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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一章 奥援有灵

    “树叶强大,比居同势,各结朋党,竞进人。”【兵要】

    袁氏子弟,哪能这么轻易的败亡?

    虽然心里对袁术极为痛恨,但袁绍依然对自己家族抱有极大的自信,只是他嘴上却没有这么说:“有朱灵与曹操二人领兵,收回陈留想必用不上一个月?”

    “诺。”田丰接着简短的问道:“却不知陈留既下,又该使何人驻守?”

    这本是一个将手伸向陈留的机会,不仅能为袁绍出一口气,而且还能适当削弱曹操的势力。可袁绍忽然面无表情的看向田丰,站在那里沉思了许久,这么一件利弊明晰、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在他眼中却犹如是一道艰难的抉择。

    “此战过后,就命朱灵带兵驻守封丘,让张邈继续回陈留当他的郡守吧。”

    虽然封丘属于陈留郡,让朱灵驻守封丘等若是把住了陈留郡一部分兵权,也算是将势力延伸到陈留。但这跟田丰预先的想法,重新袁绍手下信得过的自己人做陈留太守,可谓是大相径庭。

    田丰心里一惊,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沮授在一旁抢先应下:“明公睿鉴,如此正可使天下人知道明公宽爱,饶是张府君也必将惭愧、感激于心。”

    袁绍淡淡的笑了笑,复又说起别的事来:“听闻刘虞已到并州了?”

    “诺。”郭图接口道:“已与王公打上交道了。”

    “如何?”袁绍转过身去,拿起笔吸饱了墨,似乎在思考要写些什么。

    郭图是最了解袁绍对风雅的热忱,私下里接见幕僚时,常要一边在手头上做些雅事,一边谈论军务政事,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贵为士族的不凡、以及对任何俗事都能举重若轻的态度。

    于是郭图轻轻一笑,小步上前,走到袁绍身边坐下,将刘虞与王允在并州的几次较量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期间还偶尔插句题外话,夸赞袁绍写的字。

    田丰摇了摇头,与沮授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元皓。”袁绍在听完并州近来的几个消息后,用空着的左手拍了拍身边的一个空位,头也不回的招呼道:“何不近前来坐?”

    田丰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随即与沮授二人上前围着袁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刘伯安到底是不如王公的手段高明,这才多少天,如此就屈服了。”袁绍停下了笔,抬头看向田丰,说道:“位列三公,宰辅执事,难道比我当初要给他的强?请他登基,他自诩忠贞;请他承制封拜,他还是扭捏作态。如今王公几句话就让他自甘入毂,愿为驱使,就为了那点权势?真是可笑。”

    郭图笑着说道:“兴许在刘虞眼中,一步步走上去,秉政中台,燮理阴阳,这才是正途。”

    “正途?”袁绍转过头,看向身前写了一半的纸张,冷笑道:“我走的难道就不是正途?”

    郭图讪讪的笑着不说话,田丰却在一旁冷着言语说道:“明公走的自然是匡扶社稷,兴复汉室的正途。”

    袁绍这才哼笑一声,在皇帝与袁术等人连兵逼迫他放归刘虞以及天使裴茂之后,他痛定思痛,与田丰等人商榷密谋了一桩大事。这回王允主动联系刘虞、试图再度作为,其中就有袁绍在背后的支持。王允虽然对皇帝有所改观,但仍没有改掉他以往秉持的政治理念,依然是选择联系关东诸公,礼待士人。所以王允对皇帝掌权之后的种种政策都不以为然,尤其是见到黄琬等人无力拦阻皇帝之后,更是想有所匡弼。

    所以这时候袁绍的及时出现,不仅肯定了王允的功绩与做法,并且表示愿为王允后盾,支持他重返朝堂,这就是王允敢于如此行事的最大底气。

    只是王允一厢情愿的将以袁绍为代表的关东士人视为正人君子,还以为袁绍只是会在地方上声援自己,却根本没有想过袁绍其实是在利用他。

    “如今太原各地豪强的部曲、精壮都已被刘虞聚集、编练成军,交由庞德统管。若是算上夏育掌握的匈奴精兵,总数约有二万余人。”郭图忧心道:“若是河东那批人闹将起来,这批部众可能会给计划造成麻烦。”

    “那就让他们暂且安分点,莫教人抓住了把柄,至少得等到冀州解决了陈留、以及青州的祸患,我们才能腾出手来西向。”袁绍说完,又吩咐道:“对了,记得知会朱灵,在打之前,先联系於夫罗,就问他还想不想回美稷做单于。他若是想,就趁早背弃我那兄弟,临阵之时,帮我军一把。不然的话,就等着坐看朝廷拜右贤王当单于统领匈奴吧。”

    “若是有於夫罗这个名正言顺的单于回归并州,必然会对朝廷封拜的监国去卑产生龃龉。两相交兵之下,并州正当其冲,届时刘虞手下的两万人就脱不开身了。”田丰向来是袁绍阵营大战略的策划者与主持者,论及军谋,他比郭图要厉害得多:“只要时机成熟,明公可借平黑山之名,兵入太行,并州有王公代为转圜,料想刘虞也做不得什么。等张燕被逐入上党,河东等地便见机起事,於夫罗也将在并州纠集部众。届时大军西向,诸军合兵,可一气吞下并州、河东。”

    袁绍不动声色的听着,他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里非常激动,这从他拿着笔不自觉的在纸上依次写下‘并州’、‘河东’、‘弘农’等处地名与相关人物就能看出来。

    只听田丰继续说道:“只要王允与於夫罗在并州拖住刘虞,明公命人带兵南下弘农,那么杨氏必然服软。届时明公将坐拥黑山余部、河东、於夫罗、及本部兵马共十万之众,届时再勒兵西进,上疏天子请求入朝侍奉。”

    “朝廷手下不乏精兵名将,无论是皇甫嵩,还是南北军,都是一时难啃的骨头。”郭图泼了盆冷水,说道:“进图并州、河东倒是可行,入京畿却未必轻易。”

第七十二章 邻女詈人

    “居彼人之所,则欲其报我也;为我妻,则欲其为我詈人也。”【战国策秦策一】

    “我军在太行剿平了张燕,‘正好’得闻河东起事,于是明公西进平乱,便是为国讨‘贼’之师,可谓堂堂有名。”沮授在一边补充说道:“朝廷难道还要派皇甫嵩领兵攻打有功之臣么?”

    话未说完,只见沮授复又说道:“即便朝廷有意兴师问罪,届时只要明公驻兵上党、河东,藉太行地利、拥冀州强兵,便足堪坐守无虑,之后再遣使入朝,陈说缘由,并上表提请他人为并州刺史、河东郡守。”

    先是攻伐张燕,采取击而不灭、剿而不除的方针,力图将张燕残军当做前驱,一路赶到并州去。然后袁绍便可顺理成章的‘追击’至上党,这时候河东闻风起兵,与袁绍夹击上党,即可斩断太原及并州北边诸郡与关中的联系。

    以有心算无心,届时趁着战祸初起、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平息并州与河东、甚至弘农的‘战乱’。按田丰等人的筹算,只要一切顺利,军队进展足够迅速,在河东有内应、并州无强兵的情况下,袁绍在短期内拿下两地是非常轻易的一件事。运气再差也能夺得上党,占据一方地利,保障冀州后背的安全。

    那时候即便公孙瓒做出反应,也只需派大将领少量兵马扼守天险,其余兵马即可班师回援。

    如果运气再好一点,进图京畿也不是不行

    “凉州刺史钟繇出身颍川,素来亲近关东,明公手下郭援又是钟元常之甥……至于雍州刺史韩遂,势利小人而已,遇强则服从,遇弱则起衅。俟明公驻兵河东,威震关中之时,雍凉诸将自不难作出决断。”沮授很久未有在袁绍面前畅所欲言了,这一回他紧随田丰之后,将近来的筹划和盘托出,说得袁绍连连点头。

    “善。”袁绍拿笔尖点了点砚台里的墨水,又在砚边轻轻地刮着笔锋,赞许道:“此战若是能得并州、关中、乃至雍凉,那么整个北方将有半数皆在我手,届时奉朝廷还都雒阳,遵天子令以讨不服,拥兵西向,何惧公孙小儿?”

    这次的方略大计几乎全是出于田丰与沮授之手,郭图与逢纪等人不过是参与敲定了边边角角的细节罢了。此时见袁绍对田丰等人的夸赞,郭图神色有些微妙,与其身侧的南阳人逢纪相视一眼。

    逢纪会意,立即笑说道:“是了,不仅是雍凉之地不足为虑,但说那堪称精锐的北军,其射声校尉沮隽,不也是沮监军的族亲?即使不求其临阵投奔、但求其能互通消息,传达朝政,那对明公可真是莫大的助益了。”

    这话真是不怀好意,沮授顿时想起了田丰许久以前就对他的交代,要尽量与沮隽撇开关系。这么久以来,沮授一直是按田丰的话去做的,为此他刻意保持低调,甚至不惜让田丰代替他在袁绍身前曾经的‘谋主’地位。没想到小心谨慎到这个地步,还是被小人抓住了把柄,甚至拿他现有的职位‘监军、奋武将军’来暗示袁绍。

    逢纪所提的建议对沮授来说其实是个两难的抉择,毕竟自家人了解自家人,沮隽年纪轻轻就被皇帝提拔于行伍,对皇帝可谓是感恩戴德,要想让他临阵倒戈,简直比登天还难。可若是沮授不能做到让沮隽来投、或者是与他暗通款曲,那袁绍又将作何想?会不会因此怀疑他沮氏的立场?

    沮授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田丰,毕竟当初劝他明哲保身的正是对方,如今沮授有些心慌意乱,下意识的就想让田丰替他解围。

    田丰根本就没有看向沮授,他针锋相对的说道:“此乃妙计,我听闻荀友若的侄子荀攸正在朝廷担任侍中,位在枢机。既然要联络沮隽以通款曲,何不也遣人过去联系荀攸?彼出身颍川荀氏、又是友若子侄,理当传告机密才是。”

    逢纪脸色一凝,荀氏亲族如今各为其主、各谋其事,以避免全族倾覆,这是上至皇帝、下至曹操都默认的事实。即便是袁绍也没有那么认不清事理,非得强求荀、荀攸等人全族来投,尽管如此,荀谌在袁绍手下依然未受到真正的重用,只是充当一个普通谋士、甚至是说客的角色。

    从这一点来看,荀谌就比不上荀叔侄,袁绍也比不上另外两人更有容人的气量。

    如今被田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让想趁机给沮授下绊子的逢纪有苦说不出。幸而这个话是由他,而不是由郭图提起来的,彼此尚留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郭图此时呵呵笑道:“亲族之间相隔千里,书信往来,叙亲伦之谊,这也无可厚非。如今各守其任,自当遵君臣之义,可若是另有心慕,或是愿有更张的,我等也当事先觉察、以备变故不是?”

    田丰眉头一皱,对方一口一个‘亲伦之谊’、‘君臣之义’,按他的说法,到底是该书信往来,与身在敌对势力的亲族暧昧不清、还是该尽忠主君,与亲族划清界限?

    郭图圆滑的费了一番唇舌,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当事先觉察’。可实际上袁绍无论是对此事打算怎么做,都能与他的话对应上,这就是郭图比田丰、沮授等人厉害的地方,也是他能成为袁绍手下颍川士人的代表人物、备受袁绍赏识的地方。

    “自己都是强项的脾性,你那族侄未必比你宽和到哪去。”袁绍眼神专注的看着纸上写好的字,轻声说道:“兴许又是个刚烈正直的品性,若是自有主见,强求亦是无益。如今正是关键时候,还是不要另生枝节了。”

    “谨诺。”沮授暗自松了口气。

    “有关并州、河东的方略。”袁绍搦管持笔,笔尖悬于纸上,他似是随口提到:“公则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是在给郭图一个表现的机会了,只见郭图拱了拱手,欠着身靠近袁绍,表现出极为亲近的姿态。

    他虽然工于心计,但在谋略上倒也不赖:“等大局已定,弘农必成交兵之处,杨氏断然不会坐视桑梓遭受兵燹,其与黄琬认清局势,劝朝廷缓兵,应是题中应有之意。此外,即便王公后知后觉,知悉我等隐瞒于他,彼也无计可施。何况王公对明公信任有加,到时候只要明公好言相劝,尊之敬之,并许下三公宰辅之位,想必王公也说不出什么来。至于刘虞,在大势之下,其要么俯首认命、要么死忠自戕、或是亡奔异族,此外绝无他途。”

    与田丰、沮授不同的是,郭图没有从军事上入手,反而从政治上分析了这个方略的流程与可行性。到时候无论袁绍入不入朝,都要想尽办法笼络在朝的关东士人,并利用、扶植黄琬、王允这些人来充当袁绍在朝廷的代言人,与他们合作,从而达到自上到下,牢牢把控朝政的目的。

    为了避免把话说得太满,郭图既谨慎又奉承的提了一句:“按元皓等人所言,此计当无一失。到那时候,天子垂拱而治,明公可为大将军。”

第七十三章 有备无患

    “故龟猖有介,狐貉不能禽;蝮蛇有螫,人忌而不轻。”【盐铁论险固】

    袁绍有姿貌威容,喜欢深藏喜怒,无论遇到什么事,几乎都能很好的克制自己的情绪。此时听沮授、郭图等人说完全盘大计,他也不过是淡淡的笑了笑,显得十分沉稳:“欲将兵西向,就得解决三面之患,如今南边陈留郡的祸端已遣将调兵去了,至于东面,尤其是北面的公孙瓒,又将何以置之?诸君可有良计教我?”

