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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一章 牛溲马勃

    “赞杰俊,选贤良,举孝悌。行爵出禄,佐天长养。继修增高,无有隳坏。”【淮南子时则训】

    两人现在都是平尚书事,可以当面直接草拟诏书,事后只需转付尚书台润色加印即可。

    这个权力对于荀攸来说自然是有利无弊,反倒让他的地位水涨船高,权势比以往更加炽手可热。而对于杨琦来说,却是有些喜忧参半了。

    尚书台有自家人仆射杨瓒坐镇,外朝有盟友、录尚书事的司空黄琬替杨氏领头,皇帝身边还有个帝师桓典与杨氏同气连枝。单是这些就足以让人敬畏,何况这还没有算上光禄勋杨彪、五官中郎将杨众、护羌校尉杨儒、太学祭酒杨懿以及秘书郎杨修等一干杨氏亲族。

    杨氏根本就不缺‘平尚书事’的这点权势,恰恰相反,杨琦巴不得没有这个加衔。

    因为这对荀攸来说是恩赏,对他来说,却是捧杀。

    这半年以来,杨氏用的手段与皇帝如出一辙,都是在朝堂寻找代言人或是利益攸关的同盟者,正如皇帝有董承,杨氏也有黄琬。双方都是在背后用利益,驱使这些棋子,替他们站台、打擂。

    之所以迟迟没有推举出一个领头人站在台前,不是因为没有这个重量级的人物,而是杨氏不愿意太过招摇,想与皇帝留下缓和的余地。而且像现在这样低调处事,照样能手掌大权,又何必如马日那般亲身上阵?

    尤其是马日如今被皇帝不断敲打的现状,更是让杨氏不敢出头露面。

    可这一次皇帝毫无预兆的给杨琦加‘平尚书事’的职权,显然是皇帝主动要把杨琦从幕后推出来,使其成为杨氏的领头人。从棋手转变为棋子,中间的差别可就大了。

    故而杨琦在此之后,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了。

    荀攸倒是没有杨氏这般忧谗畏讥的顾虑,他忽然开口说道:“自鲍信死后,济北相一直空悬至今。臣以为,朝廷得遣派国相,赴任济北。”

    皇帝抬眼看向荀攸,他本来是打算借此机会将田芬罢免,直接让曹操上位兖州。这样一来能解决济北国当下的苦难,彰显朝廷的魄力,二来也能用名位笼络曹操,让他与袁绍产生隔阂。

    可现在看济北国上下对曹操感恩戴德的态度,倒是不能让对方因此与济北王室走得太近,虽说不一定会发生那种事,但以防万一还是好的。

    可是既要笼络曹操,又不想曹操与王室走太近,到底该如何把握这个度,让皇帝一时犯了难。

    他顺着荀攸的话往下说道:“荀君有什么看法?”

    荀攸欠身说道:“臣以为,黄门侍郎丁冲足堪此任。”

    “丁冲?”皇帝皱眉说道,疑惑不解的看向荀攸。

    一边的杨琦同样对荀攸抱有惊疑不定的神色,丁冲与曹操交情匪浅,其家族亦与同郡的曹氏互为姻亲。不仅是曹操的母亲,就连他自己的正室都是出自丁氏。

    让这样一个曹氏嫡系赴济北,岂不是要将兖州又一个郡国交到对方手上么?

    如今兖州八郡国,其中东郡、陈留、任城国、东平国等地都以曹操马首是瞻,再加上一个济北国,曹操可以说是在兖州权同州牧,彻底将田芬架空了。

    “羁留该国太子,本就是为了提防济北,济北相亦当是如此,理应代朝廷执纠察之权。”杨琦紧盯着荀攸,缓缓说道:“让丁幼阳去济北,恐怕难有成效。”

    皇帝沉思一会,说道:“你似乎还有别的话?”

    “唯。”荀攸正襟危坐,一拱手从容说道:“陛下其实无需多虑,从曹操这次未曾亲自出面援助济北、反倒暗使州从事出面援助来看,可见其并不想与此等宗亲扯上关系。当初无论是王芬、还是袁绍,在意图谋立之前,都曾私邀过曹操,皆为其严拒。可见曹操对朝廷、对陛下的确是忠心一片。”

    “王芬与袁绍私下游说曹操,应属私密,敢问荀君又是从何得知?”杨琦状若无意的探询道。

    荀攸虽然地出关东,却曾被马日征辟为太尉掾属,彼此有过一段‘君臣’名分,而且他本人也对朝中派系之争敬而远之、置身事外,所以并不像钟繇那般与黄琬等人契交。

    对杨琦的发问,荀攸毫不避讳的交代了他与荀的联系:“家叔正在曹操幕下,有信使随兖州从事王必入京,以此相告。”

    杨琦‘喔’了一声,点了点头,不再搭话。

    荀攸复又说道:“曹操勤于王事,当年讨董,便数他与孙坚表现最为赤诚。此外,陛下也曾说曹操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就当知道趋利避害。”

    皇帝低眸仔细听着,并在心里咀嚼着荀攸的话,良久以后,方才笑着说道:“是这个道理不假,但现在给了‘利’,又如何让他知道‘害’呢?”

    荀攸答道:“东平相非朝廷所授,乃袁绍私置,理当策免。而曹操既有讨董之功,又有剿贼之绩,可拜为将军。如此一赏一黜,皆由上意,是为示之以‘害’。”

    意思是让曹操有刺史之实,而无刺史之名?这样的确便于朝廷掌握,也不至于让他滋生野心、或是拥有足够的名位去接近宗室。

    皇帝沉吟道:“拜曹操为平东将军,督兖州军事。”

    荀攸刚想答诺,只听皇帝接着说道:“曹操手下别部司马荀,改任东平相。”

    他霍然抬头,正好迎上皇帝清澈的目光,荀攸心里一颤,不由将头又低了下去,短促的应道:“臣谨诺!”

    皇帝相信荀对汉室的忠贞,他也相信有荀在曹操身边,能对曹操进行很大程度上的规劝。所以与其强求荀入朝,倒不如让他留在曹操身边,一来可时时对曹操进行矫枉,二来也能借由他与荀攸的关系,打造一条皇帝与曹操之间的沟通渠道。

    想到这里,皇帝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他看了眼杨琦,复又说道:“若说才干,阳都侯与东海王次子、还有济北王室的旁支刘广倒是可堪驱使。刘邈曾为九江太守,这回干脆拜为太原太守,随刘公一同赴并州。而东海王次子刘琬,暂且收为黄门侍郎,以待他用。刘广年纪尚轻,命其入太学治剧科,先读几年书再说。”

    皇帝一一说完任命,荀攸与杨琦纷纷应下,这时只见皇帝继续往下说道:“至于最底下那些宗亲出身的上计吏、孝廉,不若先试守县令……”

    一直唯唯称是的杨琦这时候突然有了异议:“陛下,愚臣浅见,彼等既是宗亲,亦为朝廷之臣。陛下既先有诏旨在先,命此次入朝的孝廉、士子入太学‘吏治’科,便当一以视之,不宜有厚薄之分。”

    那批随赵岐等人而来、被征辟举荐的士人大都是关东籍,一旦入朝,便能立即成为黄琬等人的生力军,会给朝局带来极大的变数。皇帝为了降低影响、加以筛选,同时也是为了进一步改革太学的职能,拿出了‘吏治’科这样的进修班来当做门槛。

    ‘吏治’科的提出,在朝廷里获得了马日的部分赞同,他甚至还提议把董承在河东、上党等地征辟的士子也放入‘吏治’科里,以表示一视同仁。

    与此利益攸关的董承与黄琬等人则表示反对,深受影响的士子更是大为不满,他们尚不清楚情势,毫不克制的大肆评论‘吏治’科的弊端。虽然皇帝眼下还没有特意为此召开内朝集会,正式讨论此事,但外间的舆论已经开始往反对此政的方向倾斜了。

    此时听杨琦这么说,皇帝嘴边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他说道:“虽然建‘吏治’科的诏书早已下发,但我记得黄司空并不赞成这项决议,他想沿袭三公对荐举士子进行策试,以能选官的旧例。”

    杨琦神色平静,直截了当的说道:“那是司空黄公的意思,陛下何故将臣与黄公之论,并为一谈?”

    皇帝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他拊掌称许道:“善,刘放等人虽为宗室,但到底还是朝臣,我理当一视同仁。且让他们随此次赵公等人荐举的士子一同入‘吏治’科,待来年开春,再行拔举任官。”

第四十二章 勉力相付

    “方天地设位之初,类聚群分,以戴其尤能者为之长君。”【回答上】

    长安,宣平里。

    虽为朝廷眼下的第一大族,声势显赫,人才辈出,但杨氏却比扶风马氏要低调谦逊许多。他们在长安的宅第没有选择达官贵人聚居的北阙甲第,而是退求其次,选择了城北的‘宣平之贵里’。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这是杨氏自打西汉的时候就沿袭下来的家风,也是他们安身兴业之道。同样是汉室的顶级大族,他们从不像汝南袁氏那般高调张扬,大肆造势,搞得全天下好像只有他们家才是‘四世三公’、‘高门阀阅’似得。

    真论起底蕴来,本朝才开始发迹的袁氏根本不能跟杨氏相提并论,更不用说那近五百年的传承了。

    杨琦端坐主位,底下依次坐着光禄勋杨彪、五官中郎将杨众、护羌校尉杨儒、太学祭酒杨懿等人,就连作为晚辈的秘书郎杨修都落于末座。

    除了屯驻县的护羌校尉杨儒以外,现今在朝为官的杨氏嫡系尽皆在此了。

    杨琦目光扫视了一遍众人,方才缓缓说道:“陛下新设吏治之科,想来是无可挽回了。”

    众人闻言,皆默然不语,这是一个所有人都预料之中、又不愿接受的结果。

    其实从本质上来说,吏治科无非是将这些士子入仕为官的时间延后,并没有彻底斩断他们入仕的途径。只要这些士子有真才实学,入朝为官是迟早的事,照样会补充关东士人的在朝的势力。

    只要不想做个割据政权,朝廷就一定会引入关东人才以增加实力,并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关西士人在朝中的影响力。这是未来的大势所趋,就连皇帝都难以避免,只能暂时延缓这个进程,争取时间布局,好从容应对而已。

    杨氏并不担心吏治科会阻拦这些士子对关东士人的壮大,恰恰相反,吏治科的出现会更好的筛选出一批优秀的人才,为关东士人所用。

    真正让他们忧心的,却是吏治科本身。

    “吏治就是治吏。”太学祭酒杨懿说道:“此科一开,必成定制,今后但凡荐举征辟,皆入此科,学成得以授官,学不成则原职返乡。至于如何才算学成,皆由陛下裁夺,公府策试沦为空谈,这可是改动朝廷选官用人的大政。”

    “但却是良政。”杨彪沉吟了好半天,方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照我看,这是多此一举。”杨懿说道:“陛下明摆着是不信公府策试、也不信地方荐举。如若不然,何必另行设科?受荐举上来的士人,有几个不是满腹才学、历职郡县?哪里还需去‘吏治’科,听人讲授何以施政、何以治民?”

    城府深沉的五官中郎将杨众难得应和了杨懿的观点,他侧身对杨琦说道:“这话倒也没错,陛下设吏治科就是为了治吏,看来陛下不仅是要将自朝廷遣派臣工入地方为吏的做法形成定制,还要将地方荐举俊才、因能任官的途径也拿在手里。只要这上下两件事都做好了,今后朝廷选人任人,皆在于陛下一心。”

    杨众工于心计,常常能从皇帝的一举一动中揣摩到更深的意图,杨氏其余人无不敬服其能。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大都面露沉思,皆以为然。

    若真按杨众这么说的话,今后各地郡县的功曹、掾属皆由朝廷指派太学生担任这样无疑是削弱了地方豪强的实力,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掌控;而郡县以后举荐的政绩突出的功曹掾属、或是有德才的当地士子,皆要在吏治科学成之后方可授职。

    太学生下放到地方去,又提炼到中央来,如此上下循环,往复数年,皇帝将在无声无息之间,给整个朝廷从上到下进行一场换血。

    光禄勋杨彪心头微震,将这件事细细思量了一遍,缓缓说道:“吏治科所学,皆为朝廷近来施行的大政,如屯田、盐铁。按理说,让彼等熟悉朝廷政令,便于日后施政能上下通达,不至于各行其是,倒也不算坏事。只是”

    他先是公允的评价了一番,然后扫视了众人一眼,复又说道:“就怕这里面会与太学其余五科一般,有所夹带。”

    虽然皇帝几次提及吏治科只是划归太学名下,不在学科之列,但它的学习内容、学成标准、考核方式大抵相同,也皆是出自于皇帝的心意。今后太学与吏治科出来的人才,无不是只有拥护皇帝的政策、与其政见一致的才能任用,长此以往,对他们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吏治科不设博士,只设教习,内容也简单。不比太学五科,至少还有我等置喙的余地……”杨众慢慢盘算着,这句话说到这里,他自己忽然停了下来,问道:“吏治科的教习,陛下可有透露口风,由谁担任?”

