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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 节慕原尝

    “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却秦不受赏,击晋宁为功。”【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鲍出与李义等人说好了之后,很快便凭借着平准监的符信从驿亭借来了三匹快马以及足够的钱粮。驿亭是这半年开始在三辅地区重新修建完善,担负着维护官道、维持辖区治安、为往来官方人员以及普通商旅提供便利的职责。

    如今这些驿亭已经遍及三辅,可以快速传递朝命、联络中央与地方。驿亭的亭长多半是从军旅退下的老卒和伤兵,能够保证地方的治安以及对朝廷的忠诚,这是皇帝对退伍士兵的一个妥善安置,也是预备重建邮传系统的绸缪,只等以后有充足的财力物力了方可布施推广。

    在此之前,驿亭暂且归属于平准监统筹,贾诩对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说是能借此快速掌控三辅乃至于弘农的舆情。作为平准监四丞之一,鲍出充分利用了职权给他带来的便利,也让李义在一旁暗地里歆羡不已。

    三人渡河之后,快马奔驰数日,终于在三月底的时候抵达河东郡治,安邑。

    众人停留在城门口的道路上,眺望着远处虽然高大却破旧不堪的城墙,而后将视线拉近,看了看脚下平整宽阔的官道。强烈的对比让鲍出等人心中产生了极大的不适与深深的疑惑,且不说李义与严干,就说鲍出自己都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违和。

    他这一路走来,从逐渐繁盛的长安来到太平安静的左冯翊,所见之处无不是一片欣欣向荣、生机勃勃。自从皇帝亲政以来,朝廷大幅削减了本来沉重的算赋等课税,剿除盗贼,曲辕犁等新式农具也开始在京畿等地推行。新简拔的郡守县令们也无不支持诏命,热火朝天的组织百姓在农闲时整修水利、城池、道路。劝农令与各地农曹掾、屯田将校也在尽心督劝农桑,收容流民,眼见是一片清平世道。

    可为何与关中诸郡仅一河之隔的河东郡,与三辅等地的差距就那么大呢?虽说是河东数年间屡遭白波黄巾的荼毒,城池残破、农田荒废,一时难以恢复元气。但白波平定了也快有半年了,怎么作为郡治的安邑连个像样的城墙都没修起来?难道郡守王邑把钱都花在整修道路上去了?

    作为平准监的刺探头目,鲍出暗暗记住了河东诡异的情形,准备及时上报。

    “城墙牵系一地安防,也是地方的颜面,何况安邑又是河东郡治,居然衰败成这个样子,王府君治政未免有些稍欠考虑。”李义骑在马上发表看法,同时与鲍出、严干二人一齐入城。

    鲍出也有同感,他想起长安高大巍峨的城墙与城门楼,又看看安邑仿佛下一场大雨就能随时冲垮的城墙,不禁摇了摇头,道:“难怪朝中会有人弹劾王府君治政无功,有负天子信重,看来所言非虚。”

    三人牵着马走到安邑的主干道上,且看且走,这条路贯通东西,修缮得还算齐整。路面皆用青石铺就,中凸侧凹,便于排水,路两侧是排水渠,边上栽种着叶片稀疏的榆树与桑树。

    看到城内杂而不乱、略微规整的布局,鲍出心里愈加疑惑了。

    “想来是王府君重于民事,施政多以民为主,而河东内无盗贼、外无兵患,着实不需急着兴建城防。”严干似乎找着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喃喃道。

    “无论如何,这都是‘肉食者’们的事情,暂且用不着费心揣测。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先找个住处,然后再想想如何以游侠的身份进入范先府中。”李义啧啧地说着,语气里除了羡慕,还有些别的什么。这时三人由鲍出带路,在街角拐了个弯,正好走进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小巷。

    “是啊,我可是个读书人,平时也就读读书、种种瓜,哪里作得了肉食之谋,孝懿说的才是正理。”严干见四周无人,于是接过话头,低声说道:“虽说范先喜好效仿战国诸君,募集宾客侠士,但也不是谁都能入其门下。我等声名未杨,而文才的身份又太过让人注目,若是没有一个契机,恐怕很难成事。”

    这就是严干忠厚而不失谨慎的地方了,鲍出轻笑一下,说道:“此事我已有安排,若有熟人引荐,当得轻易入内。”

    “谁还有这样的面子?”李义奇道。

    “你们忘了?河东那人可是大为有名的,与咱们几个还见过几面。”鲍出卖了个关子,悠悠说道:“庶事理,公道立。奸邪塞,私权废。”

    “啊!”李义想起来了,他与严干对视一眼,齐声说道:

    “河东祝公道!”

    鲍出所指的祝公道是闻名河东的一个豪侠,为人古道热肠、好为人打抱不平,曾与鲍出等人有过数面之缘。

    秦汉游侠其实并不都是鲍出这样的贫寒出身,更多的家中有田有地、具有一定的私人武力和财富,这些才是豪侠慷慨大义,替人排忧解难的物质基础。

    祝公道出身河东祝氏,虽然祝氏是个门第不高的地方豪强,可祝公道本人在河东却很有说话的分量,但有所求,大小豪强也都会卖他一个面子,比族亲祝奥还要为人所重。

    在三人安置下来后,由于鲍出不便出面,在指明位置后,只由李义、严干二人亲自上门拜访。

    祝公道家中虽然豪富,但却喜欢过贫寒人家的生活,身上常穿着一袭旧布袍子,即便用腰带系得紧紧地,看起来还是松垮垮,将原本伟岸的身子衬得瘦小。每次他讲起话,那两只袖子就会伴随着手势上下起伏,就好像是两把软绢织成的宫扇在扇着风:“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二位兄弟既已开口,我自当倾力相助。”

    “诶,我可是个读书人,平时也就读读书、种种瓜。”严干看看李义,憨厚的圆脸上尽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窘迫:“若不是为生计所迫,我等也不会来河东寻祝兄。”

    祝公道果然说到做到、言出必行,过了两天之后,便使人邀严干、李义二人乘上华美舒适的蒲轮车,由范先派来的两位俊仆引领着,浩浩荡荡的往城外而去。

    沿着河岸行了约莫三五里路,绕过一片林子后,视野豁然开朗,平地忽然出现偌大一片坞堡庄园。围墙山矗,箭楼林立,精锐的部曲有序的逡巡其中,园中更有花草葱茏,掩映着飞檐阁道。

    车到门前,李义二人没想到是范先亲自领着一干宾客在门口相迎。看到两人下车,眉宇间有些阴鸷的范先很亲热的问道:“两位足下想必就是冯翊来的李君、严君了?”

    主客之间互通姓名,稍作寒暄,范先接受许攸的建议,存着刺探冯翊情况、试图借此联络冯翊豪强的心思,对李义等人盛情结交,言行倒真有些礼贤下士的样子。李义与严干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如果不是早已知道范先图谋不轨,恐怕光这一下就会让他们心生感激。

    “谨诺!正是区区在下。”李义与严干相视一眼,同时上前一步作揖道。

    范先理所当然的接受了两人的礼,然后用热情的语气招待道:“居处鄙陋,二位足下莫要嫌弃。在我这里,足下尽管当做半个主人,务必尽兴!”

    李义心知对方这是有意抬举,若是假意客套,反而是不给面子,于是欣然允诺:“谨诺,既如此,便要叨扰范君些许时日了。”

第八十七章 萍水相逢

    “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诗经国风郑风】

    初平四年五月。

    “人都来齐了,我看还是开始吧!”祝奥在一边向范先悄悄耳语道。

    “好。”范先爽快的答应着,冲祝奥吩咐道:“祝君且先去后室,我招待这些侠士后再来寻你们。”

    说着,便向侍立一边的老妪做了个手势,不多一会,一大帮乐伎便一拥而上,娇声拥着李义等人登堂。堂上早已排好席位,席上放置着华丽的锦团、紧密的蔺席,桌案上摆着牙箸漆盘,边边角角都流露着富贵奢靡。

    祝公道大大咧咧的走到宾位的首席,他随便摆弄了下宽大的衣袂,动作潇洒的坐了下去。李义与严干二人本该坐在最末,但范先为了表示亲近,特意让李义二人坐在祝公道的下首。

    不论主位还是客位,每席都有两名美貌的乐伎作陪,还没等到众人坐定寒暄,就有行迹放荡的侠客拉着她们的手肆意抚摸、言语调笑了。作为主人的范先也在搂着一名侍妾,其他人自然在席上有样学样,堂下莺莺燕燕,好半天都静不下来。

    李义与严干是头一回接触这么多美女乐伎,都有些束手束脚,尤其是当一伙垂髫少女捧着食案,排队上堂。各自敬酒开席之后,众人侠士便丑态毕露,揽着乐伎的纤腰,捉着乐伎伸过来斟酒的皓腕顺势亲吻,霎时间娇笑充盈堂下,杯盘狼藉,全然无一丝侠士风范。

    “郎君尊姓?也是个侠客么?”严干身边一个绿衣乐伎殷勤的问道。

    “我姓严。”严干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这些不顾形象的侠士,轻蔑的说道:“我可不是侠客,我只是个读书人,平日只是读读书、种种瓜。”

    “将种瓜与读书并在一起,看来严君也是个有志趣的人。”乐伎嫣然一笑,双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为严干斟上一盏酒,笑说道:“我叫郭昱。”

    严干看她仪态不俗,大为惊奇:“听你的口音,倒像是关东人。”

    “唯!”郭昱低声答了一个字,便把头垂了下去,脸上露出一丝凄楚的神色。

    严干倒是不明白如何触及对方的伤心事了,他轻轻问道:“怎么了?”

    “无事,严君切莫因此扰了酒兴。”郭昱眼中神色复杂,既惶恐,又委屈:“这事也不值得让严君难过。”

    她别过头去,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装得极像,严干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是动了侠义心肠,想着郭昱必有难事,如果可以,不妨帮她一把。于是严干不停的怂恿着郭昱,叫她说出原委来。

    郭昱挨不过,只好勉勉强强的开口了。

    原来郭昱的父亲郭永曾是南郡太守,家里在冀州也勉强算是二千石豪强,后来由于战乱,导致家破人亡,兄弟姊妹流离失散。郭昱一路逃到上党,被人当作乐伎,辗转经手数次,直到居于范先的家里。

    这就是郭昱的一段悲惨遭遇,她本该跟寻常豪强士族之家的女儿一样,安居深闺、不识人间愁苦,可如今却流离失所,沦为供客人取笑逗乐乐伎。

    “女儿家的愁事,倒教客人听了难过,这是我的不是。”郭昱抬眼看见严干面色不豫,立即拿过酒盏,爽快的一饮而尽。

    严干这才牵扯出笑来:“想不到你的酒量如此好。”

    郭昱莞尔,用手指了指双颊上的酒窝,笑着答道:“但凡初见的嘉宾,没有不这么说的。”

    “那你的故事呢?也是对每个嘉宾都这么说吗?”严干手把着酒盏,笑问道。

    郭昱登时聚起了好看的娥眉,不经意间流露出美人似蹙微蹙的神态,深深吸引着严干:“这种事哪有四处宣扬的道理,他们也没有兴致追问女儿家的事,也就只有严君这个读书人……”

    严干有些心神荡漾,一抬头将酒盏里的酒喝了个干净,脱口说道:“既然你说了,我总得想法子帮你不可。”

    “真的?”郭昱立即说道,转而又表现出犹豫的神态:“严君是主人家的贵客嘉宾,岂能为我一个乐伎做这等事。”

    “你若是不信我,就不会跟我说这么多事了。”

    郭昱霍然抬头,迎上了严干炯炯有神的目光,饱经世俗的一颗心忽然悸动了一下。

    原来他早已识破了自己的伎俩。

    这样想着,郭昱蹙起的眉眼也慢慢的舒展开去,仿佛是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似的:“那严君得饮满此爵,话才做数。”

    “我可是个读书人,岂会哄你?”严干爽快的将酒喝下。

    “多谢严君。”郭昱笑着说道。

    李义在一旁冷眼瞧了半天,心里啧啧称奇,没想到严干平时一副忠厚的模样,临了还能跟一个陌生女子相处得如此合契。

    他正暗地感慨自己孑然一身、大丈夫不知何时才会成家立业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有一人行色匆匆的走到范先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范先便神色凝重的跟着那人走了出去。

    李义看着严干与郭昱如胶似漆的样子,暗叹口气,还是决定自己一人出去看看究竟。

    他借口如厕离席出门,装作醉酒乱跑的样子跟着范先来到一处精致的屋舍。

    范先大步走上主位,底下卫固、许攸、祝奥等人都已来齐了。

    “我早先说什么来着?杜畿、杨沛那些人来者不善,不仅是要夺我等之权,更是要加害我等。”范先面色不善的说道:“当时就该在黄河边上伪作水贼将其杀了,省的像如今这般闹出这么多麻烦事来!”