    郭图立时谄笑道:“明公自有成计,又何故另行考校我等?”

    袁绍侧目看着郭图,又往另一边看看田丰、沮授,方才说道:“诸君皆为贤良之士,才智高绝,谋略出众,我区区不才,安敢考校诸君?岂不是贻笑大方么?”

    郭图、田丰等人无不配合的笑了笑,君臣之间难得表现出这样一幅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景象。袁绍看在眼里,脸上挂着自矜的笑意,说道:“吕布起先托庇于张杨,游离无依,如今既蒙国家不弃,拜为安汉将军、守北海相。东去青州这一路上险阻颇多,彼手下甚少兵众,恐难以支起北海局势。念在同为汉室臣工的份上,我已命臧子源准备好了三千兵马,并调派船只送吕布由黄河东下,待他到了平原国,领受了这三千兵马,即可东入青州。”

    平原是青州最西北的一个郡国,与吕布上任的北海国之间隔着田楷、刘备所在的齐国、乐安郡。吕布若是想拿到这三千兵马的资助,就必须承认臧洪作为青州刺史的名位,以及承诺与臧洪合作,东西夹击齐国,彻底扫除公孙瓒在青州安插的势力。

    并且吕布要想从平原出发成功抵达北海,这一路上就将面对田楷可能会给予的阻挠,那时候吕布就不得不与田楷等人交恶,成为袁绍手下的一员打手。

    郭图点了点头,附和道:“听闻河内张杨与吕布有乡友之情,不仅允许吕布在河内招募兵将,还拨给兵马二千、粮草若干。这回算上明公的支持,吕布手下部众将有五六千人,听闻吕布乃虎狼之将、并州勇士,此去青州,定能一举解决田楷等人。”

    田丰却是在一边忧心道:“吕布心性粗野,鲁莽难驯,就怕他在之后势大难制,又成一患。”

    “现今平原已在臧洪之手,田楷、刘备与公孙瓒交通断绝,已成孤师。”郭图嘴角似乎有讥笑一闪而过,他在桌案的一边俯身看向坐在另一边的田丰,笑道:“若是没有西进之策,我等绝不会做这等前门去虎、后门进狼的事,自然是要使臧子源领兵进齐鲁,一举荡平青州。可如今既然上下决议西进并州、河东,跟这些比起来,一个小小的青州,又算得了什么?何不将其暂时托付给吕布,任其与公孙瓒两相交兵,争斗死活,这样我等才好安然西进。”

    在郭图眼中,青州是要暂时送给吕布的,就如同假道伐虢里面,晋公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壁借与虞国,事后玉璧完好,骏马尚在,不过是暂时寄托些时日罢了。不仅是北海、齐国等地,就连臧洪所在的平原也将在最后交给吕布,不然有臧洪拦在吕布跟公孙瓒之间,两者很难产生冲突。

    “臧子源身为青州刺史,费时年余,好不容易夺得平原,如今让他轻易弃置。”田丰说道:“恐怕他会有所不满。”

    臧洪是大将臧的儿子,家世二千石,其素有壮志、胸怀锦绣。当年董卓以权臣窃命,正是在臧洪的联络之下,关东州郡方伯才聚在一起连兵讨董,臧洪更是酸枣会盟的盟誓者与最初的主事者。直到袁绍在冀州与韩馥等人起事,两方合流之后,袁绍方才以家世名望逐渐盖过臧洪,成为盟主。

    袁绍外宽内忌,虽然在表面上他对臧洪从来都是宠渥优待,甚为器重,并将青州托付于他。但其实在内心深处,袁绍还是对这个曾经策划讨董联盟、声望极大的臧洪心怀嫉妒、甚至是抱有戒心。

    如今正好有意让吕布占据青州,与公孙瓒争锋,袁绍为了故意示弱与暂避锋芒,让臧洪放弃平原,重归袁绍麾下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了。

    当然,私下里无论怎样猜忌臧洪,袁绍当着众人的面也得表现出一副无奈以及惜才的样子来:“为了西进大事,也就只能暂时委屈他了,等并州既下,我再另外上表,请朝廷拜其为并州刺史。如此,也不算亏待了他。”

    “明公宽达博爱,体念贤士,实在是让我等敬佩。”逢纪适时的奉承道。

    同样都是心机多端、城府深沉之辈,袁绍的心思如何能瞒得过郭图、逢纪这些有心人的眼睛。只是他们看破而不说破,就连田丰与沮授出于自身、以及袁绍阵营的利益考虑,一定程度上的压制臧洪是极为有利的事情。

    “吕布无论是经营、亦或是才智,恐怕都抵不上公孙瓒。想让他在青州与公孙瓒至少鏖战数月,以及能牵制、甚至暗中掌控其势,不使其坐大难制。”袁绍振了振衣袖,将两手叠放在小腹上,说道:“得有个万全的法子才行。”

    “吕布骁勇,然少智谋,不若由明公选派手下一名策士,在吕布军中随行听用?”郭图轻声说道:“如此一来能为吕布筹划军策,使之能与公孙瓒久战,二来也能时时监视,掌握内情,以便于我军行事。”

    “吕布也不是蠢人,派谁去都会心生疑窦,若是因此疏远,反而不美。”田丰说道。

    “不如,让董公仁去?”沉默着的沮授忽然抬起头说道:“他是济阴人,熟悉青州地势,为人又颇有胆略才智。此外,其弟董访现在张府君军中,而明公与张府君不和,又是世人皆知……”

    话说到一半,沮授忽然不再往下说了,他看到袁绍的表情在听到张邈之后立时变了几分,如何不知自己刚才是说到了对方心中隐痛。而且这么一做,等同是彻底撕裂袁绍与张邈之间仅存的一点情谊,让天下人都知道袁绍恨张邈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步。

    “让我假意因此怪罪董公仁,使他‘惧’罪而逃,寻吕布避祸,从而打消吕布顾虑,使其听信。”袁绍目光专注的看着屋檐下逐渐停歇的积雨,似乎并未因为沮授刚才的话而有所不怿。

    只是这幅神态让沮授心里愈加惴惴了。

    不知何故,袁绍顿时没了继续议事的兴趣,随便说了几句后,便打发众人都下去了。

    “此时就这么办吧。”

    众人走到门口,忽然听到袁绍莫名其妙的开口了,纷纷停驻,屏息静听。

    尤其是沮授,本来隐隐有些后悔的他,此时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劳烦沮君,代我向董公仁陈说详情。”

    沮授眉头一皱,随即在郭图等人揶揄的目光中,以及田丰意味不明的注视下,应下了这个吩咐。

    众人走后,袁绍低下头再度看向自己刚才所写的字,那纸上除了他一开始所写的‘并州’、‘河东’等地名以外,还有‘王’、‘黄’、‘钟’等几个字。

    他端详着这张写满字的纸张,忽然拿起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个‘荀’字以及一个‘沮’字。

    想了想,他又端正的写下了‘张邈’两个字。

    袁绍看着这新写的字,蓦地放下笔,很不满意似得,推案站起,端起了那方盛满墨的砚台,居高临下的看着已经走下楼,正与众人走出庭院的田丰等人。

    他的目光一路随着沮授的身影移动,直到沮授的身子消失在屋檐墙壁之后,他这才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砚台,又看着纸张的字。

    忽然,袁绍将砚台往外一泼,浓浓的墨水登时化作漆黑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成为一大片洗不去的水迹。

    高高的阁楼上,只听见一人悠长的叹息,似乎有人喃喃自语,无不惋惜的说道:“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墨。”

第七十四章 生民之本

    “国以民为根,民以谷为命,命尽则根拔,根拔则本颠,此最国家之毒忧。”【四民月令】

    长安城外周遭旷野,四面皆为平地,间或起伏些坡度不大的丘陵,唯独东面隆起塬地,虽都不算太高,却也连绵成片。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霸陵原。

    从宣平门出发,信马由缰小半个时辰即可到达霸陵原上。

    若是冬季来此,触目所及必是一片肃杀萧瑟,但此时已是春暖人间,光秃秃的枝干上渐渐生发嫩芽,土地湿润,候鸟飞还。

    皇帝等一行人微服策马,驰骋原上,在一处坡上方才缓缓驰行。从坡上往下望去,只见阡陌纵横,沟渠河流蜿蜒其间,大块大块的方形农田拼接成一片沃野,这片沃野一直延伸到天边,仿佛没有尽头似得。

    这是霸陵附近开垦的民屯,此时正处于春耕,肥沃的土地被人从深处翻了出来,裸露在地面。清风拂面,空气中似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

    “今年的春天来得晚了,也不知会不会耽误农时。”皇帝身着青色袍服,骑在一匹黄骠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地里扶犁赶牛的屯户。

    几百名由羽林、虎贲等郎官微服组成的护卫四散分布在山坡下,这阵势犹如豪强高门子弟出行,寻常人见了纷纷自觉退避。

    京兆尹崔烈闻言说道:“这些年天时变幻,难寻轨迹,与旧历屡屡相违,农夫常受此困。幸而凭借温寒、时节,尚可推测农时,方不至于贻误耕种。”

    “天道深远,时节变幻,殊为难测,只是苦了下民啊。”皇帝喟然叹道。

    汉末的小冰河期导致天气无常、时历不准,不仅使作物减产、难以生长,而且还贻误了百姓播种收获的农时。譬如以往二月便是大地回春的时候,如今却依然是一片寒彻。

    “旧历与天时相违,理应更推步弦、望朔晦,重造新历,以利万民。”崔烈双眼浑浊,带有白翳,是一个干瘦佝偻的老人,太长的年岁在他的脸颊、眼角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他奉承道:“前太史令王立推算日食,贻误时辰,不堪受命。陛下将其免去,诏命灵台重订历法,正是利民之策,无须年岁,便可惠及天下。”

    在罢黜王立之后,皇帝将太史令属下专司日月变化、星历风气的灵**立出来,设灵台令,秩六百石。与其丞、待诏数人专门负责观察天文星象,修正历法、节气。而太史令从此只负责修史等事,不再干预天时的测算。

    更正历法是一个费时费力的大工程,至少要好几年才能见到成效。虽然对于长远的节气变化规律尚无迹可寻,但对于短期内的天气如何,承袭家学父业,善于天文、历算之术的新任灵台令刘琬倒是算得十分精准。

    就好比前些日子皇帝带百官出城籍田,就是挑中了刘琬敬献的日子。

    接连几天连绵细雨偏就在那天滴雨未下,不仅如此,就连阴沉沉的天气也因为太阳的出现而变得温暖明亮。这让当时的许多人啧啧称奇,为刘琬预测近日气象的能力表示叹服,都说刘琬深得其父刘瑜真传。

    除此之外,更多人还将皇帝第一次亲耕,便让多日阴沉的天空转为云开日出、惠风和畅的景象视为某种天意的昭示。有关少年君主天命所归的流言与说辞,正随着这一次皇帝挑中了刘琬准确预测的时日亲耕,而如春风般悄然传遍关中各地。

    “是啊。”皇帝想起了那天亲耕时的天气与刘琬所推测的分毫不差,不由得说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若是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就好了。”

    崔烈看着皇帝,忽然进言道:“禀陛下,老臣从弟念及年岁不稔,曾于家中编撰一书,名曰《四民月令》,若蒙不嫌,老臣愿为奉上,以教四民。”

    《四民月令》?

    皇帝有些讶然的看向崔烈,这可是上承《汜胜之书》、下启《齐民要术》的经典农书,书中记载了东汉末年地主庄园一年例行农事活动与农业运作,可谓是最符合当下这个时代农业规律的教科书。

    当初皇帝开经营科,正是要培养一批知晓农时与农业运作的人才,所以给其钦定的教材都是《汜胜之书》与《夏小正》这类农书,他虽然知晓《四民月令》的重要性,但一直未能在石渠阁的秘府藏书中寻到完整版,没想到这本书的作者崔居然是崔烈的从弟。

    “好、好。”皇帝连声说道:“崔公可将此物献上,我即命匠人刊印出来,不仅要交由太学研读,还要下发各地郡县,务使郡守县令依此劝农。”

    崔烈察觉到皇帝话语里的欣喜,自己心里也是大为兴奋,自家兄弟编著的书籍不仅被官方刊印,当做太学的教科书,而且还被下发各地,让各地官员学习。这对于一个著书立说的士人来说是极大的荣耀,足以扬名一世,就连崔烈本人都与有荣焉。此外,崔烈更可借着献书之功,在皇帝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方便他日后的仕途。

    皇帝知道崔烈有着‘铜臭’的声名,属于有名无实之辈,让他做个京兆尹已是勉为其难,如何能靠一本书再对他进行提拔?不过皇帝却是从崔烈献书一事上想到了别的,这让他本来只想着嘉言几句便罢,一时却改了主意:“诶。”

    他故意叹道:“朝廷迁播以来,即便有稍许安置,但东观藏书仍有散逸。前些日子秘书监将石渠阁等秘府藏书清理出来,不过才四万七千余卷,而当初东观、兰台藏书何止十万……”

    崔烈福至心灵,他顿时想起孝武、孝成、乃至于光武皇帝等人于天下四处搜集图书典籍,以兴儒学的往例。在他看来这是为儒家续接绝学,是立言立论的一项大事。当年刘向、班固这些大学者不就是因采集书籍而闻名于世的么?