    这也不是件难猜的事,吏治科关系紧要,非亲信不得任,皇帝若是不想它受到关东关西任何一方的影响,就只能从既中立又亲近、既与那些士人无关,又有一定影响力的臣子里找。

    于是,杨彪很有把握的说道:“不会有人比北军中候更适合教习吏治了。”

    “王斌?”杨懿毫不客气的说道:“一个从未治过民、理过事的人,要教别人如何治事?岂不可笑?”

    说着他话锋一转,矛头竟隐隐指向了杨琦:“公挺就不应在陛下面前轻易表态,认下此事。若是不然,单凭王斌教习吏治这一项,就足以引发公论,让陛下收回成命,何来无可挽回之说?”

    “还想着公论?”尚书仆射杨瓒在一旁怫然说道:“承明殿的那场公议才过去多久,结果又如何了?如今陛下强势,此政尚无大弊,董承等人又与我等有了隔阂。你还想挟公论以迫上意,真以为王斌是昏聩老朽、不能提刀杀人?”

    杨懿起初任太学祭酒,也是意气风发的想做出一番事业来,结果发觉在太学不能一呼百应,处处受太学仆射潘勖、以及顶头上司太常赵温掣肘。尤其是在皇帝强制实行‘调剂’之法,强行分配五科学子,不许一家独大。

    种种限制,让杨懿举步维艰,大感拘束。

    此时多日积怨一时激发出来,话语里都带着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了:“他敢!士人议论朝政,是将有所裨益于朝廷,若是严行不许,与周厉王又有何分别?”

第四十三章 息怒停瞋

    “凡人之论,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圆而行欲方,能欲多而而事欲鲜。”【淮南子主术训】

    “你慎言。”杨彪看不过去了,在一旁为杨瓒帮腔,说道:“你真是糊涂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见杨彪站到杨瓒那一边,杨懿犹自不平,正欲待说,却被杨众适时给拉住了。

    这时只见杨琦眉头一扬,不悦的说道:“陛下许我‘平尚书事’究竟是何用心,你难道还不知道么?我当时若不如此,如今我就该入尚书台与司徒他们共同理事了。”

    长久以来,杨氏一直避免与马日、甚至是与皇帝正面交锋,那样只会将各自陷入不留余地的死战,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所以除了马日以外,皇帝与杨氏都是在朝廷以代言人的形式彼此争斗。

    这回皇帝突如其来的授杨琦‘平尚书事’,明显是要强行将杨琦作为杨氏的领头人,并将其推到台前与马日等人正面接触。这等若是要棋手下场做棋子,主帅上阵做前锋,一般到了这种时候,要么是大势所趋、要么是迫不得已。

    而杨氏无论是出于外因还是内因,都不想这么早就走上台前。所以杨琦蒙受‘平尚书事’的职权就让他的处境很尴尬,不仅在朝中引人注目,就连在杨氏内部,都隐隐让人产生不快。

    杨琦与杨瓒的祖父是杨震的长子杨牧,杨彪的祖父是杨震的次子杨秉,杨众的祖父是杨震的三子杨奉,杨懿、杨儒则是杨震另外两个庶子的后人。

    按宗法来说,此时的杨氏理当由长房长孙的杨琦、杨瓒为主,但杨氏众人各负才学、各有声名,也没有谁比谁更具有压倒性、让其余人服气的声望,彼此之间共事的时候,总有一股竞争的意味在里头。

    杨氏在朝中到底是隐忍低调、还是积极进取,若是积极进取,又是以谁为主。对于这些关乎杨氏前途的问题,杨氏内部说得上话的几个人都是各抒己见,杨众与杨懿二人倾向于积极进取、敢为人先,而杨琦与杨瓒则选择低调忍让、不与争锋,杨彪则是恪守中立,偶尔和稀泥拉偏架,看似不偏不倚,其实还是有自己的算计。

    内部都难以形成统一的意见,也没有一个具有极大威望的人主持大局,导致杨氏看似人才济济,实则因为互相牵制而损耗了太多的精力。

    杨众出于家族的利益着想,是赞同杨琦能借此机会领头出面的,但出于个人的算计,他却希望能带领杨氏的是自己。所以这也造成了他如今矛盾的心理,说话也有些模棱两可:

    “陛下如今强势敢为,不宜直撄其锋,谦抑点自然仍是上策。”他先是定下一个基调,暂且缓和气氛,然后叹息着说道:“不过一味退缩忍让,寸步不进,也不是个好办法。盐铁的事我等争不过,但太学五科却未必不能一争,如今士子身在杂科,心向明经,不正是子达之功?不正是我等从陛下处争来的默许、让步?”

    杨懿听到杨众对他的付出进行了肯定,面色一喜,目露赞同之色。

    只见杨众又继续说道:“陛下掌权不过半年,却大政迭出,所谓‘年少最怕志骄,为政最忌冒进’。先人之例能传承至今,定然有他的一份道理,既然公府策试任用本无错处,何必擅改其政?这吏治科初看时倒还好,安知以后会不会引发别的祸尤?若是连一个吏治科都伸张不得,那我等就真的有负臣子襄赞辅佐之责了。”

    “文从。”杨琦叫起了杨众的字,忍着心气,好言说道:“吏治科势在必行,我等不能一再拦阻。”

    “我还是那句话,我等可以忍让,但绝不能一味忍让。不可冒进,但也绝对不可不进。”杨众说完,便直起上身,目光与杨琦正视:“尤其是公挺在这件事上,当着陛下的面与黄子琰划清界限,窃以为这么做有失考量。”

    杨琦终于发怒了,他霍然站起说道:“如何失了考量?换做是你,在当时的情境下,应对的未必有我好!”

    “公挺,有话好说,莫要伤了和气。”杨彪在一边安抚着杨琦,又对杨众说道:“当时那些话总不过是一时权宜,真假参半,就连陛下都未必会信。黄子琰为人练达,想必也不会放在心上。这吏治科的事情,陛下已给了我等便宜,再论下去,对彼此都不好。”

    杨众虽然有意借此削弱杨琦在众人面前的威望,但也不得不承认杨彪所言的事实,在当时那种场合下,杨琦的应对已经算得上是很得体了。

    而且皇帝已经先拿出‘平尚书事’来暗示杨氏在此事上妥协,虽然这是带有强迫意味的利益交换,或者说是实质上的威胁。如果杨氏执迷不悟,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就等着皇帝进一步将杨琦推到台前,代表杨氏去与马日、董承等人正面交手。

    这不说符不符合杨氏的整体利益,就杨众个人而言也是不能接受的。

    “朝廷自刘伯安到来以后,局势就屡屡不静,陛下一会召见宗亲、一会又是设立吏治科,谁也摸不清上意究竟是作何想。也不知陛下到底是针对谁,若真是要对付我等,却不至于如此。”杨众重重的叹了口气,对杨琦拱手说道:“陛下施恩于公挺,无外乎是要看我等的反应,只要踏错一步,后果难料。就眼下这副局势,还是以静制动、坐观其变的好。”

    杨琦心中默然一叹,作为名义上的领头人,他实在不愿在内部引起阋墙之忧,只得尽量安抚内部的情绪。闻言颔首,脸上表情渐转缓和,他慢慢坐下,看着杨众说道:“不错,越当此时,就越不能着急。”

    话说到这个地步,杨众也不再继续为难,歉然道:“适才情急之下,有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杨琦点了点头,不在追究,彼此保持和气。

    他转头对杨懿说道:“吏治科毕竟设在太学,你时不时地,也该去看望一二。王斌虽然未有治民的经历,但陛下定然会对他面授机宜,我等若是能提早窥知,也能有所裨益。”

第四十四章 欲荐州郡

    “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乎。”【闲居赋】

    初平三年十二月初十。

    京兆尹,长安。

    行至雒阳,又过函谷,直到长安,杜畿才将自己的后母安置在京兆同族家中。

    杜畿是京兆杜陵人,曾为县令、郡功曹等职,董卓乱政时潜逃荆州。听说朝廷再度安定,赵岐出使关东,特意带着后母与一干乡人返乡,并希望重新入仕为官。

    见到后母,后母笑容满面,口口声声对杜畿说道:“你这位同族杜伯琼,儒雅谦让,恭顺有礼,侍候我非常得体。等吾儿何时为官出仕,必当回报于他才是。”

    杜畿少时亡父,继母对他十分严厉,但杜畿仍恭顺侍奉,故而以孝闻名于世。如今杜畿长成,年轻有为,其继母对他的态度自然而然的温和了许多,而杜畿仍是孝敬如故。

    听到后母的夸赞与叮嘱,杜畿唯唯诺诺的应了下来,然后又告别后母,走到前堂,与这间宅邸的主人杜骘相对而坐。

    杜骘,字伯琼,京兆长安人,与家在杜陵的杜畿同出一系。他是大儒刘宽的门生,曾在河东郡的蒲子县任令长,后因河东战乱,故借口老病还家。

    不等杜畿开口,满头白发的杜骘便笑着说道:“伯侯,这两年来你避难荆州,虽得一时之安,却错失了朝廷多件大事!眼下复得返归,今后为官受任,大可一展生平抱负,光耀我杜氏门楣。”

    “杜公……”杜畿一时语噎,似乎有难言之隐。

    “不知伯侯将受何职?以伯侯之才,无论是一地郡守还是卿府令长,都能做出一番事业来!”杜骘手抚长须,呵呵笑道,并没有发现杜畿为难的神色。

    “实不相瞒,我到如今尚不知该授何职……”杜畿迟疑着说道:“恐怕,得要等一段时间去了。”

    “这是何故?”杜骘笑容一滞,奇道。

    杜畿说道:“据说是这次受荐举的士人多不识近来朝政,陛下担心他们授职之后会,因此产生窒碍。若是不明朝政施行的用意,甚至是误解、错施,都于国不利。所以陛下在太学新设吏治科,要我等先去研习屯田、盐铁等政令,策试之后方可授官。”

    说着,杜畿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递给杜骘:“这便是尚书台下发的凭据,让我岁旦之后就去太学。”

    杜骘接过那封凭据,眼神极快的扫视完,脸上的笑容不由淡了几许:“意思是说,若策试不过,便不能授官?”

    “正是如此没错。”杜畿说完,复往杜骘脸上看了几眼。

    杜骘皱起眉头,有些不高兴的说道:“国家何故不信臣下?这吏治科只会让上下离心,君疑臣能,朝廷诸公难道就未曾谏阻么?”

