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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 兵连祸结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孙子计篇】

    安汉将军、守北海相吕布领兵五千进驻北海不久,便频频对北海各县豪强发出示好的信号,大量征辟本地豪强滕氏、王氏、周氏等杰出士子为官,与主簿董昭一同管理北海民政。

    待送走前北海相孔融之后,吕布正式招募部曲,算上其从河北带来的五千余人,凑成万人,以魏续、郝萌等人为将,分兵进击黄巾蛾贼管亥。吕布领兵善于将骑陷锋突阵,手下既有成廉、魏越等骑将,身边又有出色的谋士董昭辅佐,没有耗费多少时日便大破管亥,收复了北海国下密、淳于、壮武等县,做到了孔融没有做到的功绩。

    旬月之间,吕布威名震于青州,在安定北海不久,他又乘胜追击,跟着管亥进入东莱,击杀辽东太守公孙度私自设立的营州刺史等官员,于海滨斩杀管亥。随后吕布便由董昭出面,逐一安抚了海贼管承等人,招降纳叛,许诺校尉、都尉等职。

    解决了后顾之忧,吕布当即向朝廷上表,陈述辽东太守公孙度擅自侵犯它郡、私设官吏等不法情事;以及自己越境攻伐的正义性,顺便为自己夸耀了一番武功,并提请让手下魏续代为东莱太守。

    这已经是六月末、七月初的事情了,在吕布以其过人的武力与胆略横扫北海、东莱的时候,袁绍突然带兵北上常山讨伐黑山军张燕。

    冀州主力北上,造成了东部防御的薄弱,也为幽州牧、镇北将军公孙瓒寻到战机,趁袁绍与黑山军战事焦灼、无法脱身,他立即带着这些日子整合、裁汰过后的三万步骑南下渤海。

    初平四年七月初三。

    青州,平原国。

    公孙瓒本以为自己这次气势如虹,必能一战而下,可他没料到他这次的对手臧洪是多么的难缠。

    青州刺史臧洪为人贤明,在莅任的短短时间里便将平原治理的群盗奔走,百姓安乐。是故当公孙瓒兵临城下的时候,城中将士吏民无不竭力助阵,生生将公孙瓒的大军拦在了城下。

    “如今这打得是什么仗!”公孙瓒怒气冲冲的揭开帐门,右手在腰侧扣着兜鍪,大步走了进来:“臧子源像只龟一样缩在城里,真是让人无从下口。”

    长史关靖从旁劝道:“君侯莫急!如今田楷与刘备正带兵攻打济南,等济南一下,我等两相合兵,定能攻破平原。”

    公孙瓒的结义兄弟刘纬台虽然在上一次的军议中口出狂言,被公孙瓒骂了出去,并责令不得再入帐议事。但公孙瓒为人粗豪随意,对刘纬台这些老友给予极大的宽容,这回刘纬台堂而皇之的入帐议事,公孙瓒也没说什么,权作默认。

    此时刘纬台说道:“如今袁绍西击黑山,冀州空虚,可谓是实实在在的事,可见邺城并无埋伏。既然平原一时难攻,伯圭何不兴兵入冀,攻其腹心?”

    公孙瓒一开始之所以不趁虚而入冀州,主要是担心袁绍这次打张燕是虚晃一枪,故意给公孙瓒设置了陷阱,好请君入瓮,所以公孙瓒不敢冒这个险。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没有闯看似空虚、实则潜藏危机的冀州,而是另辟战场,出击青州,以攻其必救,企图打袁绍一个措手不及,重新抢回这场战争的主动权。

    然而袁绍这一次大张旗鼓的率兵讨伐黑山,大胆的露出腹心,其实是摆的‘空城计’,结果成功的唬住了公孙瓒,使其因为顾虑而不敢进犯。从而按照沮授等人的预想,让公孙瓒以为有机可乘,一头陷入了青州这滩战场泥淖。

    直到围城数日后,公孙瓒方才后知后觉的得到了袁绍是真的攻打张燕,而不是故弄玄虚的消息。所以刘纬台在全军对平原久攻不下的时候,适时的提出了这个建议,希望能大军掉头,放弃平原去打冀州。

    关靖没好气的看了刘纬台一眼,像是嫌弃似的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对公孙瓒说道:“平原难下,难道邺城就易得了么?若是此时退兵,臧洪即便不出城追击,也能在我军离开之后,反身攻打田楷。届时我等在青州的布置不仅白费,而且将彻底孤立于北地,以后也再难打通要道,与徐州互通声气了。”

    青州对于公孙瓒来说极为重要,是联络他与徐州牧陶谦、乃至于后将军袁术的纽带,若是青州被袁绍一方的臧洪、吕布等人掌控,那么公孙瓒将孤悬北地,与南边的盟友断绝来往,很容易被各个击破。所以他轻易不能舍弃此地,现如今只能苦苦僵持。

    公孙瓒阴沉着脸说道:“不是说刘玄德在平原为相的时候外御寇难,内丰财施,深得国内人心么?怎么臧洪才来平原不到一年,就能让吏民效命了?我看这里面肯定有虚饰,相较之下,我更信玄德一些,他呆的久些,总比臧洪要多得人心。”

    关靖明白了公孙瓒话里的意思,拱手说道:“君侯的意思是,臧洪能让吏民登城助战,其实并未自愿?”

    “是不是就看这两天了。”公孙瓒按剑而坐,威势凛然:“这两天给我连番攻城,我倒要看看城里究竟是不是军民一心!”

    帐内众人见状,立即高声唱诺。

    这时帐外忽然走进一名帐下吏,在帐门初稽首说道:“禀君侯,田使君急报!”

    一听是田楷的军报,公孙瓒立即让人取来查看,他快速浏览了上面的内容,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真是可恶!”公孙瓒将军报往地方一掷,拍案叫道:“吕布小儿,竟敢犯我!”

    众人面面相觑,大致都能猜出是什么,想必就是吕布在得到东莱之后,犹不满足,领兵进犯田楷后方。

    刘纬台壮着胆子走下去将军报捡了起来,拿起一看,发现果然是这么回事。

    原来吕布在董昭的帮助下,带领大军连战连捷,接连扫平威服贼寇。志得意满之下,听信了董昭的进言,企图趁公孙瓒与臧洪鹬蚌相争之时,染指齐国、乐安,甚至是吞并济南、平原,彻底将青州收入毂中。

    田楷等人未料到吕布平讨东莱的速度会如此之快,始料未及之下,得知后院起火,顿时阵脚大乱。

第一百零二章 燕处危巢

    “前日看花心未足,狂风暴雨忽无凭。”【惜春三月】

    公孙瓒虽然听过吕布的武勇,但并没有与其实际接触,而且吕布初来乍到、实力算不上有多雄厚,所以他丝毫不担心吕布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威胁。

    真正让他为难的却是徐州的陶谦。

    随着田楷一同传来的消息除了吕布袭击齐国以外,还有说是身为盟友的徐州牧陶谦为了响应公孙瓒在青州的军事行动,与下邳贼阙宣私下合谋,怂恿阙宣聚众数千人,自称天子。并主动借道给阙宣,使祸水东引,让阙宣北上攻打兖州泰山郡,又西进攻略任城国,替公孙瓒牵制平东将军曹操可能带来的威胁。

    陶谦的举动是公孙瓒在南下的时候就彼此提前沟通好了的,本来是一出精心策划的团战,但公孙瓒此时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自从知道袁绍主力西进,冀州空虚后,公孙瓒便萌生了改变既定战略的想法。只是他眼下最大的顾虑就是,自己若是调兵跑冀州去了,那么青州、徐州的部队与盟友将孤掌难鸣,而自己也未必能在冀州取得较大的战果。

    此时一朝预判失误,导致公孙瓒困于得失、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啃平原这块硬骨头,以期能早日与田楷等人合兵击退吕布,待稳固青州、联通幽青徐三州之地后再做打算了。

    初平四年七月初六。

    兖州泰山郡,费县,亭。

    亭历史悠久,在周代被称作邑,是天子赐予郑国用来祭祀泰山汤沐邑。而如今的亭位于泰山郡费县东南,是靠近琅邪国的最大的一处驿亭,其西接武水、东连临沂,水陆交通便捷,在太平年间是两地商旅南来北往的必经要道。

    如今虽然灾祸连年,亭也受到波及,即便如此,亭还是因为他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而保持着不小的规模。

    连日大雨,使得亭外原本缓缓流淌的武水陡然汹涌澎湃起来,河水水量暴涨,登时淹没了低洼处的滩地、甚至要漫过年久失修的河堤。

    暴雨如注,夜色如漆。

    一阵大风吹来,豆大的雨珠细细密密的从天而降,像是有人打翻了一盘珍珠,一气儿滚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这狂风暴雨中,亭后面用来招待贵客的庭院里隐隐约约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时或还有女儿家的娇笑声穿透雨幕。

    无数水花在院子里盛满水的两只大缸上溅起跳跃,黄色的烛光映照在水珠上,像是一颗颗璀璨的金珠。雨珠垂直的打在屋顶和院子中的石墁地上,檐下与石缝里很快就有了细而急的水流。

    堂内的歌舞仍在继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极为华丽的衣衫,一脸富态的坐在正中。他怀里正抱着一个丰腴的侍妾,一只手隐入侍妾衣衫的高耸处,不知在做些什么动作,让侍妾娇羞不已。

    这老人手里玩着、怀里抱着,却还不满足,犹目不转睛的盯着堂下轻歌曼舞的婢女们。

    下首坐着的一个年轻人有些不自在,轻轻挪了挪身子,对那老人说道:“阿翁,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招摇了?又是舞婢、又是奴仆,这一路上光是家资就有上百辆辎车随行,如今我等不是该尽快回家么?理当轻车简从才是啊。”

    “这些财货是我家几代经营,按你的意思,难道是要全部丢弃了?真是不肖。”老人不悦的说道:“我们不是逃难,是返乡。吾儿孟德现为平东将军、督兖州军事,威震中原,只要打出旗号,路上有几个贼匪会不开眼?何况现在已到了泰山郡界,郡守应君早先得了吾儿的信,过两日就会带兵来迎。我等只需待在亭静候即可,你还想那些没用的事做什么。”

    要不是我等在琅邪国待不下去了,担心陶谦迁怒加害,又哪里还会匆忙收拾细软‘回乡’?说起来不还是逃难么,不过是走得从容些罢了。

    当然,这只是曹德心里的腹诽,当着父亲曹嵩的面,他到底是不敢这么说的。

    早在曹操反董的时候,曹嵩便忧虑讨董前景,带着家产与幼子曹德避难徐州琅邪。此时的琅邪国地域广大,属县众多,都城坚固。未经多少战乱,局势还算平静,琅邪王刘容又在国内士民心中颇有威望,在他的关照下,曹嵩在琅邪国内过的还算安稳。即便是陶谦与曹操敌对,在明面上也不敢冒着得罪琅邪国的风险拿曹嵩怎么样。

    只是好景不长,就在今年春末,曹嵩的靠山琅邪王刘容得病薨逝了,对曹嵩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恩人的逝去,更是代表着他所在的琅邪国将不再安全了。

    徐州与长安远隔千里,朝廷一时尚无诏旨下达,是故刘容的谥号尚未定下、王太子刘熙也不能擅自继位。在这种情况下,趁着琅邪国内无人主持大局,陶谦抓住时机,派遣骑都尉臧霸率兵进驻国都开阳县,很快就击败了琅邪相阴德,接管了琅邪国。

    还好曹嵩见机得快,早在刘容重病的时候他便与曹操传去家书,期望回去路上能有个接应。并在臧霸来之前,便火速收拾家当,马不停蹄的琅邪国西边的泰山郡赶去。

    曹操得到家书,也敦请泰山太守应劭前来接应老父,此时阙宣正在泰山、任城附近寇乱,随时可能会发生不测,而曹嵩一抵达属于泰山郡的亭,就像是再无后顾之忧了似得,也不急着赶路,反倒一边避雨、一边好整以暇的等待应劭来迎。

    这一切被曹德看在眼里,心里久久的不能平静,虽然曹嵩说的也算在理,但总有一股子不安萦绕心头,好像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一样。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而沉闷的声响,曹德眉眼一跳,当即推案站起:“阿翁,你听这声音。”

    曹嵩侧耳倾听了一会,随即不以为然的说道:“是远处在打雷吧。”

    “不对。”曹德迈步走到门边,再度仔细在嘈杂的乐曲声与雨声中分辨那一阵阵声响,并不像是雨夜闷雷滚动天际,反倒像是有一支骑兵在践踏大地。

    “好像是骑兵,阿翁留心,孩儿去前面看看。”说完,曹德便提着剑往前院走去。

    曹嵩这回总算开始神情严肃了起来,他推开侍妾,脸色深沉的吩咐道:“随我到后面去收拾东西。”

第一百零三章 祊亭失命

    “相聚偷生,若鱼游釜中,喘息须臾闻耳!””【后汉书张纲传】

    亭门前,曹德独自一人,长身而立。他是曹嵩侍妾所生,与曹操同父异母,不仅是年纪、就连样貌、身材都与其大为迥异。二十来岁的曹德长得颇为英朗,浑身上下散发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与锐气,跟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曹操比起来,这也是曹嵩更喜欢曹德、从而舍不得让曹德随曹操上战场的原因。

    曹德站在门前,眼望着前方黑漆漆的一片夜色,透着沉重的雨幕,他仿佛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雨声、风声,乃至于隐隐约约的人声、呼吼声、马蹄声,天地间仿佛无数嘈杂的声音同时交织在一处,吵吵嚷嚷,让人心烦意乱。

    他‘铮’的一声拔出长剑,一道闪电也在此时划破长空,照亮了无边的夜色,照得他手中的长剑发出凛冽的寒光,照得前方道路上突显一片熠熠生辉的刀光。

    敌袭!

