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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椒房佩环

    “小样龙盘集翠,金羁缓控五花骝。绣旗高处钧天奏,御捧先过第一筹。”【宫词】

    掖庭,椒房殿。

    董皇后不喜欢黑夜,所以每到晚上,椒房殿里都会点满各种样式的灯烛,有跪坐的宫女、修长的青鹤、健壮的羚羊。像是灯会一般,将偌大的椒房殿照得灯火通明,驱散整个黑夜。

    虽说如今朝廷国力衰微,但凡用度都该节省一些,而董皇后却不以为然,偏就让作室铸造了许多灯台,每天晚上都按时点亮。在黑漆漆的夜里,椒房殿就像是一盏灯,随时等待着在漫长的宫道上为皇帝指引方向。

    即便是习惯了后世灯火璀璨的皇帝有时也觉得椒房殿灯点的太多了,甚至还有安全隐患,好几次都向董皇后提过要求,可董皇后却振振有词的说:“非壮丽无以重威,如今关东不听诏命,正是因为有人不尊汉室。若朝廷不修威仪,为了节省而越加让日子过的寒酸,那外人便更无敬畏之心了。”

    皇帝当时想起历史上正是由于袁术见到汉天子颠沛流离、威严扫地的凄惨处境,所以才生出了篡逆之心。觉得皇后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有时候形式主义和面子工程还是得要有的,这是一个朝廷和皇室该有的尊严体面,去年招待各地藩王宗亲与州郡使者的时候,不就铺张了一次么?再者说了,崇祯穿了那么多年补丁衣裳,节省到何等地步,不也照样没能救国。

    节俭能兴国,而不能救国,当一个国家要亡的时候,光是节俭是无法根治痼疾的,这是皇帝的理解。

    总之,董皇后难得违逆皇帝的话,不知怎么说动了皇帝,于是皇帝再也不管掖庭每个月要耗费多少斤灯油,而董皇后也明白事理,自觉减省了许多不必要的灯烛,帝后两人相互理解,给外人塑造了一个夫妻同心的形象。

    “每到你这里来,总感觉到了白天一样。”皇帝迈着步子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间的一丝凉气。

    董皇后立即迎上前去,弯膝给皇帝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拉住,她也顺势站起,笑吟吟的说道:“陛下若是不喜欢,我再撤些灯台就是了。”

    “别撤了,只多派人留心着些,莫要燃起火来了。”皇帝说着,一边看着董皇后。

    不知是一直如此,还是知道皇帝会来,董皇后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她没有穿繁琐华丽的皇后礼服,单是穿了件红色的曲裾深衣,上面绘着白色的连理枝。宽袖紧身,白色的下摆绕腰转折,呈现出‘喇叭花’的形状,然后用绸带系束,勾勒出美好的曲线。

    董皇后头上挽着堕马髻,发髻偏垂于一侧,似堕非堕,鬓间极为单调的插着一支鹿角金步摇。

    “谨诺。”皇帝一直注视着董皇后,这让她有些得意,她很自然的伸手拉过皇帝,半扶半引的带到内室桌案边:“虽然国事为重,但再如何,陛下也得爱惜身体才是。”

    秦汉沿袭分食制,内室里摆放着两张漆案,案上摆着一个漆耳杯、五个小漆盘,还有用来盛放羹汤的漆鼎、取食的漆勺。每样漆器都是黑底红纹,庄重典雅,十分符合汉代人的审美,有的漆器上还书有‘君幸食’三个字。

    “也不是经常如此,反倒是你,自己先进膳不好?非得要等我。”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让穆顺拿着漆在皇帝的手上浇水,另一人则用漆盂接住。

    “不这样,陛下又如何会来见臣妾?”董皇后抿了嘴,狡黠一笑,也在一旁任由长御为其服侍着洗手:“陛下不许臣妾无故到宣室去,难道还不许臣妾心里挂念?”

    皇帝神情默然,也不答话,两人都行完饭前的‘沃盥之礼’后,他便说道:“用吧。”

    两个在后世都只能算是没长大的孩子,在这个视礼制如天大的汉宫里,作为世上最尊贵的男女,就这么一板一眼的用着膳。食不言寝不语,只有箸或勺偶尔磕碰到食具上发出的声音,有时候再好的东西,一旦拘束起来,就会寡淡无味。

    皇帝觉得这些饭食一点也不好吃,甚至比不上他当初微服在闾里时吃的汤饼酱菜,他知道这不是食物的问题,而是环境的问题。

    随便吃了几口之后,皇帝见董皇后动箸的频率越来越慢,便知道对方也吃够了,于是放下了箸,一直观察着皇帝的董皇后见了,也很规矩的停止用膳。

    说起来董皇后今年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在皇帝面前却规规矩矩像个小大人似得,这让皇帝很不习惯:“又要到年底了,等过几天气候暖和,我带你们到上林苑玩一会去,整日待在掖庭难免拘束。”

    他有意待众人出去无拘无束的玩一会,省的整天沉沉闷闷的,顺便还能实现以前对宋都的诺言,一举两得。

    岂料董皇后并不领情,她轻轻地笑了:“我听说上林苑许多离宫荒废,掖庭郊游怎么也要清扫打点、劳动吏民,此时正是农忙,还是少征发劳役的为好。另外,这恐怕会也耽误陛下处理政务,国事要紧,去上林苑一事不如留待以后吧。”

    宋都的嘴里几乎藏不住秘密,皇帝对她的承诺几乎整个掖庭都知道,董皇后拒绝郊游自然是有她的小心思在里面的。

    “也行。”皇帝微微靠着,两手垂放腹间,无可无不可的说道。

    “臣妾有件事,正好要说与陛下。”董皇后咬了咬唇,忽然说道。

    她热切的迎上皇帝的目光:“听说陛下特许长公主随时得入石渠阁读书,虽有怀园贵人在旁陪读,但难免会遇到缺漏疑惑之处,臣妾的意思是,不妨从郎官中拣选通儒教导长公主?”

    董皇后的本意是从世家大族里挑选出与自家亲近的年轻郎官,不给老师的身份,只让他们经常跟随在长公主身边当个宾客,提前培养感情,好为接下来的长公主择婿打好基础。

    皇帝却想的更为直接:“《礼记》有言‘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你这是想为皇姐准备婚事了啊。”

    按秦汉的风俗,女子在出嫁前三个月要由人教授如何侍奉夫君的道理,但皇帝这个联想未免有些太过跳跃,除非是知道了什么。这让董皇后心里微微吃惊,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笑答道:“臣妾可没有这么说,倒是陛下心里急了。”

    “我急什么?”皇帝好笑的说道:“大汉朝的长公主,难道还愁嫁?”

    “自然是不愁的,可长公主毕竟有十七岁了,马上过了年就要十八岁。”董皇后看起来一心一意的为刘姜打算道:“女人一辈子最好的年纪无非就这几年,陛下再如何舍不得,也得多为长公主考虑。”

    皇帝沉默了,他这一世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姜的婚配因为她的身份而注定不会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朝廷里年龄、身份、家世合适的年轻人不是没有,可一个个细究起来,却又总觉得这样或那样不好。可时间却拖不得,刘姜可以性情冷淡无欲无求,但皇帝却不能这么想。

    看着皇帝沉默不语,董皇后知道有戏,于是更进一步说道:“不然,此事先不急着宣扬,让臣妾私下里打听打听?”

    “也好。”皇帝点头应道,他也想知道董皇后及其身后的董承会挑出什么样的人选来。

第二十六章 襄王有梦

    “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神女赋】

    说起董承,皇帝突然问起道:“尊君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你入宫以后,可有派人回家探望?”

    董皇后犹豫了一刻,说道:“有的,阿翁说他出行乘车,很久没有骑马,以致腿上髀肉复生,每每见到,都深感可惜。”

    “刀剑无眼,他留在朝中也是对他的保全。”皇帝说着,复又笑了笑:“他年岁大了,却连个儿子都还没有,这可不行,皇后为人儿女,私下里也应多劝劝,让他纳几个年轻的妾室,早生后嗣。”

    董皇后心说这哪还用得着特意叮嘱,董承入朝任职以来没少收过妾室,整天趴在女人肚皮上,结果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这也只能怪老天不给,收多少良家女都没用,但当着皇帝的面,她还是高兴的应谢。

    正伸出手准备倒茶,却被皇帝突然按住:“我来给你倒。”

    董皇后讶然的抬眼,正对上皇帝倒茶时低眉垂眸的神情,她想起前朝的京兆尹张敞作为一个大男人,每天早晨都愿为妻子画眉,可见夫妻情深,而皇帝身为一国之君,亲自为她沏茶,想来心里应该是有她的,只是碍于颜面不好表达罢了。

    她在哪里自顾自的臆想着,心头火热,却不知这只是皇帝从前世遗留的绅士风度,只是一个很正常的举动,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愫。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把对方所有行为深刻解读成彼此有情,然而每一个暧昧的误会,都会有一个悲剧的收场。

    皇帝拿过她的杯子,提起茶壶,为她斟满了淡黄的茶汤。

    漆案小,那只杯盏却很大,椭圆宽厚,托在女人纤细的手掌心,透出一阵暖意。董皇后低头嗅了嗅茶香,却不急着饮。放眼整个未央宫,她是唯一一个跟皇帝一样懂得如何喝茶的人。

    茶香缓缓的弥漫开来,夹杂着董皇后身上的香气,微微有几分湿润,就像是盛开里的花丛淋了一场春雨。

    殿外的宫道里传来几下击柝声,隐隐约约,像是被隔在天边。

    “陛下可还记得这支金步摇?臣妾一直都戴着。”董皇后轻声说着,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要借此提到两人初遇的时候,顺便打开话匣。

    皇帝随意看了一眼,像是不记得了:“嗯,简单别致,很好看。”

    两人间重又沉默起来,静得有些不自在。

    隔了许久,董皇后似乎想起什么了来,一颗心砰砰的跳,睁大眼睛看向皇帝。

    “歇息吧。”皇帝点头。

    宫人们都自觉的、无声的退了出去,四周的灯烛被一盏盏的吹灭,唯独留了一尊宫女造型的铜灯,在角落里保持跪坐的姿势,宽大的袖子里护着一豆灯火。

    董皇后站了起来,微弱的光线从她背后照来,朦朦胧胧的勾勒出她高挑曼妙的身材,她今年十七八岁,正是女人这辈子最美好的年纪。透过微弱的灯光,皇帝能看见她此时脱去了外衣,身上除了亵衣以外,还披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素纱衣,那衣薄如蝉翼、轻若烟雾,若隐若现的**给人十足的撩拨。

    “陛下。”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皇帝有所动静,董皇后心里有些失落,但她到底是放得开,见皇帝半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她主动钻进被子里,靠了过来:“陛下,臣妾……有点冷。”

    刚才殿内点了数十盏灯,尚有余温,椒房的宫墙又是经过特殊处理过的,你怎么可能会冷?

    不过也是,穿那么少,是谁都会冷。

    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心里的慌张,即便是受到了如此的视觉冲击,他依然没有半点男人该有的反应。说到底他还只是个虚岁十三的男孩,眼下的这种局面完全出乎他应对能力之外,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度过这个尴尬又难熬的夜晚。

    平日里在大臣面前展现出来的从容不迫与智珠在握此时全然不见,他就像个害羞不知事的男孩一样直挺挺的躺在被窝里。

    怎么办?难道还要把当初说过的那句话再说一遍么?真丢人。

    墙角的更漏要是能滴得快一些该多好?

    早知道就不来了。

    皇帝以前去伏寿她们那里的时候从未有过这种事情,毕竟她们也都是不懂事的孩子,面皮也薄,彼此也只是躺着睡个觉而已,那像是在皇后这里。成熟年长的董皇后可不是伏寿她们那些小女孩,知道夫妻之间该做什么,也敢于壮着胆子主动诱惑这也是皇帝不怎么敢来椒房殿的缘故。

    “陛下……”就在皇帝心神恍惚的时候,鼻子里忽然吸进一缕女人身上独有的香气,董皇后好整以暇的看着皇帝,像邻家大姐姐诱惑未经人事的小弟弟偷吃禁果。恶作剧一般把上半身挨过去,她甚至能够听到皇帝的心突然跳的更快了。

    董皇后依偎在皇帝的怀里,皇帝虽然年方十三,但是由于经常在上林苑骑马锻炼的缘故,身子比以前要结实许多,虽说不上强壮精悍,但也不似董皇后原来想象中的那般瘦弱。董皇后伸出柔若无骨般的藕臂,轻轻放在皇帝的胸口,感受着对方有力的心跳。

    她的手缓缓的在皇帝身上移动着,声音全然不似平常的那般端庄严肃,反而是无限柔媚,吹气如兰:“让臣妾好好服侍陛下……”

    皇帝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无力,像是喝醉了酒似得,眼前的世界被颠倒错乱,他像是穿着祭天的朝服,手持圭璋,一步步走在漫天散发着白光的云间,准备去朝觐天帝;又像是回到了未来,他站在公司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远处的高楼大厦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格外的渺小,身后的秘书扭着小猫似得步子、开着极低的领口向他弯腰请示会议几点开始。

    最后这一切又都消失了,眼前出现的是他前世的妻子,正系着围巾在厨房忙东忙西,而他正在桌边挥毫泼墨。

    是的,挥毫泼墨,他的眼中似乎只有那一张嫩滑细腻的白纸,纸张饱满而富有弹性,像是随时可以揉成一大团丰腴之物。

    亢奋、刺激、激动等情绪接踵而来,像是一道洪流瞬间摧毁了堤坝,他拿着毛笔在白纸上面肆意宣泄着这道**的洪流,像是在完成一幅旷世巨作。他酣畅淋漓的挥洒着、笔尖扫过之处白纸都会忍不住敏感的颤抖,他按住那张纸,像是按住一个正在挣扎的女人,像是从背后掐着一个女人的脖子将其上身按在桌上。

    皇帝仍以为他是在挥毫写字,没曾想那张白纸一样的女人在桌上缓缓转过了身来,肤如凝脂、黑发如瀑那是个极美的女人。

    “啊!”