    任何信息的传播都需要时间,越靠近信息源头就越早得知,越早得知就越好让人提前布局,尤其是朝廷大政。

    靠近权力中心的人比如杨氏、马日等人在皇帝做出决议的几个时辰后,就能知晓此事,并及时做出应对。而稍后一点的臣子如崔烈、钟繇等人则需要在第二天甚至第三天才能由前者得知情况,边缘地带的臣子则以此类推。至于政策的实施对象,在得到此事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他们的影响力也极为有限。

    杜骘离开官场太久了,以往的同僚、同门大都已不在朝廷,是故对这类消息如果不是主动去探听,反应一般都很迟钝。此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政策早就已经在多方博弈之后决定下来,就等着实行了。

    “听说司空黄公为此抗辩过,然后却不了了之,如今看样子已经是坐实了。”杜畿略一沉吟,道:“吏治科时间也不长,若是学得快,明年三四月间即可策试。以我多年来在郡县治民理案的经历,想必也不难通过,到时候说不得还能讨得一个好的等第。”

    杜骘心头一动,他现在老弱多病,族中子弟都不成器,早已无复起之念。再加上当初董承在上林清查土地,他们长安杜氏也因此元气大损,所以他如今非常迫切的需要族中有个出色的人物替他支撑门面。

    原本的意思是想资助杜畿,毕竟杜畿的名声、才能、资历等各方面都不差,虽说是杜陵人,与他并非嫡亲,但也算是同出一系。杜骘这些天来一直在照顾杜畿母子,希望如今的滴水之恩,能得到对方今后的涌泉相报。

    此时知道杜畿入仕要经过这么多程序,他本来有些失望,不过听得杜畿这么一说,又很快反应过来,面上仍是笑道:“这倒无妨,左右不过耽误些时日罢了。这些天你大可在此住下,你我同宗,在此不要将自己当客人。”

    杜畿不敢接这个话,他当年趁乱南逃,家中田宅尽失、奴仆散尽,可谓是一无所有。此时不得不仰赖亲戚相助,寄人篱下,又哪里敢真的把自己当主人看。

    暂时安抚好了杜畿之后,杜骘不敢耽搁,立即轻车赶往宗正刘松的府邸,结果却被告知刘松不在家。无奈之下,他只得又去董承府里找董凤,他二人彼此都是长安本地豪强,又曾同在刘宽门下就学,情谊深厚。

    虽然他心里对于董凤投奔董承有些不齿,但好在没有划清界限、断绝往来。此事关乎他们杜氏今后的存续,杜骘不得不屈身折节的寻董凤,看看这件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吏治科这个事已经定下了,就不会再有收回成命这一说。伯琼,你别再想什么上疏谏阻的主意,这个没用。”董凤开头就是这么一句话,彻底断了杜骘最后一丝侥幸之心。

    杜骘定了定神,复又说道:“那、可还有别的法子能想?既不用入吏治科,又能授职任官。”

    “怎么?你信不过你家那位的才干?”董凤不由奇道。

    “诶!”杜骘重重的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啊,杜伯侯虽然理案治民有一手,但他做事谁也信不过,就信自己。说得好听是胸怀锦绣,自有主张,说得不好听则是刚愎倔强。一旦遇见能力比他差的上官,或是州府下发的公文他瞧不上眼,他便理也不会理……”

    “伯琼。”董凤及时打住说道:“朝廷的政令,无不出自中台及诸公之手,就连陛下都不曾挑出错处,你家那同宗也敢指摘?”

    杜骘说道:“屯田、盐铁无不是精心筹划的大政,他哪能挑出纰漏来。我担心的是……吏治科的教习。”

    王斌没有一天治民的经验,他的能力确实值得质疑。只不过谁让他是皇帝的亲舅父,即便底下有许多人不情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不然的话连吏治科都进不去,更遑论朝廷授官了。

    董凤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说道:“你是担心,他进了吏治科后,会瞧不上……他?”

    杜骘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说道:“也不是担心他瞧不上,他这人也算知道好歹,不会做那样的事。我就担心他会因此不听人劝,在吏治科白白蹉跎时日。”

    在吏治科策试不合格的,要么是打回原籍,要么是继续重修,极大的制约了关东士人与董承试图扩张势力的举动。

    董承近来也在为此事苦恼,他在河东、上党等地征辟了不少士子,就准备这次上表朝廷授官。没料到皇帝设了个吏治科,把他们全给弄进去了,非得要策试通过了才许录官。

    眼下上意难违,众人只得想别的法子,比如在吏治科正式开班之前,先以公府、郡县的名义征辟为官。这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做法,虽然不用让那些士子去什么吏治科进行筛选,但无疑是要跟皇帝唱对台戏,所以谁都有这个心思,但谁都不敢第一个出头。

    董凤这回看着杜骘,不由想起了杜畿的家望,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既能卖杜骘一个人情,又能为董承解忧,而且说不定能替董承坑对头黄琬一把。

    “你看,这样行不行……”

第四十五章 千里之堤

    “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菜根谭】

    于是到了第二天,杜骘又过来寻杜畿,说:“我已为你打听好了,有不少人说自己年纪太大、或是自矜名节,不屑、也不愿去吏治科跟那些太学生一样领受教导。所以这些人都四处投剌,寻求门路,以期得到荐举,直接受官。”

    “还有这种事?”杜畿惊讶于杜骘在长安探听消息的能力,同时也是惊讶于这个消息:“可诏书已下,彼等即便另寻门路,也不见得有人会违诏。”

    “就连理案都要参考《春秋》决狱,一味的因循成规,岂不是法家之道?”杜骘拿出前辈的姿态来对杜畿传授经验,得意洋洋的说道:“这种事总有人情可讲,也定会有所变通,不然我为你疏通疏通,让你去试一试?如今朝廷要在各地派官,能早些入仕,兴许能比后来人得一个好些的官职……”

    杜畿的先祖杜周曾就是秉持法家之义,从酷吏起家,杜骘只想着劝其早些入仕,一时竟忘了杜氏的创业之祖。

    “依杜公看,此事当找谁的门路?”杜畿忍着心头不悦,沉声问道。

    杜骘为此事考虑过很久,对此早有准备,他捋须笑道:“何不寻京兆尹崔公?其叔、其兄皆从乃祖伯度公习字,两家情谊尚在,应当能征辟你做功曹。”

    他口中的伯度公指的是有名的书法家杜操,尤善章草,深得同样擅长草书的孝章皇帝喜爱,曾任齐国相。在他老年的时候,崔烈的从父崔瑗与从兄崔皆先后拜在杜操门下,学习草书。

    杜操正是杜畿的祖辈,他可以说是与崔氏有一段师生的情谊。

    不过这都已过去好几十年了,崔瑗与崔父子两人早已过世,崔烈肯不肯为此对杜畿伸出援手,尚未可知。

    杜畿心里对杜骘口中‘两家情谊尚在’的话抱有万分的质疑与不信,他没有直接点明这样会让对方难堪,也容易让对方觉得自己不识好歹。

    “实在有劳杜公为此费心,在下承情之至。”杜畿先是感谢道,然后又提出拒绝的理由:“只不过,在下以为,崔公能有如今,徒仗其声名而已,好比宦仕之家门前所立的阀阅,除了彰功显德以外,毫无用处。崔公在朝又没有根基,跟着他,倒不如去寻别人。”

    尽管对方说的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杜骘仍有些不高兴,他拉下脸说道:“即便如此,崔公也是一时名士,就连司空黄公都对其尊敬有加。其手下管着京畿重地,权责深重,你要还能寻到比崔公更好的?”

    他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难道是京兆韦氏?听闻韦休甫即将莅任武都太守,而武都又少豪族,手下功曹、主簿等职必然是缺人的……不过韦氏与杜氏交情不深,而且武都可不比京兆,韦休甫的声名也不如崔公这等名士。”

    杜畿心里哂笑不已,不善理政,只知空谈,连京兆重地都托付给底下的长安令王凌去做、还花五百万过三公瘾的‘名士’……跟这种人结成‘君臣之义’,并在他手底下当功曹,杜畿还不如拉下面子去年轻他十岁的王凌手下当掾吏。

    当然,杜畿性子虽傲,但这种话可讲不得,他干咳一声,回答道:“不知少府张公如何?”

    “你家还曾与张少府结交?”

    少府张昶是最早一批支持皇帝的亲信,无论是一开始为皇帝支应足够钱粮以供新建南北军所需,还是之后配合董承清丈上林土地,都表现出是皇帝提出政策后的坚定支持者与执行者。

    尤其是皇帝在盐铁大议之后,将盐铁官重新划归少府属下,归其负责,使张昶在朝廷里更为炽手可热。

    除开张昶本人之外,其弟张猛身为北军长水校尉,同样深受皇帝青睐。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可比有名无实的崔烈要好太多了。

    杜骘愣了愣,没有想到早已式微的杜陵杜氏还能跟张昶攀上交情,他殷勤的笑着问道:“张少府莫非也曾在乃祖伯度公门下?”

    张昶与其兄张芝俱擅草书,在杜骘看来,说不准张氏兄弟也曾和崔瑗父子一样,都曾在杜操门下学过字,但他却忽视了二者所处的时代相差太大。

    果然,杜畿不矜不持,一本正经的说道:“张少府与家祖未有师生之谊。”

    杜骘的笑容顿时僵住,他胡须微微抽动着,有些不悦的说道:“既如此,那你何故提及少府张公?莫不是寻我玩笑?”

    “在下不敢。”杜畿神色安稳,干脆的说道:“只是听说少府张公兄弟二人生平酷爱草书,仰慕家祖风采。正好我家藏有家祖的几份真迹,可以请少府张公一观。”

    “这样才好。”听他这样一说,杜骘心中安定许多,不禁喜道:“张少府不爱财,唯爱书法之道,若有尊先祖君的真迹,其必欣然接纳于你。”

    杜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自诩以他的才能,就算是吏治科也难不倒他,何必非得走这种门路?但谁让他寄人篱下,处处看人脸色,若是能早早远离杜骘,自立门户,走这个门路倒也无妨,而且还能趁此机会接近重臣。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么一来,却是完完全全打乱了董凤的计划,他本来想唆使杜骘让杜畿去寻黄琬手下崔烈的门路,让黄琬被动的成为第一个钻吏治科政令空子的人,好造成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私下违逆上意的假象。这样不管是董承紧随其后,跟着征辟僚属、还是上封事弹劾,都能让黄琬吃到不小的亏。

    谁知道杜畿误打误撞,竟把董凤准备好泼给黄琬的祸水,引到张昶那去了。

    杜畿浑若不知此事背后的玄机,当下摸着唇髭,思虑妥当:“事不宜迟,我这就上门拜访。”

    “不急!”杜骘眯了眯眼睛,突然拦住了杜畿,神秘的说道:“张少府为人虽有些迂阔,但为官的本事却不差,其未必肯为了这几份真迹,而违逆天子亲定的政令。这事若要万全,非得好生筹划不可……”

    杜畿微微一愣,有些不明其意的看着眯眼抚须的杜骘。

第四十六章 磁石引针

    “东邻何事,惊吹怨笛,雪片成堆。”【绣带子张宽夫园赏梅】

    天空中弥漫着灰沉沉的阴云,低低的似乎能接触到远处高大的宣平城楼,城楼檐角下挂着的铜铃随风摆动,传出一阵阵悠扬清远的声音。

    又开始下雪了,好像是嫌前些天的雪还不够似得,这回的雪飘飘洒洒的充盈在天地间,新雪覆在旧雪上,让屋檐整个厚了几层。时不时的一阵风吹过,或是雪积到一定程度,方才‘簌’的一声扑落在地。

    眼前明明是一片纷杂如柳絮般的飞雪,却让四周的一切异常宁静,这是打心里的一种安谧,让人不由自主的深深沉醉在这片雪景里头。

    一个人坐在窗边里,即便是跪坐在席上,也不难看出他挺拔绰约的身姿,以及儒雅傲岸的世家气度。

    若从正面看去,此人眉峰挺拔,若横石棱;双眸有神,若云间电,一把修剪齐整的胡须生于颔下,端的是一副美姿容。

    他神色静穆,凝望着漫天飞雪,良久,忽然伸出手去,摊开手掌接下几片雪花。

    白色的雪花在手掌心渐渐的黯淡、消解,最终化为一滴水从指缝间流走。

    “叔父。”

    随着这一声叫唤,只见荀攸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既是歉意又是热情的对那人说道:“国家今日去太学看望寒家诸生,并赐下越冬柴炭、衣服。小侄在随侍之列,未能亲自接叔父入城,实在是于心有愧,不知这一路可还安好?”

    荀悦静静地转过头,笑着说道:“这一路既不见流民、亦不复见饿殍,盗贼绝迹,关中太平。我这一路走来无不顺利,本来还忧心此行,现在想来却是多虑了。”

    荀攸这时已走上前来,执礼甚恭,非常正式的行礼道:“小侄荀攸,见过叔父。”

    “快起来,公达深在帝心,特蒙优渥,真我荀氏后来之秀。”荀悦扶起荀攸,笑着说道。

    荀悦是荀氏八龙之一荀俭的儿子,是荀的从兄,荀攸的叔父。他自幼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十二岁解说春秋,孝灵皇帝时,权宦当政,他不愿出仕,选择归隐读书。

    直到今年,由于荀攸得受皇帝重用,为了加大荀氏在朝廷内部的分量,荀攸与荀达成一致,说服荀悦出山。

    “小侄不过是运气好,得蒙国家看重,若是叔父们都在长安,小侄岂有今日?”荀攸谦虚的说道。

    荀悦微微摇头,说道:“莫要菲薄,以你之才,即便是文若在此,也不会夺去你半点风头。”

    这句话虽然发自内心,但荀攸听了,也只是微笑了一下,点了个头以作回应。

    “诶……”荀悦突发感慨,转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以及纷纷扬扬的飞雪,缓缓说道:“文若在兖州,友若在冀州,而你又在关中,我荀氏犹如星散四野,怕是要很长时间才能重聚一处了。”

    “自董卓乱政,迁都长安以来,关东群雄蜂起,割裂州郡,互相侵伐,野心昭然。眼下表面上尊奉天子,其实不过各自蓄养实力,欲效东周诸侯之事罢了。”荀攸面容沉静,接口说道:“彼等昏聩不知,仍做着桓、文霸业的美梦,简直可笑至极。”

    他抬眼看向荀悦,无不自信且肯定的说道:“刘氏享国四百年,这天下,始终是汉家天下。如今朝廷君明臣贤,坐拥祖龙、高皇帝肇兴之地。天下大势如何,我不信其他几位叔父看不透,以后朝廷振威海内,定然是由我迎接诸位叔父重聚。”

    荀悦沉吟道:“雍凉苦寒之地,羌汉杂居,而关中连年天灾兵燹,早已地瘠人疲。要想借此兴复,非修养数年不可,这数年之间,情势万变,你何故如此笃定?”

