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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六章 德运更移

    “今先王为治,不得天地心意,非一人共乱天也。”【太平经·试文书大信法】

    郭图语出惊人,令旁人纷纷侧目。

    袁绍这才向后轻靠着身子,像是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结果,接下来的话,已经不需要他刻意去提点了。

    “公则慎言,莫以为这里是明公大帐、私密之处,这话就传不到外间去。”田丰话里带刺的说道。

    郭图对这话不置可否,他朗声说道:“今日这话,如何不能传到外间去?”

    他看着袁绍,袁绍也在看着他。

    当初议论下克上,唆使韩馥让位的时候,袁绍碍于颜面,不好明说,也是这么看着郭图。眼神中带着鼓励与嘉许,让郭图充作了他的口舌,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由此他也成了袁绍最为信任的手下这份信任一直以来都远超于袁绍对冀州本地士人的信任。

    如今郭图再度揣摩到了袁绍的意图,心里一震,或许这倒不失为一条最好的选择。

    “我听说‘三才虽殊,其致则一’。故而世道或晦或明,皆有应征,尤其是政有失德,咎征必显。”郭图仔细斟酌着词句,缓缓说道:“虽然国家才智殊异,冲龄御世,有望中兴。可若真符天命,就该有祥瑞征表,醴泉毖涌才是。然而却是夏日雨雹、华山崩裂、星辰不安。恐怕在受命之始,上天便属以时艰,以不测之灾,祸及黎庶。”

    “可朝廷有今日之气象,全赖国家维持,若果真德不配位……似乎又说之不通。”田丰皱眉说道。

    “不知田君可曾见过夕阳?”端居末座的荀谌冷不防插话道。

    田丰没料到荀谌会突然发问,饶是座中的袁绍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相比于沮隽只是众多将校中最默默无闻的一个,荀攸在皇帝身边的权势却是令人瞩目,侍中、平尚书事的职权,几乎参与了每项朝政的决策。连带着荀谌在袁绍身边的地位也开始尴尬起来,虽然袁绍从来没有在这方面说什么,但荀谌还是极为自觉的保持低调,轻易不肯说话。

    可现在却突然插话,让众人都有些意料之外,隐然觉得不同寻常。

    田丰回过神来,虽不明白对方何故如此一说,但还是淡淡答道:“自然见过。”

    “日落西山,天空本该因此晦暗不明,可我每每观之,却发现天穹总会骤然发亮。”荀谌轻声说着,像是在叙述一件平白无奇的自然现象,但座中无不是聪明人,很快都大致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譬如灯烛也是一样,在燃尽之时也会炸出一团更为耀眼的光亮来,随后便彻底熄灭。”

    荀谌看着众人纷纷陷入沉思,发挥出了自己当初以三寸之舌说服韩馥退位的口才,继续侃侃而谈:“人之将死也同样会精神抖擞,旁人误以为病愈,实则是在耗费最后一丝精气。故而谌以为,万物在消亡之前,总会有一时焕发,日落是如此、灯灭是如此、人亡是如此……朝廷也是如此。”

    汉祚衰微,率土分崩;生民之命,几于泯灭。

    这是在孝桓、孝灵以来就开始产生的趋势,尤其是在孝灵皇帝在位时期,党锢、黄巾、羌乱、权宦等内忧外患不断、灾异频频,乃至于董卓入京,天下崩坏。只有底层的愚氓还以为汉室仍在,而那些站得最高的人才能看的清楚明白,汉祚可能真的要尽了。

    正是出于这种观点,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不尊朝廷,恣意割据,直到皇帝突然奋起,朝廷重新焕发相当实力的威权,众人才似乎从看不见未来的阴云中得窥一丝希望。

    可是在荀谌的眼中,这一丝希望也仅仅是汉室的回光返照么?

    “不足为凭。”田丰不屑的说道。

    “我也不是说汉祚将尽,而是五德之运将改,窃以为前汉克秦,是为土德;今汉克新,是为火德;如今汉祚再衰,是火德衰,而土德复兴。”荀谌笑着解释说道,像是在跟人讨论一件学术问题。

    有汉一代对五德各有各的理解,孝武皇帝曾定土德、王莽又改为火德、光武皇帝中兴之后沿袭了火德的观点,所以刘氏也世称‘炎刘’。现今主流的观点是两汉都属于火德,但在荀谌这里,却解释成秦朝水德,前汉克秦是为土德,王莽篡汉是为金德,故而今汉再兴便就是火德。

    “五德流转,是汉祚衰而复兴,与你适才所言又有何关系?”田丰刚凝眉说完,身边的沮授便神色复杂的拉了拉他的衣袂。

    田丰微微侧头看去,只见沮授放在膝盖上的手,正借着桌案的遮挡而在自己衣裾上快速写下一个‘魏’字。

    魏就是冀州魏郡的意思,冀州的州治邺城同时也是魏郡的郡治,而魏郡又大致位于神州中央的位置,恰好属于中央戊土。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但田丰还是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荀谌也向他看了过来,脸上的笑容此时也尽皆隐去,取而代之是罕见的严肃:“国家年纪尚浅,所谓慧极者必难寿终,眼下国家虽然聪睿,又安知以后?我看这德运更移、汉祚复兴,不在长安,而在于他处。”

    荀谌的观点总的来说是两条,但却是相辅相承,第一个是在接着袁绍的话讲,说汉祚将从火德改到土德,第二个则是在说皇帝年纪太小,神童往往早夭,眼下虽一时奋起也不过是迷惑时人的回光返照。其实德运的更易、以及汉祚复兴的预兆并没有应征在皇帝身上。

    如果没有应征在皇帝身上,那又会是应征在……谁的身上?

    田丰忽然想起了刘虞,袁绍想另立中央,改德换运的打算,可以说是由来已久了。不过这个时候刘虞远在并州,袁绍手上还会有别的合适的人选?不过在有这个德望之前,他至少得铺垫、酝酿很长时间才可以做到。

    就像是现在,袁绍已经通过各种理由向手下人透露风声了。

    “光武皇帝优待南阳、河北士人,乃得以中兴汉室。”郭图笑着对荀谌点了点头,他对荀谌的表现大为满意,想必经此一遭,袁绍会彻底摒弃猜嫌,对其予以重用。至于他为何在刚才下定决心,选择继续支持袁绍,主要是因为:“今天子却反其道而行之,听信降臣外戚,苛待豪族,行事霸道。正因如此,河东范先、程银诸人因盐铁有违民利,故而谋叛、受荐举入朝的士子们也因吏治寒心,去而复返。”

    “说的是啊……”袁绍知道他已说服了郭图等一干颍川士人,这些也都是他起事的老班底,早在谋诛宦官时就与他保持政见一致。

    士人辅政,天子垂拱,这才是符合他们利益与理念的政治模式,也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所尊奉的‘正道’。

    而皇帝如今走的,扪心自问虽然也是一条兴复汉室的正道,但这却是以牺牲旧豪强旧贵族利益而换来的中兴,是故在郭图等人眼中,这并不是他们所乐于接受。

    既然皇帝不走他们所认为的‘正道’来兴复汉室,那他们也就只好自行另外寻一个真正符合‘天命’、‘德运’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天命所归、匡扶汉室的人,而频受灾异警示、上天谴责的皇帝,其作为再了得那也只是黑夜里星光乍现、回光返照的一瞬间罢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支离拥肿

    “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狙执死。”【庄子徐无鬼】

    “国家若是优容士人、弃绝权宦强戚,顺天而行,知道社稷的根基所在,我宁可自缚于北阙请罪。”袁绍叹了口气,好像实在是对那位长久未曾蒙面的皇帝大为痛惜,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假惺惺的说道:“可惜了国家难得的才智聪慧,去年接到诏书时,还以为明君在世,中兴可期,怎料到马日等人太过势弱,未曾履到辅佐之责,竟没拦着国家走上歧路,以致上天怨望,这真是让人唏嘘啊。”

    “明公秉受海内人望,矢志兴复社稷,如今天子复行孝武皇帝之政,只求其短利而不见长久之弊,何谓多智?这也正是明公匡济之时,当使天下有识者尽知之。”郭图率先说道。

    袁绍一副勉强而又不情愿的叹了口气,像是一个忠臣为了他所信奉的‘正道’,代表百姓不得不与天子为敌。

    田丰迟疑了一下,作为冀州本地士人的代表,同时也是地方豪强的一员,那一句‘孝武皇帝’也着实打动了他。正如开始众人所心想的那样,今天皇帝能重设盐铁专营,明天就可能效仿孝武皇帝搞迁豪、告缗。以皇帝的才智和威权,谁又能阻止他呢?不知不觉中,众人都已经潜移默化的认为皇帝的资质远超光武皇帝了。

    若不在这个时候加以遏制,等以后进入体制内了,怕是再无机会。

    他们都想着兴复汉室,但他们想要的是优待士人的光武皇帝,而不是剥削豪强的孝武皇帝。

    田丰终于想清了立场,这几日因为皇帝御驾亲征给他内心所带来的震撼与动摇此时也都烟消云散,他跟着做下决断,毅然说道:“天子舍本逆施,有失人望,非汉室之所命主,愿附明公骥尾,重定社稷,以匡济天下。”

    沮授也跟着附和道:“明公正位河北,统理冀州,忧及社稷,这才是臣子致节忘身之德,诚乃吾辈之先。我等勉为从事,虑不及远,岂敢效常人偷安,日甘一日?愿为明公负乘险衅,兴复汉室。”

    郭图、田丰、沮授这些重量级人物纷纷表明立场后,袁绍偷偷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藏在桌下、一直紧握的手心里已全是汗水。

    他既有风度的笑着说道:“能有诸君并力,何愁不能遵循天命,兴复社稷?”

    袁绍有意用‘社稷’来模糊‘汉室’的概念,这是出于他一直隐藏在最深处的私心,任是亲信如郭图都没能察觉出什么来。

    重新确立了思想路线与政治立场之后,众人又再度恢复了往日献计献策的热闹场景,沮授站在袁绍的立场上,从己方的利益出发,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正如友若所言,日落之前,尚有余晖。今天子势头正盛,我等断不可再撄其锋、直当其锐,宜先定河北、中原,至于更立一事,当慎谋而缓行之。”

    “可有见教?”袁绍饶有兴致的问道。

    如今袁绍在壶关虽然久战无功,但并没有造成伤筋动骨的损失,但这一战后朝廷对他的降罪以及勾结谋叛所带来的隐患也会让他深陷麻烦。

    不过现在在袁绍看来,这些已经无足轻重,因为他已经解决了手下人可能出现的离心问题,再度团结了身边人。所以即便朝廷夺了他的职,他也依然能得到士人的支持,被士人推举为冀州之主,就像是兖州士人当年推举曹操一样,不过是少个名而已。得不到本地士人的支持,皇帝派谁来冀州接任都没用,这一点,曾经的冀州牧壶寿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

    至于朝廷将会采取的其他惩治措施

    “此战过后,饶是南北军精锐无当,其也必然是师老兵疲,势不能穿鲁缟。”沮授在袁绍面前一丝不苟的分析着今后的战略走向,神情就像是当初为袁绍制定‘横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众’的战略时一样认真严肃:“此外,关中久为羌乱之地,经年屡兴水旱蝗灾,百姓艰难,何况还有董卓祸乱。即便有朝堂诸公费心维持,如今仅才一年,国家又是剿除关中群寇、又是进击白波蛾贼、还要出粮出田以招徕流民、更要以关中数郡之产出,养京畿数万之兵。朝廷战事频频,耗费甚巨,如今又是征讨河东、并州,我料定其粮草已不足以再次应付大战。”

    朝廷在这一年办的政策并没有瞒过外人的眼睛,袁绍有很多渠道知晓这些政策,有些是他想为但又不敢为之的,比如盐铁,因为这会得罪豪强;还有些是他敢为但又不想为之的,比如屯田,因为冀州土地肥沃,百姓富饶,他并不缺军粮。

    沮授所说的情况袁绍都知道,只是没有往深处想,此时一联系起来,他也骤然发现,皇帝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做的事确实有点多了。

    他本来还在担心皇帝除了会口头上斥责他以外,更会带兵征讨,如果真是皇帝御驾亲征,他手底下这些尚未确定新思想的将校士卒们未必肯为他袁绍死战。

    如今经沮授这么一说,他倒是真正放下心来,觉得皇帝此时来征讨他的可能性已经是微乎其微了。

    “朝廷击溃匈奴之后,即便刘伯安治理异族颇有能耐,但短期内也不是那么快能见到成效。故而必得派重兵镇守,以防止除匈奴以外的鲜卑、乌桓等族反复难制。何况并州还有王公……我想国家若是有所觉察,那么太原则必然要有大军在侧,才能施以惩处。”沮授说道:“朝廷一来是难以动兵,二来是不能动兵,期年之内,明公可全心应付公孙瓒,而无需忧虑朝廷之兵。”

    “这才是洞察老成之言。”袁绍沉着的点了点头,在心里思索了几下,转而问道:“公则,你可有良计?”

    “有大才在前,我不敢说我这是良计,只是稍有见地罢了。”郭图嘿然一笑,眯着眼拱手说道:“沮君适才说的在理,但是,虽然朝廷不便派兵,但‘鱼蚌相争’的道理,国家身边不乏能人,想必也是懂的。”

    “哦?”袁绍应了一声,随即抬高声响:“你是说公孙瓒?他即便来了,我也不惧他!”

