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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远近仰望

    “今四海汤汤,未知所底定,先生之辙迹将安之乎?”【凝道记终胥符】

    当初光武皇帝依靠豪强,期年间灭王莽、平赤眉,没花多少力气便统一天下,四海宾服。这么做使得地方豪强势力大量保存,光武皇帝后来想度田限制兼并,用内部斗争的方式抑制豪强,最后也只能惨淡收场。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皇帝便采取了与光武迥然不同、难度更大的一条道路。放眼中国数千历史,每一个开创盛世的朝代,无不是从前代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没有经过一番彻底的动荡与破坏,后继者就只能背上前人留下的包袱。就如清得天下以后,全盘继承了明代的弊政,开国初年就有乱象,即便有英主改革,也依然没有改变明朝沿袭下来的吏治问题。

    皇帝敢这么打算,最大的底气就是自己的身份以及汉室的名望,还有手下这帮良将谋臣、自己作为穿越者的见识。

    但他无论再怎么想稳扎稳打,放缓统一的步子,他身周的臣子、天下的大势、以及历史的洪流也会推着他往前走,他不走,就会有别人走,这就是历史的进程。皇帝本来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设法想过应对的方式,比如先下益州、恢复关中民力,囤积足够的粮草,再打稳仗。

    可当历史的进程到来之时,皇帝依然会选择跟随潮流,而不是阻碍、倒退。

    历史的进程在影响着皇帝的个人奋斗,只是皇帝现在通过贾诩却发现,这背后似乎还有人在加速统一的进程。

    他们自然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他们可能纯粹是出于自身的利益诉求与抱负,自觉与不自觉的参与到了历史的进程中去了。

    “征郭嘉入朝?”皇帝认真的思索着贾诩的这个建议,不禁摇了摇头,狠心压下了一睹历史名人的想法:“郭嘉乃是朱幕中军谋掾,将他征调入朝,难免不会让朱生起别的心思,以为朝廷这是在针对他。何况眼下朝廷又应了骆业所托,要派干吏赴河南任事,还有河内、汝南郡守、陈国相等职也需安排……实在不宜多事啊。”

    “当初陛下与臣等相商,荀君的先下凉益、稳固关中的三分之策,理应是告诉前将军了的,却不知彼等何故置若罔闻。进颍川倒是好说,前将军乃豫州刺史,守土之责,可他北收河内,压迫袁绍;东收汝南,进逼袁术……”贾诩偷眼瞧了皇帝一下,轻轻说道。

    “你的意思是袁氏这两兄弟若联起手来合击朱,朱未必敌得过。”皇帝说道:“到头来还是得朝廷派兵援助,只是这样,局面就会不可收拾。”

    贾诩点点头,复又说道:“荀君所提三分之计,臣从未以为然,不过是搪塞之用……”

    皇帝摆手打断了贾诩的话,忽然不胜感慨的说道:“顺势而为吧,让郭嘉待在朱身边,更能人尽其用。”

    “嗯?”贾诩怔了一下。

    “我等得起,黎庶可等不起,荀君那番话只是应付我,他真正想的恐怕还是想早些安定天下。”皇帝已然换了一副神色,目光炯炯的看着贾诩:“早些克定天下也好,如若真有平定天下的机会,朝廷也不能因此错过,此事终究是拖不得。”

    抑制豪强向来是皇帝最大的愿望,若是没有让豪强经过战争的削弱就一统天下,那时候推行抑制政策很容易引起二次叛乱。而利用战争消耗豪强的实力,之后自然就不会再有多余的力气反抗皇帝的政策。只是眼下他发现自己走入了一个误区,不能一味的延缓统一的进程,还是要根据情势的改变相应的调整才行。

    贾诩虽是不明白皇帝态度的转变,但还是低头应道:“臣谨诺。”

    荀攸那一伙颍川士人想靠着朱发展政治势力,早早在安定天下后步入朝堂,这是今后将会取代黄琬等关西士人,甚至是杨氏的一股力量。而作为荀攸对头的贾诩,他又会将自己的势力放在哪里呢?

    皇帝打量着贾诩,亲自为贾诩倒了碗茶:“雍州诸郡豪强遍地,朝廷即便派遣官员,到了当地也只得听从大姓摆布。比如什么武威颜氏、张掖和氏、酒泉黄氏、西平氏、郭氏,每家手中都有私兵部曲、奴仆数千,朝廷一时难制,为了暂时安抚雍凉,只得打破三互法的限制,让成公英这样的本地人担任郡守。”

    “唯。”贾诩自觉的改了话题,接口道:“雍凉绝非孤例,河东、并州仍历历在目,地方豪强势众,官府治不好民、收不上赋税,到头来还会弱了朝廷、苦了黎庶。”

    皇帝如何不知这些?他点了点头,说道:“平准监在雍凉的人手得多布置一些,现下先不动他啊,今后会有大用。贾公回乡守孝虽然要紧,但也还请快些回来才是,我身边可离不得贾公。”

    “守丧长则三年,短则百日,臣也想尽早回来为陛下谋划。”贾诩说道。

    皇帝忽然说道:“平准令我还是为贾公留着,只是贾公回乡守孝,这平准监得交由一人代管。贾公可有什么好人选?”

    贾诩想了想,毫不迟疑的说道:“平准丞鲍出,正直纯孝,守成之人,年初曾亲赴河东,筹划刺探等大事,可堪一用。”

    皇帝听过鲍出杀贼救母的孝行,既是平准监的人,又是贾诩荐举的人选,自然点头同意。但也觉得贾诩掌握太多‘机密’,用他信他已是宽典厚恩,再继续用他保荐上来的人,难免会把平准监发展成贾诩自己的势力。皇帝心里不免有了别的打算:“鲍出到底是年轻了些,又无资格出入未央宫,不便传达议事。我让穆顺去帮衬他一把,让穆顺做个中间人。”

    随着平准监收揽的探子遍布关中、甚至触及并州、雍凉、乃至于益州与关东等地,权势的增长势必会引起皇帝的忌惮。贾诩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在皇帝征求意见的时候,他也只象征性的提了一个鲍出,主动引起皇帝分权的想法,有备无患:“臣谨诺。”

    这时小黄门穆顺正好从殿外迈步走了进来,被皇帝瞧见了,立即把他叫了进来:“穆顺!贾公不在的时候你就暂领着平准监,好好做事,过来见一下你的长官。”

    穆顺先是一惊,随后便是一喜,皇帝自打亲政掌权以来,即便是穆顺在一边旁敲侧击,皇帝也从未有过任何重用宦官的举动。本以为自己一时不会再有任事的机会,没想到机会突然就来了。

    “奴婢穆顺叩谢陛下!”穆顺先是给皇帝行了一礼,然后转过来跟贾诩低下了头:“见过贾公。”

    贾诩眯眼打量了穆顺一下,如果说鲍出二十来岁还算是年轻的话,那么十七八岁的穆顺就更算不上老成了。

    左右是皇帝的一个托辞而已,贾诩也不在意,只略略点了点头。

    穆顺是进来提醒皇帝用膳的,皇帝这便笑道:“贾公也别急着出宫,用了膳再走吧!”

第四十一章 芋魁豆饭

    “安贫乐道,恬于进趣,三辅诸儒莫不慕仰之。”【后汉书韦彪传】

    孝里位于长安城西北,是靠近城墙的一处闾里。平民闾里,闾墙低矮,最是嘈杂喧闹,里内民宅拥挤,一间挨着一间,原本可供车马行使的干道也被路旁的民居侵占成一条两人并行的小道。

    日上三竿,此时正是黎庶用早中饭的时辰。几缕灰白的炊烟从院落里袅袅升起,到处都是鸡叫狗吠的声音、农人背着农具在回来的路上结伴说笑的声音、以及妇人在门口叉腰叫骂顽童回家吃饭的声音。

    只有到这个时候,原本冷清的孝里才会到处充斥着一股人间烟火的气息。

    一个年纪四五十岁的老人负手站在门边,身上穿着的长衫虽然简陋,但与四周穿着粗麻短褐的平民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像个局外人似得站在自家屋门口,眯着眼睛观察着这一副众生百态。

    “栾君,别在那里看了,快过来用膳。”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妇人端着食案在廊下招呼道,她身材又高又瘦,穿着破旧衣裳,神情带着几分不耐。

    “喔、喔!”老人短促的应了两声,眼睛仍盯着从对面的大院子里传来的欢笑声,那个大院里住了好几家人,每每吃饭时都聚在一起,各自分享各家的菜。男人们会高声谈论着哪家市肆的酒醇、等忙完秋收后再约着去喝一碗;女人们则讨论着谁家女儿即将出阁,新妇该置办什么妆箧。

    普通百姓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也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礼仪约束,有些家里桌案不够的,几个人挤在一桌共食都是常事。其间种种被主流士人视为黎庶‘无礼’的行为,在栾姓老人的眼中是那么的可爱,他仍站在原地,直到妻子催促了几遍方才恋恋不舍的转身离去,走时嘴里还念叨着两句《诗》:“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栾规慢吞吞的走到堂上,原本编织精美的蔺席经过长期的使用已经出现了磨损,几个较大的漏洞被人缝上了一块麻布,显得丑陋不堪,而栾规也不介意,缓缓坐了下去。

    桌案上摆着孤零零几个陶盘陶碗,盛放着菜、盐菜、还有一小碗脱粟饭。

    菜就是后世的腌菜、而盐菜则是盐渍后的蔬菜,脱粟指的是仅脱谷皮的糙米。菜粟饭,偶尔添个酱汤豆羹,这就是汉代寻常百姓家的主食。

    栾规没急着动箸,先是看了看自己的那一碗粟饭,里头还夹杂着豆类。如此简陋的饭食,他却高兴的点头说道:“善、善!‘夫子陈蔡之厄,豆饭菜羹,不足以接馁’,老夫今也算是与夫子吃同样的东西了。”

    坐在对面的妻子有些无语,只是丈夫没有动箸,她这个做妻子的也不能动,故而抬声说道:“可以动箸了吧?”

    “好、好。”栾规说着拿起了箸,刚一下箸,却看到坐在对面的妻子案上只有两碗蔬菜,没有饭。他不禁问道:“家里没有粟麦了么?”

    “我前日就说过家里的粟麦要没了,可你何时将此事放在心上?”妻子冷声说道。

    栾规欲言又止:“那……”

    “各家的都借过了,现在秋收还没完,谁家也挤不出余粮来接济咱们。”妻子将一块盐渍的萝卜放入口中,嘎吱嘎吱的嚼着:“栾君你是当家人,你得想个法子才是,不然等冬天到了,一没冬衣二没柴炭,咱俩可怎么熬?”

    栾规没有急着应答,反而是皱着眉头,有些嫌弃的看着妻子嚼盐渍萝卜:“你吃东西的时候能不发出声音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妻子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厉声说道:“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比六百石的博士么!现在谁还每个月给你发五十斛米、三千多钱?整日里光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个什么用!”

    栾规倒吸了一口气,怒视妻子,却被气势汹汹的妻子给怒瞪了回去。两人对视片刻,最终到底是妻子略胜数筹,栾规别开目光,口中低声说着:“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

    “你还‘乐’?”妻子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接着长叹道:“别人受穷,是因为他们没机会攀上权贵之家,你呢?你是有也不要!天子的表兄弟啊,多了不起的人物,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咱家过上好日子,你说不认就不认。还特意躲着他们,从宣平里搬到孝里来住,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栾规沉默了好一阵,方才说道:“李文优是我乡党,曾与我同师受业。”

    他与李儒都是左冯翊阳人,曾为阳令曹全一并荐举入朝,累迁博士。李儒善于钻营,很快就得到了董卓的赏识,参与了毒杀少帝等一系列事情,栾规不齿于此,与李儒分道扬镳。后来朝廷西迁,妻子在雒阳经营的家宅田地一夜之间都没了,到长安之后靠着往日亲友接济,也还算过得去。

    直到后来皇帝的舅父王斌到长安以后,要给王端两兄弟找个老师,由于当时董卓擅权,许多人不敢与王斌搭上关系,王斌寻来寻去,最后寻到了栾规。

    有了王氏的照拂,栾规便在宣平里住下,直到后来接连出了董卓身死、李儒谋刺皇帝被诛杀、外戚王氏开始门第显赫等事后,栾规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也是不想让外人觉得他是攀附权势的人,故而搬离了宣平里。

    “那又如何?”妻子反驳道:“毒死皇帝、谋害天子的人是他,又不是你,你什么都没有做,还怕什么牵连?再说了,有王家兄弟在,谁还敢把你请到廷尉狱去?你就是迂!”

    “好好好。”栾规被她说的没法,一边拿起自己的碗,将粟饭赶了一半到妻子的碗里,一边好言相劝:“先用饭吧,家里粟麦柴炭的事,我来想办法。”

    妻子半是生气半是受用的看着栾规,如若不是栾规待她尚还不错、如果不是栾规背后还有一条显赫发达的希望,她又哪里会继续待在这里?她没好气的说道:“你还能想什么办法?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六岁大的孩子都要下地捡麦,谁家会把孩子交到你这里读《诗》?”

    “那我上山捡柴,拿到孝里市去卖。”栾规想了个法子,也为此想到了一个好先例:“当年孝武皇帝时的朱买臣,四十多岁的没有产业,也是上山砍柴为生。”

    “栾君你还是歇歇吧。”妻子打量了栾规体弱的身板,说道:“这时候山上狼多,可别让狼把你捡了去。”

    栾规有些不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妻子就等他这句话,她眼珠一转,抿着嘴笑了,接口说道:“我当然是有法子了。”

    “先说好,我不会找他们的。”栾规瞅见对方的神色,立即把话说死。

    妻子不免‘啧’了一声,转而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想说的是,你不是把那些书上的东西都记住了么?既然都记住了,又何必还留着……”

    说完,她拿眼瞥了瞥墙角堆放着的几个装书的书箧。

    “不行!”栾规立时变了脸:“你拿我这条命,也绝不能卖书!”