    皇帝动作一顿,完成了最后一笔。

    身边沉睡着的董皇后闷闷的呢喃一声,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陛下?”

    她看见皇帝半坐在床上,两手放在被子里,像是在摸什么东西。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皇帝一头的热汗渐渐变冷,两眼失神,似乎仍在回味刚才那一瞬间的快感。好半天,他才转过头看向神色关切的董皇后,语气有些虚弱的哄着她:“我去沐浴更衣,一会就要上朝了,你再睡一会。”

    很快,在董皇后反应过来挽留之前,皇帝爬了起来,开始招呼起殿外侍候的宫人,不一会便走了。

    董皇后有些纳闷,为何皇帝明明做了个噩梦,走的时候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甚至是轻松愉悦的样子?

    此时她也睡不着觉了,见时候还早,她索性又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像个孩子一样把身子移到皇帝刚才躺过的位置。那个位置还尚存着皇帝的体温,她躺在那里就像是躺在皇帝的怀抱里一样,董皇后闭上双眼,甚至还能回忆起昨天晚上皇帝突然睡着了、她偷偷凑近皇帝身边所闻到的味道

    “这是什么?”

    董皇后忽然感觉下腹凉冰冰的一片,伸手一摸,手指好像被什么给沾湿了,她忍不住凑到面前来看,两根修长的手指微微搓动,指尖似乎散发着一股从未闻过的气味。

第二十七章 决机省闼

    “少年游乐,而今慵懒。春光不可无人管,花边酌酒随深浅。”【忆秦娥甲戌赏春】

    “奴婢为皇后梳洗。”长御带着几个手捧盆、巾的宫女走了进来,站在丝织罗帐的外面。

    董皇后仍躺在床上,仰面望着床帐的顶端,脸上露出温情的笑容。这笑容在素来威严端庄的董皇后脸上是很罕见的,她身边的长御知道,只有在想起皇帝的时候,董皇后不假温颜的脸上才会浮现出这般神情。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长御才敢跟董皇后开几句玩笑:“皇后的气色真不错,看来昨晚啊睡得很好!”

    她有意拉长了音调,好让话里的意思透着一丝不可描述,董皇后听了,也不着恼,反而轻轻一笑,别有一番韵味,倒像是真的被皇帝临幸了似得。她柔软无力的伸出手,长御连忙从罗帐外探进手来握住:“扶本宫起来,再把博山炉里的香燃上。”

    董皇后懒洋洋的在服侍下缓缓起身,窗外的天光正好照在董皇后未着脂粉的面容上,那两道娥眉、微阖的双眸、半敞的酥胸,这个风姿绰约的贵妇丝毫不介意春光乍泄。

    她把手虚握着,收回到袖子里,随口问道:“陛下走了?”

    “国家在东殿沐浴更衣后,用了早膳就走了,好像今天有常朝。”长御扶起董皇后,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在其身后抹平床褥上的褶皱,这本是随手整理的一个举动,却让她的手一下摸到了被子上的那片湿处:“咦,这是什么”

    董皇后突然转过身来,适才眼里的慵懒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假象,假寐的狮子露出了本来该有的威严:“少说话!”

    她紧紧抓住那名长御的手腕,将其拉到自己身前,周围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跪倒一片。

    董皇后在长御耳边低声说道:“你把被褥撤换了,就说是本宫将水倒在了床上,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即便你是与本宫从小长大的婢女,本宫也不会饶过你。”

    “唯、唯。”长御脸色吓得发白,支支吾吾的说道:“可是、这味道……”

    说完,长御又拿眼瞧了瞧四周跪着的宫人,她与董皇后一般大的年纪,宫中的宫女下人们别看一个个年纪小,但对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什么东西是什么样的这些事上,即便没亲眼见过,也大抵在闲言碎语中知道的清楚明白。

    董皇后脸色稍霁,放开了抓着长御的手,也跟着看了宫人们一眼,她知道这一番动作是瞒不过有心人的,与其欲盖弥彰,倒不如防患未然。

    想到这里,她特意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的说道:“你们闻闻,这是什么味道?知道的说给本宫听,说对了,有赏!”

    谁敢贪这个‘赏’?

    无论明白还是不明白,众人皆急忙答道:“奴婢们哪里知道呀!”

    董皇后脸色一变:“不知道就少乱讲,谁要是多嘴多舌,笞杀!”

    众人都吓得身体直打哆嗦,有人甚至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嘴、有人则把头靠在地上,恨不得把头埋进去。

    不久,董皇后便由长御搀扶着,步入椒房主殿,准备用膳之后接见伏、宋两位贵人。她的神色恬静平和,像是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是她在私下里吩咐了长御:让她抽空出宫去董府一趟。

    皇帝总算能行周公之礼的事情目前还只是个秘密,董皇后要趁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之前,先拿下皇帝的身心。

    每个女人都会对自己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刻骨铭心,反过来说,男人也是一样。

    对皇帝本人来说,他隐约知道自己首次梦遗不仅仅是代表着生理上的成熟,更会带来一场风波,这场风波会搅得原本平静的后宫不得安宁,同时也会引起前朝的风起云涌。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他尚且无暇关注此事的后续,而是将心神全放在了河东郡守王邑呈交的封事上。

    “这是王邑的封事,荀君与贾公都先看看。”汉代兴起的上封事是晚清密折制度的滥觞,只有皇帝才能第一个拆看,就连平尚书事的荀攸也无从得知封事里的内容。

    在荀攸与贾诩将盛装封事的皂囊打开来看的时候,皇帝在一边说道:“河东范先等案虽已了结,但战境多虞,府藏罄竭,租税无复可收,凡事皆仰朝廷拨付,宜早做修复。而河东地近冀、并,既望中原,是一处兵家要地,理应劝农积谷,为灭贼之资。”

    “王邑、杜畿、刘琬等人皆一时良吏,只要服勤农桑,仰仗盐池之利,经纶期年,必有资财以供军国。”荀攸把封事转递给贾诩,说道:“至于郡守王文都于封事所言迁异地民人充实河东一事,臣以为实不可取。天下纷扰,又不止河东一地,若迁三辅、弘农之民,则土地空虚,征役不息,耗资甚巨。若是这时候突发兵事,又何来军资御敌?”

    荀攸一口气说完,身子微微一侧,看向贾诩。

    “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皇帝随口说了《孟子》里的一句话,悠然说道:“荀君说得有理,我本也不打算诏准其议,只是王邑的奏疏里还提及地方改制一事,这才我等君臣今日议论的要务。”

    汉代的地方制度只分为郡县两级,其上的‘州’只是一个官方划定的监察区,刺史起初也只是负责监察地方郡县的六百石官员,其管辖范围也只有‘刺史六条’。但随着形势的更移,刺史权限扩大,逐渐变为郡县长官,这便是设计之初所未能预料的事情了。州郡县三级地方制度依然有留存不易的必要,皇帝也没想着去搞一个‘省’出来,所以他在这里借王邑的封事发挥的,则是具体的地方部门。

    就如皇帝手下有三公九卿分门别类为其处理政务一样,州郡县的长官也需要各种掾属为他们处理具体事务,比如州有别驾、治中、簿曹等从事;郡有功曹、仓曹、兵曹等曹掾;乃至于县也有类似的掾属。

    这些职能在治理地方上的专业性和分工程度倒是都做到了,基本能满足治理地方的需要,但依然存在着两个弊端。一个是州郡县长官自行征辟僚属,而且属吏皆用本地士人,这就导致地方政务通常被豪族把持,长官若是不与地方豪强合作,便很可能会被架空,陷入当初王邑初至河东的窘境。

    对于这个弊端,光武皇帝采取的是妥协怀柔的做法,直接以‘户口耗少’、‘官多役烦’为借口裁撤了四百多个县级机构,连带着还减省了关东、河北各州郡县的吏员编制,有效的缩减了豪强晋升的势力。

    光武皇帝当初那么做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而皇帝则不然,他此时的法统、权威可比光武皇帝要强多了,自然不用担心那些掣肘,手段也更为果决。光武皇帝好歹只是限制约束,而皇帝却是把擅自征辟掾属的门给直接堵死了:

    “郡县五官掾、功曹等俗党典选举,皆授用本国人,无用异邦人者。这是地方陋习,不仅给豪强大开方便之门,更使郡县割裂、生畛域之见。”皇帝一针见血的说道:“河东今后自郡府曹掾、至各县掾属,乃至于小吏,概不得擅相征辟。郡丞、县丞、曹掾等官皆由朝廷经太学策试、或从三署郎官中择优调派。至于小吏,也应仿照朝廷策试之法,由郡守组织射策,分派各县为吏。”

第二十八章 谋夫是与

    “嵩使京师,天子假嵩一官,则天子之臣,而将军之故吏耳。”【三国志刘表传注引傅子】

    二重君主观是从先秦沿袭、至汉代形成的特有政治风气,类比于后世领导与秘书之间的关系,秘书为领导谋事办事,秘书外放为官,在一定程度上依然会对老领导效忠,以此类推,从而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链和政治团体。

    放在古代也是一样,宽松的征辟僚属制度,使得臣子的掾吏不是君主自己的掾吏,尤其是在士人对刘氏皇帝逐渐失望的情况下,愈加使得他们不再忠于皇帝、转而忠于举荐自己的‘主君’,这也就是诸侯与谋士之间‘主公’等具有依附性质的称呼泛滥的由来。

    权贵豪族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对朝政时局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严重的甚至能威胁中央集权,其中最大的就属汝南袁氏与弘农杨氏。

    袁氏兄弟之所以能有这么大的势力,有那么多人愿意供其奔走,乃至于袁氏曾经的故吏韩馥甘心将冀州拱手让给自己的下属、往日的荐主袁氏,其一多半还是因为那些人视袁氏为君,在行‘君臣大义’的本分而已。

    这也是皇帝一直以来只能不断削弱、敲打,而不敢将朝堂之上的杨氏、马氏等人连根拔起的缘故。若真那么做了,且不说会引发关中统治秩序混乱,好不容易建立的局面瞬间崩盘,更会让皇帝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今皇帝从河东叛乱一事上寻到契机,以严惩河东豪强、为儆效尤的由头,把河东当做试点,先废除河东各级官员自行征辟掾属的权力,等到时机成熟后,再逐一推行天下,成为定制。这不仅是断绝了豪强把控地方的门径,更是从源头上阻绝了‘君臣之义’的形成,掾属由朝廷指派,府官不能私自征辟,那么掾属自然不会对府官效忠,两汉以来诞生的‘二重君主’观念也将就此绝迹。

    荀攸很罕见的没有在这上面反对皇帝的决策,毕竟作为一个位在中枢的官员来说,中央加强对地方的集权,也是他的利益诉求,他沉吟道:“郡县丞、尉,皆由朝廷选派,此乃本朝制度,推之于曹掾,臣以为不无不可。只是征辟之举,譬如茂才、贤良、方正等,则应许郡官自为,而不该断绝河东士人晋升之途。”

    “这是自然,察举征辟,乃朝廷选人用人之法,不可寝废。”皇帝理所当然的说道:“只是河东所辟、举之人,宜先策试,尔后方能录用,免得‘名实不相副,求贡不相称’,徒然丢了朝廷颜面。”

    荀攸心里一动,皇帝适才所言的‘名实不相副,求贡不相称’这句话像是在哪里引用的,让荀攸有些莫名的熟悉,敏感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一旁的贾诩开口说话了,他将王邑的封事看完之后,也不放下,而是拿在手上,像是拿着笏板:“孝顺皇帝的时候,尚书令左雄改制察举,凡郡国所举孝廉、茂才等,皆由公府策试。公府考毕,再由中台复试,若是名实不副,则予免黜。陛下将此法施行河东,也是有例可循。只是臣以为,单是黜退荐举士人,不足以彰朝廷用人法度之严。”

    策试之法本来除了用于弥补察举制的不足以外,还是士人用来针对那些阿附权宦的低劣豪强,将权宦的羽翼摒除、筛选在朝堂之外的政治工具,但施行没过多久便受到重重阻碍,不仅是权宦不喜欢,就连有些徒有虚名而无干才的士人们也不接受,于是策试便逐渐名存实亡。

    如今皇帝这一朝既无权宦,又无借助低劣豪强以充作羽翼的需要,更不会将那些徒有虚名之辈放在眼里,自然要坚定的推行下去。而且策试也是后世科举的滥觞,皇帝没有将其弃之不理的理由,皇帝眼前一亮,盯看着贾诩说道:“贾公有何高见教我?”

