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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章 纵行不义

    “导之以逆,而反诛逆;教之以叛,而反讨其叛!庄公之用心亦险矣!”【东莱博议】

    “王邑向来以稳为主,不是急于求成之辈,如今才不过四个月,刚刚打开局面,岂是说有成效就能见到成效的?”皇帝收回了目光,转而看着贾诩,淡淡说道:“那些人比我还急。”

    贾诩说道:“朝廷诸公似乎各有各的打算,臣当初也对陛下说过,王邑此人能否担起重任,除了他本人,更多的还是在于陛下的看重。”

    “我一向看重于他。”皇帝缓缓站起身来,悠悠的在原地踱着步子,倏地转过身来对贾诩说道:“还记得起先你我之间商议好的筹划么?河东豪强,非得等他们自己受逼不过,主动撕了这副君子士人的面皮、或是朝廷找到足够的由头,才能行之以雷霆之威,将那些不服管束的豪强连根拔掉!只有这样,才能杀鸡儆猴,震慑住所有人。”

    皇帝喟叹一声,从肺腑里长长透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暗哑阴沉:“在此之前,就得学‘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或是效仿我与你说的温水煮蛙的譬喻。无论是哪一点,王邑都做得很好,我又岂会因别人的几句闲话而怪罪于他?不仅如此,过了年,我还要给他派几个帮手过去,跟他一起做这些事。”

    说着,皇帝突然用手点了点桌案上的那幅杜操的真迹,意有所指。

    贾诩怔了怔,他知道皇帝一直有意先拿河东开刀,一来是给河东盐铁官营的政策扫清障碍,二来则是杀人立威。只是贾诩这时才隐约发现,皇帝却是还想试图彻底打破地方守令私下征辟功曹掾属的成规。

    一直以来,上至刺史、郡守;下至县令、县长无不是自行征辟地方士子为别驾、功曹等掾属,尤其是在三互法执行以后,外地人任本地官,为了掌握当地情势、便于施政治民,常常征辟当地豪强士子。而此时距离先秦不远,东周诸侯卿士大夫之间的统属关系仍有传递,掾属视征辟自己的长官为主君,彼此结成一定层面上的‘君臣’关系,密不可分。

    无论是为了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掌控,还是为了加强皇权,都得要打破这一陋习。然而历代虽然也有朝廷主动遣派人员为郡功曹、县丞的先例,但并没有因此而形成一个制度,更没有禁绝地方长官自行征辟的权力。

    要改变一个所有人都遵守数百年的政治规则与习惯风俗,其难度并不比打一场平羌战争要小。

    皇帝对此筹划已久,从一开始借由屯田之事,将农曹掾设为郡县的长期编制,并由朝廷掌握农曹掾的人事权,到新设太学制度,规定太学生结业策试之后,以成绩授予中央至各府属吏。旁的人,例如杨氏即便看到了端倪,也一时寻不到恰到的时机与理由去反对。

    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皇帝可以说是步步为营,如今有了前面的铺垫,再只需将河东豪强严打狠杀一次,就可以趁势而为,一口气将盐铁、任官等事全部解决,还能进一步塑造自己的权威。

    “所以我说了这么多,贾公还想请辞么?”

    贾诩睁大眼睛看着皇帝,猝不及防的遭此一问,身上一颤。在他知道王邑遭人攻讦之后,于是以退为进,上奏疏借口家母病重,请辞归尽孝。

    他知道皇帝是不会允准他离开的,这无非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而已,如若不然,恐怕还会有人顺着王邑攀咬到贾诩的头上,朝中看不惯贾诩为人的并不是少数。

    只是眼下黄琬、董承等人言之凿凿,说王邑久任无功,这对王邑的声望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即便皇帝强行担保下来,继续使王邑推行纵容河东豪强的策略,也至少要做出一些让步。

    贾诩欠了欠身子,正要答话,见皇帝摆手示意,从桌案的一边拿起一份奏疏,走过来递给贾诩,口中说道:“眼下还有一场好戏没看呢,你可不能走。”

    “这是……”贾诩双手接过皇帝递来的奏疏,上下快速浏览了一遍,忽然怔道:“日食?”

    这奏疏乃太史令王立所上,太史令隶属于太常,掌天时、星历,但凡国有瑞应、灾异,都由他负责掌管记录。这次他所上的奏疏重要的内容就那么短短几个字:“正旦当日蚀。”

    正旦,就是正月初一,那一天正好是一年一度的岁旦大朝,皇帝也正准备在那一天正式接见关东各州郡以及藩王使者、上计吏、外邦及异族酋长。可以说是少有的一次盛会,可偏偏那一天是甲寅朔,太史令根据以往的经验与规律,监测出那一天会发生日食。

    在古代,日食并不单纯的是一个天文现象,在天人感应学说创立以来,凡是日食这样的灾异,一开始都是昭示着天子德行有亏,直到后来则演变成由臣子代受罪责。所以一旦出现日食这样的灾异,朝廷往往都要罢黜一位三公,以解君王之过。

    “他们要逼我处置王邑,我何不就此进一步,行以攻代守之计?”皇帝笑道,黄琬、马日等人都是三公,跟王邑比起来,自己现今的权位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贾诩手上拿着那根奏疏,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只是天道渺远,太史令未必能预测得准。”

    “太史令王立,当初曾也是与王允共同入禁中,给我教习、诵读《孝经》的臣子啊。”皇帝不胜慨叹,悠着步子款款说道:“这就跟当初照料我饮食,如今几经贬迁,任太宰丞的孙笃一般,都是曾经王允手下的小人物。侥幸逃过了那一次的清算,我也从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可如今,王允竟还想着借由他们在背地里行事,我岂能就此放过?”

    “贾公,无论这日食算得准或不准……”皇帝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贾诩手中拿着的那份奏疏,慢慢悠悠的说道:“总会有人要被我拿来以一警百。”

第五十六章 周密温树

    “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者,则无不知。”【管子九守】

    未央宫,温室殿。

    岁旦前几天下的这几场雪,将温室殿前院里的几棵树裹上一层雪白的冬衣,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中庭刻意清扫出来的小路以外,到处都是积着一层厚厚的雪。

    平准令贾诩迈着步子小心的踏在湿滑的路上,他两手收在袖中,叠放在小腹前,不快不慢的走着。路旁种植着几棵苍劲挺拔的古树,片片黑色的苔衣覆盖了树身本来的面目,翠绿的树叶在厚厚的积雪下若隐若现,流露出与众不同的生机与活力。

    望着那独具特色的叶片以及虬然的身姿,贾诩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这温室的柏树,是前朝留下来的?”

    小黄门穆顺笑着答道:“是啊,远的不说,至少孝成皇帝时就有了的。听说以前这里种着许多柏树、槐树。后来起了火,把这些树都给烧了,唯独这几棵留了下来,过了两年又生叶发芽,活到了现在。”

    由于皇帝对未央宫这座在阿房宫之后、比故宫还要大许多倍的古代宫殿群有着远甚于常人的着迷,尽管目前还没有重新修葺的心思,但他闲着没事还是喜欢到处逛逛、瞻仰遗迹,时不时的喜欢问一下宫殿的来源,掌故。是故穆顺对此下足了功课,凡是未央宫里关于西汉年间的旧事,他大抵都能说得出所以然来。

    贾诩的心思浑然没有放在这个上面,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典故,这才开口发问而已。

    “原来这就是‘温室树’。”

    “诶?”穆顺不知道贾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见贾诩一副不愿作答的样子,他也只好悻然闭嘴。穆顺想起上次李坚对自己私底下的探问,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好奇,贾诩到底是通过什么得知李坚会舞的?

    他不就是个从尚书的位置上被贬谪的平准令么?若不是皇帝时不时的看重、召见他,以穆顺现时的身份还未必会亲自接送。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穆顺带着贾诩走进温室殿。

    炽热的温度从兽炉中弥散而出,烘得整个温室殿宛如阳春,转过一道门,贾诩来到一侧的书房里头。里面除了皇帝本人以外,再无别人随侍,就连从不离身的侍中、黄门侍郎等人都被事先驱离,室内显得异常空阔。

    皇帝正在伏案书写着什么,准确的说,是在对照着一份帛书在临摹抄写。

    贾诩见过皇帝写的隶书,笔法稚嫩、转折生涩,但对于一个十二岁、这几年才将学问赶上来的少年来说,能写出工整的字来也算不错了,毕竟皇帝并不非得是书法家。

    皇帝专心致志的写着字,手腕运作笔锋,笔墨游走于素白的纸张之上,样子十分潇洒。他浑然不觉贾诩在一边稽首见礼完毕,仍醉心于眼前的那幅字。

    忽然间,他抬起了在纸上游移来去的目光,朝贾诩看去,莞尔一笑,像是把话家常似得:“贾公快起来。这是杜伯度写的《子虚赋》,昨日被张昶送来鉴赏,我见猎心喜,临摹多时,终是不得其神妙。”

    话毕,皇帝又说道:“你可知张昶为何要将其送来么?”

    “臣不知。”贾诩说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皇帝用笔尖朝贾诩作势轻点了一下,玩笑的说道:“你这就有欺瞒之嫌了,长安城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皇帝用笔指人的这个举动在杨琦、桓典等传统士人看来是极为失礼及轻佻的,但对于贾诩来说,却是件无关紧要的小节。

    “有许多。”贾诩不矜不伐,神色平静的答道:“市井闾里的消息大致尽在掌握,而有些人的府宅却是一时难以探听。”

    皇帝写字的手轻轻一顿,复又一起,在纸上留下一个极好看的撇,他收起笔,低下头去凝视着那个字:“谁家?杨氏、马氏?”

    贾诩说道:“都有,彼等大族高门,其府中亲近的苍头奴仆无不是世代为奴、或是从小教养,对其家忠心无比,很难为外人收买笼络。而其余的闲杂人等,地位不高,又难获成效,是故臣在此事上可谓是毫无寸进。”

    皇帝将笔搁在案上,身子朝后一靠,淡淡说道:“别看我在宫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实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片刻就能传到外间去,引起万端揣测。而我却对彼等大族一无所知,这世上有太多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在外人是正人君子,在内却是阴狠小人。”

    贾诩听着有些不对劲,皇帝这个说法有些性恶论,似乎是先入为主的将所有臣子当做奸臣来提防了。

    他不禁皱了皱眉,这一细节很快被皇帝捕捉到,误以为是贾诩对没能渗透进杨氏等人圈子里感到惭愧,于是安慰道:“豪族势力根深蒂固,经营百年,岂有像张昶家这样势单力孤、有意无意的不看重私密的?贾公已经做得很好了,用不着自怨自艾。余下的事,慢慢做,到不用急。”

    “臣谨诺。”贾诩拱手说道:“臣会为陛下看好这些事。”

    末了,他像是故意提醒道:“尤其是河东。”

    “是了,河东。”皇帝喃喃道,他仰望着殿顶的梁柱结构,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用肯定般的语气说道:“我原以为太原那位才是当务之急,没料到,河东一直都是关键。”

    王允回乡之后并不安分,私底下有些小动作是皇帝早已察觉到的事情。原来的时候皇帝还能有心看对方要玩什么把戏,可自打刘虞来了之后,王允等一帮人忽然就活跃了起来,这就不得不让人警惕了。

    河东的事就是一个切口,这回太守王邑被推倒风口浪尖,许多人都学会了阳奉阴违,打着为了将皇帝的盐铁政策贯彻实行下去的口号,对王邑不断的进行攻讦。

    即便在这之中每个人的意图都不一样,例如董承是想在盐官的选任上动手脚,借以保护当地豪强的利益不受损失;而杨氏则是想换掉与贾诩亲近的凉州人王邑,让自己人赴任河东分一杯官盐的羹;至于背后的王允……从最近的一些事情来看,他的想法就很危险了。

    贾诩是王邑的荐举人,王邑若是因无功无绩而遭贬谪,他也难辞其咎。

第五十八章 哀矜勿喜

    “日蚀,阴侵阳,臣掩君之象。”【晋书天文志】

    长安城,司徒马日府邸。

    马日心里最近是难得的欢畅,他笑着对坐在下首的尚书令士孙瑞、侍中马宇等人说道:“当年黄子琰以日食得以传慧名,如今却以日食而失策,陷入不利。时也命也,天道确实难测啊。”

    黄琬素有神童之称,在他七岁的时候,有一年正月发生日食,在雒阳的人没有见到,唯独其父黄琼当时治理的魏郡见到了。于是太后诏问日食食了几分、剩了几分,其父不知如何回禀,还是黄琬心思巧妙,灵活应对,由是知名。

    如今黄琬带头与董承一起批评王邑,本来都已计算无虞,毕竟这是打着贯彻盐政的旗号,不同于其他刚上任的郡守,还允许有段时间的过渡所以就连皇帝都很难想出完好的理由为王邑开脱。却没料到因为这次日食而功亏一篑,联系前者,不得不让人唏嘘。

    黄琬谋算了得,当初就连马日与士孙瑞都差点被他算计得逞,这一回恐怕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漏算了天象。

    有汉一代,凡是出了这等灾异,起初是归咎于天子不德,故而上天示警,需要皇帝下罪己诏思过。这是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士大夫对皇权的一种约束,后来却渐渐演变成了每逢灾异,都要罢黜一个三公出来为皇帝‘顶罪’的制度。

    董承吃一堑长一智,有了前次的教训之后,这次他从一开始就对黄琬抱有戒心,更是见机得快,在得闻将有日食的消息之后,立即改变立场。虽然不至于掉过头来为王邑说话,但那幅不闻不问的样子,显然就是及时退出,并顺手把黄琬推倒前面独当其冲了。

    反正董承既非三公,又不是这一次攻讦王邑的主谋,他的及时缄默,很好的使自己避免了成为皇帝首要打击的目标,反倒是将身为三公的司空黄琬放在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孤立的位置上去了。

    马日一想起黄琬即将掉到自己当初险些掉入、董承已经掉过的坑里,而且一切还是黄琬自作自受,就忍不住发笑。幸而这里都是自己人,他也不需顾忌太多礼制。

    “没想到董卓擅专的时候都未曾有过日食,这会子偏偏就让黄公遇见了。”侍中马宇不由脱口说道,语气有些幸灾乐祸:“倒还真是时运不济,恐怕黄公此时已经慌然失措了吧。”