    “栾文博你这迂脑子!”妻子气骂道:“守着这些书有什么用!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准信,要么就去找王家那两个公子,要么我明天就给你把书卖了!”

第四十二章 访求故老

    “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尊严而惮,可以为师。”【荀子致士】

    两人正吵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呼喊道:“这里可是栾公居处!”

    妻子耳尖,听到外间隐约的铃铛声和邻居艳羡的惊叹声,心思立即活络了起来:“诶!就是这了!”

    她连忙站了起来,小步跑到堂下,看见邻家几个小孩围着几匹骏马跑来跑去,那骏马一个个精神抖擞,披挂着精致的鞍鞯、马脖子下挂着镀金的铃铛。

    十来岁的少年衣着华贵,端坐马上,嘴上挂着轻蔑的笑,低头看着那几个围着他转悠的穷孩子,右手擎着马鞭,拿鞭稍的那一撮毛就像钓鱼一样,逗着底下的孩子伸手去抓。

    “王辅!”栾规妻子失声叫道,很快发觉自己失言,赶紧拿手掩住了嘴,又轻声说道:“王生。”

    王辅转头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师母,栾师在家么?”

    他翻身下马,也不待人来迎,大步迈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票苍头奴仆,肩挑手提了一堆礼物,有缣帛、漆器、以及金银饰品。栾规妻子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话都说不出来了。

    栾规目不斜视,正慢悠悠的在嘴里咀嚼着盐菜。

    直到王辅来到栾规身前,朝他恭恭敬敬的下拜行礼:“学生王辅,见过先生。”

    栾规这才慢条斯理的将口中的盐菜咽了下去,淡淡的看了王辅一眼:“老夫虽然打过你,那也是为了让你用心进学,你又何必拿着这些东西来折辱我?”

    “学生曾经不懂事,不爱读书,先生打得对、骂得好。国家也曾说‘严师出高徒’,学生从未埋怨过先生,反倒是时时谨记先生传道之恩。”这世上能让王辅怕的人并不多,除了皇帝、父亲以外,就只有眼前这个老师了。在栾规面前,王辅不敢造次,将面上轻傲的神色收敛了起来,温顺的说道:“先生何故要对旁人说先生回了冯翊乡里,害我派人找了一年多都没有寻到,没想到就躲在长安。”

    “老夫想去哪去哪,还用得着躲你?”栾规厉色说道:“老夫用得着躲自己学生么!”

    “唯、唯。”王辅像是回到了当年在栾规身前就学的时候,一个劲的点头哈腰,佝偻着跪坐在栾规面前,头都不敢抬起来:“先生说得对!先生性情高洁,自然去留随意。”

    跟着过来的司马懿在一旁啧啧称奇,王辅一向是疏放不羁的秉性,就算是面对皇帝,王辅也能跟他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可司马懿从未见过王辅会在别人面前像个孙子似的,而反观王府家奴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司马懿心里更加确信了:眼前这个隐世宿儒,在王辅心中有着极高的威严。

    “你好端端的耍什么威风!”妻子一手叉着腰,另一手还摸着绣着繁复纹路的朱色缣帛,在一边训道:“人家王生好不容易来见你一次,就不能给个好脸色!”

    “你给我闭嘴!”在外人面前,栾规难得的雄风大振,对着妻子呵斥道:“谁许你插话了?出去!”

    “你!”妻子气结,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好对着王辅换了一副笑脸,热情的说道:“王生稍坐一会,我先给你们倒水去啊……”

    说完又狠狠的瞪了栾规一眼,眼神里的寓意不言而喻。

    栾规恍若未见,他狠盯了王辅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把背挺直了!如今都是侍从天子的秘书郎了,怎么还是没个坐相!”

    “谨诺!”王辅大声应道,像是被将校在帐下点中的士兵,立即把背挺直了,嘴角习惯性的勾起一抹笑,迎面直视着栾规。

    王辅长了一副机灵的模样,不住往四处乱瞟的黑亮眼睛、又高又挺的鼻梁、以及那一抹似乎永远挂在他嘴角、自信阳光的笑容。他规规矩矩的在栾规面前正襟危坐,那熟悉的动作与神态,让栾规恍然像是回到了三、四年前,第一次见到王端两兄弟时候的场景,那时候王辅就是这么跪坐在他身前,表面上恭顺,两只眼睛却不住的打量着周围,心里不知在转着什么鬼主意。

    当初就是看着王辅心思灵动、极不安分的样子,让栾规将他与心底更深处的那个身影莫名的重合在一起,由此也让他生出怀念而忌惮的复杂感情。

    往事从心底被翻了出来,栾规在心里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

    场面一时有些冷了下来,站在旁边的司马懿适时的暖场说道:“栾公用餐简朴,足堪为士人之表。”

    “不知足下?”栾规闻言,扭过头看了司马懿一眼。

    “晚生司马懿,字仲达,河东温县人,见过栾公。”司马懿不敢怠慢,对栾规行弟子礼。

    王辅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仲达与我同是秘书郎,其尊君乃是当朝执金吾。”

    “尊君是司马建公?”栾规问道。

    “正是,栾公认识家君?”司马懿好奇的看了过去。

    “他曾经做尚书右丞的时候,见过几次。”说是这么说,但栾规并未因此而缓和脸色。

    “原来还有这段情谊在里面!”王辅很是高兴,没想到让司马懿跟过来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他冲司马懿挥了挥手,示意他也跟着坐下,那架势像是要司马懿与他一同给栾规下跪。

    司马懿眯了眯眼,到底是顺从的在王辅身边跪坐,并以晚辈的身份朝栾规行了一礼。

    “有什么事就说,说完了就走,把东西也都带上。”栾规面无表情的说完,又补充道:“如果是要我出仕,你就别浪费唇舌了。”

    “先生不慕名利,学生岂敢违先生之志?”王辅收起了笑,一本正经的说道:“学生是在读书时,有个问题想不清楚,所以想来请先生解惑。”

    栾规不信对方以现在的权势还找不到大儒替他解惑,这里一定还有别的事,于是随意的点了点头。

    “《春秋》有言‘子不复仇,非子也’,故而为父报仇,是圣贤都以为对的事咯?”王辅恭敬的问道,做足了一个学生对师长请教时该有的姿态。

    “这是自然,夫子也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栾规心里隐隐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王辅接着说道:“那,臣子理应忠君爱国,也是圣贤以为对的事吧?”

    栾规这时深深的看向王辅,没有答话,静静地等着对方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

    果然,王辅也不卖关子,与司马懿对视一眼,只见司马懿几乎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王辅这才说道:“那伍子胥作为楚国的臣民,为父报仇,带着外邦人攻灭楚都、鞭尸楚王,又是对是错呢?”

第四十三章 矜能负才

    “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悬,去将安所。”【后汉书逸民传】

    “孺子考我?”栾规轻笑着说道:“伍员向国君复仇的是非早有定论,是国无道、君无义、臣无罪,故不得已而为之。太史公也曾赞其‘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

    栾规熟读《诗》、《欧阳尚书》,是今文经学的大家,对提倡大复仇的《公羊春秋》自然不会陌生,同时也对伍子胥向昔日国君报仇的做法表示赞同。

    这正是王辅与司马懿两人的来意之一,但稳妥起见,王辅还是谨慎的问道:“那仇一人而戕一国,可乎?楚王与伍员有仇,而楚人何罪?两国交战,死的还是楚人。”

    “迂腐!因为担心杀残余辜,父母之仇就可以不报了么?依你之见,官员有罪,伏诛即可,又何必祸及家人?”栾规这话有些议论时政的意味了。

    王辅在一边连忙摆手道:“先生、先生慎言!这岂能一概而论?”

    “高皇帝入咸阳时,便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就是其中一条。”栾规手捻胡须,习惯性的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那些为父为母报仇的孝子,岂会不知杀人全家是多大的罪过?可为何偏偏有那么多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们明知这样会触发律法,也依然要去复仇,这是为了孝义!一个人连孝义都做不到,又如何立于天地之间?至于其后入狱待诛,你可曾见过他们后悔过?”

    这一连串的问下来,王辅一时不知该回答哪个,他挑了个相对简单的问题答道:“大丈夫行事,当一往无前,岂能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有些人一生恐怕都做不到大义,也只能做到最根本的孝义了,为此即便多遭杀伤,对他来说又有何妨?《周礼》有言‘此不共戴天者,谓孝子之心不许共雠人戴天,必杀之乃止’。”栾规目视着王辅,笃定的说道:“我知道你来是想问什么,你是想问曹操因为父仇而报复徐州,是对是错。”

    近来太学里为此而展开的一场论战很是博人眼球,就连隐居孝里的栾规都有所耳闻,太学祭酒杨懿与博士韩融等人在面对郑玄的时候屡战屡败,时不时会有高论通过宣平学市流传开来。栾规有时听得心里火热,也会跑到太学去,只可惜他没有郑玄那么大的名望,太学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王辅这一系列的问话,俨然是剑指这场论战,栾规心里想着;莫不是这小子要劝自己去太学辩论?

    “唯,先生高见,还请教我。”王辅低下了头,诚恳的说道。

    “老夫与你说了那么多话,你竟还不知对错?”栾规眯起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曹操为父报仇,罪是一定有的,却不能算错。汝南陈公思当初为叔报仇,杀人之后,主动赴郡府请罪。当时的汝南郡守、也就是之后的太傅胡公,认为陈公思追念叔父,手刃敌仇,是义举;自归公府,是知法,于是便未有治其罪,只是将其遣归。”

    听这话的意思,栾规认为曹操即便做法有些过了,但也是可以像陈公思那样得到谅解。王辅惊讶的挑了挑眉,他早知道自己的这个先生对经义有着独到的理解,教书授学也都与别人不同,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口出惊人看来此行是来对了。

    “复仇取仇,犹不失仁义。”司马懿突然插话道:“郑公他们也不是说曹操为父报仇是错,而是在讨论曹操为父报仇,迁怒徐州百姓、屠城泄愤的做法有无罪过。”

    “伍员因何而伐楚?”栾规突然问道。

    “自然是欲报其仇。”王辅抢着说道。

    “吴国虽是夷狄,但好歹也是一方诸侯。”栾规转头看向王辅,说道:“诸侯不为匹夫兴师,何况伍员自己也说‘亏君之义,复父之仇,臣不为也’。最后吴国之所以伐楚,是因为楚人以私求不得而擅自攻蔡,是为无道,所以吴国才借此大义兴师,伍员只是顺势复仇。”

    王辅在一边尚未琢磨明白,一旁的司马懿却是拊掌说道:“善!楚王杀无罪之臣,是为无义;楚人因私事而攻蔡,是为无道,无义之君、无道之人,伍员即便攻灭楚都、残杀楚民,那也是秉持大义而为之。”

    司马懿堂而皇之的这一番道理,说得王辅哑口无言,合着不仅是陶谦无义,就连徐州百姓都是助纣为虐的无道之民了?这司马懿还真是什么都敢想啊。

    王辅到底还记得自己的来意,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先生有此高论,就没想过入太学授业么?”

    “太学有那么多大儒博士,难道还少了我一个?”听到王辅让他出仕的请求,栾规脸色有些冷了下来。

    王辅循循善诱道:“郑公就住在太学附近,时常与杨祭酒等人论战,彼可是当世硕儒,难道先生就不想寻郑公请教一二?”

    “这……”栾规沉吟不语。

    他这一辈子皓首穷经,能有几个跟郑玄这样的大儒交流辩论的机会?这一次若是去了,即便是输了也无憾事,反倒能得偿所愿,接触到更精妙的学问。

    只是这么一来,他势必要重新搅入名利场,这可与他避世隐居的想法背道而驰。

    就在栾规为难、纠结的时候,司马懿在一旁适时说道:“能与郑公这样的大儒研讨经义,又是这样的一个题目,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栾公要慎思啊。”

    司马懿今天说的话很少,但每一句话都直击要点,栾规不由得对这个外表温润谦和的少年高看了几分。

    “话要先说好。”栾规的视线越过王辅两人的身子,径直看向妻子食案上孤零零摆放着的碗,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释然的说道:“我只知如何教习子弟、研习经义,别的一概不会。”

    “唯、唯。”王辅紧接着应下,高兴的说道:“我素知先生不慕名利,更不会为难先生。只是小子家业渐成,为人学生,岂能眼见先生久于微贱。”

    “嗯……”栾规淡淡应了一声,看了看王辅、又看了看司马懿,便不再说话了。

    在回去的路上,司马懿与王辅并辔行走路上,两人闲聊了几句,王辅突然无奈的笑道:“师道尊严,没想到在栾公面前,我还是那幅心虚的模样。”

    司马懿稍稍靠前,他把头扭到一边,正脸看向王辅。王辅像是没有留意司马懿这一扭头的怪异,他的马不由加快几步,赶上了司马懿,司马懿的头也跟着摆正了:

    “天生万物,一物克一物,就譬如是我怕栾公,栾公怕师母。”王辅在马上伸了个懒腰,像是被压抑许久:“也不知我这回请栾公复出,会不会给我苦吃啊。我可是自在惯了的,这回怕是要在国家、阿翁以外,再多个管教我的人了。”

    郑玄在太学与众人之间的辩论渐有古今文之争的趋势,皇帝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打算着手下一步。于是派王辅等亲信搜寻几个平日里籍籍无名、有一定的经学功底、并渴望建立功业的宿儒,对其灌输自己的理念,充作御用儒者。

    这些人不仅能在现在代替皇帝下场与郑玄打一次试探性的论战,而且在以后无论是引导社会舆论、为皇帝把握喉舌,还是按皇帝的设想改造意识形态、抓住最高解释权,都需要靠这些儒生为他打下手。

    毕竟皇帝本人的经学造诣并不高,也不会为此付出太多钻研的精力,所以这种事情还得需要有个专门的研究小组替他从经学本义的基础上创新理论、创造一个符合皇帝需要以及这个时代需要的新思想。

    王辅虽然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做什么,但也知道儒生能提高他所依附的势力的声望,作为时刻准备着的外戚王辅,他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向皇帝推荐了自己的老师栾规,让其参与到这个可以一战扬名的辩论中,对他王氏也是一大利好。

    司马懿的目光在路尽头的旗亭、里门上游移,轻声说道:“其实你并不怕栾公。”

    王辅不屑的撇了撇嘴:“你眼不拙,怎么尽说些瞎话?”