    那短短的一瞬间,曹德看不清雨夜中有多少骑兵,或许上百、或许上千,总之是来者不善。如果他现在有十数骑,那么出其不意的突入敌阵,杀伤几十个而后从容撤退还是有把握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曹德双手持剑,手心尽是冷汗。他活了二十多年,养在父母膝下,从未上过一次战阵,虽然他时刻准备着这一天,但还是不可避免的犯了新兵的毛病。这一次若能全身而退,应该能让父兄改观,允许自己领兵征战吧……

    这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稍纵即逝,那支冒雨赶来的剽悍骑兵便带着无比的冲力撞开了大门,马刀全力斩落,一下就砍死了门边一个仓皇来不及逃离的护卫。

    “弓箭手!”曹德忽地低声道。

    “在!”

    居前的一排弓箭此时纷纷拉弓搭箭,只听曲长一声大喝,数百支羽箭瞄准了同一个目标,纷纷离弦而去,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向了骑兵阵中。

    身材高大的骑兵无惧这些被雨水泡软了的弓弦所发出的箭,他们挥舞着刀剑,将软弱无力的羽箭打落在地。

    曹德脸色一变:“射……”

    这一声没有完全出口,尾音变得虚弱无力,几近呻吟。最前方手持弓箭的护卫们组成的防御阵型被训练有素的骑兵一冲即溃,护卫们被一群群的砍倒,敌骑列队冲锋,像是把梳子,每梳理一次人群,就会留下几十具尸体。

    人们哀嚎着、尖叫着四处躲避,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

    “不要跑!你们是我曹家的人,要有骨气!”曹德一边咆哮着一边挥舞长剑,试图以自己的勇武挽回早就崩溃的护卫。他的发髻散乱,衣服上尽是自己与别人的鲜血。他常为自己的剑术与勇气而感到骄傲,即便面对蜂拥而至的骑兵,曹德仍旧凶猛像只猛虎,面对豺狼不停的冲杀。

    直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的倒下、逃离,他已经被豺狼包围,这时他手中紧紧握着长剑,吼声渐渐变得嘶哑。

    骑兵冲入庭院后,分兵往后院杀去,四处都是杀喊声、尖叫声。曹德一人根本拦不住,他也没有能力去拦,此时的他浑身带血,踉跄的后退,倚靠在柱子上。

    层层骑兵如浪潮般往两边分开,一员高瘦的骑将缓缓走出,居高临下的看着曹德,眼里带着仇恨与厌恶的目光:“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你……是谁?”曹德费力的抬起剑,颤抖着的剑尖直指着对方,他勉强睁大眼睛,试图认清对方的身份。

    张带马停住,没有答他的话,反而冷声问道:“曹昂是你什么人?”

    曹德仍瞪着张,那坚毅的神情与决绝的眼神让张分外熟悉,像是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

    “算了。”

    说完,张又摇摇头,像是没有兴趣问下去了似得,他复又正面朝着曹德,本来冷静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凶狠:“你是谁都无关紧要了,只要是曹家人,都该死。”

    一声闷雷在天空炸响,惨白的电光照亮天地,院中靠柱而死的少年浑身的血迹都被雨水冲洗干净了。他安静的半躺在哪里,像是沉沉的睡着了,全然没有被周围的惨叫声所惊醒。他就像那一掣而过的闪电,在天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转瞬即逝,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是他手里的剑,还紧紧握着。

    张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曹德的尸体,忽然一脚踢开了对方手中的剑,残忍的笑道:“你要是曹昂就好了。”

    “将军。”一个都伯从后走过来,抱拳说道:“除了几个趁夜跑掉的苍头,其余曹氏亲族都死了。”

    “曹嵩呢?”张问道。

    “他想从后院逃跑,被我们的人追上去杀了。”

    “看来曹家也不全是硬骨头嘛。”张讥笑道。

    都伯咽了口唾沫,迟疑着说道:“将军,我们还在后院发现了很多、很多财货。”

    “有多少?”张来了兴趣,他收敛了笑容,回头说道。

    都伯是张身边的亲信老兵,在张还是盗贼的时候就追随左右,对财货的贪念一点也不比张的要少:“除了后院、还有附近的房子里都有财货,大概有一百多车,不是金银就是缣帛,全是值钱的东西。曹嵩这老儿把全部身家都带来了,难怪走这么多天才走到这里。将军,这么多钱,咱们不如……”

    “嗯……”在听到有这么多财货的时候,张就已经动心了,不过他想的比手下还要长远。这一次带兵截杀,完全是出于陶谦的暗中授意,意图在之后嫁祸到正在寇略附近的阙宣头上,但这件事是纸包不住火的,作为直接参与者,自己极有可能会被陶谦灭口。即便不会,在曹操兴师问罪的时候,陶谦一旦无法抵抗,会不会将自己的人头拿出去谢罪?

    何况这里还有如此多的财货,若是带着回郯县复命,这些财物自己又能留下多少?会不会都被陶谦没收?

    想到这里,张做出了当下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带上钱财,趁曹操来之前南下投奔袁术。

    此时袁术刚被曹操所败,但实力依旧强劲,张如今杀了曹操的父亲,借此当做投名状去投奔袁术,不愁不被接纳。

    “把财货都收拾好,跟我南下!”张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神色,断然道:“徐州要乱了,咱可不能把命折在这里,让曹操和陶谦两人打死打活吧!”

第一百零四章 青徐播乱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北征】

    平东将军曹操的父亲曹嵩在泰山郡界遭遇一队徐州骑兵的突袭,全部遇害,随行的上百辆财物辎车也被劫掠一空。在公孙瓒与臧洪争斗青州的紧要时候,曹嵩的死无疑是引发了另一场大战。

    虽然陶谦的解释是叛贼阙宣派人杀害的曹嵩,而且为了给曹操一个交代,陶谦甚至还在阙宣返回徐州后将其谋害,兼并其众。但这并不能平息曹操的愤怒,在七月中的时候,曹操带着曹仁、于禁等将从定陶出发,南征陶谦,连下十余城。陶谦不能自保,急忙向公孙瓒求援,而齐相刘备在得知此事后,正愁无法在吕布手下脱身的他立马带兵南下,与陶谦一同阻击曹操。

    徐州彭城,傅阳县。

    “阿兄,梧县、甾丘、吕县等地皆已为我军所得,不知该作何处置?”内着甲胄、外披麻衣的别部司马、行厉锋校尉曹仁进帐问道,随军参战的曹昂也跟在后面。

    “何必多问?自打入徐州以来,你我原先怎么做,现在还是怎么做!”同样披麻戴孝的曹操坐在主位,手上拿着一封简牍,抬起头来看向曹仁,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的平静:“腰斩、坑杀、掘河,总之要杀得干干净净,不留活口,鸡犬亦尽!”

    曹仁一愣,当初即便是对恶迹斑斑的青州黄巾,曹操也是颇为宽爱,而如今这些人都是良善百姓,为何却这么残忍?

    他正想开口劝阻,却被曹操一挥手打断了话头:“就这么办!不这样做,难解我心头之恨!”

    曹仁迟疑了一下,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时再怎么劝也无济于事,于是大声应道:“谨诺!”

    随后曹仁便走了出去布置军令,帐内仅留下曹操、曹昂与戏志才三人。

    曹操复又看了看手上拿着的简牍,那是泰山太守应劭给他的最后一份信件,应劭由于没能及时接应曹嵩,心中自愧且恐惧,故而在写了这份调查性质的信件之后,便弃官挂印,投奔袁绍去了。

    信件里详细的叙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在阙宣率兵寇略泰山、任城等地的时候,有一股骑兵趁机在亭截杀了曹嵩父子。应劭没能查出主使者是谁,但据应劭的观点,阙宣是最有嫌疑的人。

    但曹操却不这么看。

    “阙宣当时正转战任城,哪里会特意遣派骑兵去亭?而且他一介草寇,又何处得来的骑兵?”曹操不屑的说道:“分明是陶谦借着阙宣的声势,在背地里行此毒手,意图在事后将罪责嫁祸到阙宣手上。如今阙宣已死,再无旁证,陶谦端的是好手段!好一个谦谦君子,就连应劭都帮着他说话!”

    戏志才此时还算冷静,他平淡的说道:“当初陶谦再倡义举,与琅邪相阴德、彭城相汲廉、北海相孔融,以及应劭、徐、服虔等人,拥戴朱为太师,意图讨伐董卓,声势一时无两,即便是袁冀州也忌惮妒恨。如今阴德避难、应劭逃遁、汲廉已死、孔融受征,这第二次联盟已分崩离析,正是趁机进讨之时。故而这次不论祸首是谁,伐徐都势在必行。”

    “说的没错,现如今公孙瓒、田楷与臧子源、吕布等人鏖战青州,我等既有盟誓,自当连兵互保。此次进讨陶谦本是应有之议,只是谁料是因为这个缘故……”曹操话还没说完,抬眼瞥见一旁静听的曹昂,忽然沉着脸问道:“子,你是不是以为我让子孝屠城的做法,太过残忍了?”

    曹昂闻言一怔,似有几分明白,却面露迟疑,明显很不赞同的说道:“请恕儿子直言,即便是为太公报仇,那也只需讨伐陶谦一人足矣。至于屠戮无辜,未免有些……过份。”

    曹操僵硬的脸色扯出几分笑来,问向戏志才:“志才呢?也是觉得我做法残忍,有失仁道?”

    “吊民伐罪,古之令轨。”戏志才撇撇嘴,无可无不可的说道:“残其部属,虽然有些过了,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曹操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拿着简牍敲击了几下桌案,说道:“此战是为父报仇,这是真的,但迁怒屠城,那是吓唬陶谦老儿的!我之所以每过一地,便施残戮,就是为了示威于徐州!”

    他看了看但笑不语的戏志才,又盯看着一脸疑惑的曹昂,谆谆教导说:“我领兵以来,常申军令:‘围而后降者不赦’,徐州百姓比兖州殷实,不比青州、豫州等地黎庶久经战祸,故而比青豫之民还要畏死。此次屠戮,不过以一警百,使徐州吏民畏服。若是陶谦继续顽抗下去,必失民心,其部下也各生犹疑……我料这老儿支持不了几日了!”

    曹昂虽然没有妇人之仁,但也是一个行事讲究光明磊落的年轻人,何时接触过这种阴险的算计?听了这话直觉得如芒在背、心底生寒:“可是……如此一来,恐遭天下士人非议,说阿翁……残害无辜,有损声名。”

    “但以太平还复天下,我便已无憾,又何必在乎天下人如何看我?那些人也就只会动些嘴皮子而已,真要平定天下,还是得要我们在马上打出来!”曹操大笑着说,但笑声很快停住。

    曹昂的话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屠徐州必然会打击他本就不好的声名,也会使他失去徐州民心,不便于以后治理,而且此战过后,兖州士人又将如何看他?曹操想起了当年关东诸侯会盟时,他和好友袁绍谈起了日后的打算,袁绍说:“据黄河,阻燕代,以戎狄之众争天下”。而他却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袁绍看重的‘势力’,而曹操看中的是‘智力’,他能有今天,也全靠的是程昱、陈宫、荀等人的智力。也正是这些人的‘智力’,让曹操势力猛增,在与青州黄巾、袁术、陶谦等人交战时连战连捷。可人一旦得势,往往就会得意忘形、内心就会变得残忍……

    曹操赶忙镇了镇神,虽然隐隐有了些悔意,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改变既定的策略。他看向一身正气、英姿勃发的曹昂,心里没来由的想起了死去的异母弟曹德,如果曹德还在的话,想必会与曹昂很合得来吧?

