就不用再多做考虑了。”

    “阿翁,这别的事,是指什么?”司马懿敏锐的捕捉到司马防话语里流露的信息,好奇的问道。

    “司徒今日在城门下与刘公言笑,殷勤备至,你可都看到了?”司马防没有答话,反问道。

    司马懿执礼甚恭,点头答说:“看到了,小子以为,应该与这次随行入朝的士人有关。”

    “这些士人有些是弃职逃离的官吏,冀图重回朝廷;有些则是赵公、种辑等人出使关东时就地举荐的茂才,但鲜有例外,这些人大都是关东人。”司马防沉声说道:“这些人一旦入朝为官,即便量才施用,也足以让颓丧已久的司空黄公等人势力再度壮大。司徒马公等人为此忧虑,想抢先拉拢声望卓著的刘公,也在情理之中。”

    当初声援裴茂出邺城,除了董承与朱的军事威慑以外,以关西人、度辽将军耿祉与关东人、监黎阳营谒者赵威孙为首的两方合作,也是促成袁绍礼送裴茂的一大缘由。

    朝廷各方少有的同仇敌忾,连成一气的支持、而不是反对皇帝的这次军事行动,必然有各自的利益诉求。比如此次随行入朝的关东士人对黄琬等人势力的助长,比如即将授任卫尉的扶风人耿祉,这些可以说是皇帝对他们出力的回报。

    这些东西司马懿大都能根据时事揣测出来,但这又跟自己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司马防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冷笑着答道:“你若以为就朝中这些人想结交刘公,那可就错了。”

第三十六章 热汤沃雪

    “闻君汤井至,潇洒憩郊林。拂曙携清赏,披云觏绿岑。”【奉酬韦祭酒见贻之作】

    皇帝早已疲惫不堪,他向来看重个人仪态,从不在大臣跟前打呵欠的。直到燕礼结束后,群臣散尽,他才在穆顺这些亲近黄门身前禁不住大大身欠了一下,些许眼泪被挤了出来,湿润了干涩的眼睛。

    甫一出来,皇帝便被凉彻的空气激了一下,顿觉精神大振。他冲四下一看,说道:“什么时候下的雪?”

    李坚就守在门口,忙赔笑说道:“下了有将近半个时辰了。”

    雪落无声,四野寂静,未央宫前殿在落雪中静静地矗立,黛色的瓦片、朱红的栏杆全被覆上了一层薄雪,就连刚停在阶下的銮驾车盖上也都被染成了一片白色。

    黑漆漆的夜空中,白色的雪花在灯光火把的照耀下格外显眼,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皇帝静静地站在路寝殿门前的平台上,默然无声的看着眼前融入夜色中的未央宫,由于被白雪覆盖而再度显现轮廓出来。

    “陛下。”小黄门穆顺轻轻打了个寒颤,转身去过一件大氅披在皇帝身上:“这外头太冷,陛下可别站太久,小心着了冻。”

    他复又说道:“若是国家还有兴致,不如先回寝殿,在窗边一边烤火一边赏雪,如何?”

    “不必了,大半夜一个人赏雪也怪寂寞的。”皇帝回过神来,对穆顺笑道。

    穆顺向来擅长投其所好,此时跟着说道:“不然奴婢去承明庐看看,为陛下唤侍中、黄门侍郎过来,陪陛下说话解闷?”

    这倒是个好主意,当初他也曾在半夜里失眠,于是诏射坚、潘勖两人说话,顺带借此得知了处于朝堂边缘的臣子对当时蔡邕是否该赦的看法。如今射坚已被他拜为汉阳太守,去辅佐钟繇治理雍州;潘勖也从尚书郎转任太学仆射,替皇帝管理太学事务、监察舆论。

    当初与之夜话的臣子无不都成了朝廷重臣,皇帝有心再循往例,从微末之官中拔几个得力的人才上来,于是随口问道:“那你先去问问承明庐都有些……”

    他忽然顿住了,好奇的看着穆顺旁边一人手里托着的食盒。

    “这里头盛的什么?”

    皇帝身边永远都会跟着一批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比如茶壶、扇子,甚至还有唾壶、溺壶等物。这些人才是皇帝身边最近的人,一开始就连侍中都是给皇帝执虎子的。

    长时间下来,皇帝对身边什么位置站什么人、手上该拿着什么东西,大致都熟悉一点。以前他从未见过身边还有拿食盒的,心里顿时起疑,是故有此一问。

    穆顺一愣,旋即说道:“这是伏贵人托人送来的热汤,说是给陛下解酒喝。”

    皇帝后宫人员稀少,偌大的掖庭只有一后二贵人,皇后年轻有威仪,治下颇有手段,前朝又有车骑将军董承为其助势,宫里没人敢小觑她,就连皇帝的亲信宦官穆顺都要敬她三分。而宋贵人虽然不是皇后,但自始至终都为皇帝所宠爱,所以谁也不敢招惹她。

    唯独伏贵人,虽然脾气跟皇帝很相似,待人也是温和宽仁,宫里的一般都很尊重她,但也仅仅只是尊重而已。论宠爱,她比不上宋贵人;论权势,她比不上董皇后,在未央宫,脾气再好又如何?