    在上任不到短短一个月的功夫,决曹杨沛便与户曹刘琬联合针对屯田展开了清查,并从中揪出了私自侵占田地及屯户的数家小姓,打算拿他们明正典刑、诛之立威。

    屯田的事向来是由典农校尉范先一手负责,如今被杨沛查出了私吞屯户与田地的事情,虽说是针对那几家小姓,其实背后是剑指范先。

    范先直觉颜面无光,顾自气恼道:“这两个小辈才来不久就敢在河东放肆,简直是没有将我等放在眼里,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到真让人觉得我等可欺了。”

    许攸皱着眉头,问道:“此事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授意,决不可能是杨沛这些人擅自为之,王邑何在?”

    “这些天一直在与新任督邮巡视诸县道路、采访民情。”祝奥在下首答道,这一次杨沛显然是惹到了范先,他趁机煽动道:“既然王府君不在,郡里自当由郡丞卫君做主,此时先将那几家人从狱中救出来,由我等另行发落。”

第八十八章 援手之劳

    “墙有耳,伏寇在侧。墙有耳者,微谋外泄之谓也。”【管子君臣下】

    功曹张时知道此事与他的故友杜畿无关,立场自然的就偏向了范先:“正是此理,听闻那杨沛用刑严苛,这几家人若是捱之不过,胡乱牵扯,对我等来说也是个麻烦。”

    “是这个道理!”范先合掌说道:“不仅要将这几家人缓释出来,还得给杨沛这些人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河东是谁做主!”

    祝奥跃跃欲试的准备接话,只见这时郡丞卫固说道:“将他们弄出来倒也容易,就怕是与杨沛等人斗下去,会耽误了袁冀州的大事。”

    坐在次席的许攸淡淡一笑,不以为然的说道:“若是不争,倒才显得有所图谋,让人生疑。”

    卫固蹙眉道:“话是如此,可我等到底要在何时行事?杨沛等人背后有王邑、有朝廷撑腰,长此以往,我等很难招架得住。”

    “弘农与冯翊,这两处联系上了没有?”许攸先没有答他,反而问向范先:“还有校尉程银、都尉侯选这两人,可有回应?”

    范先两手按膝,从席上站起,一边走一边说道:“程银与侯选两个当初随皇甫嵩攻打白波,出力过甚,反倒被皇甫嵩拿去跟白波精锐硬拼,死伤惨重。可朝廷事后却只给了个校尉、都尉,而皇甫嵩却受拜三公,这让他们二人如何能服气?这几个月以来虽然是恢复了些部曲,但心里早已对朝廷抱有成见,我只消派人一说,他二人便无不服从。”

    门外偷听的李义这下倒真的有些讶异了,他没想到堂堂河东卫氏都与范先等豪强勾结在一起,谋图叛乱,且不知这究竟是卫固一个人的立场,还是出于卫氏当家人、黄门侍郎卫觊的授意?而河东士族向来以卫、裴两家为首,如今卫氏已摆明车马,那裴氏的立场又是什么呢?在朝为司隶校尉的裴茂是否知道河东背地里涌动着的暗流呢?

    此外还有程银、侯选这两个掌握河东数千郡兵的将校,再算上典农校尉范先手下的屯田兵,各家的部曲,少说也能组织起三四万人来,让这些跋扈的豪族掌控地方军政会有何等的危害,难道朝廷在一开始就不知道么?光是河东一地就已是这样了,弘农、左冯翊这两个郡又有哪些豪强牵涉其中?

    李义在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与疑惑,始终不得其解,只想着等听完了再回去寻鲍出一问究竟。他把耳朵往门上凑近了些许,试图分辨房里的声音。

    这时范先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座席中间的过道上,腰上挂着的环佩叮当作响,他左手拇指轻按着剑格,忽然止住脚步,拉长了语调:“至于冯翊与弘农”

    突然,一道寒光如同闪电般从范先手中探出,他的身影矫健的冲到门边,动作十分利落的一手拨开门扉,一手持剑如甩动匹练,在众人来不及惊呼之际,霎时间冲出门外。门外那人身法灵活,大袖翩然,动作极为潇洒的避开锋芒,几步退至庭中。

    众人这才惊起,纷纷走到门边,只见那人穿着件极不合身的破旧衣袍,神情却像是穿着世间最华贵的衣服一般,他傲然伫立,仿佛脚下生根。

    “公道!”祝奥呼吸一滞,仿佛突然之间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一样,他惊骇道:“你来这做什么!”

    祝公道冷冷的说道:“我有事要先行离去,故而来寻主人家告辞。”

    说完,祝公道又看了一眼仍在拿剑指着他的范先,若无其事的夸赞道:“范君好剑法。”

    范先的神情有些激动,气息起伏不定的盯看了祝公道好一会,目光凌厉,如刀刃般直逼祝公道的眼睛:“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祝公道直言不讳的说道。

    祝奥吓了一跳,在一旁赶紧解释道:“公道是我从子,向来不爱理会这些琐事烦剧,只喜好结交游历,所以我也不曾将此大事托告于他。这次得闻密事,定然是出于无意,乃一场误会。”

    范先看了祝奥一眼,在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之后,他这才将剑收回鞘中:“公道既然不是外人,这回便罢了。只是此事牵涉你我数家上千条性命,祝君且好自为之吧。”

    祝奥煞白的脸这才缓和了些许颜色,他暗中对一旁的许攸做了个眼色,从袖子里伸出几根指头搓了搓。

    许攸会意,心里也觉得祝公道不至于出卖自己的家族,于是在范先身后慢悠悠的说道:“此处不便谈事,我等还是换个地方吧。”

    范先见状,这才不再继续追究下去,便准备带着众人移步离开。

    在经过祝公道时,范先稍停了一下脚步,在对方身边轻声说道:“希望有一天能见识到公道的剑术。”

    祝公道闻言,但笑不语,侧身让过众人,脸上饶有兴趣的神色却越来越浓。

    待众人走后,祝公道这才缓步来到房子外的一根柱子下面,头也不抬的说道:“下来吧,都走了。”

    李义这才像猴子一样从柱子上滑下来,他整理了下身上凌乱的衣服,拍了拍手,这才对祝公道作揖道:“适才多谢祝兄相助!”

    祝公道站在原地直愣愣的看着他,冷不防地叹道:“看来你与严兄弟来这里都是别有用意,讨生计不过是瞒骗我的虚辞罢了。”

    李义见祝公道语气不对,连忙解释道:“祝兄,假辞隐瞒是我等的不是,但我等身负重任,不得不……”

    “不要跟我说这些。”祝公道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抬起脚转身欲走:“你尽管做你的去吧,此事与我无关。”

    “祝兄!”李义不禁在其身后唤道。

    “诶!麻烦呐,真麻烦!”祝公道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两只宽大的袖子一上一下的摆动着,像是两只如影随形的大布袋子。

    李义看着祝公道离去的背影,久久伫立在原地,蓦然,他朝祝公道离开的方向深深揖拜,似是感谢又似是告别。

    他心里想到,自己要失去一个朋友了。

第八十九章 委巷浮说

    “将欲下笔,宜明有凭证,细而观之,无非率尔。”【唐语林文学】

    “祝公道是真义士啊。”鲍出在房里小心擦拭着剑,一边在听了李义的叙述后感慨道。

    “虽然事出有因,但我到底是瞒骗了他。”李义叹道:“我对他有愧!”

    “祝公道宽宏待人,想必不会往心里去。”鲍出宽慰道:“兴许以后他还会成为我等助力也说不定。”

    “此话怎讲?”

    “我也说不好……”鲍出刚才的话全凭一时直觉,根本没有任何凭据:“只是私以为祝公道不至于如此。”

    李义回想起祝公道临走时在嘴边重复的两个‘麻烦’,不禁对他们之间这段眼见就要断绝的友谊再度燃起了信心。毕竟自家亲友都牵涉进了这场祸事,祝公道再是不愿,也得为亲友考虑,他所言的‘麻烦’,恐怕是在纠结到底该选择帮谁吧?

    鲍出仍在擦拭他手中的剑,目光专注的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孝懿最后还探听出什么没有?”

    “没有。”李义坐在鲍出对面,摇头说道:“他们有所防备,我不好再继续跟下去。如今只知道校尉程银、都尉侯选二人牵涉其中,河东那些有名有数的豪强也大都参与谋乱。此外,冀州牧似乎也参与其中……”

    “冀州?”鲍出想不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他沉声说道:“可有说具体的谋划么?”

    “没有。”李义淡淡说道,他看了眼横放在鲍出膝上的长剑,眼角突的一跳:“我有件事不明白。”

    鲍出抬头看向李义,神情认真,手头的动作却是不停:“什么事?”

    “眼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主谋与部分附从的身份,为什么不现在就派人去捉拿?”

    这是李义心里最想不明白的地方,既然平准监知道范先要造反,他也通过探听亲身确认了,为何不将这些人都抓起来,严刑逼供之下,还怕不知道幕后主使以及其他同党?

    鲍出的手微微一顿,沉着地问道:“你知道他们在冯翊、弘农联络了哪些人么?”

    “不知道。”李义遗憾的摇头说道。

    “他们有亲口说要发起叛乱么?”鲍出又问道。

    “没有。”李义否认道,眉头却是忍不住皱了起来。

    鲍出幽幽叹了口气,将剑举在面前,仔细端详着剑身上的花纹:“空口无据,谁会相信我们的话?就算是严刑拷问,谁又会知道这是屈辞还是真话?谁又会不会私下揣度,说这是朝廷刻意构陷,意图针对他们这些豪强?”

    “哪也得让人早做提防!”李义情急道:“不然等到一旦起事,岂不是一场大祸?”

    “孝懿,你以为朝廷没有提防么?”鲍出的目光从剑锋旁射了过来,带有一丝锐利:“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不只是朝廷,恐怕连河东郡守也早就防着这一遭了。”

    “那为什么还……?”李义忽然想起了来时所见的种种异象,宽阔平整的道路、残破老旧的城墙,他脱口说道:“朝廷难道是早就知道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揣测。”鲍出将剑收回鞘中,又把剑横放在身前的桌案上:“至于朝廷有什么打算,我一概不知,我们只需要做好上头交代的事就好了。”

    李义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看来我还得回去,至少得按先前商议的那样,知悉他们的谋划,以及弘农等地到底还有哪些豪强涉及其中,才好做处置。”

    “嗯。”鲍出点头道:“此事我会先上报王府君,剩下的还是要麻烦孝懿你了。”

    说着鲍出又叹了口气,道:“都是我的不是,你们本来都是安贫乐道之人,要不是我有事相求,岂会让你们牵涉到这种事里去?临了还险些和祝公道这样的朋友生分了。”

    “你切莫这么说,这是兄弟义气,若是遇见难事却不寻我,那才是真的见外了。”李义早抱有功名之心,不然也不会光靠一个侠义就这么勤勉尽力的为鲍出做事,这一次他无非是假侠义之名,各取所需罢了。

    “对了,严公仲呢?”鲍出好似刚想起来似的,笑着问道:“这小子能言善辩,居然还俘获了范先府中一女子的芳心,眼下怕是沉迷其中,无心他事了吧?”