    “无论察举、抑或征辟,都是由人荐举。荐举者必当对被荐举者的品性、才干有所识辨,然后乃敢荐举于上。若是荐举者自身品性不端、收受贿赂、或是人情比周,致使劣才驽士荐举于朝,岂非荐举者之过?”贾诩拿着封事冲皇帝躬身一拜,沉着的说道:“愚臣浅见,以为朝廷铨选任官之法,不宜有所偏护,除了黜退士人以外,理当追究荐举者。”

    “臣附议。”这是整顿吏治的必经途径,以往这些豪强大都依附于权宦,或是凭恃家里资财、私相贿赂荐举。荀攸对此陋习早已看厌,此时自然同意贾诩的建议:“数十年来,廉能之士无以上进,奸邪之徒负资钻营,世风败坏,也是该收拾了。”

    手下两个重要谋士都意见一致,皇帝也没什么话说,早在去年的时候他就下过诏书,痛斥了近几十年来‘举茂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官场乱象。为此还特意命五官中郎将杨众带左右中郎将对所有的三署郎官进行严格的学识与道德审查,并打算借此顺蔓摸瓜,将荐举者也一并拿下,可杨氏不愿为皇帝背这个得罪众多既得利益者的黑锅,果断将其化解,追究也止于被荐举的士人身上。

    当时出于种种原因的限制让皇帝不得尽如所愿,如今找到了河东这个切入点,自然允准推行:“那即刻拟诏下去,朝廷用人,以能为先、以德为重。现以河东郡为天下示范,但凡河东有茂才、孝廉等被荐举者,皆由公府、中台策试,方准授职任官。倘有滥竽充数、鱼目混珠者,不仅黜退被荐举者、三年内不得任官为吏,还要下诫书追责荐举之人,严查是否有贿赂营私等不法情事,依律治罪。”

    “臣谨诺。”荀攸答道。

    贾诩在此事上却还有话讲:“朝廷选派能吏良才赴河东任上,为防州郡相党、曲从私情,理应重申三互之法。本地士人不得就任本地、婚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亦不得对相监临。”

    荀攸神色微诧,忍不住多看了贾诩两眼。

    皇帝忽然笑了,像是开玩笑的说道:“贾公,你真该做典选举的吏曹尚书。”

    往日只是偶尔在关键之处插话进言的贾诩,今天居然在察举一事上屡有建言,这不仅是让荀攸,就连皇帝都很惊奇。

    贾诩从容答道:“此乃朝廷大政,臣既有谏言,自当言无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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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避籍任官

    “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其后官制渐定,自学官外,不得官本省,亦不限南北也。”【明史选举志】

    虽然皇帝这话是在暗示贾诩身为平准监,却对自己本职之外的选官任官一事妄加议论,有越俎代庖之嫌。但贾诩却我行我素,继续提出建议,要在河东选派官员的时候,严格遵循三互法的原则。

    ‘三互法’是最早的官员籍贯回避制度,其初衷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员利用职权之便,为宗族徇情营私、在地方结党自立。只是到后来回避范围越来越大、禁忌也越加严密的情况,导致官员选用艰难。逐渐的便不再墨守这个规定,只是保持着本地人不得任本地官的基本要求。

    皇帝默然,如今朝中其实并没有严格的贯彻执行三互法,最为明显的就是本地人韩遂担任凉州刺史、作为韩遂的幕僚、金城人成公英却在做金城太守,当然,朝廷对于地处偏远、羌汉杂居、又被豪强把控着的凉州实在是鞭长莫及,采取‘凉人治凉’的策略也是无奈之举。

    贾诩重提三互法,不仅是针对河东,若是真的细究起来,首当其冲的凉州上至刺史、下至县令等一系列官吏都将遭受撤换,连带着关中各郡也要遭受波及。

    一下子要推翻现有的政治格局,破坏马日等关西士人的根基,这就是贾文和的手笔么?

    荀攸眉头紧皱,上回算计河东豪强的时候也是这样,贾诩似乎一向都喜欢采取激烈、狠辣的手段来对付豪强,全然不计后果。荀攸看向皇帝,发觉皇帝面露沉思,似乎在慎重考虑贾诩话语中隐藏的深意,他自觉要说些什么了:“陛下,三互法交错繁复,施行严密,昔日三府选举,逾月不定,以至部分州郡长官久缺不补,不利于朝廷选官任事。”

    “荀君说的是,现在追究起来,朝野动荡,终究是不好。”皇帝眼神从未在贾诩身上离开过,贾诩感受到皇帝审视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去。

    贾诩在打什么主意,皇帝心里大致明白一二,只是他并未与贾诩有过事先交流,重新提出‘三互法’来打压愈加膨胀的关西士人的主意完全是贾诩一人的想法。

    荀攸似乎察觉到皇帝并不赞同贾诩这次过激的手段,趁热打铁道:“本郡人任职本郡,的确易有乡党包庇、徇私钻营之嫌。回避之制确有可行之处,只是需稍作改动,至于现有郡守、县令,则要顾念情势,不可一概而论。”

    皇帝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临时改口道:“还是荀君老成,三互法今后只需回避籍贯、亲属即可,至于什么甲州人为乙州官,乙州人为丙州官,而丙州人不得为甲州官这样的条例未免太过苛刻,予以免除了吧。”

    贾诩对此没有意见,反而表示支持,像是根本没打算掀起朝野震荡似得。

    在皇帝与荀攸、贾诩三人商议之下,新的‘三互法’也就是官员回避制度被大致敲定了出来;今后无论是刺史、郡守、还是县令,甚至是他们属下的从事、曹掾等部门官吏都要遵循籍贯回避制度。虽然范围扩大了,但回避的细则较以往却宽松了许多,县令一级的官员除了本县人以外,可以由本郡人担任;郡守一级的官员也是一样,其中依然严格禁止跟当地有亲属关系的官员任职。

    为了避免三互法推行之初会出现许多不成熟的地方,所以暂定只在河东郡施行,等河东郡培养出经验了之后,再逐一推广。

    这样一来,河东郡守王邑肩头的担子就更大了。

    “河东如今可以说是一片白地,王文都在河东既要修养生民,又要布施新政,实在是任重而道远。”皇帝说道:“我等既有定计,以后但有所新政,皆先施与河东,以观成效,而后再推行四方。是故河东必是朝廷首重之地,依我看,不如给河东郡守增秩中二千石,以向世人表示河东与弘农等他郡之与众不同,以及朝廷之重视。”

    除了京兆尹与河南尹情况特殊以外,其他郡守基本上都是两千石的品秩,按照皇帝从后世角度的理解,给予河东郡守跟京兆尹、河南尹同样的比同九卿的中二千石待遇,不仅是对王邑的嘉赏,更是提高了河东的政治待遇,将其拔高到直辖郡的地位。

    “王文都治下不严,本是戴罪之身,受如此嘉赏,若还不能为陛下办好事,那就真要严惩治罪了。”贾诩淡淡说道。

    “我这不是给他一个人的,今后所有的河东太守,皆为中二千石,他若惶恐,那就愈该勤勉为政。”皇帝轻笑一声,说道:“不要让我失望。”

    贾诩默然不语,好像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三人就王邑的封事商议完了之后,皇帝打算再说说划清、设置地方职能部门的事情,却被贾诩一时拦下:“曹掾属吏乃地方制度,沿袭数百载,一旦更易,是不是要先诏司徒等诸公,一并议事?”

    “不用,马公等人虽然德高,但太过墨守成规,不会变通。到时候各执一词,争执起来愈发难断,还不如由我等先议定,再发给中台商榷拟诏就是了。”皇帝轻描淡写的说着,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等以往不也是如此商议要事的么?像是河东新政、或是对关东的筹划,哪样不是我等商议好了,再另行颁诏的?不必多虑了。”

    贾诩若是真有异议,早在开始的时候就提出来了,何必等到这时候?听了皇帝的话,他很快便不再纠结于这么做合不合乎流程,也不再担心自己身为一个六百石的平准令、以微末之官参与国策的越权行为。

    荀攸在一旁安静的看着这一切,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皇帝一直以来都有分尚书台权势的意图,有意重新设立决策机构,将尚书台当做纯粹的执行机构,分权与集权,是每个合格的皇帝都会做的事情,这是帝王制衡的手段。不管以后是尚书**揽大权、还是变成侍中决策、尚书实行的模式,只要荀攸保证自己的权力不被分走就是了,哪里还会顾忌到别的。

    由平尚书事、侍中荀攸与平准令贾诩议定的事很快就通过口谕的形式传到尚书台。

    除了三互法、策试三署郎、太学生入河东等政策以外,更有皇帝对河东郡县改制的内容;从今往后的定制,郡府官署称为‘曹’,县府官署称为‘掾’,按照职能各分为主司法刑罚的决曹掾、负责基层官员策试选派的五官曹掾、负责各级学校的文学曹掾,以及负责掌管驿站道路以及巡视诸县的督邮等等。

    与他郡不同的是,这些曹掾部门与中央九卿等官对接,就如决曹掾归属廷尉,五官曹掾归属五官中郎将,文学曹掾归属太常等等,几乎中央各官每一个都在地方上有相应的职能掾属,变相加强了中央的权力。

    这些政策本来是件好事,但对于司徒、录尚书事马日来说,让他不能接受,却不是这个新政本身。

第三十章 台阁生风

    “光武皇帝愠数世之失权,忿强臣之窃命,矫往过直,政不任下,虽置三公,事归台阁。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已。”【后汉书仲长统传】

    未央宫,尚书台。

    如今内外朝官之中,就属司徒马日最为权重,在中台辅政理事时,他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此时他指了指案上放着的几分由平尚书事荀攸草拟的诏书,神情冷淡的说道:“这可不合规矩!”

    “怎么?”太尉董承转眼看看草诏,又端详着马日,状若不知的说道:“诏书有问题?”

    “自孝武皇帝设尚书参预机务、光武皇帝事归台阁以来,朝廷大事哪样不是出于中台决议?我等既为录尚书事,为陛下辅佐政务,自当尽心竭力,图效牛马。”马日望向董承,直接表示了不满,说道:“尚书台若仅为承制写诏,那从太学唤几个善属文的太学生过来就好了,又何必劳烦台省诸公!”

    他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皇帝这么做已经是削夺了尚书台参政议政的权力,只把尚书台当做一个写诏书的部门,尤其是在大司农、少府等外朝官愈加权重、而六曹尚书不断势弱的今天,尚书台连一个执行部门都算不上了。如果任由此事发展下去,那他们这个‘录尚书事’的头衔便毫无价值,马日本以为最是爱慕权力的董承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怎料他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司徒这话我不赞同,尚书台设立之初,不就只是为了承旨写诏的么?”

    马日听董承话里有揶揄的意味,脸色早变了,却硬着头皮说道:“如今尚书台已经不是最初时候的尚书台了,台阁枢机,这是朝廷制度。太尉要知道情势,如今也是为我等打算!以后若都是如此,那我等还算什么辅弼之臣?”

    董承毫不避讳,点头道:“司徒的意思是,又要与陛下来一次抗辩。”

    皇帝绕过尚书台进行决策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要么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要么就是紧急的事情需要即刻下诏,众人也都忍了。可这一次明明知道录尚书事的三公都在尚书台办公,却不肯派人来传他们去宣室商量,这可是变动地方制度的大事,皇帝居然就和两个近臣其中的贾诩还不算近侍,商议了一会就拍板决定了。

    这未免太把朝廷大事看作儿戏,也未免太草率,太不把尚书台的职权放在眼里了。

    尚书台自司徒马日以下,即便是与马日等人形同陌路的新尚书令杨瓒,在此事上也与马日有着共同利益。他们既是不想让皇帝那么草率随便、不经大臣商量就变动制度,同时也不想眼看着自己手头的权力遭到削弱,都想着借此提出抗议。

    可董承的那句话却让众人都尴尬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当初皇帝也是绕开录尚书事的三公及中台决策,径直召集外朝官打算推行盐铁专营,那一次同样招致了几乎所有臣子的反对,甚至掀起了一次皇帝登基以来最隆重的廷议。

    结果如何,所有人都知道了。

    众人想起那次风波之后的结果,本来底气十足的他们一时都泄了气,有些后怕的互相张望,即便是马日本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董承看到这里,心里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马翁叔,就你还想学黄子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在黄子琰手上吃过一次亏,难道还会再跟着你吃一次亏么?’

    众人一时陷入僵局,心里既是担忧聚众抗议的成效,又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中台的权力就这么被皇帝更移到别处,这可是皇帝夺走尚书台批奏之权、将行政权移归外朝官以来,对尚书台的第三次削弱了!再削下去,尚书台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时,司空士孙瑞见场面冷了下来,突然大笑起来,凑着打圆场,拿话岔开道:“陛下与荀君重订三互法、收河东的郡守县令开府征辟之权,定下由朝廷选派干吏赴任河东为曹掾属官的规矩,甚至是厘清郡县属下各曹各掾的职事,使之直隶朝廷各卿臣,便于统辖调派。虽有些许窒碍之处,但样样都是良政,只需稍加修饰,便可拟诏发往河东。只是”

    他有意拉长了音调,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与他打久了交道的尚书令杨瓒此时心里也生起了好奇心,忍不住朝士孙瑞看来。

    董承知道士孙瑞在关西士人中的地位不亚于马日,此时也提起了兴趣,含笑朝对方看去:“只是如何?君荣,有话就说,可别在这玩弄玄虚。”

    一直以来,董承都是这般无礼的称呼士孙瑞的表字,若照往常,士孙瑞根本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但眼下只见士孙瑞冷然一笑,捋须说道:“侍中荀君好歹也有平尚书事的职权,说来也算与我等同样是辅弼之臣,陛下寻他商议要事也不为过。只是这平准令贾诩不过是大司农属下六百石官,何德何能,可以参预此等国事?”

