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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六章 坚不可摧

    “兵驰骑突前,郑兵严阵当之,屹然不动;俱以团牌自蔽,望之如堵。”【明季南略卷十一】

    黄河滚滚流淌,数百艘大船横渡而来,一时间,仿佛平地惊雷,船头的战鼓骤然间炸响,大批身着精良甲胄的中垒营士兵从船上走下,整齐有序的组成简单的防护阵型。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营地里同样响起了震天的战鼓声,数百骑兵在程银的带领下奔出辕门,往岸边跑来。阳光之下,一面‘程’字大旗迎风招展,程银身着玄甲红袍,手持一条长槊,在数百骑兵的簇拥下竟是勇迈非凡!

    以骑对步,又是半渡而击,若是对上一般的部队,以程银手下数百精骑,能一战而胜。可惜在他对面的却是北军最为精锐、皇帝费尽无数资源打造的中垒营,他的原身也就是中垒校尉高顺曾经所带的陷阵营。

    但听一声高昂的号角声响过,随着隆隆的行进鼓声,一个披甲持盾的步兵方阵很快便在河岸边组成。中垒营全员黑衣黑甲,队伍整肃,手中所持的长刀像是一片闪闪发亮的森林。

    程银见状,心中顿时凛然,他高举长槊,先断然高喝道:“杀!”

    数百名由程银耗尽无数家财所组建而成的精骑跟着大喝一声,列成冲锋梯队,宛如海上的层层巨浪,呼啸着向黑色的中垒营阵地席卷而来。

    高顺全然不惧,沉着的命人紧紧聚在一处,保护着中间一部分提前下船的射声营弓弩手。中垒营面对着数百骑兵奔驰而起的骇人声势,没有喊叫口号以振奋士气,也没有手足无措的紧张发抖,他们不动如山,鸦雀无声。直到对面的骑兵浪潮堪堪扑到面前,中垒营身后的战鼓声这才再次响起。

    第一道高大的盾牌墙后面顿时站起层层叠叠的一批弓箭手,只听沮隽一声令下,箭支便如骤雨飞蝗,劲急啸叫着射向高速袭来的骑兵。短短瞬息之间,只听见人喊马嘶,大量骑兵纷纷落马,这股势拍岸礁的巨浪骤然间停滞、紊乱!

    射声营的强弓硬弩没有丝毫停息,校尉沮隽手开硬弓,接连发箭,每回都能将一名敌骑射落马下。密密麻麻的箭雨封锁了整个骑兵的冲锋队形,在对方骑兵被这凌厉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时,一阵浑厚的号角声突兀的响了起来。

    高顺带着数百名中垒营披甲重兵,手持长刀,呐喊着从盾牌墙后杀出。以三人一组,对早已阵脚大乱的敌骑分割厮杀!骑兵被步兵冲乱队形分开缠斗,便难以相互声援、组成攻势。而中垒营步兵却恰恰相反,他们纵跃灵便,分工合作,一人用枪捅击骑士,一人拿刀去砍马腿,另一人则在左右呼叫掩护,格外默契。

    程银大是烦躁,对身边骑兵吼道:“向后头传令!全数压上来!”

    那名护卫急促的说道:“对面箭雨凌厉、甲士锋锐,我等不宜久战缠斗。”

    程银心急胸闷,见他竟敢顶撞,不由大怒:“我看你是没胆!还不传我令去!”

    护卫脸色铁青,只好从怀里掏出令旗,对后方大营使劲摇了摇。然后便拔剑大吼一声:“杀!”

    竟是不顾自己护卫之责,一马当先的冲杀了出去,似乎是要程银看看自己究竟是有没有胆。

    程银一时有些呆滞,眼睁睁的看着那名雄赳赳的护卫在策马过程中,才来得及砍伤一名敌军,身下的坐骑便被人一刀砍断了腿。程银反应过来,赶忙拍马过去,替他杀退了敌兵,在马上俯身说道:“快起来再战!”

    那护卫被生生压在马尸之下,口角流血,腰间早已受了一刀,此时惨笑着对程银说道:“主公!我可有胆没有!”

    程银默然不语,比起这名护卫的胆气壮烈,自己发自内心的有些惭愧。

    后方大营接到传讯,很快便反应过来,两万多人登时如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时间才过半刻不到,程银手下数百骑兵便折损大半,为了避免全数折在这里,他只好丢下百来具人马尸体,暂且后撤了。

    中垒营在和骑兵搏杀中始终和后方大阵保持着不远的距离,此时也都在高顺的指挥下只杀眼前落单的骑兵,根本没有追击的打算。见程银暂且后退,中垒营立即见好就收,缓缓退到盾墙之后,严阵以待。

    这就是高顺一直以来秉持的战术,一击即退,渐次杀敌,绝不恋战。

    此时,鼓号齐鸣,程银带着两万多人再度杀回,誓要将中垒营赶到黄河里去。一时间便真如巨浪翻涌上岸,团团包围了中垒营组建的方阵,在盾墙的掩护下,中垒营将士手持刀枪从盾牌的缝隙、上方不断捅出刺杀。身后的掩护着的射声士也奋力拉起强弓硬弩,向聚拢成阵的敌军疯狂的射出密集箭雨。

    程银手下的精锐部曲并不多,如今这两万多人大都是原先的郡兵以及投诚的黄巾蛾贼,根本说不上什么忠诚,跟着打顺风仗到还可以,可一见中垒营与射声营配合无间,来势汹汹的样子,接战没多久便有大量的士兵逃走。其中便以刘石与李大目两人最是显眼

    “他娘的,我就知道撞上这些甲士准没好下场!”李大目这时亲眼见到一名身着普通皮甲的士兵拿刀看在甲士身上,仅仅只是在对方的甲胄上划下一道火花,紧接着那名士兵便被神情冷漠的甲士一刀砍翻。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刘石带着几个早先同为白波黄巾的弟兄聚集在李大目周围,着急的说道:“现在还不趁乱跑了!”

    他们在见识到中垒营甲士的实力后,明智的选择保命要紧,只是他们一伙人开始溃退了,其余的也跟着有样学样,战场上开始出现大股大股的逃亡。

    程银见状,立即派亲信在后督战,当场砍翻了十几个人。

    “都不许退!全数压上!”

    “程银这个贼厮,自己打不过,还不让别人逃命!”李大目看着逃在前面的几个人被督战的亲信拿箭射死,登时也止步不前,一脸愤恨。

    “那现在怎么办?逃也逃不得,继续打也打不得。”刘石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想了想,忽然小声说道:“要不,咱们装死?”

    “装死?这里上万人跑来跑去,你怎么知道会不会踩死你?”情急之下,李大目心里也被激起了一股戾气,他恶狠狠的说道:“反正退也是死,进也是死,还不如回头去试试那些铁甲兵到底有多厉害!”

    战场上人喊马嘶,叛军之间互相践踏,一片混乱不堪。但程银一方到底是人多势众,高顺、沮隽等人虽然骁勇善战、属下精锐无当,但还是被逼成一团,艰难支持。

    就在这时,程银身后突然闯出一支杂乱的兵马,原来是据守蒲阪城的河东太守王邑看到情势胶着,带着为数不多的郡兵赶来助战。而这时的河岸上又起了新的变化,对岸的长水营趁着两方交战、无暇他顾的时候,趁势渡河,从侧面突入叛军阵中。

    程银面如死灰,瑟瑟发抖,慌乱之间,好半天才嘶声大喊道:“退!”

    叛军顿时像是泄了气,蜂拥而来、四散而去,高顺没有追击,继续坚守阵地,而校尉张猛则带着长水骑兵一路衔尾追击。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戎机伏莽

    “福生于微,祸生于忽;日夜恐惧,唯恐不卒。”【说苑谈丛】

    张猛一马当先,带着两千余名长水营骑兵纷纷鞭策战马,朝着惊慌散乱的叛军追去。马蹄践踏着平地上的青草,扬起数不尽的黄土尘粒与草叶,伏在马背上的人随着马身上下起起伏伏,就像是弓背跳跃在马群之上似得。他们被叛军的仓皇后退所激励,一个个发出尖利的怪叫声,或是拉起弓远远地朝敌人背上射出一箭、时不时地射死几名倒霉的叛军。

    自重建以来,长水营便恢复历代传统,大都由羌胡骑兵组成,其间夹杂着少数汉人骑兵,这些胡骑主要是当初荀攸在李反攻长安之前,与皇甫郦亲自前往左冯翊招募的羌人义从。这回河东反叛,冯翊羌胡之所以没有牵涉其中,很大程度上也正是由于他们部族因为长水营的缘故而得到了许多优待,所以没有替人卖命的理由。

    更何况这次是皇帝亲征,左冯翊那些本有些蠢蠢欲动的豪强以及试图观望形势的羌胡一见到兵甲齐整、威武雄壮的南北禁军时,尽皆死了那份浑水摸鱼的心,果断义无反顾的参与到朝廷征讨河东的行列里来。

    这回长水校尉张猛抢占先机,宜将剩勇追穷寇,其统带的两千多名以羌胡兵为主的长水营个个耀武扬威、斗志昂扬。被他们射中的敌人翻滚在地上,长水胡骑看也不看,径直踩踏过去,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染红了鲜绿的草地。

    李大目腿上中了一箭,渐渐被叛军落在后面,身边几个曾经所谓的黄巾袍泽也早就大难临头各自飞,唯有刘石一人还在挽着他的背吃力的逃亡着。

    “兄弟,听我说……”李大目虚弱的在刘石耳边说道。

    “你给我闭嘴,我现在没工夫跟你说话!”刘石气急败坏的喘着气说道,他手里提着刀,另一只手紧紧挽着李大目,说话时还不忘回头去看追兵还有多远。

    就在这个时候,刘石两脚突然互相一绊,与李大目猛地摔倒在地上。刘石的头刚好撞到一只铁制兜鍪上那只兜鍪估计是程银手下哪个头目在逃难时丢弃的,刘石两眼霎时闪烁金星,头脑也不禁晕眩起来。

    他还来不及呼痛,又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再去试图拉李大目。

    这时候他们已经彻底被身边的同伴甩开了,李大目一掌打开了刘石伸来的手,斥道:“你快给我滚!自己的命才要紧!”

    “你忘了咱两从村子里出来跟随大贤良师时说的话了么?做兄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如今大贤良师不在了、黄巾不在了、我们的村子也不在了,我现在只有你了!何况你曾经还救过我的命,难道你要我以后做一个无义之人苟活下去么!”刘石嘶声吼道:“用命欠下的债,就要用命来还啊!”

    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执没有持续多久,就在刘石将李大目脚步踉跄的扶起时,身后的一个胡骑在马上稳准的射出一支箭矢,这支箭准确无比的射中李大目的后背,锋利的箭簇瞬间从他的胸膛穿刺出来,带起一朵血花。

    “大目!”刘石目欲眦裂,嘶声叫道。

    李大目惨然的笑了笑,然后身子一软,无力的倒了下去。

    刘石见李大目当场殒命,顿时勃然大怒,拿着刀转身发狂似得、一边叫喊一边迎着追来的长水胡骑跑去。高速奔驰的骑兵根本没有因为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有所停滞。当先一名胡骑在马上侧伏着身子,手中马刀探出,在刘石尚未来得及砍杀的时候,胡骑的刀锋便轻松的平切脖子,刘石的头颅被完整的割下,带着惯性抛向空中。

    鲜血像是喷泉一样从脖子里喷涌约有三丈高,发出滋滋的声音,而刘石无头的尸体居然仍保持着拿刀的姿势,直到被经过的骑兵给撞到、践踏。

    刘石的头颅旋转的飞在半空,在他那苍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苦笑。

    还以为,自己能砍翻两个人呢。

    他们二人的死去仅仅只是这场追击战的一个插曲,张猛骑马跑在最前面,在追击的整个过程中他从未有弯弓搭箭的举动,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程银。

    自打开战以来,程银的人头便是张猛在心里给自己预定的军功,也只有这个军功,才能盖过与他同期领兵的张辽如今身为中郎将,走在他前面的嫉妒、才能让整个北军都知道,自己比半途入伙的高顺更适合做具有特殊政治意义的中垒校尉!

    张猛打马而前,一路穷追不舍,他们跟着逃亡的叛军一起跑到了一处小坡,这时候程银突然分兵,一部分全都跑进了旁边的一片树林里去了。那树林顺着坡度向上绵延生长,渐渐的止于陡峭的岩壁之下,而头戴兜鍪的程银却一直跑向深山的山谷之中。

    叛贼跑进没有退路的林子里,显然是要掩护程银逃亡山道,对方手下尽是步卒,士气已丧,即便是夹击也断然不是手下长水胡骑的对手,只需留心防备就好了。

    张猛如是想到,于是他也把兵马分作两拨,一拨带人进入树林驱赶残兵,他自领千余骑追入山谷。

    山道上本来也有不少树木错杂生长着,但经历这几次战事,许许多多的枝杈被人为砍伐、丢置在一边了。骑兵的马蹄踩在散落在地面的树枝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长水校尉张猛跑在前面,他今天骑着的是一匹青黑色的战马,这马还是他父亲张奂当年镇压羌乱、从羌人叛军中缴获的神骏所生下的后代。神骏天生有灵,加之以张猛骑术精湛,二者人马几乎合一,配合的十分默契。虽然此时已有了马镫的帮助,但张猛依然下意识的两腿夹住颤动的马腹,在马上立起腰背,弯弓射箭,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瞄准的本是程银,可对方偏偏非常灵活的骑马左拐右拐,导致张猛几次射出去的箭都射到了杂兵身上。

    就在他追击正酣时,胯下青骢突然嘶鸣了一声,张猛不假思索的急忙勒马,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就在这时,一阵阵冲天似得的高喊从两侧坡上传下,随即便是成千上万的叛军挥舞刀剑如浪潮般冲了下来。

    “退!”