    司马懿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又抬头看向王辅,目光如鹰一般锐利,直透人心:“你的确不怕栾公,你只是在享受那种‘怕’的滋味。”

    王辅盯看了司马懿好一会,直到他嘴角挂着的笑容尽皆隐去,眼神变得十分冰冷。司马懿坦然的与其对视,直到王辅率先移开目光,‘嗤’的笑了一声,说道:“仲达,你爬过山吗?”

    不待司马懿回答,王辅便自顾自的说道:“我家乡赵国邯郸附近有座山,叫紫山。春天的时候,我家常登山游览,那时候不仅是赵王、就连邯郸城里的大小豪族都会接连出城登山。登山的时候有人爬得快、有人爬的慢,越在前面的人,他身边的伙伴就越少……最后爬到山顶的时候,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仲弼身子灵活,一定是最先爬到顶的。”

    王辅毫不自谦的点点头:“是啊,可是爬到顶后,俯瞰天下,胸中纵然一时快意,但心里却很孤独。”

    “孤独?”司马懿复述了一遍,面露沉思。

    王辅不胜感慨的说道:“人呐,站得越高就越孤独,你看看国家,有那么多人为他做事,又有几个是能说真心话的?国家之所以那么看重我父、赏识刘和、宠爱宋氏,是为什么?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太孤独,想让自己过的如常人一般……怎么,想不到吧,仲达,从来都是威严庄重、心智早成的天子,竟然也会在心里希望自己有些时候是个常人。”

    “难怪你在陛下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洒脱不羁的神态,而陛下也不以为意。”司马懿想起了皇帝在秘书监与众人在沧池边钓鱼、玩投壶、唱乐府诗时说说笑笑、无拘无束的神态。那时候的皇帝虽然一举一动都很得体,但眉眼间永远是一副极为享受、并乐在其中的样子,就像是孤僻独居的少年邀请了一帮同龄人在自己家玩乐解闷。

    可每到有突然的要事不得不去处理的时候,皇帝轻松惬意的神情会立即消逝,再度换上一副冷峻的模样去召见大臣。

    他突然有些心疼皇帝了。

    王辅眼望着前方,自信且坚定的说着:“我以后可不想那样,一个人就一定要有喜恶、一定要有惧怕、身边一定要有人陪着。只要有了这些,人才不会孤独,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我不想站在高处之后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想有个人能与我并肩俯瞰天下。留个能让我感受到‘怕’的人在世上,可以让我时刻警醒。”

    在司马懿眼中,王辅这个纨绔虽然有心计,但智谋也不过是比王粲那等人强上一些罢了,可没想到他这番话比司马懿想象的还要狂妄。他所表现出来的野心与自信也着实让司马懿吃了一惊,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对王辅愈加的感兴趣了。

    “仲达啊,你说我为何要跟你讲这一番话?”王辅轻描淡写的说着,平静的眼底却暗藏着波涛。

    “因为我能与你并肩,而且……”司马懿悠悠说道,再次一语中的:“我也能让你‘怕’。”

    “诶你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王辅突然长叹一声,无奈的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留你这么聪明的人在身边当朋友,到底是对是错呢?”

第四十四章 昭示後昆

    “心气宽柔者,其声温和。”【逸周书官人】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王辅走后的第二天,便有使者来到孝里,代天子诏拜栾规为太学明经科博士;紧接着,负责太学行政事务的仆射潘勖也派人来到孝里,言说太学内有专供博士、教习等职员居住的宅邸,敦请栾规移居。

    王辅在皇帝面前如此说得上话,实在是出乎栾规夫妇的意料,相较于妻子的欣喜若狂,栾规更为显得忧虑重重。既担心这不仅是一场简单的论战,更担心王辅作为外戚的政治影响力,毕竟王辅对权势的热衷和钻营,跟他的师弟李儒简直是太像、也太值得防范了。

    就在他暗自思忖如何让这个学生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他竟已走过了北宫门。

    “栾公。”公车司马令王端一边用眼神示意属下的丞、尉退下,一边走到栾规身边执弟子礼,笑道:“虽说彼此熟识,栾公也是奉诏前来,但这公事还是得办的,学生得看看你的门籍。”

    “喔、喔。”栾规回过神来,赧颜道:“老夫一时失神,让你见笑了。”

    王端浅笑着颔首,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值庐旁,从北宫门司马手中接过门籍,从最后面直接翻到了新添上去的栾规的个人信息。

    汉制,每个守护宫门的司马手中都有一块长二尺的竹简,里头记载着朝中所有公卿百官的年龄相貌,号曰门籍。不在门籍上的,有什么情况只能谒阙上疏,没有出入宫中的资格。

    王端例行公事的看了两看,将门籍还了回去,对栾规说道:“光禄大夫与赵博士他们都已经先入宫了,栾公初入宫省,有些地方不熟悉,还是让学生送一程吧。”

    栾规正好有话要说,于是便任其扶着上了车。

    师徒两人坐在车内,栾规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说道:“听说你过几天要与大鸿胪去琅邪国?”

    王端抬眼看了下栾规,复又低下眼睑,反问道:“此事尚未有所定论,栾公这是听谁说起的?”

    见他避而不谈,栾规便知道这是朝廷机密,不由捋须叹道:“除了仲弼,还能有谁?昨日我向他问起你,他原原本本的告诉老夫,你不日就要去一趟关东。”

    “这混小子,当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王端眼底闪过一丝恼意。

    琅邪王刘容薨逝,按规章制度,朝廷应该派大鸿胪前往吊唁、并封拜王太子继位。办护藩王丧礼,是件毫无难度、又意义重大的事情,尤其是在当今刘氏衰微的情况下,只要把忠于朝廷的琅邪王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就能起到当初赵岐奉诏在雒阳置办灵怀皇后、孝怀皇帝陵园一样振奋人心的作用。

    这是个简单易得的功劳,王端作为皇帝的表兄,趁此机会出去公干、顺便镀个金,回来了就能升任他职。

    只是不知道为何,皇帝早在多日之前就定下了琅邪王刘容的谥号以及丧仪,可偏是迟迟未有定下出使的主要人员、乃至于出使的时间。这让太原郡守、刘容的弟弟刘邈心忧成疾,几次上疏都没有下文。

    栾规压下心头疑惑,苦口婆心的劝道:“仲弼的性情最是乖张难驯,旁人容着他的脾性,那是看在他是国家表亲的份上。你是做兄长的,得多管束才是,到底不能让他太恣意。”

    他顿了顿,复又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你们王氏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可不要一时行差踏错。”

    似是回忆起皇帝的生母灵怀皇后当年遭人鸩杀,远在赵国的王氏非但没有因为皇帝的缘故受到半点恩泽,反而处处受到何氏外戚的苛待,直到皇帝登基了也是不断的遭人冷落白眼。王端一直认为弟弟王辅能有今天这般叛逆的性格,跟他当初的成长环境有着莫大的关系,由是在心里叹惋着,嘴上同时应道:“学生明白。”

    王端温和沉静的气质与王辅简直大相径庭,在栾规眼中,正是因为王氏有王端这样知礼懂事的人,以后才有可能不会衰落。

    栾规欣慰的看着这个他一直都很赏识的年轻人,轻声说道:“老夫倒是不担心你,国家对你的安排恐怕在心里早有成算,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不像以往的那些外戚,年纪轻轻,一出仕便是什么城门校尉、河南尹,根底浅薄犹如芦苇。而你们王氏不一样,老夫看得出来,国家对你们很是上心。”

    “谨诺。”王端深以为然,点头道:“君上对我父子三人宠渥殊异,我等自当勉励为事。”

    栾规张了张嘴,犹疑着说道:“老夫有一事不明……若是有关机密,你大可不必言说。”

    他先起了个头,然后说道:“大鸿胪与你迟迟未曾出京,是不是与这次太学辩论有关?”

    王端抿了抿嘴,沉吟片刻,方才确认说道:“前往琅邪国的路上要途径兖州、徐州等地,故而在此之前,君上需要太学议论出一个足以向天下人交代的定论。”

    果然如此,这就是皇帝迟迟没有决定出行日期的原因,也是皇帝真正给王端铺好的路。

    栾规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却是追问道:“什么定论?曹操学伍员兴师复仇,本没有错,但徐州之民未必如楚国那般无道。”

    他也知道自己的论点有些站不住脚,昨天只是强行在王辅面前圆上了、司马懿顺水推舟,没有戳穿而已。如今他即将面临的对手是大儒郑玄,而且又将面见皇帝。所以想来打探王端的看法,希冀能从中窥知皇帝的态度。

    “栾公说的是。”王端还以为栾规这是在考校自己,遂如实答道:“君上也曾与学生说过,曹操为父复仇,目的没有错,但他却放纵部下滥杀,这便是罪,此次无非是要个如何判罪的议论而已。”

    “喔。”栾规这才放下心来。

    不一时的功夫,车驾便行至前殿,王端下车送别以后,栾规便独自一人走了上去。

    内谒者令李坚早已在门下等着,见到两人到了,急忙走下去,先是谄笑着对王端打了个招呼,再是热情的带着栾规一路走到宣室殿。

    由于要同时传诏接见,故而先来的人都在殿旁的偏庐内等候。栾规进去的时候,里面正坐着四五个人,按品秩从高到低分别是侍中崔烈,光禄大夫伏完,御史中丞、帝师桓典,明经博士韩融、缪斐等人。

    崔烈精通《京氏易》,伏氏与桓氏都是家传今文《尚书》,韩融擅长辩理,缪斐博览经传,这几人都是皇帝所看重的今文经学的大儒。相比之下,毫无名气的栾规就是个野路子出身,只是通过王辅的关系而加进来的一个添头,皇帝虽然想从中挑选合适的充作喉舌,但也并没有把栾规看做此次论战的主力。

    几人各自有着不同的阵营,但面对古今经学之争的时候,无不是连气同声。栾规以前在朝廷做过博士,与崔烈、桓典等人算是有一面之交,彼此互相客气的寒暄了几句。没过多久,李坚便一路小跑出来,气喘吁吁道:“陛下有诏,请诸君入内!”

第四十五章 五典克从

    “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诫子书】

    正如皇帝登基继位要讲究名正言顺一样,每个朝代在兴替之初也会面临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正统,也就是合法性问题。

    比如高皇帝原本只是一个亭长,比六国贵族不知低贱了多少,凭什么最后是他坐天下?又凭什么是刘氏世世代代为天子而不会轮到别人?

    当然,普通的底层黎庶是不会考虑这些事的,他们在乎的只是皇帝与臣子能不能让他们太平安生的过日子,但他们也需要一个永永尊奉刘氏的理由。而且治理一个国家首要的还是知识分子,越聪明的知识分子就越比普通黎庶要难说服,所以在汉代建国之初,刘氏就一直在急于寻找一个合适的理论,用来解释上述的两个关键问题。

    这个问题只要一直存在,刘氏的皇位就不能说是万年永固。

    幸而在孝武皇帝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人,他所提出的理论不仅解决了刘氏的燃眉之急,更是妥善的解决了封建君主**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建立的合理性、以及刘氏受命于天,治理万民的合法性问题。

    那个人的名字,叫董仲舒。

    他将先秦传统儒家学说与法家刑名之术、阴阳家思想结合吸收,重新打造了一套以《公羊春秋》为中心的所谓的新儒学,也就是今文经学。里面所包含的‘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三纲五常’等理论迎合了孝武皇帝的需要。今文经学也由此成为汉代官方的主流思想,从此开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学术局面。

    但是随着西汉末年社会矛盾尖锐,今文经学自身开始出现偏离了经文微言大义的道路,变得繁复而空洞,已经不适用于治理天下,再加上王莽篡位改制的理论需要。已经渐成气候的古文经学开始走上政治舞台,与今文经学分庭抗礼,争夺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权。

    而且大多推崇古文经的都是关西士族、通习今文经的则是关东士族,古文经学之争,由此也演变成了关东关西两方政治集团与学阀的较量。

    这一争,便是两百多年。

    对于皇帝来说,只要符合当前时代的需要,古今经学那个占主流都无所谓,而曹操有罪无罪,也全在皇帝一念之间。之所以要搞出这么大的议论,其实还是想借此机会试图改革贯穿汉代四百多年的古今经学的分歧,将其融会贯通,成为一个新的儒学。

    所以在见到众人之后,皇帝开门见山:“太学如今是什么个议论,诸君都知道吧?”