    穆顺打心里不看好软脾气的伏贵人,而且皇帝平时也没有对伏贵人做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举动,于是穆顺便断然的认为伏贵人今后也就这样了,所以丝毫没有浪费时间精力去奉承讨好的意思。

    “伏寿?她还没安寝?”皇帝追问道。

    穆顺不知道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讪讪的回道:“唯,这热汤才送来不久,贵人想必尚未安寝。”

    “那就去鸳鸾殿,她既然没睡,正好寻她一同看雪。”

    穆顺心里一惊,赶忙给皇帝张罗着摆驾,又交代一名中黄门提前跑去交代伏贵人,这才服侍着皇帝登上车,驶出路寝,由宫道向北,逶迤前往掖庭鸳鸾殿。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劳累了一天的皇帝酒兴未散,才到鸳鸾殿门口便下了乘舆,非得下来走走,让乘舆在后头跟着。自从册立中宫之后,他便很少与伏寿单独相处了,如今那一碗热汤尚未饮下便已暖了心肠,皇帝突然很想她了。

    伏寿早已得到消息,带人在廊下静候许久了,见到皇帝走着过来,她吓了一跳,忙上前迎过去:“这么冷的天,陛下何不乘銮驾过来?冷着了怎么办……”

    话未说完,伏寿便将皇帝引入殿内。在最开始刚迁都长安的时候,董卓四处搜刮敛财,侵吞公府私库,苛待皇室,导致宫内窘迫到连普通宫人的衣服都差点没得穿。

    好在自董卓伏诛后,朝廷抄没了董卓于坞积聚如山的钱谷财帛,不仅充盈了府库,更是极大程度上改善了宋都、伏寿这些掖庭贵人的吃穿用度,直到这个时候她们才算是过上了贵人的生活。

    殿内的兽炉释放着灼热的温度,皇帝一进来便觉得浑身上下热烘烘的。伏寿走在皇帝身后,伸手准备将皇帝披着的大氅解下来,大氅上本就沾了雪,此时一进屋就立时融化成水。

    伏寿顿觉手上大氅冰凉一片,忍不住说道:“这么薄的氅袍?又冷又湿,陛下如何受的?”

    皇帝摆手止住了她,说道:“来时就几步路,其实也没有多冷。”

    伏寿不依不饶:“总归是底下人不细心,等明天我再为陛下缝件厚些的氅袍,不然过些天愈发冷了,陛下的身子可遭不住。”

    “宫里有织室……”皇帝正欲往下说,回头却见伏寿面容带笑,眼神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期盼,他心中一动,改口道:“但织室未必有你的手巧,还是得劳烦你来吧。”

    伏寿脸上的笑容更盛了,满腔柔情如一汪春水乍破寒冰,她笑着应道:“谨喏!前两年宫里困顿,陛下、长公主、还有宋都的冬衣都是我赶制的。今年是看在少府有供应,故而没有去缝制,没料到……还是得由我来。”

    她似乎为总算找到件能一展所长、甚至是能为皇帝做的事而感到欣喜。

    这半年掖庭里几乎人人都有事做,董皇后忙着将椒房打点成真正符合她皇后气派的掖庭正殿,宋都忙着练曲;所有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唯独伏寿了无着落,每日都是去寻宋都消磨时光。

    等到黄昏后她又回到这座鸳鸾殿,坐在窗边等着、盼着皇帝会不会来。一直等到宫门落锁,夜色降临,她才回到妆奁前更衣,然后便开始愁着不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皇帝看着伏寿欢欣雀跃的样子,心里如何忘得了,这些年宫中用度奇缺,宫宦不敬皇室,克扣贪腐,还是伏寿每年给他们作衣。想起当初共度时艰,伏寿在灯下制衣的样子,皇帝心头烘地一热,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最近都还好么?”