    “恐不只公孙瓒。”郭图收敛了笑,轻声说道:“若是朝廷还诏使曹操、臧洪、陶谦等人举兵进讨冀州,明公又当如何?”

第一百四十八章 凄风苦雨

    “山路萧条,愁云千里,苔荒藓败,情扬魂销,不可谓无忧也。”【物妖志木类柳】

    时过午后,雨势渐消,豆大的雨珠也变成了随风飞舞的雨丝,阴霾的层云终于露出鱼肚似得白底,天光大亮,让人的心情也开始变得好起来。

    随着年岁渐长,袁绍很喜欢这样安静的雨天,但这几天接连发生的烦闷心事却让他一时改了喜好,在立于帐内看着细雨的时候,在看着神情木然的士兵来来往往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怀念曾经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的纵马射猎的日子了。

    在众人退下后,袁绍独自呆在帐中等待着沮授等人安排妥当然后出发,年纪轻轻的高干不知何时来到袁绍身后,揖道:“舅父。”

    “你们两个来了?”袁绍转过半边身子,看着外甥高干与长子袁谭。

    高干与袁谭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两人样貌迥异,高干长得很好看,高鼻阔目、唇红齿白、长而黑的眉毛,无论是谁看了都会第一印象认为是个俊儿郎。而与之相比,袁谭长得就很普通了,尖尖的下巴,低垂的眉眼,一副泯然众人的样子。

    扪心自问,袁绍其实更喜欢外甥高干,而不喜欢长子。原因很简单,长子既没有自己年轻时好看,又没有自己年轻时的风采。

    但无论如何,心里再不喜欢那也是自己的亲儿子,跟外甥高干一样,他们二人都是自己身边比郭图还要亲近的人也是目前自己最值得依靠的人。

    由于尚未出仕,故而没能参与到适才的军议中去,此时等众人走了,他们这才从帐后走出来。本来袁绍让袁谭与高干随军,是为了找机会给他们分润军功,可此时久战无功,袁谭一脸不忿的说道:“阿翁!就这么退了,儿子有些不甘心。”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袁绍不耐烦的摆摆手,说道:“我已让郭公则为后军都督,让他与张商议断后之事。张辽若是胆大,敢带兵袭我,郭图自会与张设伏谋他,没准还能趁机夺关。”

    “诈退诱敌?”袁谭刚一说完,便立时想到,这或许是虚实相合的法子,既是真退,故意设计迷惑张辽,使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又是诈退,诱使张辽立功心切,出关追击。他接着夸道:“郭君深通兵法,此计虚虚实实,我军不仅能保无虞,更能以退为进。”

    袁绍打量了袁谭一眼,他知道袁谭平日里与郭图相善,此时说话向着他也是应有之意。至于袁谭本人有几斤几两,袁绍心里也都清楚,虽不是什么治世大才,但也堪用州郡。袁绍忽然想起了退守东郡、平日里让他深为忌惮的臧洪,兴许能趁着这个机会,将臧洪的青州刺史转给袁谭?再给他派几个能手过去,想必也能替他接下青州。

    有些紧要的东西,还是拿在自家人手里才安全,外人终究是外人这是袁绍在此战中得到的最大一个收获。

    高干却是想到了别的,说道:“明公适才设立三都督,分掌诸军,可是信不过沮监军?”

    袁谭这时候也跟着望了过来,似乎与高干想到一处去了:“沮监军的族亲沮隽现为北军射声校尉,南北军境况如何,他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可为何此战下来,沮监军绝口不提此事?若是早知南北军有如此精锐,我等怎么也得修改现行的方略。”

    “这么多天我都有派人盯着,他们二人早已断绝往来,不可能有私下交往。若是真让我发现了端倪,这一仗还会那么信重他?你真是糊涂。”袁绍有些不高兴的说道,沮授在很久以前就提出为了便于商议,打算移居袁绍府中,袁绍也欣然接纳了,可谓是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袁绍的掌握,根本没有外人联络沮授的可能。

    袁谭此时一句话就像推翻袁绍的判断,让袁绍有些不悦,他怫然道:“这不是信不得他,而是这些人都不能全信,沮授监理三军,权势过重,我在这个时候主动削他职权,而不是等郭图的中伤,那是对他的保全,他是个明白人,自会知道我的用心。至于郭图、淳于琼等人领受都督,得以掌军之后,也会因此恩服于我恩威赏罚,这才是驭下之道,你们得多学着些。”

    “小子谨诺。”高干与袁谭服膺道。

    “等这次回师降服了公孙瓒,我就派你去青州,高览等兵马也一并拨给你。”袁绍淡淡说道。

    “青州?”袁谭早有独立建功之心,虽然听了大为狂喜,但仍保持着一丝清醒,忍不住问道:“那臧使君与吕布呢?”

    “臧洪另有安置,至于吕布……”袁绍适才已经与众人打好了主意,为了防止吕布以奉诏为名来争夺青州,他怎么也得先下手为强才是:“他已经没有用了。”

    吕布一开始只是为了替他打破公孙瓒在青州的布置,并为他抵御公孙瓒,给袁绍进击并州争取时间。如今袁绍即将返归,为了扩充实力,青州必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此外还有兖州的曹操,也得趁这次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说完这话,袁绍忽然想起这一战的前期布置,眉头登时萦绕着一股忧虑。

    高干瞥见袁绍的神色有些不对劲,还道是在为此战未能达到预期目标而不满,出声说道:“如今人心已定,我军锐气未丧,而且此战击破了为患多年的黑山贼,也不算是无功而返。”

    “是么?”袁绍淡淡的说完,复又转过身去重新看向雨景:“元才。”

    高干立即应道:“在。”

    “你替我跑一趟淮南,给公路捎个口信,兄弟阋墙这么久,也该闹够了。”

    ‘哗’

    中军大营的空地上立着的大纛突然经风一吹,刷的招展起来,抖落了无数细碎的雨点。

    高干听完了袁绍的嘱咐,惊讶的说道:“这、这未免也太……”

    袁谭也有些不可置信,他到底不敢忤逆袁绍的意思,婉转的说道:“这么大的事,要不与郭君他们商议一番,再做打算?”

    “我袁家的事,还用得着跟他们商议?”袁绍登时不满的说道,眉头皱得更紧了:“就按我说的去办,回去后我再有书信给你。”

    “谨诺。”

    “使君,张将军来了,正在帐外求见。”

    袁绍此时没有兴致接见任何人了,他摆了摆手,说道:“让他去找郭图,你们也都下去吧,走的时候再来寻我。”

    高干与袁谭无奈的对视一眼,只好恭敬的退下了。

    偌大的帐中,袁绍一人长身而立,他此刻的脑海里不断的回想着从一开始田丰的献计、到郭图的附和,然后再是沮授、荀谌二人的表现,最后又想到吕布、曹操,以及这场虎头蛇尾的大战。起初倒还未曾留意的他,此时猛然间品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了,凉风飒然,从帐外忽的吹进,让袁绍浑身上下凉了个遍。

    “这一仗太蹊跷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兵退告成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诗小雅伐木】

    壶关之外的冀州军已经后军变前军,有条不紊的撤退了,此时尚且扎营不动的,只剩下最靠近壶关的张所部。

    张低头打量着坐骑,嘴里哼唱着一首河间老家传颂的歌谣,口中吐出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股白雾。作为袁绍便于指挥、分权而在麾下新设的三个都督之一,郭图并没有将身为宁国中郎将的张放在眼里,他骑在马上,看似与张并辔,实则在不经意间超过了对方半个马头。

    郭图得意的抚着唇髭,眼看着在烟雨中静默矗立的关城,轻声说道:“凭他这些天表现的能耐,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张目光深沉的看了那座关城许久,缓缓吐出一句话:“很难讲。”

    “很难讲?”郭图抬了抬眉,看向张,有些讶然于对方不卑不亢的回答方式,似乎并没有将自己这个后军都督当做上官:“你以为张辽不会出关突袭?”

    “我军分批撤走,每军皆有都督、中郎将指挥调配,看似散乱,实则进退有序,毫无阻滞。”张神情淡漠的说道:“张辽兵少,又有守城之责,断然不会眼见我军退兵齐整,还来犯险。”

    郭图心里有些不乐意,因为他请命断后就是想最后布置一番,看有没有机会借退兵的时候将张辽诈出来,若是能借此夺得壶关,当不失为大功一件。如今被张一口断言,郭图很不自在,感觉在对方面前落下颜面:“你与张辽曾经相识?”

    “不曾。”张拱手道:“因为这次在战场上见过几面,故而对其作风有些熟悉。”

    “哼,见过几面,就敢擅发妄言了?”郭图冷笑着说道,然后拨马便走:“先命本部兵马丢下旗帜杂物,做出仓皇而退的假状,以诈他出城。彼年轻气盛,见大功在前,有机可乘,岂能不出来袭我?”

    张没有理他,任凭郭图传令下去以证明自己的能力与计谋,他依然站在辕门处,看着雄伟的关城在斜风细雨中若隐若现。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壶关城下,下一次与张辽见面,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其实郭图说错了一句话,并不是非得长期相处相识才能说透对方心性,这世上有一种人,尽管以往没有任何契交,但只要接触几次,便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

    他与张辽,是一类人。

    当郭图期待许久也不见壶关有什么动静的时候,张意料之中的勾起了嘴角,无声之中像是得意于自己准确的猜测。

    郭图有些没面子,迁咎似得瞪了张一眼,而后与张带着剩下的人马撤退了。

    此时的城头上,张辽也正望着张等军远去,看着敌军散而不乱的队形,张辽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

    “幸而将军没有下令追击,不然可就麻烦了。”常林有些惭愧的说道。

    张辽轻笑一声,转过身来,说道:“张燕等一干黑山军尚未平定,还是留点力气吧。”

    “听说国家准备招降张燕他们?”常林问道。

    张辽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张燕的儿子张方现在还软禁在壶关:“张燕好歹也是孝灵皇帝钦封的平难中郎将,在黑山军声望很高,黑山蛾贼如今虽然破败四散,若是能招降张燕,由他出面,也能为朝廷收徕数万户百姓。让这些黎庶比照白波蛾贼投降后的规制,留在上党、太原等地屯田,总比盘踞山上做贼的要好。”

    “常公,你这一趟过来,上党可还安好?”

    常林这次奉骆俊之命,特意与粮草辎重前来壶关,并详述上党的情况:“骆公与诸家部曲退守屯留,如今河东贼乱业已弭平,境内已无显患,只剩下些许盗贼,不足为虑。”

    说罢,常林又忍不住叹道:“只是可惜了那几家豪强,世代簪缨,断绝于乱贼之手。”

    上党本就残破疲敝,经此一战后,更是田野荒芜,仅有的几家豪强,除了跟随骆俊退守屯留以外,剩下的要么参与范先叛乱,在河东被南军一概剿灭;要么就是来不及撤离,甚至还妄想凭借声名来保持中立,让范先却步,没想到被缺少军资的范先派兵劫夺。其中上党陈氏、冯氏两家豪强对常林有恩,此次也都家破人亡,死于兵乱。

    “是啊。”张辽对这些豪强的兴亡没什么感触,不冷不热的回应道:“骆府君治民很有一手,此事过后,上党彻底安定下来,百姓黎庶也将真正恢复生息。”

    常林忧郁的点了点头,虽然他的立场已经有所转变,不再把治理豪强等于治理黎庶当做准则,但此时上党消亡了那么多豪强,往日受豪强荫蔽的流民、佃户一时都无所依归,数万人亟待安置。这让他有些怀念那些豪强还在的时候,若是豪强仍在,这些黎庶也不至于流散各地。

    如今上党豪强式微,治理流民,休养生息,也只能靠以骆俊为首的上党郡府了。

    河东、并州等地的接连大胜,不仅震惊西北,更是震动了整个天下,逐渐被世人遗忘的北军六校、羽林、虎贲等禁军的威名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此战最让人瞩目的还是年仅十三岁的皇帝以过人的胆魄御驾亲征,不仅每战皆克,还重拳整治了河东大小数十家豪强,真正让人刮目相看。

    在袁绍引兵退回冀州,弘农、上党等地也跟着平定的时候,为了庆祝此次大胜,皇帝于初平四年八月初十,率随驾众臣以及河东郡大小官员于安邑郊祀上帝,并大赦天下,正式改明年为建安元年。

    皇帝在安邑改元建安,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光武皇帝改元建武,建安、建武两者之间的相似,以及皇帝当前所做出的的功业,很大程度上迷惑了世人,并让他们感到鼓舞,他们很多人都认为皇帝将会是大汉第二个光武皇帝,再度中兴汉室。而很少有人会想到皇帝只是打着光武第二的幌子,要做的却都是孝武、孝宣皇帝的功业。

    改元之后,便是对立功将士们的犒赏,这是赏有功。

    首先是击败范先、程银等河东叛贼有功的羽林中郎将徐荣拜宁胡将军、封解侯,食邑八百户,带兵驻守雁门马邑县;虎贲中郎将盖顺未有加官,只是诏封丰乐亭侯,食邑五百户;骑都尉徐晃转拜步兵校尉,封关内侯;其下还有赵云、侯折等人各有封赏。

    而北击匈奴,犁庭扫穴,立下不逊于南军的赫赫之功的北军将士们也各有封赏,先是度辽将军段煨受封美稷侯,正式屯驻定襄郡曼柏县,也就是历来度辽将军所屯驻的地方,并重建度辽营,与宁胡将军徐荣一东一西,共同防备鲜卑、乌桓等异族;再是步兵校尉魏桀,此次为王斌借此机会将其调离北军,拜为豫章太守。

    其余人员或是升任它职、或是封侯,皆量功而赏,皇帝又从抄没的豪强家财之中拿出三百万成色较好的五铢钱以及若干金银,用来赏赐三军。最后随着用以记叙功劳的上林苑武庙、烈士碑林以及昭勋馆等制度的公布于世,更是让三军将士无不激奋感动。

    就在河东等地一片喜庆忙碌的时候,一行车马带着使命,极为低调的离开了安邑,一路往北,朝着太原而去。

    以河东为中心而形成的漩涡,在河东平定之后,其余波仍在不远处荡起了浪花。

第一百五十章 知我罪我

    “穷途知己谁青眼,歧路伤心已白头。”【梦怀长公郭侍御五竺崔舍人】

    一阵冷雨淅淅沥沥的落下之后,四野的景象突然就阴凉了起来。

    马上就要入秋了。

    夕阳斜照,道道阳光从从青山一侧斜射出来,给青山镀上一层金边,又给天空添上一抹亮色。放眼望去,整个原野仿佛一张巨大的金色毡毯,在毡毯上突兀的冒出几株青翠的树冠,不肯因阳光灿烂而放弃本来的颜色,像个固执的近乎可笑的老人,极不和谐却又格外协调的立在夕阳中。

    “王公固执所见,动辄专意,得势时丝毫不肯委婉屈身,死咬一个‘理’字,这让何人能与之共处?而且他这个‘理’也未必是对的……此人尊奉的治国‘道理’处处与国家迥异,何况他还涉嫌与冀州……虽无实据,但国家不明示其过,反赐其恩荣,已属宽宏……赵公你真是……我还能骗你不成?”