    “他啊,整天将自己是个读书人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李义笑着说道:“且由他去吧,难得遇见自己喜欢的,这件事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鲍出笑着看了李义一眼,没有说话。

    初平四年四月十二,河东郡丞卫固趁着郡守王邑巡视各县的功夫,自行下令要求决曹杨沛缓释手中的几家罪犯。杨沛与刘琬拒绝奉命,随后有狱吏私相开释,将几家人放了出来,转由功曹张时负责审理案情。

    杨沛受到冒犯后,寸步不让,与卫固等人就此展开激烈的斗争,就在河东郡的局势逐渐复杂紧张的时候,关东一带也并不太平。

    后将军袁术派驻陈留的部将刘详在遭到朱灵与平东将军曹操的联手进击之下,节节败退。而袁术的主力在预备与曹操开展之前突然遭受匈奴於夫罗的反戈一击,大军一路溃败。

    前将军、领豫州刺史朱窥得战机,趁势出兵南下颍川,而此时荆州牧、镇南将军刘表也紧跟着遣派大将进兵南阳郡。

    袁术在北、南,西三面受敌,元气大伤,就在袁绍一方阵营以及朱等人都认为袁术即将落马于此的时候,袁术突然死中求活,毅然决然的选择放弃南阳以及豫州的部分根基,带着军队逃往扬州。

    这一跳直接让他跳出险地,从此在淮南、扬州等地海阔天空,得到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

    至于袁术留下的基业则被曹操、刘表、朱三方各自瓜分,有朱灵驻兵陈留以控河南。袁绍在南边一时再无隐患,而东边自从吕布得到袁绍支援后,凭恃武勇接连击破田楷设置的阻拦,顺利抵达北海,与孔融完成交接。

    中原的战火刚刚平息,眼看青州又将因为吕布的到来而再度燃起烽烟。

第九十章 华山崩裂

    “灾异示人,前后数矣,而未见所革,以复往悔。”【后汉书张衡传】

    初平四年六月初七。

    今年第一天便出现的日食异象似乎昭示着初平四年是极为不平凡、乃至于多灾多难的一年,在日食过去的两个多余后,长安宣平城门外便出现屋自坏的异象。

    太学祭酒杨懿对此的看法是天有示警,朝廷应当按日食的处理办法,依礼迁咎司徒。而与之针锋相对的则是灵台令刘琬,认为这预示着将有战乱,朝廷需对东北方加以留心。

    灵台令刘琬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宗亲,由于司候天时星辰,颇有精准之处,故而极受皇帝赏识。他对于屋自坏这样敏感的政治事件的发言,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皇帝的授意。毕竟如果真按杨懿等人的说法,司徒马日将重蹈皇甫嵩的覆辙,朝廷不到几个月再行撤换一位三公,无疑是件极大的震荡,对于想让朝廷保持平衡与稳定的皇帝来说,这是不能接受的。

    此外,有了刘琬的言论之后,即便他做出了东北方将有战事的预警,但在众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托辞,为的就是保下马日。所以马日一方的人虽然附和支持,却并没有人因此往深处去想,而另一方人则赞同杨懿等人的意见,双方熟悉灾异的臣子各抒己见,寸步不让。

    双方争执不休却没能得出一个压倒性的结论,甚至在皇帝的操控下,杨懿等人的观点还隐隐占据上风。这不仅让马日倍感危机,着实敲打了他一番;而且还很好的转移了视线,起到了掩盖预兆战端真相的作用。

    屋自坏事件就这么一直争论、一直拖延了下去,直到五月份的时候再度出现异象: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没有云,却突然炸响轰鸣的惊雷声。紧接着到了六月,右扶风刮起大风,急剧降温,天降冰雹,原本这可以当做自然灾害,可这场冰雹在消停不了数日,弘农郡又传来一个消息,让众人都坐不住了

    华山崩。

    “日食、屋自坏、无云而雷、大风雨雹……还有这两天发生的华山崩裂。”皇帝正一份又一份的看着堆积在案上的奏疏,他看的速度极快,眼神自上往下的一扫就能大致知道写的什么内容。

    汉代由于尚未正式普及以纸张作为奏疏的载体、仍是以竹简缣帛为主,故而臣子都惜字如金,很少在奏疏上多写废话。而且此时风气古朴,不像后世动不动就是千字万言的‘请安折’,或是从开头到中间都是阿谀圣恩的奉承话、套话,直到结尾才会提及正事。汉代无论是皇帝诏书还是臣子奏疏很少有这些铺张词藻的官方辞令、官僚格式,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这也造成了皇帝批阅奏疏时的高效率。

    当然,皇帝十行俱下、浏览迅速,另一方面还是由于这些奏疏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皇帝又看了一份借华山崩裂而发表意见的奏疏,终于没了继续往下翻的兴头,无奈叹道:“今年才过去一半不到,就发生这么多灾异,终究还是我德行有亏啊。”

    平准监贾诩斟酌着词句说道:“陛下神明德厚,才智不下五帝,亲政以来,关中黎庶安定、盗贼绝迹。方今执事之臣,皆天下之贤士,然未有能燮理阴阳者。恐怕这就是屡出灾异,有损盛德的缘故,愚臣不自度量,窃为陛下议之。”

    皇帝这时将一份奏疏丢在案上,把身子往后一靠,倚在坐榻的靠背上,悠悠说道:“司空识量不凡,才干了得,登朝鼎辅以来,屡有良政。且不说其在豫州任上克己奉公、就说是最近的一次,关中军、民屯的屯户不分,长官为求政绩,互相侵夺。还是靠司空详进方略,才得以厘清,如此能臣,竟也逃不过天咎?”

    平尚书事、侍中荀攸一听就知道这是马日等人在借华山崩裂一事弹劾司空黄琬,在经受了一个多月的恶气之后,司徒马日终于等到了机会,借由这次灾异给了黄琬一个有力的反击。

    这一次华山崩裂对黄琬带来的压力比马日当初经受的还要大,毕竟屋自坏与华山崩不是一个量级的事件,如果说由屋自坏来归咎司徒有失人道,未免有些牵强的话,那么华山崩裂就是实打实的天谴了。

    所谓‘山陵崩,川谷不通,五谷不植,草木不茂,则责之司空’。

    黄琬逃得过年初的日食,却逃不过这回的山崩。

    荀攸叹息一声,他没有贾诩那样剑戟森森的城府、也没有皇帝那样的铁石心肠、更没有所谓的妇人之仁。只是听皇帝欲抑先扬的一句话,竟要将黄琬打落尘埃,即便这是为了全力应付河东即将出现的乱局、避免因袁绍对关东士人的浸透而造成作为宰辅的黄琬立场缺失,对皇帝带来不必要的掣肘。

    而且皇帝要在河东与袁绍扳手腕,就不得不依靠关西士人在背后的支持,对此用黄琬的位置来做一个交换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如今华山崩裂、扶风雨雹,正是天降警示,而三公未有匡救之策,我寤寐永叹,不得不顺应天意,委屈黄公了。”皇帝拿起笔在诏版上写了几个字,交给荀攸:“去尚书台传诏吧。”

    荀攸忙躬身接过草诏,还未来得及细看,只听皇帝主动说起道:“司空的位置由尚书令士孙瑞接任,至于尚书令……仍由其署理着吧。”

    士孙瑞受拜三公,关西士人必然势力大涨,将再次压倒黄琬以及杨氏等人,黄琬等关东士人苦心孤诣、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元气、建立的优势立时瓦解。

    “臣谨诺。”荀攸自然知晓其中的关碍,此时抬头看向皇帝,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惊讶,旋即又低下头去,沉声答诺,转身离开。

    “这才是防患于未然。”皇帝只看了荀攸离去的背影一眼,便转而对侍坐一旁的贾诩说道:“哪怕平准监没查出什么来,先让他们栽一个跟头也是好的。”

    皇帝的这个决策实在是出于多重的考虑,如果黄琬有在暗中勾结王允或是袁绍,那么这次让他远离权力中心,既是皇帝为了防止他们帮袁绍在朝廷捣乱,又是将黄琬等人覆灭之前的一个预演;如果黄琬对袁绍、甚至是王允的事毫不知情,那么这次退避恰好能躲过河东战后的清洗余波,起到保护的作用,毕竟黄琬跟皇甫嵩一样是无罪而黜,只是暂时剥夺了权力,还有起复之机。

    无论是立威、还是市恩,皇帝都能因此而让马日与黄琬双方畏威怀德,这个手段是荀攸能够理解,也是贾诩乐于接受的。

    贾诩沉默了一下,惭愧的说道:“臣下无能,若是能探听到司空与冀州究竟是否有联系,陛下也不至于如此。”

第九十一章 声色显露

    “当遁迹潜形,翦蔓除根才事稳。”【飞丸记园中落】

    皇帝冷笑一声:“不论查不查的出来,都会是这么个结果。你应该听到什么闲话了吧?华山崩裂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所有的矛头都将指向我。”

    贾诩知道这里所言的难题还是归结于华山,皇帝要修整长安至华阴的道路,方便日后行军,这个目的不便宣示于外,所以官方宣称的是要统一修整关中所有的道路,不独是长安到华阴这一条,只是事分先后罢了。尽管如此,修整道路的事不知怎么被以讹传讹,在民间被传成了皇帝要巡幸华山,所以才预先派人征伐徭役、修建道路。

    这个流言还没有来得及查出根源,紧接着华山就骤然崩裂了,对应起当时的天人感应说,再加上士民的看法,这次上天示警明显是冲着皇帝来的,随时可能变成皇帝昏聩的实证,不是罢免一个司空就能了事的。

    舆情与人心向来是浮动频繁、难以掌握的,就算是皇帝目前也只能是用权力强行压下去,不管这闲言碎语跟黄琬有没有关系,都要按程序将其罢免,把华山崩裂的罪责引到黄琬头上去。再是给马日一派尝些甜头,获得一定的支持,另外重申朝廷修整道路的本意,以冀澄清流言。

    贾诩微微扯了嘴角,说话声四平八稳,不带任何情绪:“胆敢擅传此等流言,放眼朝中,臣尚未寻得有这般人物,唯有关东诸侯方才有此胆气。不过,也仅此而已,经此一遭,他们安插在关中的底细,臣已一览而尽。”

    他的话似有魔力,一下子抚平了皇帝胸口烦闷的情绪,他放下心来,不禁抬眼缓缓地看向这个胸有沟壑、心有城府的平准令。皇帝顿了顿,皇帝先一笑开口,语气逐渐缓和的说道:“在背地里上蹿下跳,扰乱舆情的都是些什么人?”

    “陛下可还记得吏治科的那帮人?”若说揣度人心,贾诩还是自认为不输任何人,即便是皇帝也在经验、阅历等方面不如他。见到皇帝面露沉思,贾诩极迅速地补上一句话:“太仆赵公等人当初持节出使关东,曾在关东各地征辟士子贤良,随行入朝。这其间,就夹杂着甘心为人效犬马之劳的袁氏门生。”

    皇帝吸了口气,沉声说道:“我原本就对这些人心存防备,当初设下吏治科就是为了有个门槛,不让他们直接入朝授职,败坏朝廷风气,也好让他们知难而退。结果吏治科没能劝退几个人,反倒让他们都留了下来,虽未入朝,但还敢在暗中造势。”

    “吏治科开在太学,彼等大多又是成名已久的士子,不同一般学子。如若让其与太学生长久相处,臣恐怕会闹出更多的麻烦。”此时就皇帝与贾诩二人,故而贾诩像荀攸在时一样藏匿心迹,有话直说:“甚至会影响太学浮华虚荣、好发大言以议朝政的风气,这实在有违陛下重设太学的本意。”

    皇帝的脸色这才变了变,禁军、屯田、盐铁、太学是他心头最看重的四件事,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这些事还要重大,前两者是皇帝的立身之本,盐铁是国家财富的源泉,而太学则是皇帝培养寒门人才、逐渐推行新式教育的基地。任何人都不能打这些事的主意,如果真让这些混入吏治科的小人在有心人的背后唆使下,把太学的风气搞成孝桓、孝灵皇帝以前的样子,那皇帝撕破脸皮的心都有了。

    “杨沛等人在河东清查屯户,却被人指责为争权夺利,与地方豪强勾心斗角。我要在关中修整道路,却被人在暗地里组织流言,恶意中伤我是劳民伤财的昏君。这些人尽给我出些难题,我看还是得给河东添把火,不然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能翻过天去。”皇帝冷笑着说道:“给王邑传信,河东的事让他自己寻机处置。”

    贾诩低声应道:“谨诺,如今杨沛等人已在河东与范先等豪强积不相容、有如水火。只需一个契机,等到鲍出查到实据,或是杨沛占据上风,便可立时突发雷霆。等河东战后,陛下必然威震朝野,大可顺势株连,绝无人敢迎头犯谏。”

    皇帝的神色变得凝重而又威严,他站起身来,双眼狠盯着案头堆着的、论述华山崩裂的奏疏,忽然说道:“若不是非得需要一场大胜,若不是非得需要一个干净的河东,我又岂会忍耐至今!”

    “唯!”贾诩说道:“彼等宵小无非就会玩弄这些伎俩,只知墨守成规,怎敌陛下深谋远见,胸怀天下,乃是真正的开一代太平之正道。”

    “这也是你我恪守的正道,愿与君共勉之!”皇帝这时走到贾诩面前,目光闪烁着意味不明的神色,大方且磊落的说道:“三月的时候吏治科便经过策试,结果选出来的不过寥寥十数人,如今所剩的人里头,想必除了是在才不堪用、名不副实的,其余的则都是彼等派来的宵小,意图在京中谋事。贾公大可派人入太学,逐一摸查,不仅是针对吏治科,就连整个太学的风气如何、学生品性如何,都要一概探知,随时上禀,不得有丝毫疏忽。”

    贾诩眉头一抖,平准监派人进驻坊市探听舆情倒还可以说是调查市价,可平白派人进驻太学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他迟疑道:“此事,是否要与祭酒等人商榷?”

