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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达士徇名

    “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上皇帝万言书】

    在刘姜炯炯双眸的逼视之下,皇帝不能不答,而且也不能瞒哄,因为瞒哄也无用,以刘姜的才智,她会自己推演查证到事实,如若那样,就难为情了。无可奈何,皇帝只好这样答说:“光靠董承,还想不出这样的法子。”

    刘姜明白了,这件事背后不仅仅是针对她这个长公主,毕竟她这两年在宫中一直沉默寡言,从不插手朝政,在朝堂上的存在感微乎其微,没有与任何一方真正交恶。这一次她可能只是刚好在风口浪尖上,宋泓造势逼迫她与唐姬离宫兴许只是为了报复一时之怨、并给自己的女儿宋都在宫中减少束缚。

    而与其异口同声的杨氏、董氏以及关东士人们多半是不怀好意的在暗中推波助澜。

    他们跟着起哄的目的不是刘姜,而是始作俑者宋泓背后的关西士人。请唐姬与刘姜离宫的声势越大,刘姜与关西士人之间的关系就会被挑拨的越厉害任谁站在刘姜的角度,都会对提议将自己赶出宫门的人心生怨恨。

    以皇帝与刘姜之间的姐弟感情,多半会为此迁怒叫嚷得最凶的那一方,这也难怪皇帝会一直在背后默然无视、甚至是保持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对方早就想对关西士人下手了。

    “司徒与司空犯不着跟宋泓一同起哄。”刘姜想清楚了原委,轻轻摇头。

    皇帝脸上掠过一丝不屑的神色,很快接口:“这可由不得他们。”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不然拖到以后,又会有人怪咱们正当其位之时,该谏不谏,徒然背负恶名。”在马日的府中,侍中马宇急躁的嚷道:“大不了事后再上奏疏以作补偿,请陛下念在长公主昔年对其照顾之恩,从……从弘农迁移民户过去,多增些汤沐邑。”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马日嗫嚅道,神情有些惶然无措,也说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

    “宋泓此人做事太轻浮了!”说完了正事,马宇气仍未平的埋怨道:“亏他做了那么几年的郡守,一点谮语谗言都经受不住?而且此人未免也太仗着宋贵人的得宠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外戚就了不得了?竟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贸然上疏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最后责任还是由我们来承担!”

    马日也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附和道:“此人的确太不自重了,他恐怕尚且不知,他自己所做的一举一动,实则在外人看来,并不只是代表他,还有我等的授意。”

    说完他便住了口,因为他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在一旁的士孙瑞在此时竟已闭上了眼,像是在睡觉。

    “他知道。”士孙瑞佝偻着腰,半垂着黑白杂生的头,虽然仍闭着眼,但语气掷地有声,显得他的态度很是认真:“扶风宋氏从壮武侯宋昌辅佐孝文皇帝继任大统的时候开始,便沿袭至今。数百年虽未再出过什么名臣儒士,但好歹显贵过几次,自然有他们的处事之道。”

    “这种给自己人招惹麻烦的‘处事之道’,我看也高明不到哪去。”马宇冷笑着嘲讽道:“整日里就想着靠女儿光大家门,他也不想想,耕读传家才是正道,我家由武功转经学,数百年乃得以有如今这般家世!宋氏创业比我家还早,临了到头却还是这般妄图女子幸进的模样,一朝煊赫有什么用?在宫里被人害死的宋氏女难道还少了么?”

    他这话顺带提及了宋氏在朝堂立身的风格,也不知从那一代宋家人开始,宋氏便不甘于苦研经书熬出头,将歆羡的目光看向了当朝那些声势煊赫的外戚。在他们眼中,家中女子一朝选在君王侧,而后立即泽被家人,这无疑是一条见效快、收益大的终南捷径。

    于是宋氏虽然依旧在走经学传家的主流,但实质上已经开始舍本逐末,往别的地方钻营了。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扶风宋氏通过共出了两个皇后,一个是孝章皇帝的贵人,由于她生下的皇孙刘祜后来继位成了孝安皇帝,故而被追封为皇后,只是在那之前,她就已经因受宠而遭受谮毁而死;另一个则是孝灵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同样也是死于宫廷斗争。

    接连两个皇后的毙命,导致扶风宋氏旋起旋灭,骤兴骤亡,既没有留下什么好处、也没有落得什么遗泽。如今宋泓竟还想着走前人的老路,虽然宋都比前辈更得圣宠,与皇帝感情更深,看上去有那么一丝希望。但在马宇眼中,这种想法仍旧幼稚的好笑尤其是在没有他们的帮助下,就更加犹如痴人说梦。

    士孙瑞睁开了眼,倒是没顾得上看他,反而是转眼看向了马日,语气里带着规劝:“他想领头,你让着他就是了,左右不过是一个招风惹雨、没半分益处的名头,留着又有何用?你看杨氏现如今可曾在乎?一直忸怩,反倒还让对方闹出情绪来了。”

    话锋轻轻一绕,居然落到马日原本就不愿透露的心事上来了,而且这规劝里头批评的意味占得多些,马日听了更是不悦,暗地里不由得说道:‘你没有占着这个名,你自然说的轻松自如了’。

    心里这么想着,说出来却是另一番话:“我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如今中宫稳固,未有失德;宋贵人又没有诞育皇嗣,现在说起这些,未免太早。”他自嘲的笑道:“可惜他既是误解其意,也太过操切。”

    士孙瑞知道他是借此闪避,如果他真有此意,那还会闹出这种事来?于是轻笑了一声,想到这么多大事合起来将带来的后果,一颗心顿时冷了几分,挤压已久的怨气忍不住冒了出来。士孙瑞目光微变,连忙换了个题目开口道:“吏部尚书傅巽已经开始着手去查左冯翊河工与道路的进展了,华子鱼的奏疏上的太是时候。”

    “确定要整顿吏治了?”马日没有注意到士孙瑞态度的变化,认真的说道:“我本以为这事情只到万年令伏法为止。”

    前万年令因失职、渎职、荒怠等罪名被皇帝杀鸡儆猴,马日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倒霉鬼刚好撞上了刀口,后来新的万年令华歆对万年县的政务一言不发、未曾落井下石,也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想。

    可惜他这回猜错了,平原人华歆一直在等待着时机,选在皇帝对关西士人的不满情绪愈来愈大,彼此斗争的关键时候突然来这么一遭,把上任的所有荒政全部抖落出来,连带着还揭露了临近其他几个县邑的状况。成功获得了众人的目光,并成为了皇帝拿来向左冯翊官场开刀的借口。