    谒者、加谏议大夫赵咨疲惫的靠在车壁上,手中持着一根髦节,淡淡的想起了来时,秘书郎司马懿在私下里说给他的话。

    阳光透过车窗的窗棂,斜着照入车厢内,赵咨眼看着窗外的夕阳逐渐落下,心里忽然有些后悔接下这个苦差事了。

    “王公是对汉室有功的人,虽然为人有些固执、冒犯圣颜,但国家有容人的雅量,还是可以宽恕的……”在私室里,赵咨对司马懿如是说道。

    “赵公又如何知道国家的真心!”司马懿看了他一眼,赵咨与司马氏同是河内豪强,彼此有通家之好,面对着这个精通典籍、多学爱士,却不懂阴谋诡谲的长辈,司马懿忍不住叹了口气,依然用晚辈的语气说道:“赵公难道忘了国家当日命盖顺领兵进击程银时所说的话了么?国家向来都会给人第二次机会!而王公的第二次机会,早在他去年离开长安的时候,国家就已经给他了,是他自己偏要一意孤行,如之奈何?”

    这话赵咨其实都知道,可他仍是不能理解皇帝对王允的仇怨竟已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在他看来,即便王允可能与袁绍内外勾结,但并没有牵涉到河东叛乱。如果真是与范先有勾结,并州何不早早举兵叛乱以响应范先?何况王允无论是私德还是名望,亦或者是对汉室力挽狂澜的功劳,都是值得彪炳史册的名臣。

    就连皇帝私下也曾说过:“没有列位臣工共谋诛董,汉室何至于有今日。”

    皇帝虽然隐去了王允的名字,但也没有抹去王允的功劳,为什么到现在却还要去杀一位功勋卓著的大臣?

    当他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司马懿冷笑了一声:“如果做臣子的都去学王公,那还了得?”

    车厢突然颠簸了一下,赵咨立即回过神来,只见外面的天空早已黑了,护卫周侧的骑兵也燃起了火把。

    前面骑马赶来一名骑士,在车外说道:“赵公,已经到祁县了。”

    赵咨尚未答话,只听那人继续说道:“祁县王氏有个叫王机的人递剌请见。”

    “祁县王氏?”赵咨下意识的就想出口答应,可一转念却突然想起司马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来

    “赵公可不要为此误了自家性命。”

    他深呼了一口气,镇了镇心神,手中不由得握紧了那根代表天子的髦节,像是有了最大的底气与凭恃:“不见。”

    说罢,赵咨又语气坚定的补充道:“这一路上,谁也不见。”

    太原郡,晋阳。

    位于郊外的庄园里,围着池子新栽了一片苍翠的竹林,微风从水面拂来,清凉的水汽穿过竹林,伴随着鸟雀的鸣叫,枝叶间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一片竹林无论是规模还是样式,都像极了长安某处宅邸的后院,唯一不同的就是竹亭换成了简易的竹屋,始终不变的是此间的主人仍然是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王允。

    纸与帛在青铜盆里以不同形式的燃烧着,缣帛缓缓烧成一团黑色的污垢,而纸张则是被烧成灰烬,上升的热浪带着纸灰缓缓飘出窗外。王允坐在席上,若有所思的看着那盆燃烧殆尽的火焰。

    火焰里烧着的东西,有的涉及到他与士人就如何谋诛宦官而交换意见的信件、有的是他与黄琬等人商议谋刺董卓的计划、也有的是他自己这些年读书的心得……然后,再是他今年与袁绍交往的信件。

    说来也好笑,他本来与袁绍联合的起因还只是想借袁绍的助力,联合刘虞等人,这样虽不能重返朝堂,但也能够遥控朝堂之上的关东势力,继续推行自己所奉行的施政理念。可谁知道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自以为志同道合的盟友们在别人眼中全是笑话。袁绍利用他混淆视听、掩人耳目,黄琬等人坐视不理,眼看着他步入深渊。

    王允天真的幻想直到他得知河东豪强叛乱、袁绍趁势叩击壶关后骤然破灭,他惊恐又羞愧的发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给人耍猴戏,原来所有人都在利用他、原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的笑话、原来所有人……早就不需要他了。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这间竹屋如今已是空荡荡的了,只剩下桌案上的一卷书简,安静的摊开在桌案上。王允坐在桌边,伸出手摩挲着将竹简一个个串联起来的熟牛皮绳,由于经常性的翻动,再坚韧的牛皮绳子也有磨损断裂的一天。他看着那些发旧的绳子,又不禁看向书简上刻着的几行字。

    口中喃喃的念叨着这番话,身后迅疾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了,却戛然止步于屋外。王允向着门口瞥了一眼,将那卷《孟子》仔细的卷好,再用绳子绑定,把书简伸向仍旧燃烧着的火盆上方。

    他这回是真错了么?

    自己只是想将汉室扶回正道上去,担心幼主治国太过操切,所以才不甘寂寞,想重回中枢发挥余热。他没有图谋造反、没有参与叛逆,仅仅只是想借尸还魂,再度复起,可就因为这样,所以他就错了么?

    或许他本没有错吧。

    火焰里的纸张缣帛已经变得焦黄,恍然间王允有种错觉,他这一盆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信件与要文,更是他这辈子坚守的理念。他想起自己在长安居住的那间府邸,那个院里的竹林,如今是不是已经有竹叶开始盖满路径了?

    “还是留着吧!”他叹息一声,把书简收了回来,无比珍惜的抚摩着,走出门外,将它交给了门外的来人:“老夫没什么好给彦云的,就把这个给他。”

    长子王盖接过书简,随即回话:“天使来了。”

    王允挺了挺背,他身材本来就高大,此刻竟是比拱肩缩背的儿子王盖还要高一些,像只假寐的老狮子突然警惕的爬了起来,准备迎接进入领地的客人:“他见完刘伯安了?”

    “喏。”王盖被王允突然显露出的威势所镇住,他有些胆怯的和盘托出:“刘使君守土有功,天子增其食邑六百户,赏钱二十万,黄金五十斤,又赐安车驷马、及玉具剑等物。”

    “嗯、嗯。”王允轻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他这回赢了,这是他应得的,下一次可就未必了。”

    以厚道著称的刘虞这一回成功隐忍,采取与王邑同样的欲擒故纵的计策,扳倒了最大的掣肘王允,从此以后他就能在并州尽情的施展,并以此为踏脚石,前往更高的地方。只是刘虞自身也有致命的缺陷,现在还不明显,但在王允的眼中,这将可能会使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那、那咱们呢?”王盖不明白这些,只知道自家已经因为私下结党串联而陷入危机,他忍不住说道:“天使这次来会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老夫谋算一生,谁知看错了袁氏小儿,为人算计,落得这般境地,都是我应得的。”王允落寞的叹了口气,对王盖说道:“告诉王文舒,他们没有下一回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公不见吏

    “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无戮辱。”【治安策】

    在河东大乱之后,后知后觉的王允在羞愤之中大病了一场,辗转病榻之间,他利用自己在太原的威望,使各家豪强全力支持刘虞对抗匈奴的战事。既是为了保护桑梓、也是为了挽回自己不利的处境。

    自己费尽心机的弥补错失,只要自己没有参与叛乱,仅仅只是勾结外臣这样尚无凭据的事情,皇帝也不会对他施加重罪。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族亲王昶有一天会突然惊慌失措的跑来向他坦白,说是他奉父命,与范先私下传过书信。

    “王季道真是糊涂至极!这是要害死我家啊!”当时仍在病中的王允气得捶床呼道:“起先我就与尔等说过,不要理会河东那些小儿辈,他们成不了事!尔等偏却不听,私下谋事倒还罢了,如今祸到临头,还想着要我帮你们?”

    虽然对外同样是宣称太原王氏,但内部却分为晋阳王氏与祁县王氏两门,王允与王凌是晋阳王氏出身,王昶则是祁县王氏,两家祖上同为一系,但子孙绵延至今,已经形同两家,彼此之间有着竞争的关系。

    毕竟太原只能有一个王氏。

    当然,这只是私下里的竞争,在明面上,两个王氏是亲如一家,尤其是袁绍派人伸出橄榄枝,两家更是因此展开合作,所以才有王昶代表两家拜访初来乍到的刘虞。但在合作的背后,两家的分歧也逐渐产生,祁县王氏想借袁绍的势力彻底压倒晋阳王氏,所以事事奋先,他们本以为绕开了王允可以独占全功,却没想到掉进了河东这个大坑里去了。

    王允想起了前因后果,又想起了如今两家人岌岌可危的处境,王昶等人自作主张的事若是揭露出来,要说是王允在里面没有半点干系那是谁也不会信的,最终倒霉的只会是他们所有人。他越想越是苦涩,心底也越发的生寒不仅是往日的朋友,就连身边血浓于水的亲人都想着坑害他。

    “晋阳王氏与祁县王氏,到底同出一脉啊。”

    不待王盖接话,他背着手,走出书房,神色淡然,慨然长叹,然后后迈步走了出去,口中吟诵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王盖不由拿起王允给他的简牍,上面写着的正是这一句话,他眼圈一红,默然无言的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走出竹林的时候,王允骤然停步回头:“这片竹林留着,不要伐它。”

    “谨喏!”王盖险些撞上王允,堪堪停步,急忙应下。

    王允难得温和的看着红了双眼的长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哭。”

    他笑了笑,闲庭信步的走着,像是在饭后消食,悠悠然走进了竹林外热烈的阳光里。

    “让天使久等了。”王允将赵咨迎上正堂,歉意的说道:“老夫自打回了家,便有午睡的习惯,耽误了些许功夫,实在过意不去。”

    “不敢。”赵咨忙在席上欠身说道:“来得仓促,未有提前知会,这是我的不对。本想着忙完对并州各官的赏赐宣诏之后,再来拜会,奈何身负帝命,不得不奉命而来。”

    “我知道。”王允点头表示理解,突然转了话题问道:“国家可还安好?”

    “国家身体康健,文治武功,样样都好。”赵咨一五一十的说道:“在我来之前,国家便郊祭上帝,改明年为建安元年。”

    “建安……”王允忽然想起‘初平’这个年号还是皇帝刚登基、自己被董卓器重进入中枢辅政的时候定下来的,可以说整个初平年间的朝廷除开董卓,就是他王允一人的身影,那是打上了属于他个人烙印的年号。如今被皇帝废弃了,是在昭示着什么吗?

    赵咨见王允莫名其妙的陷入沉思,心里有些迷惘,愣怔了一会才想起来说道:“国家很思念王公,说是若非琐事缠身,他如何也得北上太原来亲自见王公一趟。”

    “啊,这可不敢!”对方辞色虽然平和,但话语里的寓意却有着重若千钧的分量,王允惊得浑身一震,顿时觉得如芒在背,再也坐不住,连倾起上身说道:“国家万乘之躯,岂可为了我一介老朽而远离中枢?”

    赵咨脸上没有带着笑意,语气有些沉闷的说道:“王公乃诛董元功,深孚海内人望,得天子优待也是应该的。听闻王公前些日子病了,国家心里挂念,本来还想让我送牛酒以为慰劳。可后来一听王公病愈,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饶是早有准备,王允的心里还是登时沉了下来,赐牛酒,既是两汉以来皇帝对生病的大臣表示慰问的一种方式,又是皇帝不便于将大臣明正典刑、让大臣自裁的暗示这也是给大臣最后的体面。

    可最后听赵咨把话说完,他又觉得好笑,这牛酒本来是赐死大臣的,怎么在皇帝眼中,反倒还真以为这是慰劳臣工的东西?