    大儒马融的侄婿、与马日有姑侄之亲的太仆赵岐难得了出席这次集会,他瞥了马宇一眼,没有跟着去说黄琬的不是,反倒有些忧虑的说起另一件事来:“上天示警,又恰好在岁旦那天,依礼制,天子当罢朝、避正殿以祈禳,恐怕这次的大朝会要办不下去了。”

    他担心的是这次筹备良久的岁旦大朝会因为日食而取消,不仅白费了太常等官的一片苦功以及少府筹集的财物,甚至会给入朝的上计、朝使们带来不好的影响。

    岁旦正是一年之始,这么重要的日子却发生日食,难免会让好不容易对汉室恢复些许信心的士民、甚至是对朝廷恢复些许敬畏的关东诸侯们再度多想。

    赵岐是站在大局出发来忧心日食会带来的种种不利影响,而年轻一辈的马宇则不这么想,他虽然尊重赵岐身为海内宿儒的名望,语气不像对第五巡那般话里带刺,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了些轻蔑:“都这个时候了,谁还会惦记着什么岁旦大朝?都在想陛下三选一,会挑谁引咎辞退呢。”

    “这还用得着想?”劝农令第五巡冷不丁的回了一句,说道:“要么是司空黄公,要么是太尉皇甫公,总不可能落到马公头上来。这里面于情于理,我看都是太尉最有可能,毕竟以黄公的能耐,不至于因此脱不了身。”

    马宇明知第五巡说的在理,黄琬不可能这么轻易的被打倒,而且就因日食而被免职并不能伤及到对方的根本,黄琬照样拥有巨大的声望、照样能发挥他的政治影响力。等时机到了、或是等下一次灾异来了,朝廷依制罢免了另一位三公,他还是能再度回归。

    即便如此,马宇还是有些不满于黄琬能脱身的这个结果,他冷笑着讥讽道:“太尉谨于言而慎于行,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可谓是谦抑得不能再谦抑了,没想到临了还是躲不过这趟灾异。”

    “你以为他是在躲?”关西士人中的二号人物、尚书令士孙瑞悠悠然开口了:“他现在兴许已是欣喜莫名,在家里捋臂将拳、等候诏命呢。”

    “这话是怎么一说?”不仅是马宇,就连马日也是有些疑惑地看向士孙瑞,问询道:“莫不是宫里有人去了皇甫嵩府上?”

    “这也不是什么难以打听的事。”士孙瑞顿了顿,话锋突转:“陛下与刘公等人议定了匈奴五部之制,预备在并州施行,其中尚缺一员护匈奴中郎将。陛下的意思是,此将必须熟悉凉州风情地理、且熟于战阵,一时间没有好的人选,所以特意遣人来问皇甫义真的有没有合适的人物荐举。”

    马宇突然说道:“徐荣、张辽皆为一时之选,就连那马腾都也熟悉羌胡,陛下何故舍近求远、视而不见?”

    “徐荣忧患之心过重,张辽太过年轻,至于马腾……”马日开口说道,简单的评议了一句后,复又说道:“在这个时候,为了让他安心的退下去,不至于感到受了‘委屈’,即便徐荣、张辽皆可授任,也得把这个机会让他。”

    “天示灾异,必当黜退三公,这是定规,皇甫嵩即便有委屈,遇上这事也没话可说。”士孙瑞转头看向马日,好整以暇的说道:“可陛下偏偏借此示好,这把握人心的手段,实在是让人佩服啊。”

    马日禁不住眉头一皱,士孙瑞这话是有的放矢,皇甫嵩的叔母正是出于他扶风马氏,算起来还是马日的堂姊妹。

    当年马氏被董卓命人鞭扑致死的时候,皇甫嵩表现得冷漠懦弱,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深深得罪了马氏一族。以至于后来马日与皇甫嵩貌合神离,即便是在诛董过后为了抗衡吕布在军中的势力,不得不任用皇甫嵩去攻打坞,但两者之间的嫌隙依然没有磨灭,反而随着皇帝掀起对王允展开的斗争,使得本就谨小慎微的皇甫嵩迅速与任何一方划清界限,保持中立。

    如果马日当初态度缓和一点,与皇甫嵩冰释前嫌、携手交好。那么他不仅能在皇帝与王允的斗争中握住更多的筹码、让皇帝分割出更多的利益,而且他也不至于一步步走到现在这般看似威势过人、其实难以真正保全的地步。

    马日知道士孙瑞明着是在夸陛下对人心永远都是这么观察入微,连皇甫嵩可能产生的丝毫委屈都体谅到了,实际上是在特意给他上眼药,讽刺他受不得一时之怨,铸成大错。

    “并州位置重要,依陛下的秉性,以及对兵权的看重,再如何也会派遣心腹领兵驻守。”适才被马宇呛了一句,抿着嘴不说话的赵岐终于忍不住疑惑道:“岂会将并州之兵,让与他人?”

    赵岐跟皇甫嵩一样,都与扶风马氏有过姻亲,也算是半个马家人。当初由于种种原因,导致赵岐与马氏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但经过了这么多的事后,尤其是在马日出手救下赵岐的亲侄子赵戬之后,赵岐最终还是与马氏走到了一起。

    这也是让马日在遭到姻亲皇甫嵩的背离后,唯一稍感欣慰的地方。

    马日亲口解释道:“陛下可从未说过,并州只要一个护匈奴中郎将驻守就可以了。要知道原护匈奴中郎将段煨因随军出征上党有功,被拜为度辽将军,此时屯驻在西河郡离石县,而护匈奴中郎将又预定屯驻太原郡,上党郡理应由另一员将领带兵驻守。这个将领,则想必不出徐荣、张辽之辈了。”

    现在并州能拿到朝廷手上的,无非就太原、上党二郡,以及西河、雁门郡的部分县城。太原位置重要,又是未来的匈奴五部安置之地,必须得有护匈奴中郎将镇守。而西河靠近羌胡部落,汉民稀少,也需要既善于安民,又善于作战的度辽将军段煨屯驻。至于上党,则由于靠近冀州、河内、黑山,更是得有一员大将派驻不可。

    在想清了并州的周边局势之后,赵岐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并州现今各郡都少不得将领派驻。只不过……”

    他忽然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着说道:“西河、太原、上党都有将士驻守,恰好从东、北、甚至是西面将河东郡给围起来了。河东郡初弭白波之患,如今周围郡县又有重兵镇守,可谓是高枕而卧,必无忧矣。”

    一句无心之谈,顿时引起为首的两人纷纷动容。

    士孙瑞的眉头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马日则是眼神微凝,面露深思。

第五十九章 未晡八刻

    “日者阳精,守实不亏,君之象也。”【后汉书丁鸿传】

    初平四年春,正月甲寅朔,岁旦。

    摆在承明殿一边的更漏正一滴一滴的计着时间的流逝,上至三公,下至九卿、博士都聚集在这座承明殿中。他们依次坐下,每个人的面上都保持着庄重严肃的神色,场面安静的仿佛只听得见更漏的滴水声。

    所有人都在偷偷关注着更漏上显示的时间刻度。

    因为今天是太史令王立预测的日食来临的日子,按照王立以及手下熟悉天文的官吏们计算,今天的日食会在未晡八刻都时候发生,换算成后世时间大概就是下午一点二十四分。

    早在原始时期古代人就开始通过占卜来预测日食,直到东汉,王充才摸索发现了日食的周期规律,四十二月日一食,五十六月月亦一食。

    虽然这个规律还是很粗糙,存在着误差,但每每太史令做出预测之后,皇帝都要采取一定的措施。比如现在的这个时候,皇帝身着素服,避于正殿。

    太常主持割羊以祠社,用救日变,大臣这一次还特使身着赤,带剑入侍以助纯阳。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在此期间,太尉皇甫嵩、司徒马日虽然因为日食这场灾异,而在心底有所惊惧,但总的来说还算是神色自若。至于以正直不亢著称的司空黄琬,却是少有的皱眉深思,一副凝重的样子。

    坐于下首的光禄勋杨彪,这时忍不住抬眼看向了黄琬,这一次黄琬对王邑的攻讦根本就不在杨氏等人的意料之中。就好像是黄琬一个人的临时起意,甚至是关东士人的独自行动,将作为盟友的杨氏、赵温等人丢在了一边。

    黄琬以及那些关东士人对杨氏有意无意的疏远,这是自打朝廷与关东重新建立联系,大量关东名士、儒生来朝的时候就逐渐体现出来了。

    杨彪有些摸不透黄琬的意思,但相比之下,他更摸不透的还是皇帝的意思。黄琬的态度可以在这次风波过后再去寻对方面谈,而皇帝的态度却只能靠他现在的言行来揣测。

    按照正常的仪制,凡是遇见日食这样的灾异,皇帝都要罢免朝会,着素服御坐门闼,静躬殿堂,不听政事。赵岐也为此上疏,结果被皇帝给拒绝了,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是《礼记》里头的一句话‘诸侯旅见天子,入门不得终礼而废者四:太庙火,日蚀,后之丧,雨沾服失容’。

    记得在府中,众人对皇帝的这个做法各持己见,其中杨懿如此说道:“三辰有灾,莫大于日食。听闻太史令上告天谴时,陛下却毫无惧容,不仅不修豫防之礼、消救之术,而且还要在上午继续举办岁旦大朝,大飨华夷,君臣相庆。这岂是将处天灾罪于己身的态度?”

    杨彪当时是这么回复的:“礼之四事确实如此,入门不得终礼而废。岁旦大朝筹办了这么久,太史令又言日食发生在下午,的确不宜因此而寝废。”

    “上古灾异起生,不为变豫废朝礼,要么是明天子在朝,自然灾消异伏,要么就是太史令推术谬误。”杨众的这番话彻底点醒了所有人。

    在他们的理解思维中,皇帝不可能对日食这样的大灾异无所畏惧,而对方依然我行我素的举办岁旦大朝,一定是有所凭恃。

    难不成皇帝对太史令的推算结果产生质疑、或是心存侥幸,所以才敕大朝照常举办,不豫废朝礼?

    那皇帝在举办大朝之后紧接着又摆出这幅架势来,又是要针对谁?亦或是,在吓唬谁?

    正在杨彪陷入回忆与沉思,深感疑虑重重的时候。只听到

    “咔。”

    更漏突然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响,将杨彪从思绪里唤回,他看到标有刻度的木箭往上抬了半分,显露出一刻的时间来。

    未晡八刻,到了。

    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将视线移向殿外的天空,此时的天空湛蓝一片,冬日的阳光虽然暗淡,但却是无比显眼的挂在天穹之上。

    没有日食!

    太史令王立算错了!

    有些沉不住气的大臣挺起半身,在席上保持着半坐半站的姿势,就连黄琬等人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天空中那明晃晃的太阳,惊诧万分。

    黄琬更是面色沉重,在座众人鲜有人知他为了这次日食向皇帝做出了怎样的退让,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灾消异伏,此事”马日面带微笑,好整以暇的环顾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黄琬的身上:“当进殿为陛下贺。”

    黄琬面色有些难看的点了点头,话不多说,便起身与马日率百官入未央宫前殿庆贺吉兆。

    皇帝一身素服,正襟危坐于殿上,左右各自坐着侍中杨琦、荀攸,甚至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平准令贾诩也坐在末位。

    马日带众人向皇帝稽首拜伏,说道:“灾未出即弭,幸事也,臣等谨为陛下贺。”

    皇帝不以为意,轻挥衣袖,道:“兴许是太史令推算时辰有误,庆贺一事先不急,谨慎起见,再等等无妨。”

    马日一愣,不由抬眼看向皇帝,只见皇帝视线盯着殿外的天空,面色沉静如常。

    黄琬认为皇帝这是在虚张声势,借故戏耍于他,心中不悦,口中再次提请庆贺,想早早了结眼下这段糗事。

    哪知皇帝固辞不可,态度坚决,众人无法,只好静静地跟着候立在殿。

    直到这个时候有些人才觉出不对劲了,按道理说,无论出现日食与否,皇帝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黄琬已经服软,王邑也得以保全。

    可事情却好像并没有因此而结束,约莫过了几刻钟后,天空突然一暗,只见原本还是晴朗明亮的天空立即开始变得犹如黄昏。

    众人无不惊骇的看着天色逐渐黯淡下去,这时候殿外忽然响起阵阵锣鼓声,这是代表祈禳仪制正式开始。

    过了好一会,当日食过去后,自始至终都面色如常的皇帝看着底下惶然失措的臣子们轻声笑道:“向若使百官庆贺完毕,便即生日食,如此岂不为天下笑!”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平准令贾诩发声了,他离席奏道:“太史令王立伺候不明,疑误上下;三公职所典掌,理应罢免,请皆治罪!”

    本以为这是结束,没想到才刚刚开始。

    光是东汉以来,朝廷便经历了上百次灾异,因此而罢免的三公不计其数,撤换的频率之高已经渐渐地让所有人都习惯了。而王立推算失误,差点闹出笑话,这也的确是难以推卸的责任。

    故而人们并未对贾诩的奏陈感到好奇,反而是皇帝会让哪个三公“引咎离职”,这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皇帝缓缓说道:“天降异象,是朕无德……”

    他有意说的很慢,语调拉的很长,就是为了给底下众人施加压力,便于他更好的掌握议事的节奏。

    前殿里静谧无声,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皇帝的声音响彻嘹亮

    “陛下!”