    众人互相看了看,默契的点了点头,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只有等皇帝亲口为此事定下基调才是最重要的。

    “曹操为父报仇,初衷是好的,但过程未免太过酷烈。”皇帝语气不急不慢,目光放在众人脸上一个个的看了过去:“申饬的一定要做的,但若如郑君他们所言,曹操滥杀无辜,该入狱等事,我看还是不必。其实诸君心里也明白,此番议论曹操兴师复仇不过是一个题目,真正要议的,其实还是各家之见。”

    “谨诺。”崔烈最是奉迎上意,抢先说道:“两家之争,皆由《春秋》而起,《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今师徒相传,又无其人,岂能奉为一经?而《公羊》言简义深,乃孔子师徒所传,堪为正统。此次议曹操伐徐州,愚臣浅见,当依《公羊》所言伍子胥伐楚复仇之例,许以宽待。”

    话音刚落,明经博士、颍川人韩融便出声说道:“臣附议,上古有明君贤臣,相得而天下治,是以君臣的言行要述旧合古,若是不符《五经》之义,那就是叛离经道。《费氏易》、《左氏春秋》二学师承不详,《左氏》又有失载十四事,与史相悖,焉能为经?”

    这两人之中,崔烈自从提拔为侍中、主持搜集图书、编撰《皇览》以来,一直都以皇帝马首是瞻;而韩融既是当时大儒,又是颍川人,背后站着什么人,一目了然。在他们两个表明态度了之后,皇帝便把目光看向了与杨氏有世交、家传《欧阳尚书》的桓典。

    对于这些祖祖辈辈都钻研一经、几乎垄断了一部经书的解释权的士族们来说,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新学说的崛起将撼动他们固有的地位,毕竟谁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祖宗世代沿袭下来的经书被人批判的一无是处。

    “春秋决狱,向来是以《公羊》为主,如今议论曹操复仇之事,理当照章办理。”桓典说话滴水不漏。

    崔烈见机说道:“至若郑公,臣以为彼不过为太中大夫,常去太学谈经,有些不妥,恐会扰乱学子修习。此事了结后,不妨将其斥退,安分本职。”

    这个说法让人惊异,饶是耿直的桓典都不由侧目看了崔烈几眼。

    “理不辩不清,道不辩不明。”皇帝反驳道:“郑君学贯古今经学,通习各经,是当世少有的通儒。若不借此一辩,如何得知孰优孰劣?而且太学是教授道理、研习学问的地方,焉能将郑君这样的大儒拒之门外?”

    崔烈本来是揣度圣意,想迎合皇帝的,没料到会错了意思。他把话强行圆了回来,支吾着说道:“唯,陛下说的甚是,正如当年孝宣皇帝于石渠阁、孝章皇帝于白虎殿召集诸儒议论一般,总得采集众议,兼听则明。”

    “正是这么个道理。”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当初孝宣皇帝召集诸儒,试图论定五经同异,以求殊途同归之法,奈何众说纷纭,难以统一说辞。直到孝章皇帝亲临裁决白虎观会议,这才勉强将二者融洽,如今轮到我辈,岂能不继承先贤遗愿,博采众长,将古今两家汇为一经?”

    “这……”

    众人没有料到皇帝没有打压古文经的想法,反倒是想将二者融会贯通、结合成一家的理念,这让他们先前对古文经的肆意批判显得十分尴尬,相比之下,还是桓典会说话。

    古今经学并不是不能兼容,好比郑玄既精通古文经,又通晓今文经,是两家经学的集大成者,可以看出在东汉中后期的时候,古文经学已经有融合的苗头。皇帝想做的,就是破除了过去古今经学的桎梏,由自己主导古今经学二者合一的历史进程,并从中添加自己的思想。

    这次议论只是个开始,想必郑玄那一边也是有这么个想法,不然他也不会眼巴巴的跑到长安来,还亲自为马日等人张目、推动这一场因曹操而起的辩论。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皇帝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正所谓‘微言大义’,有繁复虚饰则删,有不合时宜则改,当年光武皇帝删改五经章句数十万字,以定经传。如今正逢诸大儒在朝,何不趁太学议论,再编撰一部继《春秋繁露》、《白虎通义》之后的经传出来?“

第四十六章 嗟彼后人

    “故夫宽柔敦厚者,大雅之风也;慷慨劲正者,小雅之文也。”【御试制策】

    皇帝重视文教,有意统一、糅合古今经学,甚至是想创造新的一个理论出来,这虽是件好事,但皇帝从中流露出来的雄心与壮志让伏完委实感到不小的压力。

    带着一肚子的想法,伏完一回到家,尚未休息多久,儿子伏德便从后室走了过来:“国家难得诏阿翁入一次宫,竟这个时候才回来,可曾肚饿?儿子这就去唤人准备吃食。”

    “不用,陛下在宫中与我等赐了膳食。”伏完摆了摆手,指着下首的席位说道:“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谨诺。”

    伏完看着儿子,十九岁,正是不上不下的年纪,既进不了秘书监、也进不了太学。至于举孝廉入仕,伏完也觉得不该那么早步入仕途,故而终日只让他闭门读书。只可惜书没读出什么样,人却越读越老实,老实的有些憨傻。

    他坐下后第一句话便是:“阿翁入宫可见到小妹了么?”

    “她如今身为贵人,我岂能想见就见?”伏完瞟了伏德一眼,不悦的说道:“你真不知规矩。”

    “陛下未免也太不近人情,阿翁你到底是陛下的丈人,难得入宫,怎么也得让父女相见才是啊。”伏德不满地说道。

    伏完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不耐:“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宫禁之时,外臣不得宿内。你是要陛下破例么?”话音刚落,伏完便忍不住说教道:“你凡事得多想想,不要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看到哪里不好,便怪罪到整个人身上,丝毫不考虑周全,也不想想为什么。”

    “唯、唯。”伏德讪讪的低下头,老老实实的应了下来,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诶”伏完从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完全看不到伏氏的未来,他不免有些忧愁的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浑浑噩噩,还整天盼望着出仕为官,教我如何放得了心?”

    伏德好歹也算是皇帝的大舅哥,跟王氏兄弟比起来虽然疏远了些,但也算是一门亲。如今眼见与皇帝同辈的那些外戚当中,王氏兄弟已经开始掌握权势了,而他却一事无成,伏德一向自诩才高,遇到现实,难免让他有些怨怼。

    “孩儿倒不这么想。”伏德自信的说着,神色闪过一次不屑:“阿翁你看王辅,经书没见他精通多少,身为皇戚,却终日与那些匠人混在一起,行迹不端,为士人所不齿。这样的一个人,还不是因为他是陛下的表兄,如今已是秘书郎。孩儿虽然资质鲁钝,但若是出仕了,未必比他差。”

    联系起王辅放浪不羁的行迹,伏完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忽然有种依伏德的性格,若是循规蹈矩的做个官,没准会比王辅走的更稳的感觉不对,他为什么好的不比,要跟坏的比?

    “你这是什么话?”伏完立即反应过来,说道:“王辅不过是个飞鹰走狗、辱没士风的纨绔子弟,还拿他作比,你怎么不说王端?”

    伏德居然还认真想了下王端平日里的行迹和作风,发现对方无论是人品还是性格、学识都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只好蛮不情愿的说道:“此人离群索居,交游没我广泛。”

    “……”伏完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只见伏德抢白道:“阿翁此番入宫,是为何事?”

    虽然不太看好这个平庸的儿子,但伏完依然愿意向他适当的讨论些政事,以望能熟悉些官场之事,不至于那么老实:“是为了太学那场论战,你把我家的《尚书》、《公羊》等书都一起翻检出来,我等今夜考究典章,尽快写一份文章出来。”

    “意思是阿翁要与郑公他们一辩高低了?这可是扬名一时的好机会啊。”伏德也算是明白事理,激动的说道。

    “若是办好了,何止是扬名一时啊……”伏完喃喃说道。

    忽听得与所在庭院只有一墙之隔的巷道上,不知怎么突然变得车马辚辚、人语鼎沸,夹杂着奴仆吆喝搬东西的声音。

    伏完心里奇怪,旋即站起,走到廊下侧耳倾听,疑惑道:“我记得隔壁住着宋大夫,他不是嫌戚里鄙陋残破,举家搬往北阙甲第了么?”

    “正要说与阿翁。”伏德也跟着站了起来,立在伏完身后:“孩儿派了家仆去打听,听说是宋家人不是不住,而是要等人将其修葺完善,这会子修缮妥当,自然就搬回来了。”

    “是不是还说戚里清闲,宋大夫很早就想回来住了?”伏完目光幽幽的看着隔壁灯火通明,嘴上挂着一抹笑意。

    “啊,正是这么说的。”伏德有些不明其意。

    “戚里虽然残破,但我家与他家的宅邸都是灵台令派人选址,少府出都内钱修缮,虽然算不上华贵,但也不是不能住。即便要再加修缮,这一年来就算宫室都修好了,他还不想着回来,不就是要跑到北阙甲第亲近马氏那一帮人么?”伏完说着便转过身走了回去,嘴里自言自语似得念叨着:“如今赶着回来,想来是有了什么打算。”

    “阿翁,什么打算?”伏德跟上去好奇的问道。

    伏完脚步一顿,回头盯了伏德一回,突然笑了:“你想知道?”

    “唯,孩儿想不明白,还望阿翁相告。”伏德用希冀的目光看着父亲。

    “那你现在过去敲门,当面问问就知道了。”说完,伏完便敛了笑,转身便走了。

    “啊?哦。”伏德愣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子不由得朝隔壁的方向转了半分,有些犹豫。

    伏完这时已在案上铺好纸笔,俨然是准备写份长篇大论,看到伏德的样子,不由得骂道:“庸儿,你还真想过去敲门?还不过来给我搬书!”

    父子俩正准备挑灯夜战,而在伏家隔壁,刚搬回来的扶风平陵人、前常山太守、现中散大夫宋泓,却是在大发怨气。

    “伏完都被陛下钦点了过几天的太学会议?”

    “喏。”侍中马宇特意赶过来就是为了告知宋泓这件事,马氏与宋氏同出扶风,在很早以前两家人就走到了一起,如今马日想保证权位,宋泓想有所作为,彼此之间的关系更是紧密。

    宋泓想起女儿宋都在宫中受到的恩宠,又想起自己不过是个中散大夫,甚至还比不上光禄大夫伏完,心里极不平衡:“陛下待我,未免太过不公了。”

    “此乃怨望,宋公可不能乱说。”马宇眯着一双小眼睛往四处看了看,复又说道:“论恩宠,整个未央宫就连皇后也不及宋贵人,伏贵人更是不足以言。宋公家望再兴,可计日而待。”

    “马侍中就不要再与我玩笑了。”一说起这个,宋泓就有些惆怅,当初议论立后时,宫里就只有宋、伏两位贵人。以那时皇帝与马日等一干关西士人的联盟关系,宋贵人为后几乎是可想而知的,可随着后来与王允的博弈、以及凉州将校的归降,从半道杀出的董皇后立时打破了宋泓的幻想。

    不仅让宋氏失去了一个后位,更是让宋泓与伏完这两个外戚被董承压得死死的,手上没有半分权势。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可皇帝却看重伏完!

    当着马宇的面,宋泓转动着念头,故意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可恨我家所学不为帝喜,陛下好像更爱古文,不然此番论辩,陛下当站在我们这一边。”

    “既然是论辩,那就要说个是非,陛下自不该有所偏颇,不然岂不是失望于天下?”马宇听出了对方的小心思,主动提出了主意:“太学光有伏完那批精研古文的大儒,今文却唯有郑公一人,为表公正,今文至少也得举荐几个大儒对阵才是。”

    “侍中的意思是?”

    “马公刚回中台,一时不好多言。宋公若是有意,不妨自行向陛下陈情上疏,马公会从旁转圜一二。”

第四十七章 朱紫不谬

    “然情存今古,世踵浇季,而策名就列,或乖大礼。”【旧唐书太宗纪上】

    “宋公答应了明早上疏,除了自荐以外,还会向陛下举荐其他人参与太学会议。”马宇从宋泓家中告辞,趁宵禁之前回到马日府上。他又说:“宋公称明公待他甚厚,这一年多来全赖明公恩泽,今后若有机会,是一定要酬谢的。”

    马日身着锦服,在灯光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随口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在下说,这是有利经学的要事,我等理当出力,不敢受谢,也不敢接酬劳。”

    “你倒是会避实就虚。”马日想也不想,脱口说道:“这样说倒也不失稳妥,宋泓毕竟是外戚,明面上,我等还是少和他有瓜葛为好。”

    “谨诺,在下只是不甚明白,明公此次不仅重返中台,还得掌大权。推举大儒参与经学议论、以成其名,彼等事后必然感激,届时明公声名俱增,何故让宋泓相授?”马宇疑惑不解的问道。

    马日脸上浮现一丝自得的笑意,虽然这事是出于士孙瑞的提议,但旁的人都不知道那天宫道里的密谈,还以为这是出于他二人的共识,于是纷纷赞扬马日与士孙瑞仗义高节。

    面对众人的赞叹,马日自鸣得意,也不说破,颔首道:“你只看到举荐儒生对我等的利处,可曾想过其中之弊?国家喜欢今文经的那一套说辞,自然会偏向那一方,此番我等若跟着举荐敌手,岂不是再度与国家作对?”

    他自诩这是老成保身之道,可马宇却不以为然:“这可不是旁的,而是经义之争,明公当也知晓此次会议有何等重要,安能坐视?而且,明公前几日不还为了义名,与陛下抗礼?”