    “不用商榷。”皇帝摇了摇头,摆袖说道:“今年九月,太学要再招一批生员,你可直接从平准监中挑选年龄适中、才学尚可、家世贫寒的吏员,让他们以太学生的身份入学读书。”

    想了想,皇帝复又提醒道:“此事不得与任何人提起,就连荀君哪里也不要说,荀君心里条条框框太多,谋事总有这样那样的顾虑,让他知道了,反倒不美。”

    贾诩平静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来,他及时移席下拜,很好的掩饰了脸上得逞的笑容:“臣谨诺。”

    皇帝看着贾诩对他言听计从、常站在他的立场上谋事坦诚的样子,面色沉静,右手在垂下的衣袖里微微收拢,眼底流转着贾诩伏身而未能得见的深沉目光:“吏治科里的那些宵小可等不到九月,你私下去与兼管吏治科的王斌商议方略,尽量在河东乱起之前把每人的身份都摸清楚。”

第九十二章 议论钱货

    “善为国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轻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虚荡其实。”【盐铁论力耕】

    未央宫,宣室殿。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皇帝也由原来的温室殿搬回宣室,朝廷的权力中心也随之而变动。

    穆顺双手稳稳的托着一只黑底朱雀纹的漆盘,盘子里堆着数十枚零零散散的铜钱,这种铜钱又轻又薄,颜色黯淡,表面粗糙,边缘轮廓不整,正面印着的五铢两个字样糊成一团,连正常的偏旁都看不清,简直丑陋得不成样子。

    皇帝皱着眉,伸出手去,五根细长的手指轻轻从盘中摄起一把钱,在手心掂了几下,不由轻笑了一声:“这种东西”

    他露出不屑的神色,一边说着,一边五指聚拢,简单的一握,随即摊手往盘里一放,只见十数枚造成不同程度弯折的铜钱噼里啪啦的掉在漆盘里:“也算作钱?”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穆顺将漆盘端下去,这才对底下依次坐着的司徒、录尚书事马日;太尉、录尚书事董承;司空、领尚书令士孙瑞;以及侍中、平尚书事荀攸、杨琦二人、少府张昶、大司农周忠等人说道:“董卓为饱私囊,更铸小钱,夺百姓之财,实在是死不足惜。”

    出于种种缘由,指责董卓的各项暴政现今已成了朝廷的政治正确,但凡提及董卓,众人无不同仇敌忾。司徒马日当仁不让,首先发言道:“董卓败坏钱法,剥削富室,致使关中钱贱而物贵,谷一斛至数十万。物价沸腾,钱货不行,百姓弃钱不用,以物易物。一朝逆施,竟乱百代之政,朝廷今后不能不早做修复、并以此为戒。”

    他一见今天这样的场面就大致知道皇帝要做什么,无非的重铸五铢,恢复被小钱搅乱的民间经济而已。这是一项良政,马日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他刚尝到皇帝给的甜头,如何也要给予支持虽然士孙瑞与他有些竞争,但好歹是关西士人占了两个宰辅之位,在朝堂上一家独大。

    太尉董承虽然是继承了董卓的部分政治遗产,但在这种场合中,屁股还是得坐正:“董卓乱政,纵一死难辞其罪,现今朝廷税赋多以谷帛为主,而谷帛不比铜钱,不仅存储不易,且转运不便、成色不齐。给少府、大司农清点财物带来极大的麻烦,也大为减少了朝廷的岁入。”

    皇帝挑了挑眉,且不说马日的投桃报李,但说董承这是继清丈上林后再一次与皇帝的意图不谋而合,这份难得的政治嗅觉与默契让皇帝有些感到意外。他有心考校董承这半年秉政中台学到了几分本事、究竟长进了多少,于是刻意问道:“存储不易、转运不便倒好理解,这成色不齐与岁入减少又是如何一说?”

    董承一身干净利落的朝服,端正的跪坐在席上,系着龟纽金印的紫色绶带从腰间轻轻垂放在腿上,不动分毫。单这么看上去,倒颇有几分堂堂三公的仪态。

    听到皇帝发问后,他徐徐拱手,算是全了礼数:“譬如去年岁终,少府、大司农征收税赋,诏旨特许以谷帛代钱纳缴,期间便有奸猾之民欺瞒税吏,故意浸湿粟麦以增其重、扯薄缣绢以减其量。以至这些湿谷薄绢收入府库后,计簿上说是价值万千,其实折半其价而不止。此外,湿谷易霉、薄绢难缝,根本就不值一钱。”

    皇帝闻言,微微一笑以示满意,心中却有了几分感慨,看来董承生受了这几次的教训,总算有些合格的政治家模样了。

    不过,能识清一件政务的弊处及其背后的弯弯绕绕,这只是一个官员洞察世务、不受下属欺瞒的基本素养而已。真正的能吏不仅能找到弊政在哪,而且还能提出相应的解决之道。

    “那依你之见?”

    董承沉声应道:“自孝武皇帝始铸五铢以来近四百载,我大汉五铢便流通天下、甚至畅行西域外邦,风靡不绝。成色好的五铢,面文穿上半星、横廓、或是四决文,无不是轮廓深峻、文字精美。而如今董卓更铸小钱,败坏钱法,以至民间弃钱不用,是以依臣之见,为今之计只有破而后立,废除小钱,重铸五铢!”

    皇帝闻言,神情多少有点捉摸不透,笑着说道:“重铸五铢倒是可行,但若是直接废除百姓手中小钱,使其手中的小钱不再值钱,那不就是再次剥削、加害于民了么?”

    “这……”董承一时语塞,他只在想皇帝会如何做,自己该如何做,全然没有想过百姓会受到什么影响。

    司空士孙瑞这时说道:“铸钱之后,由朝廷议下章程,譬如小钱大凡重一铢半,可定为四枚小钱兑一枚五铢,再使郡县允准百姓持小钱兑换。待民间小钱收上来之后,将其熔化重铸为五铢。如此来回、兑换年余,民间便可小钱绝迹、五铢再兴。”

    皇帝刚才掂量过小钱的重量,一铢半换算成后世的单位就是一克,四枚小钱就是四克,而五铢却是三克多一点。按士孙瑞所言的兑换比例,等若是百姓用四克重的没有价值尺度和流通功能的小钱换成三克重的正统五铢钱,循环往复,朝廷还能从中赚得一笔差价。

    董卓铸的小钱如今只是流通于关中这块地方,冲击的也只是关中、关西这一块区域的货币体系。至于关东等处货币体系崩溃的原因则不能归咎于小钱,而是经年累月的战乱所导致的经济衰败、商旅不行、百姓购买力下降等因素综合导致的结果,当然,其间早已兴起、并在乱世中得以保全的自给自足、鲜少与外界互通有无的庄园经济也是促使汉末经济体系崩溃的一个重要因素。

    如今关中平静,屯田、减赋、水利等安民之政被有条不紊的推行下去,无论是经济还是社会生产都在不断的恢复,不消多时便能使关中重新焕发出当年的活力。朝廷用新五铢回收小钱仅仅只需局限于关中一地,用不了多久就能在关中重建货币体系、恢复经济秩序,为朝廷征税、兴商、开通西域夯实基础。

    “想不到司空还有经济之才,”皇帝两手一合,表示赞叹,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末座的少府张昶与大司农周忠二人身上:“孝武皇帝时收天下郡国铸币之权,设水衡都尉、上林三官铸造五铢,发行天下。直到王莽篡逆之时,方使朝廷铸币之权分还于郡国,中兴以来,铸币之权便一直交由各地郡国衡官、督铸钱掾等吏掌管……”

第九十三章 研桑心计

    “书到,自今以来,独令县官铸作钱,令应法度。”【居延新简】

    铸币权相当于是后世货币的发行权,等若是财富的源泉,能够直接变现成实际的权力。所以两汉铸币权的更移,背后其实隐藏着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之间的博弈,在孝武皇帝乾纲独断的时期,中央以绝对的威势压服地方,垄断铸币权近一百多年。直到王莽改制,出于各方面的原因,尤其是为了取得地方豪强对其谋朝篡位的支持,从而将铸币权放归地方以示结好。

    就如同盐铁专营、平准均输等经济政策被废止一般,铸币权一旦下放地方,再想收回中央就很困难了。

    光武皇帝既没有孝武皇帝的气魄,又是靠着南阳、河北豪强起家,根本无力削弱各地豪强。只得沿袭王莽创制的成规,允许郡县自行铸造货币,虽然在太尉属下设立金曹,用来专供钱布,负责管理地方铸造货币。但只是进行宏观调控,并不直接参与具体的铸造。

    而光武皇帝又与其后的历代皇帝都倡兴经术,选官皆重儒生,以致于东汉一代鲜少有桑弘羊这般经济之才,能够直观的看清铸币权对一个国家刺激经济发展、调控市场、平稳物价的重要性。

    上至皇帝、下及百官,皆不通经济之术,也不重视货币的铸造与流通,甚至在一段时间内还视其为洪水猛兽,比如孝章、孝桓等皇帝屡屡行‘封钱’、‘禁铸’之令,断绝货币铸造。这就是为什么东汉在历史上唯有儒学兴盛为后世称道,而经济等方面的成就却不如西汉耀眼的缘故。

    少府张昶听着皇帝将两汉铸币权的更移变迁娓娓道来,刚开始还只觉得这不过是历代沿革,稍后才蓦地反应过来,皇帝这是要效仿孝武皇帝收天下郡国铸币之权于中央?

    皇帝说着说着,目光在大司农周忠与少府张昶二人之间游移了一下,然后紧紧地盯在张昶身上,如今张昶掌握禁内财货、山川池泽之利、百工商贾之税、甚至还手握盐铁大权。虽然张昶向来唯皇帝马首是瞻,但皇帝鉴于后世央行与财政部分权的原则,这一回铸币权即便收回中央了,怕也是不能交到对方手上。

    少府张昶会错了意,还以为皇帝这目光是有所重托,心里突地一跳:“禀陛下,如今钱法败坏,货币不行,若要以钱为主、以谷帛等物为辅,开征赋税。则应新铸五铢,重定钱法,使百姓再度用钱市易。而历来铸钱,皆放由各地郡县,所铸五铢形制好坏、轻重厚薄皆参差不齐,以至钱币混乱,不如前代精妙。愚臣浅见,此次铸钱,当以朝廷为主,而不该继续任由郡县各行其道。”

    中央朝廷只有一个金曹是直接管理铸币事宜的权责部门,虽然它以往并不直接参与具体的铸造,只负责监控地方铸币的成色。但如今皇帝有意收回铸币权,铸造五铢,那么铸币的权力交付金曹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倘若如此,那么金曹的权势飞涨、伴随着金曹的直属上级、太尉董承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

    当年邓通受孝文皇帝宠爱,赐铸币之权,得以富甲天下,如今董承与董凤恰好坐在这个关键的位置上,怎能不为此而打算?这本是董承与手下由车骑将军掾属转拜为金曹掾的董凤这些天一直在谋图的事情,然而看张昶的样子与皇帝的态度,似乎是想让铸币权如同盐铁一般统统交由少府?

    这可不行。

    董承深吸一口气,插话道:“君上,臣以为钱法不行,首要在于规制不整,理应新定五铢钱范,统一铸造。臣属下金曹本主货币、盐、铁诸事,而陛下新开专营,使盐铁之要分归少府,故金曹现只供钱布,掌历代钱范。眼下要新铸五铢,为求事权如一,理应由金曹襄办。”

    他话里话外既是为金曹的权力屡次被少府削夺而叫屈、又是在提醒皇帝少府手中的权力已经够大了,即便是出于权力合理分配的角度,也不该再给更多。

    张昶仗着自己与皇帝的真国舅王斌交好,是故并不怎么怕董承这个天子丈人,而且他心里认为铸币权归少府已是圣心默认的事情,容不得董承置喙。于是他不以为然的说道:“金曹从未铸过钱,手上只有几个钱范,却无合格的工匠,贸然托付,恐怕难以成事。”

    “马公曾任太尉时,少府从金曹收了盐铁等事权,那时我便有所微词,只是不在其任,不便言事。如今我既为太尉,岂能坐视少府再夺金曹主供货币之权?若是如此,光武皇帝设金曹的用意何在?”董承怒睁双眼,挺起腰杆看向张昶,他久经行伍,身材高大,这么一来显得气势凌人。

    饶是张昶背后站着王斌的势力,此时也被董承的气势压的眼神不由畏缩了一下,只听董承字字诛心道:“少府掌握禁内财货、盐铁商税,如今还想着铸币,这揽权侵职之举,未免太过了!”