    “图籍燔毁,经书不存,是天下之痛。陛下有意兴振经学,老臣岂敢不尽心竭力?”崔烈权衡盘算了之后,出声说道:“老臣家中也算是耕读沿袭,藏书千余卷,愿为奉上,供将作监抄录、择选充入秘府。此外,臣请陛下效仿成例,大收篇籍、搜求遗书,重开‘献书之路’。”

第七十五章 撰集经传

    “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漏逸。”【后汉书儒林传】

    “此言大善。”皇帝赞同道,复又看向一旁的荀攸、贾诩等人:“诸君以为如何?”

    贾诩最是熟知关中各豪强高门的情况,虽然依然没能将探子彻底打入内部,但对于各豪强名下田产、奴仆、甚至是家财几何都大致摸了个清楚。即便豪强会有所隐瞒,但也不妨碍贾诩对他们的调查,此时他闻言答道:“听闻关中藏书之家甚繁,若是陛下有诏,求遗书于天下,想必也不是难事。”

    荀攸看了贾诩一眼,补充说道:“藏书皆传家之本,朝廷若是骤然搜集,犹如夺人之财。不如诏使各家暂且献上,由将作监抄录刊印之后,再如数发还。如此既不损其利,又能得其书。”

    皇帝也明白,若是没有威逼利诱,这些豪强未必会如实如数的献上藏书。为了避免因搜书而引起士族不快,他还是决意采取相对温和的做法:“合该如此,自从朱皓将秘府藏书的书目上呈以来,我一是不满于区区四万余卷的藏书、二是不满于卷帙浩繁、良莠不齐。所以一直想搜集天下藏书,与现存秘府藏书一同遴选其中经典,编录成一部大书。也算是继承先贤绝学,为后世子孙留下文治基业。”

    他转而看向早已期待不已的崔烈,说道:“崔公经术精深,人也干练。此次献书有功,这搜书编订的事就交由崔公来做,即日起,崔公转任侍中、领光禄大夫,总校五经,一如刘中垒故事。”

    饱览天下图书、著书立说,哪个士人不想如此?崔烈眼中熠然闪光,问道:“敢问陛下,书集既成,可有名称?”

    “就叫《皇览》。”皇帝说道:“此书一旦编成,便定为我、乃至今后皇子必学之书,传之于世。”

    这等若是将其拔高到皇室家学的地步了,若是自家所撰之书能为之看中,编入《皇览》,就犹如对作者本人才学的一种肯定与褒奖。崔烈可以想见,在未来一定会有无数饱学之士渴望将自家学说选入《皇览》,并以此为荣。而对于《皇览》的主要编订者崔烈,这等若是一个交好天下士人,并且适当夹带、成就自家学名的好机会。

    不等崔烈谢恩感激,皇帝便对荀攸说道:“荀君回去后,便以此拟诏,下发中台施行。至于京兆尹的位置”

    皇帝没有想以往那样,为了培养、锻炼王凌而有意拖延京兆尹的任命、或是选派崔烈这样不更俗务的上官任其施为。反倒是前脚刚提拔崔烈,后脚便决定了继任人选:“上林苑令胡邈办事勤恳,练达事体,即擢为京兆尹。”

    崔烈有些惊讶皇帝的任命,他不禁侧目看向站在末尾处的长安令王凌,只见对方面色苍白,神色很不对劲。

    胡邈不仅是太尉董承的亲信,更是一个极会来事、找事的人,荀攸想起当初皇帝在郊外视察屯田,身为上林苑令的胡邈为博眼球,不惜当着劝农令第五巡的面抢答。虽然他最后还是由于没有答到点上而被皇帝责备,但他那善于钻营取巧的性子却给荀攸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若是胡邈接任京兆尹,且不说其背后的太尉董承对王凌身后的司空黄琬的仇怨,就说是胡邈本人,也绝不会让王凌如崔烈在任时一样,坐视他当着长安令的官,干着京兆尹的活。

    王凌今后的权力势必会缩水,名望不断上升的势头恐怕也会被胡邈压制下去。

    皇帝这么安排,似乎与他平日里对王凌刻意栽培的态度不符……到底是什么促成了皇帝对王凌态度的转变?是王凌哪里做得不对、抑或是要敲山震虎,对付其背后的黄琬?

    崔烈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只在一边暗中庆幸自己得以逃脱接下来的一滩浑水,全然没有发觉荀攸与贾诩在听闻任命后云淡风轻的神色,好像是早已预知此事了一样。

    “彦云。”皇帝说道。

    王凌身子一抖,下意识的回道:“臣在。”

    “将作监打造的曲辕犁等新式农具,你在京畿推行得如何?”皇帝神色自若的回头看着王凌。

    王凌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自陛下在籍田时亲试农具,使臣民皆知曲辕犁益农之妙处,远胜时下长直辕犁。臣下得将作监分发农具,便立时于军、民屯田处推行。屯户一经试用,便无不心悦接纳,如今不仅是屯田,便是百姓家里,也想赴铁官处购买曲辕犁等农具。”

    皇帝听完,忽然指着坡底下一伙赶牛耕地的农夫说道:“那为何这些人都还是用的长直辕犁?”

    王凌定睛一看,发现确实如此,有些尴尬的解释道:“眼下春耕,黎庶之家多无余财,而且黎庶最是惜物,长直辕犁虽然不如曲辕犁好用,但也不是不能继续用以耕作。黎庶总有些不乐意多花闲钱去另外购置,是故曲辕犁在军屯与民屯推广顺畅,在民间却鲜有人购置。”

    原来他刚才所说的‘百姓’指的是那些豪强,想必这些豪强买了几副曲辕犁之后便能照原样复制出来,这样岂不是有些违背了皇帝的初衷?他最初可是打算用曲辕犁提高民间的生产力、尤其是黎庶的经济实力,却没想到眼下黎庶还没获得实惠,反倒是这些豪强先拿去壮大自身了。

    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当即说道:“曲辕犁等新农具有益万民生计,务必要推行下去,黎庶纵然无钱购得,难道身为本地长官,就不该想些办法么?”

    王凌心中本就忐忑不安,此时听见皇帝语气不悦,立即跪伏说道:“唯、唯!臣下失职,事后必然将曲辕犁推行各户,以益垦殖,还望陛下恕罪!”

    “我也不是让你强买强卖。”皇帝叹了口气,低头看向王凌,摆手道:“起来吧,国以民为本,民以农为先,你身负牧民之责,要时刻将农事放在心上。自即日起,黎庶只需将家中原有的长直辕犁抬至铁官,便可以其换得曲辕犁。若是家中贫苦,没有长直辕犁的,便允准赊欠,来年以租税抵还。”

    “臣谨诺。”王凌随即站起身,低头应下。

    皇帝看看王凌,又看看崔烈,似乎有话要说。崔烈会意,立时躬身后退,坡顶只余下皇帝、荀攸、贾诩与王凌四人。

    晴空之下,皇帝昂然坐于马背之上,俯视着王凌,面无表情的说道:“你叔父最近可有家书投来?”

第七十六章 仁至义尽

    “不忘恩而报之,是仁;有功必报之,是义也。”【礼记郊特性孔颖达疏】

    皇帝面朝着坡下的万顷良田沃野,温暖的阳光洒在他干净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瑕疵。

    他嘴角微微勾起,浮现一丝和煦的笑容,做出一副享受阳光的样子,这也是皇帝最喜好做的姿态。让人分辨不出皇帝的情绪是好是坏,那看似温和的笑容底下,谁也不知道此时暗藏着怎样的冷冽。

    这种压抑紧张的感觉让王凌仿佛再度回到了那天在石渠阁,自己还是秘书丞的时候。时任前将军赵谦与时任太尉马日联名劾奏其叔父、前司徒王允,章奏上达,皇帝当时问询他该如何处置王允时,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叫着王凌的字,语气随意,像是随口问他现在的天气。

    皇帝总是这么的自信从容、万机在握的样子,这回的问话看似寻常,实则话中的分量重逾万钧,再度让王凌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他隐约明白皇帝为什么让明显会给他带来掣肘的胡邈来做他的顶头上司了。

    王凌花了将近半年的功夫、费尽心机,才好不容易在皇帝面前塑造出能臣干吏的形象,在朝中有了属于自己的立身之地。他本以为自己早已逐渐模糊了王允从子的身份,想不到在众人眼中,自己还是逃不脱一个‘小王公’的称号,一举一动,都让人浮想联翩。

    当初将光耀门楣的希望寄托给他的人正是王允,而如今让皇帝对他转变态度的,恐怕还是自家这个性情固执的叔父。

    他在谋划些什么不便告知自己的事?或者说是,这种事太过紧要,连自己的侄子都信不过?

    王凌偷偷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嗓子有些干涩,他仔细回忆了下,坦然答道:“有过书信,都是说些家里琐事,叮嘱臣下早春还寒,离天热还有些时日,应按时添衣。”

    皇帝正眯着眼睛,惬意的晒着早春的阳光,听见这话,他别过头去,半是打量半是好笑的看了一眼王凌:“王公远在太原,心里倒是还挂念着你这个晚辈。也不知他的身子如何了,春寒料峭,可别受凉了才是。”

    王凌勉强一笑,说道:“臣替叔父谢过陛下。”

    皇帝一笑说道:“这半年来你在长安令任上清理积弊,颇行良政,没有辜负我对你寄予的厚望,这很好。我曾经见过王公的那几个儿子,无论是才干还是学识,都不如你出色。太原王氏日后兴盛与否,全在于你一人,你可要勉之励之。”

    “陛下……”王凌目光霍的一跳,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神色。

    皇帝不等他说话,便已摆了摆手,示意王凌退下了。

    王凌退下后,小坡上只剩下皇帝与荀攸、贾诩三人。

    “有赖于去年整修了部分沟渠,今年不至于出现春旱。”皇帝像是在嘴里咀嚼着话语,咽下了一番说辞,兀自说道:“眼下春耕农忙,不宜徭役,等秋后农闲的时候,记得诏使各郡组织黔首开挖沟渠、修筑堤坝,免得来年春旱。”

    这话自然是对平尚书事的荀攸说的,荀攸淡然的应了下来:“臣谨诺,回去后便知会中台,先让各地检勘河工,以备不时。”

    皇帝表情没什么变化,田野上缓缓流淌着的小河泛起金色的波光,层层金鳞一时吸引住了皇帝的目光:“还有,太学经营科的学生读了半年的书,也该学以致用了。”

    这本是极为平淡的一句话,但‘学以致用’四个字还是引起了荀攸的注意,他忍不住看向皇帝,心里转过许多念头。

    只见皇帝笑说道:“论先后,以知为先;论轻重,以行为重。知行合一,学以致用,这才是圣贤之道。”

    皇帝转而看向荀攸,说道:“太学经营科教的都是修建沟渠、农时月令,是最亲农重农的一科。今年修筑沟渠的时候,也让他们亲临当地,一来考察他们是否学有所成;二来让他们襄助地方。荀君以为如何?”

    荀攸答道:“陛下所言学以致用,深合至理,臣下以为是。”

    皇帝点点头,张口欲言,却忽然噎住,没有话说了。

    贾诩是个藏得住心思的人,荀攸又是个你不问我便不说的闷性子,本来开朗的皇帝在他们二人身边,饶是胸中有千言万语,一时也无从开口。

    皇帝索性放眼眺去,淡黄的阳光下,漫无边际的原野连绵直伸天地交接之处,残破的黄土道附近到处都是管草芦荻,在风中沙沙作响,与潺潺流淌着的河水声相互应和,给人一种茫然寂寥的感觉。

    荀攸不由得与贾诩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神态来。

    “河东的情形如何了?”皇帝忽然问道。

    贾诩忙欠身答道:“安静非常,王文都在河东无论是推行屯田、开办盐政,都无不顺利。”

    “太老实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皇帝边听边摇头,说道:“分明是一伙人心怀不轨,去年还敢明里暗里的妨碍王邑施政,如今却老实本分,实在让人起疑。”

    “唯。”贾诩说道:“臣也是如此以为,早些天已派手下赶赴河东,查探详情。”

    “这一战能不打最好,但若是打了,就要打个干净彻底,非得把那些腌污秽全给清除荡尽不可。”皇帝慢悠悠的说道,忽又看向荀攸:“荀君,你以为呢?”

    荀攸骑在马上,就在皇帝旁边,与皇帝错开半个马身。他原不赞同皇帝这个釜底抽薪、斩草除根的做法,只是谁让那些河东豪强肆意妄为、意图谋反?见皇帝决心已定,荀攸本无话讲,只是担心战事一旦扩大,会引起许多未曾预料到的变故。

    “我岂不闻‘防患于未然者易,除患于已然者难’的道理?”皇帝笑了笑,脸色却骤然冷了下来,沉声说道:“但他们自己非要找死,勾结外镇,这也怪不得我拿他们杀一儆百,借此立威。”

    这是皇帝首次表明自己的态度,话语中透露的杀气让荀攸等人心神一凛。

    皇帝掉转马身,正对着荀攸二人说道:“如今上党有张文远在,早先我已调派北军千余人予他,待过一两个月,便再调千人过去,算上他在本地招募的屯兵,有足够兵马驻守壶关,可保太行无虞。而并州更有精兵威慑,谅河东那些鼠辈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如今只等平准监在河东查探详况,知悉参与者究竟有谁、欲谋何事。若能将祸患扼杀于未然,那自然不须动兵,若是事不可为,战端启衅,我也不惧袁绍!”