    黄琬突然朗声唤道,旋即不慌不忙的拜伏在地,声音稳定有力:“陛下乃命世之主,睿鉴聪慧。有功于社稷,无过于天下,如今日有食之,是臣未尽匡弼之责,是臣之过。”

    说完,他便双手将头上的冠冕摘下,无声无息的放在地上。

    简单的几个动作,沉稳坚决的语气,干脆利落的态度,让众人无不惊讶。

    正在鸦雀无声的时候,种劭突然站起身来为黄琬辩解道:“正所谓;‘司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土,是为三公’。日食,乃天异,往前数代皆是罢免太尉,从无以司空代罪受过的先例,望陛下睿鉴三才之德,裁决从宜。”

    御史中丞桓典也跟着下拜附和,众人纷纷跪伏。

    皇帝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日食虽小,在眼下看来却是皇帝的天赐良机。他自然是不会有错的圣明天子,所以这种尚不能被解释的天生异象,必定要有一个替罪羊。

    种劭说的确实是实情,日食向来只免太尉,不免司空,黄琬也正是看准了这点,所以才以退为进,不想让皇帝继续揪着不放。

    身为太尉的皇甫嵩深知会遇到这个结果,此时见群臣隐隐将矛头指向他,他也不再装聋作哑,紧跟着脱冠请辞。

    “天降灾异,示之臣民,太尉引咎辞职,岂朕本意?”皇帝假意说道。

    皇甫嵩就算一力承担所有的罪过,皇帝也不能迫不及待的将天谴归咎于他,这样会显得太过寡恩。于是君臣之间你来我往了几回,皇帝方才无不惋惜地罢免了皇甫嵩。

    黄琬虽然躲过了这次追究,但因推算失误的太史令王立却未能逃脱罪责,紧接着皇帝下诏,废王立为庶人,连带着太宰丞孙笃等若干王允旧党,也因蒙蔽圣德,以至天谴的罪名被贾诩一一弹劾落马。

    这是皇帝对黄琬以及某人的敲打,以及贾诩为王邑以及自己蒙受攻讦而进行的报复。

    在此之后不久,正式的太尉任免诏书很快就定下来了:“策免太尉皇甫嵩,降为光禄大夫;诏拜车骑将军董承为太尉,录尚书事。”

第六十章 器以悦上

    “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礼记乐记】

    初平四年二月初三。

    长安,北阙甲第。

    在王家的一处偏僻的院落里,身着粗布短褐的少年吸了吸鼻子,略抬手臂抹了把额上的汗,复又埋首去钉着一架像犁的东西。

    这具犁与现下时兴的长直辕犁很是不同,简短的犁身呈完美的弧度,中间又多了犁评、犁建这种未曾见过的结构,用以调节犁箭耕土的深度。

    这便闻名遐迩,自推行开始便沿用千年而不改形制的农具,曲辕犁。

    “德衡。”王辅从院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奴仆,他看了眼马钧的穿着,忍不住说道:“府中不是给你发了春衣么?怎么还穿这种苍头杂役们穿的短褐?”

    当他走到马钧身旁,看到那架形制精巧的曲辕犁时,眼睛顿时一亮,说道:“这东西做好了?”

    “春、春衣太重,不、不方便,穿这、这衣服、好、好办事。”马钧的鼻子与双手被冻得通红,他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放下手中的工具,对王辅行礼说:“都、都做完了,只需、需装上犁、犁铧与犁、犁镜就、就可以、用、用了。”

    王辅听的好笑,道:“你慢点说,君上说了,口吃之人不宜把话说的太快,而且说之前要先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然后就像你寻常诵读经书一样……你试试?”

    “喏、喏。”知道这是皇帝的主见,马钧心里感动,暗地深吸一口气,打算照做。

    王辅却是顺口一说,没有继续管他这茬,自顾自的往那曲辕犁又摸又看,而后回头说道:“我不懂农事,这曲辕犁真比外间那些长直辕犁要强?”

    马钧吐出一口气,极慢的说道:“是、是,直辕犁太、太笨重,只、只能用于广、广阔的大田、平地。曲辕犁,不仅大田,就连小田、窄田,甚、甚至是坡上的田都能用。而且还能方便耕作,调节翻、翻土深度。”

    “你瞧,果然有用不是?停顿的功夫都很少了。”王辅静静地在一旁听完,然后惊喜的说道:“就是说话慢了些,倒也无妨,等以后你蒙官受职,底下的人如何也要耐着性子听你说完。”

    “我岂敢奢、奢求这些。”马钧挠了挠头,喃喃说道。

    王辅轻轻一笑,不再答话,反正只要马钧能根据皇帝提出的要求,按时做出成品来就是了,将他当做好友契交看待又如何?他极为自然的拉起马钧的手,将马钧带入屋中,并让随行来的奴仆将食盒里的饭菜端上桌案。

    “这些都是我吩咐膳夫做的,你先进膳,用完了再做事不迟。”

    马钧老老实实的道了声谢,便接过奴仆递来的饭碗,正欲动筷,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声问道:“对了,太、太学……”

    “太学的事你不用担心,二月底的时候君上要带百官亲耕籍田,只要你在此之前将这曲辕犁造好了,君上命人当众试用无误后,我自然会为你请赏。”王辅眼珠一转,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马钧一直对当日没能进入太学而耿耿于怀,虽然他并不反感、甚至很擅长这些工匠的活计,但他还是发自内心的想入太学读书。毕竟钻研经书,明白道理,才是正统的入仕之途。就连那些孝廉、贤良方正,不也是要读了些书,明白道理了才能坐上高官的么?

    偶尔做做这些木工倒还好,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自己家中的老母可还等着自己读太学出来,为官后接她享福的。当日被太学拒之门外,马钧心中羞愤是一方面,惭愧、不敢回家却是另一方面。

    幸好他遇见了王辅,虽然对方是贵家公子,但丝毫没有贵人的架子,不仅对他处处照顾,还说要为他想办法入太学。

    马钧对王辅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与信任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王辅言语中的机关,听完之后,立即郑重其事的稽首拜倒:“谢、谢王郎,若、若不是王郎……”

    “好了好了,又来这套虚礼做什么!”王辅笑看着马钧身子拜倒于地,然后才伸手将其扶了起来,嘴上说道:“你我契交,我早已将你是为挚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在于马钧客套了几句之后,王辅便借口离开了,临别时还特意嘱咐马钧抓紧时间完善曲辕犁一番。

    他刚一出院门,没料到迎头就遇见了兄长王端。

    王端比王辅要高出一个头,此时正面无表情的俯身盯着王辅,让王辅倍感压力:“阿兄”

    “你又来见他?”王端语气平静,淡淡的说道:“这回又是弄出什么无用的奇巧玩意来了?”

    “什么无用啊,这东西用处可大着呢!”王辅暗地吁了口气,咋呼道:“这可是君上亲**代、定制的物事,可不是什么奇巧。”

    他偷偷看了眼面色不善的王端,又补充道:“我在家中聚集工匠,研制器具,这可是得到君上允准了的。阿翁都不曾为此管我,你可不能因这个事来教训我。”

    一提起这个事,王端就心里不悦,当初王辅带了马钧一个寒家士子入门暂居,喜欢鼓捣一些小玩意倒也罢了。后来竟愈演愈烈,竟把整个后院整成了工坊,整日里带着一群不知与王忠从何处搜寻来的工匠,敲敲打打的做东西。

    王斌恨这个儿子不学无术,有一次险些动手打他,直到王辅把皇帝作挡箭牌搬了出来,这才躲过一劫。王斌亲自进宫确认之后,这才铁青着脸,从此对王辅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皇帝衷心技艺,有奇思妙想,接连让工匠弄出马镫、马蹄铁、茶、活字印刷等一系列新鲜事物。虽然样样都有实用,但身为君王,却如此关心微末之技,这比孝灵皇帝喜爱书法辞赋还让人糟心。

    当年孝灵皇帝喜爱书法辞赋,甚至到了开设鸿都门学,以此授官的疯魔地步。如今皇帝痴迷匠人技艺,虽说还没有对工匠做出什么出格的恩赏,但有其父的劣迹在前,难免让人忧虑皇帝会不会子承父业……

    王端正是忧心于此,所以才处处关注王辅的一举一动,不仅要想办法让皇帝对这类技艺仅仅止步于喜好的份上,还要设法阻止王辅成为当初怂恿孝灵皇帝开设鸿都门学、引起天下士人愤慨的奸佞!

    “君上吩咐你的事就只有这些?”王端看着眼前这个亲弟弟,冷不防说道:“你还是朝廷的秘书郎么?”

    王辅如今正是叛逆的年纪,听了顿时有些不服气,道:“是!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君上交代的东西,阿兄,你就别管这事了,我自有我的道理。”

    “你的道理?”王端冷笑道:“你的道理就是一味的哄骗屋里头的那个小子,为你做这做那?你的道理就是正经书不读,就知道做些奇器奉迎君上?”

    “阿兄!”王辅脸色变了变,当即反驳道:“你不懂,我这都是为了咱们好!”

    王端没料到王辅会用这么坚决的语气跟他说话,气势莫名的被他压了几分,他低声道:“为了咱们好?且不说咱们家,就说那个叫马钧的,他从扶风跑到长安来是为了入太学读书的,你却让他天天做这些匠人的事,人家老实,可未必情愿!你不过是在利用他罢了,还说什么挚友,有像你这样耽误挚友前程的人么!”

    “没错,马钧口拙嘴笨,也就是手巧这一点入了我的眼,只要给他一个详细的描述或是图纸,他就能立马给你把东西原样做出来。”王辅担心院子里的马钧会听到动静,有意压低了声音,但气势却不弱于向来儒雅的兄长王端:“这可是天赐的禀赋,这么好的技艺,进太学岂不是糟蹋了?何况他即便入了太学,出来了也不过混个县令。而跟着我就不一样,他这次做好了君上吩咐的曲辕犁、以后还要为君上做风车、水车、甚至是连弩!只要他做的东西能讨得君上欢喜,惠及我家,我就能让他当上将作大匠!”

    “你、你。”王端恼恨的手指着王辅,被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名苍头从远处走来,对两人见了礼后,复又朝王辅说道:“宫里有人来说,所有秘书郎都得到石渠阁去。”

    “好端端的、”王辅别过脸去,不再理会王端气恼的神色,他皱着眉头,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就是来了两个新来的秘书郎么?怎么,还要摆出阵势来迎接他们?”

    “不、不。”苍头连忙摆手否认道:“说是秘书监已将石渠阁和秘府的藏书都整理出来的,今天国家为此要亲临石渠阁,顺带接见新来的秘书郎。”

    “哼。”王辅不屑的哼了一声,随意的摆手让苍头去准备车马,然后转身对王端说道:“阿兄,话就说到这里,你可别对马钧说些什么不该说的,不然耽误了君上要的东西,咱俩可吃罪不起。”

    说完,王辅还是依礼对作为兄长的王端拱手作了个揖,王端勉强沉住了气,也拱手朝王辅简单的对揖,两兄弟私下再如何争执,也要在奴仆面前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来。

    王辅走后,王端在别院门口站了好久,他此时已不再是仅仅为了不让王辅一错再错,听了王辅的话后,他更是为马钧感到可惜。

    即便王辅临走前的警告犹在耳侧,他还是下了决心,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一个奴仆提着食盒从屋子里正走了出来,被王端一手拦住,他把目光往食盒上瞟了瞟,命令道:“打开我看。”

    那奴仆依言将食盒一层一层的打开,只见里面的碗碟无不是干干净净,只有些许汤水油花在上头,一粒米也没看见。在这个朱门酒肉臭的时代,也只有那些真正的贫寒之家才能把菜吃的这么干净了。

    王端只觉得心里有些沉重,他悄悄走到屋子门前,透过半开的门缝,正好瞧见马钧背对着门,在墙角的箱箧里翻找着什么。

    只见马钧从箱箧里翻出一份破旧的简牍,编册的韦绳都快断了,马钧却视若珍宝的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的打开来看。

    王端此时忍不住推门走了进去,这动静惊扰了马钧,他立时心虚的将简牍卷起握在手上,一脸慌张的看着来人:“王、王君。”

    由于性格年龄以及两人给予马钧不同的气质观感,马钧对兄弟两个的称呼都不一样,对性格散漫的王辅的称呼是‘王郎’、对儒雅沉稳的王端的称呼则是‘王君’。

    “我、我、我就……”马钧似乎很怕王端,心里慌乱之下,连王辅叮嘱的说话方式都忘了,他只好连说带比划,指了指外面摆着的曲辕犁,意思是自己这就去做事。

    “无妨,君上吩咐的事情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因此误了学业。”王端摆了摆手,沉静的说道:“你看的什么书?”

    “《孝经》。”马钧简单的答道,并将手中破旧的简牍递了过去。

    王端稍稍打开看了几眼,发觉这份简牍不仅破旧,而且内容有许多错字、假字,甚至是缺句子,显然是抄录本书的人太过糊涂,或者是在流传过程中以讹传讹。

    文字多谬,俗儒穿凿,这是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的学术问题,直到蔡邕提议雕刻熹平石经才得以基本解决经书在抄录流传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只是像马钧这样的贫寒偏远的人家,就没有那个机会和渠道去雒阳观摩石经,反而将手头上为数不多的错漏经书当作珍宝。

    王端随意的将书卷了起来,无意间看见马钧小心的神色,忽然问道:“经书和这些巧技,你更想做哪一种?”

    马钧顿时支吾道:“巧、不,我还是更、更想读太学。”

    看到对方这副样子,王端忽然想把真相都告诉他,但他一想到这么做会带来的后果,又讪讪的住口了。

    “这书错漏太多,已然算得上是伪书了。”王端摇了摇手上那卷书。

    “啊?”马钧吃惊地说道,对王端的说法深信不疑:“难、难怪有些地、地方我看不懂……”

    说完,他又自怨自艾的想到,自己果然还是太笨了,连经书的错愕之处都没注意到,这种书就算是熟记了,之后也进不了太学吧……

    王端像是注意到了马钧的神情,将书放归到马钧手上,淡然说道:“我那里有完整的《孝经》,是从熹平石经上抄录下来的,你若是想看,可径自往我那去取。”

第六十一章 初来乍到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菜根谭】

    环绕石渠阁的长渠流水引的是宫南沧池里的活水,水声潺潺,微风吹动了檐角悬挂的铜铃,叮咚的铃声与水声彼此相和,相映成趣。周围车马鲜至,所有人在经过此地时都刻意的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一点响声,唯恐惊扰到里面读书学习的贵人。

    司马懿与另一名年纪与他相仿,却有些神情怯怯的年轻人并肩站在石渠阁前。

    石渠阁古朴典雅的规制对司马懿来说只是一种新奇,而对于旁边那个少年来说,却无不让人感到敬畏。

    四下无人,司马懿闲不住心来,侧身对那少年说道:“在下河内司马懿,字仲达,光和二年生人。家尊乃执金吾司马公,不知足下姓字?”