    久坐不语的司徒马日没想到董承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心里觉得好笑,忍不住瞥了对方一眼。无意间他忽然窥得下首的侍中杨琦与荀攸都是低眸沉思的模样,这才发现他二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缄口不言,仿佛来这里只是为了充场面的。

    荀攸谦逊低调、而且长于军事,疏于经济,在这种场合下选择藏拙是合情合理的。但杨琦治烦理剧,经纶世务多年,不可能对这件事没有意见发表,而且重铸五铢是多大的利益,就连马日都动了心,杨氏会不在乎?

    难道是最近黄琬的黜退给了杨氏一个不小的打击?可黄琬不过是代皇帝受过,迟早是会起复的,杨氏也没有伤筋动骨,怎么这么一副畏畏缩缩,比以往更加不敢出头露面的模样?

    想到这里,马日那跃跃欲试的心思骤然冷了下来,也就是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马日脑子里已经将最近的事宜仔细回忆了一遍,堪堪回过神来,便听得张昶略带惊惶的声音。

第九十四章 钱谷本末

    “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管子治国】

    此时张昶已被董承的声势给吓了一跳,不过他也算是有几分急智的,当即移席站起,小步趋到中庭,对皇帝拜伏道:“臣只想着为朝廷排解忧难,早些定下铸币大政、平衡财货,绝无揽权之意!还请陛下睿鉴!”

    “重铸五铢,修复钱法,无论是于国、于商、还是于民,皆为一大便宜之政;也是眼下当务之急、刻不容缓的事情。如今收各郡自行铸币之权,归于中央,不仅是为了事权一统,更是为了统一规制,彻底杜绝钱币良莠不齐、币制混乱的现象。”皇帝未有表态,先是夸了董承与张昶二人:“这一点,二位说的都很对,与我不谋而合。”

    张昶胆颤的神色这才缓和少许,董承面色一喜,还未说话,只见皇帝把脸转向坐于次席上的侍中杨琦,开口说道:“杨公可有高见进陈?”

    杨琦似乎早有预备,不慌不忙的说道:“臣以为,当今之忧,不在于钱货,而在于民饥。积年以来,稻苗毁于蝗螟,机杼劳于催征,民所患者非是钱币之轻重,而是饥无所食、渴无所饮、居无所处。”

    “是啊。”皇帝明白杨琦话里的意思,虽然对方此时此地说这种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正符合对方仗义执言的秉性,而且也的确是苦口良言。皇帝听了不能不有所表示,他目光忧郁起来,叹了一口气:“民以食为天,黎庶可以一辈子没钱,但决不可以一天不吃饭,故而农桑才是至急。”

    本来众人正在讨论铸币,太尉董承与少府张昶都为铸币权的归属而争执不休,可好端端的杨琦居然说起了农桑,似乎并不把新铸五铢当做极为要紧的事情,尤其是对方看上去丝毫没有因为黄琬的黜退而有所收敛本性。

    皇帝想起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为了尽快笼络近侍、好提前布置,他特意向侍中马宇探听了杨琦的底细与品性。正是由于他得知了杨琦敢当着孝灵皇帝的面,拿虞舜与唐尧作比,来嘲讽他与孝桓皇帝两人都是半斤八两的事迹后。皇帝由此认定杨琦是个不可多得的强项忠直的人物,所以当时才下定决心,对杨琦大胆的表露心迹。

    最后也不出皇帝所料,杨琦论忠论能,都是一时之选,为皇帝联系各方、共同抗衡乃至于扳倒王允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是人以利合、以利分,当初的盟友们纷纷随着王允这个强敌的离去而各自为营、分占权力,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皇帝层出不穷的改革措施,由一开始的清丈上林、到募民屯田、甚至到盐铁专营,逐渐触及到各方的深层利益。无论是马日、黄琬、还是杨氏;无论是为了门户私计、还是出于稳健保守的政治立场,众人无可避免的互相疏远、对立,再也不复当初的亲近。

    这就是为什么马日与杨氏等人一开始如胶似漆的团聚在皇帝身边,到后来却分道扬镳、互相算计的缘故了。他们对皇帝本人不是不忠、对同僚的德行不是不敬,仅仅只是秉持的理念、坚守的利益不一样罢了。

    “农桑乃朝廷之要、农殖为生民之本,理应专重,而眼下却多言铸币之便。臣以为,即使现行小钱败坏钱法、扰乱市价,朝廷宜议良策处之,但也不该矫枉过正,有失所重。”杨琦神色肃然,抬眼环顾四周,宣室殿里坐着的尽是录尚书的三公、专管其事的九卿,包括他还有两个平尚书事、算半个宰辅的侍中。

    这么大阵仗在以往都是用来讨论决定事关国运的政务,可现在为的却是议论铸币这种次要的事情,这传出去势必会将铸币这一项政务抬升到一个不该有的高度,甚至有可能盖过朝廷对农桑的重视程度。要知道在去年,皇帝议立屯田、重兴农桑的时候,也不过是召集了这些人而已。

    所以在杨琦心中,皇帝完全可以单独唤相关臣工、或是诏命群臣议论,犯不着郑重其事的把宰辅们都叫过来,就好比后世为了讨论是否让钱币贬值而专门召开常务会议一样,实在有些小题大做。

    杨琦刚才刻意做出这么个扫视众人的动作,用意也是十分的明确直白:“孔子曾言:‘割鸡焉用牛刀’,臣请陛下思之。”

    跟外表正直、内里圆滑的执金吾司马防相比,杨琦才真正算得上的是耿直强项,即便如今杨氏因为黄琬的黜退而遭受波及,杨琦依然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为朝廷打算,该说什么就说什么,绝不会为了明哲保身而委曲求全。

    这就是杨氏子孙,这就是强项之辈。

    马日虽与杨琦立场不同,但心里还是极为叹服对方的人品,此时抚须看向杨琦,轻轻颔首。至于董承则是不以为然,为对方耿直的表现而感到轻蔑,他心里想着,都这个时候了,保持沉默或是曲意逢迎不好么?非得耍强项的性子博取声名?

    不过想归想,董承到底是没有插话,他看得清楚,在皇帝发表看法之前,自己最好在一旁察言观色。

    “入春以来,朝廷连发数道诏书,督各地郡县务必以生民为重、农桑为要。此外,更有整修水利、推广新农具、开荒屯田等策正逐一推行,这正是专重农事的表现。”皇帝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小题大做,他一脸认真的看着杨琦,说道:“如今百姓大抵安定,朝廷于去岁减免了税赋,今年百姓手中当有余财,正是为自家购丝做衣、添置农具之时,若是此时钱币不行、交易不畅,岂不是累及百姓?”

    杨琦一愣,从没想到皇帝会从这个角度来辩驳他,他竟有些不知该答什么了。本想下意识的说百姓物物交易沿袭成风,可以直接让百姓照往常一样以物易物,可这样一说却又显得今天谈论的事情十分多余。

    正在他组织语言的当口,皇帝接着说道:“我这半年在石渠阁浏览史书,发现但凡百姓叛乱,无不是贫苦无财的流民所致,鲜有家境殷实而造反的。管仲曾言:‘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何也?百姓有了家资,就会为了保全家资而遵纪守法、安居乐业。而若是百姓贫困无财,便会铤而走险、生起犯禁之心,如此则难治。”

    杨琦转过弯来了,迟疑着说道:“陛下的意思是,如今朝廷有诸多重农之策,百姓不愁生计。所以新铸五铢,是为了钱币畅行,使交流货物,充裕黎庶家资?”

    “正是如此。”开元盛世的时候天下‘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百余年间未灾变’,正是国强民富,从而大治无乱的缘故,皇帝鉴古知今,对管仲的理论深信不疑:“治国必先富民,然后治之。”

    杨琦跟那些为了反对而反对、只知道索取声名的人不一样,他只不过是提出自己的意见与看法而已。如今皇帝说得算是在理,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召集这么多人来究竟是不是大费周章,但已经委婉的表示皇帝对铸币的看重,是值得让他召集这么多重臣商议的了。

第九十五章 铸山煮海

    “选贤建戚,则宅之于茂典;施命发号,必酌之于故实。”【三月三日曲水诗序】

    在中间插入了杨琦这一茬后,宣室殿内议事的节奏有些被打乱,竟有些往讨论农商本末的方向去了。皇帝作为会议的主持者,自然得设法将话锋扭转过来:“刚才已经申明铸币是兴民的关键,是眼下不可贻误、当速议急行之政。”

    皇帝本就没有将铸币权交给少府的意思,既然有董承的话在先,那他也正好借着这个由头直抒本意。事后张昶要怪,也只能怪到董承头上:“少府兼事烦剧,禁内财货、山林池泽之税、如今还要管着盐铁,样样都是紧要之事。若是再许以铸币……我担心张公精力不够,别累坏了身子。”

    张昶年纪近五十岁,在这个时代已称得上是高寿,虽然年纪大了,但精力充沛与身体硬朗,各方面都还算不错。但此时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张昶也只能‘行也不行’了,他语气不由得弱了几分:“臣叩谢陛下厚爱!”

    他话一说完,便在皇帝的示意下走回自己的座席,脸色有些沮丧。没想到不仅没给少府抢到铸币权、反而还开罪了董承,自己身居朝廷最有油水的职位,身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经此一遭,必会有人从皇帝的决议与董承的态度里揣摩出什么,从而对张昶进行算计。

    董承冷眼瞧了下有些后悔不迭的张昶,心里暗自得意,面不改色的对皇帝拱手道:“君上,这新铸五铢,臣请以金曹……”

    “我有意重设水衡都尉,专管铸币、供金银皮帛等事,官署建在上林苑。其下再设钟官,技巧,辨铜三官,一应体制,皆如孝武皇帝时故事。”皇帝像是没有听到董承的话,自顾自的说道:“水衡都尉原掌造船、治水等事,仍旧交付都水使者,设都水监,以此划清职权。”

    董承有些惶然失措,本以为这是件十拿九稳的事情,谁知道皇帝另有打算。他不敢想针对张昶那般气势凛然,当下只得抬出光武皇帝来,支吾着说道:“这、那金曹岂不形同虚设,有失光武皇帝设立金曹的本意啊。”

    他想拿光武皇帝来压皇帝,却不知道皇帝根本不在乎什么祖制,而汉代也根本没有像明清那般对祖宗家法盲目尊奉。

    皇帝不以为然的说道:“太尉本主兵事,手下管着兵曹、尉曹则还罢了,却兼管财货,还管着主持民户、祠祀、农桑等事的户曹,这未免有些不伦不类,我看还是趁此精简了吧。”

    同样是作为三公,太尉府的属官却比司徒、司空的范围要广。这是由于东汉的太尉要尊于西汉的太尉,在有丞相的时候,西汉往往将太尉的属官转归于丞相,而在东汉则相反。故而光武皇帝改大司马为太尉之后,在权力分配上,太尉的职权逐渐加重,于军事顾问之外,还综理军政。

    皇帝虽然还没想过要改动官职,但适当的对职权作出相应的微整确实可以的,这样能使权责更为明晰,办事效率更加高效。

    “今后太尉府管军不管民,比如邮传、军吏升迁奖惩的评议、辎重粮草等事。而凡涉及民务的曹掾,则一概废除,以明定职司。”皇帝淡淡的看了董承一眼。

    但他也没让董承丧气太久,毕竟董承今天的表现也算是差强人意,皇帝怎么也得给点鼓励,让对方在以为没有希望甚至受到挫败后,突然蒙获恩赏,这样才是恩威并施、收放自如,令人敬畏:“大司农周忠,即日起转拜水衡都尉,秩二千石;尚书左丞鲁充拜技巧令、太尉府金曹掾董凤拜钟官令,各秩六百石,归水衡都尉统属。中台在策书中要写明铸币事关重大,不可疏忽,下个月我要见到新铸的钱范与五铢样钱。”

    鲁充是扶风人,在关西士人中间属于不亲不疏的一类人物,并不在马日等人的核心层。而且由于他同时也是廷尉法衍的桑梓好友之一,故而在立场上要跟法衍以及法衍身后的皇帝更为亲近。

    技巧令主刻钱范,钱范就相当于是后世的印钞版,在主鼓铸的钟官令、主原料的辨铜令等上林三官中间属于至关重要的位置。

    皇帝等于将印钞机交给了鲁充,他相信有法衍跟对方的情谊,再加上自己这次突如其来的优待,鲁充这个边缘人物自然会知道该走什么样的路。

    在皇帝的调派下,铸币的事情各方都有一定的参与,彼此牵制,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虽然水衡都尉在皇帝眼中要在今后当作央行来使用的部门,非得全安排自己人才放心。可谁让皇帝真正亲政掌权才一年不到,看似位高权重,其实根基还很薄弱,根本比不上马日、杨氏等人数十年的经营。

    真正属于他的帝党亲信不仅不多,而且除了北军中候王斌、侍中荀攸、平准令贾诩、廷尉法衍、少府张昶等人以外,能够拿的出手、独当一面的人也实在太少了。

    何况这些人都各有紧要的位置,不能轻易离开帮他去管铸币,而作为皇帝人才储备的秘书监以及基本盘的太学等人又都很年轻,还来不及供皇帝使用。

    亲信人才的缺少是皇帝当前的一大软肋,而且是不能一蹴而就,非得熬时间才能解决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再有大权、再有好的改革政策,终归到底也得安排得用的人去实施。

    在自己人尚不足以掌控全局的时候,允许各方参与其中,采取利益分摊、共享共建的方式成了皇帝的首选。

    皇帝说完了这话,该有所反应的人却没有表示,他不由得放眼看去,发现坐在底下的大司农周忠身子僵立,恍若雷击,好像是被这个突然的授职惊吓住了。

    “大司农的位置,由侍中刘和接任。”皇帝轻轻笑了下,也不理他,径直说道,只是声音有意放大了些。

    侍中荀攸不经察觉的瞥了坐在他旁边犹自走神的周忠一眼,不着痕迹的将手放到身侧腰间挂着的一组玉佩饰,悄悄拿起一块玉璧,对上面的一块玉珩敲击了一下。

    轻微而清脆的环佩声与皇帝清越的声音顿时将周忠惊醒,他立时移席,走到庭中拜倒:“臣忠浅薄,得蒙不弃,惟有竭尽才智,以谢陛下!”