    “这岂能混为一谈?”马日脸上有些挂不住,马宇虽然机智,但办事虑事到底少了几分稳重与全面:“有些事不能得寸进尺,你忘了万年令的事了?万年令死后,陛下又下戒书申饬了左冯翊鲁君,你以为这只是一次例行的追责?”

    鲁旭是扶风平陵人,祖孙三代皆为二千石,他是马日保举的左冯翊,万年令渎职就戮,他身为上级责无旁贷。本来只是一次例行的申饬,在旁人看来,却无疑是敲山震虎。

    “陛下难道这是在敲打明公?”马宇转念又否认道:“也不对,陛下还曾让傅巽重订考课之法,诏诸郡吏曹入京议事,看来是要借整顿吏治之名……报复明公?”

    马日幽幽叹道:“老夫正是忧虑如此,故不敢在此番露面,只好借宋泓之手,为己博利。”

    “前几天贾诩得闻母丧,在家门恸哭,宋公耐不住出去看望了两眼。后来为陛下知道了他没有住戚里,反倒是住在北阙甲第结交显贵,随口埋怨了几句。”马宇眼底掠过一丝不屑,轻声说道:“小黄门穆顺看在宋贵人颇为得宠的份上,特意托人出宫提醒,不然他还会一直住在北阙甲第呢。此人野心不小,我等与其谋事,当防其后来居上。”

    “宋氏也只能靠女人了。”马日冷笑一声,如今关东士人有伏完、董承自己就是外戚,马日若还不找个门径,等以后皇帝长大了,能亲近女色了,他岂不是要失了先机?若不是看在宋泓以后或许会有凭借宋都而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又如何会降尊纡贵的提前去结好?

    想到这里,他说道:“宋泓此人虽是出身名门大姓,但功利之心太重,又无甚才干,不足为虑。”

    “此事让他去说最好,一来看看陛下到底是什么个态度、二来也借此看看宋泓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即便是惹到了陛下,看在宋贵人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有什么事。”马日思虑周详,缓缓说道:“陛下要以吏治整治我等,即便因此扫掉几个不中用的旁支,那也算是为我涤清积弊。只要是郑君他们胜了,老夫就能扶郑君他们那一帮人,劣去优来,也不算亏。”

    “可我看郑公……似乎另有心思,未必是真心襄助我等。”说起郑玄,马宇仿佛想到了什么:“郑公向来是不慕名利,此番朝廷又未曾征辟过他,随着孔文举说来就来了,光是凭孔文举待他的那点情谊,这恐怕说不通。”

    “据说是卢君临去之前,给他寄了封信,想请他出山辅佐国家。裴茂那里也能佐证其事,这封信还是他代写的。”马日不以为然的说道:“郑君与卢君师出同门,也都是我马氏门下,恩情深重,来朝之后,不帮我又能帮谁?”

    郑玄与卢植都是大儒马融的门生,而马日又是马融的族孙,算起来郑玄等人与马日也算是师叔侄一场。马日也由此笃信郑玄来长安之后无所依靠,于情于理,都只能投奔于他,故而从不相信郑玄会有什么小心思。

    而马宇则比马日多了几分轻狡,直觉告诉他郑玄并没安什么好心,只是一时找不着理由,只好问道:“那明公可知卢公的信中写了什么?”

    马日看了马宇一眼,摇头说道:“私人信件,郑君不说,我又能从何得知?总不会跑去问裴茂吧。”

    “既然不知道,那就更要提防郑公的来意,谁知道彼等是不是要借机生事。”马宇有种一副警惕的样子,进言道:“郑君也不只马公一个恩师,他拜入的门庭可多着呢!京兆第五公、东郡张公,都是他的恩师。”

    “不如此,郑君何以名冠天下?这才是真正的纯儒,其胸中虽有沟壑,但行事向来堂堂正正,不是那种玩弄巧计的人。他若有事,那也是他与卢君之间的私事,断然不会因此而算计老夫。再者说,此次是经学的大事,郑君即便学过今文,那也不过是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罢了,不会分不清轻重……”见马宇张口欲说,马日有些不耐的摆手道:“你不用再说了,老夫相信郑君。”

    “……谨诺。”马宇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是空口无凭的事情,对方不信他也正常。只是见马日态度坚决,对郑玄抱有极大的信任,不知怎么就有些心慌。

    现在想想,除开马日自身就是一个大儒以外,他身边此时也聚集了许多大儒,比如在天禄阁校书的兰台令史蔡邕;太仆、帝师赵岐;还有太中大夫郑玄。这一个个都是分量十足的名士,更遑论他身后还有一大帮子门生高徒,当初即便是王允,恐怕在儒生当中也没这个声望。

    算上马日今时今日的权势,陛下如何还能再容忍他到现在?

    马宇突然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给吓了一跳,他赶紧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想道,如今马日权势虽盛,但也不是跋扈**,也没什么错处。皇帝整顿吏治也只能趁此翦除羽翼,根本抓不着马日的漏子,可若是真有狠心,以皇帝的手腕,又岂止于此?

第四十八章 荐可黜否

    “人主执虚,后以应,则物应稽验;稽验,则奸得。”【商君书禁使】

    看完宋泓的奏疏,皇帝知道自己召见伏完等今文经学大儒的举动,让马日那些人坐不住了。

    皇帝长长地舒了口气,事情正一步一步按他所设想的走着,对付马日没有必要像对付王允那般赶尽杀绝,断其一臂,让杨氏等人互相牵制就行了。毕竟这些老牌的政治势力还有存在的必要,可以替他卡住后面的新势力,所以在时机到来之前,皇帝还暂时不急着重新洗牌。

    “太学的事,这些日子以来也该有个定论了。恐怕就连曹操本人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引起这么大场论战吧?古今经义、公羊复仇,白虎观会议过去百多年了,是该好好重新辩一辩……”皇帝指着桌上的奏疏说道:“中散大夫的这个奏疏,你们都看过了?”

    “唯!臣等已经仔细看过。”马日当仁不让的答道:“一家之谈,难免会有偏颇之处,宋泓想多举荐声望隆重的大儒参与辩论,也是有‘博采其辞,乃择可观’的意思。这是有益经义、清源正本的好事,还请陛下肯准。”

    “准是自然要准的。”皇帝扫视了几眼宋泓的奏疏,宋泓此次信心十足、又自作聪明,以为不需要明言,皇帝只要看见了自己的奏疏,就能明白自己的暗示,让自己也跟着与会这就是不荐而荐。可皇帝偏偏没有这一层的想法,顾自拿笔圈了几个人的姓名,又在末尾附带众人意见的一根竹简上写了个字,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凡事要以公心为用。”

    马日不知道皇帝忽然冒出来这句话有何意义,他心里暗暗揣测着,只毫无表情的答了一声:“臣谨诺。”

    议完这事之后,士孙瑞又忽然提起了太原郡守刘邈:“琅邪顺王薨逝,刘邈上疏恳请陛下早早遣派使者告奠,以安国人之心。”

    皇帝不置可否,循声问道:“我听说刘邈与琅邪顺王兄弟情深,得闻丧讯后忧思成疾,不能视事?”

    “唯,刘邈的奏疏后面另有陈说,想请陛下准其辞归故国,为琅邪顺王奔丧。”士孙瑞一五一十的说道。

    “他在太原郡处事有方,就这么走了,朝廷从何处寻合适的人代他?”皇帝摇摇头,说道:“他这只是忧思过度,是心病。就准他三个月假,让他归国一趟,待办完了琅邪国的丧仪,他的心病想必也会好了只是他走之后,太原郡让谁暂时署理着?”

    他将目光放在尚书令杨瓒的身上,杨瓒稍一思忖,便立即会意,迎合道:“晋阳令司马朗才堪其任,不如使其暂代郡丞,处理郡中事务。”

    士孙瑞想不到杨氏这么快与皇帝一唱一和,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话题,其实是为了引出别的心思:“既如此,不妨早定归去之期。”

    王端将要随行出使,前往琅邪国办护丧事的消息没能瞒住有心人,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皇帝要给自家表兄王端铺路,但让众人都不明白的是,这事明明越早去越好,可皇帝为何迟迟没有定下出发日期?

    士孙瑞隐隐约约的明白王端除了办护丧事这一份功劳以外,看皇帝的意思,恐怕还给他准备了说和曹操、陶谦两家的机会。这么一来,王端势必会带着朝廷对曹操复仇的最终判决出京,王端等人也将等到太学论战出结果了之后再出发,而这个结果,正是古文经的这些士人们所不愿见到的。

    想要改变这个结果,除了将希望寄托在郑玄身上以外,士孙瑞还打算另辟蹊径,抢先在太学论战出结果之前把王端等人送出长安。这样王端也就不会被托付什么代朝廷处置曹操的重任,皇帝不能借这个机会栽培王端之后,兴许会重新考虑自己在这个论题上的立场。

    士孙瑞打算的很好,本想借刘邈对琅邪王的感情至笃,点出皇帝对藩王薨逝的丧仪都这么久拖不决、以及对宗室凉薄的弊处,从而让皇帝不得不早早将王端遣派出去。

    可皇帝偏偏不为所动,反而拿出了非常正当的理由来搪塞:“灵台令刘琬说这几天不利出行,这才十月初一,倒也不急。先诏刘邈入长安修养,那时候再让他们一同前往琅邪。”

    士孙瑞一时语塞,皇帝却不想再就此事议下去了,草草的遣散了众人,皇帝很快自己从席上站起身来。

    穆顺吓了一跳,皇帝一起一卧那样不是要他这个近宦伺候,此次皇帝毫无预兆的自行起身,这让他很是惊惶。皇帝动了下胳膊,摆开穆顺伸来的手,顾自走到中庭。

    “传驾,去天禄阁。”

    “谨诺。”穆顺忙走上前去,亦步亦趋的跟在皇帝后头,并给身边的一个中黄门使了个眼色。

    皇帝边走边问道:“你这两天去也去过了,你说说看,平准监是个什么样?”

    “奴婢哪里懂这些?人人干事都很得力,也没有偷懒耍滑的,跟奴婢去过的其他衙署那股子浑噩劲不一样。”穆顺偷偷瞅了皇帝轻松的神色,表现的极为自然的伸手扶住了皇帝,与其迈出了殿门。似若无意的说道:“但若要说具体如何,奴婢也不清楚平准监整日都做些什么事,不过是过去打打下手,帮平准丞给陛下传话而已。”

    “鲍出与你处的不好?”皇帝听出了穆顺的弦外之音。

    “平准丞是个很踏实、很本分的人,又颇有孝义之名,整个平准监除了贾公,人人都服他。”穆顺想起鲍出在得知他以宦官的身份代理平准监的那幅恶心的表情,心里虽然恨他,嘴上却不敢明着中伤。先是点到即止的暗示了下,又另外宕开一笔:“除了他以外,那个长安市丞李义办事也很机灵,奴婢听说河东范先勾结谋叛的罪证就是他搜寻出来的呢。”

    想不到穆顺这么快就明白了自己要他去平准监的意图,按现在的趋势,平准监势必会成为贾诩手下的一个庞然大物。所以皇帝也得在此时未雨绸缪,想着如何先埋下钉子,好到时候将其拆分不然这柄双刃剑用不好会伤了自己。

    皇帝对穆顺打算孤立一派、扶植一派的主意很是赞赏,脱口说道:“侠义之士无非都是以义为重、以利为先,若是没记错,这鲍出与李义彼此契交,你若想与他们打好‘关系’,可得多花些心思。”

    “奴婢谨诺,谢陛下提点。”穆顺低下了头。

    皇帝不再说话,登上车驾,一路往天禄阁而去。

第四十九章 人侍帷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战国策赵策一】

    他本来是想找兰台令史蔡邕,与他交代一些事情之后,径直去对面的石渠阁,并传唤秘书监众人过来读书。岂料蔡邕没有见着,反倒是在天禄阁见到了万年长公主刘姜和怀园贵人唐姬。

    今天刘姜少见的穿着宽袍大袖,头上戴着珠钗螺钿,给往日清丽的容颜增添了几分艳色。

    皇帝心中一动,一边坐下,一边招呼着唐姬不必拘礼:“皇姐不是向来在自己的居处看书么?怎么到天禄阁来了。”

    “书上有些不懂的地方,想找蔡公请教。”刘姜好看的眉睫微颤,目光往空阔阁子里扫了一眼,淡淡说道:“我才来不久,可惜蔡公今日不在。”

    “蔡公今日何故未至?”皇帝沉吟了一下,话头顺着刘姜说了下去。

    唐姬这时在一旁笑着插话道:“蔡公的女儿来长安了,正好轮到休沐,故而回家陪女儿去了。”

    “女儿?是蔡琰?”皇帝眉头一挑,‘文姬归汉’的故事他在前世就有所耳闻,只是蔡琰自从丈夫亡故以后,便退居老家,一直不曾得见:“何故这么晚才来?”

    皇帝话说出口顿时觉得有些不对,连忙补救道:“蔡公如今在长安为官,她本该早就来了,这一年却为何不曾听闻此人的消息。”

    蔡琰虽有令名,但终归是个女子,皇帝对她如此上心,不由得让刘姜想了想,说道:“去年袁术进军陈留封丘,道路不宁,蔡昭姬再如何也不会犯险。而袁术退兵之后,陈留郡守张邈素来尊爱士人,蔡昭姬这才得以来长安。”

    “陛下来寻蔡公……”刘姜皱着眉,突然有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是为了蔡氏女?”