    秘书监众人无不是簪缨子弟、高门俊彦,对一般人来说,入秘书监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接近皇帝,与皇帝结下深厚的情谊。但对司马懿来说,秘书监最大的价值除了皇帝以外,那九个现有的秘书郎同样也是让人梦寐以求,一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及的人脉资源。

    秘书监人人都是才华横溢、各有所长,自然是少不了会年轻气盛、自视甚高,有些年轻人独有的傲慢与自满。虽然眼下尚未正式进入体会,但司马懿显然已经预见到了秘书监里可能已经存在的现象。

    为了不让自己这个半路入伙的新人在一开始就遭到‘老人’的孤立,未雨绸缪之下,司马懿选择事先拉一个伙伴,也就是身旁这位与自己一同入职的少年,希望他能与自己一同度过、甚至是替他承担这最初的‘观察期’所带来的压力。

    “啊。”那少年正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冷不防听见司马懿对她说话,竟是吓了一吓,他样貌清秀,身子瘦小,浑像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少年反应过来,眼睛先是往四周看了下,旋即答道:“在下京兆韦诞,字仲将,也是光和二年生人,家尊乃武都郡守韦公。”

    司马懿不由暗自惊奇,他惊讶的不是韦诞看上去只有十岁其实与他同龄,而是他原以为韦诞与他一样,都是新人,也好相互扶持。没想到对方竟然是秘书郎韦康的弟弟,有自家兄长在秘书监照顾,还怕不能及时融入现有的圈子?

    看来自己才是真正无依无靠的‘外来户’啊。

    这时候秘书郎王粲从后面走了过来,看到司马懿二人站在门口,不由得惊奇道:“你们二位,何故站在此地不进去?”

    “不是要等陛下召见么?”王粲有时常去韦氏府上,与韦康谈论经学,是故韦诞与其算是相识:“阿兄怎么这时候才来?”

    王粲通达脱俗,常因他事而误了入宫奉职的时间,这一次也一样,不过他没有在此事上详述,而是奇道:“陛下这时候当在温室召见大臣,何况这里也没有卤簿,你们听谁说的?”

    “嗯?”韦诞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才后知后觉的说道:“我就觉得哪里奇怪,原来是这样!适才是王辅告诉我等,要我等在此等候。”

    王粲看了眼韦诞,又忍不住看向一旁不作声的司马懿。心里忍不住想到,韦诞贞实淳厚,一时未有觉察倒也罢了,但听说司马懿颇有才智,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司马懿察觉到了王粲的眼神,呵呵笑道:“或许是我等听错了,竟闹出这样的误会。”

    王粲心里狐疑,嘴上却是无奈的说道:“那人玩笑也不看看形势,你们且先随我进去吧。”

    司马懿轻轻一笑,显然是没有将此当一回事,韦诞也是一样,他老早就听过王辅性行不羁的诸多事迹,此时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几人进入石渠阁后,里头依次坐着秘书丞朱皓、秘书郎杨修等人,他们各自在忙着最后的整理工作,将书籍名称按照皇帝定下的‘经史子集’等分类抄录在相应的位置上。

    他们散开着坐着,有的聚在一起坐在堆满简牍的书案后面,有的离群索居,独自坐在窗子旁边。

    王粲带着司马懿等人依次见过众人,众人没有如司马懿所想的那般不好相处,反倒是一团和气的依次上前来与他见礼。尽管表面上如此,但司马懿还是从他们各自三三两两站在一起,彼此之间的行为动作可以看出些许端倪来。

    “仲将来了?”裴潜笑说道:“这下好了,元将,仲将都在秘书监,兄弟同堂为郎,可堪为一时佳话。”

    韦康谦虚的笑道:“我本不才,得典秘书,家尊又为陛下看重,已是深恩厚泽,无以为报。此次陛下又特使小弟入宫,实在是让人惶恐,文行就别再打趣了我等兄弟了。”

    杨修此时插话道:“兄长雅度弘毅,也不知当弟弟的如何。父子三人同朝侍奉明主,京兆韦氏将兴,看来为时不远了啊。”

    这话本来是句好话,可从杨修的嘴巴里说出来总是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像是早已发达的前辈一边感慨成就,一边象征性的鼓舞后生一样。

    韦康脸上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接话才能表现的不卑不亢,可他想来想去,自己怎样都会落于下乘。

    “都说不要打趣他们了,还拿这个说事。”裴潜在一边站起来说道,他走到韦诞身边,轻声说道:“不如到我那边坐着,我哪正好有邯郸公编撰的《笑林》,可以看看解闷。”

    “有这等俳谐杂说的书,如何不拿来给我瞧瞧?”法正故意做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其实是想借此挤兑一下杨修:“可惜尊兄年纪太大,如若不然,这次必能补入秘书监,与你兄弟再造佳话。”

    杨修的堂兄杨亮是侍中杨琦的儿子,早已成年许久,只是碍于种种原因,一直未有入仕。

    “孝直看来是很羡慕能有个兄弟族亲了。”桓范及时站起来给杨修解围,言语里带着刺:“不然我还真想看看,孝直对他兄长会是怎样一个态度。”

    法正面色变了变,正要说话,却见坐于上首的秘书丞朱皓开口了:“好了,都坐回去吧,过不了多久陛下就要来了。”

    朱皓是前将军朱的儿子,早在赵岐出使抵达雒阳后就来到了长安。自从射坚被外放汉阳太守,秘书令的位置便空了下来,皇帝也迟迟没有安排继任的人选,所以朱皓这个秘书丞就等若是名义上的秘书监最高长官。

    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朱皓一没有显赫的家世,二没有让法正他们服膺的才华,更没有皇帝对射坚那般的赏识青睐,根本管不住这些心气极高的年轻才俊们。

    他们在一起围着韦氏兄弟说说笑笑,却无意中忽视了同行的司马懿,司马懿不以为忤,只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往一旁的角落里走去。

    看来这所谓的‘省中八秘’也是各有心思啊……

    司马懿正一边想着一边随意打量着四周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简牍、卷轴。

    待他走到一个角落里的时候,就在一扇半开的窗下,终于让他见到了自己暗地里找寻的人。

    “王郎,在下初来此地,你便与我作这等玩笑,可不太厚道啊!”

第六十二章 驰高鹜远

    “世俗之人,交不论志,逐名趋势,热来冷去,见过不改,视迷不救。”【抱朴子交际】

    “你怎么就认定那是个玩笑?”王辅一个人坐在窗边的席上,身前的桌案上有几张摊开的白纸,上面尽是画着司马懿看不懂的物件。王辅伸手将那些图纸收了起来,又随便糊弄了一段歪理:“除掖庭以外,无论在宫里的哪个地方,都能候驾,在温室殿候也是候,也这里候也是候。”

    司马懿笑了,好不给面子的反驳道:“这可不一样。”

    说完,司马懿便面无表情的盯看着王辅许久。

    王辅神色变了变,他刚与其兄王端在家中吵过一架,心情并不是很好,所以才在一开始耍弄了司马懿与韦诞两人,纯粹只是迁怒泄愤。如今被司马懿找上门来了,好像还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你叫……司马懿?”

    司马懿善于察言观色,这点眼色到是瞧得见的,见王辅心里有些不高兴了,他却一丝该有的反应都没有:“正是河内司马懿。”

    在司马懿沉静、自信的目光下,向来是坐没坐相的王辅居然有些不习惯。他抿了抿嘴,忍不住正身端坐,试图鼓起一点气势:“你以为我这个玩笑冒犯了你,是故特来寻我问罪?”

    “岂敢。”

    “那就是想到陛下面前告我的罪咯?”

    “更不是了。”司马懿的笑容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自信,他说道:“在下只是想来看看,传闻中的秘书王郎是如何的才行高远,不可羁系。”

    “那你现在见到了?”王辅扬了扬眉,两手一摊。

    司马懿如实说道:“果不其然。”

    “此间有如此多的俊杰,你不去结交他们,就为了这事来寻我?”王辅笑了,摆手示意司马懿坐下,释放了一个友善的信号。

    司马懿款款落座,他闻言往旁边看去,深沉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立着的书架,投在杨修、法正等人的身上。通过王辅刚才的言行,司马懿知道对方的本性其实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轻浮狷狂,那种种乖戾的行为都只是个假象。没有谁能比司马懿还要了解一个有野心的人会有怎样的表现,要么是在谋事之时、成事之前步步小心,要么是在自始至终表现的异于常人、不流于世俗。

    “天下间多得是俊杰才士,而像王郎这样的豪荡之人,却是少有。”士人是最好结交的,要么用才华、要么用家世,而对于王辅这类人,需要的却是一个合适的契机,以及投其所好。司马懿不担心以自己的才智亲近不了杨修这些人,眼下只担心会错过这个好机会去接近王辅。

    这段时日观察了这么久,司马懿大致摸清了朝廷局势,马日垂垂老矣、杨氏魄力不足,而董承别看他气势正盛,其实灭亡只在旦夕之间。所以一直低调,看似权势不大的王氏就成了司马懿眼中值得亲附的对象。

    当然,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一件事,就凭皇帝与王斌之间的恩情。哪怕因为董承的缘故,王斌这辈子可能止步于三公之外,但其身后的两个儿子定然不会差到哪去,将来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在这个时候,谁不想去接近王氏兄弟?可兄弟二人中,王端早已看清了身边这些人的意图,刻意保持疏远;而王辅性格乖戾,更是无人敢去接近。一来二去,王氏便成了贵而不显、强而不盛。

    王辅没有说话,他见过太多有意奉承、阿附的人了,可就是没有像司马懿这样行事特异的。

    他头一次用审视的眼光盯着司马懿好一会,司马懿也坦然的看着他,然后还是王辅移开了目光,忽然说道:“你跟执金吾的性格一样,不,你们俩不一样。”他复又摇头说道:“你一来就敢见我,与我说话,你是个胆大的人。”

    “其实在下的胆子很小。”司马懿神情未变,语气却稍见缓和:“以后可禁不起这样的玩笑。”

    王辅突然‘哈哈’笑了,那笑声既高昂又放肆,像是隐居的高士坐而长啸,看上去真有那么点气势。只是他这笑声只顾着自己,丝毫没有为司马懿掩饰他跑来接近自己的意思,显然是要趁此看看对方的反应,而这却让他失望了,司马懿依旧神色自若,反而跟着轻声笑了起来。

    就在一干人纳闷的时候,皇帝适时地驾到了。

    众人各自结束了手头上的事,赶出来接驾,就连王辅与司马懿也都并肩走出,在皇帝的车驾正式来临之前,便在石渠阁门前预备恭候。

    司马懿自打上回燕礼之后,就再也没机会见到皇帝,此次有了一个近距离面圣的机会,他心里怀揣着好奇与激动,跟在人们后面,试图找个机会瞧一眼皇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十二三岁的年纪,就能运筹智谋、独揽大权,将关中朝廷打造出现下这一番中兴的气象,这么一个明君,司马懿心里说不敬服是不可能的。

    銮驾缓缓行至,只见玉辂上走出一人,生得日角珠庭,龙章凤姿,威仪出众。他身姿挺拔,昂然卓立,穿着一身青色的燕居常服,司马懿趁着稽首叩拜的时候看了一眼,脑海里竟浮现出一棵高耸入云、坚韧挺拔的青松。

    待皇帝入阁坐下后,秘书丞朱皓先呈递了整理好的目录。然后说道:“禀奏陛下,臣等谨遵诏命,已先后整理、校正经书图籍约四万七千余卷。按陛下所定‘经史子集’四类分开存放,各书目录皆已编造成册,提要在此,请陛下过目。”

    皇帝接过那份提要看了看,点头问道:“除开史、兵、图谶、星历等书以外,有多少书能抄录入太学?”

    朱皓说道:“原定在太学建设延阁,藏‘经子集’三类约二万余卷,只是书实在繁多,一时抄录不及,恐怕会耽误些时日。”

    “穆顺。”皇帝把那份提要卷起来握在手上,问道:“去年吩咐你派人教导匠人识字,如今都学得如何了?”

    想发展活字印刷术,就必须拥有一批识字的高素质工匠,这是眼下发展文化,推广教育的一个桎梏。识字的工匠少之又少,当年天下尚未大乱,朝廷在雒阳的时候还有很大一批识字的匠人,得以完成熹平石经这个工程。

    可如今偏安长安,聚集在雒阳的优秀工匠早就流云星散,皇帝虽然命将作监尽力搜集,但短期内要想将这万卷书的内容刻成活字,组织印刷发行,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第六十三章 未过其誉

    “故州闾之士,皆誉皆毁,未可为正也;交游之人,誉不三周,未必信是也。”【人物志七缪】

    “这……过了几个月,想必都大抵粗熟了,可堪一用。”穆顺没怎么留意这件事,有些含糊其辞。

    “嗯。”皇帝复又对朱皓说道:“秘书监掌司禁中典籍,这是件利于千秋的事情,你得好生与将作监接洽,尽快办成。”

    “臣谨诺。”朱皓答道。

    “不过这些书似乎还少了点……”皇帝心里有些遗憾,他知道这个时候的豪族家里都藏有经书,有些甚至是秘而不宣的遗世孤本。光是蔡邕家里就藏有上万卷书,更别提扶风马氏、弘农杨氏这样数百年的家族积累了。

    如果能让他们把这些书都交出来,或是借出来供朝廷抄录……

    皇帝眼睛不由眯了眯,深觉这是个好主意,只是现在还不方便实施下去,毕竟书籍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每个豪族高门保证权势的传家宝,拥有一份正统、稀少的经书孤本,就等若是掌握了钻研与解释的权力。是故经书在许多成功的士族眼中,甚至比土地钱财还重要,想要他们自愿献出来,除非皇帝有孝武皇帝等人的权势,不然就得另寻时机。

    皇帝暂时将此事放在一边,像是刚注意到似的,抬眼看向坐于末位的那两个新面孔。

    “今日新入的秘书郎,许近前一看。”

    司马懿与韦诞闻言,立即躬身垂首,以小步趋近,赞拜唱名之后,两人直接跪坐在中庭的地板上。

    皇帝先是对韦诞嘱咐道:“听闻你素有才名,又善书作文,故许你入秘书监。如今乃父授职郡守,赴任武都,家无长辈,你更不得因此耽误学业。”

    韦诞在历史上没有什么出色的政绩,只是守家之主而已,皇帝让他入秘书监,除了让赴任武都的韦端安心以外,更多的还是想借张昶与韦诞的关系进一步笼络韦端,因为韦诞的书法师从张芝,两家有过一段往来,张芝的弟弟张昶也算是韦诞的半个书法老师。

    “臣谨诺。”韦诞尚不明这些关系,但并不妨碍他理解自家在皇帝眼中的赏识。

    说完了韦诞,皇帝这才将视线转向另一人,看到他那一副温良恭俭、谦逊有礼的模样。皇帝心里忍不住哂笑,要不是早已熟知对方大名,自己恐怕就被对方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给迷惑了。

    “你就是司马懿?”皇帝明知故问。

    司马懿恭敬的垂首答道:“正是臣懿!”