第三十七章 教于宗室

    “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论语颜渊】

    伏寿呵呵笑道:“都很好,皇后将椒房的一些废殿都清理出来了,重新打点了一番,比以前更有气派了;宋都的琵琶也弹得越来越精妙,等哪天陛下有空,一定得去听听。”

    “你尽说别人,说说你自己不成么。”皇帝认真的听着,面上带着笑。

    他与伏寿相对坐在榻上,穆顺早已识趣的打开半边窗户,桌案上放着热汤,外间雪地里也摆上了灯,一圈橘黄色的灯光照在地面上,伴随着悠悠落雪,甚有意境。

    伏寿看了看外头的雪,不自然地笑了笑,欠身道:“我在这里什么都好,也没什么可说的……对了,我倒是在宫里听见有关长公主的一件事情。”

    皇帝正低头喝着热汤,此时放下碗,抬眼说道:“什么事?”

    伏寿忙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说长公主过了年就得有十七了,以后不知道要许给一个什么样的郎君,所以有些宫人在对此议论,还举了朝廷里一些尚未婚配的年轻勋贵。”

    皇帝眉头一挑,饶有趣味的问道:“都说了哪些人?”

    “嗯……”伏寿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关心起这种宫人闲话,她平日没有着意去理这些,此时费心思索道:“好像是有说秘书郎杨修、傅干这两人都十七八岁,又是名门望族,正好合适。”

    皇帝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立时低下头去,不让伏寿看到他轻蔑的神情,他边喝汤边说道:“还有吗?”

    伏寿沉吟了一下,复又想起一个人来:“黄门侍郎卫觊,人都说他有姿容,又极有才学,年纪合适,也就家世比不上前两位。”

    “这也合适那也合适,他们是在替我选亲么?”皇帝把碗放了下来,不小心在桌案上磕出了响声,克制了这么久,他还是忍不住在伏寿面前发作了:“穆顺!”

    候在外面的穆顺弯着腰低着头,很快就趋了进来,他偷眼看了下伏寿,又很快伏在地上说道:“奴婢在!”

    “宫里有些人真是闲的发慌,什么话都敢乱说了。”皇帝沉着脸,目光不善的盯看着穆顺:“长公主的婚配大事也是他们这些人能议论的?你明天就和苗祀把这些人都给找出来,每人笞三十,然后全都赶出去!”

    “谨诺!”穆顺答完,便站起身,低着头正要倒退出去。

    “慢着。”伏寿叫住了穆顺,她没想到向来温和宽厚的皇帝会这么发落下人,伏寿不忍心见这些人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被放逐出宫,对皇帝劝道:“这些人漫谈皇室,即便是无心之谈,那也的确该罚。不过这又是笞三十,又是要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时候赶他们出去,岂不是要他们的命么?陛下仁心,不应以言杀人。”

    若真是无心之谈就好了。

    皇帝看了伏寿一眼,任何流言蜚语都不会无缘无故的传播,尤其是在未央宫这个地方。伏寿虽然贤惠宽和,但对于这些事的敏感度还是太低了。

    他很快收敛了怒意,抿了抿嘴,缓言说道:“那好,笞完之后就把人送到作室里去服刑。”

    穆顺诧异的看了下伏寿,没想到对方在皇帝面前能有这么大的说话分量,他很快应了一声,然后下去了。

    作室分为织室、暴室、蚕室、考工室等不同类别,总的来说就是未央宫内的手工作坊里,受罚在此服役的刑徒每日干的都是杂役的活计,与原本的差事没什么差别,就是更辛苦了些。

    伏寿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皇帝说道:“陛下真乃仁德之君。”

    “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皇帝看着伏寿,突然说道:“治国是这样,治下也是如此,太过宽厚,手下人就会轻慢。只有宽严相济,他们才会恪守本分、不敢造次,你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伏寿浅浅的笑了,她以为皇帝纯粹是在告诫她不要对下人太过宽待,丝毫没有意识到皇帝这是特意在传授她驭人之术。

    到了第二天,皇帝心里仍想着宫里的闲言碎语,虽然这些都是别有用心的流言,已经让穆顺着手去查源头了。但刘姜已到了出嫁的年龄,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该给这个唯一的姐姐找个怎样的夫婿,也开始让皇帝上了心。

    于是趁着无事,皇帝特意去了趟刘姜的居所,打算问问刘姜的意见。

    “什么?”刘姜清冷的脸上立时浮现几分惊诧,但这惊异的神色转瞬即逝,她很快恢复了淡漠的语气:“这又是谁在底下乱说话,陛下不将他们处置了,反倒来我这说什么?”

    “这事我已经让穆顺去管了。”皇帝好整以暇的看着刘姜,说道:“但他们说的也没错,皇姐确实该谈论婚事了,不知道皇姐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刘姜目光一抖,心里陡然跳得厉害,她明显有些不知所措,支吾说道:“没来由的,你、你说这些做什么?”