    通过那晚仅存的几个活口的叙述,曹操十分敬佩曹德英勇的死法,他当时很想向众人宣告他曹家没一个孬种,并借此激励众将。可一想到其父曹嵩难以启齿的死因,曹操又只得生生的将其埋在心底。

    “明公报仇兴师,虽然手段酷烈,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戏志才察觉到了曹操神色微妙,咳嗽一声说道:“这是明公性情如此,何况陶谦屡侵兖州,此次也算是还施彼身,日后自然会有人理解明公所为。”

    曹操抿了抿嘴,又看向戏志才:“你我之间,最是合契熟识不过,可别人却未必这么看。”

    戏志才神色一黯,他自然知道曹操口中的‘别人’是指谁,此时也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他总会想明白的。”

    “但愿吧。”曹操缓缓说完,忍不住皱起眉,伸手揉了揉发胀的眼角:“但愿他能想明白……”

    “阿翁,你的头风又犯了?”曹昂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他看见曹操以手抚额,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上前一看,突然发现曹操被手遮住的眼圈突然红了一片,隐隐还有泪水在眼底打转。

    他当时就愣住了,转眼却见戏志才正识趣的闭目沉思。

    原来一直如猛虎般的父亲,也会有伤心的时候……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曹操派于禁、李乾等将分兵北上骚扰阴平、昌虑、合乡、兰陵等县,吸引陶谦主力,最后双方在傅阳城下展开决战。

    徐州与青州遥相呼应,成为初平四年第一场大规模的诸侯会战,参与者有公孙瓒、臧洪、刘备、吕布、曹操、陶谦等州郡方伯,双方共计出动了十几万人。整个青徐都为之动荡不安,百姓流离播越,县城残***处哀声不绝。

    与此同时,就在公孙瓒陷入青州的战争泥淖难以脱身的时候;就在曹操誓师南下伐徐、正式开辟青徐战场的时候。冀州牧袁绍已在常山击败了麾下精兵万余、骑数千的张燕,并开始衔尾追击,半是追击半是驱赶的将张燕往西而去。

    而在大汉另一边的河东郡,此时也在酝酿着一场影响力远胜青徐的危机。

第一零五章 吝财忍弃

    “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论语卫灵公】

    初平四年六月十八。

    河东郡,安邑。

    范先看到手中的书信后,愤然将其攥在手上,他不自觉的拧起两道粗眉,语气不满的说道:“怎么回事?事情又要拖宕?”

    他深吸了口气,平复了情绪后,方才对许攸说道:“如今青徐之间不是已经乱起来了么?按许君早先说好了的,待袁冀州解决周边掣肘、引起青徐动乱之后,便可提兵从容西进,接应我等在河东起事。如今却为何还不见消息?要知道王邑这些天一直在找我等的罪证,稍不留神就会被其拿到把柄,事情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今东方大乱,强敌袁术南避江淮、整顿实力;公孙瓒陷入苦战、脱身不得,至此袁绍三面再无威胁,于是可以从容的讨伐张燕,局势正一步步往他所预料的方向走去。惟有河东,随着杨沛、刘琬等人的到来而使范先等人的计划进展遭受了大小不一的阻碍。

    “眼下还不是时候。”许攸捏着下巴上的一绺胡子,皱眉劝道:“如今袁君尚未彻底击败黑山贼,若是我等先一步动手,袁君恐怕很难支应河东的战事。”

    “现在不动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许攸好歹是袁绍派来的特使,这些天来除了对他们指指点点以外,就是授受各家财货,范先虽然心里瞧不起这人,但看在他背后站着袁绍的份上,还是给了足够的尊敬,不过语气里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了些急迫:“王邑这些天仗着有杨沛、刘琬这些外地人替他拿权,愈发强势了,上次卫固才将那几家侵屯田的人放走,王邑一回来就又给全捉回去了。这明摆着是要摸查到我等头上,许君不是河东人,自然不在乎其中利害,倒是我等深陷其中,若是不早先下手,等他们寻到罪尤那可就晚了!”

    许攸眯着眼不答话,范先说的正是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最大疑难,袁绍还没有将黑山军追赶至壶关、匈奴单于於夫罗在袁绍的帮助下回到王庭后也迟迟没有动静。若是在这个时候发起河东叛乱,根本得不到任何一方的响应,恐怕用不着朝廷派来军队,光是并州就能立即派兵南下干扰冀州一方的计划。

    这么想的话,恐怕於夫罗也有自己的打算,在等着河东叛乱吧?

    许攸轻摇了摇头,抛开了这个想法,单从当下来说,且不论向来软弱忍让的王邑到底是何来的底气,想靠着杨沛等几个人就能削弱、并把河东豪强逼入墙角,就说是即便范先等人的利益在此之前有所损失,那也与许攸无关。站在许攸的立场来看,此时并不是举兵起事的最佳时机。

    “黑山贼唯有张燕才算得上强敌,但跟当初的白波贼相比也不过尔尔,这几天常有战报谍情传来,我料张燕撑不过这个月了。”许攸将眼光望向范先,轻声说道:“范君乃河东豪杰,难道就这么几天都等不及了么?”

    范先微微吁了口气,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却被许攸紧接着抢了先:“区区河东算什么?范君今后是要裂土一方的人物,岂能为了眼前这点小利而乱了大谋?攸请范君暂且忍耐,至少等袁冀州到了壶关,或是我等与临郡同道约定谋事后方可行之。”

    在许攸的半哄半劝下,范先慢慢了然,唇边几根胡须微微颤了颤,声音里的情绪也逐渐平定了一些:“临郡的事到不用担心,这半年来我等不都是在为此耗费心智么?弘农陕县尉张琰是当地豪强,因盐铁专营而失利、渑池典农都尉张晟原是山野贼寇,蒙受官职后依然野性难驯,不甘农事。如今皆已为我等说服,投书输诚,只需约定时日,便可同时举兵……”

    “那冯翊呢?”许攸抢先问道:“弘农倒还好说,冯翊豪强除了当年一致对抗权宦,其余的时候可都鲜少与关东合契。虽说去年有些豪强在朝廷清丈上林的事情中遭到严惩,但此时实力大减,即便笼络了,想必也没什么助力吧?”

    “许君何必考我。”范先说道:“那些豪强是怎样心思我不敢说什么断语,但是左冯翊羌胡杂居,胡人好利,应当不难说服?”

    听他说出来,许攸便也不再卖关子,略颔首道:“是了,我就是这个意思,左冯翊的豪强能拉拢则罢,不能拉拢也不必强求,我等首要的还是那些羌人……范君可有派去说和的人选?”

    “有。”范先自得的笑了起来,合掌道:“关中游侠最喜四处交友,冯翊羌人归化日久,虽未被豪强看重,但与这些游侠的关系还算融洽。这些天我四处结交侠士,有两个来自冯翊的正好可为我所用,他们既在冯翊豪强中间颇有声名,在羌人之间也有不浅的交情。”

    “能力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否可信。”许攸淡淡说道。

    范先说道:“有祝公道做担保,相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提起祝公道,范先又忍不住讥讽着说道:“这小子口头上说不想搀和这些事,其实我一旦向祝奥提出结交冯翊侠士的意向,他还不是立即就帮祝奥、也就是帮我找来了这两人?可见他再怎么狂傲淡泊,也逃不过一个‘亲’字。”

    范先一向看祝公道不惯,此时忍不住摆出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却没有许攸那样多的心窍。许攸在一旁思索良久,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料想有祝奥这个自家人与他们绑在一条船上,祝公道总不会做那种大义灭亲、引狼入室的事来。

    于是许攸这才稍许放下心来,沉着的点点头,说道:“祝公道好为人排解忧难,性情洒脱,不喜欢与人斗心机。但遇到这种事情,也容不得他逍遥事外,最终还得选好立场,站到咱们这边来。”

    “没错,这几天我也在一旁观察久了,那个叫李义的肚子里主意太多,又不爱财好色,我一时也拿不住他。幸而另一个叫严干的,老实木讷,没什么主见,比李义要更好笼络亲近。所以我打算这两天找机会对严干示好,表露心迹,从而将其拿下。”范先侃侃而谈的说道。

    许攸脑中骤然浮现出李义与严干二人的形象来,深觉范先的评价恰如其分,人越聪明就越不好被外人的言语影响,反倒是心思单纯朴实的人更容易被言语利益蛊惑,并甘愿给人效命。

    “那,范君可有想好如何笼络严干?”

第一零六章 成人之美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礼记礼运】

    范先的坞堡内部四通八达、稍不留神就会迷路,严干跟着苍头颇费周章地钻进一条走廊,那走廊曲折缦回,旁边的院子里种植着低矮的灌木。

    走廊的尽头是一间轩室,在灌木竹丛的掩映下显得幽静雅致,与严干这些侠士们所居住的前院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苍头敲开了门,侧身让严干独自走了进去,只见东面下首已有人铺设了茵席,范先一身闲适的长衫安然就座。严干见了,立即浮现惶恐的样子对其伏身一拜。

    拜罢起身,又用严干那独有洪亮的嗓音说道:“鄙人无德,有劳范君拨冗相见!”

    范先笑呵呵的邀他坐在自己对面,与严干把酒寒暄,他的酒量甚宏,酒过三巡后,逸兴特豪,像是遇见了至交好友一样。而严干则是受宠若惊的样子,语气刻意奉承。所以二人相互酬劝,纠缠不已,一壶酒喝了好些时候才算是说道正事。

    严干酒劲上来,也不再拘谨神态,对着范先把爵笑道:“其实我来奉敬范君,是因为有一事相求。”

    “喔?”范先眼神清醒无比,他此时也不喝酒了,放下铜爵,很爽快的说道:“什么事?你先说!”

    像这样的有事相求,而且对方还是个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大人物,严干却丝毫不觉有什么冒昧之处,反而坦然自若的笑着,先让对方觉得他极有信心,然后再从容的说出了他的请求。

    他的不情之请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出乎范先意料之外,却也在其意料之中。

    “范君府中有个乐伎,姓郭名昱,在下心慕已久,还望割爱。”

    范先到底是楞了一下,毕竟郭昱在他府中也算得上是极为样貌出色的女子了,如今被人索取,虽然心里有些不乐意,但他还是知道作何取舍的。

    他随即笑了,大方的挥了挥手,说:“这算什么事,你等既有情谊,我岂能不成人之美?不过,公仲倒是好眼力,郭昱这女子可算是我府中最为可人的了,如今被你索了回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怨我不公!”

    “多谢范君成全!”严干无不感激的笑了,本来就圆的圆脸此时变得更加圆润了起来,他无不直白的表露心迹,道:“我不过是个读书人,平日只是读读书、种种瓜。如今能得范君看重,在下无以为报,只得以性命托付、愿为君走牛马填沟壑!”

    范先心中霍的一动,暗暗在想,照此光景,他只需继续示好,就能彻底收获这个憨汉的忠心,为己所用。这个念头才刚一转完,范先便欣然举爵,高声笑道:“如此美事,当浮一大白,来!”

    严干也跟着举爵,诚恳的说道:“多谢!”

    “你也不必称谢,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范先把酒说道:“你得到郭昱之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这……”严干放下酒爵,挠了挠头发,很勉强的说道:“恕我冒昧,在下实在没想过范君会这么爽快,故而也未曾想过以后。”

    “哈哈哈。”范先笑了,也不知是在笑严干的老实,还是在笑对方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说道:“郭昱出自我府中,那我也勉强算作是她娘家,就由我来替你想吧。若是成婚,至少得有聘礼吧?婚后也得有宅地置业吧?成婚之日,不得安排酒席,宴请两方宾客?这些你都做得到吗?”

    严干一个种瓜的穷小子,自己都居人篱下,哪里做得到这些,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家有片瓜地,有间屋子,足够两人生计了。至于聘礼,在下曾经仗剑游历本郡,认识诸多羌胡豪帅,想必可以从他们那里商借。”

    范先眉头不由得一抖,脸上的笑意更盛了:“这到底是我汉人的婚事,怎能求到那些胡人头上?平白让人笑话。”

    他大手一挥,慷慨道:“我好人做到底,干脆都帮你措置了吧!”