    张猛急忙下令,其实也用不着他下达命令,身后的胡骑自然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涑水解虞

    “今宜共戮力以备贼,幸无外难,而内自相击,是避坑落井也。”【晋书褚传】

    此时的山谷下正展开一场混战,虽然张猛仗着骑兵的优势,但在狭窄的山道中实在难以转圜,只得一路且战且退。

    掉转过来的程银手指夹着一支箭,一下射出,正中一名胡骑的马腹,紧接着他又搭上一支箭矢。正拉满了弓弦,却不料一支箭从右边飞过来,程银慌忙拿弓去挡,箭簇正好打到了他的雕弓上面,将弓给打折了。

    程银吓得一身冷汗,赶忙丢下弓,拨马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乱飞的流矢,再也不敢靠近前面。

    在远处的张猛心有不甘的放下弓,终于打消了最后一丝斩将破敌的念头,带着众骑聚在一起,往身后薄弱的包围带全力冲锋,途中手刃数人,方才勉强退出山谷。

    所幸山谷外留着追往树林里的骑兵尚未遇到埋伏,张猛这才好带着余部既愤懑又不甘的撤离了。

    程银重振雄风,一扫刚才被紧追不舍的烦闷之气,带着侯选以及数千叛军追出谷外,象征性的追击了一阵,这才振作旗鼓,回到原来的山道上。

    许攸身着青衫,不着片甲,风度翩翩的骑在马上,对过来的程银与侯选说道:“这张猛徒有其父威名,却不知他在家斗鸡走马的时候,我早就在关东随袁君讨伐董卓了。在战阵上,我见过的敌将比他杀过的人还要多,不过一场伏兵便教他仓皇退却,可见其也不过如此能耐罢了!”

    作为袁绍的故友、谋士,随之经历了关东会盟讨董、以及与公孙瓒交手的龙凑、巨马水等几次大战,虽然许攸所出的计谋大都被田丰等人盖过,没有什么较突出的、决定胜负的战绩。但他见过太多比这个还要惨烈的大场面、和变化多端的策略了,此刻自然不会将这场小小的山谷伏击放在眼里,反倒在心有余悸的程银、以及跟随许攸作为援军赶来的侯选面前显得风淡云轻、成竹在胸。

    程银对许攸抱拳说道:“多谢许君救命之恩!”

    许攸略微正色的看了他一眼,那双三角眼毫不掩饰的流露疏离,他稍稍点头说道:“将军客气了。”

    程银也不以为意,随即对侯选同样说道:“也多亏侯兄弟及时赶到,不然,我可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你我兄弟,向来都是互持相帮。道义之下,岂能坐视败亡、弃之不理?”侯选摇摇头叹道:“李堪倘若还在,想必也会与我做同样的决断。”

    程银、侯选、以及李堪三人都是家有余财,趁着河东近年大乱,故而肆意招募流民、扩充部曲,并借此一跃成为河东地界上稍有实力的新晋豪强。由于阶层抬升太快,底蕴不足,在延续至少百年的大豪强眼中仍旧是一夜发迹的乡下地主而已。为了增加声势,他们三人彼此之间同气连枝,相交莫逆,私底下甚至结契为兄弟。

    直到去年皇甫嵩征讨白波黄巾,他们三人为博军功,身先士卒,却被皇甫嵩算计成炮灰、以及微不可察的借此对皇帝表明自己对削弱地方豪强的态度。

    李堪的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一直以来,程银与侯选二人也将皇甫嵩乃至于朝廷视为仇恨的对象。在他们眼中,朝廷不仅借机削弱了自身的实力、辛苦付出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而且还永远失去了一个兄弟。所以在许攸、范先等人的唆使、怂恿下,他们很快就同意加入反叛的行列。

    侯选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反叛的理由主要是因为李堪的死而报复朝廷,但只有程银知道李堪真正的死因在于自己的见死不救、落井下石,而不是什么遭人算计。但他不能说出来,只能跟着侯选将罪责怪到别人身上,白波贼已经覆灭了,那么自然是由朝廷来负这个责任。

    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此时被侯选在无意中提及了李堪,联系到侯选的仗义相助以及自己的无情无义,程银心里潜藏已久的惭愧突然冒了上来。

    他随口敷衍感慨了几句,便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转而问向许攸:“许君,禁军兵甲精良、势大难当,如今虽然稍退追兵,但我等依然处在危急之中。而袁冀州又迟迟未下壶关,河东局势已不利于我等,该当如何,许君可要想个良策出来才是。”

    许攸沉吟道:“袁君如今尚在壶关与张辽鏖战,即便有范先率军夹击,一时之间也很难得手。而河东陷入今日这般的局面,也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

    “哼。”侯选这时冷哼一声,说道:“本来都说得好好的,谁知道范先等不及,非要提前起兵,连带我们行事都有些仓促。落得如今这般境况,他范先要负一半的责任!”

    许攸禁不住皱了皱眉,当日若不是严干表明了朝廷的身份,致使他们的谋划暴露,范先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先发制人。虽然乍一开始起事还算顺利,他们迅速的按计划所设想的那样接管了河东,并四处征发青壮,准备据此等待袁绍攻破壶关。

    可他们到底是算错了,一是没料到朝廷出兵会如此迅速;二是没料到王邑在皮氏、蒲阪等重要渡口县城早有防备,使得他们久攻不下;三是没想到张辽居然没有为上党的局势所困,不顾上党豪强的死活,毅然决然的选择固守壶关。

    选错了反叛的时机、那么前期做了再好的筹备工作也是无用,许攸到现在其实已经有些不看好接下来的战事了,毕竟光靠程银等人的部曲绝对不可能是南北军的对手何况还是失了黄河天险的情况下。

    不过许攸到底是不会说那些损害士气的话,反而依旧是淡然的说道:“这有何难,如今二位将军手下尚还有两万兵马,沿途征集青壮后,可有四、五万人,我等暂且退往解县。那里是蒲阪通往安邑的必经之处,山河相济,足以凭险持要,以御敌来犯。”

    他看了眼仍有顾虑的程银,补充说道:“此外,我也派人传讯与范君,请他领手下两万精兵返归河东,与我等合兵一处。届时河东可有七万可战之兵,据城而守,南北军虽然精锐,但朝廷也不至于舍得让他们蚁附登城吧?我料其后必然是围而不攻,僵持不下,以期我等不战自溃,等到那时我再见机行事不迟。”

    “即使如此,我等也拖不得太久。”程银不擅军谋,只听许攸说得算是有理,心里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很快问道:“若是范先还没来,我等便支持不住了怎么办?朝廷可能舍不得让禁军附城,但王邑手下好歹也有数千郡兵,足以效死。”

    许攸不以为然道:“范君得闻传讯,知晓河东危急,必然快马行军。河东的道路在王邑手下修的平整畅达,兼之有涑水连通闻喜、安邑、解县等地,水陆顺遂,不消数日便可赶至。将军当无须忧于此时,何况即便真的危急,我等可以借由涑水北去安邑。安邑城墙虽然残破,但其高其阔、城中粮草,远非解县可比,这才是我等最后据守的地方。”

    程银这才彻底放下顾虑,与侯选收拢军队,一路往解县退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稽功思文

    “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以败;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以胜。”【诸葛亮集兵要】

    战场初步打扫干净之后,对岸的南北军主力便依次渡河,皇帝在卫士令王忠以及羽林郎的护卫下,乘坐最大的一艘舰船缓缓渡河而来。沿河驻防的羽林、虎贲、北军等禁军,见到天子仪仗从船上接连而出,便知道是銮驾到了,于是皆在将校们的带领下站着对皇帝持兵作揖,山呼万岁之声响彻连营。

    皇帝没有休息,他骑在御赐名号‘’的高头大马上,一手按着剑柄、一手拿着马缰,在听了高顺的汇报后,得知己方以极少的代价斩获数千叛军、俘虏无数的时候,心里大为振奋,脸上却是果不其然的样子,说道:“当真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此战皆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区区宵小,何足以对阵我南北军精锐!”随驾前行的高顺一板一眼的答道。

    接着皇帝沿途巡视高顺在岸边临时搭建的布防工事,虽然时间仓促,整体形制有些简陋,但鹿砦壕沟却样样不缺,把整个军阵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皇帝不由得赞叹一声:“卿有治军之才,但说用兵谨慎,张辽在这方面也比不上你。”

    高顺在马上欠身回答道:“这不过是为将者应有的能力,当不得陛下如此谬赞。”

    “出师行军,以整为胜。”皇帝淡淡笑道:“你有大将之风,临阵决胜后又能不骄不矜,实在难得,今后自当更有作为。”

    这是极高规格的夸奖了,饶是高顺素来不苟言笑、面无表情的脸上此时也不由得动容,他想起中垒校尉是北军中候的接班人或兼职的传言,心里更是激动道:“承蒙陛下厚爱!”

    “我且问你。”皇帝一边看着粗糙而不失章法的营垒,一边问道:“如何才算是强兵?”

    “虽历百战而不改其志,胜不骄、败不馁,熟悉军阵,听于号令,纵然甲胄不齐,亦可称为强兵。”高顺说道。

    “说的在理,我当日也曾见过陷阵营的模样,无论气势、还是士卒个人的武力,都远胜于南北军。”皇帝颔首道,复又问说:“那依你所见,眼下南北军可算是强兵?”

    陷阵营是高顺一手打造的心血,如今被裁撤编制,归入了中垒营,故而高顺爱屋及乌,对北军的重视以及评价也是极高的:“南北军上下事权一统,兵甲、士气等种种皆为精绝。何况陛下眷爱将士,特使太学开教化一科,以传将士学业。不仅使底下将士更好熟识军阵与旗号,而且益增其报效奋战之心,末将以为,古来强兵,精锐绝无如南北军者。”

    南北军经过几次重整、裁汰、编练,无论是士卒的身体素质还是装备的精锐程度,都是当世少有。虽然二者加起来不过三万人,但几乎可以做到以一当十,此外,在南北军装备等硬件齐备以及身体强健的基础上,皇帝还使太学每个月选派才识出众的学子按时赴南北军,为寒微之家出身的中低层军官、以及日常训练成绩突出的士兵们提供扫盲教育。

    为了不耽误白天的训练,故而学习教育选在晚上进行,参与学习的军人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算是太学属下二级学科的学生,官方的称呼是教化科,取‘教以效化’之义,但南北军底下那些大部分从寒家出来的粗人们并不认可这个既正规又拗口的称呼,私底下将其称之为‘夜学’、‘夜校’。

    教化科的学习内容极为简单,与太学属下的蒙学差不多共用一样的授读书籍,大都是以扫盲识字、普及基本法律、朝廷政策为主,其中最为主要的还是宣扬忠君爱国、天子即是国家的理念。

    身体、装备上的精良伴随着思想上的进步,使得南北军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便焕发出蓬勃的生机,跟京畿驻扎的樊稠、马腾等杂牌军比起来,皇帝直属的南北军从各方面都超人一等、将其余各军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听到一手打造出陷阵营这等精锐的高顺亲口夸赞,皇帝也不免有些得意,他说道:“孟子曾说梁惠王‘执梃可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我以为,孟子并不是真的说只要手持木棍则可以抵御坚利了,应当说的是若人心齐一,就算是拿着木棒与那些坚甲利兵为敌,用这些人亦能取胜,是这个道理么?”

    荀攸、贾诩等人与皇帝相处的时日久了,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见识远超常人,胸中可以说是藏有万千锦绣。尤其是这一年多在大儒赵岐、桓典等人的教导下、以及石渠阁上万卷藏书的资源支持下,凭借着前世的见识与思考方式,皇帝经常能说出一些发人深省的话,比如那天诏旨夺权那天与中台众尚书争辩的‘天子之责’、以及今年春天微服城郊所言的‘学以致用’等语。

    虽然语言大都浅显,但往往仔细一想,却总能令人大有所悟。而刚刚皇帝所说的那句话,看似在表面上否定了孟子之言,实则是对孟子所说的提出了更深一步的解释。

    荀攸心里却是极为震惊,要知道孟子的那句话在世人眼中,概括起来无非就是‘仁者无敌’四字,而皇帝却另辟蹊径,作出了别样的解释。在旁人看来这或许不算什么,但荀攸家传渊源,如何不知道皇帝这轻描淡写的口吻,分明是在讲解《孟子》,说严重一点,那就是在给《孟子》做注!