    “朝廷有关中地利,更有天下人心,陛下既是明天子,杨、马诸公也非庸臣,亦是忠于社稷之辈。地利、人心皆在于我,所缺的,就只是天时而已。”荀攸说完,面露自得之色,笑着说道:“叔父没有去冀州,更没有去兖州,恰好说明叔父心里与我所想一致。”

    荀悦不禁大笑,他之所以选择来关中,除了自己的考量以外,更与荀的一旁劝说是离不开的。荀谌是什么想法尚不得而知,但荀显然是与荀攸持着同样的观点,既然荀氏的两个俊才皆认为汉室大有可为,自己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听说这次无论是上表荐举、还是自荐的,都要先入太学吏治科,研习政令后方可授官。”荀悦手抚髯须,安然说道:“想来我也是不能免俗咯?”

    “宗亲亦不能免此规制,何况乎我等?”荀攸点头说道:“陛下有句话说得好;‘真金不怕火炼’,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仕途岂会阻于区区一个吏治科?如今吵着抗拒的,都是些虚名失实之人,畏惧此科,担忧为人看出成色罢了。”

    “哈哈哈。”荀悦笑说道:“正是此理,也好,我初来乍到,去吏治科熟悉政令,对朝政多些了解,于己也能有所裨益。”

    见荀悦豁达大方,不端名士的架子,不像其他人一样,以入吏治科为折辱。荀攸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这次可以说是带着皇帝的嘱咐,荀悦是这批将入吏治科最有声望的人,若是能说服他自愿入吏治科,其他人也就不会再说什么怨言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一人高昂清亮的声音,像是在议论现行的盐铁之弊。

    ‘这人好大的胆子。’

    荀攸心里说道,他侧耳听了听,不由得深觉有理。

    “……国之所资,其利最广莫如盐……河东盐池,虽以盐官监之,实则产出、售鬻,皆不由朝廷,而操之于地方豪强之手……长此以往,必然沦为空置,朝廷无复获利,地方亦损民力,徒富商贾矣……”

    “隔壁是谁家?”荀悦好奇的说道:“虽是高谈阔论,偏就都说在了理上,像个办事积年的老吏。”

    “那是少府张文舒的府邸。”荀攸说完,面露沉思:“张文舒虽然练达世故,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这话倒不像是出于他口中,而其弟张猛长于军事,疏于治事,也不像是这类人……看来是他家中来了位我不曾见过的大才。”

    荀悦摸着短须,笑着说道:“这倒是让人不得不留意在心了,既然你我都为此好奇,与其在此徒做揣测,何不去比邻拜访,一看究竟?”

    “说的是,去看看倒也无妨。”荀攸细思了一会,方点头说道。

第四十七章 论议深博

    “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与韩刑州书】

    张昶放下茶碗,抬手让人给坐于下首的杜畿的茶碗中添水,从适才说到现在,杜畿早已唇焦口燥了。他心不在焉的听着杜畿的高谈阔论,时不时的应和一声,更多时候确实将目光放在桌案右边的一份卷轴上。

    那份卷轴是杜操亲自书写的《子虚赋》,字体瘦而有力,形态俊逸非凡,张昶只看了两眼就知道这绝非凡品。梦寐以求的大家真迹如今就在自己右手边,碍于场合却迟迟不能展开尽情鉴赏,这对张昶来说简直是种煎熬。

    张昶知道杜畿不会无缘无故的给他送上重礼,定是另有所求,他理应抱有警惕,只是……他忍不住又看向那份卷轴,顿时生出难以割舍的情感,心里倍感纠结。

    堂中杜畿仍在中气十足的大发议论:“听闻王府君授任河东郡守以来,虽安养生民,平静地方;但于官盐之政,窒碍颇多,束于豪强之手,数月之间,以至无所进展,朝野议论。”

    张昶皱起了眉,虽然王邑这个人他不熟悉,但就凭他是贾诩荐举的这一点来说,张昶就不能等闲视之。

    更何况张昶深知皇帝的眼光与贾诩的谋算,如果王邑真是个才能不堪驱使的庸人,皇帝和贾诩也就不会将他安排到关系紧要的河东郡去了。

    只是河东豪强林立,王邑在那里处处受限,能在短期内扎下脚跟就算不错了。若真要大刀阔斧的改革,非得杀人立威不可,然而那个时候正处于袁绍扣留使者,大战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所以皇帝对河东保持了克制,仅仅要求供应些许粮草而已。

    这些都是只有皇帝身边的核心臣子才能揣度得知的机密,就连马日他们也只是有个大致的方向,知道以皇帝的本性,绝不会让盐铁之政形同虚设,也绝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河东,只是他们不知道皇帝下手的时间和烈度而已。

    杜骘与王邑都是同门师弟,彼此信件往来,让初来乍到的杜畿大致了解到河东的具体情况,这也让他有的放矢,做足了准备才来张昶府上直抒己见。

    虽然杜畿听闻王邑在河东推行官盐时未见成效,故以为对方不过碌碌之辈;不明白其在背后的隐忍与伺机而动,反而加以厥词。凡此种种,即使有些想当然,但在张昶看来,对方拘于身份和见识,能说出这么多见地来,足以见其才能。

    若是在早些时候,他说不得会将此人举荐给皇帝,可现今……

    张昶暗道一声可惜,面上却是赞叹道:“想不到杜君对盐铁之事也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听说杜君当年历职郡县,亲自裁案决狱,救民无数,如今看来,的确有治民之能。”

    杜畿面色一喜,正欲谦辞,只听张昶话锋一转,又道:“如此良才,必当大任!想必其后的吏治科对杜君来说,也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根本难不倒你。”

    张昶直接把杜畿要说的话给彻底堵死,就是不想让杜畿趁此提出让他为难的请求,免得被其拒绝后大家面上都尴尬。

    “不敢当张君赞誉。”此行没有打动张昶,杜畿并未因此失望,好在他事先与杜骘还有进一步的筹算,就是为了预备这种情况。

    杜畿状若无意的往旁边看去,张昶住的宅邸并不大,这间待客用的屋子靠近墙边,透过半开半阖的窗能看见外间庭院里茕然独立的枯树、纷纷扰扰的飞雪。

    以及紧靠墙外的那一户闾阎人家。

    他们打的就是隔壁荀攸的主意,如果说张昶是皇帝的股肱,那么荀攸就是皇帝的心腹,如果能得到荀攸的青睐与荐举,自然比接近张昶要好得多。

    杜氏与荀氏毫无交集,贸然前去只会落得下乘,这个时候,杜骘正好得知张昶与荀攸是比邻……

    于是才会有今天这个以‘畅谈国事’来引起隔壁荀攸的好奇心,并吸引对方主动入毂的局。

    杜畿并没有打算一次性就成功,所以今天没有达成,杜畿也不失望,反正他还可以来第二次、第三次,即便荀攸始终不为所动,那他就权当做是结交张昶罢了,算起来倒也不亏。

    两人客套了一会后,杜畿正打算告辞离去,没想到这时候就有苍头过来通报,说是荀攸来了。

    杜畿不觉有些惊异进展会如此顺利,他迅速稳了稳心神,在心里整理了一套更为精妙的说辞,要知道对方可是被皇帝视为‘贤才虽众,斯人足矣’的荀攸,可不像张昶那么好糊弄。

    过不了多久,只见荀攸与一名长身卓立、丰神俊朗的男子双双走进,荀攸对张昶笑说道:“张君与客在府中畅谈政务,攸在一旁听得兴起,于是过来一见,想知道究竟是何方大才!”

    杜畿连忙移席下拜:“鄙人京兆杜畿,见过荀君。”

    说着便自觉的让出座席,请荀攸坐于东侧。

    荀攸觉得好笑,忙摆手推辞,冲张昶等人介绍道:“这是家叔仲豫公,今日刚到的长安。”

    “啊。”荀悦乃隐居高士,成名已久,即便对方与他年纪差不多大,张昶也不得不认真对待,尊敬的说道:“不知荀公莅临,有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于是杜畿再次见礼,转而坐在东侧第二个位席上,荀悦坐于东侧上首,荀攸坐在对面。

    “适才偶尔听见杜君在此议论朝廷现行官盐之政,攸有几分不明之处,不知能否解惑一二?”荀攸看着杜畿,虽然态度十分客气,但神情冷峻,面上平淡从容,浑身透出一股让人不容忽视的自信。

    这与其是问计,倒不如说是考校,一想到这位平尚书事的天子重臣如今就在自己眼前,杜畿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忐忑与兴奋,方才进来的那一番激动矜持,此时早已烟消云散,迅速冷静了下来。

    “鄙陋之言,岂敢烦扰视听。”客套了一番后,杜畿欠了欠身,旋即与荀攸就盐铁一事谈论了起来。

    荀攸主要问的是该如何解决河东盐政不见成效的问题,杜畿没有说制度,反而从律法和选官的方面提出解决之道。他本来就是以决狱审案、治烦理剧见长,对如何治理河东、施行盐政说的头头是道,有些观点就连荀攸都未曾想过,让他又惊又喜。

    张昶看荀攸确实很满意杜畿展示的才华,忽然想借此还了对方这个人情,于是顺水推舟的暗示道:“如此国士,若坐以视之,任其流落于江湖?实在是朝廷之失。”

第四十八章 蟠桃俗李

    “沉滞者不自咎才智之拙,而徒怨进身之无阶。”【清史稿选举志五】

    听了这话,荀攸右手捋须,眼中精光微闪,但笑不语。

    杜畿也紧张的看着荀攸,他自诩满腹才华,但也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荀攸的才智也足堪让他佩服。所以此时已不是他能不能得到荐举,绕开吏治科的问题了;而是自己刚才那一番表现,能不能得到荀攸认可的问题了。

    荀攸沉默了许久,就在这个时候,只见门外又有两人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步子迈得极大,走路虎虎生风,甚有气势,正是张昶之弟,长水校尉张猛。而另一人身着青衿,中等身材,做士人打扮,一双精明的圆眼朝四处张望着。

    “阿兄。”

    张猛先是冲张昶行了一礼,复又对荀攸见礼道:“荀君。”

    随后在张昶的介绍下,张猛也对荀悦恭敬的行了一礼,在面对杜畿时,张猛行的礼就有些随便了。不过杜畿倒也不在意,他的注意全放在张猛身后的那一员文士身上,隐约之中,他似乎觉得此人与他有着同样的目的。

    “你这几天久在军营,怎么突然想着回来了?”

    “是因为有好友拜访,军中不便,是故带到家里来了。”张猛说完,随即介绍道:“这是邯郸商,陈留人,与我旧识,阿兄你应当记得,前些年来过我们家。”

    “喔。”张昶有些印象,邯郸商与张猛曾同时举为孝廉,在雒阳结识,两人关系好到可以互相肆意玩笑。只是这些年断了音讯,不知为何这会突然前来……张昶看了一眼杜畿,心里确认道:‘恐怕这两人动机一致’。

    张昶接着说道:“实在是久违了,还以为你远在陈留,再难相见。没想到你竟到长安来了,何不早些递上书信,我也好与叔威预作准备。”

    邯郸商收回了悄悄朝荀攸等人打量的目光,眼珠一转,表现得磊落大方,笑着说道:“贸然前来,诸位就当我是不速之客好了。”

    杜畿与邯郸商素未蒙面,荀攸由于张氏兄弟不甚熟悉,众人一时都不再说话。邯郸商见场面有点冷,有些尴尬的说道:“不知诸君适才在聊些什么?”