    表面老实可欺,内里机警敏锐的严干很快就猜到几分,却不敢肯定,想一想还是继续装出一幅耿直的样子,慌乱的摆手道:“岂可如此,岂可如此!我得受范君割爱已是厚恩,岂可再受重赐?”

    “这是我的一番好意,切莫推辞。”

    严干见状,只好唯唯称是,感激得无以言状。

    范先看了,内心窃喜,适时地叹了口气。

    严干装作不解,陪笑道:“范君可是有什么难事?还请明示。”

    “都说羌胡无义,但我看并不尽然,比如当年羌乱,盖京兆为乱兵所夺,参与反叛的句就种羌的滇吾平素与盖京兆交好,不顾敌我,舍身救之。”范先遗憾的说道:“我这不是在为叛军声辩什么,只是想说羌人之间也有心存大义的人,想我此生交游广泛,唯独不得见此异族义士,若是能得相识就好了。”

    果然,范先这么亲近他不是没来由的,其实是存着勾结冯翊羌胡的心思。严干猜到了范先的本意,内心震撼之余,却又想到范先豢养的几个弘农籍的侠客,会不会除了冯翊之外,弘农当地也有人与范先串通上了?

    好在他与李义等人事先就有所猜测,这回投石问路,恰好从范先口中套出了实情。

    严干心念急转,表面上却大大方方的说道:“这有何难!在下尝与羌胡豪帅相结,后来即便归耕于乡野,也时常会有豪帅来与我畅饮。若是范君不嫌,在下愿为从中牵线。”

    说吧,他小心的试探道:“不知范君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

    “也没什么话!”范先心里还是抱有一丝警惕,没有对刚收入心腹的严干坦诚相待,他挥一挥手,表现得十分无所谓的说道:“无非是一些问好的话,就说若是有机会来河东,我愿意宰牛烹狗与其宴饮作乐。”

    严干闻言一笑,他心知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能得知这么紧要的消息已经是最大的收获了,甚至比这些天李义在半夜到处出去乱窜要好得多。

第一百零七章 道破庙算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老子三十六章】

    “我到底还是小看了你啊,所有人都以为你对郭昱情有独钟,谁能料到你居然存着这样的心思。”晚上,李义偷偷摸到严干的房间,两人没有点灯,在黑暗里说着话。

    今晚没有月亮,窗外只有寥落的星光。

    “你说错了。”严干别过头去,看向窗外,这个外表淳朴的汉子眼神中难得流露出一股柔情:“我确实对郭昱情有独钟,一切只不过是顺带而已。”

    李义很真诚的笑了:“那我得为你道贺了,功名、女人,一下子都有了,恐怕连鲍文才都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没料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严干漫不经心的说道:“他、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也是,像咱们这样的人物,的确不该知道那么多。”

    “你在说什么?”李义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他知道严干虽然外表木讷不爱说话,但其实是个深谋远虑的人物,这从他从一开始就塑造出重情好色、易为人蛊惑的形象就可以看出来。即便如此,李义在此之前也没有太过在意,毕竟他一直认为论城府自己是远胜于严干的,可没想到严干这句话似乎暴露了自己的无知。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严干声音很轻,轻的能让李义听见庭院里若有若无的虫鸣,他喃喃自语道:“是为了查清范先等河东豪强是否谋反叛乱?”

    “不,我们明知他们会叛乱,并且早已做好了防备,可却偏偏还要派我们来查探牵涉到哪些人物、谋划到什么地步。”严干转过头来看向李义,轻声说道:“你应该也明白我们这么做有些多此一举吧?”

    李义脱口道:“此事我也问过鲍文才,他说没有实据,光是逼供范先一人,最后也会难以服众,只诛首恶,反倒让会其他人逃脱追究。”说完,李义又迟疑道:“难道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严干说道:“观王府君这些天的动作,想必对方早就有能力和手段制服范先等豪族,但那么做仅仅只是制服而已,朝廷杀了一批不法之人,此事便可就此揭过,大可不必拖延到这个时候,可事情却偏偏拖到这个时候。无论是河东、还是范先,他们的意图早有为人所知,之所以迟迟不下决断,你以为真是没有实据么?真是笑话,从何时开始,就连造反都要讲求实据了?古往今来,谁不是宁错杀,毋错过?”

    严干一口气说完,复又表情凝重看向李义,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李义却能感受到对方犹如实质的目光:“范先不过是个诱饵,用来迷惑对方,让他们自以为得计的诱饵。”

    “诱饵?”这是李义与鲍出一直捉摸不透的一件事,没想到却被貌不惊人的严干一语道破。李义思路打开,仿佛捕捉到了什么:“王府君在河东大政上故意示弱,是有意助长范先等人矫狂之气,但盐铁等事的确限制了他们往日的经营,光是王府君的让步还不能让他们满意。既然不能制止盐铁大政,就只有兴兵坏政,而王府君又刚好‘软弱无为’。这让他们自以为反叛大有胜算,也让旁人如此以为……”

    “朝廷这是在明知范先将叛,有意拿他们做局,意图诓骗比范先更大的人物下水?”李义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他面露惊骇之色,像是生平第一次认清严干隐藏的真实城府。

    “将计就计、欲擒故纵,接下来恐怕就是诱敌深入、然后一网打尽了,这才是真正的庙算千里啊。”严干淡淡的说道,虽是感慨,情绪却没有半点波动:“跟朝廷里面的一些宰相公卿比起来,咱们这点智谋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吧。”

    李义犹自深吸了一口气,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可谓无知自傲到了极点,还以为朝中公卿也不过如此,没想到自己才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朝廷真正要图谋的不是范先,其实是……”他没说话,用手指了指东边冀州的方向。

    “听说袁冀州正在上党附近追击黑山余寇,而青徐之间发生动荡,导致各路方伯深陷其中,无暇他顾。”严干点了点头,说道:“朝廷左右不过是这两天就要动手了,袁冀州既然开始入局,那么范先等人就该提前拔除,以绝祸患了。”

    严干的猜测其实与皇帝、贾诩等人筹划的大致相合,就是想借范先将袁绍拖下水,如今袁绍尚未完成追击黑山的关键性一步,这正是皇帝提前挤破河东脓泡、打断对方全盘计划的最好时机。只是严干到底还是没有窥得全局,这一次以河东为中心而精心布置的圈套,不仅仅是为了袁绍,而是涉及到了许多严干尚不得而知的层面。

    “嗯,所以这两天鲍文才也一直在催促我尽早查探详情。”李义此时对严干可谓是无比服膺,他这段时日看在严干一门心思的放在郭昱身上,还以为他耽于声色,所以一直是独自与鲍出联络,而严干也有意借此避开他,两人之间鲜少像现在这样交流:“既然公仲你已获取范先信任,那么想必很快就能把事情办完。”

    说完,李义心里有些不自在,又故作轻松的笑道:“想不到我不仅小看了你,更是差点看错了你啊!”

    “我可只是个读书人,自然要学着那些人如何处事,岂是尔等侠客能比的?”严干轻笑一声,嘴里还不忘说那句口头禅。玩笑过后,他语气又有些沉重的说道:“这次算我帮鲍文才一个忙,事后我要带阿昱去找她失散的弟弟妹妹,有什么封赏我也会一并辞掉,你和鲍文才好自为之吧。”

    “怎么?”李义惊奇道:“以公仲你的才智,将来朝堂必然会有你的一席之地,何故说出这等话来?”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像祝公道那样其实也挺好。”严干无声的笑了笑:“至少不用做什么事都这么费心。”

    李义一愣,在深深的黑暗中,他恍惚之中居然能看见严干的眼睛,就像天穹中的星星一样。

    “你疯了,为了一个女人,连这辈子的前程都不要了。”

    严干认真地点头,虽然在黑暗中难以看清他的动作,但依然想要借此告诉对方自己对此事坚定的态度。

    “你别与我玩笑了。”李义伸手去拍到严干的肩膀,怎料却拍到了对方的胸膛,他讪讪的拍了几下,强笑道:“此事过后,你我少说也能外放令、长,或是入朝为郎。等到有了官身,你还怕找不到郭昱的家人?”

    严干呵呵的笑了,可是忽地又不笑了:“你知道我怕什么吗?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我只是个读书人呐,如果为官只是成天斗来斗去,耗费心力,那我还不如退而种瓜。”

    这一次他是真的很认真很严肃的语气了全然没有以往的半分轻佻,李义盯着星辰倒映在严干眸中的微光,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你表现的太聪明了,但聪明人也有很多,你将来可能会死在这上面。”

    严干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似乎是对方这话并没有说到重点。

    “明天你打算如何做?”李义问道:“那个名册你当真能弄到?”

    “能,范先在坞堡中有多个书房密室,为的就是掩盖机密。可阿昱这两年观察下来,说这些地方寻常奴婢大都能奉膳食过去,唯独有一处则是由范先亲信苍头携带膳食入内,而且她有一个好友曾误入该处,结果被活活打死。如果不出所料,东西应该就在那个位置。”严干细细说道:“明天范先要入城见王府君,那时我就趁机去搜,孝懿你预先备好快马,在后门等我。”

第一百零八章 一波三折

    “愤悱,迎流独逝;偶物一触,厥怒四起。”【乖崖集】

    到了第二天,严干与一众宾客在门口送别了范先,在亲眼看见范先的队伍远去后,严干便与一旁静立的李义对视一眼,开始准备分头行事。

    严干小心避开众人,独自往一处僻静的地方走去,旁人看到他,或是友好、或是恭敬的对他打招呼。坞堡里的人谁都知道严干刚被赏赐了美貌的女婢,是范先身边新晋的红人,别人看到严干往后面园子里走,心里都是以为严干这是要去与郭昱幽会,于是心照不宣的互相交换了眼神后,便识趣的避开了。

    时或有几个胆子大的走过去搭讪,问严干准备干什么去,严干这时就会挑起眉毛,露出男人都懂的笑来:“你说呢?”

    这样就更没人在意严干的去向了。

    郭昱所说的那间书房正在庄园的西北角,当严干走过去的时候,屋舍外的走廊上有七八个人在巡逻看守,虽然都是便装,但是他们腰间所佩的刀剑却很轻易的暴露了身份。他们都是范先手下精锐的部曲,会盘查任何一个试图靠近书房的可疑人物,他们威严的在这里来回走着,就连奴婢们都宁愿绕远路也不敢往这附近走动。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接着便是一道极快的身影从众人眼前掠过。

    “什么人!”部曲首领低喝道。

    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的伎俩,一个个接连去追那道身影。

    没过多久那道身影又独自回来了,身形轻快的严干不知用什么方法甩开了追捕,他悠悠然走到书房门口,伸手一推,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

    房内静谧无声。

    几株大桑树投下的阴影将庭院的地面遮的严严实实,偶尔有几阵和风吹来,夏蝉躲在树上嘈杂的叫嚷着。

    河东太守王邑手里捧着碗茶,他对卫固等豪强从来都是温言细语的老好人模样,可如今脸上的神色却让人很是琢磨不透,像是骤然间变了个人似得、又像是撕下了伪装,让坐在底下的郡丞卫固战战兢兢。

    卫固抬眼望向对面坐着的好友、郡督邮杜畿,寄望于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然而杜畿始终保持着低眉垂首的姿态,根本没有理会卫固紧张探询的目光。

    “范先还没到?”

    “典农校尉住在城外自家的田庄里,来回有几里路,这恐怕是在路上遇到什么事耽误了。”卫固下意识的接话道。

    “喔。”王邑轻轻应了一声,看了看卫固、张时,又看了看杜畿、杨沛、刘琬等人,旋即将茶碗放在桌上:“那就一边说一边等吧,我们先谈谈卫君你的事。”

    卫固脸色沉了沉,强作镇静的说道:“我的事?”

    “卫侍郎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事情,都向国家坦白了,只是有些细微之处尚不得而知,所以还得劳烦卫君你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的只有心跳声,院子里的蝉陡然之间叫的更响亮了。

    平整宽阔的道路上,一行车马正缓缓前行着,范先与祝奥两人端坐在车内,祝奥抬声说道:“按这速度,我等恐怕要晚至了。”

    “晚就晚些,还真把他王邑当做一郡主君了?若不是这次郡朝,我还真不会给他面子。”范先扯了扯领口,坐在车内的他只觉得胸口发闷,情绪没来由的有些急躁:“这天怎么这么热!”