    在这个时代,不是谁都能随便给经书做注的,若非名家大儒,即便是做了也只是贻笑大方,不被世人所信服。

    但皇帝偏偏就做了,而且是如此随意的语气,虽然皇帝说的是《孟子》,并不是《尚书》、《诗》、《易》等经书,但已经可以看做是皇帝对注释经书的一个试探了。今天能注《孟子》,明天岂不是要注《孝经》?而且以皇帝当前的威权,加之其对经书的确有着极深的造诣与个人的理解,以后由皇帝注解的经书,推行天下,成为官方注释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要打破士族对意识形态最终解释权的垄断,也是在撼动士族安身立命的基本,荀攸迟疑了一下,不由得看向贾诩,但见贾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并没有打算发话。

    高顺为人寒微,没读过多少书,不会像那些儒生一样到处引用子曰诗云的话,故而他引用以往的成例作解:“人心齐一,确实能抗击强敌。当年陈胜反秦,以锄便可抗击强秦剑戟,非兵之利,实人心一也。”

第一百二十章 柱石之坚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

    “众力并则万钧举,人心齐则泰山移。”皇帝说道:“如何凝聚人心,这可是一项大学问。我之所以命太学在军中宣示教化,除了使人敦睦道理以外,更多的还是要他们知道当兵打仗不仅仅是为了糊口度日,也不仅仅是建功立业,而是为了要保境安民。一饭一衣,皆由民出,为兵者岂能不悯百姓艰难?”

    高顺听着渐有些糊涂,他只是个校尉,这些道理他大致都懂,可却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跟他说这么多。

    皇帝一直有意抬举高顺,不然也不会将他放在中垒校尉这个职位上,很显然是打算让他接王斌的班的,于是他顿了顿,复又继续往下说道:“我早先以降过诏旨,南北军的将士待年长退伍之后,可按其当时军职,分别选派为贼捕掾、五官掾、或是亭长等官。在教习科学过律令的可直接依功按职授任,没有学过的,先在教习科学一段时日后再行分配。”

    贼捕掾与五官掾都是郡县府中专司负责缉捕犯人、掌盗贼等事的部门官吏,类比于后世的刑侦,而亭长也是负责管理地方治安、盗贼的基层单位。由退伍士兵担任地方治安长官,既能避免习惯于刀口舔血的士兵返乡后无法接受苦累的农事,从而被豪强收为打手扰乱治安,还能加强基层治安管理,在一定程度上保障皇帝的政策与律令能上下通达。

    士兵退伍之后不仅不用重新去种田,而且还能得到一官半职,从参军到退伍的这一切待遇都是皇帝给予的,由退伍士兵转化而成的基层小吏自然会对皇帝抱有寻常官吏所没有的忠诚与拥戴。等到这项制度形成良好的循环和运转之后,皇帝绝不会担心自己的政策会被底下的人阳奉阴违,从而还会加强中央对地方基层的掌握,保证皇权下乡。

    这是皇帝根据后世的经验而复制修改的军人退伍以及军转警制度,他将这个要言不烦的告诉给高顺,其实是对高顺寄予厚望:“这一次征讨河东,南北军少不得会有兵员减损,若是有战死的,一律按禁军的抚恤规章来办,给钱、赐田、免赋役、收其子弟遗孤入军就学。若是有因伤致残而不能再复从军的,则依退伍的章程来办。”

    皇帝注视着洗耳恭听的高顺,看着他清白正直的模样,恍惚间竟想起了舅父王斌苍老而不失忠直的神态,他没来由的一叹,当着众人的面对高顺说道:“舅父老了,军中的这些琐事,你身为中垒校尉,得多替他分担分担。”

    皇帝这番话等若是直接敲定了高顺的前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王斌卸任之后,高顺就将会是下一任的北军中候,为皇帝执掌北军。

    上一个被皇帝托付如此信重的还是虎贲中郎将盖顺,可惜他因为一次行差踏错,而至今前途暗淡。有前车之鉴在,其他人遇到这种事,大都应该谨小慎微,再怎么也得谦辞几句,以免得最后万一打了包票却没有办到也不至于摔得太惨,这才是正确的为官做人之道。可高顺却毫不推辞,一股脑的答应了下来,谨然奉命道:“唯!末将必竭尽智忠,为陛下走牛马、填沟壑!”

    “陛下有此良将,何愁天下不平、汉室不兴?”贾诩在一旁适时笑着插话道:“臣谨为陛下贺。”

    身边跟着如侍中荀攸、尚书郎傅巽以及跟着来长见识的秘书郎法正等人皆出声附和,皇帝选中了一个在他眼中比王斌更适合、以及同样值得信任的人将会掌握北军之后,长期担负着为皇帝掌握北军大权这一政治任务的王斌,将不再为北军中候这个位置所束缚。今后他将被安排到一个怎样的位置,对朝局将发挥怎样的作用和影响,都是他们这些人以及背后的利益相关所需要考量的事情。

    跟荀攸这些人面不改色、心中盘算计较比起来,护卫左右的一伙将校如羽林中郎将徐荣、步兵校尉魏桀、屯骑校尉姜宣等人则是大都将心思写在表面了。射声校尉沮隽性格刚烈正直,与高顺颇为投缘,此时见到高顺俨然已是简在帝心,除了羡慕以外,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激励。

    而在北军资历最老的步兵校尉魏桀则是心有不甘,他无法接受才来北军没几天的高顺这么快就要爬到他的头上,至于虎贲中郎将盖顺看向高顺的眼神则更为复杂了,倒像是一种过来人看后来人的感慨万千。

    皇帝淡然一笑,将这些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随即目视远方,忽然换了个话题说道:“也不知张猛追到程银没有,若是贼首就擒,河东便算是平了一半了。”

    “程银手下少说也有万余残兵,即便围攻皮氏的侯选带着手下万人及时回援,二者纵然侥幸逃离。最后合兵据守,那也不是南北军一合之敌。”荀攸缓缓说道。

    他的预料很准确,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见长水校尉张猛带着一票胡骑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自从出了王昌侵占军功的事件之后,虽然这件事没有刻意张扬,但皇帝还是另外找寻机会狠狠整肃了南北军的风气,是故张猛即便战败,也不敢弄虚作假。因为他知道自己输了不打紧,隐瞒不报却是重罪,所以当他心虚的如实禀报战况之后,皇帝果然动怒了,但也没有做出让张猛感觉最坏的举措。

    “你乘胜进击,追亡逐北,本是一场顺风顺水的仗,怎么就不知道多仔细着些!”皇帝在马背上盯着单腿跪在地上的张猛,严厉的说道:“如果你早些发觉不妥,提前做好防备,程银他们能逃走吗?你身为一营主将,虑事不周,功亏一篑,这叫我怎么说你!”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张猛已经羞惭的无地自容,亏他自诩为北军名将,没想到却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这教他以后如何面对一直跟他暗地较劲的张辽?他十分委屈的看了皇帝一眼,颤声答道:“末将办事不力,让贼首程银趁机逃走,无可狡辩,只求陛下治罪,以诫三军!”

    “错已铸成,治你的罪又有什么用?”皇帝把话说完,便不再看他,对荀攸、贾诩等人说道:“眼下应是要赶快议论,程银将逃往何处,这次伏击无论审明时势、还是布置兵马,背后必然是有人在出主意,不然以程银等人的才智,断不至于此。不把他擒拿到手,河东未必会那么顺遂的拿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弃旧图新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左传宣公二年】

    这时荀攸、贾诩等人尚在思索设计埋伏张猛的究竟是谁,一旁默不作声的盖顺突然翻身下马,抱拳说道:“陛下!此战未收全功,致使陛下忧心如此,所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臣看在眼里,实在深以为咎!还请陛下准许,臣愿带麾下六千虎贲,寻踪觅迹,定要将程银、侯选等人的首级献上!”

    “说得倒轻巧,你知道程银往何处去了么?”皇帝不为所动,瞥了盖顺一眼,淡淡说道。

    “臣来之前便已事先打听了河东地理,蒲阪处在涑水流入大河的交汇之处,若沿涑水往东北去,则是解县。其地背山靠河,横隔在安邑与蒲阪之间,位置紧要,程银此时甚少粮草,必然是要先赴解县休整,然后方可图下一步归路。”盖顺做足了功课,对河东的山川情势如掌上观纹,让在场众人无不侧目。

    皇帝也有些惊奇了,但他仍不松口,只轻声吐出了两个字:“难得。”

    “陛下!”盖顺由单膝跪下改为双腿跪地,他伏地稽首道:“臣自认曾经有过不少骄矜之气,致使犯下差错,这一年以来无不是羞惭愤懑,若先君仍在,非得痛骂我这个不肖子弟不可!臣一直欲雪前耻,还请陛下念在臣以往薄有微功,开恩允准!”

    盖顺此话说得十分动情,也十分恳切,皇帝看着盖顺情急之间所流露出的期盼与悔恨,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热。他恍然间像是看到了去年王允谋杀董卓的时候,盖顺的神情也是这样的决然坚毅,耳边也不禁回响起自己当日为了拉拢盖顺而对其许下的承诺。看样子,对方真的是痛定思痛,要改过前非了。

    皇帝按下心中复杂的思绪,看着盖顺还跪伏在地上,便开口说道:“起来吧,堂堂一个虎贲中郎将,大庭广众之下哭什么?可别丧了士气。”

    盖顺答诺一声,脸色有些灰败的站了起来,神情低落,垂首不语。

    这时只听皇帝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能知道自己错在哪,敢于更正,也算是‘善莫大焉’了。即便不念在你我昔日的君臣情分上,我也得看在尊先君盖公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毕竟是忠烈之后,再如何也得有些优待,何况我向来都会给人第二次机会。”

    盖顺猛然抬头,眼睛里再度燃起炽烈的光芒,他再度抱拳,对皇帝坚定的说道:“臣谨诺!”

    “徐荣!”皇帝已不再看他,突然招呼道。

    一直旁观着的羽林中郎将徐荣听到皇帝发话,突然怔了一下,下意识的应道:“唯!”

    “还按去年那样办,依然是你们二人带羽林、虎贲领兵进击。”皇帝看着徐荣,眼神又紧接着移到徐荣身后一人身上,哪里正打马坐着徐晃:“一万两千名南军,水陆并进,要日夜兼程,尽快赶到解县去。我这次说是御驾亲征,其实具体的战事还得靠你们替我去打,等你们到解县之后,若是能攻拔其城则罢,若是不能也不必勉强,我自会带着剩下的北军前去与尔等合兵。”

    说着,皇帝看向早已跃跃欲试的盖顺,忍不住又叮嘱道:“正言,这一次你可不能再出差池了。”

    “臣谨诺!”两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不过一个声音沉稳克制、一个声音却是激动得发颤。

    “陛下,那末将……”张猛此时抬起头,同样带着希冀,迟疑着说道。

    他本来也想趁此让自己跟着盖顺一同去打解县,好将功赎罪,没料到皇帝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他:“你?前次你随军征讨白波,因斩将之功而得封的关内侯爵禄,这时候就因过相抵,予以褫夺了吧。”

    “啊?”张猛一愣,没想到将功赎罪的事情没捞到,反而被提醒了皇帝追究他的罪责,这让张猛顿时有苦说不出,只得苦着脸应道:“唯,谢陛下宽宥!”

    “对了。”皇帝瞧见张猛吃瘪的样子,无声的笑了笑,忽然招了徐荣近前来,小声说道:“你把那人带上,替我瞧瞧他的能耐。”

    “唯。”徐荣答应着,心里却不免有些吃惊,如今南军分为羽林、虎贲两部,各有六千人,全部驻扎在城外,虽然保证了南军日常训练,但却无暇顾及到郎卫最初的职责。除了轮流派人入宫值守以外,皇帝还另外组建了五百人左右的殿前羽林与虎贲,专门担负起传统的护卫宫廷的职责,虽然名义上属于同一个南军体系,但实际上已与城外的正规军是两个部分了。

    这些殿前羽林郎与虎贲郎要么是祖上沿袭的将门子弟,比如侯折;要么是某些外将留在京中的质子,比如张绣、更或者是那些个人武略才智突出,被皇帝视为未来的将才,从而常留身边以施加影响,比如此时已从羽林郎任上外放并州的庞德。

    皇帝刚才所提的那个人,在徐荣看来,并不属于以上三类,反倒因为在恰当的时机做出了恰当的事而颇受怀疑。

    瞧他的能耐是什么意思?难道皇帝不仅信任他,而且还想重用他?

    再次担负起为皇帝提携后辈的徐荣一边想着,一边领受了兵符凭信,带着踌躇满志的盖顺出发了。

    皇帝骑马站在一处坡上,目送着徐荣等人带兵离去,这时正值下午,天空晴朗无云,涑水在坡下缓缓的流淌着,如一条飘动的绸带从天尽头的群山之中连绵到此。岸边草色青青,微风拂来,水波荡漾、青草摇曳,皇帝的目光顺着看过去,看到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笔直的与弯曲的河道并列,一弯一直,就像是巨人将弓遗弃在大地上。

    “陛下。”这时贾诩在身后轻声唤道。

    皇帝回过了神,转身看去,发现羽林郎孟达正站在远处,似乎有要事禀告。

    “是王邑要请见么?”