第九十六章 荫任子弟

    “吏二千石以上,视事满三岁,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汉官仪】

    既然要重铸五铢,除了自身的铸造工艺与原材料合格以外,还需要严防民间盗铸、磨边剪凿的情况。为此,皇帝命尚书台诏行关中各处郡府县衙、以及函谷、散关等地隘口,等五铢新钱铸好之后,各地都要放置百钱当做样品。并以此为标准,在城门处查验商旅所携钱币,只有检查合格的才准携带入内,否则一概没收重铸。

    历朝历代的百姓常常将铜钱的边缘剪掉,然后把剪掉的铜收集起来熔化换钱,而剩余的部分则可以继续当做钱来交易使用。这是一种偷奸耍滑的手段,这种钱也被称作为剪边钱。

    是故在城门、关门处厉行严查,能够有效的防止质量不合格的盗铸钱与形制残缺的剪边钱流入市场、紊乱经济。除此之外,皇帝还能借此把控关东与关西两方的商贸流通,避免良币外流、劣币流入。

    作为光武中兴以来,朝廷第一位再度专责铸币的水衡都尉,周忠只知权责重大,顺着皇帝的话头提出了几个应对之策。比如在五铢发行之后,规定一个适应期限,期限过后便严禁使用小钱以及旧钱;负责管理此事的官员若是放任不禁、置之不理,则以停禄半年、三年不得升迁作为惩处。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司空士孙瑞与侍中杨琦等人在一边细听之余,亦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对盗铸钱币者该采取什么样的刑罚、该如何解决目前缺铜的难题等等,都提出了一些有用的建议。

    等到众人终于行出未央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的暗淡下来,一轮满月缓缓爬上了东边的宫墙。苍穹呈现黛紫色,无云也无风,清冷的月辉洒满整个大地,未央宫厚重的黄色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留下了一片漆黑如墨的阴影。

    初夏的夜晚仍有些清寒,周忠年纪大了,又是南方人,禁受不住这一阵阵的凉气,甫一出宫门就有等候着的苍头奴仆迎上前来,体贴的为其披上厚厚的大氅。他站在自家的车驾边,没有急着上车,反倒是顺着长街望向道路两旁以及尽头处的灯火。

    如不是情非得已,寻常百姓家也不会在晚上燃起灯烛,是故在夜里还点灯的,左右不过是些权贵豪富。

    周忠看着灯火阑珊的街道,蓦然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对前途的迷茫与忧郁。今天实在是事出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他这个陪坐走过场的居然会被皇帝点中,授予水衡都尉的要职。虽然跟大司农比起来在品秩上差了几分,但在大司农的权势从盐铁开始就不断遭到少府侵夺的今天,大司农还不如重设的水衡都尉权重,可谓是明降实升。

    这么紧要的职位,为何偏偏就选中了他?

    这是周忠最为疑惑不解的地方,他是扬州庐江人,其父周景曾与光禄勋杨彪的祖父杨秉同朝为官,彼此一起刷新吏治、议立孝灵皇帝继任大统。而其祖上周荣则曾为袁安征辟、为其腹心,庐江周氏与当今最为煊赫的两大顶级世家都有极深的历史渊源,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皇帝怎么会选中他呢?而且这也不像是杨氏从中运作过的样子。

    就在周忠怅然独立的时候,荀攸悄悄来到周忠身旁,两人见礼过后,荀攸顺着周忠的目光向街道看去:“宫门附近嫌少人居,一会车行至北阙甲第,就会见到灯火宛如星辰。”

    周忠略带审视的看着荀攸,随口应道:“富贵豪奢,长安才安定多久,便又兴这种风气。”

    荀攸带着一脸温厚的笑意,别过话头,对其说道:“周公若不嫌弃,不妨与我共载一程?”

    周忠的马车就在身边,哪里还用得着荀攸相送,只不过周忠恰好想听听荀攸这个皇帝最亲近的侍臣的真实想法,于是对他含笑说道:“多谢荀君美意,正好老夫也家住宣平里,这一路寂寂,正缺一人畅谈同行,如此便叨扰了。”

    荀攸目光沉静,闻言,只轻轻笑道:“承情之至,请。”

    车子缓缓行驶在青石板路上,感受着淡淡的寒意从车壁外透入,荀攸坐在一边,微微抬头时惊讶的发现周忠在对面佝偻着身子,面容苍老,像是在肩头压着重担。

    周忠的儿子周晖为董卓所杀,中年丧子,老来独居长安、茕茕孑立,让荀攸心里莫不感慨。车驾走了有一会,荀攸方才开口道:“周公一人在长安,何不传信江淮,招子弟前来亲近?依制,周公贵为二千石,在大司农上三载有余,正可择子弟入朝为郎。”

    “道路不靖,豫州、江淮匪患严重,纵然书信能达,这一路上也不安宁。索性就不让他们来了,免得在路上横生事端。”周忠神色一动,抚须轻叹:“家中几个子侄倒还年轻,让他们闭门耕读,及年长、或是天下天平以后,再让他们出来为陛下效命不迟。”

    “陛下冲龄早成,特设秘书监以求伴读,司隶校尉、武都太守之子皆在其内。其间执金吾的次子不惧艰难,自河北来京,陛下亦嘉其才。可见陛下对此是何等看重。”荀攸缓缓说道,眼中闪烁着熠然的神采:“周公有经济之才,族中子弟当也是个个俊彦,若能来京,且年纪合适,必能受拜秘书。”

    荀攸所提的几个例子无不是近来朝中父凭子贵的典例,周忠想起司隶校尉裴茂原本不过是一个侍御史,因为其子承明策试得过,入秘书监受到皇帝赏识,故而推恩于父,授予出使关东等重任,回朝后直接一跃成为三独坐之一的雄职,风光无二。更别说武都太守韦端有两个儿子在秘书监,他本人也由一身白衣,在半年之内完成了黄门侍郎、武都太守的跨越。

    秘书监有那么多秘书郎,每人身后都有显赫的家世,比如杨修、士孙瑞等。荀攸偏偏提出裴茂等人的例子,再加上司马防的次子司马懿的事例,恐怕是在暗示周忠,若想跟裴茂他们一样蒙受重任,让子嗣入宫伴君是对皇帝表示亲近的最好方式。

    难道对方这是绕着弯的替皇帝拉拢自己?

    就如执金吾司马防与廷尉法衍一样,虽然在地域上各自属于东西两个阵营,但由于其子嗣都在秘书监,故而两人的立场跟关东、关西比起来有着很大的相对独立性,甚至可以直接算作是皇帝的人。将子嗣的前程与皇帝的利益绑在一起,再通过他们影响父辈的立场,这就是秘书监设立的初衷之一。

    周忠在心里权衡着利弊,如今皇帝强势,年轻有为、四方战乱,惟有关中安定。无论是为身前计、还是为身后计,将家中子弟带到长安来发展,是件极为有利的事情。只不过扬州离关中实在太远,路上的盗贼可不会因为你的家世而手下留情、抛弃家宅田地来长安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思来想去,周忠还是在风险与机遇之间,选择了稳妥起见:“家中小儿辈顽劣驽钝,不能随侍天子,这是他们命数使然,虽然可惜,但也强求不得。”

    话毕,他又给自己留下余地,补充说道:“若有机会,当遣信使相招,只是能否前行,却犹未可知。”

    “唯、唯。”荀攸对周忠的做法表示理解,笑着说道:“彼等晚辈,谁不是家中后起才俊、百年基业所在?千金之子,的确不宜亲涉险地,合该慎之。”

第九十七章 杖履相从

    “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北史尉景传】

    这时车驾刚拐过一个弯,轮毂碾在一颗石头上,车身颠簸了一下。

    周忠正自矜的笑着,此时身子随着车身一震,恍然惊醒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若是要跟法衍等人一样选择依靠皇帝、站在皇帝的阵营,周忠早在一年前就有这个机会了,何苦捱到今日?

    那是在王允诛董之后,皇帝为了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与王允就新编北军一事展开博弈。原尚书丞赵戬阴受王允之命,对北军的钱粮百般克扣,皇帝求而不得,选择绕过中台内朝,径直向他以及少府两个外朝官下诏调拨。前少府田芬由于婉拒了皇帝的要求,被外调刺史;而自己却因为当时看好皇帝这一方,故而倾力支持。

    有这么一个渊源在,可以说周忠是最开始的一批有机会亲近皇帝的大臣,只是他的立场倾向于杨氏、黄琬这一边,故而在王允被免之后,便开始与皇帝疏远。不仅如此,他还曾在盐铁专营的事上公开与皇帝唱反调,可以说是与皇帝的政见并不一致。

    以放弃自己的利益需求、放弃杨氏与黄琬等政治盟友为代价去投靠皇帝,中途上车,这明显不是件划算的买卖。

    自己与皇帝之间的立场并不是那么容易调和的,这一点相信皇帝心里也清楚,可怎么荀攸还是找上自己了?

    周忠端详着荀攸,心里忽然想到一点,如果对方不是代皇帝来拉拢他,那就只能是荀攸借着皇帝的幌子

    想为自己打算。

    周忠想起适才自己因为突然蒙受调任而陷入震惊,还是荀攸在一旁暗地提醒了他,才不至于失礼。

    联系起因果事由,周忠心里愈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迟疑着说道:“今日议事,本以为老夫只是随堂备问而已,谁知骤然得了陛下委派,担当重任。实在让老夫惊骇莫名,若不是有荀君在一旁提醒,老夫恐怕就要为人贻笑了。”

    荀攸轻轻一笑,身子随着车驾行使的幅度而摇晃着,面上隐隐现出自得之色。

    周忠见了,心中一动,忍不住张口问道:“莫非荀君……?”

    “不错。”荀攸大方的应下周忠即将问出的话,笑着说道:“正是我在此前向陛下举荐了周公。”

    周忠的神情有些许恍惚,旋即不解的望向荀攸。

    荀攸这时调整神色,语重心长的肃容道:“如今陛下伸张君权,削夺臣下,黄公、杨氏等人因此而势弱,不能长久。今后若一旦有事,周公又将置于何处?”