    汉代去先秦未远,虽然制度变更,但许多政治规矩依然有着其强大的惯性、流传至今。比如太守为一郡长官,不仅可以自行征辟僚属,与僚属达成‘君臣之义’,而且还能在特定的时日召集属官、举办朝会,宣布政事,类比封国之君。虽然历代皇帝都有裁减削弱这些政治沿袭的动作,但大都没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和强有力的政策,所以皇帝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打算在河东了结之后再准备着手处理。

    范先这回要去参加的就是郡里朝会,但他有意摆出一副不把王邑放在眼里的高傲姿态以及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有意让人慢些走。可这一路上本来并不太热,范先心里却总是觉得空落落的,烦躁莫名,像是一步步踏入陷阱的狐狸。

    ‘啪嗒’

    只听身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范先尚未反应过来,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往车壁倒去,祝奥则像是控制不住似得往他身上扑了过来。整个车子由于一只车轮陷在沟里而翻倒在地,范先在车厢内被摔得七荤八素,他费力把祝奥往旁边一推,狼狈的从门口钻了出来。

    “范君!”

    “主公!”

    一群家奴、宾客纷纷围绕在范先身边查看情况,范先又羞又恼,待问明了情况后,他当即怒道:“那个车夫给我抽死他!”

    祝奥这时在身后也跟着爬了起来,晕乎乎的问了一句:“范君,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范先回头怒视着刚才差点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的祝奥,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属下递来的缰绳,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没好气的说道:“自然是回去了!难道还要这副模样去见王邑么?”

    道路上的这支队伍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很快重新变得井然有序,他们缓缓的掉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来时有刻意保持慢条斯理的风度,而回去的时候却是一个个策马扬鞭,像是范先不愿在那个丢脸的地方多停留一阵似得。

    严干偷眼看了一下地板上倾斜着的树影,他估摸了一下时间,知道等这树影移到桌案边上去的时候,门外的护卫们就会和另一班护卫换防。这是他趁机溜走的最好时机,时间非常重要,丝毫不能有任何差错,他必须在此前完成一切,将这些范先与袁绍、豪族们往来的信件抄录在缣帛上。

    他手上拿着的笔飞快的在缣帛上移动着,只有在这个时候,严干才深觉草书与行书对于一个想奋笔疾书的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可惜他一直对这类书法不感兴趣,这会子总算有机会借此实现自己在书法上的进步了。

    严干小心的翻阅着,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幸而他有蝉声这个最好的掩饰,无论是他翻动竹简的声音还是下笔的‘沙沙’声,都一概被高音的蝉鸣所掩盖。屋外的护卫坚守本分的站在门口,丝毫没有察觉屋子里的动静,像是在给严干望风。

    快了,就差这一份了。

    严干快速的浏览、速记着,这开头好像只是一份极为寻常的问好叙旧的信,严干对这类信件看得多了,有些开头的内容简直能默写出来,往往对此只需要看看作者是谁就好了……他的眼神在上面匆匆的一瞥而过。

    刚开始到还不觉得什么,下意识的就准备落笔抄写,怎料却突然像是被蛰到了一样,急忙再回过头去,一脸不可置信的重看了一遍写信人的名字:

    ‘孝廉、太原昶顿首范校尉足下’。

    严干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将这封信看完,便听到外面传来的接二连三的叩拜声:

    “主公回来了,还不快下阶奉迎!”

    “叩见主公!”

第一百零九章 自取弃捐

    “今子远适千里,会面无期,故轻行相候,以展诀别。”【后汉书独行传】

    太阳逐渐移往天穹正中,炽烈的阳光无复遗余的洒在地上,原本还算暖和的晨光此时变得炎热难忍。夏蝉在树上高声鸣叫着,像是在高兴这即将到来的盛夏,更像是在为底下烦躁的人们而感到幸灾乐祸。

    今天是初平四年六月二十,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在范先突如其来的折返、并撞见偷窃密信的严干之后,原本平静安宁的范氏坞堡立时变得犹如鼎中沸水。

    范氏坞堡沸反连天,四处都是人们的奔走跌撞声、吵嚷叫喊声,就连夏蝉的风头都被这些杂音盖过。

    “走水了!走水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救火!”

    “先捉住严干!不许叫他跑了!”

    这只夏蝉似乎对自己的鸣叫被人打断盖过而感到不满,似乎是担心书房的大火会殃及到自己身上。于是它将背后轻薄的蝉翼展开,振动出极快的两道虚影,极有灵性的往后面较为安静的地方飞去,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那是一处府中女婢们居住的单独院落,空阔的院子里打满了晾衣的竹竿,女婢乐伎们花花绿绿的衣服各自搭在竹竿上,在暖风的吹拂下轻轻摇动,从远处看就像是傍晚的彩霞。

    夏蝉悠然的落在一棵茂盛的桑树上,刚一落脚,正准备一边吮吸树汁一边鸣叫,却又被树底下忽然传来的争执声给打断

    “我为何要与你一起走?”郭昱身着轻薄的罗衫,体态婀娜的站在树下,笑盈盈的说:“你是朝廷派来的人,得罪范先的是你,又不是我。”

    严干看着身前让他迷了心窍的女人,尽管理智告诉他现在立即逃跑就是最好的选择,可偏偏在紧急关头,不由自主的跑到这里来,就只想带着她一起远离这个杀身之地:“我不放心你留在这里,毕竟范先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我怕他事后迁怒到你头上。”

    “这又有什么办法?既然我当初选择委身于你,自然料到会有今天。”郭昱刚一说完,便听见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与男人的呼喝声,平常的时候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粗鲁的男人跑到这里来

    “他们追来了,快跟我走!”严干说完便伸手拉着郭昱往小路里钻,郭昱挣脱不开,只得一路跟着他跌跌撞撞的跑到小院不常有人的侧门。

    “你松开!”郭昱不知哪来的劲在最后关头甩开了严干的手,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精心扎好的发髻此时有些凌乱,姣好的容颜因为剧烈的跑动而变得愈加苍白,但这一切在严干眼中并没有什么瑕疵,反倒增添了几分异样的美:“亏你还算聪明人,也不想想,这世上哪有带着女人逃命的?”

    严干站在阳光下,他一脸轻松的笑了起来:“谁说没有?我不就是么。”

    郭昱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曾经好歹也是出自世出二千石的高门,岂会甘心一辈子给范先这种豪强充当乐伎?从郭昱第一眼看到严干的开始,她就知道严干这个人注定会有大成就,她接近对方也绝非什么情投意合,而仅仅只是打算给自己谋条生路。

    可为什么自己明知道对方身份敏感,却还是要一次次的帮他?为什么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候了,自己还因为不肯拖累对方而不肯一起走?

    她郭昱什么时候是为别人打算的人了?

    身后的追兵转眼即到,现在已经容不得她感慨这复杂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了。

    严干再一次握住了郭昱的手,眼神坚定的看着对方:“跟我走!”

    他拉着郭昱的手刚一迈出门外,手上立即被人咬了一口,他吃痛松开,猛地回头,却看见郭昱毅然决然的关上了门。

    严干听见门闩拴上的声音,平淡镇静的表情头一次变得慌乱惊恐起来,他狠狠的敲打着门,不住的说道:“阿昱!开门!”

    郭昱背靠着门扉,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喊声,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来,语调悲切的说道:“你带着我跑不了多远,与其一同赴难还不如让你自己去做你们男人该做的事情,若是成功了,就再回来找我。若是我不在了……就劳你替我找到我那几个不知流落何处的弟弟妹妹,记得告诉他们,说当大姐的没用,照顾不了他们……”

    “你在乱言些什么!”严干着急的拍着门,此时他几乎能听见追兵的脚步声已经接近后门了。

    郭昱说完了该说的话,便提着裙子,将脸弄花,顺着原路返回,故意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跑进同样慌乱的人群里去了。追兵没有理会这些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婢,径直排开乱哄哄的人群,往后门跑去。

    “公仲!”这时李义骑马急匆匆的赶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一匹马:“还在等什么?快上马!你想都死在这吗!”

    严干这才回过神来,倒退数步,木然上马,像是最后的诀别一样,目光复杂、深沉的看了院门一眼,随后策马离去。

    “你说的对,王府君根本没指望我们能搜寻出什么罪证来,他们早先不急,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我们动手去逼范先,用心已经很明显了!”李义在马上一边抽打鞭子,一边飞快地说道:“鲍文才说他在南边的驿亭等我们,咱们这次不去安邑,先渡河去左冯翊,然后再去长安!”

    “那河东呢?”严干喃喃问道。

    “你烧了范家坞堡,范先说不得要铤而走险,王府君手上兵力不足,不过他也算是给自己预备了后路。”李义说道:“这些你都不要管了,河东注定要成为焦土!”

    “焦土……”严干有些失神落魄,他空洞的眼睛缓缓凝出一股迷茫,在马上他忍不住回身看去,只见在他身后逐渐远去的坞堡正弥漫在一场因他而起的大火里,浓烟冲天,热浪滚滚,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亲手把一个不能割舍的人丢弃在那场大火里了。

    一场大火,以范先书房为核心,将诺大一个范氏坞堡烧掉了将近一半。范先脸色阴沉的站在原有的地基之上,手里倒提着一把剑,臂弯处的伤口流淌出殷红的鲜血,在高温的烘烤下变成一道干燥的血迹。

    严干……

    范先想起刚才一打开书房就迎面而来的剑光,虽然他当时反应的快,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创伤。范先没想到那个憨厚耿直、老实可欺的严干居然会有那样的身手与凌厉的神色,直到现在,他一想到自己竟然是被貌不惊人的严干所伤,心里就不寒而栗。

    “主公!我等已派门客骑快马去追了,料他们也逃不了多远。”

    祝奥看着眼前断壁残垣,心里百味杂陈,他这第一次发现朝廷的势力竟然发展成了这般无孔不入的程度,他不知道范先身边的这些外地门客有几个还是足以信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家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人被朝廷收买、或是自始至终都在为朝廷做事。

    事到如今,自己难道只能一头撞进越来越看不见光明与希望的道路么?

    “我小看了这个人呐。”范先冷冷的说道,挥手将前来通报的下属驱走,对祝奥、以及闻讯赶来的许攸说道:“他装的太像了,谁能想到这么个人居然会作出一副好色多情的模样骗取我的信任,谁能想到他会趁我不在偷窃机密。事发时还全然不惧,敢对我挥剑……”

    他抬了抬受伤的手,像是在给严干高超的剑术作证明:“最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临走的那句话,你们知道他说了什么么?”

    许攸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看着范先,虽然这么一遭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不是不可挽回,所以他仍然做出一副气定神闲、万事皆在掌握的模样。而祝奥则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看着范先,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且将尔等首级寄于项上。”范先盯着许攸与祝奥两人的神色,尤其是瞪着祝奥,一字一句的说道:“留待国家亲取。”

第一百一十章 自取其叛

    “汝窃据太原,称孤道寡,偷生一隅,亦已足矣,奈何谋逆不轨。”【杨家将演义第二回】

    卫固垂眸看着那碗极为苦涩的茶水,这种在长安逐渐风靡、甚至在士族中间隐隐有代替酒水趋势的新式饮品,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褐色的茶水将他的眸色染得幽深,他缓缓抬起头来:“府君这是什么意思?”

    王邑摆了摆手,胸有成竹的笑道:“就是劝你弃恶从善的意思。”

    杜畿此时在一旁说道:“仲坚,你可知这些天我与府君巡游诸县,有多少人曾告到我这里?说你奉诏减免黎庶赋税,却将数十家豪族计入了免税之列,此外又与范先、程银等家四处侵占田地、放贷钱货,让朝廷失信于河东。就连你重整道路,增设驿亭,也只是为了自家与豪商方便,如此种种,卫君难道还不知错么?”

    卫固尚未接话,只见决曹杨沛阴阳怪气的说道:“这算什么,河东豪族历来同声共气,若不是有卫君从中操持,朝廷下达的屡次大政举措,未必能如此通畅贯行。”

    这几人一唱一和,言辞直白露骨,卫固的脸色越来越沉,看来今天会很难善终了。

    功曹张时不敢怠慢,忙起身说道:“诸君这是说哪里的话,我等无不是先审度法理而后方敢行事,岂有谋私……”

    “够了!”杨沛突然变脸,拍案喝道:“尔等谋图叛乱,其罪当诛,若是还不肯如实坦白,小心身死族灭!”