    众人脸色霎时变了一变,饶是杨瓒也不由得在心里为士孙瑞暗自叫好因为对方敏锐的抓住了一个可以发挥的题目。

    “国家有事,不问大臣,反求小吏,我从未听闻还有这样的道理。”马日好像领会到了士孙瑞的意图,立即抢过话头:“这贾诩不通经义,本是罪臣之身,幸逢陛下恩遇,在朝中任事至今。如今竟还越俎代庖,谋议大政,非得劾奏不可。”

    马日想借此弹劾贾诩,毕竟贾诩一个监理市场物价的六百石官员,是真的没有资格与皇帝议论这种级别的大政措施的,即便皇帝再赏识他,也不能违反朝廷沿袭数百年下来的政治规则。

    这次是皇帝不占理,马日有十足的把握能将贾诩弹劾落马,只要贾诩遭到了贬谪,马日再与自己曾经征辟的僚属荀攸好生谈一谈,凭着他与荀攸之间保留的一点‘君臣之义’,加上以荀攸的才智,其以后必然不敢一个人与皇帝商议大政。到头来皇帝身边没有个贴心的、能出主意的谋士,还是得回到尚书台,与录尚书事的三公们坐而论道。

    弹劾贾诩,众人不是没有做过这件事,当初皇帝提出盐铁专营,众人便将矛头指向贾诩,纷纷呈上劾奏,使皇帝不得不将贾诩从尚书台调离出去。如今若皇帝还要冒着引起众人愤慨的情况下保住贾诩,那就得掂量这笔买卖合不合算。

    得一人而失众人,看上去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选择,只不过……刚才尚有些提起精神的杨瓒此时不禁兴致缺缺了起来,若马日只想到这一层的话,那还真没必要跟着掺和。

    以贾诩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么?

    就连董承也谨慎的没有起声附和,杨瓒拿眼瞧着士孙瑞,似乎在期待这个关西士人中的‘智囊’,曾经与他、还有黄琬一同合作,为王允筹谋诛董大计的士孙瑞会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可能计止于此。

    果然,士孙瑞摆摆手,说道:“河东一战,除了陛下天威、南北军将士奋战以外,全赖其手下平准监在事先探得敌情、烧毁叛军粮草,贾文和本人更是屡出良计,可谓居功甚巨。如此大功,旁者皆蒙酬锡,勋高者受爵,功卑者获赏。而贾文和仅赐金银缣帛,未免太过微薄,今又念彼有治国之能,如此大才,我等岂能不请陛下拔擢宠赐?使其重归中台?”

    杨瓒突然像是感慨、佩服的叹了口气,这才正色道:“司空果然博达明智,在下实不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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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谁谓不庸

    “公护名节,胜于功名。善刀而藏,见机勇退。”【节寰袁公传】

    商议完怎么做了以后,时候也差不多了,董承第一个退值回府,紧接着的是司空士孙瑞与司徒马日,他二人并肩往尚书台附近的建礼门走去,哪里停靠着车驾,准备送他们出宫。

    两个年岁相差无几的老人在宫道里慢慢的走着,夕阳跟在他们身后,用余晖把他们的道路染成鲜艳温暖的橙红色。两人看着地上各自拉长了的影子,一步一步像是踩着它们的脚跟走路似得。

    “你知道我最讨厌贾诩哪里么?”马日轻声问道。

    “贾诩性情阴郁,不喜与人打交道,入朝一年多以来,身边也就王邑、张济这几个朋党。”士孙瑞不由想起贾诩深邃沉静的眼神,说道:“他是只茕茕孑然的狐狸。”

    “不错,此人到底与咱们不是一路人。”马日说完,又忍不住埋怨道:“当初他在尚书台的时候,施政理事便与我等屡屡相违,好不容易借着盐铁之议将他劾奏出去,你适才何故又要举荐他入尚书台?而且,你还不事先提醒我,反教我一时难堪,在外人眼里,倒像是我等彼此不谐。”

    士孙瑞瞥了马日一眼,见他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心里冷笑,表面上却是不以为然,说道:“刚才哪有事先商议的时机,还不是凭恃才智,各抒己见?”

    分明是借机要我出丑,反倒怪起我来了?

    马日心头不悦,忍住了气,强笑道:“那你又何故举荐贾诩接替吴硕留下的位置,让他做三公曹尚书?三公曹主年末考课州郡事务,如今将至年关,各地郡县的上计都要先由三公曹考评,位置紧要,你如何能交到他手上?”

    “这可未必。”士孙瑞淡淡说道:“我且问你,陛下遇事不询大臣,反而私见六百石官,这是朝廷的体统么?”

    “当然不是!”马日义正言辞的说着,脊背忍不住往后一挺,地上的影子登时跟着偏移了几分。

    “这不仅不是朝廷的体统,更说明陛下这是不信我等辅弼之臣。按常理,君不信臣,我等不应贪恋权位,而该自行请辞,请陛下另求贤能。”士孙瑞幽幽说道。

    “可这样就等若逼宫,即便陛下最后让步挽留,我等君臣之间也会另生嫌隙,尚书台也会愈加遭受冷落。”马日想也不想就摇头否定道:“至少要先行抗辩,若抗辩不成,再自请辞退不迟。只是,其他人未必肯与我等同进退。”

    他其实说错了,如今皇帝几次三番绕开尚书台决策,已经很大程度上侵犯了他们这些秉政中台的宰相们的利益,而且皇帝这番举动明显就是信不过马日他们。君既然不信臣,臣子但凡有些骨气,都会主动请辞,哪里会继续留下受辱?而马日若真的以此相要挟的话,皇帝说不得还真会妥协,至少以后会收敛些、遇事做做样子询问大臣的意见天子疏远贤臣名士的恶名,他可不愿承受。

    但马日一来是猜不准皇帝的态度,当初的廷议时王斌打算兵戎相见的风闻至今让他后怕;二来又是舍不得拿名爵和身家犯险,即便这回赢了,难道还能一直压着皇帝不成?他虽是个视名节权势为生命的人,但他性子又软弱不敢抗争,所以明明知道有一个见效快的法子,可偏就不敢与皇帝硬碰硬,只能在那里生闷气。

    从这一点看,他就比王允少了几分魄力。

    两人无法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这让有心以退为进、以三公有两个重臣请辞迫使皇帝退让的士孙瑞独木难支,恐怕陛下早看出来马日的手段只会那几招,是个不中用的花架子,绝不敢贸然请辞,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

    可惜,却忽视了他士孙瑞。

    士孙瑞一时气结,站在原地,侧身看向马日说道:“你有颜待在朝堂,我可没有!明日我便向陛下乞骸骨回归乡里,你就继续做你的司徒、录尚书事吧。”

    “你走了,那我还有何颜面待下去?”士孙瑞主动提出请辞之后,马日若是不跟着请辞,必然会遭人诟病,说他贪恋权位。可这样一来马日势必会为了名节而与士孙瑞一同请辞,然而这又与他的初衷相违,他有些不满,道:“你这是逼我跟你一同进退。”

    身后的常随见两人边走边聊还挺融洽的,突然就剑拔弩张的对峙,那一高一瘦两个当朝重臣的威压,让后头的常随一个个都站得老远,谁也不敢前来搭话。

    士孙瑞心里想着,难道还要与你同进退才是对的么?他到底是顾忌着这是未央宫里的宫道,没有与马日当众吵起来,只好放下姿态,拉了拉马日的衣袖,让他偏过身与自己继续走着:“翁叔!”

    他苦口婆心的说道:“你就听我一回劝,我何时料错过?这一回光是咱们退尚且只是让陛下为难,要真想保住天子与枢臣议事的体统、保住你我录尚书事的大臣该有的权势与名节,你我退的同时,还得让他进。”

    “他?”马日本来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此时却被士孙瑞的话引起了注意,神色稍霁:“贾诩?”

    “贾诩虽然颇受陛下赏识,但到底是根基浅薄,放眼朝野乃至天下士人眼中,我等与贾诩,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士孙瑞胸有成竹的说道:“保大还是保小,料想陛下英睿,最会权衡利弊得失,不难做出决断。”

    士孙瑞的意思等若是要皇帝做一个选择,是要贾诩入尚书台,把他们这些大臣丢到一边,以后玩小圈子;还是挽留他们,并申明天子与大臣议论国事的体统,将此前与下臣私议的责任推给贾诩皇帝自然不可能认这个错。

    “可你这么做,到底还是有逼宫之嫌。”马日知道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但还是顾虑重重:“陛下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么?王子师因何黜退、堂堂诛董元功自裁后连一个该有的谥号都没有,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朝廷大臣,若是天子有过,必得据理不饶,岂能因怜惜名节而顾自保全?”士孙瑞义无反顾的说道:“何况不逼一次,又怎能让陛下以后再不轻视我等大臣?”

    这本是中枢大臣不肯被远离权力中心、边缘化的一次抗争,却在士孙瑞口中说的那样义正言辞,马日看着士孙瑞圆目怒睁、眼神坚毅,瘦小的身躯却凛然有威,让他霎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士孙瑞见马日迟迟未曾说话,又见建礼门越来越近,等会出门各自乘坐着由宫中奉车郎驾驭的马车倒不好说话,于是缓缓放慢脚步,好言劝道:“陛下犯不着为了一个贾诩而出昏招,依我之见,彼定然会留下我等,重申朝廷议事的体统,然后再让贾诩入尚书台,如此一来可谓两全。”

    只要贾诩入了尚书台,那么以后皇帝再和荀攸、贾诩二人议事就绕不开尚书台,士孙瑞就能借此将他们与贾诩捆绑成一个整体,从而保证尚书台以及录尚书事大臣们的权势不被弱化。这就是士孙瑞的本意,以进为退,然后再主动与皇帝妥协,采取折中的法子。既给了皇帝面子,又保住了自己这帮人的权势,也难怪他刚一说出举荐贾诩的时候,杨瓒会敬服不已了。

    “但愿如此吧。”马日蓦然叹了口气,虽未明说,但他的语气已经表示与士孙瑞同进退了。他平视前方,目光不由得下移,落在两人连成一体的影子上。

    士孙瑞刚一松了口气,就听马日接着说道:“结果还是便宜了贾诩。”

    “是么?”士孙瑞随口应了一声,他看了看两人投在地上佝偻瘦小的影子,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亲切:“翁叔。”

    他唤着马日的表字,感慨的发问道:“你说,咱们这样赶得上影子么?”

    “这如何赶得上?”马日瞟了一眼两人交错的影子。

    “咱们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它是咱们的追随者,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知为什么,士孙瑞突然饶有兴致地谈论起一件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为了不让这些追随咱们的影子赶到自己前头,咱们就得一直朝着光走,只有我们朝着光走的时候,影子就永远在咱们的后头。”

    两人此时走到建礼门下,士孙瑞停伫车边,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马日,最后说道:“翁叔,你要是还不明白,就注定要被身边的影子丢在后头。”

第三十二章 吉往凶归

    “众将未及齐其锋芒,臣崇未及尽其愚虑,而事已决矣。”【汉书王莽传】

    关于河东改制的诏旨很快由尚书台下发,一时间河东郡以及特增秩中二千石的郡守王邑成为了朝野内外瞩目的焦点,他们不仅是关注由贾诩一手提携、其治下历经了一场叛乱却仍屹立不倒的王邑这个政坛新星的崛起,更是随之关注着由王邑主持的一系列河东新政将会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在此之外,即便皇帝对河东的重视以及政策引人侧目,也没有因此掩盖平准令贾诩的锋芒。

    就在河东改制的诏书下发的当天,司徒马日、司空士孙瑞、太尉董承为首的录尚书事的三公,以及尚书令杨瓒、尚书仆射吴硕等官联名共荐,言称平准令贾诩前有说李逆贼归降之功、后有定策平河东贼乱之勋、今有议论河东新政之绩,从政有迹,录功记劳,不宜久在下位,请拜为尚书。一是宠赐功臣,二是使名实相副、不再出现六百石平准令参预国事的违制局面。

    公卿保奏共荐某人为官的先例不是没有,但往往这些人无不是声名远播却隐居江湖的宿德大儒、或是遗落草莽的俊才贤士。而贾诩无德无名之辈,凭什么能得到朝廷所有权臣的保荐?