    士孙瑞不禁忧心忡忡。

第五十六章 快马一鞭

    “少年壮志思绝尘,只今作计常后人。”【送刘晋卿】

    汉初平四年十月初三。

    汝南,平舆。

    平舆是汝南郡治,位于水之北,地势平坦。其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形,使之在战国时期就是楚国的北门锁钥。

    大地的西方矗立着龙脊似得的山影,如同首尾难顾的长龙蜿蜒天地之间,龙脊之上抹着暗红的晚霞,将天空晕染上浓郁的秋意。

    再过几刻钟,天就要彻底黑下来了。

    马蹄踏在坚硬的土路上,这支从东边来的队伍顶着冷肃的秋风,三四人呈扇形分散,向着远方的黑压压的山脉驰去。他们踏上了一重伏起的斜坡,眼前豁然一亮,那看似触手可及的群山像是活的一般,此时悄然退了一步,与他们挪开了一道距离。更大的一片的平原山林在他们面前铺陈开来,一条虽然宽敞但是破败不堪的小道像巨蟒一般穿行。

    山还是那么遥遥无际,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把屁股放下!不准翘!”其中一个领头的中年男子蓄着浓密的胡子,少了一只眼睛,凶神恶煞的对着身旁离他不远、正紧紧抓着缰绳的一个少年传授骑马的经验:“对,把身子压低,两腿夹紧!”

    这一番语意不明的对话,知道的是在骑马,不知道还以为是在骑什么呢。

    少年咬紧牙关,死死地抓住缰绳,身子竟随着马身的起伏而渐渐保持了同一个频率。

    “哈哈哈,我会骑马了!老子会骑马了!你们看见没有,老子会骑马了!”少年清秀的脸上自小伪饰出来的斯文矜持顿时被狂喜冲灭,露出了本来粗鲁豪放的性子。粗鄙的言语与他清秀的外貌毫不相称,但在此时看去,却有那么一丝和谐。

    “阿蒙,好样的!”一名斥候向他握了握拳。

    “给我闭嘴!”独眼大汉压低了声音,表情仍是恶狠狠的:“让你跟着偷跑出来已经不像样了,若是还没个斥候的样子,你就趁早给我滚回去,看谁以后还敢带你出来!”

    少年顿时闭了嘴,但那股兴高采烈、急欲向全天下人宣布的喜悦却写满了脸上。

    “阿蒙,要是你姐夫怪下来,你该怎么办?”独眼大汉被这孩子气的模样看得好笑,不由问道。

    “怪我也没办法,我就是喜欢打仗!当兵打仗多好,比整日里逼我读书轻松多了,他老说这不好那不好,我偏要给他打出一个好来!”少年意气风发的说道。

    “说得好!也不枉我带你出来一趟。”这时也不见独眼大汉有什么动作,在他身前的三个骑兵自觉的分散开去,默默无闻的在前方履行着斥候的职责。

    独眼大汉冲少年坐骑的屁股上轻轻抽了一鞭子,轻喝道:“还不去学着点!”

    对斥候这一项刺激的军事行动新奇已久的少年,得了吩咐,立即高高兴兴的跟着去了。

    身后骑马追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满眼赞许的看着少年,对那独眼大汉说道:“这小子第一回骑马就如此上手,一路随我等跑过来还没摔着,以后保不齐是个将军!”

    “十五岁,也不小了。”独眼大汉缓缓放慢了马速,无比欣慰的看着年轻的后生兴奋的涨红了脸庞,激动的把他们甩到后头,一骑当先。

    年轻人与独眼大汉并辔而行,无不感慨的说道:“可惜邓都伯一家人都舍不得这个小舅子,听说他家有几卷从雒阳石经上抄下来的书,视若珍宝,想让这小子从里面读个前程出来呢。”

    “屁的前程!”独眼大汉脾气火爆,‘呸’的吐了口唾沫,扭过头来,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盯着年轻人,不屑的说道:“再大的道理,也没有手上的刀管用!尤其是这世道,能活下去的只有咱们这些拿刀的,那些饿死、病死在道旁的士子,你在来的路上见得还少了?”

    “你这次带他偷跑出来探视敌情,小心回去了领军法。”年轻人轻描淡写的说道。

    这话对独眼大汉毫无威慑力,他撇撇嘴,说道:“宋定,你少拿这个威胁我,就算都伯事后要罚我,那我也认了,不就是二三十个军棍么?能有刀子看破我额头的时候疼?”他那只紧闭的眼皮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下,紧接着说道:“这小子是个当将军的料,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开始杀人了,都伯一家还把他当孩子似得养起来……我是真舍不得这么好的苗子。”

    “那也用不着你一个伍长操心。”宋定翻了个白眼,无奈的补了一句:“又不是你成当的小舅子。”

    “我操心不得?”成当瞪起仅有的一只眼睛,做足了凌厉的气势。

    “可惜你操错了心。”见成当脸色不善,宋定赶紧说道:“你以为带他做一次斥候,回去了就能得到都伯的改观了?想得倒美,都伯早就知道你这次会把他带出来,所以故意给你指了这条路。你好好想想,张超的军队就在西南,我军行进,按理也要往西南派斥候,何故单是要把你往西北指派?”

    “这里是驿道,往这里派斥候也是小心起见,我等此来解平舆孙将军之围,一路上当然要各方面都关注到。”成当越说越没底,他从来都是对上级的命令坚定不移的执行,可现在却隐隐有一丝不确信了起来,毕竟这条道虽然是通往颍川的捷径之一,但未免太偏僻了些,真的有必要在这里撒斥候么?