    皇帝难得见到像块冰山似得刘姜脸上出现少有的窘迫神色,他故意用认真的语气说道:“既然皇姐心里没有中意的,那我这个做弟弟的,就亲自为皇姐去张罗这件事吧。”

    “你整日有那么多朝政不做,跑来寻我开心做什么?”刘姜皱起眉头,底气不足的责备道:“这事我自己分寸,暂时还用不着你费心。”

    皇帝没有答话,仍是笑吟吟的盯看着刘姜。

    刘姜有些羞恼、又有些无奈,生硬的撇开这个话题,说道:“与其忙着想这种事,倒不如想想怎么接待诸王派来的小宗。济北王太子刘政的妻妾这些天常入宫来寻我,说是兖州刺史田芬拒绝给济北国提供过冬衣粮,导致济北国上至王室,下至黎庶,今年冬天都在挨冻受饿。”

    这次随赵岐等使臣入朝的,除了关东州郡的使者、上计吏,以及一批或是征辟或是自荐的士子以外,还有各地藩王派来奉章贡献的使者。

    早在孝灵皇帝闹黄巾蛾贼的时候,刘氏的藩王们就屡屡被贼寇侵夺,惨死者甚众,此后更是无复租禄,穷困潦倒,处境比一般的地主豪强都不如。这次说的好听是奉章贡献,其实是看着朝廷再度振作、有那么一丝威权和中兴气象了,特意过来要饭的。

    除了要饭……乞讨封赏以外,还有部分藩国请求皇帝主持公道,其中就有济北王托其太子刘政给皇帝上的劾奏。

    济北王刘鸾看到朝廷以威势逼服袁绍,再度拱手称臣,心里想着田芬也不过是袁绍麾下,如今连袁绍都不敢反抗朝廷,何况一个田芬?所以他这次便急不可耐的派太子刘政来长安,主要还是乞讨封赏过冬,其次就是弹劾田芬。

    皇帝知道这些小宗来朝奉章的用意,他正准备在这两天将众人聚一起,好生谈谈,所以没有急着处理济北王的劾奏。没想到刘政似乎是误以为朝廷有意偏袒田芬,居然走刘姜的门路去了。

    “除了济北王,还有琅邪王的弟弟刘邈,初平元年的时候他就来过一次,那时候你还将他封为阳都侯,拜为九江太守。可他上任不久,袁绍私授的九江太守周昂与袁术手下孙坚交兵作战,把他吓跑了,现在来朝,多半也是为了此事。”刘姜这几天没少接待这些小宗的家眷,对他们的来意大致都了解。

    听刘姜说起这些,皇帝的脸色不由得凝重了起来:“是要尽快接待这些人了。”

第三十八章 宗社攸赖

    “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尚书尧典】

    初平三年十二月初八。

    皇帝在退朝之后,于宣室正式召见济北王太子刘政、东海王次子刘琬、琅邪王弟,阳都侯刘邈等刘氏宗亲;以及在朝为官的旁支,如宗正,逯乡侯刘松、并州刺史,襄贲侯刘虞、左中郎将刘范、治书侍御史刘诞、奉车都尉刘璋等人。

    除此之外,随使臣入朝的一批孝廉、茂才等士子与郡国上计吏中也有些许宗亲。皇帝为表亲亲之义,在经过宗正府的勘合后,特下恩诏,准许这些远房亲戚入宣室会面。

    宣室内,十几位汉室宗亲按血缘亲疏依次落座,坐在最前面的毫无疑问是光武皇帝一脉的藩王小宗,在中间相对而坐的则是刘虞与刘松,再往下则是西汉皇帝的后代,属于出五服的远亲。

    这些远近宗亲在经过一开始的生疏尴尬之后,在皇帝来之前,很快划分为了三个小团体,各自聚在一起促膝长谈、言笑晏晏。

    现任藩王的旁支亲属们难得相聚,互相论资排辈之后,便开始聚在一起叙论各自家国之事。尽管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他们很少、甚至很久没有吃到过的温酒炙肉,他们仍摆起了皇亲的架子,对这些视而不见,用意志抵住了诱惑。

    这不仅是基于王子皇孙的体面,更是拘于宴饮的规矩,在皇帝来之前,谁也不能动箸。所以这些人只能不停的喝水以消饥火,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在与人交谈的间隙,眼神时不时地像刀子一样飞快的从发着热气的炙肉上剜过,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与人清谈。