    “在聊河东的盐政。”杜畿笑眼直盯着邯郸商,随即又补充道:“在下对此有些浅见,故而斗胆在荀君等人面前谈谈。”

    邯郸商听了,立即接口道:“原来如此,商自函谷一路过来,对于河东盐政也略有所闻,不知能否一表挈瓶之见?”

    荀悦发觉此间有些蹊跷,有心脱身,抬眼却见对面的荀攸仍在安坐,面带笑意的聆听邯郸商与杜畿两人之间的阔论。荀攸平静的笑着,目光朝荀悦处望来,与其深深地对视一眼,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几人各怀心思的说了会话,其中主要是杜畿与邯郸商两人在发表高论,荀攸与张昶等人只是虚与委蛇的附和着。说到一半时杜畿似乎察觉了什么,渐渐地不再与邯郸商争论,将主场拱手让给了极力表现自我的邯郸商。

    外间的雪越下越大,杜畿最终借口雪路难走,先行告退,而后再是荀氏叔侄,邯郸商与张猛故友重逢,理所当然的留宿。

    回道屋子里头,在暖烘烘的炭火旁,荀悦对荀攸说道:“就今日观之,此二人如何?”

    “智勇权变,治事牧民,当以杜畿为先。”荀攸吩咐苍头准备饭食,顾自拿起茶壶给自己与荀悦倒了茶:“此人是个能吏,可受州郡之任。”

    荀悦与其持同样的看法,对此点头表示认可,复又问道:“那邯郸商呢?”

    “未见其能,徒有浮名而已,又无容人之量。”荀攸将倒好的茶碗移到荀悦面前,低垂着眼睑,说道:“即便能仰赖张氏,也不过一时之利,论及长远,可比杜伯侯差远了。”

    “以杜畿的才能,不可能过不了吏治科这一关,而他也不似贪禄求仕、奉承讨好以求幸进之辈。邯郸商则才浅德薄,官心太重,做的太明显急切了。”荀悦说完,好奇的拿起茶碗,凑在鼻下轻轻嗅着,不由好笑的说道:“好端端的,你给我喝药做什么?”

    “这叫茶,是陛下命人改进了炒茶之法,使其不仅有药用,而且还能在寻常时候充作饮物,可代酒醴。”荀攸拿起茶碗率先喝了一口,啧口道:“虽是苦涩些,但喝下之后,的确唇齿留香,别有一番滋味。”

    茶本来用途极少,需求也不多,故而太医署本就没有多少存量,直到皇帝将茶作为日常饮品后,才使人从山里采摘野茶,存量才多了起来。即便如此,皇帝赏给底下臣子的茶也是极为稀少,荀攸身为亲信,得到过不少茶叶。

    时下众人虽然尚无饮茶的习惯,但蒙获恩赏,还是将其视为珍贵之物,只有少数几个人如荀攸这般将它烹来喝。

    就在荀悦尝试着喝茶的时候,荀攸又接着说道:“这两个人都是同样的打算,不过杜畿谋得深些,是冲我来的。”

    “杜畿是个能吏。”荀悦重复了一遍荀攸适才对他的考语,他将茶喝了下去,神色不改:“你可有意为他陈情,开一个特例?”

    荀攸断然说道:“愈是如此,就愈不能开方便之门。”

    “你这里置之不理,若是张昶在陛下面前代为荐举了呢?”荀悦既是欣赏杜畿,不愿他在吏治科浪费时日,又是为荀攸着想,只是他从未入仕,对现今的朝廷与皇帝还是很不熟悉:“这样问起来,倒显得你无识人之明。”

    “张文舒虽然为人优柔谆切,真正办事的时候却不敢有丝毫疏忽,尤其是陛下交付的事。”荀攸笃定的说道:“他刚才想让我举荐杜畿,无非是想试试我的态度,并想将事情推到我身上这样一个人,不会看不清形势,自找麻烦。”

    事情不出荀攸所料,不仅是杜畿,就连邯郸商此次都是无功而返,他们知道张昶明里暗里表现的态度,在之后的几次见面中都默契的不再提及此事。

第四十九章 姑置勿问

    “但职司国课,其所以不遗尺寸者,亦将以尽瘁济其成法。”【石点头】

    冬日里难得的一个艳阳天,皇帝不愿呆在沉闷的温室殿里,特意在一处花园里摆下案席,一边晒太阳一边接见北军中候、领吏治科教习王斌。

    在从贾诩那里得知张昶府中发生的事情后,皇帝对王斌淡淡笑着说道:“张文舒还是那么谨小慎微,若是他的胆量有其弟张猛的一半大,也不至于蹉跎半生,临老才只是个九卿。”

    “张昶为人太过老成,遇见这种事,虽未徇私,却不曾上告。”说着,王斌摇了摇头,叹道:“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此人不足以担负大事。”

    皇帝惊异的看了王斌一眼,笑道:“舅父,当初张昶还是黄门侍郎的时候,彼可是由你推举上来的。其后王端两兄弟都在他门下习字,算得上是与你关系匪浅,怎么如今又说起对方的不是了?”

    当初皇帝式微,为了在诛董之后有更大的主动权,皇帝看中张昶身为名将张奂的儿子这一层身份,属意王斌去接近笼络。最后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张昶、张猛兄弟二人收入麾下,其中王斌可谓是出过大力气,张昶也审时度势,与外戚王氏交往亲密。在外人看来,张昶既是皇帝亲信,更是王氏党羽。

    张昶做个太平时期的少府也算合格,但在皇帝锐意进取、不怕得罪权贵的当口,张昶的谨慎就成了怯懦。故而在王斌看来,哪怕是自家人也得选贤与能,他也不会因为张昶是他的人而有所偏颇。

    皇帝知道王斌是一门心思的为了自己,放眼整个朝廷,也只有这个舅父才会这么对他。

    他蓦然叹了口气,说道:“张昶不曾上告此事,是不愿将其闹大,把自己卷进去,到底还是存了息事宁人的想法。当初让他清丈上林,他也是这样一个主见,其本性如此,姑念其办事也算恳切,此事就算了吧。”

    杜畿与邯郸商私下寻张昶开方便之门,在寻常时候,这本无可指摘,但如今正是吏治科开设的关键档口。张昶若是将本该入吏治科的杜畿等人另行荐举了,岂不是公然给其他人做了一个榜样,以逃避吏治科?

    虽然张昶政治觉悟足够高,不为所动,但他却没有继续将这件事告诉给皇帝,装作无事发生,显然是不想让皇帝拿此当题目,让人追究下去。这种畏首畏尾,明哲保身的表现,很不讨皇帝的喜欢,王斌正是因为熟知这点,在获知此事后,方才采取了另外的法子来给张昶说情。

    王斌见状,立即伏身说道:“臣谨诺,君上优待臣下,宽仁备至,若是张昶知道了,定会感激涕零。”

    说完,他顿了顿,复又问道:“至于杜畿和邯郸商,有吏治科正途不走,而去结交大臣,此等所为……不知君上?”

    这不由得他不谨慎,皇帝对杜畿等人是否追究,等同于对这件事的态度,不仅是王斌,就连同样保持沉默、不发一言的荀攸、甚至是黄琬等人都在暗中等待结果。

    皇帝此时看了王斌一眼,笑着说道:“此事岂能开特例,还是让他们去吏治科吧。不过这杜畿的确是个有才的,他提出的河东盐政也的确有称道的地方,此等桢干,舅父可得多多留心。”

    王斌轻吁一口气,知道这事就此揭过了,至于皇帝那番话里隐藏的意思,他一时到没怎么注意:“臣谨诺。”

    “如今天下丧乱,朝廷正是收天下士子之心,以制御天下的时候。”皇帝看了王斌一眼,忍不住说道:“笼络人心之际,的确不宜另设窒碍,阻士子晋升之途。但吏治一事,非同小可,你不要担心会有人会因不满而离心东归。真正的有识之士是不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吏治科,也不会在乎这三个月的进修时间。”

    皇帝知道吏治科开设以来一直有这样那样的质疑声音,就连王斌都不甚理解。为了将自己的意图贯彻下去,皇帝不得不对王斌仔细分辨:“那些人嘴上吵的最欢的,偏偏就是有名无实,担心露馅的虚妄之辈。吏治科本就是为朝廷遴选人才,彼等眼高手低,视入学为折节,正是说明其短见之处,朝廷岂能用这等虚名之人?”

    王斌眉眼低垂,斟字酌句的说道:“唯!君上特设吏治之科,自然是有利于朝廷的用意。荀君的叔父也是一介名士,此次他都不矜名节,亲入吏科,谨守制度,足堪为士人表率。”

    “荀氏多君子,世人诚不欺我。”皇帝简短的答应了一声,忽又说道:“这些时候你就替我管好吏治科,照我前些天说给你的那样去教。主要是让那些人知道朝廷近来改革的大政、以及我用人施政的决心,凡是能在这上面与我契合的,便量才施用。若是没有、并且屡加厥词的,就不予通过,事后发落原籍好了。”

    “臣谨诺。”王斌伏身应道。

    皇帝抬眼看向王斌,笑着说道:“舅父年纪也大了,既是北军中候,又领着中垒校尉,如今还要兼顾着吏治科这边。实在分身乏术,我让卫士令高顺做中垒校尉,是替你分担,不然你忙这么多事,累倒了可不行。”

    王斌知道这是皇帝体念他的身子,并不是有意削权,连道不敢:“老臣不善兵事,北军中候本就是为君上监掌北军所设,此时卸任校尉,正合时宜。”

    皇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王斌的确没有练兵带兵的才能,他手下的中垒营虽然人皆坚甲利兵,武器精良,但到底不如步兵营、射声营,更遑论张辽等人带领的越骑营。

    这不是训练不够,说到底还是王斌的缘故,在古代,一支军队的战斗力跟主帅有很大的关系,毕竟羊是无法带领群狼获得胜利的。

    所以皇帝早有意向将王斌中垒校尉的官职分给别人,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与时机,如今正好借着这个由头让他心念已久的高顺去将王斌替换下来。

    高顺一手训练出的陷阵营虽然被吕布折损了大半,剩下的十几人随吕布跑到关东去了,但至少皇帝还有高顺这个主将以及百来名精锐,这是自打高顺入宫拜为卫士令时,就一直留在身边的陷阵营骨干。

    因此,皇帝打算直接让高顺带着剩下的这些人,将二千五百人的中垒营打造成新的‘陷阵’营,届时与轻步兵为主步兵营互相配合,或是与骑兵、射声营配合,都能将北军的战力大有提升。

    至于‘陷阵’这个番号,那就可有可无了。

    事情就此告终,到十二月底的时候,尽管有诸多不愿,在名士荀悦的以身作则之下,大批为求入仕的士子哪怕再有怨言也说不出口,无奈之下,最后只得进入太学,在北军中候、领吏治科教习王斌的手下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进修学习。

第五十章 以忠事王

    “胸中甓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奇友人】

    到了年底,未央宫的宦官宫女们明显忙碌了起来,过去的这三年里,宫里上下各色人等在董卓的阴影下,都饱受了太多的困窘与抑郁。如今皇帝亲政之后的首次岁旦大朝即将来临,人们急于摆脱董卓专横、关东混战给汉室造成的影响,粉饰一片太平出来,对这场新年大朝的要求比以往看得更重。

    皇帝自然是不想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但架不住杨琦、马日与黄琬等人的一致劝说,只好尽量俭省的前提下兴办这次大朝。

    荀攸当初主持过一场燕礼,忙得脚不沾地,这回皇帝没有再难为他,将事情托付给了别人,反倒让荀攸一下子清闲了下来。

    走在前殿一侧的廊道上,荀攸看着来来往往的宫人,以及庞大巍峨的路寝殿,心里也是感慨万分。无他,汉室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欣欣向荣过了,相信这一次大朝的成功举办,会让天下人看到朝廷的朝气与活力。

    荀攸即便是重臣,想见皇帝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所幸皇帝的亲近宦官穆顺与他相熟,此时见到荀攸,他乐呵呵的说道:“荀君来的正巧,国家刚让奴婢出来传诏荀君呢。”

    “喔?”荀攸提了个声调,缓缓说道:“可知是为了何事?”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穆顺眨了眨眼,本来消瘦的身子在这半年的养尊处优之下,脸都胖了一大圈,看起来更为和气了:“襄贲侯、贾公、还有刘侍中都在里面。”