    “什么?”不仅是皇帝,就连一边的唐姬都一副惊诧的样子:“皇姐说笑了,我寻蔡公是有正事。”

    “是么?”刘姜眼神明显带着不信。

    皇帝简直哭笑不得,正好这时穆顺从外间走进来,说是皇后有事相请,皇帝也不管其他,借着这个机会走了。

    刘姜不动声色的看着皇帝来去匆匆的背影,心里愈加认为对方是做贼心虚。

    “想来也是。”刘姜手里握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轻轻抚摸着,口中轻叹了口气:“那人既通诗书、善属文,还精于乐律。性子也还不错,可以说是样样都与陛下般配……”

    刘姜独自在哪里推敲着,但在唐姬看来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毕竟皇帝刚才那番话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她拢了拢袖子,忍不住解释说道:“蔡公的女儿昭姬少说也有二十岁了吧?又未曾入过宫,陛下如何会记挂这么个女子,长公主可能是多想了。”

    不知为什么,唐姬近来一直觉得刘姜自打喜欢看书之后,性子就变了许多,若说是以前到还有一些少女故作成熟的青涩,现在可以说是愈加的有城府了。

    “我可没说是蔡昭姬。”刘姜低垂着眼睑,好似回忆起了什么事,又好似在心里盘算着什么,语调极慢极慢的说道:“蔡氏的女儿可不止一个。”

    在回去的路上,闭眼假寐的皇帝陡然睁开双眼,用极认真的神色说道:“不对劲!”

    陪坐骖乘的黄门侍郎金尚被吓了一跳,非常大胆的愣怔着瞪向皇帝。

    皇帝眼角余光瞥见十分好奇的金尚,脱口而出的话也被他咽了回去:‘刘姜向来喜欢素雅的服饰,今天却戴了如此多的头饰,来见蔡邕需要这么打扮?’

    “穆顺。”皇帝把穆顺唤了进来,金尚自觉的缩在角落里,看着皇帝在穆顺耳边小声吩咐道:“你去石渠阁找王辅,让他平日多留心些……”

    穆顺唯唯诺诺的应了几声,紧接着便下车走了,皇帝这才转过头来看向躲在角落里尽量不去偷听的金尚,那股既好奇又胆怯的神态让皇帝忍俊不禁:“金侍郎,角落里如何伸得开腿脚,坐近些。”

    金尚字元休,是京兆人,与韦端、第五巡俱著名京师,号为三休。他去年曾与韦端一同被马日举荐给皇帝,被任命为黄门侍郎,当初皇帝身边的黄门侍郎如今已有的被提拔为侍中、有的则被外放。老一辈的黄门侍郎现今也只剩下他和一个叫邓昌的,邓昌出身南阳邓氏,勋臣贵胄之后,金尚并不知道他为何没有得到皇帝的赏识与重用,但他却知道自己的。

    自己曾经与马日走得太近了。

    他没有韦诞、韦康那样的好儿子能与皇帝打小培养感情,自然也不会有韦端那样好的运气为皇帝所看重。

    以往骖乘的无不是那几个亲近的侍中、侍郎,根本轮不到他来骖乘,可那些人无不是在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如崔烈忙着搜集整理图书;荀攸、杨琦这两个担着平尚书事的侍中在承明殿理政;还有皇甫郦告假,巧了似得都不在近前。而丘兴那几个新晋的黄门侍郎自觉资历太浅,谦让于他,甘心坐在后面的副车上,由此才给了金尚这个机会。

    金尚这是第一次离皇帝如此之近,一颗心忐忑不安地跳动着,慢慢往前挪了一下。

    “我记得金侍郎是名门之后,祖上是孝武皇帝时的大臣金日?”皇帝语气温和的询问道。

    说起家世,金尚半是自豪半是谦抑的说道:“唯,微臣不才,忝为金氏后人。”

    “金氏世代以忠孝为名,金日当年佐孝武、孝昭两朝,功劳卓著。”金日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后来入汉为臣,对汉室忠贞不二,可以说是汉化胡人的典范。虽然金尚与关西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皇帝实在不忍心就此放弃这个活招牌,只得悠悠叹道:“京兆金氏也可以算是与国同休的世家了。”

    自金日以下,金氏再也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大儒或是名臣,家望全靠祖宗金日一个招牌撑着。本来在前汉的时候倒还有人念着金氏的功绩,时不时给予照顾。但到了光武中兴以后,虽然是延续汉祚,但已经没什么人在乎这些落魄的家族在前汉的时候有多么荣耀了。

    如今京兆金氏积累底蕴,好不容易与在当世显赫的韦氏、第五氏搭上了关系,共同组了个‘三休’的名号。虽然听上去很厉害,其实不过是‘八顾’、‘八骏’之类的跟风附会,出了京兆,未必有人会认这个名。此时听到皇帝这么一说,光是那一句‘与国同休’,就足以让尽显颓势的金氏家名再度振作一二了。

    金尚顿时红了眼圈,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竟被皇帝一句话给弄得喉头哽咽:“金氏世代为汉室走牛马、填沟壑,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今有陛下这番话,金氏祖宗若是有灵,必大感快慰。”

    同休有一层意思是同享福禄,金尚以为皇帝这是在借着追念先贤,想趁此拉拢他。他内心激荡之下尚且保持了一份冷静,很快想到了‘凉州三明’的后人、盖勋的后人、傅燮的后人及亲族,甚至还有耿氏在皇帝手下的待遇。这些无不是名臣英烈之后、或是祖上有功于汉室的旧贵族。

    早在一年多以前,皇帝就开始给历来的名臣勋贵予以哀荣,并对其后人多加照顾,量才为官。这些因为长辈亡故而逐渐被疏远在朝堂边缘的人物,一旦重新受到提拔,不仅使皇帝迅速获得了一大批人的忠心拥戴,扩大了基本盘;还使得这些边缘化的旧士族重获生机,对二者来说是双赢的结局。

    可大汉建国四百年,不断的有士族崛起、衰亡,等待重新走上政治舞台的实在是太多了,也不是谁都有那个被皇帝看中的机会。所以无论是谁遇到了,都不会轻易的坐视其溜走。

    现在该轮到他金氏了么?

第五十章 以夏变夷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孟子】

    “并州一战,段煨等人犁庭扫穴,致使南匈奴死伤殆尽,匈奴单于去卑与左贤王呼厨泉今已带数万落归附朝廷。”皇帝淡淡说道,做出一副问计的姿态:“虽大都是些孤寡,但如何处置他们,以防再叛,也是一大难事。众说纷纭,西河郡守崔钧疏陈,请比照军屯之法,编户屯田;而刺史刘公却想以怀柔为主,分设各部,划地安置……”

    金尚不敢大意,边听边在心里思索着,果然,皇帝话锋一转:“侍郎可有何良策进陈?”

    “愚臣浅见,岂敢扰乱圣听?”金尚假意谦虚了几句,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表现的机会,皇帝也没有当真,饶有兴趣的盯看着他。于是金尚半倾着上身,两手按着膝盖,垂首说道:“刘公的主张,臣不敢苟同。当年南单于归降,朝廷只是允其移居并州,并遣护匈奴中郎将监之,其后百年,不仅叛多于附,使黎庶遭乱,还使西河、上郡等郡县不复为汉地,俨然成了他族游牧之所。”

    刘虞父子深孚皇帝厚遇,金尚当着皇帝的面批判刘虞的主张,其实是有很大风险的,但他一方面是的确不赞同刘虞的主张,另一方面其实是在赌赌皇帝与他抱有同样的看法。

    在皇帝身边跟了这么久,察言观色,若还摸不清皇帝的性情与办事风格,那金尚这个黄门侍郎简直就太失职了。如果皇帝真的赞同刘虞对待匈奴的主张,又何必酝酿这么久?何况崔钧所提的建议也并不是他一人提出来的,王斌当初带北军入西河的时候也或多或少的参与过纳匈奴人屯田的决策。

    金尚在心里结合皇帝的性情,又比照刘虞与王斌二人的地位后,很快做出了应对:“臣以为,既有前车之鉴,如今朝廷断不能再重蹈覆辙,对彼等归附异族放任不管。”

    “这么说,你是赞同崔州平的看法。”皇帝频频点头,这番话很符合他的心意,刘虞在治民理政、跟异族打交道这些事务上都很有一手,唯独在对待异族的态度实在宽厚,让他不是很喜欢。过度的怀柔只会让异族愈发骄纵,如今好不容易将并州的毒瘤之一,匈奴人给击败收复,若是依着刘虞的主见,过不了多少年,不用担心被鲜卑、乌桓吞并的匈奴人便会在朝廷的庇护下死灰复燃。

    对异族该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是皇帝与刘虞之间最大的分歧,皇帝甚至否决了对方提请开放与异族互市的奏疏,还屡屡下诏陈说,可这依然没有让固执的刘虞收敛多少。毕竟这是刘虞花费多少年得以塑造的政治形象,要想推翻重来,刘虞一时也不会习惯。

    “陛下可曾见过驯马?”见皇帝未曾答话,金尚顾自一人说道:“刚捉来的野马、或是成年后的马驹,在给它加上辔头的时候殊为暴烈,连踢带咬,常人不敢近。这时候就要将马栓在木桩上,以防逃窜,然后鞭笞痛打,即便马挣扎得力气全无,跪伏在地,也要继续打下去。这时候只要一举棍子,不需打下,马就会浑身颤抖冒汗,惊恐嘶鸣。如此,马就可以说是‘服’了,就能供人驱使骑策。”

    金尚这个比喻让皇帝会心一笑:“我听说野马驯好了之后,即便放之散养,日暮时也会自觉回栏,而且亲近主人,性情温顺,孩童妇孺皆可乘骑鞭挞,其习性、作息与其余野马截然不同。”

    “臣以为,驯马与驯胡两者之间,道理是一样的。异族不知教化,野性桀骜,类于野马,如今陛下已将其鞭笞痛打,百十年内,匈奴定然畏不敢叛。这个时候,朝廷就得给彼等加上辔头鞍鞯,羁縻约束,为己所用,而不是再将它放任自如。”金尚本意是想附和崔钧的建议,将‘编户屯田’当做异族身上的‘辔头鞍鞯’,只是他忽然转念想到皇帝适才说的那句话,似乎品出了别的意思。

    “将匈奴逐一编户,纳入屯田,固为一时良策。”金尚偷看了皇帝一眼,试探性的说道:“臣记得陛下去年召见单于去卑时,也曾言说‘彼等既已归附,便当皆如我汉家制度,一体俱同,不可偏废。地方令长理应视其如汉民,鼓励通婚,督劝农桑,缴纳税赋’。如今匈奴既已顺从,可行之以教化,使其化胡为汉,此后便再无匈奴之名,朝廷也将无异族之患。”

    “这是当初将归附匈奴划分五部时制定的策略,眼下只施用于五部,如今匈奴全族来降,这五部也自当裁省,一体如编户屯田例。”皇帝说到这里,忽然提到:“你知道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么?”

    金尚面露惶恐,沉声道:“臣愚钝。”

    “孔子之作《春秋》也,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你虽是匈奴后人,这数百年以来,衣食住行、言谈举止,那样不是我汉人风俗?谁又会把你当做匈奴人看?”皇帝说道:“夷夏之辨,古来有之,即便是汉民不知世俗,不通教化,那也与野人无异。而胡人若是衣深衣,说汉话,读经书,知晓忠孝节义,那他便可视之为汉人,便与我大汉子民无异。”

    ‘夷狄入中国’之语其实是韩愈所作的注解,非孔子原话,皇帝将这句话提了出来,其实是在给《春秋》掺私货,但金尚没有荀攸那么敏感,只以为皇帝这是随口为之,故而不甚在意。

    “陛下睿鉴,如今匈奴大族多习汉话,知汉俗,若有牧守导习之,必能推广教化于匈奴下民。”金尚说道。

    “善。”皇帝在与金尚交谈了一会之后,发觉对方很是熟悉汉匈掌故,对治理异族的看法很多都与皇帝相契。这让皇帝很高兴,拊掌说道:“雁门太守郭亡故后,雁门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继任。今日与你一席话后,甚有启发,倒是觉得你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金尚还是忍不住身心一震,颤声说道:“臣……叩谢陛下!”