    就在众人猜测的时候,紧接着,司徒马日、司空士孙瑞以才不堪任为由上疏请辞。

    这无疑又是一个重磅炸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将关西士人的两个领袖辞位与贾诩荐举入尚书台的事情联系起来,风头顿时盖过了众说纷纭的河东新制。

    皇帝似乎一开始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几乎是辞退的表奏刚到手上便下了言辞恳切的挽留诏书,但马日与士孙瑞似乎是态度坚决,表示自己才德不足以辅佐皇帝,祈求卸任返乡。

    看上去贾诩这个后进要踩在这两个关西士人的巨头的肩上崛起,只是在底下百官知道原委后,纷纷开始为秉政辅国的马日、士孙瑞感到义愤填膺,认为皇帝与小臣商议几句后便草草决定国事,未免太不尊重大臣。于是朝野也开始以关西士人为首刮起了一股上疏请求皇帝挽留二公的风浪,连带着劾奏贾诩的章奏也接踵而至。

    这段时间马日与士孙瑞都没有入宫理事,太尉董承终于短暂的实现了他大权独揽的目标,但他没有任何的志得意满,反而在见到士孙瑞与马日等人所展现的智谋与果决、将皇帝逼得看上去手足无措之后,心里一阵阵后怕。

    旁观者尚且心有余悸,站在风口浪尖上的贾诩却是泰然自若,像是无事发生似得每天按时入大司农衙署办公。他那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有些出乎他年轻的直属上官、大司农刘和的意料。

    刘和虽然他忠于皇帝,但并不是皇帝的每一个举动他都会奉若圭臬,他也有他的政治取向。皇帝议论改制度这类要事的时候不询问老成谋国的大臣意见,反而问了两个亲近后就草草决断,在得知这件事后,好脾气的他即使不曾参与到这种政争之中,但心里其实是很不赞同皇帝的做法的。

    “贾公。”刘和轻蹙眉头,思量了片刻对贾诩说道:“我听说臣子受劾,不说属实与否,理当上疏自辩,无过则罢,有过则当自谒廷尉请罪,以求宽贷。可我观贾公却满不在乎,这似乎于礼不合,而且国家也不好保全贾公。”

    跟他父亲刘虞相比,刘和的仁厚才真正算得上是表里如一,即便贾诩是他下属,刘和依然以晚辈的身份尊称对方。

    贾诩临出门前忽然听刘和这么一说,不禁笑着摇摇头,他如何不知刘和这是在提醒自己早些自辩,免得陷入被动,最后又被扣上一顶不尊王法的帽子。他将迈出门槛的一条腿收了回来,向眼前这位大司农揖了一礼,道:“鄙人何德,有劳大农挂念。此事说起来倒也简单,我若是真的上疏自辩了,那才是给陛下添麻烦。”

    诚然,贾诩若不自辩,等到士孙瑞和马日上第三道辞表的时候,他们就会在辞表里真正表态,皇帝也会借此与他们各退一步,以贾诩入尚书台、士孙瑞等人不再坚持请辞为条件,换取皇帝从此以后不再疏离、绕过大臣行事。

    但这并不是贾诩真正想要的结果,因为这个结果是皇帝为了保全他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与让步,以皇帝凉薄的性子,难免会挂记在心上,成为贾诩的隐患。

    至于到底该怎么做,贾诩早已经打算好了,只是不方便告诉刘和罢了。

    他微笑着对仍有些茫然的刘和点了点头,然后告辞离去。

    “贾公、贾公。”刘和还欲再说,可贾诩却没有理他这个所谓的直属上司,头也不回的走了。

    “刘君在国家身前的恩遇不比这个贾文和要差,他若是向刘君说几句好话,说不得刘君你还会出手帮他脱身,可惜他这人未免太自视才高了。”灵台令刘琬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与刘和并肩站在门边,有些不满意于贾诩这副无所谓的态度。

    刘和无奈的叹道:“诶,虽是父命,但我却是真心结交,可贾公却不愿与我沾上关系。即便是我下属,除了公事以外,平日里也是极为疏远。”

    似乎是熟知刘和赤诚的心地,刘琬也不觉诧异,顾自说道:“此人太谨慎了,甚至谨慎得有些过了头,无论好的坏的,但凡是他不需要的,他都弃之如弊帚。我相人之术也算有成,可偏就看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反正此人注定要使天下大乱、世间纷争。”

    “你还说我此生颠沛流离,没有福相呢,但现在呢?我身为中二千石的大司农,难道还不算福相?可见你相人之术还不到家,却尽在哪里吹嘘。”刘和想起了今年年初皇帝召集宗室宴饮之后,在宫门处遇到刘琬时所说的话,不禁笑骂一句,转身便走:“你还是回去看星星吧,国家要你编纂的历法还没着落,你却有时间跑到我这里来闲谈?”

    “嘿!相人之术三分靠天,七分靠人,你只能说是命中贵人改了运势、可不能说我判的有错!”刘琬与刘和甚为熟悉,此时有些讪讪的追上去强辩道。

    贾诩走出大司农衙署的大门,门外早有家奴苍头驾车等候,他刚一来到门边,那苍头便小步赶了过来,低声说道:“小郎君今日到长安了。”

    “伯雍?”贾诩轻唤着长子的表字,说道:“我不是写信回去了,他还来做什么?”

    “说是事情急迫,非得到京来与主公亲自叙谈不可。”苍头欲言又止,把头侧向一边,盯着道旁的一个人。

    那人身材精瘦,暗黄脸皮,一双黑漆的眼珠不住的转动着,像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如果不是那人头上戴着武官或是近侍才能戴的冠,身穿襦,是朝廷里的人,光凭他这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大司农府的门亭长早就把他赶走了。

    “阁下是?”贾诩微眯着眼,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贾公贵人忘事。”那人连忙凑了过来,自来熟的谄笑道:“在下右扶风典农校尉杜禀,当日与贾公同在西凉军中。”

    贾诩记起了这个人物,心里不免好笑,看来今天什么事都正好撞上来了。

第三十三章 赂遗金钱

    “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论语子路】

    贾诩家的苍头身形矫健、鞭花耍的炸响,一看他坐在车辕上的架势就知道他是个御车的好手。此人曾是安集将军张济帐下的一员亲兵,因为打仗时被箭射中了右腿,落下残疾,被张济拿来送给贾诩看家护院。与之伴随着的还有北阙甲第的一间宅院,都是张济为贾诩筹备的,羽林郎张绣也经常登门拜访,并执子侄礼,两家关系之亲近,可见一斑。

    出了未央宫北宫门,折返不远就是勋贵重臣所居住的北阙甲第,长安城首屈一指的贵人区。驾车的苍头在张济帐下的时候就很懂得察言观色,此时早在上车的时候他就偷偷看明白了,贾诩丝毫没有将这个攀交情的典农校尉带回家中做客的意图,于是苍头心领神会,故意带着马车走上横门大街,马蹄踏地,节奏感分明,其实在路上走的极慢。

    杜禀久经军旅,察觉得出车马的动静,也知道贾诩的意思,有些讪讪的笑道:“去年若不是贾公带我等投诚,我等如何会有今日这般地位?说起来此等再造之恩,我竟没有向贾公答谢,实在是失礼,所以今日趁着入朝叙职的机会,特来寻贾公叙论旧谊。”

    贾诩皱了皱眉,有些不大高兴:“此事都已过去了,何必再提。”

    “不、不。”杜禀似乎没有注意到贾诩语气里的变化,很有兴致的说道:“恩情还是要谢的,不然岂不是要我做无义之人?”

    说着他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拿出一块布包,布包有意露出一点口子出来,里面盛装着黄灿灿的金饼,他双手捧给贾诩:“这里有金七斤,还请贾公收下。”

    贾诩冷着脸,没有伸手,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瞧着杜禀。他知道杜禀曾是李的旧部,后来因为胡轸、杨定里应外合,帮了西凉叛军大忙,而这两人都是凉州大人,在李等西凉将校中很有威望。杜禀当时认为今后无论叛军还是朝廷都将会是以胡轸为首,所以早早逢迎,胡轸也乐于分化叛军势力,欣然接纳。

    但好事不长,胡轸与李都被朝廷诛杀,他无依无靠,费尽心机得以挤进董承的门路,但也只是被编为典农校尉。如不出意外,这辈子恐怕都要和田地打交道,杜禀年纪轻轻,擅长钻营奉迎,哪里会安于现状,此行估摸着是求贾诩给他挪个位置的。

    贾诩心里澄澈,却明知故问:“足下此来到底是为了何事,还请直言。”

    “呃。”杜禀两手捧着金子,放在膝上,正色道:“在下听说贾公深孚圣眷,不日将登台入阁,所以,还请念在我与贾公曾同患难的微末情谊,允我一事。”

    说着,他上身不由得往贾诩倾了几分,把声音压低,道:“听闻朝廷有意派兵入河南、豫州,随前将军征讨不臣。贾公别看我不懂什么军略,但上阵杀敌却是一把好手……吴匡当年带兵杀了车骑将军何苗都能从典农校尉的任上入北军,我不过为贼人裹挟反叛,既已投诚,为何不能立下一番功业?所以,我想请贾公为我说个情,只要事成,今后但有差遣,必无所不从。”

    “太尉对西凉宿将颇为笼络,此事你何不去找太尉说情?”贾诩谨慎的问道。

    “论才高德望,太尉何能及贾公。”杜禀谄笑道。

    看来是没有在董承那里寻到门路,所以才来找自己。

    贾诩的眼神不由瞥了下杜禀膝上的那包金子,心里顿时明白了董承为何不给他一条出路。

    杜禀尴尬的笑了笑,没有做出解释。

    贾诩忽然伸出手,从杜禀膝上的布包里拿出一枚金饼,这枚金饼只有人的掌心那么大,正面鼓起,背面由于金饼在滴铸过程中而产生凹陷。汉时的金饼不作为流通货币,没有流通职能,只用于贮藏、赏赐、馈赠、进贡、赎罪等,绝大部分都有工匠的戳记。这枚躺在贾诩掌心的金饼也不例外,它除了凹面刻有工匠的名字以外,其正面也有一行规规整整的文字。

    杜禀见状,不由得把头低了下来。

    只见贾诩又伸手从布包里拿出另一枚金饼,在看到正面的文字后,从鼻尖哼笑了一声。

    ‘阳翟郭’、‘长社钟’。

    拿自己从颍川劫掠的豪族家财用以贿赂,真是一举两得。

    “足下前两年在颍川‘守土保境’,熟知当地地理,按理说应是随军的最好人选。可如今要想重回颍川,恐怕没那么容易啊。”贾诩讽刺道。

    盗贼在自己家烧杀抢掠,临了还要请这些盗贼为自己保卫桑梓?任何人在感情上都不能接受,何况是如今在朝中以侍中荀攸为首、渐成气候的颍川士人。

    “可不是么。”一提起这个,杜禀就有些愤愤不平的抱怨道:“我当时也不过听命行事,李、郭汜这两人都已伏诛,那些颍川人何必记恨到现在?我听说上个月,安定郡的典农校尉宋晔贾公当也识得,彼曾与我同为李部下,因为裁军被安排到安定屯田。他想与安定郡守郭贡打好关系,好让上计考成不至于太差,于是怀金馈赠,岂料郭贡看到金饼上刻着的荀氏铭文,不仅拿金饼砸破了宋晔的头,把他赶了出去,还上疏纠劾他贿赂之罪,最后直接弃市……”

    他正说得津津有味,岂料贾诩已不愿再听下去,他将两枚金饼抓在手里,金饼磕碰出一声清脆的声音,那是黄金成色十足的表现,他沉着脸说道:“够了。”

    “贾、贾公?”

    “你下去。”贾诩说着,屈指敲了敲车壁,车驾很快就停了下来。

    “贾公这是何意?我、我等好歹共过患难,还请……”杜禀有些慌了,开始言语无措起来:“我那还有十斤……”

    “下去。”贾诩将手中那两枚金饼丢到杜禀膝上的布包里,像是往他膝盖上丢了块石头。

    车门哗的一下被打开了,苍头面色不善的站在车外。

    杜禀只好走了出来,站在地上看着贾诩的车驾缓缓驶入高楼深院的北阙甲第,这是长安城除了未央宫以外最贵盛的地方,甚至有好些宅第门前竟还竖立门阙,阙下家奴侍立,一个个冷眼瞧着他。

    “呸!你等着瞧!”杜禀脸色又青又红,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脸愤愤的转身走了回去。

    “主君。”苍头加快了车速,在得知刚才的经过后,不由得问道:“连我都知道这种钱要回炉重铸才能用,他好歹也是个校尉,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是啊,他连回炉都懒得做。”贾诩淡淡说道。

    一个校尉,从何得知自己与荀攸不和,从而断定自己会同意他的请求?

    但看他今日表现,不像是与人合谋,倒像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为人怂恿利用,这人到底是谁?

    看来自己这两天以身犯险把水搅浑,还真搅出不少大鱼出来。

    “可是。”苍头又说了:“他私相贿赂,主君为何不借此劾奏他?难道还真是念往日旧情?”

    “不急。”贾诩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前因后果,说道:“我还得靠着他脱身呢,不然真让我入了尚书台,岂不是拿我在火上烤。”

第三十四章 遭慈亲忧

    “中夜悲兮当谁告,独收泪兮抱哀戚。”【思亲】

    “主君,我们到了。”

    正在闭目养神的贾诩此时缓缓睁开眼睛,眼底罕见的流露出一丝伤感。

    他刚下车,迎面便瞧见长子贾穆正在门下焦急的转悠,贾诩目光一凝,心里瞬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仍旧有些不悦的抬起眉头,闷闷的说道:“不是说了我过些天就回姑臧,你还跑来做什么!”

    长子贾穆今年及冠,长得一副老实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让人难以留意的平庸,看上去没有继承到父亲贾诩一丝一毫的精明。无论是在雒阳、还是长安,贾诩从来都没将其带在身边。父子两人感情一般,贾穆在贾诩面前虽明显有些犯怵,但还是焦急的说道:“阿翁!祖母、祖母亡故了!”

    “你说什么?”贾诩勃然变色,快步走上前去,紧紧抓住贾穆的手,语气里带着悲恸大于震惊,他再三确认道:“上次不是来信说只是体感微恙么?怎么这么快就病重了?”

    “前些时候还好,阿翁从长安请去的医者都说再过些时日即便不能大好,精神也会好些。可医者不知武威地理,没有料到武威的天气多变,一夜之间会骤然转凉。祖母久病缠身,此番诊治不及,就这么……去了。”

    贾诩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老弱多病,寻常的药石根本无用,再好的医者也只能延续病痛而已。所以他早已在心里做好了打算,这些天一直在心里压抑着的悲戚,在听到长子确切的传报之后,连带着不为人知的愧疚与未经孝道的悲恸,终于发泄了出来这个素来被人称喜怒不形于色的狐狸,此时当街跪在自家门口痛哭出声:“阿母,儿子不孝呀,我该早些回武威看你一眼呐!”

    这时候儿子贾穆、连带着苍头、府中的奴仆们也跟着都哭了出来。哭声传到街上,一时惊动了左邻右户。

    没到第二天,这个消息便传到了皇帝耳中,他先是震惊,而后又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贾公也有哭的时候。”

    他话说到一半又紧接着改口,他是想不到贾诩会用这种方式跳出纷纭,不仅能借此止步于尚书台之外,更能一举扭转不利的形势,让自己从容脱身。就好比是有人在房子里点了一把火,把所有人都困到里面了,而自己却安然无恙的循着早已备好的小路离开。

    但这到底是意会即可的事情,皇帝也没有说破的必要。

    穆顺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隘,顺着话头说道:“是啊,听说贾公在家门口当街痛哭,就连住在隔壁的中散大夫都惊动了,还跑出来安慰了几句。”

    “中散大夫?住在北阙甲第无不是达官贵人、或是中二千石,这个中散大夫是谁?”