    “今天我等提前了一个半时辰出来探视。”宋定眼睛盯着远处在马上越发熟练的少年,语气有些苦涩的说道:“全军上下就咱们被都伯勒令提前出营,而就在咱们出来后不久,军队所有人就开拔南下,现在估计已经要袭击到张超的营盘了。”

    “少将军怎么想的,我军才不过一千人!”成当不可置信的说道。

    “张超手底下也不过六七千人。”宋定想对比出数量并不悬殊,临了又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只好另行说道:“咱都是当年破虏将军的旧部,以一当五不成问题,何况张超也没什么名气和能耐,我看这计谋可行。”

    他们本来是破虏将军孙坚手下的老兵,孙坚死后,他们被袁术收编,直到这一回孙香、孙贲在汝南受挫,孙坚的儿子孙策才得以请回父亲旧部,北上援助。经过昼夜潜行,众人掩人耳目,好不容易赶到这里,要想解决平舆之围,就只有出奇兵偷袭张超大营。

    成当不是质疑这个正确无比的军事行动,而是质疑为什么要特意绕过他们。

    “这就是都伯的意思了,他可是想尽办法不让这个小舅子上战场,故而特意向那人进言,想要在战时另外派人探视西北,以有备无患。”宋定这么说着,忽然间成当的目光可怖,心底不由泛起一阵寒气:“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当初偷听都伯与军司马提起此事、并被他发现的时候,可是已经受到都伯的警告了。”

    “可恶!”想到自己与大功擦肩而过,成当便怒不可遏,一时脱口而出:“早知道就不跟那小子亲近了!”

    “后悔了?”宋定揶揄的笑道。

    成当静下心来想了想,说道:“这倒也不至于,以后又不是没仗可打,就是被都伯算计了,心里难受。”

    宋定无奈的笑了笑,正打算出口劝他凡事要往好的一面看、跟这小子打好关系,以后都伯自然不会少他们的好处。可话刚一到嘴边,忽然听见前头的那少年正大呼小叫,并带着另外三个斥候着急忙慌的骑马跑回来了。

    “怎么了?”成当突然警惕起来,浑身肌肉顿时绷紧,像只随时戒备着的狮子。

    道路尽头突然追出来了数十个骑兵,身后扬起滚滚沙尘,人马嘶鸣,根本辨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成当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怎么可能……他们、他们哪来如此多的骑兵!”

第五十七章 舍身相代

    “感慨杀身者易,从容就义者难。”【近思录】

    作为斥候不仅要有丰富的打探敌情的经验,也要有遇到突发事件及时应对的方法。伍长成当等一行六人当机立断,在策马狂奔过了来时的一道山坡后,紧接着离开大路,弃马躲进了密林深处。

    然而身后的人越追越近,很快林子里便到处都是搜寻的兵马。

    少年没有一丝被吓坏了的神情,反而打量着身遭的树木、地形,脑子里快速转着无数个念头。

    “你给我老实点。”成当一手将少年的头按在草丛里,这里是林间的一个小土包,他们两人正躲在土包的背阴处,那里长满了枯黄的杂草和灌木,正好荫蔽了两人的身形。

    至于宋定以及另外三个斥候,则由远到近的躲在其他的地方。

    按照刚才的观察,成当这次撞上的不是一支斥候小队,而是一支近百人的开路先锋。这种先锋往往承担着探视前方路况、随时应对遭遇敌军、防备伏兵的重任,距离他们不远的身后,定然尾随着军队主力。

    一般这种前锋的数量与大军主力有一定的规律,如果军队近万,那么此次的前锋就该至少有千人才对,可偏偏不过百骑。经验丰富的成当在心里很快估算了一下,得出一个结论:这支军队的数量最多不过两三千。

    但这并没有让成当轻松多少,因为从这一支前锋不仅人人都是装备精良,坐骑也无一例外都是高大雄壮的西凉马。那种马往往都是匈奴、羌族等部精心培育的良马,在中原极为稀少,就连成当也只在当年破虏将军孙坚还在的时候、见过他身边的几个部将骑过,没想到这一支小小的前锋竟然人手一匹良马。

    成当又妒又惧,这支突然闯出来的精兵倒是什么来路,他一个小小的斥候伍长想破脑门也想不出。可他却明显的知道一点,若是不提前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军情传告给自家正准备、或是已经开始偷袭张超的主公的话,这一场本来稳操胜券的袭击战,就会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伏击战。

    “这里有一个!”成当左前方的林子里突然伴随着这句吼声发出一箭,那箭矢不容人有丝毫的闪避,登时扎进了茂密的草丛,箭羽犹在草叶尖上抖动。

    只听‘呃’的一声闷响,一朵血花喷溅出来,染红了周围的草丛。那名斥候眼见行踪暴露,立时站了起来,往成当等人相反的方向跑去,刚迈出几步,紧接着便又是几箭将其射翻在地,其中一支箭射中了喉咙,眼见是活不成了。

    “那是……唔!”看见平日里对自己照顾有加,把自己当子侄看待的长辈死去,少年差点惊叫出声。好在成当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死死地压在身下,不然这少年没准还会跳起来找人家拼命。

    就在两人这么一番动作的当口,接连又有两个斥候被人找到杀死,这时候在成当身下的少年已不再挣扎,反倒是突然想通了,莫名的冷静了下来。甚至还发现眼前这些人手持弓箭,目光犀利的四处扫视的架势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倒有点像经常逐鹿射兔的猎人。而他们,就是藏起来的兔子。

    “王都伯有令,不得射杀,要抓活的!”林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这么一声中气十足的军令。

    这声军令响彻林间,成当顿时就知道脱身的机会来了,身下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的动了动,成当赶紧像是捉猫似得将其按住,然后慢慢抬起头,往藏在右手边一丛灌木里的宋定使了个眼色。

    多年的默契让那丛灌木的一根树枝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下。

    紧接着,宋定突然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像是埋伏已久的豹子,趁着一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其一刀砍翻在地。这动静顿时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数十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但射箭的人此时都有所顾忌,准头都没有瞄中要害,而且在密林之中,这些箭矢也大都被树木给挡住。

    宋定见状,愈加有恃无恐,持刀大骂道:“哪里来的庸狗,敢追你家爷爷!”

    说着,他便把身子一缩,弓着背,往远处跑走了。

    一部分人跟着宋定求追不舍,还有一部分人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谨慎的选择留下继续搜寻。

    成当这时叹了口气,低下头凑近少年的耳根,语气急促的轻声说道:“你仔细听好了,他们的口音不是河南那边的,倒像是凉州、关中地方的口音,多半是关中来的军队,大概有两三千人,可能步骑参半……”他想了一想,直接选了最坏的一个猜想:“不,可能全是精骑,我们之中必须得要有人活着回去,而且要先于他们回去报信……”

    “成叔,咱们一起走!”少年由于被人用力压着,靠着地面的一边脸都变形了,几棵小草伸进了他的鼻子里,嘴巴也不由得嘟成了一个圈,显得又狼狈又好笑。

    成当把手上的力气稍稍松了些,伸手拨开了少年嘴边的那几棵草,只听少年接着说道:“要同进退!”