    血缘亲近的王室成员凑在一起,另一边的刘虞与宗正刘松等朝中为官的宗亲也同样聚在一起说话。

    济北王太子刘政他们之间谈论的无非是各自国内的风情民俗,顺带感慨一下世道艰难,彼此没有什么利益纠葛,说话也坦诚许多,你来我往倒真像个一大家子似得。而刘虞这边则不一样,他们除了是宗室以外,更是朝廷大臣,彼此说话自然要多几分顾忌。

    宗正、逯乡侯刘松年纪约有四、五十岁了,在这个时代,如此年纪的人几乎都是须发花白,鬓角全是皱纹。尤其是他身子单薄,两眼浑浊,样貌比真实年龄还要老上许多。

    刘虞的声望虽然比名不见经传的刘松要大,又曾是对方的前任宗正,但站在对方面前,仍不敢小瞧这个垂垂老者。

    因为他的父亲是孝灵皇帝的老师、前太尉刘宽,刘宽在世时的声望巨隆,甚至与杨赐等人齐名。而刘松作为通儒、名臣的后人,父亲刘宽身后有大批门生故吏作为政治遗产,其本身又有才能,而且还是宗室。寻常人随便满足以上任何一个条件,都能在官场上顺风顺水,仕途一片光明。

    可刘松偏偏全部满足,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所谓物极必反、过犹不及,正是因为有这么多的优势,以至于刘松在继承父亲的爵位后,绝不会有更大的晋升空间,最多只能做到宗正这还是孝灵皇帝报答师恩的缘故。

    刘松是汉高祖十六世孙,按辈分,刘虞还是刘松的叔祖:“很久没能与叔祖一同叙谈了,上一次还是在雒阳的时候吧?叔祖授任幽州,将宗正事务交代于我。当日教导,对我大有裨益,我也一直铭感于心。”

    “这谈何说起?”刘虞不敢托大,摆手谦抑道:“你本来就德行具备,才堪此任,哪里用得着我教导?只是这么些年来,委屈了你才是真的。”

    刘松的白眉轻轻抖动了一下,旋即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乐呵呵的笑道:“难道只有做三公才算是为国效力吗?做县吏同样能修己安民,这说起来也都一样,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能看到朝廷有明天子在上,中兴可待,宗室屡出能臣,我心里就很高兴了。”

    谈及宗室,刘松便笑着往左右看了看,目光中带着期许,又对旁边几个在朝为官的宗室和颜悦色的点了点头。作为晚辈的左中郎将刘范、治书侍御史刘诞等人见了,立即拱手施礼,唯唯称是。

    刘虞转过目光,深沉的看了刘范等三兄弟一眼,忽然问道:“你们近来可有书信通于蜀中?可不要久离父母,连书信问候这点孝道不尽了。”

    “啊?”奉车都尉刘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刘虞误解了自己等人不孝,这要是说出去了,罪名非同小可。他立即老老实实的辩白道:“我等有过书信……”

    话还没说完,行二的治书侍御史刘诞悄然捉住了刘璋垂下的右手,暗中捏了捏,示意他噤口。

    “回禀叔祖。”作为长兄,左中郎将刘范比刘璋要老练的多,他赶紧接过话头:“岁旦就要到了,这些时日,我等兄弟确实思念蜀中父母,也曾给家君传过家书。只可恨米贼张鲁盘踞汉中,阻绝道路,不仅是朝命,就连商旅、信使都不得南下。我等兄弟与家君不通音讯,在心里都很牵挂家君。”

    刘虞注意到了这个刘范背后的小动作,他神色不改,微微颔首,像是接受了这个理由,继续说道:“张鲁在汉中蛊惑百姓,割裂州郡,行迹殊为败坏,等朝廷腾出空来,迟早是要南下动兵的。尔等兄弟若是能与蜀中刘君郎联系,那便是再好不过;如若不能,倒也无妨,只要他认清形势就是了。”

    “唯、唯。”刘范等人赶忙答应了下来,一番交谈下来,尤其是刘虞最后那‘认清形势’四个字,刘璋倒是没有什么,反倒让刘范与刘诞俱是心惊胆战、冷汗直流。

    刘松在一旁看着刘虞摆出长者的架子敲打后辈,也不说话,只在原地笑吟吟地抚摸着颔下长须。

    对方刚才无论是对刘范这些小辈、还是对他,话里话外藏着什么意思,刘松心里其实都明白。只是他打定主意了要恪守中立,不偏不倚这也是他长期屹立朝堂而不倒的自保之道,绝不会为了刘虞几句话而轻松动摇立场。