    中散大夫是光武皇帝所置,掌论议政事,人数有三十人,上朝时站的又远,平常也只偶尔上疏发表议论,皇帝对这些人都没认全,一时竟不知道这等六百石的散官中,还有谁住在寸土寸金的北阙甲第。

    “是宋贵人家的大人。”穆顺察言观色,细声说道:“陛下册立皇后的时候,不是还给了两位贵人的家人赐了宅邸么?”

    “喔。”皇帝记起来了,宋都的父亲宋泓原是常山太守,因年老返乡,在册后之前他就给赐了中散大夫的职位,那时还引起了朝野揣测,以为他要立宋都为后呢。

    皇帝注意到穆顺眼底的疑惑,解释道:“当时中台敬献嘉赏外戚的奏表我也看过,记得是给他与伏完各赐是戚里的宅邸,倒是没想过他会住在北阙甲第。怎么,戚里的宅邸不好住?”

    戚里是汉代外戚聚居的地方,故名其里为戚里。

    “据说是戚里荒废百年,破的连里门楼亭都没有,里面早已为寻常黎庶分居而住,不太安静,长安令也不好强迁。而宋家正好在北阙甲第有间宅邸,其世交好友也大都住在那里,所以为了交往寻友方便,便搬到那里去了。”穆顺说完,到底是看在宋贵人的面子上代为解释了一通:“这不是看不上陛下的赏赐,据说宋家正在出资修缮里门、宅邸,准备过些时日再搬进去住。”

    “随他去吧,反正舅父也住在北阙甲第,戚里也没说一定得要外戚入住。”皇帝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却是有些不高兴,人家伏完倒是可以‘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他宋泓就不行?

    穆顺有些捉摸不透皇帝语气里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个‘舅父’到底是指王斌还是董承,反正皇帝在心里不太乐意就对了。

    他默默将此事记在心里,也不说话。

    “你继续说,贾公哭的时候,宋泓上前安慰,都说了些什么?”皇帝接着问道。

    穆顺对此事打听得清清楚楚:“也没说什么,就是些寻常辞令,夸贾公纯孝至诚。”

    “是么?”皇帝抬眼瞧了下穆顺,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敷衍似得应道。

    等到第二天,贾诩请求回乡为母守制的奏疏一经呈上,朝野原本对贾诩的或好或坏的议论登时缓解了不少,毕竟死者为大,而且众人也都勉强达到了他们的意图贾诩至少在一年半载的时间是不能重返朝堂、影响皇帝了。

    事情本该就此结束,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随着又一道劾奏的呈上,似乎把准备将最后一只脚迈出泥淖的贾诩,再度拉了回去。

    那是御史董芬的一份劾奏,其言李、郭汜当初在陕县得闻董卓伏诛之后,人皆惶惶,都想着解散部众,各自逃窜。本无叛乱之心,全是贾诩从中怂恿,对李等人说了种种诸如‘不如率众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长安’、‘为董公报仇,幸而事济,奉国家以征天下,若不济,走未后也’等大逆之语。

    也正是因为贾诩的缘故,导致一盘散沙、群龙无首的董卓余部集结大军,险些颠覆朝廷。如今李、郭汜等首恶已诛,而贾诩堪为祸首,却留任至今,朝廷不可不罚。

    这道劾奏再次引起了波澜,贾诩在凉州叛军中素有威信,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但他们却不清楚其中竟还有这等隐秘,毕竟无论是亲近贾诩的张济、还是樊稠、王方等人,都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对此事闭口不谈,如今不知怎么被人揭举了出来。

    怂恿叛乱与附从叛乱是两回事,此道劾奏一出,原本有些停歇的局面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第三十五章 綦局逞巧

    “伏愿去萋菲之牙角,顿奸险之锋芒。”【续世说直谏】

    九月中旬的时候,长安的天气依旧是一片火热。

    即便是暮色降临,那灼热的余温依旧将室内的人蒸烤出汗,夕阳血红的余晖斜斜的照在桌案上,将案上的几份书简照得耀眼夺目。

    荀悦正伏案书写,时或运笔如飞,时或停下笔,动手查阅简牍。

    他极为认真的做着抄书、编书的琐事,全然没有留意到屋外廊下传来的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荀攸双眼微眯,站在门口拱手行礼:“叔父。”

    “公达。”荀悦停下了笔,转身见到荀攸,开始热情的招呼他进来:“今日不用值宿?”

    “黄门侍郎皇甫郦近来被国家新拜为侍中,替了刘司农留下的缺,新官上任,一开始总得多忙几天、熟悉事务。”荀攸穿着一身寻常的燕居深衣,走到荀悦的案前坐下。

    他随手翻动了一下桌案上的简牍,发现这些都是班固的《汉书》,上头还有朝廷秘府的钤印。

    “怎么把秘书监里的书都带出宫来了?”荀攸看向荀悦写到一半的纸张,不由问道:“叔父这是在私下编史?”

    “私编国史可是重罪,我文采又不比班公,哪里敢妄自编修。”荀悦拿起桌案上墨迹已干的素白纸张,将其递给荀攸:“国家喜好读书,他觉得《汉书》无论辞藻还是笔法都很好,就是文繁难省,只利于析,不利于学。所以才让我依照《春秋左氏》的文体,按编年纪事,简写成《汉纪》,供国家参阅。”

    荀攸看了看荀悦的文稿,发觉里头的内容跟他所知的《汉书》相比并没有改动多少,只是大幅度的简写省略,剔除不紧要的辞藻,更便于理解了。

    “叔父如今是秘书令,掌管秘府,地位清贵。”荀攸想了想,将文稿放回桌上,轻声说道:“等这《汉纪》编完之后,我想叔父也快要入天禄阁跟蔡公、杨公他们一同修史了。”

    “是啊。”荀悦提起笔,想接着在纸上写些什么,却一时断了思路,只好讪讪的再度把笔放下:“这《汉纪》不过就是照抄《汉书》原文,不过是将其删略改编而已,朝廷臣工,名儒大家甚巨,何故非得轮到我们荀氏?这是国家给我的恩典。”

    “著史非一日而就,《太史公书》花了十四年,《汉书》花了两三代人的心血,不知叔父预备要多久能编完《汉纪》?”荀攸假作没听懂荀悦的问题,别过话头。

    “我只是在前人的遗作上删改编撰,不需要那么久,但《汉书》卷帙繁多,简写不易,而且这也毕竟是给国家御览的,字字句句都得斟酌考究,我想总得要两三年吧。”荀悦淡淡说完,两眼突然看向荀攸,目光幽幽的说道:“这书编完了就要跟蔡公他们编撰真正的《汉记》,那才是国之重典,能有幸参与其中,无论于国、于家、于己,都是荣耀后世的功绩公达也不想我那么快编完吧?”

    荀攸沉默了一会,勉强笑道:“叔父这是说的哪里话,早日编修国史,这是对我荀氏大有利处的一件好事,我如何会不想?”

    “时机未到,你只是不想那么快出风头。”荀悦移开目光,看向桌案上杂乱无章的摆放着的《汉书》,莫名其妙的说道:“司徒他们老啦,就像这些人物列传,就差一个结尾考评了,一旦写好,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发挥的余地。而你过几年早晚会顶替他们在朝堂的位置,大可慢慢等着,等文若、友若、还有郭奉孝、陈长文这批人入朝以后,那才是我入天禄阁编史的时候。”

    “年前之时顺口一提,没料到叔父还能把小侄这句闲话记在心里,小侄真是惶恐。”荀攸嘴上是这么说,其实已经是默认了荀悦的说法,这正是他给自己,以及颍川士人预谋好的一条道路,只等旧事物倒下以后,他们作为新事物才能款款走上台前。

    “贾文和比你还不想出风头,你与他是一时良、平。”荀悦直截了当的说道:“可你这回却偏偏把他推了出来,投璧于道,引人侧目,此人可被你害苦了。”

    “叔父这是什么话。”荀攸否认道:“我与他从无过节,这回朝议我可一句话也没有说,谈何害他?”

    “是么。”荀悦明显不信,嘴上却是说道:“那就是有人太过不智了,敢招惹贾文和。”

    荀攸笑了笑,深深的看了自家叔父一眼,说道:“贾文和不是那么好摆布的,叔父只以为这次是有人借机害他,为何就没有想过,贾文和本人,是乐见于此的?”

    “乐见于此?”荀悦不明白。

    荀攸说道:“唆使李叛乱的事情在樊稠、张济那些将校之间不是秘密,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捅出来,与其等到以后不知何时会被人拿出来大做文章,倒不如趁着现在把罪行洗的干干净净。至少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出于何等因由,国家都不会让贾文和受委屈。”

    这却是荀悦未曾料到的事情,他只知道荀攸与贾诩表面上和谐共事,私底下暗箭不断,但没想到两人的博弈会如此之深,如果只是随便哪个人与他们作对,恐怕死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等此事一过,除非是国家有意,不然,贾文和身上便再也没有大的把柄让人攻讦。”荀攸感慨地说道:“这人太油滑了,因势利势,这一回虽然走得不干净,但以后再想抓住他可就难了。”

    荀悦皱眉不语,以他这些天的观察来看,此事最初是司徒马日和司空士孙瑞不满皇帝绕开大臣,与近臣决定国事;故而以辞任为要挟,逼皇帝回归重视尚书台,保住他们几个大臣的权柄。

    为了不让君臣关系闹僵,士孙瑞等人特意留下回旋余地,荐举贾诩入中台,这样皇帝以后就是再找贾诩与荀攸商议要事,也依然算是在尚书台的范围内。至于起先群臣弹劾贾诩,那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劾奏,只要皇帝让步妥协,成功挽留下了士孙瑞,这些弹劾自然就烟消云散,贾诩也能顺利入尚书台虽然是带着一身不好的名头。

    这本是君臣之间彼此试探底线、表明态度的博弈,可一牵扯上贾诩,事态突然就变的不可捉摸了。

    “贾文和自己知道,经受劾奏之后再入尚书台,对他来说害处大于好处,何况这么做就等若是陛下为了他做出的让步,帐也会算到他的头上,以他的个性,如何会犯这个险?”荀攸一语道破贾诩的算计:“他当天还特意问过陛下此举会造成什么后果,可见他是算定了会有今日的。是故母丧,理应也在他的庙算之内,这也是他脱身的时机。”

    “那董芬的劾奏呢?”荀悦沉下了脸,他是正统的儒家士人,贾诩利用母丧给自己布局的做法让他很反感,即便是他的老母真的无药可医,那也不是用来算计的理由。想到这里,荀悦语气冷淡的问道:“你说他要借此把自己唯一的把柄除掉,难道这个也在他的预计之内?”

    “那是自然。”荀攸点头道。

    “可董芬又是何人指使的?”荀悦又问道,眼神带着试探。

    “听说是右扶风典农校尉杜禀是李的旧部,与贾诩有隙,故而告诉了董芬。”荀攸一副事外人的模样,缓缓说道:“董芬是御史里头难得的一个正直刚烈的人物,眼里只有对错,知道此事后也不管情势,径直劾奏了。”

    “我记得这个董芬是弘农人?”荀悦问道。

    荀攸点了点头,看到荀悦试探的目光,他苦笑道:“此事到底与我有无关系,叔父都不要再问了。”

    这时,荀悦突然叹了口气,再又拿起了笔:“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们,谋略运筹已经是当世殊绝,这为官之道怎么也如此了得?”

    荀攸顿了顿,沉吟道:“战场与朝堂,看似迥异,其实是不分彼此的啊。”

    “诶,我还是继续编我的书吧,你们的事,我掺和不了。”荀悦无奈的说完,低下头开始写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事未遂矣

    “卿等居持衡秉鉴之任,宜在公平以辨别贤否,毋但庸庸碌碌充位而已。”【典故纪闻卷三】

    静谧的尚书台,与往日大不一样,太尉董承本以为自己应该渐渐习惯马日、士孙瑞两人接连辞去,只有他一个人在尚书台秉政理事的日子,可他还是错了。

    朝野的这场大纷争看似吵闹,但也只是关西那一伙士人与皇帝只见的博弈,与董承毫无关联。他虽然也不太乐意皇帝的做法,在心里偏向于士孙瑞等人,但在这种事上,他到底是不敢跟皇帝唱反调士孙瑞他们也不喜欢董承跟自己立场一致。

    三公要是集体辞职,其中一个还是皇帝的丈人,皇帝恐怕会翻脸吧?

    凡事要有个度,官员彼此哪怕是敌对也要有一份默契。

    这么些天以来,董承一直在冷眼旁观,在府中的时候他就从董凤的口中得知此事会造成怎样的结果、会引起怎样的变化,其实扪心自问,虽然他不喜欢马日这一帮人,但他却希望这一次是皇帝输。只有皇帝输了、或是妥协退让了,他才可以不劳而获的与马日等人分享胜利的果实。

    当然,即便是皇帝赢了,他也能作为皇帝的打手,对马日等人好生收拾一顿,照样从中获利。

    与他抱有同样一个想法、一同作壁上观的,还有此时此地与他一同在尚书台办公的尚书令杨瓒,及其身后的杨氏等一干关东士人。

    杨瓒正抬手拿着茶壶沏茶,神情怡然自得,像是大鸿胪、太常府这种闲散部门里混日子的老吏,丝毫没有任何尚书令该有的样子。

    可尚书令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董承自己也说不清楚,毕竟从他录尚书事的时候开始,皇帝就已经把尚书台提前批阅奏疏的职权收回去了,至此以后尚书令及以下各官,只有写诏、执行的权力,再难参政议政。或许这一次风波,也是他们积怨已久的爆发吧。

    感受到董承投来的目光,杨瓒手头的动作顿了顿,笑着解释道:“按以往的惯例,若是今天的奏疏不多、陛下批阅的快些,还有一个时辰才能送到。”

    意思是在皇帝批阅完奏疏,在奏疏里下达指示、发给他们拟诏之前,杨瓒可以偷个懒。

    “那以前呢?”董承看着杨瓒无所事事的模样有些想笑,不禁好奇的问道:“以前是怎么样的?”