    “你在黎阳劝服赵威孙,说其归朝,足以见勇略才智,执金吾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是司马氏之幸事。”

    皇帝对司马懿毫不吝啬的褒奖不仅是让司马懿,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司马懿劝服赵威孙的过程,只是司马防在黄琬等关东士人的指使下所暗中进行的布置。由于这其中牵涉到赵威孙的立场左右摇摆不定、并暗有胁迫当时的度辽将军耿祉的行动。

    为了表现出他们二人是彻底真心归服大义,而不是什么利益所趋,所以这些事都没有直白的跃然于朝廷章奏之上,只是直接给了参与者司马朗、司马懿兄弟恩赏而已。

    众人大抵知悉司马懿在此事中所显露的智略,但没想到皇帝会对司马懿如此看重与褒奖,隐隐之间,杨修、桓范等人心里不乏有了好胜之心。

    “此皆耿、赵二公勤于王事,感佩忠义之故,实非臣一人之功。故臣惶恐,得入秘书本是惭愧至极,怎敢当陛下如此夸赞。”

    司马懿怕的就是这个,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这么看重他,褒奖过头了就是捧杀,这让他以后与杨修等人的相处必将困难重重,会很难融入他们的圈子里去。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圈子,秘书监内部有拉帮结派的趋势他都看在眼里,但都没放在心上,只要他们都是以皇帝一人为核心,无论是杨修、还是法正、亦或是王粲,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不足以成为另一个核心对皇帝造成威胁。

    但是司马懿不一样,以他在历史上长袖善舞的能力,皇帝很担心他会搞拉帮结派这一套。而皇帝又不愿意冷藏他,白白浪费了对方的才干,至于把司马懿丢在太学,皇帝也不放心。

    只有将对方放在自己身边,时时盯着,当个近臣才是目前皇帝对司马懿最合适的安排。正是着眼于此,所以皇帝才不愿意让司马懿低调下去,至少要给他在秘书监树几个敌人。

    “你的智略我都看在眼里,早在司马公还是京兆尹的时候,我便曾从他口中得知仲达为人。秘书监里也不乏能人俊杰,我拜你为秘书郎,一是为了酬功,二便是望你能与众人互相熟稔,精进学业,日后长成,方可为我效力。”皇帝没把司马懿的谦词当回事,顾自说道。

    见事不可为,司马懿只得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臣谨诺。”

    皇帝轻轻一笑,把话锋一转,复又对法正等人说道:“你们平日里喜欢争论学术,谈经论典,这是件好事,但也不能因此伤了和气。今后司马懿与韦诞二人以后将与你等共事,尔等切不可冷落了他们,要彼此扶持才是。”

    杨修、法正等人听了,立即唯唯应下。

    只是他们心底仍旧产生了些许疑问,起先一开始他们只把司马懿当作普通的豪强子弟来看待,即便在黎阳有过一番成就,众人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毕竟那次还有其兄司马朗的参与,众人也都下意识的认为大部分是司马朗的功劳。

    没想到几番话下来,皇帝竟然对司马懿这么看重,这导致许多人都对司马懿产生了这样那样的好奇,甚至还有些不服气。

    毕竟想在皇帝之下,结交俊才,有心做秘书监众人领头羊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王辅则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他盯着司马懿眉间凝重的神色,突然很想看看这个自信满满的人,今后会如何与秘书监众人相处下去。

第六十四章 策名就列

    “臣下竭力尽能以立功于国,君必报之以爵禄,故臣下皆务竭力尽能以立功,是以国安而君宁。”【礼记燕义】

    初平四年春,司徒马日于承明殿代天子最后一次接见由关东各州郡、藩国遣派来朝的使者、上计等人,进行了一场友好的洽谈,温言抚慰之余,马日反复用天子《高庙罪己诏》里的内容来告诫众人,愿诸公皆为‘忠良,则当赤心为国,匡朕之咎’,切勿‘自甘卑鄙,益增朕罪’。

    众人无不唯唯称是,表示要将朝廷现今的气象传告关东各地,敦促长官恪守忠义,勤于王事。马日对此格外欣慰,当场表示要重敦天子与各地牧守的君臣之义,减省刀兵之祸,至于彼此之间信不信,有几句话是真的,那就只有彼此心知肚明了。

    在使者离去前,皇帝与马日等人经过一番商榷后,终于正式敲定了对关东诸侯的官爵赏赐:

    先是以靖安地方、配合朝廷天使抚慰叙功,前将军朱,使领豫州刺史、暂驻河南;后将军袁术,封成武侯、假节;幽州牧公孙瓒,拜镇北将军;东平相曹操,改拜平东将军、督兖州军事;卫将军吕布,拜安汉将军、守北海相。

    再是以讨董遣使、为朝廷输送钱谷而录绩,徐州刺史陶谦,进徐州牧、拜镇东将军;荆州刺史刘表,进荆州牧、拜镇南将军。

    最后则是对部分缺额郡守长官的任命,比如拜徐州朝使赵昱为广陵太守、黄门侍郎丁冲迁济北相、别部司马荀拜东平相、以及平原相刘备迁齐国相等等。

    即便如此,朝廷的这次封赏依然存在着这样和那样的不足、甚至是不应当犯下的疏忽。

    比如朝廷对陶谦时不时对兖州进行武力试探的行为不管不顾、以及对袁术身为后将军,朝廷却未有明确规定驻地,并且对其进兵陈留视而不见、甚至是朱虽然拜为豫州刺史,但朝廷根本没有让其南下夹在袁术与曹操二人之间充当缓冲的意思、更重要的是,关于青州刺史一职,朝廷始终没有安排一个人赴任,更没有把公孙瓒与袁绍私置的刺史扶正,就像是有意忽视了一样。

    总之,这一次的人事调整,看似是由朝廷出面,划清了各自的势力范围、暂时缓和了关东混乱数年的政治局面、重新树立了朝廷的合法性与权威,但还是留下了颇多争议的地方。这些争议的地方看似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纰漏,可这些纰漏却会在一个合适的契机到来之际,引爆一场骇人的动乱。

    当然,在皇帝的心目中,关东的混乱局面最好一直这么保持下去,等到他彻底收服并、凉、甚至益州之后,便可以兵出函谷,荡平天下!

    领受封赏之后,众人依次返程,在此之时,荆州牧刘表遣派的使者娄圭暗中上封事,言益州牧刘焉私造乘舆车具千乘、图谋不轨。娄圭本以为皇帝会对刘焉做出什么表示、哪怕是公开责备刘焉此次未有遣使朝贺都行,可是这封事犹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娄圭故意在长安多呆了两天,发觉皇帝始终没有任何表态后,这才抱着满腹疑虑、悻悻然的离开。但他却不知道,这个封事将在必要的时候起到关键的作用。

    送走了娄圭等一批关东使者以后,皇帝紧接着于白虎殿会见了来自凉州、冯翊等地的羌胡部族酋长,并敦促各族各安其民,不可擅自侵扰。

    在与并州刺史刘虞、侍中荀攸等人召见匈奴右贤王去卑时,皇帝深情回顾了汉匈之间百年来友好交往的历史。他说,汉匈友谊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早在多年前匈奴就曾为汉朝平定叛乱的战争中出人出力。在历代汉家天子与朝廷公卿的关心和培育下,汉匈关系健康发展,每一代匈奴单于都无不竭尽智忠,甘为大汉朝廷效命。

    右贤王去卑也表示,此次随并州刺史刘虞赶赴并州,必将尽力招徕南匈奴各部,使之归化朝廷。

    皇帝当即赐予右贤王在匈奴王庭行监国之权,并特准其子猛孙入太学就读,命其与刘虞一同赶赴并州,为朝廷建立功业。

    并州,太原郡,界休县。

    仲春时节,汾河两岸的杨柳枝上开始萌发黄芽,流水平静,清风徐徐。

    一行数十驾车马、刺史旌旗仪仗、以及数百骑肃穆的伫立在荒废破旧的驿亭旁。

    为首一人正是新上任的并州刺史、襄贲侯刘虞。汉代盛传五行之说,上至朝廷、下至豪族,皆以不同的季节穿不同颜色的衣服,以符合五行相生的概念。此时正是春季,所以刘虞穿了一身青色的纱袍,站在亭外。

    他左右稍错开半步站立着的,一位是新任太原太守、琅邪王刘容的弟弟、阳都侯刘邈;另一位则是原护羌校尉、现护匈奴中郎将夏育;晋阳令司马朗以及一路跟随刘虞从幽州而来的故吏尾敦等人则站在后面。

    站在他们身前的是朝廷这次诏拜的另外一批并州官员,分别是新任上党太守骆俊、度辽将军段煨、典农中郎将张辽。

    夏育曾在段手下担任司马,是汉朝在征羌战场上颇有分量的大将,然而他的政治生涯起起落落。熹平六年,孝灵皇帝为人撺掇,未经深远的谋划便贸然对鲜卑开战,导致夏育、臧等将被废为庶人。直到七年后,北地羌胡与韩遂等人寇乱陇右,朝廷看重夏育曾经在征羌战场上表现的勇略,这才重新启用为护羌校尉,结果因为不善用计施谋,导致战事失利,再一次被免官。

    如今凉州三明的后人族亲中,论地位、权势、名望,就属皇甫嵩为一时翘楚,张奂的两个儿子张昶、张猛深受皇帝青睐,皇甫嵩与其只有交情,却无笼络的余地。而段的族人段煨、以及旧部夏育则不一样,一个是有附从叛乱前科的降将、一个是被逐渐边缘化的老将,若无皇甫嵩的提携,恐怕他们现在的处境将极为潦倒。

    由于皇甫郦不善军事、皇帝也不给其领兵的机会,所以皇甫嵩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威望对这些宿将旧人加以提拔,以求借此成为自己在军中势力的延续,保障自己身后能有一份势力留给皇甫郦。这是一个士族自我保全、以及延续昌盛所惯用的方法。

    段煨善于为人、军政民事皆通;夏育熟悉胡情、虽不善军谋,但颇有勇名,正是当下最适合的镇守并州的人选。皇帝本来就满意这两个人选,于是正好借此让皇甫嵩主动退位,不至于让对方寒心。

    度辽将军段煨本来是护匈奴中郎将,屯驻上党,这次奉诏拜为度辽将军,受命改驻西河郡,故而提前探知刘虞等人前来的讯息,特意在界休等候交接。

    “太原的情况,老夫皆已知晓。”刘虞眺望着远方的山谷,看似平静的神色中隐藏了几分兴奋与斗志昂扬:“你们莫要忘了身上背负的职责,也莫要忘了是谁给了你们如今的权位!”

    界休本地的豪强尚未来得及赶来迎接,刘虞趁着四下没有外人,朗声说道:“今去并州,一切都得谨遵上命,凡事,皆以我为主,若有偏废亦由我承担!”

    段煨、骆俊二人相视一眼,顿觉此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并不妨碍他们对名义与实际上的长官表示附和。夏育虽然摸不着头脑,幸而在来之前就受到皇甫嵩的耳提面命,管军不涉政就是了。

    唯有张辽与司马朗眼神一亮,在众人一齐发出的答诺声中也最为响亮,底气十足:“我等必不负国家、使君所望!”

    随后便是骑兵护卫们的轰然应诺。

    刘虞微微颔首,对段煨等人拱手道:“劳驾诸位相随,且就此各赴所在,莫要相送了。”

    他用自信且鼓励的眼神一一看了即将前往西河郡的段煨、以及前往上党郡的骆俊、张辽等人,目光所到之处,众人无不点头回应,踌躇满志、神采飞扬。

    这一番行为举止与临行告白,不像是京官外放上任、一路迎来送往;倒像是大军分兵四向,深入敌境、攻城略地。

    他们都是一枚枚棋子,为皇帝布在局上,搅动一方大势。

    至于棋子会不会有自己的思想,会不会行差踏错,那就得看彼此的棋艺了。

    刘虞与刘邈、司马朗、尾敦等人一起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带着队伍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直到他们渐渐消失在天的尽头,这才相视一笑,准备动身前往界休县城,去准备面对自己该面对的事,去会一会并州豪强。

第六十五章 单车刺史

    “汉末大乱,匈奴侵边,自定襄以西,云中、雁门、西河遂空。”【元和郡县图志】

    太原郡治,晋阳。

    自董卓受任并州牧却拒不赴任以来,并州已有三四年没有刺史了。

    并州原有九郡,几乎囊括整个黄河‘几’字型的流域范围以及汾水流域,只是从光武皇帝开始,朝廷便屡屡默许胡人南下归附,以至于数百的侵蚀下来,并州九郡大部分被胡人所占,只剩下汉人数量较多的太原、上党等郡以及部分县城尚属汉家。

    这种无政府、不作为的状态保持了数年,如果还没有个强有力的势力出现,并州沦为胡地只是早晚的事情。

    而享誉盛名的刘虞的到来,表示朝廷终于腾出手来、准备予以关注,这无疑是给了所有豪族打了一剂强心针。毕竟跟自家不受管束,在并州当地自作威福比起来,借助朝廷的力量抗衡愈来愈盛的胡人才智当务之急。

    更何况,朝廷即便派来了刺史郡守,他们照样能在地方称雄一时。

    在侯、温、郭、宋等当地豪族的接待下,刘虞表现出了他宽厚仁慈的长者风范,他一团和气的与这些豪强派来的代表们嘘寒问暖、联络情谊,浑然不似先前在长亭与众人告别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锋芒毕露。

    在宴席上,刘虞面对着众人期盼的目光,语气温和的笑道:“老夫初来贵地,许多事情尚不熟稔,州从事、别驾等皆无人任职,非得有知悉情势的俊才相佐不可,还望诸君劳情相告。”

    见刘虞如此识趣,众人喜出望外,客套谦词过后,纷纷互相荐举起来,无非是你举荐我家,我举荐你家的虚伪做作而已。

    太守刘邈也在席间,与刘虞互看一眼后,跟着收下了众人所荐举的郡功曹人选。

    宴散后,刘虞、刘邈、司马朗三人聚在刺史府中,看着门前来来往往准备收拾、整理房间,安放行李的苍头奴仆们,刘虞默不作声。

    “使君。”司马朗抄录完了,将一张写满姓名的纸递交给刘虞:“这些都是各家荐举上来的人选姓名、籍贯。”

    刘虞接过那份名单,随意看了两眼,轻声道:“尽是无名之辈,留待后用吧。”

    “啊?”司马朗没想到刘虞会这么不屑一顾,惊奇的说道:“那州郡府官、掾属该如何选任?”