    至少,现在还不会。

    刘松看了看刘虞、刘范,又抬眼往前看向那些王子皇孙们,他那一片阴翳的双眼,在混沌中很好的隐藏了慑人的精光。

第三十九章 敦叙九族

    “诚骨肉之恩爽而不离,亲亲之义实在敦固,未有义而后其君,仁而遗其亲者也。”【求存问亲戚疏】

    前几排坐的都是王子皇孙、宗亲重臣,而在最后的几排席位上,坐的却是数名血缘又远,官爵又微末的宗亲。

    一名来自幽州的青年坐在末座,身上穿着半旧不新、却很整洁的粗制衣裳,面带好奇的打量着宣室的雕栏画栋,以及坐在最前面的那一群名义上的‘亲戚’们。

    他长得非常清秀,耳廓宽大、耳垂圆润,配上他那饱满的天庭,端的是一副福禄深厚之像。

    青年看向这些人的眼神只有好奇与打量,并无多少艳羡之色。在他看来,那些王孙不过是生的好,算不得什么;至于其他人,要么老矣,要么庸懦……若是给他机会,他日后的成就绝不会比他们差。

    这时候他转过头来,忽然发觉身边一名中年人也同样在好奇地看着他。

    青年稍一愣神,旋即问候道:“在下涿郡刘放,先祖为广阳顷王,未请教阁下?”

    那中年人偷看他人还被对方发现,自觉失礼,歉然答道:“在下广陵刘琬,真是巧了,我家高祖乃广陵靖王,你我俱同出孝武皇帝一系。”

    第一代广阳王刘建的父亲是孝武皇帝第三子燕王刘旦,刘旦与孝武皇帝第四子广陵厉王刘胥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

    两人把各自谱系一一说明,关系算起来还是比较亲密的。

    刘放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语气不急不缓,嘴角间似带着笑,让人不由得亲近:“原来当初与窦公谋诛宦官的刘侍中就是尊先君,想不到还是名臣之后,真是失敬了。”

    他口中的刘侍中名叫刘瑜,延熹末年被太尉杨秉举贤良方正,后征拜议郎。孝灵皇帝登基后,转拜侍中,与窦武谋诛宦官,事败被杀。

    当年宦官势力一手遮天,气焰炽盛,但凡谋诛宦官的无不是一代名臣忠良,逃脱死难的被称为党人。即便身死就义,除了不堕声名以外,其家人也有党人照拂,以后入仕也是一片坦途。

    刘琬正是如此,他在党锢解禁之后,很快就与他父亲当初一样,被杨氏举为贤良方正。

    贤良方正与孝廉、茂才都是朝廷选拔人才的一种方式,但它的不同之处在于,贤良方正多在灾异发生后举行,属于特科。选拔标准是‘能直言极谏者’,以示广开直言之路,匡正帝王过失。

    由于涉及到上天灾异,偶尔连‘有道术之士’都在选拔之列。

    刘琬身受其父所学,擅长图谶、天文、历算之术,加上其人殊有才智,本来是可以得个一官半职的,结果没想到才举方正不久,孝灵皇帝就驾崩了。后来几经大乱,又是废立幼帝,又是迁都移朝,人心惶惶,就连杨氏都尚且自危,谁还会注意到刘琬这个小人物的存在?自然也就无从提拔他了。

    眼下时局安定,黄琬与杨氏等人为了扩大势力,刚准备将刘琬与随行入朝的那批士人一齐荐举为官。正好皇帝召集宗室,叙论天家亲情,于是刘琬便借宗亲的身份参与了进来,冀图能入皇帝的眼。

    “我能有今日,都是仰赖先君遗泽。”刘琬挑眉笑了笑,对刘放谦虚的说道:“足下年才及冠,才貌不凡,又是郡举孝廉,今后自当远胜于我。”

    刘放是涿郡太守温恕知道刘虞即将入朝,特意为朝廷荐举的孝廉,尽管这是出于种种个人目的与缘由,但到底是成全了刘放,让他得以提前走进这片广阔的舞台一展所长。

    此时听得刘琬如此一说,正是自信满满刘放立即拱手回敬一礼,嘴上笑道:“承情之至。”

    话音刚落,他忽然说道:“我忽然记起,这次来的东海王次子,好像与阁下的名讳……”

    “同名同姓。”刘琬爽快的说道:“幸而我家不是出自东海王室这支,不然我就得避讳了。”

    “阁下倒是豁达。”刘放笑容爽朗,带着几分潇洒自若。

    刘琬善识人辨貌,懂相人之术,自打看见刘放的第一眼起,他便知道此子以后定当不凡。所以有心结识,不露痕迹的奉承,很快就让年轻的刘放对其大有好感。

    他们两个之间的交谈不是特例,整个宣室中几乎到处都是这种攀附交情的场景。放在以往,他们根本不敢、甚至没机会这么做,直到如今,在皇帝有意无意的默许之下,所有的刘氏宗亲异常融洽,依照不同的地位、官爵、血缘,结成相识。

    藩王子弟暂且不论,就说是许多像刘放这样的微末宗亲,经过今天这场集会,能让他在今后的朝廷之上,有更加夯实的基础。

    众人又谈了些许时候,只见小黄门穆顺走了进来,终止了他们的谈话,正式宣告皇帝驾临。

    皇帝仪态雍容的从殿外款款走进,跪坐在榻席之上。

    上至王孙、下至旁支,无不离席稽首跪伏,口中整齐的山呼道:“臣等叩见陛下!”