    “以前啊。”杨瓒捧着茶,面上浮起追忆往事的神情:“我记得孝灵皇帝的时候,奏疏除了臣子的封事以外,都先送到中台,由录尚书事的大臣们和尚书令先行处理,拟写好了意见之后,再呈递陛下裁夺。如今回归往例,奏疏先移交宣室,由陛下一人而决,幸赖陛下英睿,身边又有荀公达等几个侍中在,处理政务也没有太大纰漏,遇到疑难未决的事也会另传我等过去。只是这么一来,也就是我等清闲了些、陛下劳累了些。”

    “尚书台本是为君解忧,可如今职权更移,陛下年纪轻轻便日益劳形,我等既为大臣,碌碌充位,有何颜面继续……”董承话说道一半突然止住了。

    杨瓒正笑吟吟的看着他,眼神似乎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这老货!

    董承心头大怒,自己差一点就被他带进去了,刚才那话在外人眼中,简直就是自己在抱怨皇帝的做法,并赞同马日等人辞任的行为这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去,那他好不容易保持的中立优势可就没了。

    “哈哈。”杨瓒边人畜无害的笑着,边把茶碗放下,马日等人不在尚书台,他也就只能和董承斗智了。

    董承压住了气,正想着如何扳回这一城,抬眼却看见专司吏民章奏,四方贡献的公车司马令王端提前来到了尚书台,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吏,两两抬着堆放如山的奏疏简牍。

    像是料到皇帝会有这么一番表示似得,杨瓒面上并未显露过多惊异之色,客客气气站起来迎了过去:“王郎今日何来之早?”

    他看了一眼盛装在锦囊里的简牍,明知故问:“陛下这么快就将奏疏批阅完了?”

    一旁跟着过来的董承也拿眼看着王端。

    “董公、杨公。”王端不苟言笑,规规矩矩的执礼道:“君上有诏,今后但凡臣民奏疏,除封事密奏以外,一律先发由尚书台,拟定方略、陈辞,而后进呈君上允准。”

    尚书台众人屏息听了这一出话后,霎时犹如云开雾散,一个个喜形于色。这等若是皇帝将当初从尚书台收回的批奏之权,重新还给了他们,这对于尚书台来说,已经称得上是一个胜利了。

    当然,批奏权的放归,当初的皇帝之所以要收回批奏权力,完全是想从王允的严防死守中撕开一条干预朝政的途径,而如今时移俗易,皇帝已经不需要靠着牢牢把控批奏权来掌控朝政了。所以将其还归尚书台,不仅是一种妥协的姿态,反倒是得以从闲杂事务中解脱,把精力放在其他关键的地方。

    “君上还说了,关于御史的劾奏以及平准令的辞表,以及近来的河东改制等事,君上想问问董公与杨公的意见。”王端似乎为尚书台内的情绪所感染,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

    杨瓒正指挥着人将奏疏搬进去,闻言不由得一愣:“那劾奏……”

    “杨公,请吧。”王端侧开身子,让出路来。

    看来这事还没了结啊……杨瓒忍不住看向董承,赐还批奏权,那是给马日与士孙瑞两人做出的退让,想必过不了多久他们二人就会回来。而杨瓒与董承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得了这么个便宜,自然要在接下来的事情中配合皇帝,扮演一个好角色。

    三人之中,杨瓒年纪最大,心里又想着事,于是腿脚走得很慢,其余两人都耐着性子跟着旁边。

    “琅邪顺王的丧事,听说陛下有意让王郎随行副护?”杨瓒任由王端搀扶着走下台阶,若无其事的问道。

    “唯。”王端如实说道:“君上想要我去关东走走,沿途见识一番。”

    “那、可有说何时动身?”杨瓒又问道。

    王端正眼看向杨瓒,似是不明白杨瓒为何突然会问起这个,这时候不该趁机问问皇帝对董芬弹劾贾诩的态度么?他心思转了几转,留了个心眼:“这事连杨公都不知道,小子又如何明白?”

    “喔、喔。”杨瓒颔首道:“是我糊涂了。”

    琅邪王刘容的谥号、丧葬仪制、册立新王等等流程都早在马日等人还在尚书台的时候就定好了,可偏就未有定下具体的出行日期,灵台令刘琬说最近不宜遣使远行,但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皇帝恐怕打算在这个事上借题发挥。

    没准,等到这次风波结束之后,就要接踵而至了。

第三十七章 皆赞所见

    “通命达旨,赂往遗来,解忧释患,使无所疑。”【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

    宣室殿内,皇帝正坐在席上走神,紧蹙的眉宇间透着一丝不耐烦,杨瓒与董承走进殿来,刚要行礼,皇帝便朝他二人摆了摆手:“贾诩母丧,上疏请求回乡受制,偏就这时候董芬弹劾他当初图谋反叛。你们议一议,该怎么说。”

    两人没想到皇帝会这么直接,一时有些犯难,对视一眼后,还是由官爵最大的董承先开口:“臣以为,李、郭汜等首恶已诛,陛下前次既有赦诏,此时不该追罪才是。”

    “这才像话。”皇帝站起来走了两步,表情仍未放松:“既已赦免,哪有再翻旧账的道理?若是再闹起来,他董芬负的起这个责任么?此人未免太迂腐了!”

    “唯!”这一次董承也是心有戚戚,若是贾诩因为这件事被清算了,那他们这些同样跟随李造过反的恐怕哪一天也会遭受这样的攻讦。所以尽管董承不喜欢贾诩,也要为了自己而保下他:“董芬妄自劾奏,罔顾圣意,若不惩处,如何安定人心?”

    皇帝听了,没有表态,只将目光从董承转移到了杨瓒身上。

    杨瓒心头微颤,低头答道:“董芬为人耿直,虽然此举失措,但究其本心,也不算大过。臣以为,将其除职即可……”

    “除职?我记得他是弘农人,弘农郡要迁移有罪豪强充实万年县,他私底下还为此发过议论……”皇帝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或许是想到董芬这个人以后还会有用,或许是想到了别的什么,让他一下改变了主意:“也罢,将其褫职回家。”

    “臣谨诺。”杨瓒立即应道:“平准令母丧,理应返乡守孝,朝廷不妨赐下丧仪,以安人心。”

    直到这个时候,贾诩才算依然是平准令,而不是受劾待罪之身。

    “嗯,这个我会另寻贾公,我有话要与他当面说。”皇帝草草解决完贾诩这档子事后,说道:“你们在尚书台都收到奏疏了吧?”

    “唯。”董承赶紧应道:“蒙君上不弃,臣等必竭力尽心,辅佐政事,为君上分忧。”

    皇帝此时已走到董承面前,不置可否的说道:“今天的奏疏就先送交尚书台,从明日开始,但凡臣民奏疏,一律送到承明殿去。承明殿恰好离宣室、温室等殿不远,来往请示也方便。录尚书事、平尚书事的大臣、尚书令、仆射等官以后直接去承明殿代我批阅奏疏、处理政事。随后将应对的意见、措施上报于我,我允准了以后,再发给尚书台拟诏施行。”

    杨瓒心里一突,这不等若还是将决策权从尚书台转移了么?只是他们这些大臣依然保存了决策议政的权力,而其余的那些尚书却仅仅只有拟诏、执行的权力了:“那、中台诸尚书……”

    “我正要说起这个。”皇帝打定了主意要将决策权从尚书台剥夺出去,如今虽然不难明目张胆的更改四百年沿袭下来的制度,但换个温和的手段倒是可以的:“尚书台除了令、仆射以外,有丞二人、尚书六人、其下有侍郎三十六人、令史十八人、剧曹三人,合计六十五人,这还没算上尚书郎。人员冗繁,耳目众多,如何能商议国事机密?若有泄密,谁又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尚书台自令、仆射、及六曹尚书以下,几乎被关西、关东士人分割完毕,每个尚书都能对各自职能对应的奏疏提意见。董承在尚书台势单力孤,能力有限,好几次都无法让那些尚书服从自己的决策,话语权被大大削弱。

    如今按皇帝的意思,今后只有董承、侍中平尚书事荀攸、杨琦、尚书令杨瓒以及尚书仆射吴硕五个人才有权在承明殿批阅奏疏、商议制定国策,这跟以前十几二十个人一起为一份奏疏争执不休、无形之间削弱董承权势的情况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此外,有资格进入承明殿的尚书仆射吴硕又是董承的走狗,为其马首是瞻,这相当于他能在初步决定国策、批阅奏疏时能做一半的主。

    这情况可比以前要好太多了!

    当然,要是马日和士孙瑞两人不回来就更好了。

    董承琢磨完了之后,心里陡然亢奋起来,不由联想到前些日子自家女儿派人出来传信,难不成是皇帝开窍了,懂得爱屋及乌,倚重丈人了么?

    他当即说道:“君上睿鉴!当年大将军窦武等人谋诛宦官,其奏疏何等机要,却为一宦者偷看,以致事泄身亡。可见尚书台人员冗杂、关防不谨,一份奏疏,早上才至中台,晚上就传到里巷去了。历代以来,世务蜩螗,以致四民难以将息,汉室衰弱。此非国无贤君明主、名臣能吏之故,而是议事者众,各执一词,难以决断,这才是症结所在!”

    “太尉所言都是孝灵皇帝朝的事了,未免有些失实。”杨瓒皱起眉头,说道:“陛下去年便屡下严诏,禁侍中、黄门侍郎、秘书郎等近侍擅传省中机密,尚书台也不例外。如今中台虽然人员繁多,但也知道不言‘温室树’。”

    “太师孔公执掌机要的时候连温室有几棵树都不愿告知旁人,那是孔公一人的德行高洁,岂能推之于所有人?”董承听了不服,理直气壮的反驳道:“臣以为有备而无患,尚书等官拟诏、理政可也,批奏、议事却不可为,此事当人越少越好。”

    “是啊。当初孝武皇帝身边的尚书也不过寥寥数人,哪里像如今这般五六十人?人多眼杂,不是议事论事的所在。”皇帝下了基调,语气坚定:“议论国事,还是得靠诸位大臣,彼等尚书、尚书侍郎们资历终究尚浅,不是说不能再议事务,而是这参与决策机密,还得再多多磨砺才行。”

    皇帝说的在理,杨瓒也无可辩驳,而且议论机密由十几个人变成几个人对他来说也算是增加权势,既然保证了自己的权力不旁落,其余的末节也不需要再多做坚持:“臣谨喏。”

    “那此事就这么定下了,还有给贾诩的诏书,杨公一并拟写下发,再给马公他们发给诏书。”皇帝说到这里,面色沉了几分。

    董承见状,忙将头低下去,装作没看到,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让太医令跟着去马公府上,看看他的腿疾好了没有,朝廷可不能没有他们这些大臣啊!”

    这几日的风波终于有了一个了结,以司徒马日与司空士孙瑞二人联手组织的辞职行动终于迫使皇帝做出妥协,不再像以往那样无所顾忌的把大臣丢在一边,与个别臣子商议国事了。

    承明殿议事的规矩早在大将军霍光辅政的时候就有过,王允在时也效仿过,如今被皇帝重新提起来,虽然还是变相削弱了尚书台的权力,但已经从制度上保证了皇帝不会再绕过大臣决事,已经算是一个进步了。

    至于皇帝接下来将六曹尚书按职能改名为吏、刑、户等六部尚书,并在此之外增添了几个新部尚书,以安抚尚书台人心。随后作为河东改制的后续工作,各部尚书与河东郡诸曹对接等等规定,也没有遭受太大的抵触,顺利达成了这个交换。

    毕竟,只要皇帝选择让步、马日与士孙瑞能回来,这种妥协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第三十八章 陟罚臧否

    “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前出师表】

    初平四年九月二十一。

    未央宫,宣室殿。

    “公悌随我一同从河东返归,路径左冯翊时,我曾命人拿下办事不力的前万年令。”皇帝看着接替吴硕留下的位置、原尚书郎、新任吏部尚书傅巽,缓缓说道:“此人渎职玩忽,现已被送交廷尉狱严审治罪。”

    “谨诺。”傅巽这是尚书台改制、受拜吏部尚书以后第一次觐见皇帝。虽说他与皇帝相处过一段时间,但对于这个实际年龄比他要小两倍,举止令人生畏的皇帝,他还是不敢大意:“前万年令疏于农桑、不治道路、贻误白渠动工,罪不容恕。”

    “那你可知道廷尉议定是什么惩处?”皇帝桌案上摆放着一卷蔡邕与杨彪重新整理出来的《孝明本纪》,自从把奏疏转交给董承、杨瓒、荀攸他们了以后,皇帝只需要最后拍板决定,往日繁琐沉重的工作量顿时大减,以前只能挤出时间看书,现在几乎是随时都可以翻书来看。

    “臣有幸得闻,据说是以其罔顾诏书、渎职贪名等罪,予以处死。”

    皇帝垂首看着书卷,半晌,方才抬头盯着傅巽说道:“你认为他该死么?”