    刘虞目光深沉的看着那份名单,似是而非的说道:“总得见了面再说。”

    以往刘虞无论是在幽州、还是在别的地方,都不会拒绝当地的士子入幕,毕竟这是互利互惠的一件事,既能建立一批与他有‘君臣之义’的亲信故吏,又能迅速在任上做出成绩来。

    在初闻授职并州的时候,刘虞起先也是抱着这个想法,打算结好当地士族豪强,团结人心。

    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当地士族一盘散沙,各行其是的基础上,刘虞才能统合各方,成为并州政坛的核心。

    可是现在……

    刘虞想起自打入长安以来的所见所闻,以及从宴席上观察到的当地豪族的言行态度,可以想见,这些人的背后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能够轻易的跟刘虞争锋。

    所以他无论是出于皇帝的耳提面命,还是发自内心的利益驱动,他都不愿就这么拱手让出如此多的紧要位置给当地豪强。

    即便新刺史到任地方收纳当地士人为官已是不成名的规则,说是任人唯贤,拔举良材,其实不过是与地方豪强共治。

    刘虞可以选择共治,但他却不愿意被人当作提线木偶,任人在其背后架空。

    所以在他完成制衡的手段与安排之前,这些被他故意诱使人们荐举上来的士子,将一概受到冷藏。

    司马朗不解其中深意,因为司马防始终不肯将详情告知于他,反正按其父所言,凡事但听刘虞的就是了。

    “适才听席间所言,并州如今的汉胡形势严峻,雁门、朔方二郡分布乌桓诸部,定襄、云中、五原、朔方、上郡、西河五郡则遍地都是南匈奴与鲜卑、羌族。”刘邈身为琅邪王室嫡系,关系敏感,见刘虞在此事上已有了决断,也识趣的不再提及。而是换了个话题,轻声说道:“就连眼下的太原郡也有乌桓骑踪,依在下浅见,要安治并州,光是这胡情,就非易事。”

    “右贤王已经赶赴美稷,冀望能顺利将禅于庭与部族南迁。”刘虞将名单折起,放置在衣袖中,低头说道:“夏育早有威名,有他在一旁镇着,加上朝廷订立的治匈章程,暂时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如今朝廷无力收复并州诸郡,只得先把手头上的太原、上党等地牢牢握住,然后再徐徐图之。”刘邈说道。

    “是啊。”刘虞抬眼看向刘邈,又看了看坐在一边少说多听的司马朗,笑着说道:“陛下有句话说得好‘安外先安内’,二位都是贤才人杰,既受大任,与老夫同在太原,还望能戮力奋进,不负国家所望。”

    “自当如此,有让使君费心了。”刘邈与司马朗连声说道。

    刘虞点点头,正欲说话,却只见一人身着绯色袍服,头戴武冠,昂首阔步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令明。”刘虞正视着眼前这员身材高大的汉子,说道:“可否打探清楚,周围情势如何?有无流民、盗贼?”

    由朝廷任命的太原郡典农校尉,原羽林郎庞德恭谨的向在座众人按礼拜见,方才说道:“使君,属下适才已打探清楚,晋阳县附近流民不过数百人。”

    “才数百人?那岂不是才数十户?”司马朗作为晋阳令,闻言说道:“不是说并州残破,灾害连年,百姓屡遭祸乱么?怎么才这么些流民?那其余县呢?”

    庞德作为典农校尉,专司负责招募太原郡的流民,用于屯田养兵,如今流民越少就代表他的手上可用的兵就越少,自己的实权也越少。所以他既疑惑又郁闷的说道:“不仅是晋阳县,就连附近的中都、祁县都没有太多流民,依属下看,整个太原郡现有流民,恐怕连万人都不到。”

    刘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转头看向刘虞,只见刚才还是神色自若,面带笑意的刘虞,此时脸上已是阴云密布……

第六十六章 户隐田穷

    “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史记平准书】

    这次随刘虞赴任并州的,除了太原郡守刘邈、晋阳令司马朗、护匈奴中郎将夏育以外,还有如典农校尉庞德、劝农从事赵该、郡农曹掾尾敦等一干负责屯田事宜的官员。如果说刘邈、司马朗等人是刘虞需要用心团结,一同抱团防止为本地豪族架空的下属及盟友,那么庞德、尾敦这些属于屯田系统内的官员,就是刘虞在并州得以伸张自己的施政理念,保证一定话语权和影响力的基本盘。

    并州军屯是由典农中郎将张辽与校尉庞德等人负责,刘虞一般情况下很难插手,但民屯系统的官员则全是皇帝给他安排的亲信,比如屡次算计公孙瓒、担心遭受报复的原幽州别驾赵该、以及故吏尾敦此次都随着刘虞赴任并州,是刘虞手中的政治资源。

    他本来想用屯田来打开局面,将屯田树立成头等大政,以招徕流民、恢复生息为由,压缩其余司曹部门的权力。

    可现在万事俱备,唯独少了最关键的流民。

    这让刘虞顿时有种一脚踏空的无力感,他沉声问道:“并州民情竟至于此,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顿了顿,让庞德坐在一边,复又问道:“即便有豪强收聚流民、或是流民隐避山野,但连年灾荒,豪强之家也未必收养得起那么多流民。太原郡如此‘干净’,到底是什么缘故?”

    这话是问向在场所有人,作为目前仅次于刘虞的高官,刘邈略一思忖,便先声说道:“正是因为连年灾荒,官府赋税烦苛,才导致普通黎庶抛弃田土,饥饿受困,不得不将田土与自身寄托豪富之家,以求避祸。有了更多的田地、人手,地方豪强自然能组织辟荒、垦殖,岂会担忧养不起流民?”

    刘邈出身琅邪王室,见过太多士族豪强借由天灾对百姓趁火打劫、肆行兼并的事实。他不属于豪强,也不是那些酒囊饭袋的藩王,刘邈为人贤能,常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而全无顾忌。

    这一点从他当初敢以宗藩嫡系的身份,当着衮衮诸公的面夸赞曹操一个外臣就能看出来,他是时刻秉持着一颗公心的。即便他理应避嫌、不该为他眼中的‘治世能臣’曹操说好话,只要对社稷有利,他就会仗义执言。

    至于其下属、晋阳令司马朗则对此抱有不同的观点,话里话外有些开脱的意思:“天灾连年,黎庶尚无活路,豪强岂能独善其身?无非是仅得饱暖与不能自存的差别而已。每遇灾年,流民了无生计,各家有识之士也尽皆捐输钱谷振济贫乏,通共有无,这便是熟知经书、通达仁义之辈。”

    “彼等乃簪缨高门、经学传家,我所言的是一方骄奢豪党,不可一概而论。”刘邈摆了摆手,有意撇清其间关系,以免日后被人断章取义、借题发挥。

    司马朗脸上露出温良的笑意,颔首道:“流民聚散,以往要么是为本地豪强收容、纳为奴婢,要么隐匿山林、或是沦为匪徒四处寇略。并州流民应当也是如此,前有白波黄巾肆虐河东、上党等郡,大量流民裹挟参与其中。后有黑山黄巾张燕等人盘桓在侧,引得流民尽皆依附,想必这也是并州流民甚少的因由之一。”

    刘邈不再接话,一旁的刘虞也好似陷入深思,场面有些冷清,而庞德这时忽然开口说道:“其实二位明府说的都对,流民绝迹,要么是重复太平、返归乡里;要么是为盗从贼、为军弭平;或者是为豪强收容,凡此种种,无论是关东抑或是关西,都是一样。只是”

    庞德卖了个关子,立即引起了刘虞等人的注意,刘虞抚须侧目盯着庞德,他久在幽州,两地情形大致相同,故而对庞德将说的话也能猜得出几分。而司马朗与刘邈一个涉世未深、一个思不及此,此时却很是好奇,连声催促道:“只是什么?”

    “这里是并州,二位难道就不曾起疑,云中、朔方、五原等郡本有户数万、口二十余万,何故在短短数年之间,自定襄以西,并州诸郡县已是遍地羌胡、民户皆空?”庞德久在雍凉,对这种现象早已熟知于心,想到这里,他有些沉痛的说道:“彼等汉民绝非身死,而是大多被羌胡劫掠为奴,为其驱羊放马。”

    “什么?”刘邈顿时坐不住了,虽然他家中也有奴仆,但一听到卑贱的羌胡敢夺汉民为奴放牧,从而壮大异族势力,他就发自内心的愤慨:“他们好大的胆子!”

    刘虞倒是习以为常,他不仅是看多了这样的现象,更对看多了刘邈这样初次听闻的愤懑模样。只听他淡然道:“只要汉民仍在,朝廷总有征服羌胡,将汉民讨回来的一天。这是徐图进取的大事,眼下却还不是最紧要的。”

    并州鲜少流民的情况着实出乎刘虞的预料,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他苦心孤诣许久的策略未有出师便先知败讯。是故眼下最紧要的不是设法从羌胡口中将汉民要回来,而是要挽回颓势,及时调整战略。

    自己预备的倚仗若是起不到作用、或是没有及时寻到补救之法,那他就只能坐视自己带来的屯田系统上下官员被边缘化,手下的权力也将被人架空,自己就真的是个空头刺史了。

    王子师,这就是你的手段么?

    刘虞深吸一口气,开始吩咐道:“令明,你既奉朝廷诏命,自当危心恭德,恪尽职守。”

    “唯!”庞德起身走到中庭,抱拳说道。

    “我本意是要将郡内流民纳入民屯、待夏中郎将进击盗贼之后,再以其民予你,是为军屯。”刘虞平静的作出决断:“但既然如今流民鲜少,那就不必分为军屯民屯了。为免冗余,今后无论是流民、还是归附的盗贼,一律纳入民屯,归老夫手下劝农从事执掌。”

    庞德惊异的看向刘虞,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无事可做,空顶着一个校尉的名头了?虽然自己不是很乐意这个民事大于军事的职位,但这毕竟是官方任命,也是皇帝首次对他的任用,所以他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

    刘虞只是顿了顿,话还没说完,他笑道:“典农一职,说起来是将校,其实主要还是治民,而我知道你精于战阵,不善此道,故而先给你省却了。你也不用忧虑无事可做,此间情况,老夫会即刻上呈奏疏,请陛下另授要职与你。”

    说完,刘虞深深的看了庞德一眼:“你应去做你该做的事。”

第六十七章 索隐行怪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溪未遇,傅岩未起。”【贺新郎西湖】

    初平四年二月二十一。

    即便已是入春,寒冷的天气依然没有过去,哪怕是有明亮的阳光透过树木的遮挡,稀稀落落的洒在地上。空气也显得格外清新凉爽,只是视野开阔了许多,不似冬日那般阴沉抑郁。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刺史府的苍头奴仆老早就起来了,该生火造饭的生火造饭、该清扫庭院的清扫庭院,一切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府里原来留守的、或是各地豪族担心刘虞起居,提前送来的奴仆们要么被打发回去、要么就派去做些杂役和琐事了。只剩下几十个刘虞从老家一直带在身边的忠仆,彻底接管了这座私密的庭院。

    刘虞起了个大早,膳食吃的是简单的脱粟饭与酱菜,吃完了之后他也没有动身办公的意思。看着阳光还算和煦,院里无风,他便命人在庑廊里铺上一层蔺席、一层毡毯,就那么凭栏跪坐在席上,手里捧着碗热茶,瞪着地上跳跃的光斑怔怔的出神。

    他来并州已有数日之久,这几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适应在并州的生活,也足够他暂时压住理当征辟的本地士子的晋升时间,好让自己有空间腾挪转移。这段时间他为了挽回不利的局面,拢共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在各县走访、打听,从寒微之中发掘了许多人才,比如他看到一个年轻仆隶,因在牧羊时私自读书,而被其主人鞭打辱骂,刘虞嘉其好学,当即为这个叫王象的年轻人赎身,并录入为掾吏;此外,他还征辟了为避战乱而隐居并州的外地士人,如河内人杨俊。

    第二件事则是南匈奴的消息,右贤王去卑遣人来称,将有近两三万户匈奴人以及大量贵族将随他迁至晋阳。只有等这些匈奴人都到了,护匈奴中郎将夏育就能在自己随行带来的两千人的基础上,从匈奴人中抽丁选兵。在拥有了一定的军事力量后,刘虞才有足够的底气面对那些拥兵自守的地方豪强,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

    劝农从事赵该却不知道刘虞心里在想什么,他满腹心事的走到刘虞的旁边,垂着手不说话。

    “杨俊到了么?”正在低头啜饮的刘虞随口问道。

    赵该在他对面坐下,答道:“按行程,应是明日就到城外。”

    杨俊本来是在河南隐居,不知何故从去年年底转而避地太原郡,这次刘虞知闻对方的声名,特意派车去所在县邑征辟。按道理说,刺史初来乍到,不第一时间征辟本地士人,反倒去选一些外来侨户士人,这已经很明显的向外界传出了新刺史与本地豪强不谐的信息。

    一般的外地士人看到这种情况绝不会那么急着站队,而杨俊则不一样,他与晋阳令司马朗既是同乡又是熟人,与司马氏关系匪浅。在与司马朗简单的进行书信交流以后,他没有任何惺惺作态,极为爽快的接受了刘虞的征辟,给本州其余尚在观望局势的外地士人一个极大的信心。

    “嗯。”刘虞放下茶碗,眼睛仍盯着庭院地上摇动的光影,杨俊的应征无疑是一个表率,刘虞即便是出于千金市骨的用意也得破格礼遇:“明日记得提醒老夫,老夫将在城门外迎他。”

    赵该应下,旋即神色一动,有些隐晦的进言说道:“杨季才能如此爽快的应征入仕,晋阳令在其间可是出了很大的力气。”

    “若是没有下过一番功夫,这次来并州,还轮不到他家。”刘虞嘴角勾起一丝哂笑,他淡淡说完,转头又看向赵该:“两者既是乡人,明日也请他随我一同相迎,刘郡守就不用劳驾了。”

    “谨诺。”

    “上党的消息可有?”刘虞将身子挪过来,正面对着赵该:“如今太原郡的流民皆已收服,却不知上党郡的情形如何。”

    这话却是问到了与赵该利益攸关的事情,他说道:“据说上党的流民也不多,典农中郎将张辽甫一到任,便四处派人招募,将万余流民纳为军屯,并从中挑选青壮组成屯田兵。”

    “军屯?”刘虞眉头一抖,不由说道:“老夫不是已经发去公文,要将流民尽皆聚于民屯,归劝农曹掾治理么?张辽何不听命?”