第七十七章 履险如夷

    “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若是河东真的如荀攸与贾诩二人所料那般起事,地近并州的袁绍不可能不闹些动静,没准会趁着河东叛乱隔离了上党与朝廷之间的联系,见机攻取上党乃至并州等处。

    结合王允近来的多番举动,并不难猜出袁绍会采取什么样的应对。

    荀攸到底思虑谨慎,沉吟说道:“春季用兵容易耽误农耕,如今四方疲敝,无论敌我都不会急于此时。现在离夏天少说还有半年,臣以为至少得调兵马屯驻冯翊,随时应对。此外若是开战,便必要将贼子击于河东,决不能让其南入关中,坏了朝廷好不容易打造的屯田基业,所以更得筹备周密才是。”

    皇帝想学郑伯克段于鄢的把戏,先纵容河东豪强叛乱或是有叛乱的苗头,再迅速派兵将其扑灭。就跟当初皇帝为了扳倒王允、从而不惜坐视李等人造反一样,这个计划有很大的风险,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不利的局面。

    但若是成功了,却有极大的利好,不仅能彻底根除河东豪强,借王允一事打压朝中士人势力,将皇帝的威权再次登上一个台阶;还能拿河东当改革的试验田,顺便将袁绍的野心大白于天下。

    危险与机会并存,皇帝处事看似沉稳冷静,其实在骨子里却是个冒险主义者。但他谋虑深远,即便这次有一定风险,但只要运筹得当,未必不能把控全局。

    眼下最大的问题不是河东有多少豪强牵涉其中、是否已经私下勾结串联,而是一旦事发,朝廷该如何及时做出应对,按荀攸所言的那样,将叛军限制在河东一地,不使其祸害关中。

    “提前调兵屯驻,固然能预先遏制敌锋,不使其西渡黄河,扰乱三辅。”贾诩淡淡说道:“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会惊动河东诸人,使其察觉朝廷用意。”

    “这倒好办。”皇帝接下了话头,说道:“即日起翻修从长安到华阴的驿道,道路务必宽阔,方便大军急行。此外,再使人预备船只,等时机一到,便可水陆进发,直抵华阴,北上蒲阪。”

    华阴县往北走一段黄河水路就可抵达河东西南的蒲坂县,蒲阪津是黄河天险上少数几个渡口。只要能占据此处,派兵在此渡河,便能将河东叛军拦在三辅之外。

    “可使弘农郡典农校尉改屯华阴,既能预筹粮草、又能修整道路、而且……”贾诩抬头看了眼皇帝,又立即低下了头,说道:“能制不测。”

    荀攸心里有些不自在,便道:“河南尹虽有前将军镇守,可北有河内张杨、东有陈留袁术,一旦闻警,顷刻之间,恐不能及时入关救急。”

    “是啊,可惜计已至此,徒呼奈何。”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荀攸,说罢,又补充道:“弘农的情况,相信刘艾会处置好的。”

    “陛下,弘农之于杨氏,犹如汝南之于袁氏,乃一家祖茔、基业所在。”荀攸有些急切的说道:“河东虽说豪强林立,别说高门阀阅,二千石之家也不过寥寥,陛下大可施以雷霆,威慑人心。可弘农则不然,此间牵涉颇多,需得慎之又慎!”

    皇帝边听边笑,荀攸以为自己会顺手将弘农杨氏也一并算计进去,殊不知是对方多虑了:“荀君说笑了,杨氏忠于汉室之心,数百年不曾更易,我岂会放任宵小,侵犯忠良之家?”

    荀攸稍松了口气,冷不防听皇帝又说道:“当初李等贼子于弘农举兵叛逆,也没见他们拿杨氏如何,可见杨氏威望之巨,便是贼寇亦不敢犯。更何况,王公私底下动作频繁,杨氏未必察觉不到,兴许早有预备,犹未可知。”

    等河东叛乱开始之后,身受牵连与波及的各方势力该如何见机行事,能否及时脱身、自我保全、甚至是在此事中获利,就得看各自的能力与手段,而不是仰赖皇帝一时的仁慈。荀攸心想杨氏好歹也是与袁氏齐名的高门豪族,数百年处世之道,应该犯不着生糊涂。

    只是皇帝那句‘早有预备’似乎一语双关,让荀攸仍有些犹疑,看来当着皇帝的面,知晓机密的贾诩还是有事在瞒着他。

    如今就等着擂台开锣,各方一较高下;皇帝的对手是袁绍、刘虞的对手是王允、王邑的对手是河东豪强,乃至于贾诩、甚至是关西士人隐隐约约对杨氏的算计……

    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对手是谁,所有人几乎都盘算好了方略,只是在此之中,却唯独有一人尚且不明自己的身份,还找错了对手。

    “王彦云能兴其家。”皇帝忽然说道,像是感慨道:“说起来,我对他也算不薄了。”

    皇帝口中的这个‘他’显然指的不是王凌。

    王允如今的情况就如一只猴子,袁绍在背后指挥利用,皇帝与刘虞在一边看着热闹。谁都知道王允为人利用而不自知,但谁也没有主动将其说破的意图与动机,袁绍没有,刘虞没有,皇帝更没有。

    袁绍想利用王允分担并州的势力,替他吸引朝廷的视线,好在暗中谋事;刘虞一山不容二虎,不希望今后在并州有除他之外的第二个声音;而皇帝更不希望王允继续老当益壮、发挥余热,从一个后世人的角度来说,王允是个值得他敬佩的臣子。

    可站在皇帝的角度来说,王允的气节固然值得称道,但只有死掉的王允才是值得让人缅怀尊敬的忠臣。所以王允的能耐再大,对皇帝来说都不重要,恰恰相反,没有王允,对皇帝很重要。

    对于所有人来说,无论是此时的朝局还是天下的局势,都没有能让王允插手的余地了。而王允却以为自己游刃有余、算计到了各方势力,殊不知所有人都在眼睁睁的看着王允在刀尖上跳舞,并一步步走向死路。

    贾诩对王允没什么观感,反倒因为王允曾欲对他赶尽杀绝而有些怨怼,此时自然不会说什么宽解的好话:“王公确有其才,自负大功,挟诛董之威,凌上威下,处政失措。此等大臣,自古未有保全其身者,更遑论其家。而陛下敦惜其忠义,未加治考,便频降中旨,使其黜退还乡。此何等深恩,其不哀惶反省,却罔自妄为,殊为不敬,陛下……当无愧矣。”

    皇帝眼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长叹道:“王公有保全汉室之功,却有倾覆朝廷之罪,理应屏弃,不该使蒙眷顾。本以为让他返乡,可以让他就此终老,怎料他……呵。”

    随即只听皇帝冷笑一声,策马缓步往坡下走去,说道:“青青不伐,终致寻斧。何况王公这回实在是惹下祸患,我保下王凌,也不算是亏待了。”

    荀攸在一旁默然的看着这一切,他的叔祖荀爽生前担任司空时,曾与王允密谋诛董,虽然事情最后由于荀爽的突然病死而不了了之。但两家之间关系也算亲密,董卓死后,王允开解赦免的第一批臣子中就有荀攸的名字,其后若不是因为蔡邕,荀攸恐怕早已与王允走到一起去了。

    此时见到无论是对王允又敬又恨的皇帝、还是往日的至交、现时的盟友,都在拿他当好戏看,等着他玩火**。这对于一个顽固得近乎可笑的老人来说,是多么的讽刺。

    王允在朝时费心维持,遭免遣归后,仍闲不下心来,还想干预朝政,让朝廷按他的设想走。难道对方的权欲真就那么重么?荀攸突然有些心悸,或许,这就是王允苦苦坚守的‘正道’。

    看着皇帝策马走下坡,贾诩在一旁轻叹了口气,目光深沉的看了荀攸一眼,随即错身而过,跟着皇帝离开了。

    荀攸一个人骑马站在坡上,忽然转头看向广袤无边的田野,手中不由自主的抓紧了缰绳。

第七十八章 宣平学市

    “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诫子书】

    时近中午,方才在城外坡上到还不觉得,等皇帝一行人纵马奔驰返回长安,直到宣平城门楼上黛青色的瓦菲已遥遥在望,众人才觉得汗透衣背,身上也开始渐渐变得热了起来。

    行至宣平门外,皇帝忽地勒马停驻,众人收紧马缰,好奇的看向皇帝。

    “太学就在宣平里附近?”皇帝才想起来似得,笑说道:“正好腹里饥饿,我等干脆就到太学用膳去。”

    崔烈骑着马好不容易才跟着队伍跑过来,一把老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架,此时他脸色发白,汗涔涔的说道:“不如让老臣先去知会太学祭酒一声,好做筹备?”

    皇帝微微摇头道:“既是微服而来,便不可显摆招摇,就这么过去吧,也正好瞧瞧平日里的太学是什么样。自打太学建成以来,我还没去见识过呢。”

    说完,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依次停留了一瞬,自己与荀攸、贾诩等人的衣着倒还好,从外表上看就是个出城踏春的豪强子弟。只不过跟随着他们几百名骑兵身上都是作战时才穿的襦戎服,寻常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要么是当兵的、要么就是豪强部曲。这与皇帝低调微行的方针大相径庭,而且带着这么多骑兵护卫跑到太学去实在是太显眼了。

    “公明。”皇帝唤道:“你让这些羽林骑都回去,选几个得用的跟着就是了。”

    自从第一次微服便遭遇刺驾的事件后,皇帝对自己的出行格外留心,身边带徐晃、高顺这样能力出色的武将带兵护卫,顺便还能增进君臣之间的感情。直到卫士令高顺转拜中垒校尉后,不怎么方便随皇帝微行,于是便常由徐晃与新任卫士令王忠负责皇帝的安全。

    “陛下。”徐晃在马上欠身说道:“闾里闹市,就这么几个人,臣恐怕……还是多带些人随行护卫吧。”

    “不都是说‘北阙甲第,宣平贵里’么。既然是长安城少有的清贵之处,自然不会有什么丑类恶物。”皇帝笑着说完,复又问向一旁默不作声的王凌:“彦云,听闻你将长安治理的盗贼绝迹,几乎可以做到夜不闭户,当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吧?”

    王凌有些意外,强笑道:“诺,话虽如此,但太学附近野市众多,陛下万乘之躯,还是得慎重些才是。”

    长安本就有作为帝都的底蕴,以往碍于董卓祸乱,导致坊市残破。如今随着朝局安稳,王凌夙夜匪解的调理之下,渐渐地使这座百年旧都犹如老树萌芽,重新焕发出生机活力。北阙甲第与宣平里这样的地方重新受到拔高,高一等的达官权贵聚居北阙甲第,次一等的则居于宣平里。

    豪强贵人的集聚创造了商机,带动了周边的经济,许多商贾钻空摆摊,兜售货物。商贾聚集在权贵聚居处附近,逐渐形成一定规模的野市,喧哗纷扰,不知扰了多少人的清闲,没过多久便被厉行肃清。

    直到容纳了千余名师生的太学出现后,太学附近的闲置房屋尽皆被人购置为商铺,专为太学生出售纸笔墨等文具,乃至于常见的几类书籍。更有甚者,由于规定太学生一般情况下不许自带奴仆,所以衣服床褥的换洗都得亲力亲为,于是便顺理成章出现了洗衣妇。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种围绕着太学生衣食住行学等各方面而展开的商铺野市,像极了后世的大学街。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了太学生的生活,但却给治安、卫生造成了不少麻烦,太学祭酒杨懿屡屡请诏禁绝,却被皇帝拦了下来。

    “不是将这些野市重新在太学旁划拨了坊市,将此定为学市了么?”皇帝说道:“怎么?市长、亭长没有管好?”

    王凌知道皇帝对他已不像从前那么优待,是故一点小的瑕疵,在往日都可能被皇帝宽解,在此时却极有可能遭受批评。

    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回答道:“不、此地亭长、市长皆为能吏,为了保证治安,臣每日都派北部尉来此巡视。臣只是担心这地方纷扰喧嚣……”

    皇帝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王凌的肩膀,不以为然的说道:“既然如此,那索性就将我等护送到坊门吧。”

    说完,皇帝便抽打马鞭,驱使着骏马入城而去。

    徐晃等人见了,赶紧带人随着跟了上去。

    顺着长街一路向西,未过多时便经过一片繁华的闹市,里头店肆林立、重楼叠屋。中午的阳光洒在楼阁飞檐、青石道路之上,照出一片灿烂的图景。市内车马粼粼,人流如织,不远处隐隐传来商贩的吆喝声。在人群中偶尔还能看见三五成群的士子,穿着青衿,或是坐在临街的酒肆中炙狗喝酒、或是在其中高谈阔论、或是临街与商贩讨价还价。

    眼前是一副繁华热闹的景象,皇帝深深的感慨、陶醉其中,一旁的崔烈看到这场景却忍不住摇头叹息。

    皇帝问他缘故,崔烈答说:“太学附近如此繁华,喧闹不堪;学子与市侩争价,长此以往,有谁能静下心来读书?”