    贾诩点了点头,早在程银带兵与高顺鏖战的时候,王邑便带郡兵从后方参与助战,此时过去了这么久,王邑早就想请求觐见,当面汇报河东的情况了。

    “这里风景怡人,正好是一个谈话的所在。”皇帝微微一笑,忍不住再次看了眼那笔直宽阔的道路:“传他过来吧,我有好些事要与他说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他乡遇贵

    “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孙子兵法谋攻篇】

    骑都尉徐晃带着十来个亲兵巡视在解县城外,他是河东杨县人,与解县离得不远。作为本地人的徐晃,这一路渐次行来,总免不了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原本热闹繁华的县邑村落,大都成了断壁残垣,颓圮的墙垣静静地矗立在路旁,像是死而不倒的树仍在期盼着春来复苏。

    他年轻时曾到过解县,那时候能看到许多由蒲阪津渡河而来,又沿河北去的商旅和士子们,他们有的在腰间悬着美玉和宝剑,有的故意穿着寒酸、不愿露富。那时候人们都在路上谈笑向前,欢声笑语中彰显着略为清平的世道。可眼前的一切,却再也不是徐晃记忆力的故土了。

    “原来此城曾被白波蛾贼攻破过,那时我还在本郡做小吏,解县城破后,当时的解县令被蛾贼杀死,我也被迫从贼。之后此城虽然稍作修补,但时日尚短,仅仅只是堆土为城,看上去光鲜,其实南城有一处地方却是极大的破绽。”徐晃在马上遥望解县,眼神里闪烁着追忆昔年的光芒。

    他身旁站着两名二十多岁的羽林郎,同样骑在马上,稍稍落后徐晃一个马头。这两个羽林郎,一个其貌不扬,方面大耳,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实人样子;而另一个身长八尺,姿颜雄伟,虽然穿着普通的羽林郎甲胄,但整个人却是有种英姿飒爽的风度。

    侯折一丝不苟挺直腰背,随着徐晃的目光朝解县南城看去,发现那城墙的一侧的确有一块明显的新旧痕迹,而且也比旁边的旧墙要低上许多。他心里突地一跳,似乎有话要说,可一见到徐晃宽阔坚实的背影与不怒自威的神态,侯折竟生出一丝胆怯,毕竟自己属于殿前羽林郎,与徐晃并不相熟,而且他对自己所想的谋略并不自信。

    就在这么犹豫的一会功夫,在侯折身边无论是样貌还是精神都比他要出众的另一名羽林郎此时开口说话了,说的也正是侯折刚才想说的:“从此处登城虽然不难,但难却难在城中两万余叛军,这一回是要克竟全功,而不仅是拿下解县。若是登城破敌后,让程银再度逃窜,反而不美。”

    那羽林郎正是在冀州带领子弟兵解救刘虞于危难,并随之一路前往长安的赵云。赵云在后世可谓是妇孺皆知,就连皇帝在前世都极为喜欢这个人物,何况他又有救援刘虞的义举,这更值得让人欣赏。

    如果是别的原因,在赵云刚来长安的时候,皇帝不说立即予以重用,至少会给予徐晃等人一样的待遇慢慢栽培。可偏偏赵云跟刘虞遇刺的事情有关,无论是刘虞还是荀攸,就连贾诩都因为赵云本属公孙瓒、当日又巧之又巧的出现在冀州、并且及时解围的举动表示怀疑。

    有人认为当日唆使黑山军围困刘虞的没准就是公孙瓒,从而怀疑赵云当日的行为很有可能是公孙瓒指使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陷害袁绍,给公孙瓒一个南下冀州的口实。

    尽管赵云在后来的问询中表示自己兄长去世,故而背离公孙瓒回乡办丧事,结果办完之后路遇刘虞遭难,这才出面援助。这个说法看似无懈可击,但在朝中那些人精眼里还是有很多值得多想和疑虑的地方。

    所以哪怕皇帝再是相信赵云的人品,也不得不多考虑旁人的看法。而且皇帝手下良将已经差不多够用了,就连马超都被他丢到太学里冷藏了,何况一个赵云?

    当然,皇帝也没有舍得将赵云放之不用,而是拜为羽林郎,一来是奖赏他救援刘虞的义举、二来是放在身边培养感情、最后也是为了让贾诩等人就近观察,等他们见了赵云的品性后会主动打消疑虑,用不着皇帝违逆众意。

    好在赵云为人厚重温良,在做羽林郎的这半年内很快使大部分人对其的看法发生了转变,故而这次出战可以说是他最后一次入职考验,他在这场战争中所表现的成绩几乎能预见他今后所能达到成就的上限。

    徐晃‘嗯’了一声,表示肯定,他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不破城也能破敌。”

    说完,徐晃好似想起了什么,他回头颇感兴趣的看向那名羽林郎,赏识的打量了几眼,突然问道:“关长生近来如何?还在齐国相手下吗?啊,我忘了,他现在已经改字‘云长’了。”

    徐晃与关羽都是河东老乡,很久以前就曾互相结识,当初关羽在老家犯了事,还是时为郡吏的徐晃给予了方便,纵其逃亡河北。此时徐晃睹物思人,又想起赵云曾在刘备手下任事过一段时间,故而问起了这个旧友。

    听见徐晃熟络的称呼关羽的字,赵云立时明白徐晃与关羽二人的交情匪浅,于是答说:“关君现为齐国相手下别部司马,与张飞分统部曲。齐国相常与其二人同寝共卧,恩若兄弟,感情甚为合契。”

    “你道齐国相此人如何?”徐晃问完,又径直说道:“我听说,此人年轻时好交结豪侠剑客,有游侠之风?”

    赵云不由想起了自己从刘备身边离开时,刘备拉着自己的手依依不舍的模样,忍不住笑说道:“据齐相本人说,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如今的齐相宽仁弘雅,实乃敦厚君子,处政平原国的时候,远近黎庶尽皆爱之。”

    “也难怪长生会随他奔走。”徐晃很少称呼关羽在逃亡时改的字,仍不自觉的称呼对方旧字,他感慨道:“这一别数年,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赵云识趣的没有说话,侯折在一旁更是默不作声,他们等徐晃感慨完了之后,赵云适时问道:“不知将军所言,‘不破城也能破敌’是何意?”

    “解县虽然位置紧要,据有险地,但城小池浅,储粮不丰。”徐晃看着解县城头来回逡巡的叛军士兵,轻声说道:“程银手下叛军加上县内百姓数万人,每日要耗费多少粮草?光靠解县粮储供应是远远不够的,非得要从安邑运粮不可。”

    话说到一半,赵云立即恍然的‘啊’了一声,见徐晃目光带有探询之色的看了过来,赵云接口说道:“这么说来,的确用不着登城苦战,这些天我军大可围而不攻,另派精骑扰敌粮道,如此,对方便可不战自溃。”

    侯折听得连连点头,深深觉得这一趟出来真是大开眼界,本来在刚才听见赵云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还以为赵云与自己相差无几。没想到到底是比不过这些英略之辈,看来自己在战场上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没有如王昌一般对家世不如自己、能力却远超自己的人心怀妒忌,反而是带着‘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观念去接受这一切,这也是侯折比王昌要强的地方。

    “只听说你颇有武勇,敢在万千蛾贼当中对刘并州施以援手,没想到你在军谋上也有所长。”徐晃淡淡说道,全然无视了另一边的侯折,他此来巡视不仅是受到了徐荣的嘱咐,要他在私下考校赵云的能力,就连他自己都很想摸清楚赵云的底细。如果赵云的武略能入徐晃的眼,那么徐晃也不介意看在关羽的面子上对赵云搭把手。

    通过刚才这一番问询,徐晃对赵云待人处事皆不卑不亢的态度、以及所表现出的智谋十分满意,在回去的路上,他特意拉住赵云,对他说道:“此战你就跟在我身边吧,你既与长生相熟,那你我之间自然也不要见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祛衣受业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江表传】

    接连几仗下来,虽然程银等人先败后胜,勉强挽回了些许士气,但程银还是损失惨重,如今退至解县,手头上却只剩下两万人马,再加上从沿途搜集以及城中强征的青壮百姓,人数上倒还有三四万人。

    跟程银等人底气稍壮比起来,许攸对当前濒临的绝境心知肚明,他心里有些慌乱,饶是他智计百出,此时也无他法可想。正好在这个时候,范先派人送信过来,说已经带着两万援军从上党回返,而弘农的张琰也传信说已经攻下陕县,可以随时固守退路。

    这两条消息像是给许攸吃了颗定心丸,使得他再度振作,这在程银等人眼中,更像是智珠在握的模样,无形之中也稳定了军心。许攸知道解县对安邑的重要性,在袁绍击破壶关之前,他必须在此拖延时间。于是他立即下令,加紧巩固城防,从程银、侯选等随从叛乱的豪强部曲中挑选了两三千弓箭手,隐蔽在女墙后头,严阵以待,打算与朝廷的军队决一死战。

    张猛遇伏逃归后不久,皇帝当即指派羽林、虎贲两军北上,进逼程银,羽林中郎将徐荣引一万二千步骑日夜兼程,沿河赶来解县。南军以徐荣为帅,盖顺为副,一路上鸣鼓进发,旗帜飘扬,兵甲耀目,军容盛极一时。

    此时南军已兵临城下,他们远远的瞧见解县城墙,不动声色的在徐荣的主持下安营扎寨。等到了第二天,诸将校在大帐集会,一个个斗志昂扬的向徐荣请战,似乎前些日子长水营的遇伏受挫并不伤他南军的士气,反而正因如此,他们在有些幸灾乐祸之余,更加的想打一个好仗给北军瞧瞧。

    徐荣估算着皇帝带着北军大概还要三四天才能到,又见羽林、虎贲士气正旺,而程银新败,兵甲不齐,还是据守矮城,身处绝境。是故他也想趁此机会,一战而下程银,涨一涨南军的威风。

    虽是如此,但他嘴上却说的是:“程银身边不乏能人,非寻常贼寇可比,诸位切不可有轻敌冒进之心。南军乃朝廷精锐,若是为了一个解县而折损过多,最后即便得胜亦不光彩。”

    这时徐晃将昨日所见的情形如实相告,盖顺听了,沉吟道:“我军兵少,不宜分兵堵住四门,何不齐聚于解县城南,以求成效?等到虎贲登城临战,打开城门,再使羽林骑一冲,就不信程银能抵挡得住。”

    徐荣不动声色的问道:“若是敌军败逃,又当何如?”

    盖顺早有打算:“我昨日登箭楼望,发现叛军大都防备在南城,可精锐却尽在东城。依我看,这其中必然有诈,或许是对方早有退意,可使人伏兵东门渡口处,期间更可使骑兵断劫粮道,扰乱叛军军心,逼其自乱。”

    坐于下首的徐晃这时忍不住抬头看了盖顺一眼,他原以为能赏识王昌这样的人定然是个平庸之辈,谁知道盖顺谋事也算缜密,这样的一个人,最初怎么会看重王昌呢?

    不待徐晃感慨之余,徐荣却是神情严峻,捋须道:“解县往东既可乘船北上安邑,又可南下走茅津渡入弘农,不可不防。盖郎将布置妥当,既如此,明日先请虎贲军登城出战,若是顺遂则罢,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大不了两军对峙,看他城中的粮草能吃几天。公明”

    “属下在。”

    “你带所部两千羽林骑,自行游击,务以截敌粮道、监视援军为主。”徐荣打仗向来以稳为主,务求付出最少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战果,他叮嘱道:“陛下有言在先,此战要的是无一漏网,程银、侯选以及附和的叛逆豪强在蒲阪逃得了一次,逃不得第二次!是故行事务必周详,宁可围而不攻、致其逃脱,也得聚歼全敌于此。”

    如今虽然还是像以往那般,以盖顺为主,徐荣为辅,但盖顺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敢小看这个对谁都没脾气、忧谗畏讥的徐荣。要知道徐荣能一步步从军中底层爬上来,又能渐渐洗清自己曾经身为董氏余党的烙印,稳掌四分之一的禁军精锐,可见对方为人处世的手腕远不是盖顺一个毛头小子能比的。

    是故这次北上,盖顺一改前愆,对徐荣执子侄礼,真正做到了事事以他为主。

    徐荣这话说的够有分量,虽然他已经逐渐获取了皇帝的信任,身家性命也不再想一开始那样岌岌可危,但谨言慎行的习惯还是依然保持着。是故,他还是转头问向盖顺这个名义上的主帅:“盖郎将以为呢?”