    想完,王允那一颗本已寒彻的心,又再度燃起一丝侥幸的火花。或许……

    “国家托我给王公带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王公最好看一下。”赵咨从席上站了起来,冲王允拱了拱手,准备告退:“有些事我不能明说,还请好自为之。”

    王允怔了一怔,就这么走了?

    赵咨似乎真的只是代表皇帝看望退休老臣的,任凭王允如何挽留,坚持要走。王允派王盖代为相送,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庭院里,赵咨忽然站住了。

    “赵公?”王盖不明其意,轻声问道。

    赵咨没有理他,也丝毫不在意自己突然停下要走不走的样子是件失礼的举动,他抬头眯眼看着太阳,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今天的太阳可真暖和啊,一点也不酷烈。”

    正堂里,王允看着眼前一只黑漆朱纹的盒子,愣愣的出神。

    这是皇帝赐给他的食盒,里面据说是装了糕点,但王允紧张的眼神却像是这里面装着毒药似的。

    他颤抖着将食盒打开,里面空无一物。

    王允顿时犹如被抽去了脊梁,瘫软在地上,脸上挂着惨然、以及如释重负的笑:“果然,这才是陛下,这才是陛下!”

    他身为颇有名望的老臣,按照汉代‘义不受刑’的风俗,皇帝为了维护皇权,大臣为了保留体面,一般都会选择赐牛酒以暗示自杀这种方式。如此皇帝也不会继续追究下去,然后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这是汉代即便在政治斗争的最后关头,也不会因此伤了君臣和气与体面的模式。

    何况王允心里也笃定,无论皇帝有没有真凭实据,都不会将其大白于天下,不然的话,诛董功臣、匡扶社稷的老臣王允居然涉嫌参与谋反,这件事会给天下士人带来何等的冲击,甚至可能会撼动他们心中坚守的道义。要是世人敬仰的忠臣都是私下篡逆的乱臣贼子,那这个世道还有救么?这个影响天下人心的结果,是皇帝所不愿见到的,所以王允只能自觉的自杀。

    而之所以不是送牛酒来暗示,主要是因为牛酒的象征意义太明显了,很容易引起闲言碎语,对皇帝的形象也不好,所以只能选择这个别开生面的方式。

    既想维护颜面,尽量不沾上杀功臣的恶名,又不想明正典刑,引起人心动荡,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

    不过只有这样,才算得上是王允心中的皇帝!

    在拔剑横在脖子上的那一刹那,王允脑海里回忆起了去年在石渠阁觐见皇帝的时候,皇帝站在窗边,眯起凤目仔细认读着书简上的小隶,阳光洒在苍白的脸上,身上一袭深色的燕居服,衬得身子越发瘦小不堪……

    那认真、好学的模样却深深印在王允脑海里,成为了他终身难忘的画面。

    那是皇帝给他的第一次机会,也是他这辈子最糊涂的一次……

    “陛下……”王允高高的身子无力的倒下,眼前不断的回放着当初的一言一行,他嘴里喃喃说道:“老臣无能……”

    “赵公?”王盖在庭院里正准备再说什么,却听见身后一阵尖叫,他立时慌了起来,转身便往回跑去。

    赵咨仍旧昂然的站在原地,他所站的位置靠近府门,当年孝哀皇帝赐死丞相王嘉的时候,所派的使者也是这么气势张扬的站在门口。

    他抬头再一次看着太阳,沐浴在阳光下的他全然不曾理会周遭的喧闹,赵咨感慨万千的说道:“今天的太阳可真暖和啊。”

第一章 画沙垒土

    “定作卅二人,十四人作墼,九人画沙,九人累土。”【居延汉简】

    汉初平四年八月二十。

    左冯翊,万年县。

    午后的时候,都伯吴子兰正在指挥着三十来个手下挖土筑沟。本来修筑营垒是军队的分内之事,以往也只需搭好营寨、鹿角、望楼、土灶即可,可最近这段时间却有了许多新变化,主要是由于皇帝在御驾亲征的过程中在军队里发现了许多弊端,并予以修正。

    “我真想不明白!”一个士兵把沟里的土铲了一锹,翻了上去,口中低声抱怨道:“要方便的话随便找个角落不就得了?咱在外头当兵打仗的,有必要像富家大户里一样特意挖个茅厕?这要是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挖一个,得多麻烦啊。”

    “嫌麻烦就别到北军来。”吴子兰一下就听见了底下的抱怨,说道:“尚弘,要不是看你们这些降兵都还不错,不然你们哪来的机会混进来?现在让你挖个茅厕你就这么多功夫,是不是要我把你赶出去当屯田兵?”

    那个叫尚弘的登时一怵,他很有膂力,在白波军寇乱河东的时候从贼,成为一员力士,后来跟着残兵归降,变成郡尉程银手下的兵马。安生日子没够多久,他又稀里糊涂的被带着参与叛乱,然后又再次归降朝廷。

    这一回皇帝大规模调整并州的军事部署,从南北军中抽调了万余人马分配到徐荣、段煨、张辽等人手下以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此后又顺理成章的开始小型扩军,重新下诏征三河骑士、六郡良家子入南北军,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到了三万八千人。河东降兵在归入军屯以外,还有一部分精壮被拣选出来补入禁军,尚弘由此莫名其妙的完成了从一个白波蛾贼到郡兵,然后从叛军降卒到朝廷禁军的转变。

    不过他只是名义上的北军一员,其实是个专门负责营造壁垒工事的辅兵,距离北军的正式编制还远着呢。

    尽管如此,能侥幸从一个贼寇混进待遇最好的北军,尚弘是说什么也不会跑去做屯田兵了,当下也不再埋怨,低头连续铲了几下,身子快速的起起伏伏,没过一会儿地面上就被他堆起了一个小土堆。

    吴子兰有些吃惊的瞧着尚弘表现出来的臂力与耐力,他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在想着:听说北军与南军都要设一个辅兵营,专门负责看管物资、运送辎重、以及修筑营垒工事。虽然辅兵营干的都是杂活,但军官品秩与待遇都跟别的一模一样,而且训练也比其他营兵要轻松得多。自己若是动些人脉,少说也能到辅兵营混个军司马,而这个尚弘,没准能把他提拔成自己的帮手。

    正在这么想着,吴子兰竟没有发觉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敢问这是在修什么?这沟壑不修在军前,修到这里有什么用?”

    “你不认识么?这是茅厕。”吴子兰顺口回道,猛然间顿时醒悟过来,他转身一看:“你是谁!”

    只见那人年纪约在二十六七,宽背窄腰、高鼻深目,长得英气非凡,吴子兰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军中哪个年轻的将校、或是皇帝跟前的羽林郎。可仔细一听他那青州人的口音,又知道不是因为南北军中以关西人居多,上头的将校也大多是关西出身,很少听说过有将校是青州人的。

    吴子兰面色不善的打量着对方,军中突然混进来了这么一个人,虽然对方身无片甲,但也足以让人心生警惕。

    “在下东莱太史慈。”那人愣怔了一下,知道引起误会,连忙解释道:“是随议郎孔公入朝的护卫队率。”

    吴子兰想起今天早上大军抵达此处的时候,在此地迎接的正是弘农典农校尉吴匡,他一是来当面禀报弘农寇乱的平定情况、二是带着从北海相任上受征入朝的议郎孔融见驾。想到这里,他眼里的警惕这才削减了不少:“话虽如此,但军营重地,你没有发给凭证,不要到处乱跑,免得被当成谍贼细作。”

    “唯、唯,多谢提醒。”太史慈表现的态度非常谦逊客气,又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看,让吴子兰十分受用。

    他自忖这也不是什么机密的物事,于是自夸似得开始介绍,那神情就像是介绍一件家传的宝贝:“这是茅厕,军中规定,每个曲都必须要有一个茅厕,里头用土墙木板隔开,至少要能同时容下三十人如厕。你看那旁边正在筛的黄土,这些挖出来的土被筛成细末后会放在筐子里,每人如厕之后再挖一黄土盖上,这样免得有臭气,也不怕滋生蚊虫。”

    太史慈惊讶的看着尚弘等人热火朝天的挖沟,那副认真的气势像是在挖掘一条阻拦敌军的战壕,谁知道居然是在挖茅厕。其实军队里并不是没有茅厕,在士人以及士人出身的将军的口中,它有一个更为雅致的称号,叫‘圊溷’。只是这种茅厕在军中向来都是将校等军官专属,寻常小兵只能随地拉撒除了军官帐门口不准解决以外。

    他上一次进入军营还是到典农校尉吴匡的军中,吴匡原先是大将军何进的旧部,也是带兵多年的老将了,可他管理的大营仍然有些杂乱无章,虽不至于是遍地黄金,但军中仍然随处可以闻到臭烘烘的气味,以及嗡嗡乱飞的蚊虫。

    至于太史慈在青州曾经到访过的吕布军营,那就更是不堪入目了。

    人口一旦群居,就很容易滋生疾病,何况是大规模的部队调动,而且古代行军很少关注士兵的个人卫生,恶劣的卫生情况往往会使一支军队发生大范围的疫病、霍乱,导致军队减员、士气不振、战力下降。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军队亡于疫病,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战,蔓延的疫病在军中失去控制,也是导致曹军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所以在古代,不仅是防御工事布置得当,而且内部卫生环境也好的军队往往都可以称之为精兵,其领兵之将也向来都被称为有治军之才。

    “我算是明白南北军为何能在旬月之间,就能殄灭十万叛军了。”太史慈起先还对朝廷在河东的进展势如破竹而感到疑惑,如今窥一斑而知全豹:“朝廷有此强兵,天下何愁不平?”

    “那是自然,咱北军可是天下第一强兵!”吴子兰自豪的说道,有意无意的省略了南军。

    “不知是哪位将军治兵?”太史慈仰慕的说道:“还望能得知姓字,以为标榜!”

    “不是哪位将军。”吴子兰挺了挺胸脯,恭敬的说道:“是陛下。”

第二章 见微知著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老子第六十四章】

    在军中强调卫生环境建设的确是皇帝提出来的建议,也是他这一次随军出征,在军营里微服巡视时所发现的问题之一。皇帝所在的中军是由卫士令王忠负责,一应卫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保证不会影响到皇帝以及若干臣子。可当皇帝走到外围的营盘时,却很快见到了这些脏乱的景象。

    正愁在军队里不能指手画脚、无用武之地的皇帝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召集南北军众多将校,在班师返程的途中开展了一次轰轰烈烈的茅厕运动。并定下规章制度,不管是南北军还是其他的杂号军,都要按军队规模修建茅厕,保证营地卫生环境,以免滋生蚊虫,感染流行疾病。

    此外,皇帝还在军队建设上提出了其他有用的意见,比如在汉代军中本来就有的军医系统上加以改进,要求不仅在平常的驻地,在战时也要搭建庵庐,按部曲分配若干医者,随时防控疫病、诊治伤员。随军医者、军营基础设施、还有以后世工程兵为标准而设置的辅兵营、建立在部曲上的夜校,皇帝在军中待了不过才一个多月,便给禁军带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就差安排辅导员了。

    虽然皇帝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没有身先士卒杀过一个敌军,但他在军中的威望已经上升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吴子兰眼里流露出崇敬,对太史慈絮叨着皇帝对南北军是多么的优待、南北军的军营建设是多么的详细周到,正在感慨之时。太史慈敏锐的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不由得侧身望去,只见一名年轻的小将正面无表情的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吴子兰回头看去,这又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不过他这回通过对方身上的尾冠以及青丝绲识别出对方是个郎官,而且他还看到了对方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色领巾,当下再无迟疑,抱拳道:“北军步兵营都伯吴子兰,参见军司马!”

    太史慈愣了一愣,从吴子兰的称呼中,很明显他不知道对方叫什么,既然如此,又是怎么准确的判断对方是军司马而不是都尉?一般情况下,看见这种装束打扮的人,不该是笼统的称呼为‘将军’的么?

    他却不知道这是皇帝刚在南北军推行下去的制度,从都伯、也就是从百夫长到伍长这几个低级军官,两边的肩膀上各自要缝上青色的肩带,并以肩带上横线的数量代表军职。比如最小的伍长就只是一条青肩带,而都伯则是三条横线,吴子兰的肩膀上就是三横青带。至于都伯以上,从曲长到都尉这几个中级军官为了便于在军队里指挥,则是在脖子上系着红色领巾,颜色由浅到深。

    至于校尉、中郎将、将军这些级别的军官,则是戴着特定的头盔兜鍪以便于区分。

    青肩带、红领巾,这些都是皇帝对军职识别标志的统一定制,有利于在混乱的战场上快速找到领头人,及时汇聚,不至于溃散。这一系列制度被作为军队建制的基本章程,逐渐推行到其他各军。

    来者正是侯折,他因为斩将有功,被徐晃在功劳簿上记了一笔,呈到皇帝面前,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羽林郎拔举为军司马。他脖子上戴着鲜红色的领巾,就像只一只威武雄壮的公鸡颔下的肉冠。

    侯折冷漠的看了太史慈一眼,又看向吴子兰,轻声说道:“你倒是挺会说的,再多说几句,北军的底细都要被你在外人面前说光了。”

    “属下不敢!”吴子兰低头说道。

    似乎是见吴子兰没有一个认错的态度,侯折接着说道:“口无遮拦,泄露机密,按军规是要挨鞭棍的。”

    吴子兰唯唯答诺着,面上虽然很惧怕,但心里却很有底气,毕竟侯折一个南军的军司马怎么也管不到他北军都伯的头上。但是侯折一丝不苟的样子,却让吴子兰突然想起了他的新长官,步兵校尉徐晃。

    然后他又惊骇的发现,侯折好像就是徐晃保荐上来的……

    “我记下你的名字了。”侯折看着吴子兰胆战心惊的模样,仍旧是淡淡的语气:“晚上我会去寻徐校尉,在此之前,你最好主动找他请罪。”

    说完,也不管吴子兰怎样煞白着脸,侯折径直趋马靠近太史慈的身前,说道:“东莱太史慈?”