    “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知恩义,此乃彼等天性。”皇帝神情严肃的说道:“雁门郡除了归附的万余匈奴,还有乌桓、鲜卑等族,汉胡杂居,前次又经过一场大乱。你不能与刘公一样,抱着宽厚共处的心思,对彼等要敢下狠心。你与匈奴算是能祖上溯源,由你来主持推进改革,正好能减少许多阻力。”

    金尚唯唯诺诺的听着皇帝对他的耳提面命,知道皇帝这是要他走跟刘虞不同的一条道路,故而一句话都不敢漏掉:“对匈政策,除了编户屯田以外,最为首要的就是改姓易服、移风易俗。”

    听到这里,金尚问道:“愚臣鲁钝,还请陛下明示。”

    “顾名思义,就是匈奴人上至贵种,下至牧民,一概使用汉姓,无论私下还是明面上都不准再用匈奴旧姓。匈奴有所谓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等国中四姓,以及当于等贵姓,一路按谐音改为汉姓,如呼延改姓胡、须卜改姓卜、丘林改姓乔。”皇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自得的说道。

第五十一章 分醪之惠

    “性不安于道,智不周于物,其所以事上也,惟欲是从,惟利是务。”【汉纪孝哀皇帝纪】

    “禀陛下,匈奴酋豪皆以部落为姓,世代相袭,朝廷可择其一字、或以谐音改为汉姓。”由于家传的缘故,金尚熟悉匈奴的风俗民情,侃侃谈道:“至于寻常的匈奴人沦为附落,鲜有氏姓。如若要更改汉姓,则当另赐姓氏。”

    “那就以花草木石这些寻常之物为姓,具体如何改换,交由底下郡县守令来做。我只有两句话,一、不准以刘氏为姓;二、尽量寻些生僻的姓氏,免得与当今的大族同姓,引起不快。”皇帝伸出两根手指,淡淡的示意说道:“改姓易服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不出一年半载即可见到成效,但移风易俗却非如此。”

    金尚答道:“谨诺,寻常匈奴人一生都未能有一姓,朝廷此举无疑是莫大恩典,相信政令推行下去,底下的那些匈奴人必然感激涕表。至于说汉话、随汉俗,匈奴人久习胡风,未必会那么轻易的改掉。故而臣以为除了官府强令以外,不然以利导之,诸如每家但有一人熟悉汉话、汉俗,则减免赋税徭役;若期年之内仍固守旧俗陋规,则处于重税劳役。胡人逐利畏威,如此必能使其竞相改换。”

    很少有人会懂得税收的调节作用,皇帝不免对金尚多看了几眼,目光中带着欣赏:“韦诞有州郡之才,我原以为他已是殊为了得,没料到侍郎也有过人才资,看来‘三休’之名,实不虚也。”

    金尚心中一动,忽然拜道:“臣不过读了些杂书,忝与彼等同列‘三休’。单论起来,韦甫休有州郡之才,劝农令第五文休善于经纶,皆为臣所不能及。”

    第五巡可不比金尚、韦端两人与马日关系疏远,他曾是马日为太尉时所征辟的掾属,二者情谊深厚。现在虽然只是一个六百石的劝农令,但掌管着整个关中、并州等地的民屯事务,权势不容小觑。

    皇帝做不到像信任金尚、韦端那样提拔第五巡,此时不由沉下脸来,责备的盯着金尚,也不说话。

    金尚自知失言,他还没与皇帝真正打好关系就急着引荐亲朋,不仅人举荐不成,反倒会引起皇帝对他的反感:“还请陛下恕罪,臣……并没有别的意思。”

    “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你们是何等样的为人、何等样的秉性,我都看在眼里。而况选人用人,我心中自有权衡,也用不着你来提醒。”皇帝面无表情的说道。

    金尚冷汗涔涔,话不敢出。

    就在这个时候,车驾到了,金尚这才松了口气,在路旁目送皇帝穆顺等一干黄门步入掖庭。

    穆顺虚扶着皇帝,弓着腰超前半步,为皇帝引路。在经过一个拐角时,皇帝却忽然止步了。

    “陛下?”穆顺有些诧异的看着皇帝。

    “皇后有何事要见我?”皇帝站在庑廊中间,若无其事的打量着经过董皇后督促翻修的椒房殿。

    “奴婢哪里知道呀,是皇后身边的长御说有要事。”穆顺讪讪的说道。

    “这个时候,也该进膳了……”皇帝张望着宫墙之上渐深的天色,心里犯起了嘀咕,董皇后是个聪明的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眼下专挑这个时候,一会聊几句话,刚好就到用膳的时辰,皇帝若是抛下皇后走了,外间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而皇帝用膳又要遵循冗长的礼仪流程,用完之后天都黑了,皇后大可顺理成章的安排就寝……

    穆顺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皇帝的脸色由淡然自若变为进退两难,不知道皇帝为何因‘进膳’而感到烦恼。这时只听皇帝忽然轻笑一声,好似算定了什么主意,吩咐道:“穆顺,你一会去宋贵人宫中,就说我晚上去她那听她弹琵琶。”

    “谨诺。”穆顺不由想道;陛下到底是对宋贵人情有独钟,也不枉自己亲近宋氏一场。

    穆顺在皇帝进椒房宫了以后,即刻前往宋贵人所在的披香殿,宋都身边的郭采女听了,霎时便喜道:“好、好,有劳穆黄门,我这先记下了。”

    郭采女是宋都身边最信任的宫女,她的话几乎可以为宋都做一半的主,有了这句话后,穆顺便笑着告辞。郭采女起身相送,随手附赠了几块金饼,低声道:“平日里椒房有什么事,还请穆黄门多为我家贵人留意着些。”

    “好说、好说。”穆顺掂着金饼,满意的走了。

    待穆顺走后,宋都有些纳闷的说道:“你不说我琵琶还不到火候,一时拿不出手么?怎么这就急着应下了?”

    郭采女脸色变了几变,笑着答道:“国家难得过来,总不能将其推开吧?”

    等到了晚间,郭采女便在门口张望了好些时候,宋都在一边失望的说道:“会不会不来了?”说完,她又有些庆幸:“还好,不用丢丑了。”

    “一定会来的。”郭采女十分有底气的说道。

    “这是为何?”宋都好奇的问道。

    郭采女看了宋都一眼,皇帝若真是不来,又何必在去皇后宫里的时候,半道上特意让穆顺过来陈说?这里头肯定有一个缘故,再联系到那天她在织室取秋衣时偶然听到的交谈,心里愈发笃定了。

    “贵人且先不要问。”郭采女跪坐在宋都身边,认真的说道:“今夜请贵人务必要讨得陛下欢喜。”

    “皇帝哥哥在我这里一直都很高兴啊。”宋都疑惑的蹙起眉头:“你很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话瞒着我?”

    在宋都的催促下,郭采女只好勉强将事情告诉了她:“奴婢那天在织室听见椒房殿的两个宫人说话……”

    “啊?”

    事情果然如皇帝所料的那般进展,就在皇帝用完膳之后,宋贵人身边的郭采女如期而至,代宋贵人来请皇帝。

    “宋贵人托你来请陛下?”董皇后脸色有些不愉快。

    郭采女谦卑的说道:“谨诺,陛下早先派人来说好了,要听贵人弹琵琶。”

    这句话一语双关,看似是回答董皇后,实则是对皇帝提的醒。

    皇帝哈哈一笑,道:“既然有约在先,那便不得不去,皇后早些歇息吧。”

    说罢便毫不拖泥带水的起身离去。

    “宋都欺人太甚!”董皇后气得头上的鹿角金步摇止不住的颤抖,她厉色说道:“本宫未曾与她产生过节,平日互不相犯,她竟还敢与本宫过不去,真当本宫是好惹的么!”

    宋都从她身边抢走了男人,不啻于横刀夺爱,这口气如何能让董皇后咽的下去?

    “宋贵人颇得陛下宠爱,殿下切莫生这一时之气,伤了身子可不好。”长御在一旁说道。

    “你懂什么?”董皇后嗤笑一声,她心思深沉,想的比长御要深远得多,宋都身后站着的是关西士人,向来与她父亲不对付。近来马日等人的所作所为,就连久居深宫的她都略有耳闻,依她对皇帝性格的了解,此事断然不会那么轻易的结束。

    报复马日这些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如此一来,何不瞅准机会,在宫中响应宫外,趁此给宋都一个教训?

    想到这里,董皇后微阖凤目,很快冷静了下来,悠悠说道:“宋都任性惯了,本宫身为正宫,总得要教她点规矩才是。”

第五十二章 随人作计

    “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然则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成都大悲阁记】

    眼见关西人金尚得拜二千石,自己荐举的若干儒士也得到皇帝的肯准,被允许参与太学会议,唯独宋泓本人却什么也没得到。这让宋泓心里很不乐意,他感觉这是为马氏做了嫁衣;同时又觉得委屈,自己的女儿那么受宠,皇帝为何不爱屋及乌,给他多一点恩泽呢?

    “是长公主。”第二天下午出宫的郭采女如是说道。

    这话使宋泓瞠目结舌,他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郭采女竟还真煞有其事的回答了:“如何会是长公主?”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平日里是否得罪过刘姜,嘴上问道:“是不是长公主说了什么话?”

    “宋公不是托穆黄门带话给贵人么?说戚里太残破,住着不方便,所以昨夜里贵人特意拿此事与陛下说了。”郭采女停了一下,说道:“陛下当时也同意了,说只要宋公乐意,可以住北阙甲第,陛下到时再赐宋公一间宅邸。”

    这明显是皇帝哄宋都的托辞,宋泓知道皇帝对他当初擅自搬到北阙甲第、结交大臣而有所不快,如今哪里敢再搬回去?

    他连忙摆手道:“陛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你回去后也莫要让贵人再提此事。”

    “奴婢也是这般想的,只要贵人一朝得宠,宋公便迟早会得受大用,譬如夜里的火烛,立在那里便会引人过来,何须主动靠近?无端还落了下乘。”郭采女抿着嘴笑了。

    郭采女向来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这话说的也很有道理,宋泓不由叹道:“贵人不谙世事,她身边有你照顾着,老夫倒也放心了不少。”

    说完,宋泓复又许诺道:“你虽是侍女,只要服侍好了贵人,不愁没有幸进之机。”

    郭采女脸色一红,她其实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作为普通民家出身的采女,往往到最后都是白首空归,郭采女素有野心,自然不甘于此。要想避免那种情况的发生,她就只有引起皇帝的关注,所以她昨晚才会眼巴巴的盼着皇帝,只可惜皇帝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半分或许下次得换件明亮点的衣服试试。

    宋泓瞧见郭采女这般模样,便知道自己这许诺已经打动对方了,于是复又问道:“你继续说,这事如何跟长公主牵扯上关系了?”

    “唯。”郭采女从臆想中回过神来,沉吟了一下,很谨慎地说:“这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被人告诉了长公主。长公主今早说了贵人一通,拿明德马皇后约束外家的例子来说教,后来好像又去找了陛下。”

    “找陛下说了什么?”这件事有些古怪,披香殿按理说该都是自己人,怎么会混进告举的?宋泓心里疑惑,倒想听听接下来是怎么样。

    于是,郭采女有些为难的答道:“奴婢来时问了穆黄门,说是长公主为此提醒了陛下,说宋公你……”

    “说我什么?”

    “虚饰无才,不可大用。”郭采女刚一说完,又急忙说道:“后面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宋泓大感意外,而且心头雷轰电掣般,一下子闪过好几个念头,不可置信的说道:“长公主是这般看我的?”

    郭采女低着头没有说话,无疑是默认了。

    “是了,长公主向来不喜欢贵人,嫌她不稳重,连带着也对老夫抱有偏见。”宋泓在原地踱了几步,如是想到,只要皇帝依然喜爱宋都,长公主再如何也说不了什么,毕竟她在宫里待不了多久。末了,他又伫步问道:“陛下这些天可曾留宿掖庭?”

    “有的。”郭采女答道:“大多都是留宿披香殿。”

    “我家女招陛下怜爱,料想也该是如此。”宋泓自得的说道,又叹了口气:“可惜陛下到底还小。”

    郭采女听出了宋泓语气里的遗憾,紧接着说道:“正要告诉宋公此事,陛下能行房中之事了。”

    说着,便将自己那天如何遇见椒房宫人,如何偷听对方谈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啊!”宋泓急忙说道:“这可是件大喜事!你可得劝说她把握机会,切莫让别人拿下头筹。”

    “还早着呢,贵人连葵水都还没来,如何行得了房事。”郭采女苦笑着说道。

    “诶,也是。”宋泓忽然有些危机感,自己的女儿幼小,而皇后与伏贵人皆已长成,如果皇帝知晓敦伦之趣,难免不会见异思迁。他抬起头看了郭采女一眼:“此事还有谁知道?”

    郭采女如实答道:“除了贵人与奴婢以外,也只有皇后宫里的人知道。”

    “这是关乎国本的大事,董氏却知情不报,着实可恶!”宋泓话是这么说,其实也不愿意将其告知于外,他话锋一转,嘱咐说道:“太医吉丕平日与我相善,如今宫中尚无女医,你但且寻他问几个法子,多看顾身子要紧。”

    “对了。”宋泓适才正为长公主刘姜的事烦恼着,此时脑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改了将其继续隐瞒的心思:“你回宫后,不妨将此事传出去。”

    “啊?”郭采女不解的说道:“皇后身边的人都未曾声张,可见此事紧要,我等将其说出去也毫无益处。”

    “你不懂,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此事不仅是伏贵人、就连长公主、怀园贵人也都要知晓。”宋都心里打好了主意,郭采女见他神情笃定,也不好说什么,只当是宋泓浸淫官场多年,有些事想得比她要周详些。

    郭采女虽然年轻,但办事效率却很高,很快,被董皇后压了近半个月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未央宫。所有人得知此事后无不是面带喜色,毕竟这的确是一桩大喜事。

    唯独董皇后心头大恨:“你私下里去查,到底是谁在背后乱说话,把他拿出来整肃宫规!”