    盖顺笑着说道:“自当如此。”

    于是徐荣传令各军稍事休息,命全军中午饱餐一顿,然后再由盖顺组织好养精蓄锐的虎贲军,准备朝解县南门发起冲锋。盖顺威风凛凛的立马阵前,看见虎贲侍郎王昌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跟那些普通的虎贲郎站在了一起。

    盖顺眉头一抖,竟是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拨马便走了。

    王昌轻轻叹了口气,不知在想些什么。像他这样牵连了盖顺,误了盖顺前程的罪人,哪里值得再让盖顺另眼相看。

    随即只见令旗挥处,攻城的军令正式下达,六千虎贲顿时齐声啸叫,往南城那曾经的破口处冲去了。

    城头上的程银等人连忙带人防守,只见四具云梯被虎贲高举着向低矮的新墙重来,轰的一下搭在女墙上。城头上的叛军这时也反应了过来,有的拿着长杆试图去推翻云梯,有的在城头上不住的射箭,将双手攀爬梯子的虎贲射倒。短短数息之间,双方在南城都倾尽全力,互相厮杀在一起,弓箭漫天乱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程银以为朝廷有个北军中垒营已经实属难得了,没想到这南军虎贲竟也如此悍勇,他久经训练,都知道在云梯倒下时要保护自己自己的头部等重要部位;尤其是跳入城头的更是难缠,他们三三两两的聚集一团,各持刀剑盾枪,分工合作。

    在城墙之下,还有人正在用铲子去挖徐晃事先指示的地方,那段本来就草草修建的泥墙登时就被挖得千疮百孔。

    程银一刀砍散一组虎贲,只见那剩余的两人又再度与别人组合一起,他举着刀高叫着:“把他们赶下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明争暗斗

    “战事从来似弈棋,举棋若定自无悲。”【十月战景】

    在徐荣领兵攻打解县的时候,皇帝在路上正好收到了并州、弘农等地传来的消息,内容还不算太坏。弘农太守刘艾及时组织郡兵,在杨氏等忠于朝廷的当地豪强支持下,顺利收复陕县。贼首张琰带着数千残兵东逃渑池,而另一位在军中好骑白马,故被称作‘张白骑’的张晟则被弘农典农都尉吴匡当场斩杀。

    弘农的战事乍一看像是热锅滚油,到头来却只是一群虚造声势的乌合之众,驻守河南的朱还没来得及考虑是否入关就被刘艾的郡兵给平定了。弘农一定,河东的叛军就等若是斩去一臂,河内的张杨也因此老实了许多,开始勒使手下眭固等人把军队调往朝歌一带。

    只是并州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在南匈奴因内斗而死伤惨重的今天,整个南匈奴上下无不需要一个领袖来使他们过上安定的日子,先来的是南匈奴监国去卑,虽然去卑带领大批心慕汉室的匈奴贵族移居太原,得到了一片安身之地。但毕竟受限颇多,许多地方都不比原来自由,故而当於夫罗回到并州时,凭借对方的血统与地位,很快就召集一大批不愿归附的匈奴贵族反抗朝廷。

    刘虞手下虽然有护匈奴中郎将夏育等名将,但一时间也是左支右绌,难以援助河东。

    当然,并州境内尤其是太原等郡豪强坞堡林立,部曲剽悍,绝非当下的匈奴人就能轻易击败的,所以皇帝也只是在心里稍微忧虑,却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来。

    此时皇帝坐在轩敞的武车之中,在武车前后是结实的运粮厢车,这些厢车经过改造,随时可以首尾相连,形成一道简易的防御壁垒。而武车四周则卫士、旅贲、御前羽林郎,在外围则是高顺亲领的中垒营,然后再是射声、步兵,以及长水等骑。皇帝处于里里外外的多重保护之下,有如此强兵护卫,即便是敌有大军冲锋也能确保万全。

    车辕之前,羽林郎张绣与孟达二人分列左右,两人穿甲带胄,手持长鞭,不时地挥舞着,小心控制着马匹时刻跟随在帝驾左右。

    相比于其他护卫身上穿着的札甲铁铠,张绣两人穿着的铠甲很有特点,胸前有两只圆形的护心镜,在眼光的照射下锃然发亮,几乎能晃花人眼。除此之外,还有配套的护肩护膝,以及保护头颈的兜鍪。这是汉末军中渐渐开始出现、并开始普及的明光铠,只是这种明光铠在很多方面都不怎么完善,皇帝综合了众多熟悉战场杀敌的将领意见,使尚方监、考工监对其形制加以改进,使其构造更加成熟。

    明光铠在去年一经铸出,皇帝便命人在上林苑试验,结果无论是马战还是步战都所向无前,被称之为铁猛兽。

    此铠在试验过后,很快就引来了南北军将士的艳羡,众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种新式铠甲在防护上比以往札甲要更为优越,将士若是能穿上这种铠甲,在战场上不说胜利、就说是活命的几率都将大大增加。故而无论是南军的中郎将还是北军的校尉,无不是渴求换装明光铠,只是明光铠工艺要求太高,一时间很难形成大规模铸造,只得优先拨付给中垒营和屯骑营,此外再就是赏赐给亲信将校。

    皇帝坐在车厢里,从张绣等人身上收回目光,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前一副黑白分明的棋盘上。

    “都说王邑在河东一事无成,你看这道路多平坦,队伍走了半天,一个棋子都没跌出来。看来他在河东不仅是做了事,而且还做到了紧要之处、也做得很好。”

    贾诩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着的棋子,轻声说道:“若是王文都能当面听见陛下夸赞,不知会生出何等感激。”

    皇帝抬眼瞧着贾诩,乐呵呵的一笑,在宽敞的车内对另一旁的荀攸说道:“听听,原来贾公也会为人说好话。”

    荀攸但笑不语,伸手往棋枰上落了一子。

    皇帝接着说道:“王邑在河东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不仅是我们,其他人也都看得清楚明白。即便不说这些,光是他管束豪强不力,指使河东混乱,这个罪责就逃不掉。我在蒲阪当场严斥他,也是理所应当,虽是如此,事后不还是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也该感激知恩了。”

    “唯。”贾诩歉然道:“是臣糊涂。”

    你若是糊涂,那天下就没有清醒的了。

    皇帝深深的看了贾诩一眼,如是想到。

    河东要想成为皇帝未来布施改革良政的试验田,前提是必须要有一个干干净净的河东才好大展拳脚,所以动手清理那些跋扈不法的豪强就成了皇帝与荀攸、贾诩三人谋事的共同目标。

    在这个基础上,荀攸的原则是不想搞得太过,只想局限于以政治斗争的方式对付范先等人,所以他极力推荐杜畿、杨沛等外来户去帮助、甚至是半强迫的让王邑对范先动手,将叛乱扼杀于萌芽。

    而贾诩却想玩一场大的绝户计,搞大破大立,逼范先造反,甚至在可控的范围内牵动上党、并州、乃至于弘农。

    这也是为什么平准监在河东以刺探之名、行逼反之实,而与杜畿、杨沛等人像是各行其事、没有一个统一的部署的缘故。因为他们各自所代表着不同的一方,荀攸与贾诩也借此在河东博弈了数次,现在看来,还是贾诩略胜一筹。

    河东等地既偶然、又必然的发生了叛乱,看似烧起了一场大火,其实皇帝与荀攸等人早为这场大火未雨绸缪、设置了隔离带与防备措施,这也是贾诩不担心失控的底气。

    对于他们私底下的斗法,最终还是瞒不过皇帝,虽然皇帝也只是大致察觉了些蛛丝马迹,但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毕竟无论是那个结果都对皇帝有利,臣子之间的交手那是臣子们的事,他犯不着亲自下场拉偏架,只要事情不偏离预定的轨道就好尽管皇帝的立场是倾向于贾诩一方的,但他仍要照顾荀攸的感情,不能太过露骨,所以对此也是听之任之。

    话虽如此,只是贾诩有意唆使王邑与平准监挑起叛乱这一点,仍让皇帝心里有些疙瘩。贾诩也知道自己的错处,故而在一开始说的那些话与其是为王邑,倒不如说是为自己谢罪。

    幸而皇帝话里的意思也是既往不咎,这让贾诩宽慰不少。

    棋枰上摆放的黑白棋子虽然不至于掉落,但还是在车驾行驶过程中不住的抖震,皇帝低头看着在棋盘上逐渐发生位移的棋子,忽然笑着说道:“这回看来是荀君棋差一招。”

    “许久未曾手谈,倒有些技艺生疏了。”荀攸把手上的棋子随手丢到棋盒里,两手规矩的叠放在膝上,淡淡说道:“本不该至于此的。”

    贾诩不曾说话,手里把玩着一颗润泽光滑的黑子。

第一百二十五章 秉要执本

    “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墨子亲士】

    “解县最新传来的军报称,盖顺奋勇当先,每战先登,杀敌无数。只是碍于敌众我寡,徐荣不忍虎贲精锐损失过巨,故而暂时勒兵。”皇帝不再看那盘乱作一团的棋子,兀自说起了军报:“另外,徐晃这两日带着羽林骑屡次劫夺粮道,想必等北军兵临解县之时,程银等人恐怕就要粮尽了。”

    贾诩插口说道:“程银等人已然逼入末路,眼下最要紧的是范先可曾回援。”

    “河东乃范先根本之地,若不从上党抽身返归,岂不是要坐待我军进发上党,与骆孝远合击于彼?”荀攸摇了摇头,说道:“范先不是短视之辈,必然会回师河东。”

    “嗯。”皇帝忽然想到了一个计谋:“不然拿解县作饵,以围城打援?”

    围点打援虽是一个新鲜词,但语义极好理解,贾诩与荀攸稍一想便将其与围魏救赵联系起来了,不过这办法好是好,就怕

    “就怕程银他们撑不到那个时候,就急着要突围逃遁了。”荀攸笑了笑,忍不住说道:“城中无粮,只有拼死一战,岂有坐以待亡的道理。”

    “这倒也是。”皇帝讪讪的笑了,看来自己还是不能在不熟悉的领域指手画脚,很容易就闹出笑话来:“倘若彼等拼死一战,徒增我军伤亡,反倒非我所愿。还是依原计行事,先殄灭此贼,再引兵迎击范先,以各个击破为上。”

    “唯,此战宜从速,如今南北军精锐皆在河东,合该以雷霆之威扫除祸患。若是稍有贻误”荀攸忍不住说道:“臣担心并州那两处会支持不住,无论是袁绍以平叛之名突破壶关,兵进上党、河东;还是匈奴人沿汾河南下,河东都将比现在危急万分。陛下乃万乘之君,岂可乘危而自轻?”

    如今河东就是一个‘结’,若能在袁绍、匈奴有所突破之前解决河东叛乱,那么这两者很大概率上会自行退兵。尤其是袁绍,毕竟他要面子,现在只敢打着为国平叛的旗号,还不敢公然造反。

    可若是不能及时干脆利落的解决这个主要矛盾,那么光凭皇帝手下三万余人马,很难在保证皇帝安全的前提下击败来犯之敌。

    皇帝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匈奴这回进犯太原,涉及自家危亡,彼等大姓豪强于公于私都理应奋命。太原坞堡林立,匈奴人穷困潦倒已久,光凭一身勇力,如何能破开局面?何况在壶关,我更是放心张文远。”

    荀攸有些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这么盲目的相信张辽能靠几千兵马拦下兵锋正盛的袁绍,要知道张辽在目前为止也就打过那么几次仗,而且都没有表现出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智谋。即便荀攸知道皇帝有识人之明,但这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皇帝看着荀攸、又看了看静观棋局的贾诩,有心解释道:“你们可别小瞧了张文远,他平常看似老成持重,其实心里却藏着一只伺机而动的猛虎啊!”

    荀攸与贾诩静静的听着皇帝的话,不发一眼,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张辽平静沉稳的气质之下所暗藏的锋锐,与皇帝的考语互为印证。

    “袁绍能勾结河东,自然也能勾结并州。”贾诩意有所指:“如今上党有张辽死守壶关,若冀州不下死力,定然是难以攻下的,故而该处看似危急,其实暂时无虞。除此之外,最该担心的是太原豪强究竟可不可靠,这才是要严密防范的事情。”

    “袁绍若能说动并州豪强,又何必唆使於夫罗叛击太原?”荀攸冷眼瞧着贾诩,对他话里话外表露出来的意思有些不高兴:“必然是太原诸人不愿为乱,甚至是根本不知袁绍真实图谋,所以袁绍才退求其次,助於夫罗潜归并州,以牵制并州军力。”

    “喔。”贾诩淡淡的回应道:“这也不能怪我多想,我实在是担心,万一彼等支持不下,与匈奴合流,那河东可就真的危险了。”

    皇帝这时轻声问道:“鲍出提供的各家串联谋逆的信件、罪证,可有来自太原的?”

    荀攸一颗心悄悄提了起来,只见贾诩缓缓摇头,否定道:“据鲍出所言,那日严干将范先府中密信全数抄录了出来,里面只有河东、弘农,以及上党几家豪强,并没有跟太原有所联系。”

    贾诩不会在这个事情上说谎、更不会在皇帝和荀攸面前瞎编乱造,这也说明太原豪强与河东叛乱并无牵连。故而荀攸暗自松了一口气,语气从容的说道:“若是范先每次都阅后即焚,也不至于只处理太原的信件而不管其他的,看来是两方是真的没有联系。”

    皇帝不置可否,他问道:“严干此人尚在何处?”