    荀攸刚迈出去的脚步突然一顿,董卓在时,曾改过制度,将原来没有具体员额的侍中、黄门侍郎定为各六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皇帝身边的侍中永远只有荀攸、杨琦等五人。

    至于另外一个,也就是穆顺嘴里突然冒出来的刘侍中,曾经早已不在长安,如今被穆顺突然提了起来,荀攸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这样一个身影,从容洒脱,对谁永远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当初唆使刘和索诏出关,只是他与郑泰、何等人主持的第二次诛董计划中的一个环节。在他的预想中,董卓死后势必要有一支忠于朝廷、忠于皇帝的军队来弹压李等余部可能的反叛。

    而鉴于关东‘君子’们会盟后的表现,荀攸并不像王允那般盲信,而是选择将目光放在汉室宗亲的刘虞身上,至少那个时候刘虞坐拥幽蓟精骑,手下公孙瓒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那时他继承已故叔祖、司空荀爽的遗志,联络了郑泰、何、伍孚等人,紧锣密鼓的筹划诛董,只等大司马刘虞带兵南下,便可起事。谁知刘和一去不返,谋划泄露,以至第二次诛董功败垂成。

    由于当时尚书台为董卓所控,所以荀攸只得利用了小皇帝对刘和的信任,骗取皇帝的亲笔诏书,甘冒风险,潜逃出关。

    从董卓治下潜逃在当时是极大的罪过,当初有人告发司马朗潜逃,董卓尚且差点杀掉他,何况是身为质子的刘和?但刘和当时没有丝毫退缩,毅然的接下了这个任务。

    刘和性格忠厚,如他父亲一样,对汉室极尽忠诚。他又善于明辨,尽管知道你是在算计他、利用他,但只要是有利于天子的事,他都会义无反顾的去做,哪怕这样可能会死。

    荀攸站在廊下呆呆的发楞,心里五味杂陈,这说出去简直让人发笑,堂堂侍中、平尚书事,整个未央宫所有人都要敬称他一声‘荀君’的男人,如今竟然也会露出一丝窘迫的神色。

    他从不觉得算计一个老实人有什么不对,也从不觉得在当时那种险恶的政治环境下对算计人有什么不对,他也不觉得与刘和感情深厚的皇帝会因此怪罪他,因为皇帝是个比任何人都要冷血的人。

    国之将亡,总会有人舍身取义,总会有人捐躯赴难、做出牺牲,如果哪天是荀攸站在刘和的立场,荀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可荀攸还是有些不适,他想起当初对刘和说出筹算已久的计谋之后,刘和朝他望来的一双清澈的眼睛,那种慷然赴险的从容以及对荀攸毫无保留的信任,至今仍留在荀攸的记忆里。

    “荀君之才胜我百倍千倍,自然听荀君的安排。”

    “无论成败,我都相信荀君。”

    “天子就托付给荀君了。”

    “荀君、荀君?”去而复返的穆顺在一旁轻声唤道。

    荀攸从记忆里回过神来,说道:“嗯、嗯?可是陛下传唤了?”

    穆顺笑着点了点头,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荀攸轻轻吐了口气,这个时候他又恢复了以往平淡冷静的模样,迈着步子,稳稳地走进宣室殿。

    今日没有常朝,皇帝只是在宣室殿例行召见臣子,对于宣室殿内部的结构、陈设,荀攸早已轻车熟路。一侧的博山炉里散发着袅袅香气,御座之上的皇帝也是与往常一样脸上带着微笑,只是见到右边坐着的一名年轻人时,他心中才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也仅仅是这么一瞬,他到底还是那个沉静的荀公达。

    “侍中臣攸,叩见陛下。”

    皇帝却不知道荀攸心里一瞬间掠过无数杂乱的情绪,他听得荀攸的声音后放下手中的一份奏疏,淡淡的说道:“荀君来了,快起来坐。”

    在南阳被袁术扣留将近一年,随赵岐返归之后,刘和依然还是老样子,对待荀攸极为客气,一如曾经那样。他立时站起,指了指自己坐着的席位,谦让道:“荀君请。”

    荀攸不愿抢人的座席,何况这还是当着皇帝与刘虞的面,他严词拒绝,怎奈刘和一直在坚持。

    “荀君!”刘和语带急切的说道:“荀君于国有功,理应如此,还请莫要谦辞!”

    皇帝看着互相谦让的两人,笑着说道:“荀君,刘侍中的一片好意,你就领受了吧。”

    荀攸无奈,只好道谢坐下,抬头看到刘和仍旧温顺、熟悉的眉眼,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今日唤诸君过来,主要是想谈谈朝廷对羌胡的方略。”皇帝将手上拿着的奏疏给了穆顺,由移交给坐于下首的刘虞。

    “这是匈奴右贤王去卑呈上的奏疏,尔等都先传看吧。”皇帝的目光略微扫视了在座四人一眼,平淡的说道:“他说他的长子猛孙仰慕本朝文化,想请朝廷恩典,准其入太学读书。”

第五十一章 加以制之

    “自云中、五原,西至汉阳二千余里,匈奴、种羌,并擅其地,是为汉疽伏疾,留滞胁下。”【后汉书段传】

    “让猛孙入太学是假,借此试探朝廷的口风才是真。”刘虞将奏疏传给了对面的荀攸,缓缓说道:“此人居心难测,恐怕是想着回南单于庭。”

    皇帝笑了笑,不置可否,他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於夫罗眼下尚在何处?”

    贾诩躬身说道:“据耿卫尉与赵议郎等人称,匈奴於夫罗于去年胁持张杨叛离袁绍,攻破黎阳营,后为曹操所败,如今下落不明。臣听闻,於夫罗曾与黑山黄巾相结,如今河内黄巾为袁绍所击,其无所依,要么北上附从张燕,要么南下。而袁绍将在明年对黑山军动兵,正当战端之处,彼等不会贸然北去,理应南下。”

    “前些时日,袁术为了声援朝廷,就刘公于冀州遇袭一事谴责袁绍,于是出兵陈留。”荀攸缓缓说道:“想必於夫罗是得知此事,渡河南下,投入袁术麾下去了。”

    “记得於夫罗当年曾参与讨伐董卓,也算得上是一员义士。”刘虞怫然不悦,冷声说道:“谁知没过多久便举兵叛乱,不仅劫掠臣民,甚至还勾结蛾贼。本以为这次他会认清形势,一同声讨袁绍,怎料竟不发一声的南下了。”

    荀攸微微皱起眉头,不动声色的略过刘虞发的牢骚,说道:“当年南匈奴内讧,其国人起事杀死老单于,於夫罗身为其子,理当继位。而叛乱者担心报复,于是另立单于,於夫罗复位无望,只得南下求朝廷主持公道……那时正值朝廷大乱,於夫罗求援无果,只得流窜于河东、河内等地。如今彼等窜入陈留等中原腹地,匈奴野性难驯之辈,好不容易安定的兖州恐怕又会兴起战端。”

    “彼等手下不过千余兵马,兵甲朽钝,即便有袁术给他提供资助,有曹操督兖州军事,谅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皇帝想了想,说道:“就让他在中原到处乱窜吧,朝廷正好趁着他这个单于之子不在,先把南匈奴那一摊子烂事给处理掉。”

    “陛下说的是。”荀攸整理了一下脑海中的思路,说道:“眼下并州各族之中,鲜卑地近塞外,暂且不足为虑。并州以内,则以匈奴、乌桓为盛,眼下匈奴内乱,其势已弱,而乌桓势强。朝廷之官、兵甫一进入并州,实不可直面强敌,招惹乌桓,以免与其徒作鹬蚌之争。若欲专自树威,当以匈奴为先。”

    皇帝轻声问道:“那这个去卑,该如何处置?遣归匈奴?”说着,皇帝指了指传阅完又回到自己手上的奏疏说道:“他可是连质子都交出来了。”

    “臣以为,彼等既然示之以忠,朝廷自当还之以诚。”身为并州刺史,刘虞留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对并州做了一番功课,以他在幽州的施政理念与经验看来,治理并州其实也不难办:“为今之计,当以笼络人心为上。朝廷理应遣还去卑以示诚意,在另派使者说之,劝诸部族归服,重新恢复藩属贡献、朝廷赏赉之制,以安异族之心。而后务求农桑,修养民力,不出数载便可太平。”

    让各族归附朝廷,那是建立在赫赫武功以及压倒性的武力的基础上的,以前的朝廷尚且不能彻底制之,何况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实力大不如前的朝廷?

    刘虞虽善于与异族打交道,但只知怀柔,不知示威,看来还得派一个武将随从帮衬,与其刚柔并济才好。这个武将至少得有公孙瓒的武略,而无公孙瓒的暴戾,最重要的是,他得是皇帝的心腹……

    皇帝心里在想着谁才是合适的人选,面上却是笑了笑,没有急于评价刘虞的话,转而问道荀攸与贾诩:“荀君、贾公以为呢?”

    贾诩坐在荀攸下首,闻言看了荀攸一眼,笑着示意对方先请。

    于是荀攸方朗声道:“朝廷眼下不宜对并州诸部族兴起刀兵,故而招远徕服,方为上策。只是若一味笼络,而不加约束,只会徒让其势力坐大,届时即便朝廷平定内乱,也会又多一劲敌。臣以为,对待匈奴诸部,确要示以怀柔,但怀柔之余,也当分而治之,为我所用。”

    “分而治之,这倒是个施之可行的法子。”皇帝若有所思,他点了点头,问向贾诩:“都说并州匈奴势弱,却不知弱到什么地步?若是分而治之,其可能拒令不从?总得先知道对方的底细,才能做出合适的方略。”

    安定凉并羌胡,是皇帝早就提出要亟待解决的大政,贾诩一直都放在心上,这些天他手下的平准监行走于蛮夷邸,来往于羌胡部,对并州形势大抵都有了一个清晰的了解。

    此时听见皇帝问询,贾诩拱手答道:“当年朝廷为了讨伐张纯、鲜卑,向匈奴调兵,结果南匈奴不堪其扰,其下部落休屠各胡攻杀刺史张懿,杀单于羌渠。所立单于须卜骨都侯不及一年便遭杀害。如今南匈奴单于之位一直悬置,唯一的血亲於夫罗远遁兖州。其内部为了争夺权利,屡加攻伐,又有乌桓等族时常侵并,以至人马困顿,徒有其名而已。”

    由于汉末气候变化,第二次小冰河期的到来,不仅影响到汉朝内地的百姓,更是让这些异族的生活陷入困境。他们粮草匮乏,兵甲朽烂,以至于战斗力底下,像流匪一样四处劫掠,根本没有数百年后五胡乱华时的气势,同样也不是此时朝廷军队的敌手。

    南匈奴归顺朝廷近两百年,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就能不费一兵一卒,逐渐分化其内部、拉拢亲善势力。

    皇帝这才拊掌说道:“匈奴内部不和,正适合朝廷将其分化瓦解,逐一制之。”

    思及此处,皇帝在众人的目光中,做出了决断道:“既然如此,那就准猛孙入太学,让他读明经科,再使人暗中监视。刘公与大鸿胪挑个时候,与右贤王去卑见上一面,说清利弊之后,便使其随行前往并州,说其匈奴中亲善朝廷的部族来归,安置在太原郡。此外,在於夫罗来朝之前,命去卑监国,另设五部治之。”

第五十二章 汉化政策

    “是以先朝居之于荒服之间者,正欲悦近来远,招附殊俗,亦以别华戎、异内外也。”【魏书杨播传】

    朝廷这次收纳归附的匈奴部族,打算将其分为五部,散居于太原、西河等郡县,诸部之间互不统属。

    以往朝廷与南匈奴之间,仅仅只是划地供其居住、朝贡赏赉往来、战时出兵的松散关系。这种宗藩关系根本做不到朝廷对南匈奴强有力的约束,以至于南匈奴在归附的这两百年间,根本没有被汉族同化,反而时常发生反叛。

    对此,皇帝打算将归附的南匈奴部族进行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全方位改造。

    首先是军事结构,五部匈奴,每部以其贵族为都尉,负责统率一定数额的军兵,另外还要选派汉人为司马,从旁监督。五都尉直接听从护匈奴中郎将指挥,服从朝廷的一切军事行动,粮草、军需等待遇向地方郡国兵看齐。