    军司马这种官职在太平年间是含金量很高的武官,但在如今这个世道,战事频繁,在关东各地诸侯的麾下,就连都尉、校尉都是一抓一大把,军司马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军职。太史慈在吕布军中,以及路径兖州,与孔融留宿于曹操派来护送的军队里的时候,不知见过了多少军司马。

    但太史慈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发觉军司马的权重与威风,他想着,眼前这个军司马,放在关东就算是做个校尉都绰绰有余了吧?心里如此想着,他也由此认真肃然的回答道:“谨诺,在下正是东莱太史慈。”

    “找你很久了,跟我来。”侯折看了太史慈一眼,点了点头,然后拨马便走。

    侯折的马速并不快,太史慈也不多说什么,迈开步子跟了上去。两人走了一段路后,侯折看着太史慈,张口欲言,他当普通的羽林郎当惯了,一时有些不习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跟人说话,刚才教训吴子兰那也只是一时需要,平常的时候他对手下都不怎么摆架子。

    这回对太史慈也一样,他从马上翻身下来,持辔与对方并肩走在地上,边走边说道:“南北军关防严密、制度森严,不是外间那些杂军,你一个外人不要乱跑,也不要因为好奇而随意打听。”

    “……多谢赐教。”本来还没有什么,但在看到禁军非同一般的气象之后,有所触动的太史慈突然为侯折把他当做一个‘外人’而感到不满,这样的一支军队,任是哪个有志从军报国的男人都不会乐意于让自己只作为一个外人和过客吧?可他现在又确确实实是个外人,这是他无可辩驳的一个事实,所以他只好闷声问道:“敢问我们这是去哪?”

    “国家听说了你在北海的义举,特传我来寻你。”

    听了这话,太史慈那颗波澜不惊的内心立时砰然作响。

第三章 东州名儒

    “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后汉书郑玄传】

    中军大帐内,皇帝端坐主位,底下依次是陪坐的侍中荀攸、尚书郎傅巽,以及从青州远道而来的议郎孔融、大儒郑玄。

    据说判断一个人的心性,除了观察言行以外,还要看他的眼睛。所以皇帝盯看了郑玄的眼睛好一会,但结果令他失望,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目光澄澈,眼瞳黑白分明,看起来非常睿智,当然,这个老人本身就是个天才。

    “郑君一路辛苦。”皇帝主动放弃了继续与郑玄对视这个不礼貌的做法,他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感慨的说道:“若非卢公,我不知何时才得见郑君一面。”

    古人对名称极为看重,年高位尊者便称之为某公,德隆贤明者则称之为某君,其下则以尔、汝称之。只是这种称呼并不严格,很多人往往因为地位和权力的悬殊、或者是互相奉承,对人多以公、君称之,渐渐地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而且这些人都是表面上尊敬,其实心里并不服气,当面称呼为公、君,私下称呼为尔、汝的人并不少见。

    卢植德高望重,深受皇帝的推崇,尤其是他在死前为皇帝做了许多事,比如调和公孙瓒与刘虞的矛盾,顺利解决幽州当时的困境、以及拜托裴茂转交信件给郑玄,请他入朝。这一切都让皇帝感怀于心,不仅尊称为卢公,而且在听闻卢公死讯之后,特使人赠赙钱十万以治丧事、追谥贞侯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赐予谥号的大臣。

    皇帝对一个人的称呼能够表现出那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而且也不能随便称呼,就像是皇帝称呼贤能而有德名的荀攸为‘荀君’,称呼年高老成的贾诩为‘贾公’一样。郑玄在儒林的名望胜于卢植,德高望重、齿德俱尊,无论怎么尊称都不过分,只是跟‘公’比起来,皇帝称他为‘郑君’更能显现尊崇。

    郑玄今年六十七岁,老得眉毛都白了,但他的脸庞仍旧丰润饱满,显得神采奕奕。他穿着一件普通儒士常穿的衣服,头裹缁巾,笑起来很像个慈眉善目的邻家老翁:“不敢劳陛下挂念,是老朽见关东凋敝,无所依归,所以才随孔北海西入长安,以求在圣恩之下,托庇余生。”

    “世道艰难,天下何处不苦?唯有夙夜匪懈,还复太平,以解民之倒悬。”皇帝轻声说着,见郑玄无动于衷,突然直接问道:“郑君此行路上,所见所闻,可有赐教于我?”

    “天下纷纭,皆是人心丧乱、世道不古的缘故。”郑玄很含糊的说:“陛下幼冲继位,却睿鉴高远,聪慧天成,可见德运虽有更移之数,但天命始终在汉。只要施以王道,敦行教化,天下自然重归太平。”

    郑玄本来准备一直在徐州隐居注书,不问世事,谁知时移俗易,发生了两件事,让他不得不改此夙愿。

    一件是曹嵩死于兵乱,曹操为报父仇进兵徐州,导致原本算是一方安宁之地的徐州惨遭兵燹。郑玄当时就正在考虑移居的事情,正好听闻孔融在北海任上时常命人修葺郑玄老家的故居庭院,于是郑玄当时就动了心,打算就此回乡。只是北海同样有兵贼横行,孔融不知兵事,郑玄贸然去了也未必能得以保全。

    正在犹疑之时,好友兼同门卢植死前交给裴茂的一封遗书,也经由各方辗转,终于到了郑玄手中,这就是第二件事。

    卢植在信中殷切敦请郑玄无论如何也要代他往长安一趟,即便未能觐见天子,也能观察朝廷风闻,据此推定汉祚是否可以延续。若是可以延续,那就是天命在汉,而已经逐渐陷入窠臼的经学就可能会绝处逢生。

    “我亲政以来,拜赵公、桓公为师,使其为我讲授经义,又披览史籍,究察典纪,可以说是身体力行的去敦行教化了。”皇帝眉头一扬,像是自夸功绩、又像是别有用意的说道:“整顿三署、重建太学以来,尊儒以劝其业,贵学以笃其道。想必这就是郑君所言的施以王道与敦行教化了吧?”

    皇帝这话犹如抛出去的饵,郑玄很快就接住了,毕竟他虽然博闻多才,但到底只做过些乡佐县吏这些小官,并不谙熟为官之道。而且皇帝礼贤下士、温文尔雅的模样给了郑玄很大的好感与自信,所以他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老朽以为,朝廷经纶事务,必要以教养为先,自朝廷迁都以来,典籍遭焚,经义杜绝。虽有陛下矢志恢复,重设太学,不过……”

    说到这里,郑玄故意踌躇了一下。

    皇帝抿了下嘴,没料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去接饵了,他心里对郑玄极为看重,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天把事情挑明说清,好给这个鸿儒委以重任。所以他也不计较这些细末,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问道:“不过如何?郑君大可直言,我年纪虽小,但还是听得进诤言的。”

    郑玄垂着眉眼,轻声说道:“太学伸圣贤之绝业,教养天下之士,的确是维新文教、以厉风俗的好事。但陛下岂不知辟雍成于《周诗》,泮宫显于《鲁颂》?”

    他虽然没当过几天官,但就如何将心里的意思隐晦的用话语、典故表达出来,好让对方明白,对钻研经学文字数十年的郑玄来说,并不比那些臣子们差。

    《礼记》有云:‘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在这里是借指太学。而《周诗》与《鲁颂》都是诗经里的篇目,在这里是借指官方教学的书目。

    他那番话的意思是,周代的太学无不是重视经义道理,如今太学却五科并重,压缩了经学的生存空间,并与经济、治剧这些杂业并论,有舍本逐末之嫌。所以即便皇帝再怎么有意兴复教化,那也是南辕北辙。

    郑玄说到了朝中所有人都不敢说的地方,那就是太学已经旧瓶装新酒,不再是以前拥有上万太学生、鸿儒士子云集的太学了。

    早在皇帝重设太学的时候,朝中就有人在暗中抵触五科的设立,只是那个时候朝中拿的出手的大儒名士就寥寥几个,而且都牵涉到政争。皇帝当时又是借由盐铁廷议一事力挫百官,威权无两,这才强行将太学五科定制下去。

    尽管如此,太学祭酒杨儒仍采取了一种讨巧的法子,在明经科的下面又分了好几种学官,分别用来讲授《尚书》、《易》等经书,所以明经科相比于其他科目,所拥有的博士是最多的。往往都是比照五经博士的成例,一份经书配一个博士,而其他的科目最少的只有一个博士。

    明经科因为上有太学祭酒杨儒背书,下有许多成名已久的博士坐镇,导致明经科成为太学最显赫的科目,太学生皆以入明经为荣。不仅如此,每每开课,常引起那些被强行调剂到其他科的士子们跑来旁听,明经科由此也被称为太学中的太学。

    底下的执行者走迂回的路子抵触皇帝的政策,虽不至于明面抵抗,但这也让皇帝极为不满。但他也没有办法,毕竟他手上一时没有能挑起大梁、能孚众望的御用大儒,所以撤了一个杨儒,换谁上去都一样。这是风气问题,而移风易俗,更改固化已久的意识形态,却又是这世上最难办的事情。

    皇帝一开始还想着在太学祭酒与太学仆射之上设立太学令,把郑玄摆到这个位置上去,让他统筹太学所有事务,借助他名著海内的威望与远超当代的学识,能把风气扭转到皇帝所预想的方向上去。毕竟从郑玄融汇古今经学与百家之长的成就来看,对方绝不是一个泥古不化的人,没准能被皇帝说服,认同皇帝五科并重的观点。

    可现在从郑玄的态度中,皇帝发现,原来思想再开明的人,也有他的局限性。

第四章 坐而论道

    “然骚人之辞,怨刺愤怼,虽援及君臣教化,而不能拈洽持论。”【樊川文集序】

    尚书郎傅巽有些紧张的看了看老神在在的郑玄,又偷偷瞧了眼皇帝,他倒不是认为皇帝会因为这句话而拿郑玄怎么样,他只是在紧张的等待皇帝会如何应对郑玄的话。

    因为皇帝将要说出的话,很可能会成为朝堂上新刮起的一股风向。

    “孔子曾言:‘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皇帝从一开始就有了夺回意识形态最高解释权的意图,所以早在亲政的时候就苦心钻研经书,并且在身边大儒赵岐、桓典等人的辅导下,对经学大义的见解虽然还欠些火候,但至少也能在与人坐而论道的时候,对一些句子信手拈来。

    这句话既是复述,又是设问。

    作为孔子的后裔,儒经可以说是孔家的家学,议郎孔融对此最为熟稔,乍一听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就是学以致用。不然一个人即使把诗三百全背下来,真让他去从政为官,也治理不出好成绩来。

    皇帝一直尊崇学以致用的理念,这一点无论是荀攸还是傅巽都是了然于心,孔融却是第一次知道皇帝设立太学五科的背后还有这样的用意。

    他心里暗暗惊奇,但并不觉得这就是皇帝开太学五科,挤压经学正统的理由,于是忍不住插话道:“《诗》可以验一地风俗之兴衰、知施政之得失,譬如言农事富民之道,在于《豳风》;接待诸侯臣工,则在于《大小雅》。臣以为周有《诗经》,今有乐府,其设必是为此。常习诵之,虽不能一定通达政事,但也能熟知治乱。”

    孔子这句话的意思很直白,根本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孔融这完全是强行解释,博人眼球,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已经违背了这句话的原意了。皇帝随意的瞥了孔融一眼,他知道孔融善于文辞,颇为自负,但他的学识又支撑不起相应的傲气,想起孔融在历史上质疑子女对父母的孝道,皇帝心里暗自摇了摇头。

    皇帝仅仅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任何表示,这让准备好一番说辞以表现才华的孔融略微失望,他从北海国来到长安,不仅仅是为了摆脱青州那个险地,更是看在明天子在位,希望能在朝廷里大展拳脚。现在皇帝看样子没有把他当回事,使得向来自傲的孔融在失望之余,心里不由起了好胜之心。

    郑玄抬了下眉,知道皇帝在等他答话,他不急不慢的反问道:“敢问陛下,《诗》从何来?”

    皇帝不假思索的说道:“从民间来。”

    郑玄点了点头,那幅作态像是老师很满意学生的答复,当然,抛开身份不谈,两人之间的年龄也的确像是师徒之间的问话:“那孔子又是何故,要将其编撰采集?”