    崔烈本是极为反对在太学附近修建坊市的,在他以及许多人的眼中,读书是修身养性,需要在清静的地方才能增进学识,培养品性。

    “孟子幼时,居处近于墓,而习丧葬;近于市,而效贾人炫卖;近于屠,而学屠狗。是以孟母三迁,择邻而居,使其居近于学宫,孟子乃受礼教。”崔烈有板有眼的说道:“先贤尚且易为外物所惑,何况俗人凡生?”

    皇帝脸色不改,笑着说道:“孟子当时年幼,天性未定,易惑于外物,如今太学生都是十五岁以上,心性成熟,当不至于此。”

    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着埋头苦读,最后即便做了官又能如何?还不是两眼一抹黑,连最基本的百姓生活、坊市情况以及与人交往的方式都搞不清楚,到头来还不是学成一个书呆子、庸官,遭人蒙蔽?

    皇帝一直信奉知识从生活中提炼而来;能力从实践中锻炼而来的朴素理念,让这些太学生亲近寻常坊市,体验坊间民情、熟悉商贾、学会如何跟‘下民’打交道,这些经验不比经书上得来的道理差。

    当然,这些话他暂且还说不得,只是大致解释了一遍自己的理念之后,看在崔烈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是已经悲观的预见这些学生将耳濡目染、受到市侩之气。皇帝不由得说道:“学市吵闹,扰人修习学业,这的确不妥。彦云,你回去之后下发公牍,申明学市不同于东市、西市,严禁喧哗。此外,学市内不许出现女闾教坊、博戏赌坊等有辱士风之所,以免让学子沾染恶习。”

    做生意不许人吆喝,这算什么回事?王凌有些诧异,不过他好歹知道这是折中的法子,不这样的话恐怕连学市都开不下去,到头来还会影响到自己的政绩。而皇帝在此提出的学市准入原则也让崔烈等人感到满意,只要没有那些败坏世俗的店子,留着一些文具店、食肆方便学子倒也无妨。

    王凌干脆的应了下来,将此事记在心里,至于会不会影响学市的生意,那就与其无关了。

第七十九章 太学野驹

    “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飞灰,辨常星之夜落。”【哀江南赋】

    此时的太学早已经过从无到有的修缮,大小房屋共有上前间,可谓屋舍俨然、鳞次栉比,早已不是以往废宫荒殿的模样。饶是如此,还是能从那门口巍峨高耸、只有皇宫才能配备的的双凤阙、明堂台基等旧物得窥一丝明光宫的遗迹。

    太学坐北朝南,高大的明堂坐于中轴线上,其两边各是上课的屋舍,其正后方是一座比明堂还要高的重楼,名叫延阁,本是汉宫中藏书的殿宇之一,被用来当作太学藏书阁的名字,里面放有不断抄录、补充进去的秘府藏书等珍贵典籍。

    延阁两边都是单个的庭院,是太学生居住的地方,房屋之间有砖墙、小巷,用于防止火患。在其西北角则是一处小湖,有沿湖长亭,茂林修竹,是学子经常散心的地方。

    长安少年,若是论骑马射箭的英姿飒爽,最让人称道的非羽林骑莫属,可若是说到纸上文章的斐然才气,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这些太学生了。

    人影交错之间,在湖畔长亭的回廊上,两个青衫少年正相对而坐,他们身上所着的服饰虽然同样是迎合春天的青色。但无论是其上的纹饰还是布料,都远比寻常的学子要贵盛许多,更何况有些寒生连青衣春衫都穿不上。

    “从前我听闻公输般造木鸢,成之而飞,本以为是夸大,没想到世上竟真有如此巧匠。”其中一个少年好似遇见了什么奇观,唏嘘不已的对同伴说道。

    他的同伴是一个清秀瘦弱的少年,虽不像对方那样好动,但给人以文质彬彬的感觉。他卷起手中的书,淡淡地说道:“不过是几个木偶跳舞,你居然一直兴奋到现在?”

    “文师,这可不仅仅是几个木偶戏。”少年正色道,他一想起那几个精巧的木偶在水流的推动下做出简单的舞蹈动作,便忍不住兴奋雀跃,为了不使对方以为自己玩物丧志,他还是义正严辞的说道:“据说那个叫马钧的,除了能会造水转木偶,还会造新式农具。前些日子国家在南郊籍田,让人当着众公卿的面试用新辕犁,就连司空黄公都称赞不已。”

    “司空黄公曾牧豫州,政绩为天下表,是知民识农的能臣。”被称作‘文师’的人正是苏则,他点头说道:“能得黄公称赞,看来这新农具确实有可行之处。”

    坐在苏则旁边的少年与其同出扶风,名叫耿纪,字季行,是中兴元勋、建威大将军耿秉的曾孙,扶风耿氏的嫡系。他与苏则一样,都是扶风有名的士族出身,论底蕴和传承或许比不上苏氏,但论及声势以及在东汉一朝的权位,耿氏要比苏氏强太多了。

    作为耿氏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后辈,耿纪少有美名,年过十六便举入太学,因缘际会之下与苏则结识。

    耿纪说道:“可不是么,听说这马钧是秘书郎王辅推荐的,国家大喜之下,要给予封赏。本来王辅提议让其入将作监,最后是听了公车司马令的建议,许其入太学经营科读书。”

    王辅与王端两兄弟在士人中的声名可谓是两个极端,这从耿纪对他二人的称呼就能看出来。

    苏则笑了笑,正欲说话,只听耿纪忽然讥笑道:“你看那野驹子!”

    他倏然回头,只见一人光着上身,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扑通一声就跳到湖里去了,还有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围在岸边。

    “这么冷的水,他还敢跳进去,身子是铁打的么?”耿纪看着那溅起的水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好像感同身受,自己也跟着跳进去了一般。

    苏则鄙夷的转过头来,可惜的说道:“居然还和蒙学的童生玩闹在一起去了,扶风马氏世代簪缨,如何出了这样的人物?”

    “听说这个马超祖母就是羌女,从小和羌人生活在一起,所以沾染上了羌胡习性。”耿纪摇头道:“马公居然会认下这门远亲,还让他入太学,真是……”

    这是只听见身后一阵哗啦的水声,那马超从水里爬上岸,一伙蒙生围着他不知在欢呼个什么,像是在庆祝他得胜归来。

    苏则不禁回想起去年在渭桥遇见的马超跋扈顽劣的样子,立即收拾好书卷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文师,就急着走了?”耿纪看了一眼亭外空地上摆放的日晷,说道:“这还没到入学的时候呢。”

    苏则没有理他,如同逃避似的走了,耿纪只得匆匆站起身快步追上,他正在纳闷,这时只听身后的湖边有一人朗声招呼道:“苏兄!苏兄!”

    “你认识那野驹子?”马超在太学虽算不上惹是生非,但不爱读书,性情豪放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许多人自恃清高,都将他视为野蛮人,起了个诨号‘野驹子’。耿纪没想到马超会认识苏则,在一旁好奇的追问道。

    “不认识。”苏则急匆匆的走着,然而身后哪人好像还追上来了。

    该死!他不在原地穿衣服的么!

    苏则忿忿的想着,脚步走的更快了。他本没有想过要和马超这类人结识,何况当日自己还极为不礼貌的直呼马超父亲的姓名。按道理马超应该对他怀恨在心才对,可没想到对方却打定了主意要和他结识,这算什么?

    他一边想一边疾步走着,没想到在回廊的转角处竟没能注意到对面走来的人,一头撞了上去

    “放肆!”

    苏则被一股大力推了一把,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倒退了数步,险些跌倒。

    只见一行数人簇拥着一个少年站在回廊的转角处,刚才一把推开他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护卫,如今正站在一边警惕的盯着他看,那眼神里流露出的锋芒让苏则心神凛然。

    从后面赶过来的耿纪见到这伙人,连忙气喘吁吁的说道:“学生耿纪见过杨公、潘公。”

    说着,耿纪不停的用眼神示意,苏则这才回过神来,对着那少年身边的两人见礼。

    只是他心里不免有些疑问,能让堂堂太学祭酒、仆射在前头引路,连站在身旁的资格都没有,这样的少年究竟是谁呢?

第八十章 扬己露才

    “人不可自矜,是时使有地缝,亦当入矣。”【齐东野语】

    太学仆射潘勖与祭酒杨懿二人脸色很难看,他们刚才还在皇帝面前吹嘘太学如今的风气是如何如何的好,师生温良宽爱,几乎每一个都是今后的朝廷栋梁。

    没想到话刚说出口没多久,就来了两个学生冒冒失失的冲撞御前,若是寻常贫寒子弟不识礼数倒也罢了,可怎料对方都是著名一时的豪族出身,这让杨懿的脸上愈发挂不住了:“在庑廊里横冲直撞,像什么样子!”

    皇帝来时面上正带着笑,此时笑意不散,和声问道:“苏则、耿纪?在太学是读的哪科?”

    耿纪皱眉看着眼前这个年纪比他还小,却气势凌人的少年,在杨懿与潘勖二人不善的目光中,迟疑的说道“在下读的是经济科,我身旁这位读的是治剧。”

    “治烦理剧、经世济民,这都是好科目啊。”皇帝两手上下一合,笑着夸道。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复又问道:“卫尉是你家长辈?”

    如今的卫尉正是在黎阳营举兵迎天使南下的原度辽将军耿祉,耿祉正是出身扶风耿氏,是故皇帝有此一问。

    听对方如此轻描淡写的直呼‘卫尉’官职,而没有在其后加上敬称,耿纪心头有些不悦,但更多的确实深深的疑惑。他很好的收敛住了异样的神色,沉声答道:“卫尉公正是在下从父。”

    皇帝看了看端雅有礼的耿纪,又看了看面容清峻的苏则,由衷的对杨懿等人说道:“太学真是人才济济啊。”

    荀攸、贾诩等人但笑不语,这话听在杨懿与潘勖耳中,却不以为喜,反而误以为皇帝在说反话。

    潘勖自诩是皇帝特派来监督太学育人、办学工作的亲信,像他这样本是最边缘的人物、骤然提拔到权力中心,甫登大位,想为提拔他的人,也就是为皇帝做出一番实绩的想法不比任何人的要少。在几次与皇帝的诏对中,他对于皇帝不分贫富、有教无类的育才方式与分科教学、知行合一的教学理念深为体会,这半年来也是一直按照皇帝的要求推行的办学方针,将太学管理的井井有条。

    所以潘勖对皇帝今天的突击检查是丝毫不怕的,甚至在陪同皇帝、为皇帝介绍太学重建以来的种种成就时还很是期待。没想到参观到末尾,居然半路跑出来这两个平时彬彬有礼,关键时刻莽撞唐突的家伙。

    潘勖心里很是忐忑,听了皇帝那句话之后不喜反惊,碍于苏则等人在场,他硬着头皮说道:“泮湖周边是学子休憩散心的地方,难免会有些放任天性……”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远处‘噔噔噔’传来赤脚奔跑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起先拦下苏则的大汉目光一凛,登时迎了上去。

    大汉从对方稳健有力的脚步声判断出对方根本不是苏则这样的文弱士子,反倒像是个身强体健的汉子,他心里警醒,用了比拍苏则还要大的力气,一掌拍了过去,猛袭向对方肩膀。动作中带起一阵劲风,气势惊人。

    “苏兄!”那人正好走到了拐角处。

    只听啪的一声,没想到对方却没有中招,反倒极为敏捷的别过左肩,然后一拳迎了上去。大汉立即变掌,收回拍出的右手,改为去捉对方的拳头。

    怎料对方的手臂上尽是水珠,像是泥鳅一样滑溜,大汉一直没能抓住,生生硬挨了一拳。

    大汉受了这一拳面不改色,对方却感觉像是一拳砸到铁石了一般钝痛。

    两人正欲继续交手,只听皇帝在后面叫道:“公明,够了!”

    杨懿登时走前一步,不禁瞠目结舌:“马超!你、你,光天之下,你怎么这身打扮?还不把衣服穿上!”

    皇帝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目光不自觉的看去,只见一名样貌俊朗的年轻人,约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仅着一条湿漉漉的长裤,胸襟大敞,露出健壮黝黑的胸膛。

    如果说先前苏则在走廊乱跑还算是稍微失仪,此时马超这副明显是刚下河摸鱼的样子,简直就是毫无礼制。太学里竟出现这样的事,且不说以后传出去了会如何,就说是此时被皇帝当面撞上了,这已经让杨懿无比尴尬,气恼万分了。

    以往马超在太学行为散漫、任意随便,杨懿看在他是平狄将军马腾的儿子、被马日认宗的扶风马氏的份上,好歹忍着他,给他留几分面子。如今皇帝就在身边,以皇帝喜欢手下人遵规守矩的性格,正好给马超一点颜色看看。

    杨懿把侧过身去,让皇帝得以将马超像是刚摸鱼上岸的样子一览无余。然后在皇帝身边故意介绍道:“这是平狄将军的儿子,叫马超,是明经科学生。”

    没想到皇帝只是笑笑,神色间却是不经意流露几分威严:“原来是西凉‘健勇’,难怪打熬得这么一副好身板。”

    苏则站在一旁偷偷打量着这个笑容温和、态度亲切,气质犹如王孙的少年在恍惚间换了个模样,流露出手握权柄的人才有的睥睨自信来,心中不由暗暗称奇。脑子里飞快的思索着朝中还有谁家子弟能有如此威势,难不成是外戚王氏兄弟?温和的性格倒是有些符合传闻中对于公车司马令王端的描述,但对方年龄未免太小了。

    好在马超没有让苏则猜多久,径直说出了让苏则想也不敢去想的答案:“国家?”