    如今正是刘虞想方设法要加大屯田系统的权重的时候,张辽这么做等若是在本来就少的权力中分掉了一部分,甚至漠视了刘虞的公文。

    “早前陛下已给张辽降下诏命,让他屯田养兵,何况这也是他职责所在。”赵该嘴上看似是在为张辽开脱,其实是想怂恿刘虞为他出头,好让他这个劝农从事能够有权力管到上党的屯田:“只是上党郡农曹掾传信来抱怨说,郡守骆俊办事有些偏颇,竟让流民全归入军屯,反倒让他清闲了不少。”

    张辽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不是庞德可以比拟的,刘虞能管的到庞德,可不一定能管的到张辽,何况对方还有皇帝的诏命。

    刘虞想起张辽作为皇帝麾下爱将,突然从北军这个一线部队调往屯田二线,中间没有一个缘由和目的肯定是说不过去的。他当下只得无奈道:“也罢,且由着他去吧,听闻上党郡坞堡林立,情况不比太原要好多少,骆俊身边有张辽替他掌军,也算是一个倚仗了。”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赵该的意料,以他对刘虞的了解,自家这位上官最不喜欢的就是下属与自己唱反调、不遵自己的号令。当初公孙瓒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与他发生龃龉,如今张辽虽然未见跋扈,但也是同样没有理会刘虞的公文。何故刘虞没有像以前对公孙瓒那样口出怨言,反倒是容忍理解下来了?

    他纯粹是没有想过如今的时机、情况以及对象都与以往大不相同,自然不能照本宣科。

    “话虽如此。”赵该抿了抿嘴,换了一个角度迂回道:“使君这些天任用侨居并州的士人,虽可稍减本地豪强之势,但这也不是长久之策,使君迟早得接纳本地士人,以作安抚,不然以后施政恐会有所窒碍。”

    看着刘虞平静的神色与沉默的态度,赵该为难的说道:“是故,使君首倡屯田,以增我等屯田官员的权势,藉此以为凭仗,这才是使君在并州得以安稳之法,可是这张辽”

    刘虞知道他的意思,他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的摆了摆手,说道:“走到这一步已然足够,无须再起纷争,时下我等应该看他会怎么走。”

    “王公?”赵该心里暗叹了口气,见事不可为,只好将此暂时放下,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道:“此人虽然致仕,但其心未死,在并州一带深有,名望各地豪强几乎都以其为首。如若不是他在,单凭并州这些散而不聚、没有领事者的豪强,又如何会与使君对立?”

    刘虞不由哂笑,这场博弈的主角与其说是他与王允,但其实他们二人都是棋子。只是自己知晓自己的身份,至于王允就不知道如何想的了。

    王允精于权谋,但未免太过天真,居然还想着与皇帝再斗一场,殊不知皇帝早已下了杀心,要连带着将他们连根拔除。眼下只不过是要拿他做饵,钓身后的大鱼罢了。

    这时候掾吏王象从外走进,说是外面有客人请见。

    刘虞接过名剌一看,心里顿时有了底,他不慌不忙的看向赵该,怡然道:“瞧,他们主动找上来了。”

    等到他们走进客堂,看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正毕恭毕敬的坐于席上,也不等对方自我介绍,刘虞便开口问道:“你就是王昶?”

    “是。”

    王昶一看刘虞不悲不喜的样子,赶紧站起来见礼,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刘虞缓缓坐下,对王昶摆手示意不必拘束,又吩咐道:“羲伯,快去将陛下赏赐的茶拿来沏了,给这位王郎尝尝。”

    王象闻言,立即走出去拿了壶茶,分别给众人倒了一碗。

    刘虞一边啜饮着,一边问道:“王公是你什么人?”

    这个王公自然不是在问王昶的父亲,王昶明白刘虞所指的是谁,如实回道:“是在下族亲。”

    “喔。”刘虞又接着用慰问的语气说道:“王公自赐金致仕以后,都在家忙些什么?”

    “在家植了片竹林,搭了间竹屋,整日在里头注释经书。除此之外,还新增了一个嗜好,钓鱼。”

    “钓鱼?”刘虞笑了,手里把着茶碗,若无其事的说道:“王公还有这等雅兴。”

    “王公曾说,钓鱼可以养气修心,让人风雨不惊,凡俗皆忘。”

    刘虞心里冷冷忖道,日子过的像个隐士,可这身在江湖,心却时刻挂记着庙堂,这反倒有些虚伪做作了。

    于是他放下茶碗,不无嘲讽地言道:“王公这哪里是钓鱼,分明是在学太公望钓龙啊!”

第六十八章 钩直饵咸

    “跪石隐崖,不饵而钓,仰咏吟,及暮而释竿。”【苻子方外】

    王昶一时愣住了,不知刘虞这话的意思,因此不敢搭腔。赵该倒是颇有眼色的示意王象带闲杂人等退下,等堂内仅剩刘虞、赵该以及王昶三人之后,赵该这才适时插话道:

    “使君,看来王公虽然闲居在家,但心里一直挂念着朝政啊。”

    刘虞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看着王昶说道:“这么说,王郎此行过来,是有所见教咯?”

    “啊,不敢。”王昶连忙别过刚才那个钓鱼的话题,迅速恢复了起先平静的神色,说道:“只是王公闲居祁县老家,不方便来晋阳见使君。但有些话不得不说,所以遣晚辈代为转述。”

    说完这话,王昶从袖中抽出一份帛书,从席上站起,躬着身子双手递给刘虞。

    刘虞展开细看起来,只听王昶在一旁说道:“王公虽已不再朝堂,但一直心忧社稷,尤其是并州乃其桑梓之地,更是特为留心。使君之德名天下皆知,如今又幸赖使君牧并,故而王公特为进上治民条陈,望有所襄助。”

    “王公所言,请聚各家青壮,练为郡兵,归州郡统管。”刘虞心里一喜,脸上却似笑非笑的说道:“这是真的么?”

    王昶全然无视赵该惊讶的目光,镇静的点了点头:“如今州郡残破,城池荒废,而羌胡炽盛,屡有侵夺。听闻朝廷有意在归附的匈奴之中,挑选精兵以镇并土。虽然这是利己疲彼的良计,但对方到底归属胡人,难免会心怀异志,终不如我汉家儿郎可靠。是故王公便有意聚各家青壮,编练成军,以期震慑内外。”

    刘虞呵呵一笑,侧目看了看赵该,将那份帛书收到袖中,忽然说道:“文舒年齿几何?”

    王昶没有料到刘虞会突然问起这个,他有些莫名的说道:“劳使君挂念,在下去岁及冠。”

    “喔。”刘虞垂下眼帘,淡淡应了一声,又抬声问道:“现长安令王凌,与你同岁,彼此可是认得?”

    “诺,王兄年长于我,在下常以兄事之。”王昶与王凌俱知名于郡,彼此契交,情同手足。此时听刘虞突然提起久未见到的王凌,有些不解其意的看向对方。

    刘虞这才现出用意,说道:“别说长安,就说整个京兆,有谁不识得‘小王公’的大名?文舒或许不知,王彦云在长安为政宽惠,颇有治名,听说再过一年就将另有重用……”

    王昶有些惊异,没有想到与他齐名的王凌在祁县王氏如此衰微的时候,还能混得风生水起。而想他晋阳王氏,虽然祖上与祁县王氏同出一脉,但先辈的成就却不及王允他们显赫。不仅如此,就连自己这一辈也要被王凌压过了么?

    刘虞目光深沉的盯着王昶,将对方脸上的每一分变化都瞧在眼里,笑着说道:“文舒既曾与彦云齐名,才干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不知可有出仕州郡的意思?”

    王昶恍然回神,才想起自己是为了转交王允的书信来的,怎么忽然说到自己身上去了?

    “听闻王郎在家孝事父母,清廉正直。”赵该这时在一旁附和说道:“使君何不荐举王郎为孝廉?说起来北州承丧乱已久,并州也有多年未出孝廉、茂才,如今荐举贤智,正好让世人知晓并州亦是文教之土。”

    “正是此理。”刘虞拊掌笑道,显然是很赞同赵该的提议。他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王昶,一副忠厚模样:“文舒以为如何?”

    “这、这……”王昶尚在犹疑,只听刘虞接着感慨说道:“先有王彦云抚绥京畿,后有王文舒荐举孝廉,王公即便不在庙堂,王氏也是后继有人啊。”

    这话像是刺激到了王昶,他稍想了一想,脱口说道:“若是使君不嫌……”

    刘虞放声笑了,几人说了会子话,他便让王昶回去了。临走前,刘虞又对王昶说道:“今日的话,劳烦转告王公,让他安心就是。”

    王昶到底年轻,即便隐隐察觉刚才的话里有些带着深意,但还是不得其要。

    刘虞将赵该引入后室,重又坐回起先的庑廊下,各自倒了碗茶。刘虞拿出收好的那份帛书,轻轻抚摸、感受着帛书的质感,自言自语的说道:“聚各家青壮,编练成军,由庞德一体统带,这本是朝廷与使君早先商议好的成计。原以为会遭人反对,怎料我尚未提及,便为人献了出来,到让人信之不过。”

    赵该闻言说道:“使君可是担心里面有诈?”

    刘虞依旧是那副从容沉稳的模样,只是在眉宇间萦绕着一丝迟疑:“豪强手上的兵倒好收,但未必听用,他莫非是存着这个念头?或是想借此要挟我?”

    以礼相待,举荐豪强的人才或入州郡、或入朝廷,等到接触的俊才都不在了,再依次征伐豪强青壮家兵为郡兵,等待战机出现时再将郡兵调走。如此豪强便无力反抗,要杀要剐,只能悉听尊便。这是历史上能吏梁习治理并州的方法,经过了实践的考验。

    皇帝在与刘虞等人商榷如何治并时特意提到过这个法子,再根据当下情势进行改进后,便成了刘虞心中早有的治并之策。

    先提出要征辟本地士子收为别驾、从事、功曹等职,等豪强荐举上来后,再一概冷藏;期间又征辟侨居本地的士子,以外制内,扩充自己的实力,弥补其因为屯田受挫而造成的不利局面;并借此与豪强们达成妥协,在微妙的平衡之下,双方对并州共治。

    等到解决了这一些之后,归附的部分南匈奴也应该都到了,那时候从中择选精兵以为凭恃,再以胡人异心的理由抽调豪强之兵,一步步可谓是水到渠成。

    可现在南匈奴的兵还没到,王允便主动提出要组建郡兵,这不得不让人忧虑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若是如此,那可就错了。”赵该笑道:“这些郡兵一旦组建,就将被调往他处,异地驻守,换其他人来驻此地。届时没了兵马,这些人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

    “时机不对。”刘虞摇了摇头,道:“若是在夏育手中兵马既成,对豪强威胁甚巨的时候,再提出聚集精壮,那么组建的郡兵无论是将领任免、调派、指挥,都将是由我做主。可是现在去卑未至,他们便急着要组建郡兵,这时候对郡兵的调派等权,他们也就有了与我市价的余地。”

    赵该想了想,不以为然的说道:“使君不妨拖着,等到南匈奴的人归附了,再做此事也不迟。”

    “那时候也未必会很轻易,与他们市价是逃不了的。”刘虞看着地上的淡黄色的阳光,以及院子里肆意抽芽生长的青草,轻声道:“若是王允不在,彼等豪强犹如散沙,我大可用荐举入仕的法子,将其逐一击破,服我者,荐举为官,不服我者,家里一个能人都别想出。可谁让他在并州呐……”

第六十九章 愿者上钩

    “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论语颜渊】

    赵该皱紧了眉头,忍不住说道:“王公好歹也是一朝名臣,若只是为了在治并一事上,今后能对使君指计画策,那未免也太落入下乘了。”

    论诡计阴谋,赵该算得上是在刘虞身边无出其右者;可论及朝廷局势,刘虞却是比赵该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王子师可是一日千里的‘王佐之才’,哪里会惦记着区区一个并州?今日这事,他一是为了示威、二是为了示好,其实说到底,还是有求于我,想引我为其助力。”