    这个问题皇帝明显就慎重考虑了一下,他到底不能否认《诗》的地位,缓缓答道:“自是为了有利于国。”

    “不学诗,无以言。”郑玄这才说道:“故常诵习者,必达于政而能言也,只是这个达,是明达事务。而若是要使人通达政务,就得需要时间在任上磨合,譬如适才孔北海所说,《诗》能知施政之得失。牧民之官可以不通《诗》而为官,但为官者必知《诗》之大义。”

    郑玄这话有些涉及到理论联系实际的意思了,皇帝深觉惊异,干笑着说道:“是这个道理,我一直秉持‘学以致用’,世间穷经皓首者何其多也?然则皆能从政以达吗?我看不然,治民者当学治民之术,执法者当通晓律令,治书者钻研典籍,这才是各得其所,若是混为一论,岂非方枘圆凿?”

    此时正是经学逐渐没落的时代,再过几十年,曹丕代汉将给四百年的天人感应学说带来冲击,再过百多年,华夏大地将会被外来异族的铁骑肆虐,到处都是人间地狱。当传统的儒家经学不能提出有用的济世方案以解决困境的时候,佛教、道教、玄学由此接连兴起,挤压了儒学的生存空间。

    也正是因为儒家地位的下降,所以隋唐科举取士时才可以将明经、明律等科并行不悖,而皇帝现在正处于经学衰微,死而不僵的时候,儒学仍占社会意识形态的主流,还没有经受历史上的那几次冲击。他现在想搞五科并举,遇到的阻力可比隋唐的时候要大多了。

    不过,再大的阻力他也要去做,毕竟这是有益于后世上千年的东西。紧接着,皇帝与郑玄就太学是否开专科教学、且与明经并重的话题展开了争论,郑玄博闻强记,不愧是两汉古今经学的集大成者和‘郑学’的开创者,每每都能从五经中提出自己的观点。即便皇帝有着来自后世的深厚阅历,一时竟也处于下风,苦苦坚守着自己的论点。

    两人争论了有半个时辰,不仅是孔融还是傅巽,就连荀攸都是面露惊异,他知道皇帝虽有善辩的名声,在除开以势压人,旁人轻易不敢与之争论的原因以外,更多也只是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想法和角度,在一开始的时候很容易让对方措手不及。可若是谈的深入一些,涉及到具体引用的论据,则根本不可能是郑玄这样的大儒的对手除非皇帝抛开儒学的桎梏,自己创造一家学说出来。

    情况也确实如荀攸所料,皇帝的观点虽然精妙,但是缺乏足够的经学理论作为支撑,被郑玄辩倒只是时间问题。可是皇帝却能在郑玄的面前论道这么久,这也实在是让荀攸大为惊讶。

    若今天的事情传了出去,不知将会引起多大的反响。

    “郑君的学问高深,实在是让人佩服。”虽然在石渠阁待了一年,皇帝读的书到底还是太少了,而且大都是囫囵吞枣,根本没有达到精通的地步。亏他私下还以为自己光靠这些就能这副这个时代的儒生,没想到在真正的、敢于在皇帝面前折颜论道的大儒面前,自己何止是嫩……

    皇帝两手叠起,郑重的对郑玄执了一礼。

    郑玄赶紧回了礼,无不感慨的说道:“再过几年,陛下可以为人师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皇帝淡淡说道,他刚才通过与郑玄的论道,明白自己的统治思想不管是外儒内法、还是儒法并重,其根本都应该是儒学,不应该得此弃彼,就如同后世的官员政绩再好,也不能脱离‘主义’两个字:“太学仍以五科并重,但其余四科要在熟知本科学业之外,至少能通晓一经。如此才契合郑君适才所言‘牧民之官可不通《诗》而为官,但为官者必知《诗》之大义’。”

第五章 得行道焉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皇帝的想法是把由他裁定的经义当做最高意识形态,所有人只要是入学、入仕都要去研习它,类似于后世的马,虽然对专业学问没什么用,但却是绕不开的一个关卡。

    而郑玄其实也并不是特别抵触皇帝通过太学五科,对专业官僚人才进行培养,恰恰相反,他对于皇帝所言‘术业有专攻’、‘学以致用’等语很是赞同。之所以与皇帝争论,仅仅只是反对皇帝将经义丢在一边,以至于轻经义、重旁科的做法。在他看来,若是选官皆从旁科选举、或是旁科出来的官员更容易晋升,那么长此以往,世上将再也无人主动去研习经义圣人之学就要断绝在郑玄这一代人手里了。

    在郑玄这类纯儒眼中,这是一件比死还可怕的事。

    所以他必须得争,他既无爵禄、又无显赫的家世,争起这件事来比朝中任何一人都要毫无顾忌。但他也知道说话的分寸,就着刚才的话题与皇帝辩驳了几句,在互相明白各自的底线之后,两人终于达成了妥协。

    “陛下钦明文思,欲开一代宏业,老朽得遇治世,莫不幸甚。”郑玄说道:“陛下设办五科,是取‘为政得人’之意,但老朽窃以为,得人固然重要,但‘为政以德’也必不可少。人臣有德,才能爱人治人,使先王之道,光大于明时。”

    这其实是将经义与德行素质挂钩,说到这里,郑玄等若是委婉的同意了五科并举的理念,只是他的立场是,要将经义最基本的道理贯彻到其余四科中去。他这个想法其实与皇帝不谋而合,皇帝也知道,郑玄一旦入朝,将会使沉寂已久的朝堂就太学一事引发纷纭。有郑玄这个巨儒给马日他们当主心骨,皇帝对太学的改制虽说不会倒退,但至少很难进一步发展。

    幸好皇帝提前跟郑玄打好了交道,也早就为此绸缪了退让的余地,此时不紧不慢的说道:

    “太学在设立之初,我便定下章程,每科都有必修、选修、主修和辅修等课。主修与辅修是其所在科的具体书目,必修则是《孝经》、《九章律》,至于选修,则是在《尚书》、《易》等经之中另选一门研习。这四类修习学业,当以必修、主修为重,如此既不耽误各学所长,也不妨碍精通圣人之道。”

    皇帝这是将后世大学里的制度搬了过来,在学习专业知识之时,也不能忘记意识形态的灌输。只是《孝经》虽然包含君臣父子的伦常,但并不能完全解决皇帝的需要,只能凑合着用。所以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就是找一个、或是创立一个符合皇帝这个统治者以及这个时代需要的思想理论。

    “陛下睿鉴。”郑玄此时只是同皇帝解决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今后太学依然会是五科并举,但明经将会贯彻到所有科目之中。在这个基础上,郑玄准备进一步跟皇帝说些经义分支上的意见,比如将迟迟未有长期、正式加入太学博士行列,也就是官方学术的古文经学。

    怎料郑玄刚提出一个话头,一直静候在帐门边的小黄门穆顺便适时的打断道:“陛下,典农校尉他们来了。”

    这自是皇帝有意为之,他着即点了点头,说道:“郑君先回去暂歇,以后你我论道的时日还长,不必急于这一时。”

    郑玄无奈,只好与孔融退下了,两人退出帐外,孔融正巧看见跟在典农校尉吴匡身后的太史慈。趁着皇帝尚未传唤,孔融悄然拉着太史慈问道:“子义来此多久了?”

    “约有一刻钟。”太史慈如实说完,不禁问道:“怎么了?”

    孔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也不理他,径直丢下太史慈,迈开几步,走到郑玄的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陛下言辞犀利,语句老练,每每让人深思。”郑玄低眸看着脚下的路,像是自言自语:“就是读的书太少、太浅,桓公雅与赵台卿虽精于一经,却不善旁引,一直这么学下去,陛下的天资岂不就白白浪掷了。”

    孔融接口道:“桓典家传《欧阳尚书》,历代授**王、赵岐精于《孟子》,据说其中大义最得陛下推崇。此二者虽与我等道理龃龉,但也不是一时就能驳倒的。至于郑君,你今日与陛下辩驳有些过激了,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一时不想与我谈两家经学的优劣,这我知道。”郑玄此时止步,在他面前是一个人为挖出来的小土坑,他站在坑边,凝视着被阻绝的道路,心里一点也不急:“所以我才与陛下谈论太学五科的得失优劣,只有这样,才会为人所重。”

    为‘人’所重,这个人不单单是指同为古文经学的大家马日,更是指奉行今文经学的杨氏等人。

    郑玄的名望与才识是有目共睹的,作为马融的学生,他这次带着大批门生弟子入朝一定会受到司徒马日等人的厚遇,而他与皇帝在太学五科上引发的一次争执,更会被其他人利用起来当做敲击太学现行体制、甚至是在朝廷掀起新一轮斗争的枪口。

    “这么做可就要有大朝争了,郑君即便能因此借势发扬古文,但也将成众矢之的,稍有不慎,恐怕会……”孔融忧心道,他一直都很尊重郑玄,此时也不免为郑玄将会陷入政治漩涡而感到担忧:“这是谁给郑君出的主意?”

    孔融猜的很对,这的确不是精于儒术、疏于权谋的郑玄能够想出来的,但对方没有直接答他,反而侧过身说起了别的:“老夫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孔融一愣。

    “一旦入了朝堂,便由不得自己。”郑玄的眼中满是饱经世事的沧桑,像个宦海沉浮已久的老吏,他感慨道:“当初卢子干就是如此,老夫那时还笑话过他,可没料到现在轮到我不得独善了……孔君,你也得好自勉之啊。”

    “既然早知会如此,郑君当日又为何同意随我入朝?青徐之间虽然丧乱,但江东还算太平,若真是为了避难,大可远走江淮,何故随我千里走一遭?”孔融皱眉道,心里隐然有一丝后悔,若是郑玄因为两派政争而无法保全,那他可就要愧死了。

    “这既是卢子干的遗志,也是老夫生平宏愿!古今经学等各家之说,争执数百年,多少大儒为此皓首竭力,穷其一生也只能拘于一家之言,难寻大道。如今既然天子多智,有意开辟新气象,圣主难逢、治世难遇……”郑玄大义凛然的说道,此时他已经跳出了学派之间狭隘的桎梏,迈向了更高一层的境界:“我何不能糅合两家,一举了结这场纷争?”

    “天子虽然奋发有为”孔融惊疑不定的低声说道:“你又如何断定?”

    “孝武皇帝有《春秋繁露》、孝章皇帝有《白虎通义》,我今日观陛下谈吐举止,断定其绝不甘只做守成或中兴之主,若果真重开盛世,岂能没有一部旷世经典?”郑玄面露激动之色,一双老眼流露出精光,胡须也因此不住的颤抖着。

    “难、太难了。”孔融虽听得心潮澎湃,但仍存了一丝冷静:“郑君还是先操持现在的麻烦,再论其他吧!”

    “卢子干当年即便再危难的时候,都不忘了注释经书。”郑玄语气里满是对故友的怀念与悲伤,兴许他这次来除了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卢植:“人这一世不过数十年,总得有个什么执念在心里,让你一直走下去,不然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苍天?”

    说着,郑玄手脚麻利的迈开步子,从身前这个小土坑上跨了过去,全程甚至不需要孔融的扶持,动作流畅的像是年轻了十岁。

    孔融看着郑玄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虚握双拳,也跟着迈过了土坑。

第六章 吴牛喘月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战国策楚策四】

    皇帝在帐中接见了太史慈与吴匡,太史慈出众的仪表让皇帝眼前一亮,在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皇帝便伸出了橄榄枝道:“如今天下板荡,正待有识之士匡扶汉室,你武略出众,不知可愿意入军中效力?若是愿意,可先在我身边做殿前羽林郎,留待后用。”

    在皇帝身边做郎官,整日得见天颜,以后一旦外放军中,那就是实打实的简在帝心的人物。比如说赵云、侯折,庞德等人都是殿前羽林郎出身,如今都在各军中担负要职。不仅如此,在皇帝身边担任羽林郎,还能够近距离接触国政,熟悉朝廷的大政方略,这也是一个极为宝贵的经验。

    太史慈在刚才见过南北军的不同寻常之处后,早就有所意动,如今更是坚定了留在长安的心思,当即应承了下来。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殿前羽林郎是皇帝身边比卫士还要亲近的护卫,无不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将才,把这些人长期带在身边,耳濡目染,不仅能培养感情,还能向他们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以及朴素的民族主义。这些羽林郎将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一个个的外放到军中,假以时日必将成为军队里的中坚力量,为皇帝牢牢把握住刀把。

    太史慈能亲自受到皇帝的接见已是殊遇荣恩,得了皇帝封赏之后,他便自觉的待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而皇帝此时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弘农郡典农校尉吴匡的身上。

    吴匡,兖州陈留人,曾是大将军何进的部将,在何进死后,他在悲痛之下受到了当时的奉车都尉、董卓之弟,董的教唆,举兵杀害与他有宿怨的何进之弟,车骑将军何苗。然后在董卓入京,将禁军收入麾下的过程中立下功劳。尽管他付出了这么多,出于各种原因,董卓始终没有把他当做自己人看待,在军中的地位连徐荣都比不上。

    幸而也正是如此,他最终躲过了王允对董氏余党的清算,被皇帝一体赦免,甚至还调任典农校尉。

    有徐荣、段煨这两个曾依附董卓、如今却镇守一方的成例在前,吴匡心里同样是抱着向皇帝尽心报效的想法。不仅在弘农任上对军屯一事处理的极为妥当,与郡守刘艾相得益彰,而且还在弘农张琰、张晟叛乱时挺身而出,以麾下数千屯田兵击破了上万贼寇,保护了皇帝在河东平叛时的侧翼。

    徐荣、段煨之所以能在皇帝手中得到信重,主要是因为徐荣在历史上早有名声、段煨有清白家世以及皇甫嵩的保健,这也是皇帝敢信敢用的原因,饶是如此,也是对他们二人闲置观察了很久才使其有现在的地位。

    吴匡虽说表现还不错,但他擅杀上官何苗,间接帮助董卓掌握雒阳禁军这一点,皇帝就不是很喜欢。当然,这并不是皇帝现在关注的地方,皇帝关注的,是吴匡背后的家世:“听说你的兄弟与益州牧私交很好?他如今尚在何处?”