    “据说当日范先骤然回府,致使严干、李义二人行踪暴露,仓促逃离。范先派门下剑客追之甚急,严干在将信件都交给鲍出之后,便让鲍出先行回报,自己却与李义留下拦截追兵。”本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断后、彰显兄弟义气、个人勇毅的故事,在贾诩口中却说的那么寡而无味,像是在叙述一个事实:“鲍出走驿道赶至左冯翊不久,河东就开始发起叛乱,严干等人也再无消息,恐怕是落入贼手,遭遇不测了。”

    “真是义士啊。”皇帝简短的夸赞了一句,然后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如此说来,王公到底是恪守了他的‘道’,没有越过那条线,也不枉我敬他一场。”

    荀攸接口道:“王公好歹也曾是一介名臣,在大是大非面前,必是分得清轻重,有他与刘公相辅合作,饶是太原情势不善,也能为我军多支撑些时日。”

    皇帝点头说道:“说得不错,太原如今大敌当前,於夫罗步步紧逼,促使刘公他们二人以及太原豪强抱成一团,这可不是於夫罗能骤然击破的。”

    说罢,皇帝垂眸深思,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后,又回到最初的问题:“眼下关键之处仍在河东,河东既平,则大局可定。去给徐荣等人传令,让他们不要再怜惜损伤,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只要拿下解县,就是他的大功一件。我这一路上已经给了盖顺两天时间了,若是还打不下解县,那就靠边,让北军去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困蹇虎穴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

    河东,安邑。

    那轮皎月不知在云里躲躲藏藏几回了,盛夏夜空该有的满天星斗此时尽皆隐没,天穹之上只有这么一轮月亮,像是孤单寂寞的小女孩独自在云层里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可仔细看去,月亮一直都在那个位置,真正聚散无常的却是那与夜空融为一色的云,一会把月光遮住,让大地陷入黑暗,一会又将月光从云边泄出,在夜空形成一道道白光。

    到底是云在玩弄月亮,还是月亮在玩弄云?

    整个晚上李义都在想这个问题,他也不是真有这个闲情逸致,而是实在没有别的事可做、也没有别的事可想了。一开始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很多,还很有兴致的在想鲍出是否顺利将消息传递了出去,会因此获得怎样的封赏、朝廷的军队是否已经派往河东,又是如何用兵,派谁用兵。

    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便再也不想这些对他来说实在遥不可及的事情了,反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环境上。比如庭院里每到晚上都会吵闹不休的虫鸣、比如偶尔在头顶停留的雀鸟、或者是天上那一轮追逐云层的明月。

    李义这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世间除了让他向往的高官厚禄以外,竟还有如此怡然、让人内心平静的景物。现在想起来,这些天经历的一切倒还不如以前与严干两人耕读田间来得自在,只可惜这个简单的道理,李义知道的太晚了。

    院子里有一口枯井,井口处被人盖上了一只沉重的车轮,周围的轮廓被长钉牢牢钉在地上。这是一个简易的囚室,李义背靠着井壁,默默地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月光斜斜的透过车轮照亮了半个井底。

    当日他们得到罪证,并将其交付了鲍出,没过多久追兵赶至,为了避免全都交代在这里,严干与李义选择留下断后。尽管二人剑术不凡,但到底寡不敌众,结果被擒回范氏坞堡。

    范先当时质问他们:“我待尔等不薄,奈何谋我邪?”

    李义只知命将不存,于是说道:“再多恩惠,也不改你这逆臣贼子之心!”

    范先大怒,当时就想杀了他们,结果为祝奥以当务之急是尽早起兵、而不是顾忌琐事为由劝阻,并且出了一个在范先看来比直接杀死严干等人还要解气的主意那就是效仿孝成皇帝时的酷吏尹赏修筑‘虎穴’来困杀跋扈游侠的法子,将两人投入枯井,以期活活困死严干与李义。

    再后来由于河东战事频频,范先本来想着折磨李义两人一段时间后再行杀害,也因为随着局势的日趋紧张而将其抛在脑后。

    月亮再次隐没于云层之中了,李义低下头去,手指轻轻扫过严干凌乱带血的发鬓,对方脸上的温度跟自己的指尖一样冷。

    在狭窄的井底,两人不得不相互倚靠,由于严干在对阵追兵的时候受到剑伤,此时正虚弱的半靠在李义的怀里。他侧首微鼾,身上黏着半干的汗水,被夜间的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寒噤。

    严干动了动嘴,像是梦呓般说道:“我可是个读书人……”

    李义嗤的一声笑了,忍不住轻声骂道:“瓜瓤子,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说这话。”

    说罢,李义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低低地说道:“你若真有读书人的进取之心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自愧……”

    严干没有理他,口头禅说到一半便把头歪向一边去了,喃喃道:“好热啊,渴……”

    李义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把手摸上严干的额头,他的额头热得烫手。

    “是热病!”李义吃了一惊,忽的立起上身,像只受刺激的豹子,对着井口外大喊大叫道:“外面有人没有!应个声!”

    庭院里顿时静了一静,然后又开始不慌不忙的传来夏虫的鸣叫声。

    李义心里愈发焦急了,他连声叫道:“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救火!”

    云层里的月亮像是被他惊动了,好奇的从云边露出一角来窥探究竟。

    时间慢慢的过去,严干嘴里开始说胡话了,李义心里也越来越凉。他紧紧抱着严干的头,感觉那发烫的温度似乎灼热了自己的心。

    “公仲……公仲……公仲……”李义呆呆的念着严干的字,这个身姿轩昂的汉子头一次那么的慌然失措,当初就连范先以刀斧加身都全然不惧的他,此时竟然像个懦夫一样痛哭流涕,大声地哭喊着:“严公仲!”

    他们彼此单家,一直相依为命、情同手足,可这个时候严干伤病缠身、半昏半醒,李义马上就要眼看着这个最亲的兄弟死在自己的怀里了。他紧紧抱着严干,像是溺水者在水里抓住一根稻草,像是这么做就能减缓严干的病痛。

    泪水打在李义的手背上,他心里一颤,这么多年来就算是再大的困苦他都能笑着面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今天他却哭了,嚎啕大哭,因为自己很快就要失去一个亲人了。

    他在严干耳边哽咽着,像是从内心深处对自我进行拷问:“对不起……公仲……你说得对,我答应鲍文才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兄弟义气,就是为了博求出仕……因为我受够了这样清贫单家的日子,虽然我嘴上不说,但你不知道每回门前有轩车经过,我都会翘首去偷看……你以为我是真的喜欢给那些冠姓大族办护丧事么?我那是为了结好他们,不然谁会乐意给他们装孝子孝孙……为了出仕、为了能让我一身才能得以施展,我策划了那么多……可我最不该……最不该的是把你牵扯进来……”

    “公仲……”李义知道严干虽然经常将读书人挂在嘴上,其实只想做个安贫乐道的隐士,偶尔仗剑出行,替人打抱不平,其余的时候就守着家中那几亩瓜田。要不是因为鲍出作为友人,有事相托、要不是李义自己热衷名利,极力怂恿,严干此时应该还在冯翊乡下打理他的瓜田,或者在树下偷懒睡觉,根本不会牵涉到这个复杂的局势中来,也根本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境况!

    李义起初还以为严干跟自己一样心里也想着出仕,只是没有个机会,所以才半是强迫的将严干拉下了水。如今看到严干这副模样,心里悔不当初,语无伦次的在严干耳边道着歉。如果能从头再来的话,他宁可与严干一辈子都做个虽然清贫但是逍遥快活的游侠,而不是为了名利失去眼前这个兄弟!

    “我……我都知道。”严干被李义这番动静搞的一时清醒了过来,像是一直在装睡,语气却又是真的虚弱无力,他勉强笑道:“我是自愿来的,这不怪你。”

    李义心里愈加悔恨,他无声的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诶。”这时忽然在井口处传来一声叹息,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感慨着说道:“想不到在我们之中,严公仲才是真的义士啊。”

    李义身子一抖,顿时被那人吓到了,他霍然抬头:“是谁!”

    只见一人背对着月光,面孔与身形隐在阴影里,让人分辨不清样貌。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极不合身的破旧袍衫,两只肥大的袖子在夜风的吹拂下起起伏伏,就好像是两把软绢织成的宫扇在扇着风。

    “是我。”那人的声音沉稳有力:“特来救你们两个的小命,诶,麻烦呐,真麻烦。”

第一百二十七章 轻车介士

    “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荀子荣辱】

    “公仲、公仲!你看看我,快睁眼看看我,我们逃出来了!”李义不住的拍打着恹恹欲睡的严干,试图让他保持清醒。

    严干皱起眉,似乎在噩梦里挣扎着逃脱。

    “你不是说这事过去了就要带郭昱去找她失散的弟弟妹妹,现在咱们出来了,你可以去找郭昱了,你快醒醒啊!”

    “阿昱……”听到这个名字,严干终于有了动静,躺在床上神智不清的说道。

    李义这才轻吁了一口气,回过头去,看见祝公道端着一碗药站在门口:“醒了?让他把这药喝了,这城里的医者都被捉去随军了,幸而我游历沛国的时候,遇见一位老翁给了我药方,专用来治身热头痛。”

    看见李义投过来的目光,祝公道不由好笑的解释说道:“你放心,那老翁的医术之高是我生平仅见,倪寻你认识吧?我们当年还一起比过剑来着,我亲眼瞧见他与另一人同时得了身热头痛之症,那老翁却能分析凑理,各自开了两种不同的药,结果尽皆痊愈。虽然不知道公仲这病到底是发于内还是发于外,但想必无非就是用发汗药或泻下药两种,一个不行就用另一个,以那老翁的药方,总能治好严公仲。”

    李义明显迟疑了下,但还是伸手接过,他先是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再扶起严干,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喝。

    祝公道意味不明的站在原地,待严干喝完药了之后,方才说道:“你们就暂且在此休息,若是有人找来,就把床板揭开,下面有一个土窖,里面有些水和干饼。”

    说完祝公道便转身准备离去,李义在其身后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还有正事要做,你以为我整天闲着?”祝公道背对着他,淡淡地说道。

    “你的正事,不就是来救我们的吗?”李义将严干扶回床上,小心的给他掖好被子。然后手里拿着药碗站了起来,一脸肃容的盯着祝公道的后背:“祝奥是怎么想的?”

    “你这话说的……”祝公道转过身来,两只广袖飘然起伏,不经意的在腰间露出一只剑柄,他无奈的笑道:“他怎么想,与我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还以为我和他一同谋叛?”

    “河东除了丘与凉氏、裴氏等家,其余大小豪强尽皆参与谋乱,你们祝氏也不例外。”李义直盯着祝公道的眼睛,似乎想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什么端倪来:“你虽然不爱这些俗事,但祝奥再如何也是你血亲,你不可能不顾家名,而任由自己逍遥事外。”

    这似乎说到了祝公道的隐痛,他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摆脱祝氏对他带来的种种桎梏,什么都不管,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任侠,四处结友。可他越是享受这样的日子,就越是要靠着家族给他的财力人力。没有祝氏给他提供田宅奴婢,甚至是上层人脉,祝公道就只能是严干这样的贫贱低下的游侠,根本没有能力交游广泛,各道通吃。

    既不愿接受家族给他带来的好处,又离不开家族给他的支持。所以祝公道长期纠结于此,也最是喜欢强调个人主义,也最恨别人将他个人的命运与祝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们要造反就任由他们去,我等好歹契交一场,救你们是我自己的事,跟祝奥、跟祝氏又有何干!”

    “你以为范先将我们二人丢在枯井里,每天经受暴晒,这就是他所说的‘比死还大的折辱’了么?你错了。”李义忽然冷言说道,他没从祝公道眼中看出什么别样的情绪,但他并不失望,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已经足够让对方心神动摇了:“光是把我等困在这个枯井里,这算什么折辱?范先当日说的不仅是要日头暴晒,更是要人每天在井口对我等拉屎撒尿,这样才算是对我等视名节如性命的剑客最大的羞辱!可后来偏偏没有一个看守做这个事情,反倒是每日饭食不断,而‘虎穴’这个主意又是祝奥亲口提出来的,你还敢说这里没有你们祝氏的功劳?”

    祝公道站在原地看了李义好久,终于,他低下头叹道:“我那大兄真是……做什么都要给自己留条路,说他是狐狸,却又犹豫寡断,倒像是只兔子……”

    他自顾自的在一边感慨起祝奥万事留一线、一旦见机不妙便立即安排退路的做法,既像是欣赏、又像是不屑。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正色说道:“你说的没错,你身边的那些看守都是我祝氏的私人,国家御驾亲征,范先等贼子败亡只在旦夕之间,我大兄已经开始惦记着范先的人头了。”

    “呵。”李义笑了,这一次不是苦笑,而是如释重负,他终于听到这几天以来最好的消息了,这是他从枯井中逃生之后所知道的第二件喜事。河东叛乱马上就要结束了,就连叛乱者之一的祝氏都开始忙着跳下那艘破船,李义等人不仅不会死,而且马上就将迎来前景远大的未来!