    周忠听了微微蹙眉,黄琬这一次因为华山崩而为皇帝替罪受过,继任司空的不是关东人而是关西人士孙瑞就很能说明问题皇帝有些对关东士人不满了。

    虽然他敬重士孙瑞的才干与德行,并认为对方足堪受任司空,但在立场与利益面前,他还是感到了一丝危机。

    荀攸继续说道:“周公虽然广智多闻,年高而德劭,名隆而望重。但一直在司农任上,而司农职权侵移、渐重少府,除农桑以外,竟无他事,沦为虚职。若要有所伸张、使群僚敬从,不妨由水衡开始。”

    “荀君……”周忠与荀攸对视着,目光显出少有的凌厉,似乎想借此看透荀攸的内心。

    可对方眼睛澄澈,如幽幽密林之间藏匿着的深邃潭水,冰冷沉静、又深不可测。

    周忠想从荀攸的眼神中看出什么来,但荀攸掩饰得很好,让他无功而返。他接着叹道:“实在是高看老夫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车驾已缓缓行到宣平里附近,周忠不曾想到荀攸向皇帝举荐他为水衡都尉,居然是为了让自己做荀攸的羽翼。在朝中名望才干皆备的大臣并不多、权位低微、性格弱势的则更在少数,其中周忠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与江夏人黄琬一样都是从边郡走出来的名臣,地域与派系上勉强属于关东的一方。

    荀攸正是看中周忠身上所具备的这些特征与烙印,所以才有意和周忠结为盟友,就像是黄琬的背后有弘农杨氏,周忠的背后也能有颍川荀氏。

    黄琬有了杨氏的支持,加上其个人在关东士人心中的名望,能够坐上司空、录尚书事的位置。而与其在家世、资历等方面相差无几的周忠同样能在荀氏的支持下,坐上三公的位置,甚至还会取得比黄琬更大的成就。

    原因无他,就凭周忠背后即将站着的是颍川荀氏,就凭荀攸的才智,以及……皇帝的纵容。

    毕竟对皇帝来说,臣子的派别内部出现势力分化,更有利于集权与平衡。

    “周公何必菲薄?”荀攸不失时机的说道:“庐江周氏与江夏黄氏比起来也不遑多让,陛下曾于私处言议三公之选,论及九卿之中,除了太常、光禄勋以外,就属周公最为堪任。”

    太常赵温追慕名利、热衷机关,事事以奉上为主,有失大臣秉性,若让他做三公,其德岂能配位?至于光禄勋杨彪倒是资历足够,但杨氏现今内耗严重,对于究竟是锋芒毕露还是韬光养晦始终没有一个决断,也没有一个领袖般的人物,短期内恐怕很难选出一人走上台前。

    周忠心里冷冷的辨析着两人的优劣,最后竟得出自己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差一个契机的结论。

    他心里不由得被这个结论惊了一惊,眼下这荀攸递过来的,岂不就是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要自己把握好了,势将成为继其父周景以来,庐江周氏的第二位三公。

    不管怎么说,虽然周忠对于汲汲钻营没有什么兴趣,但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决不能迂腐守旧,坐失良机。

    “老夫见陛下施政,看似要再效光武皇帝、中兴汉室;其实,学的都是孝武、孝宣皇帝的做法,霸道过于王道。而荀君与平准监贾文和常为陛下筹划,我还以为荀君……哈哈,真是没想到。”从长安西南的未央宫到城东北的宣平里虽然要花上一番功夫,但周忠每日都要走这条路,对路上所需要花费的时间早已了然于胸,如何不知道车驾正在有意兜圈子?

    周忠挺身张望了一会窗外寂静的街道,旋即将目光收回,集中在荀攸身上。

    “没想到如何?”荀攸不以为然的回了一句,言语里难得有一点玩笑的意味,他稍稍缓和了气氛,轻飘飘一句话却仿佛带着一丝沉重:“贾令有他的路要走,我又何必随他?”

    荀攸镇静地看着周忠,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有我的路要走。”

    听得荀攸如此笃定的语气,周忠忍不住扬起眉头,微微一笑,冲其颔首道:“荀君到底是荀君,果然正当其称!”

    两人突然开怀大笑起来,一个中气十足、一个克制低沉。

    车厢里蓦然传出的笑声立时盖过了滚滚的车轮声,回荡在车身后对街道上,跟着传进了比平民所在闾里还要灯火璀璨、仿佛两个天地的宣平贵里。

    周忠笑着笑着,思绪不由得飘到遥远的庐江郡,自己的儿子虽然死了,但至少还有人能继承家业。

    颍川荀氏尚欲有所作为,如今该是时候给老家写封家书了周忠心中做下了这个决定。

第九十八章 昌潍原平

    “海岱惟青州。夷既略,潍、淄其道。”【尚书禹贡】

    初平四年夏,五月初七。

    北海国,都昌县。

    青州的夏天比关中来的还要热情澎湃,仿佛只是一觉醒来,昨夜的料峭春雨便无影无踪。这些时日一直离不开身的轻裘夹袍再也穿不住,人们纷纷换上了轻便的衣裳,开始迎接夏天。

    河岸上的绿色仿佛一瞬间青绿起来,大片大片的草地、杨柳树将河岸染成了一袭织锦绿绒般的地衣。

    若不是那从河面上吹拂而来的湿润暖风,吕布还会以为关东关西两处的夏天都跟家乡五原郡的一样炽热干燥,没想到却是别有一番味道。

    这么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在潍河河畔,一处残破的道路边上伫立着一支衣甲不整的队伍,人数大约有一两百人。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将军如山似得一动不动的坐在马背上,他正是朝廷新拜的安汉将军、守北海相吕布。此时的吕布正触景生情,思念早已离去的故乡,而他对面的那一员文士此时的感情与吕布类似,不过他是即将要离开哺育他的青州故土,远行千里前往长安。

    此人便是朝廷诏拜的新任议郎孔融,其少有才气、名重一时,曾因直言忤逆董卓,故而被贬到黄巾贼寇最为炽盛的北海为相。孔融到郡以后,收容士民,起兵讲武,很是励精图治了一番,结果因为不善军事而被黄巾所败,只好带残兵退保朱虚县。

    虽然孔融领兵不行,但他在聚集流民、更修城邑、建立学校、举荐贤士等方面的成绩做得非常突出,颇受北海士民爱戴,被尊称为‘孔北海’。但是好景不长,今年年初的时候,接连遭到公孙瓒、曹操挫败的青州黄巾在本土死灰复燃,寇略诸县。孔融领兵迎击,结果被贼首管亥所败,困守于都昌。

    就在管亥兵临城下,孔融等人束手无策、亟待求援之际,新上任的北海相吕布带领精兵突然从贼军背后杀到,不仅击退了管亥,解决了北海之围、而且还挽救了孔融等人的性命、更重要的是,吕布这个新北海相因此迅速俘获了北海国士民之心,得到了百姓的拥戴。

    这让本想寻义士去求外援的孔融在大松一口气的同时,既是感激、又是感慨。

    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的猛将,孔融五味杂陈,心里感激的是吕布出手相助,感慨的却是饱受战乱的北海看似终于迎来一位熟悉军事的长官了。使北海安定一直以来都是孔融心中所愿,如今有了吕布在此,以对方当日在城下所表现的武勇,解决北海贼患也不是难事自当为北海还复太平。

    “将军奉诏前行,积年蛾贼,一朝显戮,此乃将军之功。忠义所感,百姓无不倾心,老夫也是感佩至极。”说着,孔融便向吕布行礼答谢。

    吕布立即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紧的扶住孔融,意气风发的说道:“我既已授职北海,安定诸县,自然是我分内之事,孔公何须多礼!”

    孔融点点头,虽然吕布曾经有背主求荣、舍身投靠董卓的劣迹,但吕布好歹在最后迷途知返,与王允合谋诛董,如今对他又有救命之恩。是故哪怕他心里再不齿吕布的本性,此时还是得假以辞色,不过语气里仍不可避免的带了些指教的姿态:“北海久经患难,百姓疲敝,望将军修武备战之余,多庇生民,施以德教。尤其是要戮力奋进,勤劳王事。”

    “喏、喏。”吕布有些不耐,漫不经心的敷衍道:“时候不早,还请孔公尽早上路吧。如今管亥虽然为我所败,但手下亦有不少贼众仍随其游离县邑,若是天晚了赶不到剧县,夜宿在外可就麻烦了。”

    孔融心里苦笑,看来吕布即便曾经做过主簿一类的文事,但骨子里还是个猛士武夫,对治民之事仍不太上心,自己盼着他能施政宽惠,无异于缘木求鱼。

    只求对方能保境安民就好了,至于民事,孔融心里想着,抬眼看向吕布身后的那一员文士,吕布身边有董昭这样的能吏在,想必也不是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那老夫便不再久留。”孔融简单的告辞之后,便转身走进备好的马车。

    在队伍将行之前,吕布忽然上前,在队伍即将离去之时,伸手拉住了随行的一人,语气认真的说道:“子义,你当真不留下?”

    这一路上负责随行护卫孔融的队伍是由吕布调拨的两百来名北海郡兵,尽皆衣甲不整、老弱混杂。虽然这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吕布不愿意派遣精锐护送,但孔融对自己手下这些郡兵的德行知根知底,也不好多说什么,索性他除了书以外别无他财,不怕贼人惦记。

    在队伍的前头,立着一匹特别高大、鬃毛和尾巴都修剪的十分整齐的骏马,马浑身深灰,带着白色的花斑。吕布伸手拉住、并出言挽留的,正是如今骑在它身上的年轻骑士。

    那骑士是个英气非凡的汉子,年纪约在二十六七,宽背窄腰,颧骨隆起,高鼻、深眼、浓眉,有着青州人独有的硬朗强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前方,似乎正在专注的思考问题。

    他就是在青州颇为有名的东莱太史慈,曾经因所供职的郡府与州府发生龃龉,于是领命前往雒阳拦截先行向朝廷告状的州吏,成功毁掉章奏,做到了自己与举荐他的郡守之间的‘君臣之义,然后潜逃辽东。孔融授职北海期间,感于太史慈的义名,时常对太史慈的老母进行接济赡养。

    这一次孔融被管亥所困,太史慈为母报恩,特意前来相助。当他以精妙的箭法慑服贼众、趁机脱逃去寻刘备援军的时候,正好在路上遇见吕布的军队。吕布得知太史慈智勇双全的壮举之后,大为叹服,当即命太史慈为先锋,击败管亥。

    自从张辽、高顺不在身边,吕布这才明白手下没有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是多么的不便,虽然他手下也有魏续、宋宪、侯成这样的骑将,可都是勇武有余、智略不足;即便是他在同乡张杨的支持下,在河内招募了郝萌、曹性等将,统统加起来也难望其项背。

    恐怕只有张辽、高顺两人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吕布见太史慈沉默不语,还以为对方是在犹豫,他接着说道:“青州虽地狭民疲,贼匪成群,但建功立业却在须臾之间,正是大有可为之处。子义一身胆略,徒然西去长安,也只是空耗时日而已,又不能博得功名,何苦来哉?不然留下助我弭平蛾贼,这也算是你为家乡父老尽一份力。”

    他从功、利、义等各方面出发来劝太史慈留下,一番口舌可谓是费尽心思,可太史慈虽然有所动容,却始终不移其志:“慈乃东莱之鄙人,承蒙府君厚爱,托以大任。只是孔北海赡养家母、于我有恩在先;此行我又受过家母嘱托,也曾当面应承过,要护送孔北海安然入京。如今若是为了府君而辜负承诺、失信于人,岂不是令天下人笑?”

第九十九章 嗟乎义士

    “义士非礼不动,不为贫而易操,不为贱而改行。”【列女传楚接舆妻】

    信义算什么东西?人生在世,熙熙攘攘,谁不是以利为先?有些人最多只是吃相好些,打着义的幌子,其实干的还不是逐利的事。

    吕布心里不屑,他出身边鄙之郡,看惯了异族的狡诈与强者为尊,从来没把信义两个字当回事。正欲再劝,可一看到太史慈坚毅、沉着的眼神,他却不由得住口了。

    或许,这世上还真有人笃信敦义。

    又或许,自己不该打搅别人做梦。

    “也罢。”吕布叹了口气,手往后一招,只见魏续驱马上前,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吕布拿着那只布包,在手上掂了掂,复又递给太史慈:“这里是二十金,子义带在身上,以备不时。”

    太史慈下意识的就要拒绝,却被吕布牢牢的抓住手臂,他挣脱不开手臂上的那股大力,只好任凭布包硬生生的塞到手中。

    “拿着!”吕布语气坚定,不容拒绝的说道:“算我吕奉先交你一个朋友!”

    太史慈这才半是无奈半是感慨的收下了布包,郑重其事的对吕布抱拳行礼,然后调转马头,带着等候已久的队伍沿着残破的道路、往西边迤逦而去。

    队伍已经逐渐远去,吕布仍旧骑着马,在潍河边上注目凝神的翘首望着,那神态分明像是在等候什么人。他心里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太史慈能回心转意,掉头来与他在齐鲁大地上并肩作战;可同时他又有些期待太史慈别回来,甚至希望太史慈能一直秉持着他恪守的信义,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毕竟那是太史慈能做到,而吕布却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西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群山,在山前那一条蜿蜒的道路上行走着一批将要看不见的队伍,模糊的人群中,吕布却一眼能看到那人高马大的身躯,吕布忽然觉得,他这一去就是永别了。

    “府君,他们走远了。”董昭驱马过来,在吕布身后低声说道。

    吕布久视不语,直到片刻之后,方才开口说道:“公仁,你知道我为何要留太史子义?”