    说着,刘虞将手中摩挲许久的帛书递给了赵该,在赵该打开看的同时,自己复又拿起茶碗小口喝了起来。

    帛书上的内容很简略,首先是久仰刘虞大名,遗憾刘虞常在地方为官,不得时常相见、更遑论深交。这次刘虞牧并,正是一个结好的机会,可以弥补憾事。其次是故意表功,说自己身为并州人,不忍心见并州百姓流离失所,所以一直敦促督劝各地豪强,多收流民,这才有了今日的境况。后又以本地士人的身份对刘虞提出了几点建议,并暗示自己能帮助刘虞更好的治理并州。

    这份帛书看上去无非是一个退下来的老臣可惜早年未能结交名士,希望能弥补这个遗憾,并对刘虞提出的再正常不过的建议。

    在刘虞与赵该眼中,这无非是一份政治意图浓厚的帛书,各地流民被王允带着豪强们收容一空、本地士子入幕的必然趋势将会给刘虞手中权力带来的威胁、郡兵组建后的指挥权也有待与豪强们商议,凡此种种,都是在向他示威。

    但王允显然留有余地,没有将他逼迫太甚。反而主动提出会劝豪强将暂时收容的流民交给劝农从事,用以屯田;以及劝说各地豪强交出精壮,几乎无条件的用以组建郡兵,这便是示好。

    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弥补他与刘虞不曾相熟结交的‘憾事’。

    “同一件事,既能示之以威,又能交之以好,而且分寸把握得极好,不至于太过,让彼我两方徒生仇怨。”赵该将帛书看完,不由感慨道:“这便是王公的手段呐,真不知他当初是如何退下来的。”

    “你愈以为王子师权谋了得,就愈该对陛下心存敬畏。”刘虞放下茶碗,深深的看了赵该一眼。

    能将谋刺诛董的元功重臣撂倒在地,除了一定的运气以外,绝不能忽视的却是皇帝运筹帷幄的手腕。赵该心里一警,他本来看在王允这份帛书所表现的心计与实力的份上,出于刘虞与自己的利益,有意劝刘虞与之联合。这样无论是在并州,还是今后在朝堂,都能大有助力。

    可听刘虞这么一提,倒是又让赵该犹疑了:“终陛下一朝,恐怕王公绝无复起之日,彼求与使君结合,怕是想退居幕后,借使君之手来影响朝局?”

    “嗯。”刘虞捻须颔首,凝神沉吟道:“只要老夫答应与其相交,那黄子琰等人自会与我结成一派,彼此通同一气,今后在朝的立场、伸张都与王子师契合,等若是彼身不在朝、而神在朝……这怕就是马翁叔何故在最初就急着要笼络老夫、而陛下放任不理的缘故了。”

    “只是……在下尚不明白。”赵该疑惑道:“王公与使君本就是合则两利,他为何不起初就让人来直抒结好,反倒要弄出这么多事端来?”

    “你以为他是多此一举?”刘虞哂笑道:“老夫贵为宗室,以今时的地位,断不得轻易与外臣结交、也不需要与其结交,他那么做无非是想软硬并施,促成此事罢了。若是直接来谈,岂不是落入下风,任我市价?此外,就说是与其结交,若不相互试探底细、了解彼此能耐今后又当以谁为主?是老夫、还是他?”

    王允意图行借尸还魂、李代桃僵之计,联合黄琬、刘虞这样的重臣,让他们在辅佐皇帝治国理政的过程中推行自己的政治抱负与主张,相当于是用另一种方式重返朝堂。

    只是,如今在朝的关东士人正与杨氏互为盟好,杨氏更是隐隐凌驾其上。如果王允的思想重新回归,第一个反对的恐怕就是杨氏,其次恐怕就是目前为首的黄琬,毕竟谁也不愿被人当做提线木偶。届时在黄琬与杨氏好不容易统合的关东士人内部,恐怕会因此而产生剧烈的站队与纠纷。

    王允凭什么会认为他一旦‘回归’朝堂,就能弥合各方的分歧,顺利无碍的推行自己的抱负与主张呢?别忘了,除了关东士人内部可能会出现的纷争以外,朝堂之上还有一个城府深沉、莫之难测的皇帝。

    难不成对方手中还有凭仗?

    “那、”赵该这时问道:“敢问使君又是如何打算?如今使君身居刺史,手持大义,又有任人之权,彼等不过占据地利,使君何不再试试对方的能耐?若对方不过尔尔,则当以使君为主,那么使君便可从容借此与司空黄公等人结合,朝堂之上,亦可更进一步。”

    这话里的意思等若是要踩着王允当踏脚石,图谋关东士人的政治资源,借此上位。

    刘虞挑眉看了一眼赵该,忽然想起了岁旦的那次日食,皇帝不仅依旧例罢黜了太尉皇甫嵩,还顺手罢免了计算失误的太史令王立,以及太宰丞孙笃等一干最初被忽视的王氏边缘人物。如果说这还不是敲山震虎、这还不能说明皇帝对王允的做法心知肚明,那刘虞也无话可说。

    在这种情况下,刘虞该支持谁,该站到谁一边,已是一目了然。

    而且若不是王允身上还有这么多疑点、若不是皇帝预知此事却迟迟放任不管、若不是这件事背后似乎还涉及到别的事情,刘虞说不定就真的如赵该所言选择和王允联手了。

    虽然刘虞心里早有定计,但赵该这话也算是正中下怀,但他只纯粹是想踩着王允而已:“不用了,事已至此,再斗下去也无益处,让他一步又何妨?”

    他假意豁达的说道:“我先前既已选择举王昶为孝廉,这正是向他传告缓和之意。想必过不了多久,各家就该献出部曲了。”

    “这、不争一争?”赵该惊异的说道。

    “不争,王子师如果真看得长远,就不会在郡兵这件事上与我市价。”想清了对方的思路与图谋之后,刘虞心里极有底气,笃定的说道:“再说了,彼等既将此当做大礼奉上,老夫若再去市价,岂不是伤了和气?既如此,索性服一回软,让他得意一时罢了。”

    赵该蓦地抬眼看向刘虞,忽然觉得对方好像话里有话,只见刘虞半边身子都沐浴在阳光下,表情十分惬意。

    王允这么想图求上进,不惜拿并州豪族的利益与他作交换,那就任由他去吧。刘虞暂且虚与委蛇,把现成的利益握在手中就是了,至于接下来怎么做,就看局势会往哪方倾倒了。

    只不过按当前的情势,王允已然陷入算计而不自知,今后恐怕又要吃一次苦头……

    刘虞微微眯上眼睛,几乎微不可察的说道:“王子师也不过如此。”

第七十章 凶终隙末

    “且自顷之顾,绸缪往来,情深义重,著于人士之口。”【重与陶侃书】

    解冻之后,北地难得下了一阵春雨,这雨来得及、去得快,从半夜里才开始淅淅沥沥的落着,却一早就放了晴。天气尚未还暖,草木仍是光秃秃的一片,候鸟也尚未飞回,偌大的邺城仍旧是一股阴沉、了无生机的格调。

    阴雨所带来的颓废气息使人心中憋闷,但袁绍却觉得浑身爽快,他本来也与其他人一样,喜欢阳光灿烂、温暖和煦的日子。似乎只有那样的日子才适合他当时如骄阳一般的年纪;一群志趣相投的世家子弟鲜衣怒马,肆意的抽着鞭子闯出城门,身后跟着一伙同样衣着华丽的奴仆苍头,牵狗擎鹰,逞一时快意潇洒。

    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地位的抬高,袁绍发现自己与过去的日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不可及,他不知从何时开始认为艳阳天很是让人胸口烦闷,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喜欢上了这样阴沉、让人忧郁的天气。

    当初无忧无虑的惨绿少年迟早有一天会长大,会放下他们手中玩乐的斗鸡走狗、放下家中的俊仆美婢、甚至是放下他们的任侠豪气。在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主动背负起家族的重担,并试图成为一个少年时所梦想的人物。

    如今他已是冀州牧,手握冀州、兖州、甚至还有一部分青州郡县。袁绍已经算是半个河北的主人了,整个关东能与他并肩的寥寥无几,曾经与他一起把酒言欢的至交故友,如今也就只有一个曹孟德还在他身边了。

    当然,如果不算上张邈的话。

    “我那兄弟手下,是谁在陈留?”

    袁绍衣着锦绣,却没有戴冠,而是用一幅双丝细绢所制的头巾裹住头发,这是时下王公贵族子弟之间最流行的打扮。他正坐在阁子二楼的观景台上,一块黑色的砚台盛着尚未化开的墨水,袁绍右手拿着墨块在砚上垂直的打着圈儿,慢慢研磨着。

    田丰与郭图、沮授等人进来时,看见袁绍正面容沉静的磨着墨,桌上铺着的纸张一片空白。几人相视一眼,还是田丰主动回起道:“后将军亲率所部万人进陈留,驻封丘。而黑山军余部与匈奴於夫罗予南下投靠,后将军命其与部将刘详驻匡亭。”

    “嗯……”袁绍手上动作不停,闭上眼睛似乎很是享受的聆听着宿雨从檐上落下,滴入一洼积水中的叮咚声。再回头看时,神色仍是往日常带着的雍容平和:“张孟卓呢?他不懂军事,恐怕是逃到孟德那去了吧……同样是故交,他不往我这来,是在怕我啊。”

    田丰与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张邈、曹操、袁绍三人曾是莫逆之交。当年袁绍成为盟主之后,有些志骄意满,一时听不进旁人的直言,身为好友的张邈,若是婉言相劝,兴许能让袁绍反应过来。可张邈却当着众人的面责备袁绍,这让袁绍当时就下不来台,深感颜面尽失。

    要知道当初曹操嫌弃关东盟军贪生怕死、毫无作为,那也只是在背地里埋怨,哪里会像张邈这般不给面子?

    袁绍当时恼羞成怒,若不是曹操在一旁劝阻,恐怕张邈就已经死了。

    但二者之间的关系经此一事后逐渐产生间隙,再无以往那般亲密无间,而是彼此防备。就如这一次张邈所治的陈留遭到袁术侵犯,他自知抵挡不过,第一时间选择的是跑到东边的曹操那里,而不是就近渡河投奔更为强大的袁绍。

    这是袁绍与曹操他们几个故友之间的私事,郭图明智的选择缄口不言,而田丰则是不以为然的样子,率直的说道:“正如明公所料,张府君现已入东郡,平东将军已移军鄄城,并与兖州刺史呈上书报,请明公遣将与其合兵,共逐后将军于陈留。”

    袁绍没有答话,反而风马牛不相及的提起了研墨的心得:“这磨墨有许多讲究,要轻要慢,如此方能保持浓淡适中,墨色平正。还有,得用清水磨墨,切不可用热水……”

    “明公!”田丰那一张圆脸上满是肃然,急切道:“后将军已夺陈留,离邺城只隔一个东郡!若是让他立足陈留,再趁势北上,与公孙瓒南北相应,届时则冀州危矣!”

    袁绍轻缓从容的磨墨动作倏然一顿,而后复又跟无事发生似得再度磨了起来,他回过头去,放眼看向檐外阴云渐开的天空、鳞次栉比的房屋、巍峨耸立的门阙、以及最远处犹如山脉卧龙似得城墙。

    郭图好整以暇的看着田丰一次次的直言犯谏,随时等着他哪天会触碰到袁绍的逆鳞,自找死路。就在这时,袁绍悠悠然开口了,似乎并未因田丰的话而有所不怿,只是郭图在恍惚间,好似从袁绍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忧伤:“田芬、曹操皆请我出兵,那张邈呢?陈留可是他的治下,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是一言不发?”

    田丰顿时表现出一副愤懑的模样,正欲再说,却被沮授伸手拉住。他侧目看去,只见沮授趁袁绍背对着他们,偷偷朝田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张阖着嘴,无声的说了两个字‘田芬’。

    是了,田芬,兖州刺史田芬是田丰亲族,陈留郡属于兖州。最迫切想要夺回来的除了袁绍、张邈等人以外,想在东郡以外施加影响力的田芬也是其中之一。袁绍在心里一直提防着冀州本地士族,为此甚至不惜借外来的颍川士人与冀州士人彼此争斗、制衡。

    在这个时候田丰还一股脑的请求出兵,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田芬以及冀州士人身上。

    好在袁绍此时没有表现出往深处想的意思,他整理了情绪,低头看了看砚台里浓淡适中的墨汁,将墨块放置一边,终于转过身来说道:“不论是公、是私,还是为了早先商议好的大计。陈留是一定要救的,不能因为张邈这个做郡守的没有表示,而视之不见。”

    显然袁绍对此事早有定计,只是囿于曾经与张邈之间的情谊,为张邈不肯低头向他请援而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田丰心里这才安定少许:“明公睿鉴,至于遣派何人、领兵几何,还请明公示下。”

    袁绍点了点头,开始发号施令:“曹操手下的部众去年年底才打完青州黄巾,士众疲惫。这一回就让他从旁相佐,由朱灵为主将,带三营精兵共六千人,与曹操合兵进击。务必要给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一个教训,不然他还真以为可以在我头上自作威福了。”

    袁术在年前不顾兄弟情义,帮着朝廷与袁绍作对,等若是公然宣告袁氏内部已出现兄弟阋墙的丑事,几乎全天下都在瞧他汝南袁氏的笑话,这让以袁氏之主自诩、极爱面子的袁绍如何能忍?

    是故还没等到开春,袁绍便派人南下荆州,联系刘表。袁绍想给袁术一个教训,打压他的气焰,而刘表则是想拿回南阳,解决袁术盘踞荆州北部给襄阳的压力。于是二人就驱逐袁术一事上达成了一致,在袁术调兵进入陈留之后,刘表立即断绝了对南阳的粮草供应,甚至开始派军北上攻打兵力空虚、尚无大将镇守的南阳。

    袁绍如今与曹操合兵攻打陈留,正是要在袁术扎稳脚跟、与公孙瓒南北夹击袁绍之前,先让他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郭图这时候适时发言道:“后将军所在的陈留郡,如今西有朱,东有曹操,北有明公,南有刘表。可谓是四面受敌,陈留已成死地,想必经此一战,后将军应再也难成明公祸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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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汉室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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