    “蠢货,你以为这是陪你玩?”成当低着声音,嗓子有些沙哑:“你个子小,易于在林间躲避,等一会我跑出去后,你再瞅机会溜走。记得来时咱们走的那条小路么?那条小路是个捷径,你能走,但他们的大军却走不得。你得抢在他们前面跑回咱们之前的营地,哪里应该会有人留守看护辎重,你找他们要匹马,去南边寻少将军,把这里的事都告诉他。”

    “我不……”少年难受的拒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吕蒙。”成当的独目陡然柔软了许多,他不再以长辈的身份说起少年的小名,而是将其看做是一个同等地位的人:“你不是坚持要入行伍,当上比邓都伯还大的将军么?要当将军,就得学会听从军令。”

    吕蒙不再说话了,他痛苦的闭上了眼,遮住了眼里的血丝与即将涌流而出的泪水。

    成当点了点头,两腿朝地上一蹬,朝左边跑了出去。仗着对方顾忌着要留下活口的军令,成当身形矫健接连砍倒数人,很快便带着一部分人跑得远远的。

    吕蒙保持着趴伏的姿势,半人高的灌木杂草、以及土包的凹陷处很好的遮蔽了他瘦弱的身躯。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不远处刀剑相击的声音,两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双拳,将一把草根生生的揪了出来。等到身边那些人的声音小了许多后,他便睁开眼睛,眼神中不再有刚开始孩童一般的天真活泼,而是深深的果决与坚毅。

    他暗自期望着这些人即便杀红了眼也要遵守军令,那样宋定与成当两人兴许还能活下来。

    抱着这样的幻想,吕蒙小心翼翼的探出头,看了下周遭安静的环境,弓腰驼背的往林间的一条小道快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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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乘势拏下

    “讥二名,二名非礼也。”【春秋公羊传】

    “怎么了?”前进的队伍突然停滞,将身子半躺在车壁上假寐的年轻人惊醒,他长得十分俊美,身体瘦弱,脸色苍白,可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却炯炯有神,让人无法直视。

    “郭祭酒,前锋发现了敌军斥候,我担心附近有埋伏,故而暂且勒兵观望。”一名披甲带胄的年轻武将驻马车旁,像是一个忠诚的护卫,可他的品秩偏就比里头的那人要高。

    这武将正是北军六校之一,越骑校尉田畴,他从上个月的时候获得诏命,带着越骑营三千余骑兵,从关中出函谷关,来到河南。与其同行的还有由弘农郡守任上调任汝南郡守的刘艾、新任陈相种劭、一大批应河南尹骆业所求空降的河南尹属官,以及皇帝给前将军朱的诏命。

    诏书中对前将军朱领兵北上平乱的功绩做出了肯定,并正式拜为车骑将军,持节督关东军事。与此同时,皇帝也开始从手下的亲信将领中间选派部分人前往关东,调入朱麾下,美名曰为其‘分担压力’。

    此外,皇帝还直接越过了朱这个顶头上司,直接提拔了定计解难的军谋掾郭嘉,为其新设了一个‘军师祭酒’的官职,祭酒一词在是指祭祀时为祭酒开席的尊位,后延伸为主管的意思。军师祭酒意味着郭嘉是朱手下军事幕僚的领头人,皇帝对其的定位是,既能为朱设谋画策,也能直接与尚书台手下的兵部沟通。

    常人当时只见到朱圣宠优渥,却很少有人见到这一系列人事任命中,皇帝对朱的分权与制衡。朱对汉室、对皇帝的忠心,皇帝是深信不疑的,但作为一个统治者,他不能让任何人一家独大,失去控制,这既是为了朱好,也是为了自己好。

    在受到诏书之后,郭嘉便与田畴带着三千多骑兵南下汝南,帮助久战不下的张超拿下汝南。

    “刘府君呢?”郭嘉不假思索的问道。

    “刘府君知道了此事,说他不善军谋,故想请在下与祭酒定夺。”田畴从前头刘艾的车驾旁告诉消息,又紧接着跑到后面郭嘉的车驾旁传递消息,心里头有些无奈,自己好歹也是个秩比二千石的校尉,怎么一下变成两人之间的传令兵了?

    “是么?刘府君倒是懂得躲懒。”郭嘉眯着眼笑了,眼神里透着一丝寒意,他没有理会田畴心里复杂的感受,转而认真讨论起了当前局势:“张校尉不会打硬仗,进入行伍这么多年,打得都是些黄巾蛾贼、山林盗匪之流,前些天与李通、许褚等豪强合兵击溃汝南黄巾也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在罢了。而一遇上孙贲与孙香这样的精兵强将就无计可施了,从击破汝南黄巾到现在过去这么多天,还是顿兵平舆城下。”

    典农校尉张超是朱的老部下,郭嘉也算是朱提携的新晋幕僚,如今却当着田畴的面不遗余力的贬低张超,即便是田畴身为一个外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他一想到郭嘉任性直率的脾性,顿时也就释然了,于是田畴试图将话题拉回来:“张校尉好歹也将孙贲二人逼入平舆城中,这几日都不敢出城接战,可见这斥候是平舆城派来的,而应当是彼等的援军。”

    “是何人领兵?”郭嘉好奇的问道。

    “捉到了两个活口,已经着人去审了……啊,他来了。”田畴突然看着远处。

    只见一名二十来岁的中年人自远处走近,他样貌普通,仿佛扔在人群里便再也找不着,只是唯独他的目光深邃,让人无法忽视。此时郭嘉已经从车内出来了,散漫的坐在车辕上,悬着的一条腿一上一下的晃着,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人对田畴以及自己恭谨的行了一个军礼,掷地有声:“都伯王子服拜见张校尉、郭祭酒!”