    将族中精壮士兵抽调从军,又以护匈奴中郎将、军司马严密控制。等到时机成熟后,或是调驻他处,或是将以部落为单位聚集的士兵打散重新编制,或是安插更多的汉人士兵混杂其中,都能彻底将这支军队掌握在朝廷手中。

    这样既能削弱部族的实力,又能确保归附的部族再也无力生发动乱,还能使朝廷多一支骁勇的骑兵部队,可谓一举两得。

    然后再是政治体制和社会结构,在以右贤王去卑监国的前提下,将匈奴归附的各部族以户为单位,逐一由当地郡县登记造册、编户齐民,并设立如乡亭里等基层单位,基层官吏用人前期以匈奴人为主,一律享受汉族官吏同等俸禄。

    “彼等既已归附,便当皆如我汉家制度,一体俱同,不可偏废。地方令、长理应视其如汉民,鼓励汉匈通婚,督劝匈奴务植农桑,并缴纳税赋。”皇帝淡淡说道:“但凡归附部族,首领皆封侯伯、赐印绶、享俸禄,其家中年轻子弟,一应免试入太学读书,并量才施用、以能任官。”

    削弱匈奴贵族对自家军队的指挥权,使匈奴几无反抗之力。用财货利诱、圈养匈奴贵族,将其高高挂起,并利用对基层组织的渗入,将下层普通匈奴人与上层匈奴贵族疏远、分开,彻底破坏匈奴内部的统治基础。最后用文化影响他们的生活生产习惯,鼓励通婚,用人口数量占优势的汉人‘同化’。

    由以生产组织和军事组织相结合的畜牧业经济转向农业经济,加快了与汉族社会一体化的进程。

    这就是皇帝对治理匈奴、乃至于今后治理任何一个归附异族的政策。

    听完之后,荀攸默然良久,不由叹道:“此法可胜百万强兵。”

    刘虞也点头赞道:“这才是堂堂正正之法,不需三十年,不仅边地安宁,并州也将再无匈奴之名。”

    皇帝笑了笑,开口问道:“此乃一孔之见,姑妄言之。能行与否,还要诸君拾遗补缺、不吝赐教。”

    荀攸若有所思的说:“彼等匈奴散漫蔽野,不听管束多年,朝廷甫一定下此等制度,恐怕不会有太多人归附。”

    “所以才使去卑监其国。”说到此处,皇帝轻轻一拍大腿道:“匈奴内部分为诸多部族,心怀不轨者有之,亲善朝廷者亦有之。而匈奴此前叛乱,亲善朝廷者在内斗中势力大减,是故这次只需去卑以他右贤王的身份去招徕,必能说其来归。”

    “臣以为,匈奴未必甘心为我大汉臣民,是故这一体纳税一事,不如暂缓施行?以免引起彼等抗拒。”贾诩说道。

    刘虞跟着补充道:“还有编户齐民,匈奴部中奴隶众多,且都是彼等首领私产,若是尽皆编户,恐怕也会引起反对。”

    底下这些人刚才夸他倒是毫不吝啬,这时候提起意见来倒是一个接着一个。

    皇帝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不显,他看了下默不作声的刘和,问道:“刘侍中可有什么话说?”

    刘和刚才一直在旁观,什么话也没说,这时候他老老实实回道:“臣未曾理过羌胡事务,也没有如荀君、贾公他们的才智,只能在一旁细听熟记,以求有所裨益而已。至于为陛下详陈方略,臣实在愚钝,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皇帝轻轻一笑,对刘和说道:“人各有所长,你这番话也不失为君子坦荡。你不在朝廷太久了,许多人都不甚了解,这些天可跟荀君一起,让荀君为你陈说这段时间的政务。”

    荀攸、刘和两人答诺称是。

    随后,皇帝这才直面刚才几人提出的问题:“这次编户齐民,只将普通匈奴人编造户籍,匈奴部中的奴隶,暂且先不动他,但是得要他们各自呈报家中所拥有的奴隶数目,好便于统计。”

    说道‘统计’两个字,皇帝有意看了贾诩一眼,贾诩会意似得轻轻点了点头。

    荀攸默然不语,心里大致能猜出皇帝的用意,这些匈奴部族归附朝廷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朝廷眼下对他们推行的措施何尝不也是一时权宜?让贾诩手下的平准监将匈奴部落上至平民下至奴隶的数量、甚至是具体的战力等情况统计清楚,对于今后进行下一步的改制、或是防备征伐都是极为有用的信息。

    正在荀攸思索着的工夫,皇帝说道:“以往匈奴部族皆要入朝贡献,如今自打他们重新归附开始,便免去贡献一事,将贡献改为税赋。至于税额,起初还是不需与汉民等同,此事可以由中台等人斟酌一二,总之可以少,但不可无。为了鼓励匈奴转业农桑,改游牧旧习,地方郡县官员当予以支持,或是减免税赋、或是发给钱粮皆可。”

    皇帝为了彻底转变匈奴人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结构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所提出的同化政策或许尚有不成熟的地方,但在荀攸、贾诩、刘虞等当代最聪明的一类人的查漏补缺之下,很快便形成了一个完善的计划。

    这个计划分成了几个步骤,一开始只是要求简单编户、改贡献为纳税、选派族中精壮参军供朝廷驱使等等,待过了几年,局势出现了变化,或是匈奴内部分化之后,再推行改姓易服、说汉话习汉字、倡导伦理风俗,从文化与精神上彻底消灭匈奴的民族特征。

    这是阳谋。

第五十三章 控驭抚绥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奉天讨元北伐檄文】

    未央宫,白虎殿。

    白虎殿除了偶尔用来召见直言之士,以询国策以外,还有朝廷官方接见外来的异族酋长、番邦使者的功能。孝成皇帝时匈奴单于来朝,也是在此引见。为了表现汉室威严,起到震慑异族的用意,白虎殿建造得异常庄严冷峻,浑然不似宣室等殿的古朴大方、以及掖庭椒房的富丽堂皇。

    右贤王去卑是第一次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汉家雄伟的白虎殿中,大庭广众之下,为众多人瞩目。他以前在面对老单于羌渠时都不是如何畏惧,现在被御座上的年轻天子用眼神淡淡一瞥,就禁不住手在袖子中微微打起颤来。

    他安慰自己,反正这些天不仅是他,就连猛孙都被他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谓是谨小慎微到了极致,自诩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此时正当朝廷接见朝使、举办大朝之际,皇帝犯不着来找他的麻烦。

    难道是自己上的奏疏?可见皇帝冷漠的脸色,也不像是允准的样子。

    去卑想了半天终是不得其法,他咬咬牙再度跪伏在地上,沉声说道:“敢问陛下,不知唤敝人来此,所为何事?”

    皇帝没有答话,只看了刘虞一眼,示意让刘虞主持,毕竟刘虞不日要赶赴并州,得事先亲自与去卑做好沟通。

    刘虞也不辞让,淡淡开口,莫名其妙的说道:“你汉话说得很好。”

    “谨谢刘公夸赞。”去卑抬眼看向样貌清癯的刘虞,小心答道:“敝人族中向来仰慕汉家风俗,自单于至王、侯,皆会说汉话、知汉礼。”

    刘虞摆了摆手,指着一边的席位说道:“右贤王请。”

    去卑依言道谢,然后接席就座,这一起一坐,果然符合相应的礼制。

    “尔既有倾慕汉家之心,朝廷也无阻拒上进之意,陛下方才已经准许,等来年开春之后,便特使猛孙入太学。”

    刘虞刚一说完,去卑便立即跪伏道:“敝臣叩谢陛下!犬子无才,能入太学,皆赖陛下之恩!”

    皇帝浑不在意的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只听刘虞继续说道:“猛孙既有去处,却不知右贤王欲往何处去?”

    “这……”去卑有些犹疑,他不知道对方这话里面是不是暗藏着机关,出于谨慎,他老练的说道:“匈奴乃汉之番邦,世为甥舅,敝臣自当供为朝廷前驱,侍从陛下左右。”

    这话也就刘和在一旁悄然点头,暗自称是,至于其他人,根本没有将此放在心里去。

    皇帝瞧了刘和老实的模样,又瞧了瞧厚道又不失精明的刘虞,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刘虞显然是不信的,他接着说道:“真是如此?时近年关,你离开单于庭也有数年之久,难道就不想回去么?”

    说到这里,去卑突然两眼一红,一个魁梧的汉子说哭就哭:“国中屡遭兵乱,族人手足残杀,敝臣每每思之,未有不痛心生恨,欲回乡安静部众,整肃王庭,为朝廷守卫边鄙之意!只可惜敝臣无能,自身尚且难以保全,何况其他?”

    话还没说完,去卑便在地上哭了起来,像是思念故国、又像是勾起了自身的遭遇,情真意切,言语恳挚,让众人不由得动容。

    刘虞本来想深入浅出、用话语逐渐引导去卑臣服,没想到被去卑突如其来的打乱了节奏,竟不知是顺着去卑的话去安慰他,还是继续说下去。

    皇帝看不下去了,他冷声说道:“右贤王。”

    这声音倒也不大,却清清楚楚的落在去卑的耳中,他立即停止了哭诉,哽咽道:“敝臣在。”

    去卑本以为皇帝就此宽慰他,说不准还会让他回去,没想到皇帝接下来的这话让他如遭雷霆

    “你想做单于么?”

    去卑登时被吓白了脸,他对皇帝强笑道:“敝臣并非先单于嫡系,是单于之臣……”

    “我是问你想不想。”皇帝语气有些不耐,声音愈发冷了起来。

    “敝、敝臣,敝臣不敢……”说完,去卑便惊惧似得将头深深的低了下去。

    他这话说的很有意思,是不敢,而不是不想。

    皇帝从席上起身,缓缓踱着步,说道:“你曾祖尸利,曾为单于手下谷蠡王,此乃亲属之爵。你出身的独孤部是匈奴诸部之中,最为尊贵的一支,如今南匈奴单于之位空悬已久,正该有人带领混乱的匈奴部族,另择一片安静之地。你以为呢?”

    “唯。”去卑抬起头,不提防目光与皇帝突然相撞,又立即将头低了下去:“如今左贤王尚在,此乃老单于之子……”

    皇帝走到去卑身前,细细打量着对方,只见去卑身形高大,即便跪伏在地上,也宛如一只趴伏的巨兽。只是这只巨兽正老老实实的跪伏在皇帝身前发抖打颤,这让皇帝心里略微有些得意:“於夫罗纵兵不法,劫掠我汉室百姓,行迹与贼寇无异,如何能替朝廷统御匈奴、担起单于之位?”

    去卑心中突突的乱跳,此时他早已不复之前的惊慌失措,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充斥在他胸臆之间。

    单于这个称号创始于他的祖宗头曼单于,是匈奴人对他们部落联盟首领的专称,意为如天一样广大。受此尊号者,无不是受各部尊奉、统御各部,凌驾于千万人之上。直到南匈奴归附汉室,不再有往日草原霸主的荣光,就连单于之位都得由汉室钦赐封赏才算作数。

    即便如此,单于也依然是一个让无数匈奴贵族既敬畏又向往的称号

    如今这个机会就在眼前,去卑也并不愚笨,岂能就此错过?

    “敝臣匈奴右贤王栾提去卑,愿为大汉皇帝陛下效死命,子子孙孙,供牛马奔走!”

    “善。”皇帝满意的笑了,转身走回御座,站立着说道:“这才是我大汉的好臣属,你暂为南匈奴监国,且随刘公回并州,为朝廷招徕南匈奴亲善朝廷的部族,等时机一到,你便是新的南匈奴单于。”

    去卑大声答道:“敝臣谨诺,此行必将全力与刘公招远亲近,使匈奴归附朝廷。”

    “在此之前,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皇帝这是要提条件了,去卑也知道自己不会那么轻易的就获得单于的位置,立即答道:“请陛下明示!”

    “一、所有部落,愿归我者,必以汉家子民待之;不愿归我,且敢犯我子民者,虽远虽强,势必诛之!二、归附部族分为五部,由朝廷择地使其居,拣选精壮为兵,设五都尉,司马等职,供护匈奴中郎将驱使,不得有少许违逆;三、诸部落编户齐民,改贡为赋。朝廷分赐官爵,世袭不替,羌胡才俊须入太学,量才授职。”

    去卑心情澎湃,激动之下,只稍微想了想这三个条件,一时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利的地方。

    第一点是必然的要求,至于遣派贵族子弟入太学,是给朝廷当质子,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容不得他拒绝。就连在他视为关键之处的派精壮充军,只要五都尉都是匈奴人,也不怕被汉人抢夺了兵权。

    想清楚了之后,去卑再度伏地稽首,掷地有声,恭敬的说道:“敝臣谨诺!”