    “谨诺。”长御答应着,小心看着董皇后面色不豫:“已经有些眉目了,最开始是披香殿传出来的风声。”

    “宋都?”董皇后不屑的嗤笑一声:“她还会想出这种主意?此事流传之快,绝非无意为之,其身边必然是有人告诉指点。”

    “那咱们怎么办?陛下本来就常去披香殿,这会子,恐怕……”长御担心的说道。

    “什么也不用做,这又不是冲着本宫来的,该留心的是她……咱们在背后还得帮着推一把。”董皇后在长御耳边小声吩咐了什么。

    很快,皇帝梦遗的事情从宫内传至宫外,那些本来担心皇帝子嗣的大臣们无不感到安慰。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中散大夫宋泓的一封奏疏,其言皇帝既已长成,作为兄长遗孀的怀园贵人唐姬,就理应避嫌,出宫别居。

第五十三章 参商之虞

    “人或毁不疑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特毋柰其善盗嫂何’!”【汉书直不疑传】

    庭院里喧嚣了整个夏天的蝉声,终于开始逐渐衰弱,虽然声音微小,却仍在发出生命中最后的余音。

    阳光斜照在水池中,凉风越过水面,刮起了层层鱼鳞般的细浪,水纹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像是浮在水面上的金子。

    池子里的荷花早已不再盛开,水上空余几枝荷茎,末端结着饱满的莲蓬,低着头随风摇晃,却无人采摘。沿岸种植的桂树枝叶间簇满比芝麻还小的黄花,此时正散发着浓郁的馨香,沁人心脾。

    香风阵阵,吹动着池边水榭栏杆上垂落的帷幔,以及来往宫人的裙摆。

    水榭正中的床榻上,正侧躺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如蝉翼般轻薄的纱衣搭在她的身上,更衬出了她优美动人的曲线,像是给一座的秀丽青山蒙上一层薄雾。

    年纪二十出头,容貌同样美丽的唐姬穿着合体的宫装,正规规矩矩的坐在一边的榻上,她神情平静,一会去看池子里的残荷、一会又看向榻上熟睡的丽人。

    她不禁想到;也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你才是个柔和温顺的十七、八岁少女,而不是往常那刻意保持着高高在上的万年长公主刘姜。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这样的日子都让你觉得很累吧?所以才做出这般模样,只是为了在深宫中保护自己。可这样的日子终究是会到头的,而我以后的日子,可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啊。

    唐姬怔怔的出神,想着自己今后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不禁感到浓浓的悲戚。这时一个宫女拨开了帷幔,探出半个身子,先是往榻上看了一眼,然后对她轻声说道:“贵人,皇后来了。”

    宫女正愁着不知如何唤醒榻上的刘姜,好在刘姜睡眠很浅,很快就被这动静弄醒了。

    刘姜起身坐在榻侧,怔忡着看向池子,发了好一会神,方才说道:“让她先候着。”

    她简单整理了着装,洗了脸,又顿时恢复了寻常那清冷的模样。

    “皇后妾身董氏,拜见万年长公主、怀园贵人。”董皇后恭谨的行礼道。

    唐姬回首看了看刘姜,刘姜说道:“可。”

    董皇后依言而起,自觉的坐在唐姬对面的席上,仪态从容,落落大方。

    刘姜又说:“近来在忙些什么?”

    董皇后答道:“在吩咐宫人奴婢打扫掖庭,入秋之后,宫道上尽是叶子,初时倒还好看,待过几天雨水一来,就会腐烂败坏,到底是不美。”

    “椒房、披香等殿失修已久,这一年来也难为你将其打理出一番模样来。”刘姜的语气平淡中带着询问:“陛下喜欢看宫道上落着黄叶,说‘秋日黄叶堪比春日红花’。皇后只需将主道上的留着,其余的都打扫就是了。”

    “谨诺。”董皇后轻盈地笑道:“说起黄叶,我记得宋贵人宫里就栽有几株白果树,那还是国家诏上林苑令从扶荔宫旧址移植过来的,现在想来,宋贵人宫中当是金黄一片。”

    “那是南方的佳木,是孝武皇帝当年建扶荔宫、所收集的南方奇草异木之一。宋都宫里的只是年份不到数年的小树,真正几百年的大树现如今都还在扶荔宫,陛下命人尽心看管着、不许人移植樵采,说是再过几天,便带我等出去瞧瞧。”刘姜若无其事的与董皇后说着闲话,好像在比谁更有耐心。

    “据说陛下初见此树时,脱口便称‘银杏’,底下那帮好事者以为陛下嫌‘白果’两个字不好听,也跟着改口。”董皇后笑着摇了摇头:“可我倒觉得白果好听些,银杏却是有些俗气。”

    “左右只是个名号而已,名字中带个‘银’,未必就有金银那般贵重。”刘姜很含蓄的说道:“终归到底,也不过是棵树。”

    董皇后脸上的笑容一僵,神色登时冷了几分。

    唐姬见这对姑媳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忍不住出来打个圆场:“即便是树,那也分高低贵贱,白果树既能入药,又能食用,还能种在院中观赏,当得上是树中名种。”

    刘姜低下头去,仔细盯着握在掌心的那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而董皇后则是一脸漠然的笑着看向刘姜。

    唐姬有些尴尬,仍顾自说道:“我也不奢求住什么好地方,只望那个地方能有好看的花草供我打发时间就是了。”

    “贵人要搬出宫?”董皇后作出一副诧色,说道:“贵人是孝怀皇帝的遗孀,陛下的阿嫂,好端端的,怎么说这种话?”

    刘姜这时抬起头来,冷笑道:“她有说要出宫么?”

    董皇后一时怔住了,讪讪的笑道:“啊,许是我听岔了。”

    唐姬倒是不以为意,笑了笑说道:“合该如此,我虽是孝怀皇帝的遗孀,但已经不属于宫中之人,实在不宜久居宫中。以前陛下年纪还小,倒也无碍;现如今陛下他……咳,即便是在民间,叔嫂尚且不能同处一室,何况皇室?那些外朝官们说得在理,我也是该避嫌离宫了。”

    “上林苑的景色好,也没那么多规矩可讲,我会说与陛下,届时拨一处好的宫苑给你。”刘姜语气淡淡的,很有自信的说道。

    唐姬爽快的应下:“那就先谢过陛下与长公主了。”

    在深宫中待得越久就越寂寞,她早巴不得离开这个风口浪尖的地方,即便出宫之后依然是独自一人,但至少比未央宫里自在。

    “陛下既已可以敦伦,你备位椒房,理当担起皇后的职责来。首要的”刘姜突然顿住,停了一下又说:“就是持中守正,早些诞育皇嗣。”

    董皇后明白了,长公主自知自己不久后也将步唐姬的后尘,所以才预先提点她。

    “唯!”一想到长期压在她头上的姑嫂即将搬离出宫,到时整个掖庭除了皇帝谁也不能对她指手画脚,她将做个真正的‘皇后’!想到这里,董皇后心头快慰,干脆利落的应道:“我既为陛下的发妻,位居中宫,自当处好伏、宋二位贵人的关系,早些为陛下诞育皇嗣。”

    长公主跟着唐姬一同离宫,这是大势所趋、板上钉钉的事,董皇后认为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强留。可她却没想到,刘姜不仅大大方方的选择离去,甚至从别的地方给她使了绊子。

    “不止伏、宋这两位。”

    董皇后顿时警惕起来,略感意外的看着刘姜,心中浮现一丝不好的念头。

    刘姜全然不顾董皇后不情愿的神色,郑重其事的往下说道:“这两年掖庭唯有你与另两个贵人,不仅冷清,也不像个样子。如今陛下身体既已长成,是该采选良家女,以充实掖庭了。”

    “这……陛下到底还小。”董皇后推脱道。

    “也不小了。”刘姜深深的看了董皇后一眼:“如今国事艰难,早生皇嗣,就能早些稳定人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董皇后没有办法,再拒绝下去就要担上‘妒妇’的恶名了,她只好退求其次:“这事总得问陛下的意见,如若陛下准许,则交由掖庭令。按以往的前例,总得等到开春的时候再行。”

    这种大事,刘姜到底不会擅自做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第五十四章 一举多得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史记项羽本纪】

    “我听刚才那番话,难道长公主也要离宫?”唐姬有些沉不住气,出声问道。

    刘姜缓缓从榻上站起,走到栏杆边,低眸俯视着池子里一片残荷,脸上的神情未见得有多少释然和解脱,反倒有些怅然若失:“你都要走了,我还能在这里留多久呢?”

    唐姬一时听不明白,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刘姜背后,体贴的给她披上一件秋衣。

    刘姜单手拢了拢肩上的秋衣,回首露出精致的侧脸,浅笑着看向唐姬:“有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啊。”

    随着皇帝逐渐长成,不仅作为嫂子的唐姬不便与小叔子同居,就连做姐姐的万年长公主刘姜,也不适合继续住在未央宫。何况刘姜年岁大了,再不嫁出宫去,难免会引来风言风语。

    所以这一次明着是针对唐姬,实则等唐姬一走,紧接着就会有人把刘姜拿出来说事。

    宋泓的真正意图,是想让刘姜出宫,使得对方不便于在宫里指手画脚,从而一解心头怨愤。可他这么做,却不经意间被人利用,不仅是当做驱离长公主的一枚棋子,更是给了一些人攻讦的口实。

    “董氏。”刘姜自语似得说:“我真小看你了。”

    ‘此事与皇后有何相干?’唐姬看着刘姜抓着衣领的手,她心里纵然有这样那样的疑惑,但还是很知分寸,不再往下追问,也知道问亦无用,倒不如自个在一旁琢磨。

    看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刘姜不想说实话,又不想瞒哄她,想了想还是模糊的答道:“陛下亲政成婚的时候,掖庭新招了大批采女宫人,她是皇后,自然要从中调派。”

    “也就是说,披香殿的宫人……?”唐姬欲言又止,如果宋都身边的宫人早有董皇后事先安插的人手,那这两天发生的事岂不都是出自于董氏的密谋?

    刘姜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反倒是看了会景色后,兀自去找皇帝了。

    出乎刘姜意料的是,皇帝对明年采选宫人的事情并没有表示赞同,反而有些抵触

    “如今天下战乱,户口凋零,男多女少,正是劝百姓繁衍生息的时候。我岂能为一己私欲,开幸进之门?”过早房事会导致年寿不永,而且皇帝也对那一帮十五六岁便算‘成年’的女子有心理障碍,所以皇帝义正言辞的拒绝道,其实内心比谁都虚。

    刘姜略感意外,睁大双眼,楞了好一会才说:“这像什么话?百姓繁衍生息是重要,但为汉室留下皇嗣难道就是小事了?本朝有多少先帝是断了统嗣,随后……殷鉴不远,陛下何不戒之在心?”

    她没有皇帝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只知道早婚早育,寻常百姓家的年轻夫妻,十五岁就儿女双全了,即便是讲究一些世家大族,也不会坐视自己的女儿过了十八岁还不嫁。只有那些严格固守《周礼》的才会遵照‘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的规矩。

    “我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日子还长。”皇帝的心境与刘姜迥然有别,东汉一朝,除了光武、孝明两个皇帝以外,其余的皇帝没一个活过四十岁,即便是古代死亡率高,但对于聚集了全天下最好、最多资源以及生活环境的皇族来说,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同一个时代,有活过七八十岁的农夫、乃至于士人,却少有六七十岁的帝王。

    皇帝不愿意用无端的猜测去怀疑身边的人,但对自己的饮食起居却是无比上心,加上坚持不懈的身体锻炼。皇帝相信自己能成为继高皇帝与孝武皇帝以外、第三个活过六十岁的刘氏天子。

    所以固守元阳既是皇帝作为一个后世人的道德节操、更是在这个时代能更好更久生存下去的基本原则。

    可这种毫无凭据的事情,根本说服不了刘姜:“孝武皇帝十五岁的时候就有一干妃嫔了。”

    “但孝武皇帝也是十八岁才有的卫长公主。”皇帝用很清楚的声音说道:“我既为天子,矢志中兴,若得苍天不弃,自不会福薄于我。现如今宫中已有皇后及两位贵人,不急着增添采女,此事容后再议。”

    刘姜拗他不过,又不愿放弃这个掣肘董皇后的机会,只好放弃陈说那些诞育‘皇嗣’的堂而皇之的理由,直接与他说清利弊:“陛下心里想必也明白,这件事看似是对着唐姬,实则是将矛头指着我。待唐姬离宫之后,他们又会接着说我年纪稍长,不适宜继续留居未央宫,连带着也会议论我的婚事……光是宋泓一人,岂能掀起这般多的风浪来?”

    “他们恐怕一直都抱有这个心思,只是找不到一个由头提出来罢了。”皇帝淡淡说道,这次不仅是宋泓,其背后的关西士人也在一旁跟风。天子长成,确实不适宜与长姐、寡嫂同居,这是个正当的理由,就连杨氏也跟着附和。

    臣子们都打着为皇帝声名考虑的旗号,做着为己牟利的私事,就连皇帝也不好明着抗议,只得在顺水推舟、促成此事的前提下,在接下来的一段事情中展开报复。

    听到皇帝这番话,联想起前因后果,虽然她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料得如此深远的,但她到底是警觉的快,隐隐察觉出皇帝在这件事里头同样扮演着要将她与唐姬‘请’出宫去的角色。

    刘姜的脸色不由得就像夏季的天气说变就变,她忍住气,冷冷说道:“现在你把这由头给出去了,大臣们的反应想必也在你的庙算之内了?”

    “什么由头?”皇帝笑了,装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当初故意隐瞒自己梦遗的事实,一方面是由于不想那么快为人所知,到时候引来一群人像刘姜这样的逼自己未成年就生孩子;另一方面则是将这个题目丢给了董氏,想看看董氏会拿这个做什么文章,试试对方的应对能力。

    他对此最坏的预期也就只是董皇后私心自用,将此事隐瞒下来,替皇帝省去麻烦。而另一个预想的结果,则是像现在这般,长公主在舆论的压力下离宫、待嫁。

    于公于私,皇帝都不希望刘姜老是待在宫里,反而是想让她出宫,为皇帝发挥更大的作用。

    “少在这里装糊涂。”刘姜面色不豫,她想说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梦遗’对一个男人的重要性,只是她身为女子,羞于出口,只得加重了语气说道:“皇后邀你去椒房殿的那天、你半途折返去找了宋都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打算好了该如何做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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