    众人无不讶然,马超的眼中立时闪过一丝狡黠,干脆利落的跪伏在地。苏则与耿纪大惊失色,冷汗瞬间湿透衣衫,连忙跟着稽首见礼。

    皇帝扬起嘴角,轻轻一击掌,道:“你见过我?”

    “臣以四姓小侯的身份,有幸与会今年的岁旦大朝,得以在远处一窥天颜。”马超目力非凡,自幼在马上追鹰逐鹿、骑射野猎不在话下。何况他又属于四姓小侯,大朝时位置靠前,自然萌得窥皇帝样貌。

    所谓四姓小侯,是指孝明皇帝时期最显赫的四个外戚及功臣家族的小辈,分别是樊、郭、阴、马四姓,由于他们不是列侯,故称作小侯。近百年的岁月蹉跎,当年显赫一时的家族如今只剩下马氏尚存荣光,其余的鲜少走上朝堂。若不是皇帝追忆功勋,特许四姓小侯参与大朝,以优秀子弟入太学,恐怕他们在朝中的地位会更加边缘化。

    其实这么说起来,耿纪也参与过大朝会,不过同样的位置上,他的视力就没有马超的厉害,只是模模糊糊的看个人影。此时眼前皇帝的身形与记忆里的相重合,由是愈加确定了:“太学生纪叩见陛下!”

    皇帝闻言,立马将注意力转移到耿纪身上去了,扶风耿氏曾是光武中兴的开国功勋,世出名将,盛极时子弟遍布军旅。比如度辽将军这一东汉鲜有的掌握实权的将军职位,每代几乎全部都是出身耿氏,变相的为耿氏垄断。而耿氏也不负这样显赫的盛名,自始自终都保持以武起家的传统,战功卓越,而且对刘氏忠心耿耿。

    这样一个忠诚度可靠、且经过历史考验的武将世家,哪怕在汉末没有出现著名的良将,在其他方面倒是可堪胜任的。比如才卸任度辽将军不久的新卫尉耿祉,在几次观察下来,也确实显露出一定的能力,对皇帝的忠诚也无需怀疑。

    皇帝久久沉思,如今回过神来,正色道:“都起来吧,我现是微服,别闹出动静,让旁人见到了可不好。”

    苏则、耿纪闻言起身,唯独马超依旧跪伏在地,他冲皇帝深深一拜,口中说道:“臣有私人情事,望国家允准。”

    皇帝猜到马超要说什么话,他用眼神制止了杨懿将欲发言的势头,颔首道:“讲。”

    果然,只见马超把头抬起,目光灼灼的看向皇帝,一股强烈的自信没来由的显现出来:“臣不才,难以成儒生博士,平生所擅只是骑马射箭。闻国家有志兴复,建立武功,臣愿入军旅,为国家供牛马奔走。”

    场面一时沉寂了下来,皇帝忍不住笑道:“你想学班定远投笔从戎?”

    “如今正是将士用命之时,臣也不是读书的料子,只想上阵杀敌,望国家允准!”马超斩钉截铁的说道。

    他本以为自己刚才能与皇帝身边的护卫打得有来有往,足以证明自己的武艺,皇帝应该不会眼看着人才用错地方。哪知皇帝忽然一句话把他给问懵了:

    “我早已得闻你‘健勇’的名声,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就让你太学么?”

    “这……臣不知。”

    皇帝看着马超茫然的样子,忍不住发笑,旁边的人见了,纷纷跟着乐了起来,就连苏则与耿纪都不由得抿起了嘴。

    “等你知道了,我再让你从军。”皇帝说完便转身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只见一人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在潘勖耳边说了几句话。

    潘勖脸色大变,回过身小声告诉给了皇帝等人,众人听了也跟着变了神色,短暂的议论几句后便匆匆离去了。

    不一会的功夫,拥挤的回廊里变的空阔异常,苏则与耿纪面面相觑,对这一次的奇遇久久回不过神来。他们各自心里都有些可惜,若是皇帝多留一会,顺带考校他们,从此简在帝心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谁让刚才的话头被马超抢了去,皇帝又好像遇到突发的事情骤然离去,这让苏则等人惋惜之余又有些懊悔,因为自己还没来得及挽回颜面,在皇帝等人眼中估计就是个毛躁冒进、不成气候的小子。

    这一切都怪那个家伙!

    而马超恍若未觉,他站起来,一边穿上衣一边自来熟的问道:“苏兄,国家刚才那话什么意思啊?”

    马超一直对这事疑惑不解,如果说是要拿他当质子,可人家安集将军张济的侄子张绣同样有质子身份,如今却是羽林郎,以后还有机会上战场,而自己怎么就是入太学了?

    他寄望于苏则能给他一个答复,然而苏则却不想告诉他,他有些怨念的看了马超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自己琢磨吧。”

第八十一章 当防隳坏

    “小人在位,上下咸悖,厥妖城门内崩。”【易传】

    皇帝等一行人脚步沉重的走进太学正中的明堂,即便是关上门,仿佛也能听见外面的喧闹,似乎都在议论同一件事。

    “把事情的本末都说出来。”王凌开口问道。

    中庭跪伏着的是太学的一个属吏,他不知道坐在主位上的年轻人是什么身份,战战兢兢的答道:“宣平城门外有几间屋子,好端端的自己塌了。”

    “砸到人没有?”皇帝眉头一皱,第一句话问的却是这个。

    属吏伏身道:“只听说住户被房子埋在里头了。”

    “彦云。”皇帝脑子里回想起刚才入城时在宣平门外遇见的那片华丽富贵的庄园,如果只是普通的破房子的话,这些人不会那么惊慌失措,反倒是修筑坚固的房子突然垮塌,才会让人骇然。

    他吩咐道:“你即刻带北部尉,召集医者,及相干人员前去救治。务必把控局面,安稳民心。”

    王凌起身答诺,便匆匆带着那名属吏出去了。

    房屋压伤百姓,只需及时救助就不会有事,但皇帝的神色没有因此而轻松多少,毕竟人员伤亡倒在其次,因此而产生的巨大影响才是让他感到头痛的。

    这种事情放在现代只是一次安全事故,在盛行阴阳五行学说的汉代却被称作为‘屋自坏’,是件很不吉利的政治事件,等同于公鸡生蛋,男女变性,死人复生这些异象。

    这些异象跟祥瑞是两个极端,后者象征着盛世明君的到来,前者则象征着天下即将崩坏。

    崔烈先是说道:“老臣记得永康元年十月,雒阳南宫平城门内也是有房屋自行崩坏,待过了两个月后,孝桓皇帝便宴驾崩逝……如今宣平城门外屋同样自坏……陛下,不可不慎。”

    “崔公又在说什么妄言。”潘勖竖眉反驳道,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享誉盛名的名士而有所尊敬:“陛下年纪轻轻,正是有为之时,你举孝桓皇帝的例子是何用意!”

    崔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这人有时说话很不得体,而且口无遮拦。曾经就是因为如此,他在朝堂之上竟说出了‘弃凉’的蠢话,导致凉州出身的官员无不对他恨之入骨,性子耿直的傅燮更是气得当场说要杀他。

    前车之鉴,尚犹在目,崔烈没有深刻认识到教训,反到越来越糊涂,竟然又祸从口出。这回可是一句话得罪了皇帝,崔烈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重新获得上位者的赏识,再度爬上高位,如今怎么也得绞尽脑汁的去设法补救:“臣举证失措,请陛下恕罪!臣的本意是,凡‘屋自坏’皆有征兆,预示国将有大事,是故不可不慎。而屋坏于何处,所应之事皆有不同,当寻灵台官查验才是。”

    “哼。”皇帝面色有些不善,但此时不是因言罪人的时候,他绕过崔烈,对潘勖说道:“我记得治剧科博士赵彦知五行、通阴阳,眼下既在太学,便让他先过来参详。”

    未过多时,赵彦便神色匆匆的走了进来,他稍稍镇定了心神,然后便开始举了个跟崔烈看似差不多的例子:“孝灵皇帝光和元年,南宫平城门内屋、武库屋及外东垣屋前后都突然坍塌。”

    潘勖现在对这个非常敏感,他一听到‘平城门’三个字就下意识的问道:“那一次出了什么事?”

    赵彦答道:“平城门乃正阳之门,与皇宫连接,是銮驾出行必由之路,因此是门中最尊贵者。武库门是兵器收藏之处,国之屏障。其后黄巾贼果起于东方,库兵大动,天下战端大起。”

    杨懿这时忽然说道:“我听说凡‘屋自坏’,皆小人显位乱法之咎,孝灵皇帝时朝有权宦,圣明壅塞,以至下民扰乱。如今宣平门外屋坏,想必也是朝有小人当道,至于君臣失和,故而上天示警。”

    皇帝眉头皱得更深了,一旁贾诩倒是泰然自若,而荀攸的神色却有些不太好看。

    只听杨懿继续侃侃而谈:“所谓君臣不正,人道不和……则责之司徒。”

    图穷匕见,这恐怕是杨懿临时起意,还没来得及跟杨氏众人商量便抓到契机,想借此对司徒马日发难。

    “正月的时候朝廷才因日蚀罢免太尉,如今才过两个多月,骤然更换,恐怕会引起朝野动荡……”荀攸立时言道,并不满的朝杨懿看了一眼。

    皇帝缓缓说道:“屋自坏只是异象而非灾异,若因此迁责三公,岂不是太儿戏了。”

    杨懿正欲再说,只听赵彦突然抢白道:“屋自堕,乃诸侯强凌主。”

    “什么诸侯?”杨懿有些不高兴赵彦的举动,盯着他说道:“如今各处方伯无不贡使来朝、归服陛下,哪有以下凌上之事。依我看,此事当预于内。”

    赵彦不紧不慢的说道:“此次宣平门外屋坏,正是将起战端之兆,恐有地方为乱。”

    皇帝这是来了兴趣,他与同样有些惊奇的贾诩相视一眼,然后问道:“赵卿既说将起战端,可有什么凭据?”

    见皇帝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杨懿只得讪讪的住了口,反正刚才此举不过是随手为之,能成则罢,不成也无关紧要。

    此时他便在一旁不再多言,冷眼瞧着赵彦往下解释:“先代以来,大军皆由此门出入,如今屋坏于宣平,是主朝廷将有兵事。而屋坏于门外,则意味着战端启于外而内无忧。”

    贾诩忽然幽幽说道:“不知博士以为,这战端将启于何处?战况又如何?”

    “宣平门正处长安东北,此战想必也当发自东北方。”赵彦转头对贾诩说道:“至于结果,历来得胜凯旋之师多从此门入城,此门因此得称‘宣平’,想必即便有战,最终也是朝廷得胜。”

    皇帝愈发惊讶了,且不说屋自坏是不是真的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就说赵彦的这一番解释,已经差不多预见到了未来河东的一场大战。他对赵彦这个人不由得有了新的认识,同时也对今天这件事产生了警惕。

    “真是胡言乱语。”皇帝不信的说道:“屋自坏,想必是有蠹虫为祸。而去这几日连绵阴雨,房屋内里朽烂,从外表却未能发觉,一时倾颓,天底下类似于此的不知凡几。若皆因此而罪于大臣,罪于地方,朝廷将何以治天下!”

    一番严厉的说辞,让众人纷纷凛然称是。

    “赵彦身为博士,有育人之责,今后不得在太学传授五行之说,这件事也不许外传。”皇帝摆出一副不信的样子,并且对赵彦进行责备,是为了防止这个消息流传。再吩咐完之后,皇帝便让人备好车驾,带着一干人等返回未央宫。

    他心中有预感,这件事只是暂时压下,其实远远没有结束。

    在返程的车上,皇帝忍不住对骖乘的荀攸说道:“天道深远,非人力可图,果然要好自为之啊!”

第八十二章 不速之客

    “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易蒙】

    初平四年三月十六。

    左冯翊,东县郊外。

    春天的时候草木泛绿,沉寂了几个月的原野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农夫们三三两两的牵牛负犁,在温暖的阳光下开始慢悠悠地耕起了豪强之家的田地。

    城外原野的东南处有一大片瓜田,绿油油的瓜苗在地上肆意生长着藤蔓,像一张大网将这片土地笼罩。一个年轻的瓜农头戴着箬笠,屁股坐在锄头上,怀里正抱着一卷书,低着头像是在勤学苦读,其实是在浓荫匝地的柳树下打瞌睡。他睡的正香,却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颗小石子,啪的一声打中了面颊。

    “哎哟!”那人手捂着脸,登时抬起头来,露出斗笠下那一张稍显怒气的圆脸。

    “严公仲,你这瓜卖不卖?”一个风尘仆仆的路人骑着马在路边笑着说道。

    严干看清了那人坚毅沉稳的面庞,顿时没好气的说道:“苗都没长大,卖个屁!滚!”