    “王子服?”郭嘉轻轻念着这少见的双字名,有些明白为何他年纪轻轻,身上就有那么一股子狠戾、坚韧的气质了这得在最底层饱受多少冷嘲热讽以及无数挫折打击,才会练就出这样的气质。

    为王莽改制所影响的东汉时期,向来是以单名为贵,双名为贱。故而以王子服的身份、名字,郭嘉就敢初步断定对方以前是个地位低下的庶民。因为也只有不知礼数的庶民,才会起双字名,当然,这里也有例外,入马日、苏不韦、王延寿等,但这些人命名的格式无不是模仿先贤或者能臣,不能当做时下起名的主流。

    都伯王子服抬起头看了郭嘉一眼,还以为对方是在问话,于是说道:“这些人是破虏将军孙坚的旧部。”

    看到郭嘉豪不惊讶的神情,王子服又补充道:“彼等口风甚严,属下问了很久也没能问出什么事,只知道彼等现今的主将是孙坚的长子孙策。”

    “区区斥候,怎么跟死士一样?”田畴奇道。

    “孙文台忠烈武略、颇能用人,既然这些人是他旧部,感怀恩重,不愿吐露实情也是应该的。”郭嘉淡淡说道:“这么一支援军,又是孙坚曾经的旧部精锐,看来张超有难了。”

    王子服自觉没能从成当等人的嘴中撬出东西而有些懊悔,故而争取表现道:“若是能给属下一点时间,属下必能从他们嘴里探听出消息来。”

    郭嘉挑了挑眉:“你准备怎么做?”

    “把他们拿绳子绑在马后,将他们拖着走。”王子服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

    郭嘉眯了眯眼,忽然对田畴说道:“天色不早了,还是速速启程为好。”

    田畴立时会意,他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似乎不太赞同郭嘉的建议,但对于敌人他从不报以妇人之仁,所以他冷着声音对王子服说道:“你都听见了?反正是大军起行,就按你的法子带着他们吧,也省了看管。”

    看着其貌不扬的王子服领命离开,郭嘉方才笑着打趣道:“看来不仅是北军甲胄、精锐,就连随便一个百夫长,都是一时之杰,让人赞佩不已。”

    “郭祭酒说笑了。”田畴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岔开话题:“郭祭酒适才那话,似乎是以为这孙策会攻打张超?”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郭嘉随口念了句兵法,自信的说道:“他们来了,那也是该在平舆城东南方,可如今偏就出现在平舆的西北处,可见他们并不急着入城与孙贲等人汇合,而是想乘人不备,偷袭解围。”

    田畴也是知兵之人,稍一思索便肯定了郭嘉的猜测,并立即提出了应对:“既如此,我等便可为黄雀,趁着各方混战之时,引骑兵突进,可一战而克竟全功。”

    这完全就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而他们就是黄雀,可郭嘉并没有田畴那么激动,反而甚是遗憾的说道:“太晚了,早半个时辰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田畴愣怔了一下,旋即说道:“不是太晚,而是彼等选的进击时机太准。”

    郭嘉闻言,顿时收敛了半分笑意,认真的看了田畴一眼,正色道:“我算是明白为何北军六校,人皆将才,朝廷却偏派子泰过来了。”

    田畴说的很对,对方选择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进攻时间,就是在太阳落山的这一个时辰内。在这个时间段,既能保证对方有充足的时间、以神兵天降的突然性、打张超一个措手不及,再与城中的孙贲、孙香两相配合,不说全灭,至少能让张超大败而逃。虽然一个时辰后即将天黑,给了张超逃跑的机会,但也给了对方一个很好的夜色掩护,防止有另外一支军队突然加入战场做最后得利的渔翁。

    按现在的速度,就算田畴带骑兵全力奔驰,等到了战场时不仅分出胜负,天色也已经黑了,那时再进行夜战对彼此双方都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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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因敌制胜

    “因形而措胜於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太白阴经】

    “我只知道孙文台打仗了得,可没听说他的长子孙策在兵法上有如此高的造诣。”郭嘉仔细回忆起了孙策这个人物,发觉自己对这个人所知道的信息少得可怜,只得不确定的说道:“孙策、孙伯符,他不是以交结友人贤士而知名江淮么,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就连郭嘉也不清楚,田畴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但无论是孙策确有其才,还是其背后有人筹划,这都不妨碍他两人就事论事,讨论接下来到底该怎么走。

    “无论时间够不够,当务之急,我等还是要急行南下,以助张校尉脱困。”田畴微皱着眉,有些忧心的说道:“若是让孙策得手,好不容易安稳的汝南局势又要反复了。”

    “汝南局势尚有可为,张超也不会输的那么惨。”郭嘉刚还在说张超打仗不行,这会子又说对方不会输得太惨,说辞前后矛盾,田畴不由得侧目而视。郭嘉有话藏着没说,意味不明的笑道:“这里头有个渊源,等到了平舆之后,子泰就知道了。”

    郭嘉有许多怪脾气,好色、嗜酒、又有点恃才傲物,田畴在与其短短接触几天后发现,对方的性格还有点自来熟。明明两人交情不深,郭嘉却一口一个‘子泰’的叫着,既让田畴有些不习惯,又无法拒绝毕竟与郭嘉打好关系,也是皇帝私下里的授意。

    “那现今又该如何?”田畴忽然来了兴趣,很想知道这个皇帝见都没见过、却推崇心慕已久的颍川谋士有什么妙计良策。

    “王子服不是说彼等有六个斥候么?死了三个,捉了两个,还有一个不知所踪,想必是趁乱逃了。”郭嘉脸望着一边,摸着下巴分析道:“我以前来过汝南访友,知道这附近有条捷径,不过人走可以,大军通行却极为不便。王子服在随后派去的人马既然没有在大路上看到他,那么对方兴许是走捷径了。”

    “若是走小道,那孙策当提前知道我等的行踪,也就能先有防范之心,我等也就起不到奇兵之效。”田畴点点头说道。

    “正是因为有了防范之心,他们知道我们来了,必然不会把兵力全放在张超身上,这也是张超的一线生机。”郭嘉此时已不复往日的懒散,虽然依旧是嬉嬉笑笑的神情,但却透着一丝认真与正经:“我要是孙策,知道有两三千人游离于战场之外,不仅要分兵防备,还根据今晚的月色判断是不是要伏击而我们,则只需要以逸待劳。”

    几乎是同一时刻,平舆城外的张超大营已是烈焰腾空,火光照映了半边天。

    河南典农校尉张超只带了两千精兵入豫州,其余的六七千人尽皆是颍川各家的部曲、汝南等地如李通、许褚支持的家兵、以及良莠不齐的黄巾降卒。顺利以少胜多、打败汝南黄巾之后的张超有些志得意满,不仅没有及时整编、聚集军心,反而就那么乱糟糟的将各色部队混在一起,初降的黄巾、新附的部曲,给了孙策一个极大的破绽。

    几乎只是短短的一次冲击,就将当时正在准备埋锅造饭的张超军打的溃不成军,他们对这支突如其来的军队始料未及,仅仅只是一个照面,有些胆颤心虚的降卒便转身逃跑。

    城外军营的混乱很快引起了城中孙贲、孙香二人的注意,在确认了孙策派人传递的消息属实之后,立即由孙贲点齐兵马出城。张超突然遭遇袭击,手足无措,又难以约束众人,只好在李通等人的保护下且战且退。

    一员魁梧大汉手提斫刀,先是挥刀劈死了一个敌兵,而后拉着身旁一个身形同样高大,但只略逊几分的男子说道:“事已急矣,阿兄可先带着家中子弟与宾客们护送张校尉逃离此地,待整肃兵马之后,再战不迟!”