    这话让吴匡措手不及,他心里也明白,皇帝既然都这么问了,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再隐瞒不仅没有益处,反而会招致祸患。于是他没想多久,便坦然答道:“禀陛下,臣兄确与益州牧刘使君交好,当初孝灵皇帝重开州牧,益州有黄巾贼寇马相等人,聚民数千,杀官攻城,破坏三郡。臣兄担心刘益州孤身入蜀,恐遭险难,故而带全家以及部曲随之。”

    “听说当初随刘焉入益州的朝官、士人不止一个两个,云集景从,看来刘焉很有声望。”说到这里,皇帝嘴唇突然有些干,于是一手拿起茶碗,另一手用衣袖遮住半张脸,一口气把茶水喝掉一半。

    皇帝轻描淡写的神情和语气让吴匡有些慌张,刘焉当初听董扶说益州有天子气,所以才放弃了远遁交州的想法,打着平马相叛乱的旗号求得了益州牧。当时陈留吴氏与刘焉交好,眼见天下丧乱,不仅同样是看中了益州有天子气的话,更是看中了刘焉汉室宗亲的身份,想效仿邓氏随光武入河北的故事。

    可谁知道时过境迁,衰微的朝廷居然挺过了狂风暴雨,在皇帝手中另开一方天地。这让吴匡想起来更是为当初自己家人的选择而感到后悔,此时见皇帝似乎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他有些心虚的说道:“唯,据臣所知,当时除了家兄因通家之好,故而入蜀以外,还有侍中董公。不过董公本就是益州广汉人,年岁已高,当时是顺路结伴。”

    皇帝手里把着茶碗,神情有些冷淡。

    吴匡眼神一抖,立时补充道:“此外,好像也有些蜀郡士人,或是思念桑梓,或是忧心家乡遭遇兵燹,故而与刘益州同行。”

    “汉中米贼作乱,隔绝巴蜀,以致朝令不得通达。”荀攸在一旁适时的发话道:“校尉有什么方略进陈?”

    吴匡深知皇帝已经开始怀疑刘焉有不臣之心,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是辅佐皇帝匡济社稷,还是跟随刘焉割据作乱,已经不是一个值得费心思量的问题了。荀攸的这话,也是代皇帝给他自己以及给他陈留吴氏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想到这里,吴匡吸了口气,壮着胆子,躬身答道:“臣才智鄙陋,不通谋略,只知道上阵杀敌。陛下若有意伐汉中张鲁,臣愿请命为先锋!”他趁机偷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面无表情,心里一慌,又接着说道:“臣兄尚在益州,若是战端启衅,臣愿在战前修书蜀地,请家兄说服刘使君,与朝廷南北合击张鲁。”

    他以为这么说就能打消皇帝的猜疑,怎料口不择言,必是祸从口出。

    “哦?米贼割裂汉中,隔绝关中与蜀地的往来,校尉还能修书给蜀地亲友?”荀攸好奇的问道。

    吴匡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他强行解释道:“可以遣家仆扮作商旅、或是流民入蜀。”

    “哦?”荀攸仍是好奇的样子,继续发难道:“既然如此,那直接派人暗带诏书,潜入蜀中宣诏就是了,又何必劳你修书,还要特意去‘说服’刘益州出兵?难道是你心里以为,刘益州不经说服,是不会出兵配合朝廷的了?”

    吴匡再也狡辩不了,扑的一下跪倒在地,口中说道:“绝无此意!是臣下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好了。”皇帝身体斜靠在榻背上,刚才有郑玄这个恪守礼节的儒士在,皇帝一直是正襟危坐,此时座中没什么敢于就此事进言的人,他索性找了个舒服的坐姿。

    只见他将手中捧着的茶碗轻轻放下,轻声打断了荀攸的诘问:“念你是无心之失,此事便算了。何况我也没有说要伐蜀,你自己却说了一大通,下去后得自己反省是为什么。”

    这番话软中带刺,高举轻放,着实把吴匡敲打的七荤八素,他忙不迭的应了下来。只听皇帝摆手说道:“除了荀君,你们都下去吧。公悌去拟诏,即日起,拜郑玄为太中大夫,吴匡为北军辅兵校尉,太史慈为殿前羽林郎。”

    傅巽默默记下,然后与另两人起立辞别。

    临出帐时,皇帝又突然叫住太史慈:“明日启程,你跟着我的銮驾旁边,不要走远。”

    这是莫大的荣幸,太史慈再次稽首称谢。

    众人走后,皇帝便缓缓起身,张开双臂,旁若无人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对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荀攸说道:“荀君,听说万年县附近靠着白渠,不妨叫上一些羽林郎,随我出去走走?也好察看一下河工。”

    荀攸正低头思索着什么,冷不防的被点到,稳了稳神,语调平缓的说道:“臣谨诺。”

第七章 淤塞难免

    “若敕政责躬,杜渐防萌;则凶妖销灭,害除福凑矣。”【后汉书丁鸿传】

    白渠是孝武皇帝接受大夫白公的建议而开挖的渠道,位于郑国渠之南,泾河之北,曾泽被田地数千顷,养育生民无数。因西汉末年政事废弛,光武定都雒阳,经济中心也跟着转移到河南、南阳等地,而泾河泥沙量大,各渠久未经营,常年淤塞,早已随着宫宇园林一起荒芜壅塞了。

    直到去年下半年的时候,解决了朝堂上的掣肘,腾出手来的皇帝这才开始下诏募集流民,重新疏导关中旧渠,白渠、郑国渠自然也在其列。不过这等大渠往往蜿蜒绵长,皇帝要的不仅是彻底翻修以恢复旧貌,还要扩大它的灌溉面积,绝不是随随便便的只要通水就能交差的。

    地方郡府在仓促之间组织不起太多的民力,也不好耽误农时,所以只能从郑国渠这等大渠开始一段一段的修,中间还因为春耕秋收停过很长时间的工。

    皇帝虽然知道修筑河渠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心里仍有些急迫,毕竟水利工程对促进农业发展有非常大的作用,要想使关中恢复到当年能支持秦汉争天下的实力,水利是必不可少的。

    刚好大军停驻的地方就是万年县,离白渠也不远,趁这个机会,皇帝带着荀攸等一行人策马出来,一是想借此巡察河工,毕竟奏疏上的东西写得再好也不如眼见为实;二也是想体察本地的民生民情,看能不能运气好,发掘出一个被埋没的大才。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皇帝怕自己一旦回了长安,就代表着他又要长期待在森严肃穆的未央宫里了。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皇帝一行人来到白渠边,看见枯竭荒芜的白渠突兀的横行在原野上,干涸的渠道像是人给这片土地留下了深深的创伤。渠道里常年沉积,早已浅的不成样子,不及成人的膝盖高,里外长满了衰草杂树,时或还有野狐灰兔‘噌’的一下从这头的草丛里蹿到白渠对面。

    皇帝心中暗自惊异,他凝目眺望远方,那里在白渠上面架了一座很有些年头的石桥,看来是以前供人来往的,可惜已经没什么人走了,毕竟白渠干涸枯竭,哪里都是路,普通黎庶没必要与那些体面光鲜的本地豪富在桥上对着走。

    在桥的下面,有几个衣不蔽体的孩童骑在牛背上,慢悠悠的在白渠的渠道里走着,任由牛去啃食渠道里生长的杂草。那几个孩童结伴而行,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也分辨不出男女,有个小童甚至胆大的站在行走的牛背上,松开裤子,露出半个屁股迎风撒尿。

    “真是文教不宣。”荀攸眼角抽了抽。

    一地官员若是修身备德,那么其治下的百姓也会跟着沐浴教化,改掉陋习,变得知礼懂事。反之,若是地方官德行太差,或是无能打理民事,也会影响一地的民风。

    皇帝看到这里,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羽林郎张绣会错了意,试探性的说道:“要不臣过去把他们赶走?免得污了陛下视听。”

    一旁的太史慈刚收到分发的服饰便赶过来随驾,这是他第一次随皇帝外出,还不知道皇帝的脾性。听到张绣这么说,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还以为皇帝经常让手下人这么做。这可不是仁君爱民之举,想到这里,太史慈有些犹疑的看向皇帝的背影。

    “他怎么你了?”哪知皇帝勃然作色:“我若连这都看不入眼,那还观什么民情?去把万年令叫来!”

    “唯!”张绣脑门冒出一层冷汗,羞愧的像是被那孩子尿到头上了似得,他忙不迭的应道,拨马便往回走。

    “慢着。”皇帝忽然叫住了张绣,他来时所经行的道路都是宽阔平整,可一旦到了这里,同样是主干道,道路却是残破不堪,马走上去嫌硌脚。皇帝想起自己早就下过诏,要求各地整修道路,此时不由气笑道:“让他走过来!”

    太史慈见状,一颗心这才是真的定下了。

    王斌不解其意,在一旁稍作宽解道:“黎庶未经教化,本就如此。当务之急,还是得让黎庶吃饱饭,再能论及其他。”

    “本就如此,而不是本该如此。”皇帝心里有些不痛快,叹气说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生计艰难,民间教化不宣,到底是我等肉食者的错处。”

    他摆了摆手,止住了王斌的话头,手指着荒凉的白渠说道:“我记得光武皇帝下过诏书,要时常定期翻修沟渠,看来地方长官是没放在心上。”

    “白渠、郑国渠都在左冯翊境内,朝廷虽说有修河工的诏令,但何时修、如何修、哪一处先修,还得看各地的详况。左冯翊鲁公刚好随在驻跸,不若诏来一问?”荀攸担心这里面有什么误会,闻声说道。

    “不用了,那些人做没做事,有没有用心做事,这我还是看得清楚的。若真是有心为民,万年令就该先将此地大致清理完善,这样等轮到万年县开始修渠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开工,能省去许多麻烦。可万年令偏偏无动于衷,百姓也面有饥色,他这个官当得好啊。”皇帝嘴上说的是万年令玩忽职守,其实暗地里是在责备左冯翊鲁旭不会统筹。

    鲁旭是扶风平陵人,家世二千石,传习《鲁诗》,其祖鲁恭官至三公,与马日等扶风大家走得很近。当年随朝廷西入长安,官拜太仆,后来王允倒台,其安排在三辅的党羽左冯翊宋翼和右扶风王宏也被牵连入狱。皇帝当时手上没有合适的亲信去接替,又有李大敌当前,出于笼络、团结士人的需要;以及作为对马日支持罢黜王允的交换和敢于背锅的酬劳,皇帝慷然接受了马日荐举的人选。

    其中北地人、傅燮的族人傅睿被征为右扶风,扶风人鲁旭也从太仆的位子上调任左冯翊。

    想起鲁旭的身份背景,荀攸心中一动,皇帝这会子不像是无心之举,倒像是有的放矢。经此一遭,等河东叛乱与袁氏勾结的罪名公告天下后,本来就强势的关西人必将借此机会彻底压过黄琬、杨氏,何况这时候还有一个声望隆重的古文经大儒郑玄来朝,太学也将掀起波澜。站在皇帝的角度来说,这不仅是出于平衡的需要,而且还是预备应对措施和反击的手段

    抓住吏治的把柄,让对手在太学的事上有所顾忌,至少不能闹得过分。

    荀攸思考过后,很快就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他没有接过皇帝这话,反而另起了一个题目:“前些天鲁公在觐见时说,左冯翊辖下十三县城,曾有三万七千余户,计十四万五千人但这都是以前盛时的数字。其实左冯翊几经羌乱灾祸,户口减损,就连万年县也只剩千余户,长公主的汤沐邑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了。”

    皇帝略一沉吟,读懂了对方的暗示:“是啊,这还是长公主的汤沐邑。”

    他别过头看着荀攸,轻声说道:“冯翊北边就是西河、上郡,羌胡炽盛,郡内也有大批羌人部族。得从别的地方迁些百姓过来充实地方才是,弘农参与叛乱的那些豪强和贼寇,上次尚书台商议的处置是就地归入屯田,我看还是得改一改,先迁三千户到万年县来。荀君以为如何?”

    这看上去是对弘农豪强的削弱,其实是对杨氏点到即止的敲打,在接下来,马日会彻底替代杨氏和关东士人,成为皇帝主要防范的对象。而且将弘农的大户百姓迁移到万年县,也未尝不是皇帝对日后实行‘迁豪’的一个预热。

    荀攸自无不可,低声说道:“陛下睿鉴,只是迁移百姓,琐事繁多,稍有不好就会酿成民变,这万年令……”

第八章 杜渐防萌

    “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史记穰侯列传】

    “自然由能者居上。”皇帝点头说完,复又突然问道:“舅父,你可有什么人选?”