    场面一时僵了下来,王邑端坐主位,淡然的笑看着底下众人青红不一的神色,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卫固心里顿时一沉,他怎么也没想到千算万算,最后主动泄密、出卖他们的人竟然是自家人!亏他曾经以为筹划周详,无论是串通弘农部分小姓还是与袁绍派来的代表商榷机要,在场参与的都是自家最亲最信的自己人。

    他本还想着有卫觊在朝中做黄门侍郎,代为通传朝中时况,交结大臣,等袁绍带着他们大功告成之后,卫觊代表河东卫氏登临中台简直轻而易举,那时候就连主谋范先所得的利益也比不上他。

    卫觊本来是他们安排在朝中的耳目,以为万无一失,谁料到竟然是卫觊第一个背叛泄密。究竟是从一开始就借此演戏、以骗取范先等人的信任;还是突然察觉了什么危机、主动坦白以求宽待,这些在眼下都已不重要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卫固的抉择,虽然他的抉择已经改变不了家族的命运,但却能改变自己的命。看着王邑波澜不兴的温和面孔、以及面无表情的杜畿,卫固沉默了片刻,方才从席上站起,走到中庭行大礼跪伏,掷地有声的说道:“卫固有罪,勾结外镇谋图作乱,今已悔恨愧甚,愿将详情如实相告,请府君降罪!”

    王邑并不接话,一时间场面静默了下来,他伸手将茶碗拿在手上,轻轻看了早已呆若木鸡的张时一眼。

    “咳。”虽然鄙夷张时与卫固的图谋作乱的秉性与人品,杜畿好歹念彼此往日好友的份上,故意提醒了一下。

    张时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走到卫固身边,诚惶诚恐的展袖跪下:“张时亦有同谋之罪,愿将详情如实相告!”

    杨沛与刘琬忍不住对视一眼,他们俩这些天与卫固等人斗智斗勇,在对方施加的压力下苦心维持,谁也不能理解他们二人对这些豪强的怨恨。如今好不容易旗开得胜,这时是再难保持风度,终于志得意满的笑了起来。

    王邑淡然一笑,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只见主簿凉则步履匆匆的从门外走来,在中庭站定后,对王邑略一拱手,说道:“文都,范先造反了。”

    卫固骇然的张大了嘴,眼神发直,像是得知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样,而张时听到这个消息后,则像一块烂泥似得瘫倒在地。

    他们二人心里此时除了震惊以外,更多是一阵后怕与庆幸,还好自己坦白得早,不然就真的成共犯了!

    不过,卫固心里仍有一丝疑问,那就是范先本来跟他们说好了要等袁绍击破黑山、或者是并州匈奴起兵时再动手,怎么好端端的,突然选在这个时候造反?

    更让卫固疑惑的是,此刻听到范先造反的消息后,最该惊慌失措的王邑等人却毫无动静,刚才似乎只有卫固与张时两人惊呼出声。而杨沛等人都是一副总算等到‘大戏开场’的释然模样,就连身为河东主君的王邑也只是‘嗯’了一下,半是感慨半是惊叹的说道:“不愧是贾君亲手栽培的平准监,鲍孝廉这批人果真不得小瞧了。”

    杨沛等人闻言,尽皆默然,他们本来在得知王邑与贾诩私下的安排后,最初都对平准监的真实能力有所质疑。如今从凉则口中得知范先一步步落入算计,所发生的变化与平准监一开始的计划几乎分毫不差,这才纷纷叹服。

    想必经此一遭,默默无闻的平准监将以此作为成名之战,要为天下人所知了。

    此时,王邑复又问道:“他们还有多远到安邑?”

    “从组织部曲、到整军进发,其间需要耗费不少时候,何况事出突然,未有提前预备,故而耽误的时间会更久。”凉则丝毫不避讳卫固与张时两个外人在场,直白的说道:“如今探子已来传讯,言其已经召集手下部曲、以及安邑附近由原来归降的白波蛾贼所收编的屯田兵,共计万余人,正准备往安邑赶来。”

    此时卫固失势,作为堂下权位仅次于王邑的杜畿此时缓缓站起,面容肃然的行了一礼:“如今范先既已叛乱,而安邑城墙残破,我等兵微力弱,粮草匮乏,不可据守,理应依计速退。”

    王邑点了点头,从善如流的说道:“那就走吧,再拖延一下,我等恐为他人之囚了。”

    话是这么说,但王邑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他淡然自若的喝完了碗里的茶水,然后将其稳稳的放置在桌案上。

    当他站起来准备与众人动身离去时,忽然对犹自半跪半趴的卫固两人说道:“老夫来河东之前,还是存着融洽相处的想法,从未想过要与哪家哪姓做对头。可是尔等屡违大政,非要将老夫握在掌心里才肯罢休。老夫虽然愚钝,却也不能为了河东一时之安稳,而视朝廷百年大计于不顾,更不会为他人左右!”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祸机殃流

    “怀张汤之辩诈,兼卢杞之奸凶,诡变多端。”【论吕惠卿】

    初平四年七月初。

    长安城西,上林苑。

    皇帝有半年没有来上林苑了,上半年由于正是生灵哺育、万物生长的春季,故而皇帝为了以身作则,暂时放弃了甘之如饴的游猎活动。好不容易捱到盛夏,皇帝总算可以在上林尽情策马驰骋,肆意发泄着年轻人身上整日被礼制束缚压抑、无处可发泄的活力与精力。

    十三岁,是古人所谓的舞勺之年,雄才伟略的孝武皇帝在这个年纪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太子、王霸道杂之的孝宣皇帝还是个斗鸡走马的游侠、而作为中兴之祖的光武皇帝这时候还在南阳乡下放牛。

    如今的皇帝已经十三岁了,名义上掌握着整个汉家天下,实际上牢牢把控着上至朝廷、下至关中等地权柄,在经过一年的勾心斗角与政治倾轧之后,他终于成功遏止了自孝章皇帝以来君权逐渐旁落、式微的趋势,使权不下移,事不寝废。在同一个年龄段,皇帝的成就已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列祖列宗,虽然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以让前辈们汗颜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湛蓝的天上,湖上泛着碎金一样的颜色,湖畔的草地、灌木、行宫尽皆被染成了一片黄灿灿的景象。

    微风从湖上吹拂而来,带着些微的凉气,在炽热的阳光下愈加清爽。

    与其他正值青春的少年一样,皇帝也很喜欢这样灿烂、热烈的阳光,他微仰起脸,半眯着眼享受般的晒着阳光。这时候他在马上再怎么大幅度的展臂扩胸,也不会有人要求他保持仪态,毕竟这里不是未央宫,而是皇帝视为最让人放松身心、无拘无束的上林苑。

    这里没有烦人的赞礼官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提出规定、也没有前呼后拥的宦官近侍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上林苑可谓是最不用守规矩的地方,也难怪孝武皇帝喜欢上林苑,甚至在此修建了恢宏无比,规模直追未央的建章宫。

    他身下骑着的是一匹白马,这马是武都太守韦端代氐族人敬献的神骏,高大雄壮、威武不凡,浑身纯白就如高山上的初雪,性情也被驯服得极为温顺,最适合做皇帝的御驾。

    刚一见到这马时,皇帝便一见倾心,被压抑了一整个春天的游猎之心也忍不住发作起来,当即招呼羽林、虎贲等郎入上林开始了本年的第一次游猎。

    皇帝舒展双臂,深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仰头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一片流云正在半空慢悠悠的飘着。他顿时清醒了许多,轻轻用手指梳理着马鬓,低头看向身边人说道:“在未央宫里待久了,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而现在一出来就灵台清明,看来还是得多出来走走啊。”

    “唯。”贾诩永远是第一个准确领悟上意的人,他低声应道:“这天下之大,八方寰宇,盛景美物数不胜数,人若是只囿于一处,岂不是辜负了天地造化?何况,臣也未见身居一处,狭于眼界,而得有旷世之大功名者。”

    荀攸也在一旁难得的附和道:“虽然君子应以养心修德为重,但也不该忘了射、御等技艺。陛下正值年少,的确该多活动筋骨,以康健身体。”

    皇帝乐得一笑,拊掌说道:“说的是啊!都说身为天子,享有四海,可我自打出生以来,从未有外出游历过,当初从雒阳迁都长安,一路上也只是匆匆一瞥。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等以后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了,我什么也得回东都,或者去关东看看。”

    “陛下说的是。”贾诩接着皇帝的话头往下说道:“眼下不就有个‘行万里路’的机会么?”

    荀攸怔了怔,向贾诩看去,贾诩低垂着目光,似乎感觉到什么一样,几乎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荀攸心里这才有了底。

    看来河东已经传来消息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皇帝低头看着胯下白马,手持马鞭,末梢在马耳上轻轻摩挲着,看着马耳朵像是驱赶蚊虫似得抽动,这才好笑的说道:“本来让韦端去武都,是想让他充作先锋,好为图蜀进凉之计做打算。谁料河东却先成了亟待解决的地方,风向天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得让韦端在武都多熬些时日了。”

    “今年开春,平准丞鲍出奉命赶赴河东,现今已查明河东豪强范先、祝奥、程银、侯选等人违抗朝廷盐铁、屯田等国策要政,并对郡守王邑心怀不满,于是勾结外镇,谋图造反。”贾诩一一数落道:“如今罪证确凿,而据鲍出所言,范先已然在河东举兵,具体如何尚不得而知,只得等河东或是冯翊派人传讯佐证后,方可宣示朝堂诸公,昭告臣民百姓。”

    河东叛乱,虽然早有准备,但仍是出乎荀攸意料,又在贾诩意料之中,就连皇帝对此都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他一向秉持的观点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怕王邑在逼卫固伏法之后、不能和平解决河东豪强,皇帝也不怕这场叛乱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危机。

    但荀攸心里却觉得不对劲,因为按照原本的设计,河东应该在杨沛等人的主持下,提前挤破河东的脓疱,将危险扼杀于萌芽,这样就能将影响范围缩小到河东一地,既能满足皇帝清算河东豪强、推行各类大政的初衷;又能在大敌当前防止事态扩大化、将追究仅仅止步于河东豪强。所以河东叛乱只是最坏的一个结果,根本就不在荀攸的计划中。

    除非……

    荀攸看向贾诩的神色逐渐有些怪异,心头隐隐恼怒起来。

    除非是有人故意算计,逼范先造反。

    尽管他相信以自己与贾诩的智谋,皇帝的英明决断,以及南北军的精锐,坐拥关中,完全不虚任何来犯之敌。

    虽然他同时也相信贾诩这么做一定有万全之策,但荀攸真正怕的却是对方在这件事背后,对豪族暗藏的祸心。

    只是在这之中,皇帝又是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是默许,还是纵容,亦或是跟荀攸一样被蒙在鼓里?

    “鲍出昨日单骑赶至,其间千里奔驰,想必再晚也晚不过今天。等军情到了,纵然非我本意,但也不得不兴师动众了。”

    只此一句,皇帝便戛然而止,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前方追狐逐兔、有意表现自己勇武的一面的羽林郎张绣,表情意味深长,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贾诩与荀攸二人各怀心思的骑马侍从在皇帝身旁,在他们身后,在周围保护皇帝的郎卫、兵卫们身后,一名骑士与一名文士高举凭证,正急匆匆的策马赶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帝命急宣

    “兵贵神速,今千里袭人,辎重多而难以趋利,不如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备。”【三国演义第三十三回】

    “尚书郎臣巽叩见陛下!”傅巽容貌瑰伟,看上去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身形却十分干脆利落,他翻身下马,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只不过他来的匆忙,此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在地上冲皇帝稽首说道:“陛下,大事不好!”

    “先起来说话。”皇帝把马鞭移到左手上拿着,空着右手对傅巽做了个托起的动作,由于有名臣傅燮为国牺牲的壮烈之举,皇帝对傅氏一族一直是宠命优渥。

    虽然目前傅氏最高只有一个右扶风傅睿是二千石,但所有人都知道,简在帝心的傅氏在未来将会不可限量。

    “做任何事,都要处事不惊,这才是大臣风范。你这么慌乱的样子像什么话?”皇帝笑盈盈的说道,那副成竹在胸的气度让本有些慌张的傅巽顿时镇静了下来。

    “陛下教训得是!”傅巽伸袖抹了把汗,整理了一番说辞,道:“陛下!河东急报,河东典农校尉范先、郡尉程银、侯选拥众数万造反,现已攻下安邑,郡守与诸曹掾属退守皮氏、蒲坂。”

    “宵小也敢行此逆事?”贾诩沉着脸说道:“还有什么没有?一并奏来!”