    董昭长着一副马脸,整体的相貌不算是有多出众,但那双眼睛黝黑发亮、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精明。他听完吕布的问话后,不假思索的说道:“此人乃义士,无论是武略、胆识、还是智谋都样样不凡。若是能收入府君麾下,可为我军一大助力,扫平青州也愈加轻易。”

    跟着吕布转战千里的姻亲魏续此时也插话道:“太史慈一身胆略,不能为君侯所用,实在是可惜了。”

    “是啊,太可惜了。”吕布回头看去,眼神意味不明的盯着董昭:“公仁也觉得很可惜么?为我而可惜?”

    “自然是为府君而感到可惜了。”董昭坦坦荡荡的与吕布对视,眼睛里是一片赤诚:“袁绍与张邈情谊断绝,我又因舍弟在张邈手下任职而饱受猜忌,若不是有府君一路庇护,我恐怕早已被袁绍治罪了。”

    “我本还以为袁氏兄弟何等英才,临了也不过如此。”吕布听了,不由哂笑道:“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董昭是袁绍手下参军、钜鹿太守,可谓是亲信腹心,仅仅是因为袁绍听信谗言、为人构陷就跑到吕布这里来,而且离开袁绍的借口还是帮助吕布安定北海。

    这让吕布怎么放心他?

    如今吕布看似虎踞北海,其实手下的兵大都是袁绍给的,很难保证对他的忠诚。何况袁绍又是上赶着送兵送粮,请他去青州赴任,这里面的用意谁都看得出来。

    可吕布不接受也没办法,若是不接受,他就只能屈居人下,难有出头之日;还不如暂且忍耐下,等到了青州,拥有独立的事权,再慢慢排挤掉身边袁绍的势力。

    这就是吕布为什么要留太史慈的原因之一,敬佩对方的信义武略是一方面,想借青州本地将士平衡袁绍安插在他身边的势力则是另一方面。等他有了足够的实力,大可将袁绍派来的兵将一脚踢开,再也不用受人指使。

    吕布那句‘因祸得福’让董昭听着有些刺耳,他将姿态放得很低,讪讪的说道:“袁绍外宽内忌,不能容人,今幸赖府君庇护,昭自当供牛马奔走。”

    “君以忠事我,我自当以诚待君。”吕布朗声笑道,说着便拨马往回走去,众人紧紧随着吕布信马由缰的在河边漫步。他一边打量着两岸青翠的景色,一边问道:“公仁既为主簿,自当助我治理郡国,不知现今北海情势如何?”

    董昭微微一笑,道:“我曾与孔公聊过,北海国底下有十余县,本有十五万八千余户,计八十五万三千余口。可数十年来灾旱频繁,百姓饥荒,流散四野;江湖之人结为盗贼,劫掠郡县。路上随处可见饥者成群裸行,以草木为食……”

    “青州六郡,光是北海国就有八十多万人?”吕布仿佛没有听见董昭后面的话,因为他被这个人口数字所震惊住了,要知道他的故乡五原郡在全盛时也不过才两万多人:“那整个青州岂不至少有三百万人?”

    董昭侧着头看向吕布,见对方表情中的惊喜雀跃,忍不住挑了下眉:“青州全盛之时的确有三百多万人,不过这么些年频发旱灾、饥荒,黄巾蛾贼更是聚众造反。前年北上冀州、以及去年西进兖州的黄巾蛾贼无不是裹挟数十万人为贼作乱。如今青州尚存的黎庶,除开逃离山野、或沦落为贼的,也不知还有没有百万。府君手下仅有的东安平、都昌、平寿、剧县等邑,尚不及北海国的一半,治下不过数万人,其余县邑,或是由当地豪族自立自保,或是为盗贼殄灭。”

    吕布听了,立即面露忧色,他本来还想在此地招兵买马,扩充实力,没想到北海竟然残破到这个地步。

    他沉声说道:“我前次已击退管亥,挫其锐气,如今我既为北海相,各地诸县自当遣使归服。只是待我弭平境内寇贼之后,接下来又该如何?”

    董昭点点头,继续说道:“北海郡唯有张饶、管亥等蛾贼寇乱,看似势大兵众,其实早已衰弱不堪。府君大可凭恃武勇,先败其军,然后遣客说之,可劝其来降。再从其部众抽选精锐为兵,余者可就地编户屯田。”

    “谁可为我说之?”吕布问道。

    “北海徐,为人颇有才干、善属文,可堪此任。”董昭想也不想就说道。

    吕布听罢,为难的说道:“此任确有声名,我也派人征辟过他,但他总是称疾不就,我也奈何不得。”

    拉拢本地名士,以获得豪强支持,这是董昭一开始就向吕布提出的策略,吕布也深以为然。刚来北海他便四处遣人征辟,只是效果不一,有的看重吕布有平定祸乱的勇武,欣然接纳;有的反感吕布的粗鄙,闭门不受。

    “此人坐作声价,不过是摆架子而已。”魏续似乎为吕布感到不快,在一边说道:“何不将他绑来瞧瞧,看他究竟有没有病!”

第一百章 本心初试

    “若真能学者,如明镜在悬,凡物之来,妍媸立辨,岂为彼物所移,何能坏人心术?”【朱舜水集答安东守约问八条】

    魏续的话根本没有将所谓的名士、豪强放在眼里,甚至隐隐怂恿吕布杀人立威。

    吕布心里同样对彼等假义逐利的豪强看不上眼,但他到底比魏续多了份理智,知道如今正是依靠豪强的时候,断不能与其交恶。他在心里已想好了说辞,但仍有余暇转过头去观察董昭的神情。

    董昭在马身躬着背,平静的目视前方,脸上波澜不惊,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只是拿着马缰的手却难以察觉的攥紧了。

    “少在这里乱放厥词!彼等名士不愿投我,是我自己无德,不能与其结纳,又与他们何干?”吕布作色斥道:“你以后不得再有这样冒犯人家的想法,否则我决不轻饶!”

    当着董昭的面,吕布有必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是魏续好歹是他的姻亲,心腹中的心腹,这话说出来其实有点过了。

    吕布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了,刚才吕布惺惺作态为太史慈的离去而感到惋惜的时候,魏续心里就已经在发笑了,若真是敬慕信义,当初张辽、高顺二人受诏拜官的时候怎么不见吕布出言挽留?反而一副巴不得他们走的样子,如今对着一个才认识没几天的太史慈就知道舍不得了?

    魏续假意唯唯连声,不再答话,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凡事只要有利可图,吕布哪里还会管他什么背景、什么信义。如今只是利益驱使,需要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伪装来邀好豪强;等哪一天不需要了,该杀该打,吕布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董昭略微舒展眉眼,朗声说道:“徐不慕名利,为人清高,不愿委身俗务,倒也合乎其志。青州各郡吏民即便饱受残虐,但志士贤才亦不在少数,除徐以外,尚有他人可为府君驱使。”

    由于豪强自作清高,跟吕布一介鄙夫没什么好说的,故而这些天一直都是董昭出面替他招待豪强,招抚各县。此时听董昭说起,吕布来了兴趣,追问道:“还有谁?”

    “剧县滕胄、滕耽兄弟博学善属文,可堪效命。”董昭如数家珍,将本地有哪些可以结纳的豪强士人都说了个清楚,话里话外都是一副为吕布打算的样子:“还有左承祖、刘义逊等人,此皆清隽之士。本为孔公府中掾属,孔公受征入朝,彼等便留于此地,府君正好亲近笼络。”

    吕布点点头,不假思索的就全盘接受了董昭提出的人选,表示出了极大的信任,像极了一个从善如流的、合格的主公,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此外,他又像是不经意的问道:“我记得大儒郑公就是北海高密人,现今正在徐州避难,如今北海即将安定,不如遣人相邀,壮我声名?”

    董昭仍旧是不紧不慢的说道:“还是府君想的周全,在下正要说起此事,听闻黄巾蛾贼中也不乏尊贤之士,仰慕郑公大德,故而约束部众,自觉回避。高密县乃郑公桑梓所在,竟从未受过黄巾抄掠,可见郑公德望。府君不若先使人修葺郑公故居,待克平北海之后,再派人敦请,如此可全府君之名。”

    一百个徐投靠吕布,都比不上一个郑玄接受吕布的礼遇。

    滕胄、左承祖等本地士人投靠吕布,也不过是帮助吕布快速扎稳脚跟,立足北海而已。但郑玄若是能接受吕布的厚待,那以郑玄的声名及其门下上千学子所组成的庞大政治资源,都将让吕布混入以郑玄为代表的士人圈子,他的势力与声望也将因此而发生质变、上升到一个现在看来遥不可及的台阶。

    就连吕布都能看出郑玄对他的重要性,董昭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如果董昭真是为吕布着想,就不会只将目光放在北海徐氏、滕氏等小豪强的身上、更不会对郑玄这么重要的人物视之不见。

    可如今对方虽然没有主动提及,但却是顺着吕布的话头、支持他礼遇郑玄。这就让吕布有些捉摸不透董昭的真实想法了,他看着董昭一脸诚恳,心里犹疑不定,难道对方只是来不及说?

    当然,这只是吕布一人的想法,董昭却心里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郑玄既然避难徐州,在家乡安定之前是根本不会回来的。

    所以董昭大可许下口头承诺,一步步的获取对方的信任。反正吕布的存在价值也就这两年,这两年青州注定会不平静,郑玄也注定不会接受吕布递来的橄榄枝。

    吕布按捺住了心里的疑惑,有意进一步试探道:“我等自平原来北海时,路上遭遇田楷等人率兵拦截,当时虽已将其击退,但此仇不报,我于心不平,待安定北海之后,我想兵发齐国、乐安,届时还望公仁助我。”

    发兵齐国、攻打田楷,等若是直接与公孙瓒为敌,虽然正中袁绍等人下怀,但站在吕布的立场上来说却并非好事。而吕布突然主动提起这事,还心甘情愿的做马前卒,其用意未免也太明显了。

    董昭未有犹豫,当即反对道:“不可!如今青州情势复杂,乐安、齐国既有田楷、刘备盘踞县邑;又有海贼郭祖、蛾贼徐和、司马俱等保山为寇。且公孙瓒势力强大,一旦击齐,必然会引起齐国、乐安等郡各方震动,府君根基未稳,断不可如此。”

    这时吕布的神色终于变了几下,似乎为董昭流露出来的赤诚所打动,他张口道:“齐国既然暂且去不得,那我等该如何做?”

    “安定北海之后,府君何不领兵征东莱?”董昭解释道:“北海、东莱除了蛾贼管亥以外,还有海贼管承,以及王营、从钱等豪强拥众数千家为乱,孔公在时,便有东莱贼屡屡进犯北海。更何况还有辽东公孙度遣兵将越海侵民、据守县邑,此等贼匪逆事,府君身为安汉将军,自当为朝廷平定祸乱。”

    “东莱郡滨山海,外有公孙度越海占地,内有黄巾、地方豪杰叛乱……”吕布在心里想了想,说道:“这情势比起齐国、乐安还不遑多让。”

    “虽如此,但也不可不图。”董昭认真的说道:“北海位于东莱与齐国、乐安之间,可谓是左右受敌,府君若要自立,必得逐一破之。而东莱背临大海,若收得东莱,府君身后便再无外敌,可从容向西进取,又能坐收东莱渔、盐之利,以为军资。”

    吕布动心了,他不仅是为东莱渔盐之利所打动,而是对董昭改变了观感。他本来想着,董昭若是接下他的话支持他与田楷,及其背后的公孙瓒交恶,那么董昭的立场与忠心就很值得让吕布怀疑。可董昭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为吕布打算谋划的样子,即便吕布再多疑,此时也不由得对董昭产生了几分信任。

    只见董昭继续说道:“公孙度远隔大海,兵发难至,其在东莱所驻之兵势成孤军,只消遣将击之便可无虑。至于管承等贼寇,本为良民,并非生而乐乱者,不过是习于乱而无法回头。若是逼人过急,彼等恐惧之下,必然并力与战。如此未必轻易取胜,即便胜了,也会伤及吏民,贻误战机,让田楷有所动作。不如由府君遣人说之,喻以恩德,可不烦兵而定。”

    “善。”吕布伸手抚上董昭的背,真正的将他当作了自己人,语气亲近的说道:“我有公仁,何愁不能成事!”

    董昭犹自笑着,也不说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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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记·秦时明月征文金奖作品】一觉醒来,他成为汉献帝刘协!杀了董卓,又有王允擅专,除了王允,又有李郭之乱,雍凉初平,又有豪族割据。制天下易,制人心难!群狼环伺,如何建安?且看他运用帝王心术,成霸业,兴汉室!本书原名:三国之献帝崛起兴汉室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兴汉室,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兴汉室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