    王斌身上还兼任太学吏治科教习的职务,手下有一批人数虽少,但质量远超太学五科的士人,随便拿出几个都能干出实绩。当初派往河东的杜畿、刘琬等人就是吏治科出来的第一批人,虽然他们各有各的立场,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们已经与王斌拉上了关系,成为王斌的潜在政治资源。

    此时经皇帝问起,王斌在脑海中想了想,说道:“平原人华歆,为人清正,资深历久,可堪此任。”

    华歆本来是朝廷尚书郎,随驾西入关中,因为不愿屈身事董,故寻机潜逃南阳,求袁术进军讨卓。结果袁术逡巡不前,华歆大失所望,正准备离去。恰好那时赵岐奉诏宣慰关东,将华歆荐举入朝,然后又进入吏治科熟悉政务,来长安已有半年了。

    吏治科的成员名单,皇帝早就看过了,里面诸如梁习、司马芝、刘放、赵俨,几乎个个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皇帝虽然心痒难耐,但也知道这些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大肆启用,什么时候用、用到哪里去,皇帝心里都要有一根准绳。

    此时听起王斌举荐的人是清高守节的华歆,而不是经常讨好他的邯郸商,这让皇帝心里有些讶然,但也没说什么,点头道:“嗯,华子鱼渊清玉洁,可以变一地风俗,就他吧。”

    说到这里,平准监贾诩骑着马从后面姗姗来迟。

    贾诩对皇帝见礼之后,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个意料之中的消息:“王公病逝了。”

    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众人大吃一惊,无不张嘴嗫嚅着,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想放声去哭,却担心会引起皇帝的不满;想奉承迎合,却也莫不清楚皇帝真正的态度。

    无论是出言惋惜王允、还是踩他一脚,都得先知道皇帝的心思,不然只要说错一句话,就将万劫不复。

    所有人都半真半假的做出一副震惊的缓不过神来的模样,其实都在等待皇帝的表示。

    唯有荀攸面无表情,神色平静的看着皇帝。

    而皇帝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似得,呆滞在马背上,老半晌方才从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气,仍不可置信的说道:“何至于此!”

    他其实是在问怎么死的,贾诩也知道对方的意思,语气平淡的叙述道:“说是担心城破会为匈奴侮辱名节,因而罹患心病,忧虑而死。”

    以忧死!

    这是个并不鲜见,但又非同一般的死因。历来史载以忧死的,无不是高官权贵,至于到底是不是因为忧虑、忧惧过甚而死,在当时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陛下,王公曾有功于社稷,功大于过。既遭贬谪,如今一朝亡故,朝廷理应有所赙祭……”荀攸淡淡的说着,抬眼看了下皇帝,似是提醒:“死者为大。”

    皇帝茫然四顾,看见身边众人无不是忐忑的等待,他缓缓说道:“朝廷不可因小过而菲大功,诏赐赙钱十万……赠安车,择其子弟一人为郎。”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赠安车与恩荫后人都是朝廷对德高望重的老臣所给的待遇,但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司马懿单薄的身子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立即就明白了少的是什么,跟卢植相比,王允没有谥号。尤其是在听到恩荫子弟这句话后,司马懿心里更是笃定

    这事还没完!

    贾诩这时凑到皇帝身边,即便是王允去世这种大事,他脸上仍旧轻松自如。只见他冲王斌摆了摆手,王斌会意,立即轻咳一声,带着众人远远地散开了。

    干涸的白渠堤上,就剩下皇帝、贾诩、荀攸三人。

    茫茫天地,三人看着无边无际的原野,各怀心思。

    皇帝心中没来由的有些烦燥,想起最开始的时候,王允要是低头服个软,真正把他当个成年的、可以托付共谋大事的皇帝看待,又何至会出现这种局面?

    他再一次长叹道:“何至于此!”

    荀攸尽力保持平淡的语气,稳稳重重的说道:“生死无常,陛下追尊隆重,王公若是底下有灵,也当无憾。臣以为,如今还是要以活人为重。”

    皇帝听了这才稍稍纾解,毕竟王允的死是他一手促成的,这会子酝酿一下情绪,回朝后在悼念一次就好了。有了荀攸的宽慰,他借坡下驴,说道:“王公情有可恕,袁绍在罪难逃!我返归时便有诏书下传,公告袁绍勾结范先,图谋叛乱之罪。命袁绍入朝述罪,河内太守张杨为冀州牧,如今可有什么消息?”

    荀攸有平尚书事的职权,在皇帝亲征在外的时候,他便是皇帝身边权力最大的宰相。往来所有的奏疏与诏令都会经过他的手,这些天他也一直在关注关东的动静,此时说道:“昨日收到冀州传来的奏疏,袁绍上疏自辩,称是许攸路径河东时,为范先等人钱财所诱,故而甘为其谋,甚至假借袁绍、冀州之名。其言辞恳切,倒真像是受了冤屈。”

    “定然是出自陈琳的手笔,他倒是有颜面去为人写这些曲义粉饰的东西。”皇帝不悦的说道:“袁绍此僚叛逆不法,其罪当诛!立即传诏,命张杨统河内之兵入冀州,诏公孙瓒督幽、冀、青三州军事。至于曹操……让他做兖州牧,尔等以为如何?”

    “关东传讯来说,曹操之父曹嵩,在泰山郡死于乱贼之手,曹操认定是徐州牧陶谦指使,故引兵屠城泄愤……”

    这些皇帝都知道,他明白荀攸话里的意思,摆了摆手说道:“为父报仇,虽说是天经地义,但庶民无罪,他这么做的确不妥。但朝廷正处用人之际,曹操又与袁绍有旧,此时实不宜与其交恶,将其推到袁绍那边去。”

    “唯。”荀攸说道:“臣也是如此以为,兖州地处二袁之间,天下之中,四战之地。曹操有雄才,朝廷正需要他镇守此处,隔绝南北,以免二袁联结声气。”

    “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皇帝没有即刻回答,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以前天下唯独此二人争雄,彼二者大可一较长短,可如今时移俗易,若真是摒弃前嫌,也不是不可能。”

第九章 合纵连横

    “纵横间之,举兵而相角;攻城滥杀,覆高危安。”【淮南子览冥训】

    关于袁绍接下来的行动,皇帝早已与荀攸等人做了推演,无非是从此忍气吞声,专心与公孙瓒死斗,等河北在手之后,再来跟皇帝扳手腕。此外,随着朝廷的重振雄风,原本反目成仇的袁氏兄弟或许会暂且联合,共同应敌。

    要知道在最初的时候,袁绍坐拥冀州,袁术手握南阳,都是天下最富盛的州郡,实力强劲,若不是历史上这两人兄弟阋墙,天下早就姓袁了。此时朝廷振作,要清算地方不羁之臣,面对着共同的外敌,袁绍或许会做出退步让利,以换取袁术的谅解合作。

    若是两人重归于好,那么朝廷将会面临的就是从冀州、兖州、到豫州、扬州这一条贯通南北的政治军事联盟,皇帝即便再有自信,再想通过战争来削弱士族实力,也不会坐视这种强敌的诞生。所以,合纵连横、远交近攻,才是最好的破局之道。

    “方今袁绍气挫,袁术必然声威大涨,二者一起一落,情势更移。袁术既与袁绍有隙,几个月前还为袁绍指使的曹操、朱灵等人击败于封丘,逃窜扬州。若真要化解恩怨,出手相帮,恐怕没那么容易。”荀攸对形势保持乐观的态度,说道:“袁绍至少得做出极大的退步才行,而这个退步,他不可能承受。”

    “以防万一。”皇帝考虑了下,沉吟道:“你们看,给袁术加官如何?彼二者既然不和,倒不妨先用名利稳住袁术,待收拾冀州之后,再作图南之策。”

    “袁术既已为后将军、假节、成武侯,坐拥淮南、豫南诸郡,兵马数万,雄视一方。”荀攸陈说事理,对皇帝的意见委婉的表示同意:“爵薄、则彼不以为意;禄厚、则恐养虎之患。依臣浅见,不若诏其为扬州牧,江东诸郡不乏水贼陆匪,其兵锋转南,应一时不得窥北。”

    这其实是有些低估了袁术的实力,历史上袁术只派孙策领孙坚旧部就平定了江东,剩余的时间全放在徐州的争夺上,根本没有为江东付出太多精力,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北方。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可行,日后孙策叛出自立,也能够在背后作为一支牵制袁术的力量。而且皇帝眼下也实在拿不出什么能打动袁术的东西,加食邑没有用,人家已经是后将军,总不会直接给他车骑将军吧?若是前脚受了车骑将军,他后脚就跟袁绍走一起去了,或是打着车骑将军的旗号在南方发展壮大,那皇帝岂不是亏了。

    皇帝点头说道:“循序渐进,先命他以后将军领扬州牧,容后再观成效,若是未有与袁绍亲近,再行加封不迟。”

    “陛下睿鉴,臣也正有此意。”荀攸拱手道,他知道皇帝并不放心袁术,于是顺着他的意思,在袁术身后多加了些刺:“荆州牧刘表毕竟也是汉室宗亲,曾与袁绍夹攻袁术,二人交恶已久。臣以为,当派使者南下荆州,劝之以君臣大义,在朝廷与袁氏面前,彼于情于理,都应该做出表率。”

    “上回岁旦朝贺,他派了娄圭入长安奉献,我也只是升其为荆州牧、拜镇南将军,跟旁人比起来委实薄了些。如今袁术都有节、侯,我也不能弱了他的风头。”皇帝思量着,很快答道:“这次就派使者过去封他为阳翟侯吧,正好也借此做个名目。”

    笼络亲近刘表,提前预算孙策,使二人成为袁术后方的两根刺,不使其有余力北上与袁绍合兵,这是皇帝对袁术的牵制,是‘合众弱以攻一强’的表现。

    关于天下今后的格局,本来按荀攸与贾诩的想法,袁术再如何也不会甘心交出权力,任朝廷宰割,很有可能会在袁绍大幅让利的前提下与之合流,共同抵抗中央。

    如此一来,朝廷就将直面拥有冀、兖、豫、扬四州的袁氏集团的军事压力,针对这个可能出现的最坏的结果,荀攸在继续坚持最初给皇帝定下的修养关中、收服并凉益三州而后徐徐出兵的战略不变的前提下,提出可以在袁氏背后采取笼络曹操、刘表这些小势力‘以弱攻强’、‘以小制大’的策略。

    刘表是用来牵制袁术的一根刺,公孙瓒则是袁绍背后的一根刺。

    若能在北方另外组建一个以公孙瓒为首的幽、青、徐三州军事集团,与袁氏对峙,那么朝廷就将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与应对时间。等朝廷拿下益州,彻底收服雍凉,便能成为一个横跨并、司、益、凉四州的政治军事集团。

    三个纵穿南北的军事集团,将形成一个‘川’字的格局三分天下,这就是未来可能发展的局势当然,皇帝所在的势力必然会处在高高在上的姿态,坐视另外两方鹬蚌相争。

    “据传报,北海相吕布已为公孙瓒击败,远遁东莱。若不是要应付袁绍回师冀州,想必公孙瓒已经彻底制服吕布,夺得青州。”荀攸对自己提出的三分局势,仍表示出了极为谨慎的态度,他捻须说道:“吕布的主簿董昭颇有智略,不然也不会助吕布月余之内平定北海黄巾,更收取东莱。故此前兵败公孙,非谋之过,实乃手下兵不如人。待公孙瓒收精兵回返,单凭田楷之智,留守之兵,绝非吕布的对手,青州局势恐怕会再次反复。”

    皇帝不以为然的说道:“即使如此,吕布遭遇此败,兵力大损。短短时日内,要想再夺青州,光凭董昭之智是断不可行的。”

    “我若是田丰、沮授之流,必当陈兵冀北,以拒公孙瓒,再遣偏师入青州,既是扩宽势力,又能截断公孙瓒与青徐的联系。”荀攸说道:“公孙瓒看似兵众难当,能有此威势,全赖其一人之功,而手下既无得力的大将能为其单独领军、又无高才为其运筹帷幄,势不能长久。反观袁绍则不然,手下麴义、张等将无不是能独当一面,彼大可亲自带兵盯住公孙瓒,不使其妄动,另使良将侵扰。”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荀君所言彼二者该如何为之,那是他们之间的事,轮不到我们来操心。”皇帝觉得话题有些被带远了,于是试图挽回道:“若是袁绍入青州,或是吕布得青州,那自然是以后的另一番局势,眼下尚不足虑。”

    “说说曹操和陶谦吧。”皇帝忽然没好气的说道:“曹操屠城固然不对,但也是陶谦指使手下杀人在先,同样不是什么好货。”

    “曹操劾奏陶谦与贼寇阙宣举兵谋乱,阙宣自称天子,也是陶谦在其后暗中怂恿。”荀攸早在很久以前就收到了荀的书信,徐州之战的因由知道的很详尽:“阙宣叛乱后,用兵的行迹也太过蹊跷不往富庶的徐州进兵,反倒要攻打残破的兖州,这里面不可能没有陶谦的授意。若真是如此,陶谦指使阙宣造反、又遣将截杀曹操家人,其罪属实,其罪不小。”

    提到这个,皇帝也有些无奈:“这两人都该惩处,若是对他们犯下的罪行不闻不问,朝廷好不容易重新树立的威信何存?若是要问罪,他们二者是牵连在一起的,那就得一起问,没有什么偏袒的道理。可眼下,偏偏就问不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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