    “诶我说你。”那人从马上翻身下来,他身材魁梧高大,腰间悬着一把长剑,脚步稳健的朝严干走来。他边走边埋怨道:“话说得这么糙,可一点也不像个读书人。”

    严干瞪了那人一眼,说道:“你叫鲍文才,难道就真的有文才了?”

    鲍出哈哈一笑,熟稔的伸手揽过严干的肩膀,说道:“既然来不及吃瓜,请我喝口水总可以吧。”

    严干有些不高兴的将鲍出的手卸了下去,干巴巴的说道:“管好你的马,要是啃了我的瓜苗,我饶不了你!”

    “那是自然!”鲍出也只有在好友面前才会显得如此热情,他说道:“我可等着吃你种的瓜呢,怎么舍得让马去糟蹋了?”

    严干把锄头挑在左肩上、书卷夹在腋下,一言不发的走到瓜田的尽头,哪里有间竹篱圈起来的茅屋。严干打开竹篱上的木板门,等鲍出在院里桑树下系好了马,这才指着井台说:“这里多的是水,你尽管喝。”

    看他老成而又幼稚的负气模样,鲍出觉得十分有趣,他把手一扬,手中拿着一只酒壶:“这水还是你喝吧,我喝酒就成,孝懿呢?孝懿!”

    说着,鲍出便迈步闯了进去,只见好友李义正坐在蔺席上读书。

    见到鲍出,李义放下书卷站了起来,喜道:“文才?为何来了也不先说一声。”

    鲍出哈哈一笑,指着李义,对身后跟来的严干说道:“你看看,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我可是读书人。”严干面无表情的为自己辩解道:“他不是。”

    原来早在数年前,鲍出作为游侠在关中四处闯荡,与严干、李义二人结下友谊。在三人之中,严干善剑术,心慕剧孟这样的侠客,喜欢在口头上自称读书人,为人潇洒而不脱忠厚。李义行事不拘小节,喜欢帮人办丧事。鲍出则纯孝仁义,有一腔热忱。

    三人性格虽异,但彼此之间以诚相交,倒也算是合得来。

    鲍出将随行带来的新鲜狗肉拿去厨下炙了,又给李义等二人各倒了碗酒,便开始边吃边聊,尽是说些趣闻轶事。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李义这才将碗放下,轻声笑说道:“文才,你到底是入仕了。”

    去年在长安,李义为恩公郑文信办理丧事,曾与鲍出见过一面。那时鲍出被执金吾的缇骑所震撼,不由得心驰神往,虽然已经动了心思,李义也在一旁劝过他,但鲍出当时还是借口推辞了。没想到才过短短数日,鲍出便因为只身杀死十数名啖人贼、从其手下救出老母一事,而被举荐为孝廉。

    如今看样子鲍出从此是青云直上了,日后外放令长,内入郎署,仕途可谓是一片开阔。

    只不过,鲍出似乎并没有往这个传统的方向走。

    “平准监?”严干常在乡里,还不知道这个部门的权能已被皇帝重新定义,他不由怀疑地问道:“这不是掌知物价,主练染的职事么?”

    鲍出徐徐喝了口酒,向严干与李义二人点点头说:“平准监现已不管练染了,单只负责监测物价。”

    “喔”严干不觉得这个职权有什么重要性,他顺口问道:“那你现在是平准令?”

    “不,平准令是贾公,我只是在其下手,为平准丞。”鲍出自打被举为孝廉后,还没有分配职事,就被贾诩看中了他身为游侠交友广泛、消息灵通的特性,所以被特意调为平准丞。

    “食禄几何?”李义问了个最关心的问题。

    “三百石。”

    “县令最少都是六百石。”李义随即摇了摇头,像是为鲍出感到可惜:“你身为孝廉,起家做三百石的平准丞,未免有些轻微了。”

    “我倒是觉得不错,很适合我喜欢任意来去的本性。”鲍出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道:“何况我不懂治民,真让我做了县令,那岂不是要害了一地百姓?”

    “任意来去?”严干像是抓到了什么一样,神情专注的问道:“这个位置还能随便走动?”

    鲍出将酒碗放下,目视二人,将平准监表面上与实际上的职权范围给大致说了一遍。

    “查探舆情、搜集风闻?”严干不由得皱眉思索:“为何听着倒不像是监察物价那么简单。”

    “平准监内部分为四丞,有的只负责物价的监察,有的负责搜集风闻舆情,有的则是负责将这些舆情整理出来、推算预示。”鲍出说了半天,这才开门见山道:“而我则是专门负责刺探敌情的,权责比那几个要大得多,这一回来寻两位兄弟,正是有事相求。”

    “这么忸怩做什么!若是要在冯翊打听什么事,我等兄弟少说也能帮上忙。”严干爽快的说道,一边的李义倒是沉默着不知在盘算什么。

    “不是冯翊的事,是河东。”鲍出目光炯炯的看着两人,语气郑重的说道:“我想请二位兄弟随我去一趟河东。”

    “河东?”严干与李义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的,河东。”鲍出重复了一遍,忽然压低了声音,悄然道:“河东有人密谋造反。”

    “什么!”严干顿时大惊失色,他本想说如今关中太平,圣天子在朝,怎么还会有谋乱的事情。可以想到现今这个世道,却又有些不足为奇了:“是谁?”

    “能确定的只有河东郡典农校尉范先,但是没有证据,只是猜测。至于有没有其他人牵涉其中,朝廷一时也不清楚,为了避免惊扰对方,所以才派我赴河东查探。”鲍出极信任李义与严干,时下游侠之间在关键的地方最是口风严密,是故他不担心对方会走漏风声。

    “你准备怎么查?”严干问道。

    鲍出说:“范先爱收集宾客侠士,所以我想请两位兄弟帮我这个忙,设法进入范先门下,伺机查探详情。”

    严干有些疑惑的看着鲍出,似乎有话却不好说出口。

    李义见状,在一旁笑着解释道:“鲍孝廉杀贼救母,受拜朝职,关中何人不知?范先岂会收鲍孝廉为门客?”

    鲍出讪笑道:“确实如此,不然我也不会麻烦二位兄弟。”

    他没有拿朝廷事后的封赏来诱使李义二人,因为这样会适得其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遭受折辱,反而不美。所以对待侠客,自然有侠客的办法,那就用义气来说服他们,让他们觉得这是一件为国为友人的大义之事,而不是为了图谋什么封赏。

    “既然是文才相求,我等如何也要尽一份力。”李义一直深藏功名之心,只是身为单家,一直没有门路出仕,所以只好给郡里豪强之家帮办丧事,以求结交。如今有了鲍出这个关系,又有眼前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我可是个读书人……”严干默默的插了句嘴,李义等人尽皆望着他,只听他接着转变话风,说道:“自当以忠义为先了。”

第八十三章 谋应外放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箜篌引】

    河东郡,安邑。

    本地豪强,典农校尉范先身为东道主端坐主位,其下依次坐着郡丞卫固、功曹张时、掾吏祝奥等本地豪强,而在范先的左手边,却是坐的一个外乡人。

    “听闻朝廷嫌河东盐政久未见成效,所以派了人来河东做功曹,这些人据说还都是太学吏治科出来的‘高材’,个个精通治事、盐铁,熟悉朝廷大政。”范先面上有些不悦的说道:“这些朝廷指派的功曹,显然是要来分我等之权,比王府君要难办多了。”

    王邑在河东一直充当着老好人等角色,对待地方豪强都是和和气气,他也知道自己孤身一人,不依靠本地豪强的支持是绝对无法开展工作的,所以在很多事情上都对河东豪强进行了让步与妥协。

    比如在盐铁的事情上,河东有大小盐池上千,每年产量惊人,只是碍于地方势力瓜分盐池,利益上盘根错节。即便是有朝廷盐铁官营的明诏,但以王邑为代表的朝廷官方势力依旧难以介入。

    在考虑地方实际以及领会了皇帝等人对河东豪强的根除意图后,王邑果断的选择了示弱,采取与豪强合作的方式,将豪强家里产盐的私人直接提拔为盐官,从形式上完成官营,但在实际上盐政依然为豪强所把持。

    王邑的隐忍与纵容在范先等人看来无疑是软弱无能的表现,他们愈加肆无忌惮,索性将王邑架空,不仅将手伸向了盐政,更是伸向了屯田,彻底把控了河东郡的各类大政要权。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郡府功曹、掾吏皆为本地豪强担任的基础上的,如今朝廷似乎对王邑推行盐政的力度有所不满,指派了杜畿、杨沛等数名外地士子来河东担任功曹,明显是在给王邑搭建班子。

    坐在下首的那名外地人开口说话了,话里带着南阳的口音,语气有些阴险:“我听说黄河曲道折回,有众多水贼,官府难禁……既然这些朝廷调派的功曹让人犯难,何不遣人……嗯?”

    “不愧是许君,想的确实周详。”范先丝毫不觉谋杀朝廷官员是何等样的罪过,他笑着赞同道,并打算将起付诸施行:“只是现下黄河水贼几近被弘农、冯翊两地郡守剿除干净,余下的几支也不成气候。不然就由我等自行派部曲伪作水贼,行事时再打上他们的旗帜。”

    “水贼贪财,劫杀官员,事发后定然是该郡守、尉的责任,朝廷必然要给出惩治,如此还能方便我等在弘农等郡的布策。”那名姓许的南阳人得意的笑着说道:“就是不知这些人预备何处渡河?想必是走冯翊,从蒲坂过来吧。”

    底下一直不说话的卫固忽然想起自己的老朋友杜畿也在这次莅任河东的队伍里,如果真按范先的去办,自己岂不是要担负见死不救、谋杀友人的罪名?

    他隐隐觉得有愧,抬眼看见下首的功曹张时也正朝他看过来,眼里流露出一丝纠结与不忍。卫固知道张时也是杜畿在河东的好友之一,而且比他更看重情谊。

    卫固在心里盘算良久,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杜伯侯此人与我熟识,为人质朴少谋,我大可以情縻之,犯不着行此险招。何况杀了他们,焉知朝廷会不会再派吏员过来?所以这不但毫无意义,反而可能会招致朝廷的猜疑,影响大事,并不可取。”

    范先听了这话,顿时有些迟疑了。

    河东郡掾吏祝奥看到范先的神色,心里有些着急,他是本地中等豪强,家世不显,靠着自己擅长军谋的本事,得以与范先等人抱团,成为郡掾。

    如今正是他谋求更进一步,试图成为郡功曹的时候,岂能坐视杜畿等人渡河来抢他看重的位置?何况范先私底下也答应过,要为他谋得功曹一职,哪能就这么同意放任杜畿等人过河:“现在不杀这些人,等他们安然渡河,必会在王府君的支持下侵夺我等权位,对我等大相掣肘,如此更不益于我等谋事。”

    功曹张时斜睨了祝奥一眼,如何不知对方的心思?他可不愿意让自己朋友的命换来祝奥的权位:“这倒不用担心,杜伯侯为政宽惠,善于见机审度,并不是一个强势难制的人物。何况在下跟卫君都与其熟识,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不然以后来几个不熟悉且又难缠的,愈加坏事。再说了,就连王府君也奈何不得我等,还怕区区几个外地人?我看还是留着他们吧。”

    范先早已将已经被二人说动了,但他还是客气的询问着另一人的意见:“许君以为呢?”

    许攸拂须沉吟,想着此时正是团结众人的时候,看卫固与张时二人对杜畿的交情,实在不宜因为一个杜畿而让内部生出嫌隙,于是他点头说道:“卫君说的有理,此次先放过他们,等他们来了,再请卫君托以情谊,前往关说试探,若是能识时务,为我等所用,那边再好不过。”

    卫固与张时这才如释重负的起身告辞,祝奥虽然不满于这个结果,但也无可奈何。

    众人走后,许攸这才对范先说道:“却不知程银、侯选两位校尉哪里联系得如何?”