    他那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在此刻又一次跳动了起来。

    “诶,我祝公道的友人为何尽是多智权变之辈啊。”祝公道看着李义的神色,很是无奈的说道:“真想交个心思纯净的友人,可惜这样的人我已经很久没遇到过了。”

    “在这个世道,恐怕只有童龄稚子才有那样的心地了。”李义淡淡说道。

    “应该吧。”祝公道随口道:“反正我还是那句话,这次来救你们,既是他的事,同时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要分清楚,即便没有我那大兄的吩咐,我也依然会来救你们。”

    “这是当然,谁让你是祝公道!”李义拿起墙角摆着的一把剑,将它抽出看了看说道:“走,办正事去!”

    “什么?”祝公道怔了怔。

    “以你那大兄的才智,绝不会仅仅只让你来救我们这么简单吧?救下我们,只是他想顺带给朝廷卖个好,这城里肯定还有一件比我等性命还重要的事,那才是他给朝廷准备的大礼。”李义此时已然恢复了往日自信满满的模样,他拿着剑,像是又重新变成了以前那锐气逼人、亟待在这乱世之中建功立业的剑客:“安邑坐镇河东之中,交通四方,没少囤积粮草吧?”

    “就凭我们两个?”祝公道眉头扬了起来。

    “就凭我们两个。”李义知道对方肯定有别的帮手,但此时他不愿破坏气氛,也不愿显得太露骨,所以恳切的解释道:“范先辱我,又致使公仲落得如今这般境地,我若不给他施以报复,怎能立于天地之间!”

    或许祝公道根本没有别的帮手,但那也没有关系,李义忽然想起在他们准备渡河来河东的时候,严干就对他说过:‘做事哪有处处万全的?我等既为剑客,本就该有一去不回的觉悟’那是他第一次以剑客的身份自居。

    可是那个时候,李义他只想着尽早干完这一桩在当时看来并不算难的事,然后借此入仕。却忘了那时候天上微微落着雨,以及与他并肩而立的严干脸上意味不明的神色……

    “匹夫之勇。”祝公道低低的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恍惚迷离,像是呢喃细语,让李义一时没有听清:“功名这个东西,有多少人是借着大义的理由啊……”

    祝公道的视线越过李义,看向仍躺在床上平静的沉睡着的严干,然后对李义用力点了点头。他知道李义是对的,这世上的功名就如同河里的游鱼、天上的飞鸟,本不属于任何人,只看谁愿意去争取。那些所谓平淡是真的话语,困窘的时候拿来说说就好了,更多的时候、更多人还是会将目光紧盯着功名的啊!

    他主动直视对方的眼睛,而那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

    “走吧,让我们放一把火,把他们百年的积蓄全给烧个干净彻底!”祝公道低低的说道。

    他带着李义大步出门,屋外是一片如墨般浓稠的夜色,饶是月光也无法照亮这人世间。祝公道的衣袂飞扬,翩翩然像是先秦时代肯为大义与信仰而付出生命的豪侠。

    李义注视着那个背影,只觉得有些恍惚,他竟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了给严干报仇的大义,还是为了给自己的前程谋算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汾曲之阳

    “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答苏武书】

    太原郡北,阳曲县。

    阳曲县位于山河之间,其地沟壑纵横,东、西、北三面环山,南部较低。自古以来都是晋北要冲,距郡治晋阳不过三十余里,乃太原门户,在它之后除了盂县可堪据守以外,便是一片坦途,可任由骑兵来去。

    此时的天空湛蓝无比,河水充沛、从东南吹来的暖风温和宜人,这本该是一个盛夏当中最好的日子。以往的这个时候,城中的冠族大姓会拖家带口的出城,在乡下的庄园坞堡里待上一整个夏天;无畏寒暑、永远也坐不住的少年郎则会穿着方便的短衫,背弓跨马,呼朋引伴的出城狩猎;而乡里的农夫会两手背在腰后,在长满麦粟的田间信步走着,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少年郎的锦衣裘带,然后继续埋头做那些一辈子也做不完的农活。

    每年的这个时候,张卜都会登上城楼俯瞰这一切,看着在他治下的子民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人生,知道他们生活尚且无忧,作为一县之长的他就会格外的满足。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唰!”

    阳曲长张卜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忍不住抬起头,看见城头树立着的大纛正随东南风在那个男人的头顶上滚动着,如一卷翻涌不息的波涛。

    天穹之下,匈奴单于於夫罗所带的三万骑兵按照各自归属的部落,组成大大小小十数个方阵队列。从城头往下看去,他们就像是一群雨前的蚂蚁,缓缓移动在田野之上,那田野本来是黎庶辛苦一辈子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一片杂乱肮脏的营地,尚未成熟的麦粟此时也大都为胡虏饱腹。

    张卜不忍再看下去,他小步走到伫立的那个男人身边,多年来养成的气度让他说话的语调不高不低、十分轻柔:“夏将军。”

    护匈奴中郎将夏育正站在墙边俯瞰,同样是窥测敌营,张卜就像是普通人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猛虎,战战兢兢、而夏育的神情就像是一只站在山峰之巅的苍鹰,冰冷无情的注视着地上的猎物。

    夏育身材魁梧,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站立的熊,他立在女墙边上,目光从敌营一直打量到远近的山势。他其实早就感到身后张卜的到来,只是一直懒得回头搭理。直到这时听张卜出声说话,他才慢条斯理的转过头来,用上级对下级的语气问道:“都办完了?粮草、滚木等物都备好了?”

    张卜不以为忤,态度温顺的答道:“这些都是常备之物,大战在即,筹措起来也不难。”

    军需之物并不常用,平时若是没有刻意准备的话,根本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筹措好,而张卜却筹措的那么快,显然是对此绸缪很久了。大战在即,夏育不认为张卜会拿这事糊弄他,反倒意外的抬了抬眉毛:“那各家部曲呢?”

    “郭氏已经带头交出所有部曲,郭府君说夏将军是征战多年的宿将,将部曲交给将军手上,他放心。”张卜口中所言的郭府君正是雁门太守郭,因为於夫罗带着数万匈奴骑兵走雁门南下,郭不敌,只得一路败退至阳曲老家。如今桑梓有难,他便说动各家一起献粮献兵,尽全力支持夏育防守阳曲。

    “他啊……”夏育感慨着说道,这个名字让他记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语气无不讽刺:“当年要是这么大方就好了。”

    在孝灵皇帝熹平六年的时候,破鲜卑中郎将田晏贿赂宦官王甫,怂恿孝灵皇帝对鲜卑开战,与当时还是乌丸校尉的夏育、护匈奴中郎将臧兵分三路讨伐鲜卑,结果大败而归,三人都被下狱处分。后来的人只知道那场虎头蛇尾的战争完全是出于孝灵皇帝好大喜功、以及宦官擅权的缘故,而为人所不知、或是刻意被忽视的却是这场战争为什么会失利。

    不过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大敌当前,夏育在心里再怎么怨恨,也能分得清轻重,不会在这个时候对郭进行什么报复。

    待此战过后,如果能侥获战功,兴许能为往事昭雪翻案吧……

    夏育正在一边如此想着,张卜在一旁还是忍不住看着底下那群气势汹汹的匈奴军队,心里很是没底:“夏将军,典农校尉还有多久到阳曲?”

    “算算路程,若是快马行军,少说也得明天早晨才能到。”夏育说道,此次匈奴南侵出乎并州所有人的意料,在大敌当前,上至刘虞下至豪强无不团结一致。夏育抢夺战机,只身带着数千豪强部曲组成的郡兵北上阳曲,而典农校尉庞德则带着担心受到清算的右贤王去卑等归附匈奴兵作为第二梯队,防守南边的盂县。

    阳曲城池狭小,兵微将寡,此时遭到数万匈奴人的围攻,实在很难坚持下来,唯有依靠庞德带来的援军及时赶到,在战事胶着之际突然杀出解围。

    张卜还有些不放心,小声嘀咕道:“若是在西河郡的度辽将军能带兵来就好了。”

    “糊涂,让他来做什么?”夏育面带不善的看向张卜,他最讨厌这个庸懦的县官,眼界只放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及自家治地的得失上,全然不顾大局:“段忠明驻守离石防备的可是匈奴屠各,那可是屡屡叛乱的匈奴部族,不比於夫罗要弱。若是离石失守,屠各便可径直南下河东,与范先等贼合流,一同扰乱关中。跟河东比起来,阳曲又算得了什么?岂能因小失大?”

    “唯、唯。”张卜畏缩的接受夏育的训诫,心里却是在自我安慰道,有夏育这个成名已久的宿将在,阳曲再如何也能撑到明天吧?

    随着一声嘹亮的号角,敌军开始缓缓聚拢,像是一只悠闲的鹤将双翼收拢起来。庞然的军队缓缓汇成一条长带,朝阳曲城进发。此时在敌军之中,突然领先策出一骑,摇着旗子,说着含糊不清的汉话:“我家单于有令!念在夏公是个大丈夫,特许尔等投降!不然大兵所至……”

    夏育矫健的身形突然动了,他拿起弓、搭上箭,稍一瞄准便倏然射出,将那名大言不惭的匈奴骑兵钉死在马上。

    他这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张卜在一边目瞪口呆。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城头上的士兵高声欢叫道,与底下敌军霎时的慌张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快,匈奴兵调整了过来,开始放弃劝降,拿着简陋的攻城工具成群结队的进攻同样简陋的阳曲城墙。

    夏育不慌不忙的下令,城头上的军队登时反应过来,在并不宽敞的城头上展开防守,弓弩手在阵前散布成一线,中间混杂着手持制式不一的武器的轻卒,他们或是拿刀或是拿剑。在此之前他们都不过上世家保卫坞堡的部曲,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战阵,此时所有人都能清楚感觉到脚下微微的震动,即便夏育刚才那一手提升了不少士气,但依然免不了心惊胆颤。

    城头上很快陷入激烈的混战,饶是匈奴不善攻城,此刻也凭借着人多势众抢登城头。震天似的喊杀声在城头不断的响起回荡,而在阳曲城中却诡异般的安静,那道简陋的城墙像是坚实的壁垒,将所有狂风暴雨都拦在屋外。

    人们紧张的呆在家里,盼望着那位曾在太尉段麾下以少胜多,大败东羌的夏育能够再现当年的威名。

    “阿翁!放我们出去,我也要上城头!”几个少年被关在密室内,使劲的拍打着门扉。

    “若不是城外的坞堡被击破,若不是匈奴人的马快,我也不至于让你们待在这种险地……”郭在门外自言自语的说着,然后振作精神,大声斥责道:“都给我在里面待着!我阳曲郭氏的血脉不能就这么断绝在我手上!”

    “阿翁固然成全一人之名,可曾想过我等做儿子眼看亲长赴难,是何等不孝!”

    “哈哈。”郭笑了,笑容却并不轻松:“当年壮节侯傅公在冀城殉国,同样是怜惜子嗣,将儿子傅干遣送城外,又有何人说过他?如今我虽无才,但也总算可以效仿先辈了。”

    “伯济,你还年轻,要留待有用之身,将来为朝廷、为国家安定天下!”郭把手放在门扉上,全然不顾里面带着哭声的哀求,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你听听,夏育开始上街召集青壮了,看来我等的部曲到底是不堪受用,若是给他一支精兵,又何至于此?”

    城头上战鼓不停的擂动,那密集的节奏就像是人们紧张跳动的心脏,在这个时候汉人的杀喊声越来越弱,城头上的匈奴语越来越大。无数匈奴人开始爬上城头,而那个高大的身影却始终在大纛之下如山岳一般屹立不倒,任由惊涛骇浪向他拍来,他也一概将其击个粉碎。

    年过半百的郭提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他遥看着城头上那高大的身影,恍然想起了当年那三支意气风发、出塞征讨鲜卑的军队。

    “这么多年了啊……”郭低低叹息,眼里盯着城头上的故人,不知道是敬佩还是鄙夷:“你还是这么狂妄。”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同为覆没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吊古战场文】

    “夏将军!城要守不住了!”张卜焦急的在夏育身边喊道:“我们带百姓撤吧!”

    “撤?”

    夏育冷冷说道,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威压盖住了四周嘈杂的声响,大纛不住的翻滚着,纛尾上的丝绦飘扬在夏育眼前。丝绦起伏之间,夏育一动不动的盯着敌军阵中。

    “我这辈子随前太尉段公征讨羌逆,历大小战阵无数,从来都是一路冲杀到底,生平只守过两次城!一次是在畜官,我被韩遂等羌胡叛军围困,那次我作战不力,致使前来相援的盖京兆遇难,败坏大事!这一次再如何我也要与城偕亡,不然死后,又有何颜见段公于地下!”