    “仲康,要留下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留下,哪有留着弟弟断后的道理!”兄长许定断然说道。

    “事情还不至于如此地步,凭我的武力,难道还怕杀不出去?兄长且在后头稍待,我随后就来!”许褚向来死板的脸庞此时露出几分笑意。

    许定怔怔的看着许褚的脸,那是一张宛如岩石般坚硬的脸,每一根线条与轮廓都像是被刀劈斧凿过,现在这些线条中满是溅上去的血污,在火光的映照下,即便是笑着,也狰狞得可怕。

    “阿兄,我可是能倒牵牛的人,就凭他们,还拦不住我。”出乎许定的预料,许褚那张石刻一般的脸上微微浮起了揶揄的笑容。

    许定原想过对方会有很多个理由说服自己先行离开,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耿直,耿直到不给自家兄长的面子。

    “好!”许定大声的说道,他知道自己跟弟弟许褚之间的差距,也明白现在不是他逞能的时候:“我也不与你争,你给我明白一点,要保全性命!”

    许褚咧嘴一笑,也不说话,带着几个武艺高强的剑客,提着斫刀便往人群里冲去。天色渐尖黯淡,即便四周有火光照耀,也一时难分敌我。尽管如此,许褚依然有他独特的辨认方法,只要是那些操着扬州口音的、三五结对、个子相对来说不高的,一概视为敌军。

    他犹如猛虎冲入羊群,一时无人可挡,众皆骇退。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伍长进入了许褚的视野,他是少有的能接下许褚一刀而不手抖的人。

    许褚没有停顿,也没有如人所预料的那般开口说话,他的刀就像是他本人一样,静时沉默无声、动时山石崩裂。

    徐顾只堪堪招架,却毫无还手之力,他咬紧牙关,心里想着的却是当初成当在山里遇见老虎的时候,究竟是靠什么才能仅留下一只眼睛而保全性命的?眼前这个彪形大汉简直就是一只猛虎!

    可惜他再也没机会去思考这个多余的问题了。

    只见刀光一闪,许褚手中的厚背斫刀一下便砍断了徐顾的兵刃,眼见那刀光追至身前,一道锋矢‘铛’的射在刀刃之上。

    许褚停下了身形,没有再去理会躺在地方半死不活的徐顾,反而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紧盯着不远处的一名骑士。

    那是个年纪约在十七八岁,身姿挺拔的年轻将军,一阵清凉的夜风撩起了他兜鍪下的几丝鬓发,火光照耀着他楞角分明、俊朗潇洒的面容。

    他身下的坐骑是匹难得的深紫色良骏,英武的少年骑士丢开左手的雕弓,右手同时也拔出剑来,他似乎认为许褚足以作为他的对手,于是大大方方的对许褚自报家门:

    “吴郡孙策,孙伯符,前来讨教。”

第六十章 短兵相接

    “两阵既立,各以其将出斗,谓之挑战。”【兵筹类要】

    “孙策?”许褚一边警惕的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边若有若无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你要与我斗将?”许褚看似粗犷无谋,其实心思细腻,此时他想好了主意,似笑非笑的说道:“在马上?”

    军前斗将的传统古来有之,例如项羽邀刘邦军前决战。然而即便是万人敌,在这种进退有度的军队之中也招架不住。

    虽然这种武将相互挑战的模式并不是战争的常态,更多的是那些士兵之间根据阵型组合而成的战斗。

    当然,这还得看将领的作战风格,那些依赖于军阵、智谋的将领如高顺、麴义等人会选择坐镇军中调度,轻易不出战阵,对方的将领即便再猛如虎,也会被组织严密、互相配合的士兵给困死。

    而那些自信于武力,喜欢一力降十会的将领如吕布、公孙瓒等人,就喜欢亲自带着军队冲锋陷阵,甚至与人斗将。

    孙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袁术麾下的时候,除了跟随过父亲的老将程普等人以外,尚且无人是他对手。此时难得看见一员猛将,孙策见猎心喜,在战局偏向己方的情况下,他跃跃欲试的准备翻身下马。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握住了孙策的手腕。

    即便是戴着兜鍪,也难以掩盖那人过人的风采:“速战速决,莫要横生枝节。”

    “好!此人堪能与我匹敌,我就知道你不会拦着我。”孙策将战场的指挥权交给那人爽快的从马背上翻下来。

    眼看着孙策的独自朝许褚走了过去,一直护卫在孙策身周的同族孙河,杀散逃兵,拨马来到那人身旁,眉眼间萦绕着一丝忧虑:“子衡,你为何不拦着他?身为一军主将,岂能以身犯险?”

    “那也要拦得住才行。”吕范摇了摇头,显然是熟知对方的脾性,苦笑着说道:“不过孙郎的武艺不凡,这种场面,你无需过多担心。”

    “子衡与伯符恩若至亲,连你也拦不住……”孙河意犹未尽的说道:“那也再无旁人了。”

    吕范凝目看着孙策挺拔的背影,顺着孙河的话往下思索着,突然说了句:“或许,有个人可以让他收敛些。”

    两人短短的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带着部曲往两边加入战场,与许褚手下的一批剑客以及残留的敌军交战。

    只是他们作为护卫孙策左右的亲将,在厮杀之余,还要分出一部分心神关注在孙策身上。

    此时孙策与许褚已经你来我往的交击数合,孙策手中长枪舞动,闪起点点寒光,许褚不进不退,大吼着带起斫刀,直面迎上对方数十点寒芒,只听铿锵数声,寒芒全部激射四散。

    在许褚格挡的短短一瞬间,孙策守不住枪上传来的对方的怪力,往后倒退了数步。许褚见机得快,平地跃起,那庞大的身影就像一头巨熊从高空落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斫刀狠狠的向下劈落!