    皇帝没有说话,把右手略微扬起,朝右边幅度极小的一摆。

    谒者种辑随即在一边高唱道:“制曰:起”

    于是众人谢恩,纷纷落座于席。

    皇帝往下各处张望一眼,看着底下大部分人都是衣着朴素,身上无金银之饰,除了礼制必需的朝服以外,几乎跟寻常豪强之家没什么差别。就连刘虞也是如此,不过刘虞是本性简朴,而那些诸王子弟与旁支远亲都是面带菜色,是真的穷。

    “封建藩屏,勤劳王室。是朝廷敦宗亲友爱,希尔代宣风教于地方之意;尔等既承印绶,自当奉章献表,昭于社稷。”皇帝开口说道:“这是高祖皇帝建国以来的成例,今邀诸宗子弟,会于宣室,是表亲亲之义,显天家恩情。”

    这是一句场面话,底下众人无不配合的说道:“臣等谨诺。”

    接下来就是谈正事了,皇帝说道:“济北王太子何在?”

    坐于下首的刘政立即答诺,垂首恭听。

    “你上的劾奏我已见过,你说田芬不予援助,使济北难以越冬,确属详情?”皇帝问道。

    自从孝武皇帝削藩以后,想来只有州郡长官弹劾藩王不法情事,极少有过藩王弹劾州郡长官的。偶尔出现过的几次,那也都是藩王故意惹是生非、或是意图造反,历代皇帝严防宗藩,所以每次都是以藩王落败遭斥而告终。

    这次若不是看在济北国要活不下去了,道理也确实是站在济北王这边,而皇帝又有意振作,压服田芬的靠山袁绍,济北王刘鸾也不会冒此大不韪。

    刘政此时哭诉道:“臣绝无虚言!自青州蛾贼西进兖州,济北国屡当其冲,饱受肆虐。直到一个多月前,才由东平相曹操率兵彻底剿灭,济北国社稷得以独完,全赖曹操之功……”

第四十章 济人利他

    “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也。”【易系辞下】

    堂堂王太子,说话怎么答非所问、语无伦次?

    皇帝问的明明是田芬不给粮草相援的情况是否属实,刘政置若罔闻,去夸曹操做什么?

    刘虞心里不由得对这些王孙感到失望,他往对面看了一眼,发觉刘松正笑着捻须,一副认真的模样,像是在听什么志异故事一样倾听着刘政婆婆妈妈的哭诉。

    他突然明白什么了。

    济北国如果真是穷的揭不开锅了,又哪来的路费与资财供这位王太子千里迢迢的赶赴长安?其背后一定是有人支持,而这番话显然是出于那人的授意。

    皇帝眉头微皱,在听完刘政的絮叨之后,他着即说道:“我听说济北王私下里寻过曹操,可有此事?”

    这话有些往藩王私交臣子的罪名上引了,再联系刘政刚才所言,没准田芬还没处置,自己就先被严惩了。

    刘政脑子还不算太笨,他听出了皇帝语气里的不悦,脸色陡然变得异常苍白,吓得当场说不出话来。

    当年朝廷刚刚迁都长安,琅邪王刘容第一时间便派弟弟刘邈奉章贡献。刘邈身为王弟,在皇帝与诸公面前,同样是盛赞时任东郡太守的曹操忠于王室,有治世之能。也没有人说刘邈结交外臣,反倒是被拜为九江太守,封阳都侯。

    这些事早在刘政来之前就打听清楚了,自己刚才的行为也是有先例可循的,根本犯不上什么忌讳。如今刘邈就在这里,怎么他当年夸得曹操,自己就不能了?