    傅巽应了一声,如实说道:“诺!除了河东以外,弘农都尉张琰、张晟亦举兵响应,攻打县邑。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傅巽虽然渐已平静,但提起此事依然有些后怕:“匈奴於夫罗不知何时,间道潜回并州匈奴王庭,勾结匈奴诸部起兵反对右贤王去卑监国,如今恐已兵至太原。”

    皇帝的脸色这才有些凝重,他两眼沉静地望着北方,苍茫的大地上似乎得见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东南风轻轻的在背后吹来,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推着、催促着。

    “陛下,兹事体大,宜早作决断。”贾诩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皇帝回过神来,立即掉转马头,往北骑去,口中吩咐说道:“摆驾!去细柳观!”

    羽林郎张绣时刻关注着这里的动静,看到皇帝与其他人聚在一起,他立即舍弃了将到手的猎物,仗着皇帝平日对他也算与众不同,悄悄骑马走了过来,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随时等待着皇帝可能会有的吩咐。

    此时听见皇帝下令,他快速瞥了贾诩一眼,有力的应道:“唯!”

    于是在场所有羽林、虎贲等军快速集结,一前一后的护卫着皇帝等一行人赶往上林苑北边,靠近渭河的细柳观。

    屯驻细柳观的如今已是北军中垒营,北军中候王斌与中垒校尉高顺预先收到消息,急忙带人出营奉迎。

    只见当先皇帝昂然坐立于骏马之上,顾盼之间,威势不凡。在皇帝身边毕恭毕敬的侍立着的依次是平准监贾诩、侍中荀攸、羽林中郎将徐荣、虎贲中郎将盖顺等人。

    王斌早已得到皇帝的事先知会,故而这些天连吏治科都不去了,从早到晚的坐阵军中,衣不卸甲,随时待命。

    此时他孱弱的身子上穿着一件最轻的甲胄,郑重的对皇帝行了大礼:“北军中候臣斌叩见君上!”

    “舅父快起来!”皇帝仍坐在马上,话刚说完,张绣便识趣的翻身下马,为皇帝将王斌扶了起来。

    皇帝瞥了身旁坐在马上,正一手拿着根诏版,一手在诏版上奋笔疾书的傅巽,对王斌以及出来共迎大驾的中垒营诸将官士卒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有河东逆贼,攻掠郡县、又有匈奴异族,叩关太原!百姓有难,地方危急,正是尔等将士奋命立功之时!今特诏北军中候王斌,持节督北军六营及京兆、冯翊郡兵,为先锋渡河入冯翊,以观局势,临机应变!”

    “臣等谨诺!敢不效死命!”中垒营大致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虽然对皇帝亲自来宣布诏命有些纳闷,但此刻既受君命,眼前又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自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此时傅巽已在马背上快速草拟了一份诏旨,然后将其递给了皇帝,皇帝接来一看,随意浏览了一下,便满意的说道:“真是倚马可待啊!”

    他复又说道:“用印,赐节。”

    皇帝对符节印玺这类关键事物看得极重,除了在一定时间内送交尚书台给诏书盖印以外,其余的时候都让符节令祖弼带到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

    祖弼向来恪尽职守,勤于王命,在他还是符玺郎的时候,就敢跟着皇帝赴尚书台,助其夺回批奏大权。后来他也据此得到皇帝赏识,拔擢为符节令,为皇帝掌握具象化的‘权柄’。

    当初他既然敢在尚未掌权亲政的皇帝所写的诏书上印玺,如今自然也不会考虑这种调动军队、部署战略的诏书是否要经过三公们的同意。

    祖弼很爽快的拿出该用的玉玺盖好之后,亲自将其与节交付给王斌。

    王斌与高顺走近前来,结果诏书后,皇帝下马捉住了王斌的手,小声说道:“河东之事,暂且交付,我随后便带大军前来。”

    不等王斌回应,皇帝便对高顺说道:“张文远曾多次在我面前称赞你的才略,但你这次要以稳为先,不可轻敌冒进。”

    高顺跟张辽不同,他们一开始在皇帝身边的起点都是一样的,一个是旅贲令,一个是卫士令。但张辽因为闾里护驾有功而获得皇帝青睐,从此步步高升,而高顺则一直默默无闻,好像被皇帝遗忘了一样。

    如今他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而且还是接替王斌掌管北军最重要的中垒营。这可是自王斌开始,北军中候亲自兼任的部队,在北军众人的眼中得到这个位置的要么是现任北军中候,要么就是下一任。

    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高顺,幸而高顺一向克己奉公,严律军纪,这才打消众人的质疑。

    此时他听了皇帝话里的嘱咐,明白这是要他保持稳健,并且要不遗余力的保护王斌的安危:“末将谨诺!”

    皇帝这才放下心来,再次骑上马,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众人折返回城。

    途中,盖顺小心翼翼的向他请令出征,却被皇帝一语拒绝:“你急什么?这次出征河东,绝不差封侯之赏!”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亲临兵革

    “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甘誓】

    “数日之间,并州、河东等州郡烽火遍地,难道是真如他们所说,这是朝廷处政失措的缘故么?”在清凉殿,面对底下依次坐着的一干重臣们,皇帝缓缓说道:“一群乱臣贼子,趁势作乱,竟也敢说是为民请命?”

    “君上,彼等贼子叛逆,扰乱州郡,合该遣派重兵弭平战祸。”太尉董承沉着脸,主动请缨道:“臣愿领军征讨,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心里不由得冷笑,他筹划了这么久的战事,除了他自己,谁还能全然领会自己的意图?又岂会将这个事情让给别人去做?

    “陛下,光禄大夫熟知战事,屡建功勋,又曾在河东剿蛾贼有功,熟悉地方情势。”司空士孙瑞有些忧心的看了皇帝一眼,他沉思一下,出声说道:“此战,不妨由光禄大夫为主,再由北军中候从旁辅之?”

    士孙瑞说完,便对司徒马日使了个眼色,虽然马日与皇甫嵩关系很僵,但跟董承比起来,他更愿意让皇甫嵩做这次主帅去立功,而不是让董承借此立势。

    “皇甫义真颇有智谋,正是一时之选,臣附议。”尽管如此,马日仍有些私心,他接着说道:“此外,平狄将军马腾久经战事,其人自归附以来,未立寸功以报效朝廷,常以此为恨。这次平乱,马腾亦有上疏请战,陛下念在其人忠心可鉴,不妨准其所奏?”

    “马腾新降之人,其心不明,其能未知,就凭他以前做乱军时打过几场烂仗,就能说是久经战事了?”董承在一旁冷笑道:“司徒决事未免太草率了些,可别因为是自家亲族,就别的什么都不顾了!”

    马日脸色一红,恼羞成怒道:“太尉这话是什么意思?河东叛乱是何等要事,我岂是不分轻重之人?”

    接着,他又嘲讽道:“若说降人,太尉以前也光彩不到哪去,更别说领兵打仗了!”

    这话顿时说中了董承的痛处,也是他一直视为污点的丑事,这一年来他好不容易养成了大臣风范在此刻荡然无存,他站了起来,指着马日说道:“马日,你这是瞧不起我么!”

    马日见状,立即冷笑一声,也不再与董承作口舌之争,反而及时的对皇帝深深拜伏。

    皇帝没有理会马日的拜伏,他像个局外人似得,轻声笑问道:“都吵完了?”

    董承这才反应过来,吓得往后倒退一步,又立即跪下拜伏谢罪:“臣一时情急,以至陛前失仪,还望君上恕罪!”

    “若是吵一架就能平定叛乱,那索性就让你们吵个够好了。”皇帝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语气里却冷冽的让人如坠冰窟,这会子不仅是马日和董承这两个当事人,就连士孙瑞、杨琦、荀攸等人也尽皆跪伏请罪。

    “臣等不敢。”

    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隐没了下去,重重的冷哼了一声,董承自知有罪,吓得头也不敢抬。

    “此事不用再议了,我已经想定了,这次我要亲征河东!”

    话刚说完,杨琦便霍然抬头看向皇帝,杨氏在弘农地方上可谓是一只庞然大物,在弘农的地界上几乎很少会有什么事能瞒过杨氏,张琰等人私下里搞的小动作杨琦大致也知道一点。虽然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参与,但张晟与张琰等人的串联,杨氏一直保持着不闻不问、甚至是纵容的做法。

    这么做是看在皇帝威权与日俱增,虽然目前对豪强依然是态度温和,但还是让杨氏感到一丝不安。所以杨氏才打算像当年光武皇帝在全天下推行度田、清查田地户籍,最后引起各地叛乱,导致光武皇帝不得不向豪强妥协退让、改革的良政也由此半途而废一样。希望借这次河东豪强的反叛,让皇帝知难而退。

    当然,杨氏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威胁皇帝,只是想让范先等人给皇帝展示继续对豪强这么做下去将会带来的危害而已。所以范先在杨氏眼中注定是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当它从水面上溅起时就已经发挥完应有的作用了。

    是故一听说年轻的皇帝要亲征,马日、士孙瑞等人都大吃一惊,本来老神在在的杨琦此时也不淡定了,杨氏只是想让皇帝受挫,可从没想过让皇帝犯险!于是他膝行数步,来到皇帝近前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他十分坦荡且无惧的与皇帝对视:“京畿重地,理应由陛下坐镇中枢,万不可轻离。范先、程银、张琰,彼等宵小之徒,既不通军略,手下又尽是些乌合之众,虽然看似势大,实则只需朝廷遣派良将精兵,则旬日可定。朝廷并非没有大将,何劳陛下轻出?”

    “是啊。”董承急忙接话道,以前最大的竞争对手盖顺如今迟迟不见重用的趋势,而皇甫嵩在此事上却罕见的默不作声,故而他本以为这场仗的主帅注定是要落到自己头上,谁知道居然是皇帝要与他争。他对此毫无准备,一时口不择言道:“君上轻出,万一稍有失利,反而助长了彼等气焰,这岂不是”

    “你住口!高庙、世庙,哪一个不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如今四方有事,关东纷乱,正是朝廷用兵、将士奋命之时,我岂能一直安坐长安?”

    士孙瑞陡然想到皇帝很久以前就说过的一句话‘攻取者尚兵权’,此时听了,顿觉皇帝亲征已是难以挽回的局面。但还是恪守本分,忙进前来劝谏说道:“当初即便是高皇帝与光武皇帝,亲上战场之时也都是不得已之举,如今局势仍在朝廷掌中,范先等人各自作战,行事毫无章法,并不须必须亲征。”

    皇帝之所以让王斌先行带北军离去,就是在借此暗示众人自己做好了决定,可如今见他们一个个都来劝阻,心里顿时有些不高兴。

    这时侍中、平尚书事荀攸一反往日的沉稳,激动的说道:“陛下睿鉴,范先等人虽是骤然叛乱,但见河东、弘农等地互通声气,并州亦接着发生匈奴叛乱,这显然是早有预谋,此事背后或许另有主使,不可不慎。而此时陛下亲征,必将大长我军士气。依臣之见,陛下亲征,是一举成功之道!”

    “听听这话,只有荀君才是真正体悟了我的心意。”皇帝指了指荀攸,出声夸奖道。

    杨琦听到荀攸的话后,难得有些心虚的看了他一眼,而马日却是明白了什么,态度也不再强硬。

    唯有董承仍是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不过此事大局已定,他独自一个人,再如何也挽回不了什么了。

    “就这么办!”皇帝最终拍板道:“羽林、虎贲、卫士明日与我出征,侍中荀攸、平准令贾诩等人随军听用。我不在长安的时候,平常的事皆有诸君商议着办,若有疑难未决,或是军国大政,则派快马赶赴军前,交由我临阵决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兼弱攻昧

    “治军之政,谓治边境之事,匡救大乱道,以威武为政,诛暴讨逆,所以存国家安社稷之计。”【便宜十六策治军】

    继青徐之间的大战开始之后,在神州西北的冀、并、司隶之间同样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小于青徐的战乱。先是河东豪强范先、程银等人反抗朝政,驱逐太守王邑,举兵五万,造反。随即不久,弘农张晟、张琰也闻风响应,攻打郡治。战衅一开,朝廷立时陷入下风,在河东以西的左冯翊部分豪强与散居的羌胡部族也有些蠢蠢欲动。

    按照事先在私底下的谋划,弘农张晟等人四处寇略,攻打华阴、陕县。范先则在基本拿下河东的前提上,与程银兵分两路,程银带兵三万,与侯选攻打蒲阪。而范先则带两万人进入上党,试图与袁绍大军会合。

    大兵临境,上党郡陈氏、冯氏等豪强请求郡守骆俊、张辽等人组织兵马将叛军拒于郡界之外,其中别有用心者还试图怂恿骆俊调离壶关守军。然而骆俊既没有指挥张辽的权力,更没有在这个事上犯糊涂,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上党各县邑残破不堪,就凭上党万余杂兵和张辽手下数千精兵,很难在范先的攻势下守住本郡,何况在壶关的背后,还有一个比范先更需要戒备的对手。

    是故骆俊支持张辽将郡兵与屯兵调入壶关,任由整个上党暴露在范先叛军的面前。

    壶关夹峙在两山之间,是一座高耸坚固的雄关,关上旌旗招展,精兵沿墙巡视,无数民夫正爬上爬下,背着木石忙碌的加固城防。张辽默默的立在女墙边上,背着双手迎风眺望,夕阳斜照着他挺拔的身姿。他就那么孤岸的站着,远远看去,整个人就像是一只站在悬崖峭壁上的雄鹰。

    “将军保境一方,如今上党危急,百姓倒悬,正是将军解除忧难之时!却何故聚集大兵,扼守关城?”从河内温县老家逃难至此,后为太守骆俊征辟的郡掾属常林在壶关见到张辽,焦急的劝说道:“在下殊为不解!”