    “臣以为廷尉量刑得当。”傅巽似乎从皇帝的话语中捉住了什么,欠身答道:“陛下曾言‘治民先治吏’,朝廷吏治败坏已久,是该拿此人以儆天下守、令。”

    “看来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何事了。”皇帝抬手止住了傅巽要表示谦抑的话,径直往下说道:“吏部的原名是三公曹,主地方州郡的年末考课,底下这些郡守、县令,就连刺史、州牧,他们一年干得好不好,有没有认真将朝廷的诏令推行下去、有没有让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朴,这些都是由三公曹、也就是由你这个吏部尚书考成评定。”

    傅巽唯唯应下,知道皇帝还有话说。

    “陟罚臧否,政绩好,则是升迁、嘉赏;政绩差,则是贬黜、申饬。”皇帝不动声色的说完,又似若无意的用手指点了点桌案上的书卷,似笑非笑:“朝廷到底要留下什么样的官治理地方,百姓到底能不能得到一个好官,这些都是你负责的事情,你任重而道远。”

    “臣蒙此大任,惶恐。”

    “我且问你。”皇帝一字一句的说道:“孝明皇帝整顿吏治,杀了几个二千石?”

    “陛下!”傅巽伏下身,不敢妄议先帝,只好梗着脖子说道:“郡县守令考评好坏,理应分等而论,依律办理,不可随意杀人。”

    孝明皇帝整顿吏治,法令分明,政察奸胜,在位时期狠抓吏治,司隶校尉、河南尹这样的高官说杀就杀,百官无不竦然兢惧,以至终其一朝,政治清明,百姓安定,与孝章皇帝并称‘明章之治’。

    皇帝今日特意借此说与傅巽,就是为了要他这个吏部尚书有整顿吏治的决心:“乱世当用重典,若不是吏治败坏到必须下猛药的时候,若不是像万年令这样的人实在该死,我又岂会轻易杀人?上回驻跸万年县,你想必也看到了,万年令阳奉阴违,一味逢迎邀好,却罔顾河渠、农桑等要政。最后竟还敢心生埋怨,弃官挂印拿我沽名钓誉!”

    他恨声说道:“吏治到今日这般地步,不杀人是不行了,像这个万年令一样的郡守县令,关中不知有几许,天下也不知有几许!我大汉就是这些禄蠹,所以才朝政败坏,此番趁年底上计,不杀一批人以收拾吏治,谈何中兴?傅公悌,我为何要你做这个吏部尚书,你想想壮节侯的秉性方格,好生思忖去!”

    ‘壮节’是傅燮的谥号,他品性正直不阿,以忠君为上,没有皇帝对傅燮的哀荣,就没有北地傅氏一族如今的显赫。皇帝拿他来说给傅巽,既是提醒,也是警示。

    傅巽也不知明白了什么,心里拿定了主意,答道:“臣谨诺!如今离岁末上计还有两个月,臣下去以后,将重订考课之法,务求严密细务,以正吏治。”

    “考课之法本有前例,无须过分删改,你只需将近年朝廷所行的盐铁、屯田、驿道等诏令纳入其中即可。”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补充说道:“关键在于严防郡县虚造政绩、粉饰太平。”

    说着,皇帝忽然想起了后世一种全国某部长集中开会的会议形式,索性把它抄了过来:“这样,你回去后先拟诏,将三辅、弘农、河东、河南以及并州等郡的吏曹也就是以前的功曹,一并传至长安。先由你主持会议,申明朝廷整顿吏治的决心,再让他们回郡之后以同样的形式转告属下各县吏掾,若仍有弄虚作假的,就别怪朝廷言之不预。”

    这等若是允许傅巽能自主组织部分臣子会议,这可是三公那些宰相才有的权力!傅巽仿佛被电击了,浑身震颤了一下,接着脸色涨红,简直就像是被皇帝授予了三公一般兴奋:“唯!吏部尚书臣巽,必不辱命!”

    “每年朝廷主要关注的政务都会有些变化,譬如去年主要放在招徕流民、今年主要放在休整驿道。为了确保考课成效,这个会议,每年的十月,都要由吏部主持,以使朝命得以传达贯彻。”皇帝见傅巽这样子,跟着添了一句。

    吏部眼下虽然除了考核地方官员的政绩以外,还有考核中央各级官署政绩的权力,只是中央其他官署目前还没有能与吏部对接、归其直辖的分部,不太好掌控。皇帝打算一步步来,先让吏部把各地方的吏曹掾抓在掌心,再设法在中央其他九卿官署、甚至是三公的官署里安插有吏部权能、归吏部管辖的职司。

    就如后世遍布地方、各部厅局、直属最高领袖的傥组织部一样,吏部的定性,也就是皇帝手中的组织部。在不远的将来,它还要被授予全国全员的考察任免的权力,只是眼下,先看看它能在傅巽手下发挥多少潜力再说吧。

    傅巽的肩头背负着沉甸甸的重担,怀揣着兴奋与激动,兴致勃勃的走了,他要在前人的考课规范与条例的基础上,再全部按照皇帝的意图,连夜修订出一部官员政绩考课法出来。若是详尽可行、行之有效,那么就足以传之后世,他傅巽的名字也将为后世所有吏部体系的官员谨记。

    皇帝依然是坐在宣室殿里,看着傅巽兴高采烈的走出殿门,本来嘴角挂着笑意的他,此时突然隐去了笑容。

    整顿吏治是皇帝一直想做的事情,也是治理、兴复汉室所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但凡是所有的政策,无论好坏,只要牵涉到政治,它背后的动机就注定不会单纯,还会伴随着各方利益团体的博弈。

    贾诩、荀攸这样的近臣对皇帝的秉性看得清楚明白,皇帝很多时候都是个胸怀宽广的君主,你可以顺着他的意思来,也可以直言犯谏,只要说得有理,皇帝都不会放在心上但绝不可以强迫他。

    须知,要君者无上。

    关西士人凭借长期积累的势力主动出击,看似赢了第一局,可也暴露了底细,紧接着他们就将迎来皇帝的反击,一场更大的风雨正伴随着傅巽的离去而酝酿,饶有智谋的士孙瑞已经开始忧心如何应对,暗中窥伺的黄琬正筹划着跟杨氏一起配合皇帝的行动。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贾诩,却已经从容脱身,准备向皇帝告辞了。

第三十九章 尽释疵咎

    “夫为其君动也,君若宥而反之,夫犹是也。”【国语齐语】

    这是皇帝今年在宣室最后一次召见贾诩,他命穆顺在自己跟前摆了张桌席,请贾诩坐在对面。桌上摆放着茶饮点心,俨然一副送行的模样,贾诩见皇帝如此隆重相待,逊谢良久,方才稳稳地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皇帝在专心摆弄着几个圆口杯子,打算沏茶,贾诩一双眼睛看着皇帝熟练地坐着这一切,眼底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他深知皇帝的脾性,有些事情不用他开口,皇帝自己会主动说出来、只不过是借一个由头。

    “贾公。”果然,过了一会,皇帝把茶碗放在贾诩面前,开口招呼道:“把这茶喝了,等离了长安,再想喝可就没有了,武威可没有这个东西。”

    “臣谢陛下。”贾诩双手拿起茶碗,轻轻吹走了漂浮的热汽,将微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皇帝没有动自己面前的茶,反倒是认真的看着贾诩喝完,见他将茶碗放下,再又带着埋怨的语气说道:“贾公弄出这么大的事来,挥挥衣袖,走得倒是轻松。”

    “臣惶恐,不明白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皇帝逼视着贾诩,缓缓说道:“你要是不知道,早就辞官守孝了,何必等到董芬劾奏于你。当初在万年县的时候,你恐怕就知道我的意图了,这几天不过是顺水推舟,给我一个题目而已。”

    贾诩眼皮一跳,欠身刚要答话,却被皇帝摆手止住了:“这其中原委,你我最好都心照不宣,你想借此机会洗清当初说服李反叛的污名,我不怪你,也不要你谢罪。你毕竟是我最得力的股肱,自然不能亏待了你。但我想说只有一句话,你不要在心里存个什么‘忧谗畏讥’、‘明哲保身’的念头,那才是会让我失望!”

    皇帝想整治日益势大的马日等人的念头,早在驻跸万年县的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了,不然何必借题发挥整治前万年令、何必耗费口舌跟郑玄说那一通道理?

    河东一战过后,皇帝已不需要靠着马日等关西士人代他稳定朝局,随着原本能与马日分庭抗礼的关东势力开始弱势,主次矛盾的变化,也让皇帝收拾马日等关西士人的举动势在必行。

    贾诩只不过是在其中顺势而为,为皇帝提供了一个启衅的机会,顺便给自己谋算了足够的利益而已。

    “臣不敢!”贾诩低下头,目光盯着桌案上的朱漆图案,口中说道:“臣昔日不过是从贼之人,董芬所言也是实情,当初臣为了一己性命,又恨王允滥杀凉州人,于是唆使谋叛,险些酿就大祸。陛下不因此而罪诛于臣,予以赦免、还简拔在侧,不吝重用,如此厚恩殊遇,岂敢不为陛下供牛马奔走!”

    “贾公。”皇帝淡淡一笑,只要臣子对他竭尽忠能,即便私下有些小算盘他也都是能够包容的。唆使李反叛的事是贾诩的政治污点,如今有了董芬的前车之鉴,朝廷内外再不会有人提及此事,而皇帝也想趁此把话说开了,将两人之间最后哪一点窒碍消解掉:“管仲当初还险些射杀齐桓公呢,最后不还是辅佐桓公称霸天下?贾公有军国之才,难道我就做不得齐桓,与贾公再来一次君臣相得?”

    贾诩先是惊愕的望了望皇帝,即使通过对皇帝性格的观察,知道皇帝在刻薄之外也有宽宏的一面,但直到亲耳听见皇帝这番话后,还是为皇帝的胸怀感到惊讶。颠覆社稷、谋害性命之仇,可不是谁都能原谅的。贾诩心里上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习惯了隐藏情绪,依旧是神色如常:“能为陛下克平天下、中兴汉室,臣纵使身死亦无怨了。”

    皇帝敏锐的听出了贾诩语气里的一丝变化,满意的笑了一下,而后说道:“贾公这次回乡除了守孝,可还有想过别的打算?”

    被皇帝猜中了心事,贾诩如实说道:“陛下睿鉴,臣想趁这次回武威,顺带为陛下观察雍凉的情势。”

    皇帝抬了抬眉:“不是与荀君都说好了,先不动雍凉,明年预备伐蜀么?”

    “未雨绸缪,早做防范到底是好的,谁又能料定那么久之后的事呢?当初臣与荀君不还商议着朝廷要先伐蜀、然后定河东么?后来还不是为范先等人搅乱了筹划。”贾诩淡淡笑着,似若无意的说道:“荀君的平分关东、各方制衡之策也是同样,观如今的情势,恐怕到最后也难如人意。”

    皇帝脸色微变,沉吟良久,方才说道:“看来贾公也注意到了啊。”

    “前将军领兵渡河,在河内击败袁绍部将蒋奇,蒋奇领手下兵马全身而退,屯驻荡阴,河内已是朝廷的囊中之物。而谋叛张杨的部将眭固已为前将军所杀,其长史薛洪、缪尚等人也皆为俘获。”关东的军情战报早在前两天就送入宫,由于那时正处于朝野争斗的激烈时期,故而鲜为人知。

    “薛洪、缪尚二人以下犯上、谋叛投敌,我准备明天召太尉他们下诏,让朱将此二人,以及其他谋诛张杨、参与叛乱的一概处死。”皇帝目光盯着炉火上烘着的水壶,斜靠在凭几上,轻描淡写的说道:“比照河东范先、程银的例子,诛杀首恶、抄没家资,听说河内有许多豪强往上党避难,这回索性将那些罪人的宗族子弟就近迁至上党好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贾诩继续。

    “至于颍川,河南典农校尉张超在当地集结豪强部曲,又得汝南李通、沛国许褚等任侠豪族相助,不仅击溃了何仪、刘辟、黄邵等黄巾蛾贼,还趁势东下汝南,如今正与袁术所置汝南太守孙香在平舆、葛陂等地交战。”贾诩低声说着,话语里带着暗示与诱导:“等前将军安置河内以后,很快就能南下汝、颍,截断袁氏兄弟的联系这可不合荀君对局势三分的推定。”

    朱不愧为汉末名将,凭着手下两万当初由陶谦等人东拼西凑的杂兵,竟然还能打出如今这般局面来。只是这样一来,无疑是打乱了皇帝与贾诩、荀攸三人制定的计划,他手中有足够的实力,但根基还很薄弱。

    本来荀攸所提出的三分局势是最符合皇帝期望的战略,他希望一步步稳扎稳打,等到关东各豪强消耗实力之后,再慢慢收服天下。最起码有一个巩固的大后方便于他施政,而不是甫一出兵,一仗未打就天下归服。没有破坏原有的经济基础,又如何推行新的上层建筑?

    可这条道路现在为止似乎并不如人意,皇帝没有想到郭嘉投入朱麾下后,二者配合会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郭奉孝真乃奇才也!”

    “此子扰乱局势,若按任其施为,今年年底可得豫州,明年便可使刘表、陶谦共击袁术,袁术一灭,东南便重归朝廷所有。曹操、陶谦也会服从号令,北击袁绍。”贾诩目光幽幽,沉声说道:“不出三年,便能天下大定,但豪强依旧盘踞乡里,若不服朝令,又会复叛这不过是重效光武故事而已。”

    见皇帝面露沉思,贾诩进言道:“臣以为,不若将郭嘉征入朝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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