    孙策当机立断,丢掉手中的长枪,白蜡木的枪杆挡不住许褚全力一击,瞬息之内他无法闪避,只能寄托于父亲遗留下来的精钢宝剑。

    那剑是孙坚自雒阳宫中拾到的御物,无论是锋利、坚韧还是美观,都远胜寻常兵刃。

    他把手摸上剑柄,深深的吸了口气,而后猛然发力!剑刃擦着剑鞘内壁滑出,发出‘铮’的一声剑鸣。

    许褚忽然感觉自下而上的一股凛冽杀气,多年打打杀杀的经验告诉他,对手并没有被他的气势所慑服,反而极为罕见的以攻代守。

    两人这番动作、思考只在短短一瞬,许褚转念间便扭动手腕,将斫刀改变方向,朝着孙策刺来的剑尖砍去。

    千钧之势下,兵刃交接,两者之间传出‘铛’的一声,而后各自退开。

    孙策虎口微张,犹自不定的颤抖着,许褚的力量太大,刚才那一招,孙策简直以为自己是撞击礁石的浪花。自己虽然成功身退,但手中的剑却被对方震落。

    “好!”许褚干脆利落的把斫刀往身旁一振,表情看似轻松,实则心里的震撼并不比孙策要少到哪里去,他放声大喝:“不愧是孙文台的儿子!”

    孙策面色一变,正欲回话,只见孙河、吕范二人见孙策对敌不利,立即着急忙慌的策马赶来。

    许褚适才的武勇不仅扼住了这一小股敌军的攻势,甚至还稍稍团聚了身边的军心,此时已有数十名士兵聚集在许褚身边,与孙策等人对峙。

    “伯符!”吕范一直来到孙策身边,看到对方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心。

    许褚打量了周边局势,经过刚才那么一段时间的拖延,对方奇兵的效果正不断的减弱,已经有许多人反应过来,在许褚的表率下返身接战。

    虽然依旧没能改变不利的局势,但也足够给许褚争取更多的脱身时间了。

    趁着孙策上马的空档,许褚带着人转身疾走。

    “拦住他!”孙策喝令道。

    孙河立即带着人在身后策马追来,许褚脚步越来越快,在途径一辆燃烧着熊熊火焰的辎重板车时,他脚步骤然一顿,探出一只手,抓住车辕,使劲往后一甩。

    沉重的板车朝着孙河等人飞来,孙河赶紧勒马躲避,那车子重重的砸到地上,迸出无数火星,一时拦住了他们的路。

    待孙策等人赶到的时候,许褚等人已经跑到火光照射不到的夜色中去了。

    “可惜。”孙策懊悔的说着。

    吕范接口道:“跑了他一个倒也无妨,反正今夜战局已定,不仅平舆之围得解,汝南亦能重回我军手上。”

    “我不是可惜未能可竟全功。”岂料孙策并不是可惜这个:“我是在可惜,我竟不知这个壮士的名字。”

    吕范与孙河面面相觑。

    他二人之间的短暂交手业已结束,而四周的战斗也开始进入尾声,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旁边走了过来,在孙策等人面前说道:“程将军已经带人追上了敌将张超。”

    “好!我就知道程叔不会让我失望!”孙策喜形于色,脱口说道,却看见那人面带为难。他沉了沉气,问道:“怎么了?”

    “程将军遇到了点麻烦,说是不便处置,还请少将军过去一趟。”

    吕范面色顿时有些凝重,对孙策说道:“是该做出打算了。”

    待孙策等人来到战场的另一边的时候,放眼所见大部分都是自家的兵马,唯有一处角落里团聚着数百人的部众。

    他们还没走到跟前,便听见敌方阵中有一人的声音在夜间异常洪亮,语气里带着嘲讽与愤慨:“程德谋!多年未见,你就是这么对友人打招呼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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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临阵语旧

    “天下反覆未可知,相与州里,今虽小违,要当大同,欲共一言。”【后汉书董卓列传】

    但见一人样貌普通,穿着一身合体的甲胄,在一干将校的簇拥下,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站在最中间。

    不用想,孙策便知道这个三四十岁的将领就是河南典农校尉,此次南下汝南的军队主帅张超。

    孙策在张超身上打量了几眼,没有发觉什么新奇的地方,只是在他身边还紧随着一名年纪二十多岁,身材颀长、体格精瘦的男子。那人没有刻意绷紧身子,仅仅是随意提剑而立,却让人难以忽视,甚至误把他当做主帅。

    “那人是谁?”孙策边走边悄声问道。

    孙策的堂兄孙贲在一边迎上前来,抬头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那人一眼,低声道:“江夏李通,在朗陵一带颇有侠名。”

    “看起来是个难缠的人物啊。”孙策这时走到程普的身边,不用仔细去听两人之间的对话,孙策心里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说起来这张超与他的父亲孙坚有过一段交情,当初黄巾作乱,朱受拜为中郎将入颍川平乱,时任下邳丞的孙坚被朱表为佐军司马,在朱麾下征讨黄巾,收复宛城。而张超在那个时候也是朱帐下司马,二者有过一段袍泽同僚之情,连带着程普、黄盖这些孙坚部将也与张超相识。

    “程叔感到为难?”孙策问道。

    程普年长,颔下留了几绺长须,样貌端正,颇得军士爱戴。他很久以前就曾随孙坚征伐各方,攻城野战,身被创夷,为孙氏建有卓绩。孙坚死后,又跟着孙策在淮南,忠心不二。他用欣赏优秀子侄辈的目光看着孙策,眼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口中却是淡淡说道:“什么‘友人’?无非是危急关头,想拿此事攀交情呢,当年征讨黄巾,彼此争功的事可没少做。何况,即便是有故人情谊,如今各为其主,老夫也不会为了私情而坏了大事。”

    “那又何必如此麻烦?”孙策早已知道程普与张超之间的关系,在来时的路上吕范也曾为他分析过利弊,此时他心里虽有了主意,但还是想试试这些亡父旧部们的态度,于是他着意问道:“一鼓作气,进击破敌就是了。”

    “认不认他这个‘故友’,讲不讲当年情谊,这不在于我。”程普随口说了一句,接着便正一正脸色,说道:“而在于你,伯符。算起来他是破虏将军昔日的同侪,也是你的叔伯辈,现下兵戎相见,该由你来做决断了。”