    夏育抬起头,忽然觉得这面大纛是那么的熟悉,当年站在这面大纛之下的那个男人,那个他一生追随的背影,已经远去了啊。

    “你若是想逃便逃吧……但愿这不是我最后一战,羌胡未平,我还不想那么快见段公啊。”说完这一句,夏育唇边最后一丝冷笑也隐去不见,他紧握刀柄,手心中全是热汗,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因征鲜卑无功而被废为庶人、重新起复后的再一次全力以赴,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越来越多的匈奴人蜂拥般登上城头,汉军在城墙上节节败退,夏育从容的迈着小步踏出,就那么一小步,却带着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威势,众人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匈奴人知道眼前这位是当初杀得东羌险些灭族的将军夏育,段杀神的威名至今仍在他昔日的部将身上得以延续。

    夏育面无表情,手腕一送,长刀反射的阳光宛如一泓秋水,场面顿时静了一瞬。紧接着夏育便脚步加快,几步迈到墙边,一人一刀,却仿佛劈山斩岳,将人头如割草般切下!

    两军的将士这才反应过来,一霎时战鼓齐鸣,声震云霄。

    “好!”张卜突然拔出腰间佩剑,跟在夏育身边,瞅准机会刺死一名敌兵。

    夏育一刀斩退来敌,不由惊诧的看着他。

    “你有你要追随的人,我也有我要背负的责任!我不懂什么天下大势、也不通什么军略战阵,当年朝廷微弱、没有刺史、也没有郡守,我既是朝廷诏拜的曲阳长,牧守此方上万黎庶,我就是他们的天!我自然要全心为他们打算!为了能让他们在秋收时不受劫掠,我可以对羌胡屈膝供奉、为了能让他们有田可垦,我可以对豪强服软讨好、只要能让他们在这世道上活下去,你们背后骂我张卜张玄机是小人也好,是懦夫也罢,且都由你们!我只想带着他们活下去!我这么做又有什么错!”

    张卜歇斯底里的咆哮道,这么多年来压抑在他心底的郁气在生死关头,顷刻间爆发了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挥剑砍杀,杂乱无章的剑法看似凌厉,其实很快便被人从身侧劈了一刀。

    夏育眼疾手快,抢先将那人砍翻在地,一手将情绪激动的张卜拉到身后,冷冷的说道:“废话真多。”

    “是啊,在你们眼里,只有蠢物才会说这么多无用的话。”张卜低声道:“可你呢?拿着故人的旗帜、握着故人的刀、还想着做故人没有做到的事,你也一样,跟我一样……都是个蠢物!”

    他猛地大喊着扑向夏育,夏育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躲,只见张卜拉开他的身子,直面迎上了一道偷袭的刀光。

    一片死寂。

    “张玄机!”

    夏育扭身一转,借着腰力,长刀破风而下,一片雪亮的刀光闪过,将那人拦腰砍成两段。

    他趁机将张卜扶到墙边,看着满脸血色的张卜,冷漠僵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个蠢物,曾经与我并肩同行的袍泽们都不在了,唯我苟活于世,我还妄想着承继他们未竟的事业,去报复当年……”

    张卜口齿渗血,紧盯着夏育的眼睛:“郭府君当年没有错。”

    “一次又一次的灾变、一场又一场的叛乱,将好端端的天下闹成这个样子,太多人都以为自己没有错。但是……”夏育双目如炬,悄然低语:“有时候并不需要对错,只需要一个存在的理由!”

    夏育霍然转身,掌中长刀化作极快的刀影,他纵声咆哮着杀入敌军中,仿若巨神一般,每一刀都尽全力,遇甲破甲,遇人杀人,像是真的能劈开山岳!

    城楼上的战鼓突然传来最后一声震响,敲鼓人用最后一击将鼓皮敲破,然后也拿着刀冲向了战场。无数人在城头上为夏育的壮烈所激励,声嘶力竭的呼喝着、咆哮着,发出这方天地的最强音。

    张卜靠在墙边,看见夏育腾挪之间稍有滞涩的身姿,以及鬓间散落的几缕白发,突然悲哀的发现:原来这个当年在征羌战场上宛如狮子一样的男人、这个在敌阵中让人闻风丧胆的男人,到底是老了!

    他吃力的抓着墙缝爬了起来,佝偻着腰,沿着墙壁艰难的往城楼处走去。他身子本就瘦小,弯起腰来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更是不易引人注意。他好不容易爬上城楼,越过那只被敲破了的大鼓,径直走到窗边,窗下就是城门洞,大量匈奴兵便从他下方的城门里蜂拥而入。

    城门楼内安静非常,城里四处传来的喊杀声却充盈在张卜耳内,他扶着窗框,平静的远眺正对着的黑压压的大片敌军、以及被无数人群践踏的田野阡陌,他再度低头看向身下,往窗外探出大半个身子。像是一颗石头跌入洪水,想要将洪水拦截一般,张卜单薄的身躯从城楼上跃下,似乎要堵住那宽阔的城门。

    日薄西山,一轮红日斜挂山头。

    每到这个时候,深受黎庶爱戴的曲阳长张卜最喜欢登上城头俯瞰、眺望,一直到日落西山,夕阳的余晖在城外照出一条归路,指引那些马屁股上挂满野雉、狐兔的少年郎们满载而归;一直到那些农人带着疲惫的身子回道自家的破屋;一直到城门落锁,喧闹的街道陷入沉静,张卜才会慢悠悠的下城回府。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在战争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南方的大道上突然扬起烟尘,一道灰蒙蒙的烟幕在平地上升起,千余骑兵组成的先锋终于姗姗来迟,援军的将士们看着城头惨烈的一幕,驻足惊愕。

    “将军!”

    “阿翁!”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这样嘶哑的声音,在此时发出这样呼喊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而他们的声音在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中简直微不足道。

    曲阳城里有人死,有人活,死的人抱憾而逝、活的人却将背负着故人的信念与血海深仇继续活下去。

第一百三十章 殉身守义

    “有微言;深可说。兔死狐悲;伤类声凄切。”【苏幕遮看送孝】

    大股大股的逃兵从城中突围,向着涑水四散离去,到现在还愿意跟随程银、侯选的只有他们培养多年的家族亲兵,寥寥千余人护着程银等人一路逃向涑水。

    这个时候追击在后的羽林军开始在马上不紧不慢的放箭,只要是还拿着刀剑顽抗的一律被射死在地,有些人见了,急忙丢下刀剑跪地求饶,羽林骑便不再理会他,径直打马过去。逃兵有样学样,整个战场上开始纷纷出现跪伏的降卒,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徐荣骑马跟在军中,看见四下伏尸遍野的惨状,心里毫无波动,反倒叫人从地上拉起一名投降的叛兵小头目问道:“程银等贼子往何处去了?”

    “往、往城北去了。”

    “命人往城东突围,是诈我也,其实是带着少量人马走北门而逃。”徐荣点头说道:“彼等军中果然有能人。”

    盖顺适时说道:“贼兵已溃,既已知晓动向,若遣骑兵追击与河畔,彼等贼子必为逃命而争先渡河,如此人马挤踏,我军可大有斩获。”

    “我早已派公明领兵去了。”徐荣不以为然,淡淡说着,复又问道:“盖郎将也想博一博追亡逐寇的功勋么?”

    盖顺眉头一抖,甚有深意的看着徐荣。

    这个‘早已’是什么时候?是战前的预备还是刚才临时下令?为何他从未听过徐荣有过这个安排?

    当然,此时不是计较这个时候,盖顺自是不愿将自己与徐晃放在同等位置,也不愿自降身价跟徐晃争夺追击的战功,而且他与徐荣是这场战争的主持者,不需要亲自斩下敌首也能分润功劳。

    所以徐荣想用这种方式给亲信徐晃立功,那就由他去吧,盖顺心里如此想着,何况此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不必了,还是留待此辈破敌吧。我等当务之急,应是清理战场,收束俘虏,以待国家亲临。”

    程银与侯选往涑水仓皇的跑着,身后隆隆的马蹄声紧随在后,当他们焦急的跑到岸边时,看见河上雾蒙蒙一片,芦苇荡中孤零零停靠着几艘小船,脸上俱是一喜。

    可他还没高兴多久,便见一群群乱兵朝那几艘船只涌了过去,他们纷纷争抢着,甚至不惜对昔日的袍泽拔刀相斫。程银大怒,不住的呵斥道:“都给我住手!不准抢!”

    凭借往日的威势,他这声吼一时镇住了众人,但随着身后雷鸣般的马蹄声夹杂着滚滚尘土,向着暴露后背的残军袭来,众人再次开始混乱了。程银与许攸已经先行登上了船,小船只能载十几个人,但此时谁也不管那么多,都一个劲的往船上挤去

    “让我上去!我还没上呢!将军,让我上去!”

    “别开船,先别开船!”

    “都给我滚下去!撒手!”程银站在船上,状若疯魔,手上拿着刀不停的砍在船舷上,将扒在船舷上苦苦哀求着的逃兵手指齐刷刷砍断。逃兵被砍断了手指、手掌,尽皆跌倒在浅水里痛苦的哀嚎挣扎,如此往复,竟再也没有人敢往程银这边的船上跑来,反倒是去攀附别的船只。

    旁的船上有也效仿程银砍斫人手,有的则一时不备,竟被人从一侧把船掀翻,整船人都跌落在水里挣扎着。场面吵嚷混乱,突然之间,千余名骑追了过来,倏然间奔至乱兵当中。

    “大兄!”程银在船上着急叫道,侯选本来已跑到岸边,见到追兵甫至,又听到程银那声情急之下的叫喊,顿时犹豫了下,对程银惨然一笑,叫道:“你们先走!”

    说罢他便转身,拿着斫刀往回走去,面对着如狼群般奔来的骑兵,他大喊道:“来来来!败则败矣,侯选在此,谁把我的头拿去,保你一桩大功!”

    当先有侯折、赵云二人挺矛持剑,跃马而来,赵云骑术稍胜侯折一筹,跑在前面。侯折见状,也不管赵云与徐晃有多亲近,下意识的在马上弯弓搭箭,‘嗖’的一下射出,那箭矢凭风势借马速,很快便超过了赵云,一箭正中侯选额头。箭羽犹在抖动不止,赵云紧接着赶至,顺势挥出一剑斫下了侯选的头。

    侯选没有头颅的尸体仍直挺挺的立在那里,赵云等人不再理会,径直大马从身边经过,同后面追来的骑兵一齐践踏在浅浅的河滩上冲杀残兵。

    程银怔怔的看着侯选的无头尸体立在原地,然后被追来的骑兵绊倒,践踏得血肉模糊。他恍惚间想起去年他在白波垒为了逃命而抛弃李堪,在关闭的垒门里面,李堪想必也是这样在绝望之中被敌军砍斫致死吧?

    为什么他们三个人,就他一个做了最懦夫的事情呢?

    许攸此时站在船上,再也没有往日刻意流露的淡定从容,他见程银站在船头发楞,鼓起勇气说道:“程……程公,敌军势大,我等还是速速开船起行,暂且退避。等到了对岸,寻到范君等人的兵马就好了。”

    程银返身一掌将许攸打翻在船板上,万念俱灰,像是喝问,又像是质问自己:“你还想往哪跑!”

    许攸身子往旁边一扑,脸顿时埋进了刚才被程银砍下的手指堆里去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堆手指,感受着几十根冰冷的手指贴着他的脸,那个所谓‘见过的敌将比对方杀过的人还要多’的许攸‘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程银见了这废物模样更是来气,忍不住一刀砍了上去:“都是你这个庸狗!若非是你,我等兄弟安能落得如此境地!”

    “庸狗!庸狗!庸狗!”

    战败落逃的悔恨与失去兄弟的悲愤、还有那潜藏在内心的愧疚一时间全涌上心头,程银面目狰狞,疯了似的拿刀乱砍在许攸单薄的身上,只把对方砍得面目全非这才恢复了些许神智。

    他红着眼睛盯向瑟瑟发抖的船夫以及剩下的几个亲兵,嘶声道:“把船开回去!”

    此时战场上已再无叛军的影子了,他们要么是四散逃去、要么被杀死、要么是跪伏请降。徐晃卓然立马当前,他朝身侧摆手,止住了手下人抬弓放箭的动作,与赵云、侯折等一干人注视着程银的船只向岸边划回来。

    “在我军中,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就算是我也不能任意侵夺。”徐晃适才目睹了赵云两人斩杀侯选的全过程,虽然他无论公私,都要找机会栽培赵云,但他的性格却不容许他做假公济私的事情:“侯折,你的功劳我记着。”

    侯折面露喜色,抱拳称谢。

    徐晃点点头,他瞥见程银上岸后手里仍旧拿着刀,必然不是上岸请降,而是带有死志了,于是随口说道:“至于他,念在他最后也算是勇义之士,死于乱兵反倒不美,就由子龙去送他一程吧。”

    解县一战最终以涑水河畔,程银、侯选等叛贼全军覆没而宣告结束,盖顺终于没有辜负皇帝给予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一战而克竟全功,收俘过万、斩首数千,贼将程银、侯选皆没。

    就在徐晃开始打扫河边战场,准备派人回去报功的时候,皇帝带领的北军这才姗姗来迟,抵达解县城郊。

    而与皇帝一同到来的,还有几份从太原、安邑等地传来的战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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