    许攸,字子远,年轻时与袁绍及曹操相善,如今是袁绍手下得用的谋士之一,为人有胆识智谋。早在几个月前,他便被作为冀州的朝使,以贡献为名前往长安,私底下行探听、串联之实。

    而早在最初的时候,范先等河东豪强就因为盐铁专利之事而不满于朝廷,屡屡与郡守王邑发生龃龉,故而很早就与袁绍产生联系。这一次许攸更是身负使命,在返程途中偷偷下车,从陕县北上河东,在这几个月里串联各方,密谋叛乱。

    作为这件谋乱的河东负责人、主使者、袁绍的代表人物,许攸对此事极为看重,并将此视为一项事业来做。他是个很不安分、又藐视皇权的人,在很久以前他就敢与冀州刺史王芬等人谋废孝灵皇帝,这次也一样。

    所以,作为不安分的人物,自然明白如何辨别同道,比如典农校尉范先、比如郡尉程银、都尉侯选。

第八十四章 任凭自至

    “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淮南子修务训】

    初平四年四月初一。

    午后淅淅沥沥的落了一场冷雨,天空中仍是阴沉沉的遍布阴云,蓄势待发,好像随时准备再来一场。路上凉风阵阵,让人感觉重新回到寒彻的冬季。

    在进行了三个月的研习之后,太学吏治科在北军中候王斌的主持下进行了一场策试,从百来名进修的士子中间选拔出数十名熟悉政务、理解并支持朝廷新政的人才,这些人被立即量才施用,有的被拜为朝廷内部的官员,有的则放到关中各郡为督邮、功曹。至于那些没有考过的,则被限制在太学吏治科继续研习政务,等待六月份的再一次考核。

    杜畿、杨沛、刘琬等人都是此次吏治科的佼佼者,被皇帝寄予厚望、特意点名钦派河东。他们刚从吏治科考试出来就受到了天子的接见,被委以重任,无不是意气风发,想在朝廷大政推行已久,而迟迟不见成效的河东干出一番事业来。是故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众人都不甚满意,心里更想着要改变着一切。

    郡守王邑早早的结束了公务其实公务大都有郡丞卫固与功曹张时来替他去做,真正轮到他来做的其实很少。回到家后,他立即吩咐准备晚宴,接待杜畿、杨沛这一帮朝廷给他派来的班底。

    “诸君远来辛苦,今后任事河东,还望诸君与老夫同一奋力。”王邑在家中穿着粗布长衫,四五十岁的半老模样,颔下留有胡须,眼色极是沉稳。他和和气气的笑着,像个寻常人家的老人,没有一丝一毫二千石郡守该有的架子与气势,这样说得好听是平易近人、不好听就是压不住手下。

    杜畿从来都是个自恃才高,从来不服才能比他差却身居其上的人。此时看到王邑毫无威势、又联系到王邑在河东施行盐政却被豪强左右,久久未见成效,以至于遭受弹劾,于是心里愈发瞧不起王邑了。

    “府君牧民河东,与百姓休息,平整道路、重开阡陌,这都是一时良政。”拜为河东郡督邮的杜畿沉声说道:“只是何故城池残破,而盐政久未见其利?”

    王邑唔了一声,没想过杜畿会这么直白,他脸上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不由得失声道:“杜君!”

    他收声打量着众人,复又点头笑道:“河东内外已无祸患,是故眼下当务是恢复民力,而不是修武备战。至于盐政……杜君初来此地,恐怕还不知道河东实情。”

    “河东豪右恣意横行,盘踞乡里,把持盐池,样样都是侵犯国法。”掌握本郡决狱的决曹掾杨沛长着一张刻板的面孔,他不客气的问道:“何不一一拷来惩治,议罪论处?”

    王邑心里一乐,笑得胡子一动一动:“杨君说的在理,然则可有实据?”

    杜畿似惊似疑地看了看王邑,心里有些拿不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王邑早有惩办豪强之心,只是一直以来都是忍辱负重,静待时机?他突然有些捉不透王邑这个人物了,能让有识人之明的皇帝如此袒护、信任,本身的才能应该也不尽如其所表现的那般无能软弱才是。

    有了这个想法,杜畿便开始默不作声,在一旁认真的察言观色。

    杨沛面无表情的说道:“只要用心查访,总会寻到风闻及实据。”

    东海王庶次子、负责河东郡户籍、田宅的户曹刘琬此时的想法倒是跟杜畿全然相反,他认为王邑这是明知可为而不敢为之,是胆小怕事的表现。是故这会他义正言辞的说道:“府君以一人之力,平衡河东局势、安抚豪右,实在功高。如今我等既为朝廷遣派,为府君帮手,自然要为府君出力才是。”

    王邑敷衍似得连连嗯了两声,笑道:“有诸君在此,老夫再无忧矣。”

    这等若是默认并支持刘琬等人开始对豪右进行执法,刘琬身为王孙,自知来此只是为了镀个金,并不会长久的待在这里。是故与从小吏拔举上来的杨沛一样,都想着在河东干出成绩,好借此更进一步,调任他职。在得到王邑意味不明的支持之后,两人双双拜谢,都有些跃跃欲试。

    略有些反应过来的杜畿含笑不语,自顾自的斟了半盏酒,旋即一饮而尽。

    甘当陪坐的郡主簿、同时也是王邑的同窗好友凉则在席上一个劲劝酒,与众人推杯换盏,刘琬等人开始时还神志清明,后来酒越饮越多,不多时便都已微醺。

    凉则与王邑对视一眼,王邑试探着说道:“杜君乃本郡督邮,明日上任之后,务必随我多到诸县走动,督修道路、查验驿亭。”

    杜畿看向已醺醺然有些醉态的刘琬,以及面色冷漠、但眼神已有些飘忽的杨沛,沉声答道:“畿谨遵府君之令。”

    “官道与驿亭皆为天子所重的大事,可比盐政,切不能有误啊。”王邑含糊不清的嘟哝了一句。

    杜畿眼眯缝着,有点儿明白了,每一个空降的刺史、郡守、乃至县令,如果不想被本地豪强束手束脚、任人架空,就得集中手头上的权力与亲信专注于一件事,将其视为头等大政、并倾斜大量资源。就如同刘虞莅任后将屯田系统的官员视为亲信班底、以屯田建设为中心扎稳脚跟。

    对于河东郡守王邑来说,他要想不被豪强左右,同样应把一件事当做头等大政来做,一来树立威信、二来把握权力。河东郡百废待兴,无论是屯田、筑城、盐政,样样都是可以拿来大做文章的事情,其中盐政是重中之重,王邑若是处理好了盐政,既能削弱豪强、又能抓稳权力,在任上做出成绩。

    可王邑像是没有看到这一点似得,任由豪强把控好不容易建立的盐官体制,还对豪强将手伸向屯田的动作视而不见。在吏治科的时候杜畿便已知道当今天子对屯田、盐铁这两项要务是何等看重,王邑不仅没有选择从这里破局,反而舍近求远,将当前紧要的政务重心放在修葺道路上。

    杜畿有点儿明白了王邑的思路,如果对方不是个庸人的话,那只能说是对方认为眼下修葺道路,是比屯田乃至于盐政还重要的事情!

    他稍稍直起身,语气里首次带着对上官的恭敬,同样的对王邑回以试探:“道路驿亭,沟通商旅、运输有无,也能交流各郡,不使河东孤悬在外,的确是可比盐政的大事。”

    王邑听了,一直笑着的脸色这才渐渐收敛,真正浮现出一股手握大权的自信与威势。

第八十五章 事宽即圆

    “且夫卿必有军事,是故循车马,比卒乘,以备戎事。”【韩非子外储说左下】

    王邑乐得放权,任由杨沛与刘琬在河东这片宽阔的土地上一展身手,刘琬等人也感激王邑的信重,愿为效劳,替王邑打开一幅新的局面。这席宴宾主尽欢,直到华灯初上才堪堪结束,王邑与凉则二人一起送走了刘琬等人,杜畿有意保持着几分清醒,临别时极为郑重的朝王邑行礼告辞。

    凉则代王邑送众人至门口,他在屋檐下伫立,看着他们各自的马车在夜色中渐行渐远。一阵凉风袭来,不知何时,天上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待他返身回去后,客房内杯盘狼藉的场面已被清理干净,王邑无不闲适自得的站在廊下看着飘洒的春雨。

    “都送走了?”

    凉则略微躬身,道:“都送走了。”

    王邑转过身来,牛毛般的雨丝沾在他苍白的鬓角上,甚至沾湿了胡须:“你道这些人如何?”

    “都是一时俊彦,来日可付州郡之任。”凉则手捻长须,点头说道:“刘琬心怀黎庶,杨沛正直不阿,杜畿多谋善断。若是要分一个等次,则以杜畿为先、杨沛次之。”

    “是啊。”王邑蓦然叹了一声,移步将凉则带入内室,两人相对而坐,奉上温茶之后,这才缓缓说道:“杜畿才干了得,生性又强势,若是他来做这个郡守的话……嗯,我可比不过他,比不过他。”

    “此人何来之晚啊。”想起适才席上杜畿不凡的谈吐、从容的气质,王邑不由得佩服说道:“朝廷能挑出这样一个人物来,老夫何愁不能成事。”

    凉则闻言微微一笑,在他眼中的杜畿虽有些智谋,可惜为人处世还有些轻慢,尚待时间磨砺,根本不及王邑的步步为营。不过对方都这么夸赞了,凉则自然得识趣的接话:“此事过后,看来朝廷是属意让杜伯侯来接文都你的位置了,那时却不知文都将擢升何处?”

    “兴许是换个地方为郡守,犹未可知。”王邑笑着说道:“倒是你,孔成,此事你能看清形势,站在朝廷一边,不与那些人混在一起,为我奔走行事。等此事过去了,复起为官也不过是一封请功表的功夫。”

    王邑简单的将事后论功行赏的事说的如此坦诚直白,让凉则心中微微一震,很是鼓舞了信心,他嘿嘿的笑道:“如若不是有文都你在河东,我一介老朽,哪有再度复起之日?这些都要仰赖文都提携才是。”

    说完,凉则便忍不住将目光移到王邑身上,他是安邑本地豪强,论家世也只是比祝奥还要强上几分。当初他为议郎时因为得罪了宦官,故而遭到罢免,这么些年都是身不在朝而心在朝,一直都在想着如何重回朝堂。是故,在得知新任河东郡守将会是他昔日同窗的时候,凉则的心顿时就活络了起来,开始为自家谋算了。

    为此,他先是说服卫觊等大族接受了‘用刑务宽,广受吏民爱戴’的王邑,然后凭借着与王邑的师兄弟关系,进入郡府,重新掌握权力,准备从此复起。他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想抬升家族地位,可随着与王邑交往、合作得愈发密切,在接触到核心机密之后,凉则便不可避免的逐渐滋生了更大的野心。

    如果河东有名有数的大小豪强在皇帝与贾诩等人的算计中被荡尽无余、全部铲除。那作为脱身事外、甚至有功于朝廷的河东凉氏,岂不是将一飞冲天,成为河东为数不多的、甚至是最显赫的一家豪强?

    所谓的剩者为王,便是如此吧?

    凉则越想越激动,河东当下最煊赫的豪强无非是卫氏与裴氏,其次就是范氏、张氏等等,今后这些豪强都将灰飞烟灭,变成尘埃,而他名不见经传的凉氏将踩在这些豪强的尸骨上,一跃崛起成河东独一无二的士族。

    “孔成、孔成。”王邑在一边连声说道,将凉则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

    凉则满怀歉意的说道:“适才失礼了,还请勿怪。”

    王邑不置可否,只是笑着抬起茶碗喝了一口,这才说道:“皮氏县都筹备的如何了?”

    ‘郑伯克段于鄢’,真正知道皇帝这个想法的人除开贾诩、荀攸这两个计谋的执行者与参与者以外,作为计划关键的一环、河东郡守王邑也是知情人之一。通过贾诩的渠道,王邑得以熟知皇帝对河东肆意妄为惯了的豪强的真实态度,他深谙忍辱负重之道,在范先等人面前装傻充愣,让他们误以为王邑软弱可欺,从而愈发骄纵,敢谋大事。

    王邑将盐政、屯田等事尽皆托付给本地豪强,任由他们侵夺朝廷利益,私下勾结,这是贾诩对他叮嘱的第一件事。然后在范先等人专注于盐政等事的时候,王邑大力修整道路、驿亭,为将来大部队进军河东打下基础,至于安邑城防,则被王邑直接忽视掉了。

    如今正是计划的第二步,利用杨沛、刘琬这些人对范先等豪强进行打击,让这些习惯于无法无天的豪强们突遭束缚,在杨沛等人的步步紧逼之下,让他们铤而走险。如今杨沛等人已被王邑派去做范先等豪强的对手,棋子们各就各位,而指派为王邑的助手、位轻权重,负责传达教令、督察属吏及道路驿亭等事的河东郡督邮杜畿,则当与王邑共同负担另一项工作。

    道路,以及退路。

    “皮氏背山靠河,地势险要,欲争河东,此地与蒲阪务必先据,不可为人所得。”王邑提点了皮氏的重要性:“杨沛等人若是能制服范先等人则罢,若是不能,一旦事起,我便带印绶及部曲占此二处。既能坐待援军、又能遏制叛军西进之路。故而这沿途道路、以及皮氏、蒲阪二处防务都是紧要之处,别的事老夫可以让与范先等人胡来,在这两件事却不可相让。”

    凉则不是蠢笨的人,知道眼下整修道路不仅是为了便于逃脱险地,而且还是为了便于日后大军开拔,顺利进兵。其实也不用王邑反复提醒,凉则也知道这件事关乎全局的重要性:“皮氏与蒲阪背有大河,粮草军械自有三辅支应,虽然城防未能修葺完善,但拒险而守,仓促之间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让人拿下的。”

    “嗯,这些时日,你暗地里将族人分批送往皮氏安置,不要走漏消息。至于田宅奴仆,也不要变卖,就都留在原地吧,该是你的,始终都是你的。”王邑吩咐道。

    凉则立即应道:“我岂是吝于财物之人?此事关碍颇巨,我自然省得轻重。”

    “嗯……”王邑思虑妥当,听见外面的雨声越下越大,忽然幽幽的说道:“也不知他们在谋划些什么,大乱一起,不止河东,恐怕弘农、冯翊等邻郡也会有些动静,朝廷得全摸清楚了才好定策行事啊。”

    凉则一脸讶异的说道:“不是说,平准令贾公已派了人手来河东查探了么?何故不见主使之人?”

    “总得查到了才会来。”王邑说道:“若是能提早得到谋事者的名册、罪证,我等也不至于预备刀兵相见,做最坏的打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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