第五十四章 陈事于庭

    “夫吏**决事於千里之外,十二月而计书以定事。”【商君书禁使】

    未央宫,尚书台。

    内中燃着爝爝炉火,台中众人依次而坐,司徒、录尚书事马日,司空、录尚书事黄琬,车骑将军、录尚书事董承并列分席,坐于正中。

    由他们的位置,顺着中庭的过道往外看去,可以见到遥远辽阔的天空,依旧是冬日里特有的阴沉。四下里皑皑一片,视野极为开阔,虽然风雪都停了,但温度仍旧寒冷彻骨。

    冷气从殿门外呼呼的传了进来,马日几个倒是尚未觉得,坐在门边的几名小吏却被冷的瑟瑟发抖。

    “把门阖上吧。”马日说道。

    话音刚落,随即有两名小吏走上前正准备关门。

    “慢着。”董承突然开口了,他两眼放空似得沉浸在寥落的天空里,开口说道:“现在把门阖上,一会传进上计怎么办?”

    马日心里不知道董承突然来这下是什么意思,出于谨慎,他还是如此说道:“可以现在就将上计吏尽皆传进,中台地方还算宽敞,今年上计的并不多,一时都能坐得下。”

    董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好不容易将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收回,转头放在马日身上:“君上曾有言:为人臣者就该光明正大,洞然四达,岂有关起门来做密室之谈的?我看这门,还是开着好。”

    马日眸色深了几分,他没有回应董承的无理取闹,反而看向黄琬。

    黄琬手里正捧着一碗热茶,眼睛同样是盯着远处,似乎察觉到二人的目光,他无可无不可的说道:“那就把门开着吧,倒也显得磊落些。”

    董承听了,得意的一笑,将门口待命的两个小吏用眼神示意退下,复又朗声说道:“宣进各郡上计。”

    两汉以来,各地郡国守、相每年岁终皆遣吏赴京师上计,向中央朝廷禀报这一年地方上的租税、刑狱等情况,朝廷依此进行赏罚升降。

    按规制来讲,应由司徒马日接受上计,而这一次却不一样,董承、黄琬借口要当场明定赏罚,执意要搀和进来,以至于出现今日这番场景。

    马日儒雅明达,董承不拘细行,就连性子耿直的黄琬也不是很看重这些繁文缛节,为了给这些多年未至的上计吏一个好的印象,中台的气氛还勉强算是轻松,在宣进之后,一起简单的行个礼就成。

    岁旦将至,这些天都是各部门总结工作的时候,名义上的主持人司徒马日大致说了几句有关朝廷革故鼎新、矢志中兴的官方说辞之后,尚书令士孙瑞领着尚书台众人分别报告了一些公务,最后才正式开始受计。

    自上而下,由近及远,新任司隶校尉裴茂先领着司隶七郡的上计掾吏呈交计簿,并自我总结、批评了一番,带起头之后,这才算是进入正题。

    一年之中,有人做得好,就有人做的不好,何况这些年处处天灾战祸,各地郡县没有几个是太平清宁的。

    黄琬拿了一份裴茂呈递上来的计簿,深深的看了这个宣慰关东,一回来就超擢司隶雄职的朝廷新贵、出身河东的士人,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董承卸任司隶、晋升车骑将军以来,被皇帝刻意闲置数月之久的司隶校尉总算有了着落。联系起裴茂这次出行在调和刘虞与公孙瓒、宣诏安抚袁绍、说刘虞返京所承担的种种大任,甚至比正使赵岐还要多,以及他那尚在秘书监的儿子裴潜,不得不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皇帝恐怕早就想好了司隶校尉的人选,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而已。

    裴茂父凭子贵,借由儿子、秘书郎裴潜与皇帝的关系,在做侍御史的时候就隐隐有简在帝心的势头。皇帝将他视为亲信,特意为他筹划了这一场出使立功、奖授雄职的计划,看上去也在情理之中,当初为了提拔盖顺,皇帝不也是这么苦心孤诣么?

    只不过,黄琬还是从裴茂河东人的身份里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异样,他捏了捏手中的那份计簿,不由看向了一旁故作姿态的董承。

    马日这时轻咳一声,向四周扫视一眼,坐在中台里的大大小小的尚书、上计吏们不约而同地放下手头的事物,齐刷刷的看向座中的三个人,安静的听着马日的下文。

    即便是喜好作出上位者姿态,一举一动都极为讲究大臣风度的董承,此时看在眼里也不得不服气,马日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的气势、以及那看似随意却深孚礼制的仪态,不愧是延续数百年的士族。

    只是这样大的威势再加上大权在握,整个关西士人无不马首是瞻,也难怪皇帝不惜扶持他与黄琬,一个劲的想打压马日。

    马日沉声说道:“自朝廷播越以来,关东各地已有数年未曾遣吏上计,此行本应严谴,然陛下有言在先,顾念关东板荡、屡遭兵乱,道路不靖,姑且恕之。但自今以后,每年岁旦,各地仍需遣吏上计,诸位将此话带回去,以期守、相心感忠忱,效臣子之责。”

    底下各郡上计吏无不俯首称是,尽管这回来的除了雍州、司隶等处以外,关东只有颍川、河南、陈留等寥寥几个郡县。其余的郡县要么是太守亡故,要么是地方不靖,要么是诸侯暗示属下郡县借故不来。

    零零总总,以至于这次受计仪式甚是冷清,也难怪皇帝不愿出席。

    “朝廷众有百十郡国,其下有能吏布施德政,教化臣民,宣扬王道;亦有庸蠹引得民怨迭起,政无所施。如今适逢考课之时,诸君有何见解,不妨直言。”

    话音方落,包括马日在内,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纷纷投向稳坐在侧的董承与黄琬。

    董承生硬的说道:“我此前未曾理过政事,于此不甚熟稔,今日暂且旁听。”

    黄琬却是呵呵一笑,说道:“受计向来是由司徒做主。”

    此话一出,台中有不少人流露出失望之色,他们还以为这三个人彼此不和,今日会看到一番争斗,也好让他们根据情势站边列队,没想到当着外人的面还能保持克制,尤其是董承,手段看上去越来越老练。

    马日点了点头,便开始主持着众人逐一考课各地官员近年来的政绩。

第五十五章 中台受计

    “县上食者籍及它费大仓,与计偕,都官以计时食者籍。”【仓律】

    这次各地遣吏上计,除了刘表、陶谦、曹操等人有所供奉、献上些许金银以外,其余的诸侯、郡县都在这时候哭穷,未有敬献则罢,甚至还请求朝廷调拨粮草,其中尤以袁术为甚。

    朝廷自己的储备现下都有些紧张,不找地方索取就是好事,哪里会去接济袁术,当然,拒绝的话至少得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这才不至于失却人心。

    马日对袁术主簿阎象简单的措辞道:“听闻后将军在豫州、南阳等地拥众数万,以至士卒疲惫,百姓不安。若真是粮草不足应用,何不裁减军旅,与民休息呢?”

    “豫州境内多黄巾、贼寇,后将军为保地方,不得不拥兵御之,如今军兵只是勉强堪用,岂能裁减?”阎象愁眉苦脸的说道。

    黄琬此时插话道:“老夫在中平五年任豫州牧时,境内的确盗贼猖獗,但那时我已调兵平定,如何今日又横生盗贼?”

    盘桓在豫州汝南、颍川诸郡的何仪、刘辟、黄邵、何曼等黄巾蛾贼,各自拥众数万,表面上肆虐地方,其实在暗地里早已依附于袁术。阎象此时当然不能提及此事,又不能说黄琬在豫州任上干得不好,只得含糊的说道:“贼寇未曾根除,黄公一去,其势复炽,这也是难以预料的事情。”

    黄琬冷哼一声,在得知自己前脚刚走,任地后脚紧跟着叛乱,任谁也不会高兴,他怫然道:“豫州刺史孔公绪只知清淡高论,并无军旅之才,没料到自其亡故,豫州竟如此凋败!”

    见黄琬将责任推卸到继任的刺史孔身上,阎象立即答说道:“孔使君岂有黄公之才?蛾贼正是看准其人如此,这才再度起事。”

    马日突然说道:“这么说起来,豫州已有近三年无刺史牧守了。”

    阎象心里一突,赶忙说道:“唯!后将军正是顾虑此事,是故此行特意嘱咐在下,代为上表,请立州牧,望朝廷允奏。”

    袁术想自为豫州牧?看来是受了袁绍为冀州牧的刺激啊。

    马日在心里如是想到,嘴上却毫不犹豫的回绝了阎象的请求,毕竟这个事别说他,就连他们三个加起来都做不了主:“此事另有决议,不在今日议事之列,阎君暂且退下吧。”

    待阎象悻悻然退至一旁后,剩下的几个上计吏接连报告了各自郡国的情势,让朝廷对关东各地有了一个更为直观的认识。

    在接下来的几批上计吏中,大都是说境内盗贼横行,百姓疲惫,赋税难以贡献,面对这些情况,马日等人都已见怪不怪了。

    不论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朝廷与关东在实际上产生割裂已经是不可回避的事实。眼下朝廷真正能掌握在手的无非是司隶七郡,以及并州上党、雍州汉阳等郡而已,就连刺史韩遂所在的凉州各郡也大都为本地豪强把控,朝廷的势力难以进入。

    马日用同样一个借口敷衍似得回应请求朝廷支应的上计吏,就在他有些木然的时候,河南尹的上计吏给了他,以及黄琬、董承眼前一亮的表现。

    那位名叫杨沛的新郑长,代表河南尹上计,不仅如此,还为朝廷提供了千斛干椹、野豆以充作租税。虽然这些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足称道,但他的这份心却是让马日等人感慨不已。

    “孔渠。”杨沛是冯翊万年人,同为关西人,马日为示亲近,唤着对方的字,说道:“据河南的计簿上称,河南灾荒连年,百姓饥穷,年末才开始的屯田也还未见成效,你这些东西是如何得来的?”

    杨沛中等身材,看上去极为精明干练,他不卑不亢的说道:“正是由于连年灾荒,是故在下便让民众平日里多加储蓄干椹、野豆等物,以备不时。”

    “这才是能吏,可堪州郡之人任。”马日低声对黄琬说道:“我等理应表奏陛下,予以嘉奖。”

    他这番动作有意无意的疏离了董承,引起对方的些许不满:“即便是司徒荐举,他也得入吏治科。”

    马日一愣,回首看了董承一眼,两人默然对视,都不再说话。

    接近午时的时候,直到最后一个来自颍川郡的上计吏刘翊报告完事情之后,众人方才渐次散去。

    唯独这个时候,迟迟不发一言的司空黄琬突然留下河东郡派来的上计吏凉则,当着剩下的众多尚书们说起了河东的事情。

    原来自河东太守王邑就任以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河东盐政迟迟未见成效,盐民不堪其扰,当地豪强与残余盗贼许是欺生,竟然时不时地还有闹事之举。

    底下有一人目光一闪,立即走了出来,正是尚书郎韩斌,豫州梁国人:“王文都治政无功,有负天子信重,深负人望,宜加戒书饬之。”

    马日皱了皱眉,王邑如何也是皇帝信重的贾诩所推荐的人物,又是大儒刘宽的弟子,即便他不曾制服当地豪强,黄琬似乎也不该这么指摘他。

    董承沉吟片刻,开口道:“河东一地关乎紧要,王文都即便赴任日短,也不该治事如此,若是贻误陛下官盐之政,谁能辞其咎?”

    他把话说完,眼神却放在马日的身上,神色淡然中带着几分讥诮,仿佛是在问他的看法似得。

    马日犹自保持着镇定,他抬眼往下看去,尚书仆射杨瓒一副顾虑重重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了底。兴许这次发难,是黄琬等关东士人执意为之,而杨氏并不赞同。

    中台气氛一下子静谧了不少。王邑为政到底如何,这已不再是关键。关键在于,有人在打着贯彻皇帝官盐的旗号,表面上是指摘王邑处政失措,有悖于官盐改革,实际上却是想借机将王邑攻讦下台,用另一种方式抵制官盐之政。

    看来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即便黄琬没有试图借此扰乱官盐的意思,可能只是想换自己人上去牟利,但他今天这副作态,无疑是一个很微妙的信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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