    其实刘政弄错了因果,刘邈被拜官封爵,是因为他作为第一批在朝廷迁都后还赶来朝拜的臣子,董卓为了千金市骨,朝廷为了彰显威权,所以才给他厚赏,而不是因为夸了曹操。

    刘政不清楚其中的前后关系,所以才犯了糊涂。

    皇帝冷哼一声,刚要说话,只见刘政身后一人突然说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东平相于济北城外击败蛾贼,吾王为了越冬钱粮一事,特意延请。谁知东平相言其国内用度亦是不足,未曾借与,还让吾王书予刺史,请刺史筹措。”

    那人不想将这件事越说越歪,并试图将话题重新带回正确的路线上去:“据臣等所知,东郡粮草颇丰,完全可以支应济北,而刺史却置之不理,反倒拨付粮草予臧洪,说是当务是弭平青州之患。可济北国连番大战,国内残破,亟待恢复,刺史不知体恤治下,反倒擅助他郡,臣等殊为不解!”

    当初田芬还是少府的时候由于反对皇帝扩军的主张,在王允的暗中支持下拒绝拨付军需,结果被皇帝调走,拜至兖州。皇帝最初的意思是借刀杀人,打算让曹操重现历史上驱逐刺史的好戏,把田芬处置掉。谁知田芬竟与袁绍手下谋士田丰同出一系,曹操屈居袁氏门下,心里纵然百般不愿,最后还是捏着鼻子奉迎了这尊大佛。

    现在看起来,曹操尽管大致掌握了兖州诸郡,却仍然是对田芬这个正牌刺史如鲠在喉。所以才想暗地里示好济北王室,让其像当初刘邈给曹操说好话一样,为曹操争取相应的权位。

    “你唤作什么名字?”皇帝垂下眼眸,问道。

    “臣下刘广,乃济北国旁宗别子。”那人年纪轻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说话却口齿清晰,毫不怯场,让人不由惊叹。

    “田芬那里,朝廷自有戒书申斥,责其拨付。”皇帝点了点头,对这件事做出了决断:“若仍执意不给,那朝廷必当严办,绝不姑息!”

    刘政闻言一喜,如释重负,伏身谢过。

    他看了看这个叫刘广的旁宗,问道:“依你之见,济北国眼下急务是什么?”

    “自是安养生民,预备耕牛种子,以待来年春耕。”皇帝亲口考校才能,让刘广大为激动,他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侃侃而谈道:“只要适时耕作,劝黎庶务植农桑,流民回归本业,期年即可安定郡国。”

    “好,宗室有此等贤良,当浮一大白。”皇帝双手举起酒爵,先行喝了一口。

    底下众人知道这是宴饮正式开启的信号,无不欣喜的双手拿起酒爵,齐声说道:“臣等谨为陛下贺!”

    诸王宗室想与皇帝拉近关系,其余如刘放这等旁支何尝不是心存此念?皇帝也有意考察这些旁支的能力,作为己用,给了他们表现的机会。一场筵席下来,众人高谈阔论,觥筹交错,端的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家宴景象。

    宴散,皇帝又给诸王宗室、近支旁系赐钱谷布帛各有差,并放出话来,诸王宗室要留到年底,参与岁旦大朝,之后另有赏赐送其归国。

    侍中、平尚书事杨琦与荀攸一左一右扶持着皇帝进入宣室殿后的更衣中室,皇帝站在衣架前,摆手让穆顺退下,示意让杨琦为他解衣。

    照料皇帝是生活起居,这本来就是侍中基本职责,杨琦神色平静的上前,为皇帝脱下繁琐沉重的礼服。

    “彼等宗室,杨公以为如何?”皇帝挺直的站在原地,两手平展,任由杨琦为他解下冠冕,头也不回的说道:“可有什么出色的人物?”

    杨琦为皇帝换下了礼服,又从旁拿起一件宽大舒适的燕居常服来为皇帝穿上,听得皇帝发问,他手中动作不停,嘴上说道:“诸王子弟皆为贵胄,臣不能置评。”

    “不是不能置评,是不值一评。”皇帝穿好了常服,转过身来看向杨琦,两手亲自整了整衣襟。他无不揶揄的说道:“为人所谋而懵懂不知,反倒称颂其能,简直可笑。”

    杨琦伸手为皇帝系完腰带,然后垂首往后退了几步,与一旁沉默的荀攸并排站立,说道:“听闻东平相曹操与兖州从事、别驾等人相善,特以书信相告,暂缓济北之难。济北王心忧其国,得此奥援,对曹操感激备至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走到席上坐好,示意二人也都坐下说话:“那也改不了他愚钝的本性,当初刘邈都不曾这么夸过曹操,瞧他刚才的样子,是给人家当说客么?”

    杨琦干咳一声,说道:“济北王太子这次确实有处置不对的地方,陛下既有亲亲之义,而济北国残破难居,不如在岁旦大朝之后,将其留于长安?”

    “就这么办。”皇帝想了想,说:“让他留在长安也好,其家眷夫人也能时常入宫,与长公主等人叙叙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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