    “如今黑山蛾贼数万人溃败西逃,正沿着山路往壶关而来。”张辽身着甲胄,手按刀把,锋利的眉宇一扬,如深邃的眼睛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我若是弃关西去,且不说能不能凭靠这些郡兵击败范先,就是击败了,回头发现黑山军将壶关抢下了怎么办?那时候不是刚诛虎豹,又进豺狼?顾此失彼,这可不是用兵之道。”

    “那将军何故将郡兵全部调往壶关?”常林皱紧了眉头,他避居上党时曾深受上党豪强们的接济与恩遇,如今眼见好不容易安定的上党将再受兵燹,心里很是不忍,说道:“眼见上党百姓遭受刀兵,难道这就是将军所愿么!若是朝廷知道了,将军又该何以自处!”

    “上党豪强大姓,无不是坞堡坚固、部曲精良,府君已经四处聚集各家部曲了,想必范先一时也奈何不得。”张辽冷冷的把脸转过来,看着常林急切的面孔,静了一会儿,忽地笑了:“冠族们经受屡次大乱,能留存至今,定然是都有各自的凭仗。你犯不着为那些高门冠族担心,身为郡府掾属,你该担心的是那些无辜的黎庶。”

    常林心里恍受重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几颗汗珠从额上划下。一直以来,他都不由自主的将豪强与百姓划等号,从而有意无意的忽视了最底层的黎庶,在他看来,为政者应当首重豪强,只要豪强安定了,那么黎庶自然而然的也就安定了。可如今被张辽这么一说,常林觉得以往信奉的准则忽然发生了动摇。

    张辽没在理会常林心里复杂的情绪,转过头去再度看向莽莽群山,悠悠说道:“骆府君当真不来壶关?”

    常林低声说道:“府君说守土有责,身为一地长官,应与治下黎庶共存。”

    说完,常林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即向张辽一揖到地,说道:“愿将军凭关退敌,一战功成,在下告辞。”

    “怎么,你不留下?”张辽眼神变了变,诧异的问道:“你若是呆在上党,恐有性命之危。”

    常林执着的摇了摇头,然后退身离开了。

    夕阳残照,常林的身影显得异常决绝,竟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意味,张辽看着常林孤身离去的背影,忽然嗤笑了一声。

    张辽据守壶关不肯支援的决定,即便是颇有声名的常林亲自劝说也无功而返,上党豪强只得对此死心,纷纷做出各自的选择,有些人举家前往壶关避难、有些早与范先联系上的豪强见张辽没有入套,便跟着起兵响应反叛、至于那些既不愿离开又不愿委身叛军的,则是在骆俊的组织下据守自保。

    随着时间的推移,骆俊与张辽等人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冀州牧袁绍以手下大将颜良、张等人为先锋,领兵数万,终于在七月初的时候彻底击溃盘踞上党郡、太行山一带的黑山蛾贼的精锐主力。黑山贼首领张燕率领部众顺着山径一路往西败退,有的退至并州太原,给并州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更多的则是在袁绍的衔尾追击之下,既无奈又不由自主的往壶关退去。

    袁绍以追击穷寇、除恶务尽的名义,不顾上党太守骆俊的警告,强行带兵跨过州界,追至壶关。存亡之际,穷途末路的张燕命儿子张方带着当初孝灵皇帝诏安黑山军时赐予他的平难中郎将印绶入壶关,请求典农中郎将张辽开关收容。张辽担心是计,扣留了张方,不仅拒绝接纳,反而在壶关严阵以待。

    张燕恼恨非常,在试探性的攻打壶关未果之后,便狼狈的转向逃亡莽莽群山。本以为这已经结束,谁知袁绍带军抵达壶关时,一口咬定张辽包庇张燕,要求进关搜查,为张辽拒绝后,袁绍当即上表弹劾张辽与骆俊失职之罪,然后命颜良等人强攻壶关。

    这是范先叛乱所引发的连锁反应之中的一个,此外还有於夫罗潜回并州,召集一批不愿归顺服从的匈奴部族发动叛乱,并州刺史刘虞只好调集郡兵防守,至于护匈奴中郎将夏育手下的匈奴兵也因此不敢妄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重兵陈列

    “又列铁骑五千为十重陈,精光耀日,贼益震惧。”【魏书】

    初平四年七月初十,袁绍兵临壶关,听闻河东叛乱,上表请求率军入河东为朝廷平乱,奏疏传达,被皇帝当场拒绝,并下戒书严斥其安守本分,不得擅动。袁绍不听,又再次上表,言辞愈加恳切,一般人见了,还真以为袁绍是公忠体国的勤王之臣呢。在打出助朝廷平乱的旗号后,袁绍便以张辽窝藏蛾贼,私通匪徒的名义,下令对壶关发起进攻,以期能早些击破兵力不多的张辽。

    与此同时,原河东郡尉程银、侯选正全力攻打皮氏、蒲阪等城,以期拒黄河天险而守。

    在力排众议,决定亲征之后的皇帝,终于在数日之内带领南北等军共计四万余人赶到左冯翊临晋县,与蒲阪隔河相望。之所以能这么快做出应对、并且迅速的赶往河东,全赖于皇帝对南北军狠抓不懈的操训、以及为人诟病已久的从长安整修至华阴的宽敞官道。

    在黄河对岸,程银手下两万多人已在蒲阪县旁的河岸边扎好大营,设下防线,并派骑兵斥候沿岸巡视,以防朝廷派兵渡河。

    双方的初次交锋,就在蒲阪展开。

    “哈”一名待在箭楼上的守卫打了一个哈欠,他时刻不停的盯着河对岸的动静,从半夜守到中午,难免会感到些疲乏。

    “来,吃饭了。”这是另一名士兵提着布包攀爬着梯子上来了,他身材瘦小精干,与这个守卫似乎很熟的样子:“大目,你这大半天的看到什么没有?”

    那个被称作‘大目’的守卫名副其实,有一双极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看上去炯炯有神。他接过布包,将其揭开,里面装着的是三四块烤得坚硬如石的胡饼:“妈的,又是这个东西。”

    “有的吃就不错了。”精干的汉子微微叹了口气,拿起胡饼,用牙使劲咬下一块,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再拧开随身带着的水囊,对嘴喝了一大口。将一团湿润的、毫无半点味道的胡饼和水咽了下去后,他再次问道:“我刚问你,这半天瞧见什么没有?”

    “瞧见什么?”大目嘴里叼着块饼,冲旁边努了努嘴,说道:“我都快被对面给闪瞎了。”

    “什么?”那汉子嘟囔一句,不经往对岸看去,这处箭楼极为高耸,视线能穿过滚滚黄河,直接看到对面朝廷军队的大帐。

    只见对面的大营里也正在埋锅造饭,除了那数十根象征着天子亲临的大纛以外,最引人瞩目但还是那一队队穿梭行走在军帐之间、威武不凡的甲士。明媚的阳光下,甲士身上穿着的甲胄简直锃然发亮,夸张地讲,就像是一面面镜子把光照在箭楼上。

    那汉子望着对岸整肃有序、装备精良的军队,面色变得有些青白,感觉自己浑身没来由的一寒,刚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因为他怕,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的发抖,更怕自己会在之后的战场上以自己身上的薄衣去挡敌人的铁甲。

    他不由喃喃嘀咕道:“这仗打得过么?”

    “你说什么胡话呢?”大目好笑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管他打不打得过,吃了程家几口粮,你还真把自己当程家的兵了?打不过就跑呗,在战场上,金子都没有自己的命要紧。”

    “你说得对。”那汉子偷偷咽了口唾沫,他与大目都曾是白波黄巾的一个小头目,当初白波贼被皇甫嵩剿灭后,所收降的数万部众有的老弱青壮被分为屯田兵,而有些老兵则被程银、侯选所吸收,以弥补他们二人在征讨白波时所造成的损失。

    想起自己跟着韩暹等人与皇甫嵩作战,可是亲身实地的见识过北军的厉害,只是当时的北军也只是甲胄齐备而已,没想到这才过去一年不到,却变得越加精锐无当了!

    他自然不会想到这些甲士仅仅只是北军精锐中的精锐、中垒营才有的待遇,至于步兵、射声等营都只是轻甲。而当初讨伐白波那一战,中垒营镇守辎重,并没有亲自上阵,所以才给了他一个北军进步飞速的假象。

    那汉子心有余悸,还以为北军都是换装甲胄了,到底是忍不住说道:“不过我听说,为了讨平河东,这回是国家亲自带兵……”

    “你怕什么,咱又不是头一回造反。”大目瞪着双眼,吃力的将最后一口胡饼咽了下去,然而喝了口水,拍了拍手,说道:“轮到你哨望了,我先下去休息了。”

    就在黄河对岸,却是同样有人在打量着程银的营地。

    “看到了么?”皇帝骑在马上,一脸轻松的看着对岸搭建得十分草率简陋的军营,对身边众人冷笑说道:“一群乌合之众!”

    北军中候王斌在旁边捻须观望了一阵,进言道:“此战并不难打,唯一忧心的只是过河。”

    这是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来的战局,是故众人都识趣的不接话,默契的将这个难得能在军略上发言的机会让给王斌。

    “都水监从渭河、黄河等处搜集到的船只到还堪用,足以渡河。”荀攸接话道:“兵家有云‘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臣以为,军队渡河容易,在对岸扎稳脚跟,不使叛军侵袭得手,才是重中之重。”

    皇帝皱皱眉,看了荀攸一眼,淡淡说道:“先让中垒、射声二营渡河如何?但凭中垒坚甲、射声强弩,也不怕过去后有叛军来犯。”

    “陛下睿鉴。”荀攸点头赞同道。

    “去传高顺、沮隽。”皇帝吩咐完,复又对贾诩问道:“河东乱起,周边弘农、上党、并州都有不小的动荡,就连左冯翊的羌胡也有些不安定幸而羌人好利,朝廷待他们不薄,也不至于生乱。至于河内与河东、上党毗邻,如今各地有事,怎么河内偏就没有消息?”

    “禀陛下,恐怕张杨也在犹疑两难,试图观望局势。”贾诩面容平静,不假思索的说道:“彼既不愿受制于人,又不愿夹在两方之间,势力孤单,故而始终摇摆不定。想必此战过后,张杨也该做出决断了。”

    皇帝听了,尚未答话,只见荀攸忽然出声说道:“前将军朱公奉诏镇守河南,可命其带兵入孟津、中牟,以备河内、陈留之军。”

    荀攸这话说得很巧妙,这个时候弘农境内有张琰、张晟二人肆虐为乱,要想传命朱,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弘农。

    “典农校尉吴匡在华阴组织的屯田兵荀君也见过了,足以与叛军一战,张琰等人其势还不如范先,没准弘农还要比河东更先平定呢。”皇帝听懂了荀攸的话,轻声说道:“而前将军熟悉战阵,当此之时,他该当如何,自然会做好预备,并不需要朝廷另外传诏。”

    听了皇帝的前一句话,尤其是‘势还不如范先’这句后,荀攸总算是明白皇帝此刻对弘农的态度了。

    这时候中垒校尉高顺、射声校尉沮隽披甲挂剑,双双联袂而至。荀攸代皇帝向他们下达了军令,又补充了一些细节上的事情后,两人便下去开始召集士兵登船,准备拉开一场战斗的序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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