    程普善于应对,颇有计略,此时他轻飘飘的将话题抛给了孙策,将情势掉转成他在试探孙策的态度了。

    孙策抬起好看的眉眼,朝张超的位置看去,故作沉吟。一个张超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张超背后的前将军朱、乃至于朱身后的朝廷,却不容忽视。今天他们若是对张超下了狠手,等若是孙策不顾其父与朱的交情、与其公开决裂,连带着孙氏当初凭恃讨董而博得的些许汉室忠臣的名声也将一夜殆尽,转而成为朝廷的敌人。

    在当前朝廷强势、威严仍在,而袁术又尚未在淮南彻底打开局面的情况下,过分得罪朱、彼此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对孙氏来说并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所以吕范与程普所说的‘打算’与‘决断’,表面上是看在彼此交情的份上放张超一马,其实是在谋划孙氏的长远。

    孙策有些沉不住气,没有试出程普的心思,反倒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干脆:“彼既为我尊先君旧识,如今战场相遇,自当给彼留些情面才是。”

    “是这个道理!”程普宽慰的说道,其实孙策无论做出什么决断,他都会念在孙江当年对他的深恩厚遇的份上给予倾力支持,但是于公于私,他都还是希望孙策能选一条正确、有利的道路。

    “既然如此,那我就过去与他叙叙旧罢。”说完,程普就准备挪步上前。

    这时在后头突然走来一名士兵,其身旁跟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年。

    “怎么了?”孙策看到这个样子,不由好奇的问道,一边正打算上前的程普也兀自停下脚步。

    那士兵深感事关重大,不敢声扬,想凑到孙策耳边单独禀告。孙策对此没什么意见,反倒是吕范迈开一步,挡在二者之间,神情冷淡:“有什么不方便宣扬告诉的,你先说与我听。”

    他担心孙策的安危,故而先拉着那名士兵探听消息,待听完之后,吕范原本平静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他抬头看了孙策一眼,快步走了回来,孙策、孙河以及尚未离去的程普也围了过来,几人听着吕范低声说着什么。

    “他们在筹划什么?”对面的张超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侧首问向旁边的李通:“文达,你说的这法子,他们会答应么?我与程普他们虽然的确在前将军麾下共事过一段时日,但交情太浅,我若是彼等,绝不会念着这么点情谊而纵任我等脱身离去。”

    李通的眼睛很小,并不是很亮,却深得特别,仿佛一潭古井,就连火光与月色都照不进最深处。他心里有些看不起张超的才智,如若不是朱声名昭著、又背靠朝廷,李通也不会上赶着率众投奔,甚至还在张超的麾下出谋出力。此时他正在漫无边际的想着事,听见张超的话,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到让他想起了另一端往事。

    当初他与同郡人陈恭起兵于朗陵,称霸一方,与一个叫周直的豪侠相合。那时候他们三人何曾不是称兄道弟、一团和气?可实际上彼此之间互相忌惮、憎恨,直到李通设计杀死周直,并与陈恭带兵清除了叛乱,吞并周直部曲。弱肉强食,本来就是在乱世里生存的法则,只要你挡了路,没有谁会为了情谊而放你一马。

    就连后来陈恭都被自己最亲的亲人给杀害,何况是张超与程普这对交情浅薄的同僚?

    李通在给张超献上此计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对方会真的因为情谊而网开一面,之所以那么笃定,是因为他相信利益动人心,放走张超对彼等来说利大于弊。

    “文达,文达。”见李通没有立即回话,张超面色有些不豫。

    李通回过神来,看了张超一眼,收起了眼底的一丝不屑,十分坦诚且无奈的说道:“军心惶惶,难以从乱军之中脱身,要想保全实力,眼下也唯有如此。至于彼等会不会念及旧情,却不是通能料定的事了。”

    站立一旁沉默寡言的许定想了想,开口作出承诺:“校尉暂且宽心,即使不能成事,在下也要拼死护送校尉杀出重围。”

    “真乃义士、义士啊。”张超此时隐隐有些后怕,适才若不是李通与许定等人舍身相救,恐怕他早就死于乱军之中了。早知道当时就该多谨慎着些,此番战败,将先前击破黄巾的功劳顿时化为乌有,也不知道回去后能不能功过相抵……

    正胡思乱想着,张超忽然发现对面没了动静,反倒看见程普几个面色凝重的在商议着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呢?”

    李通凝眉看去,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突然一亮。

第六十二章 苞笋落箨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鹧鸪天】

    “你所言当真属实?”孙策指着吕蒙,最后又问了一遍。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吕蒙此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衣服上尽皆挂了彩,显得十分狼狈。一想到这个军情是成当等人拿命换来的,吕蒙就心揪着似得痛,无比悲愤的说道:“小子敢拿人头担保,句句属实!”

    “这下就麻烦了。”孙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转头看向程普:“张超那些人一时不好解决,若是拖到彼等骑兵赶至,恐怕会颠覆局势。”

    程普知晓事情严重,神色严肃的冲孙策抱拳,而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来到阵前,方才朗声说道:“张超!故友在此,何不出前一叙?”

    孙策虽然没有转身去看,但仿佛能听见对面紧绷着心弦的人无不齐声松了口气。

    吕范唯恐此事传出去会引起军心动摇,只得放低了声音说道:“敌军走不得小路,若是从大道过来,到这里至少还要一刻钟。我等不需等张超撤走,可先派人在北边路口布下鹿砦围栏,将军中弓弩手集中一处,待敌骑来时,可迎头进击。”

    “子衡妙计。”孙策知道吕范多谋,正欲下令筹备。

    这时孙河有些疑惑地问道:“敌骑既至,我等理应速速入城,据城而守,何故要正挡其锋?”

    “现下人员冗杂,不仅有我等带来的一千旧部,还有孙豫州的兵马、对方的降兵。蜂拥入城,调度困难,耗时绝不止一刻、两刻钟的功夫,待那时若是敌骑赶至,我等恐有覆亡之危。故而此番只能先派精兵与之对阵,以期挫败敌骑之后,再从容入城不迟。”吕范解释道。

    李通目不转睛的看着程普与张超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叙旧,像是本来就不怎么熟的两个人非要从往昔的共同记忆中掰扯出一份情比金坚的友谊,既尴尬、又敷衍,不过是为了接下来的举动做出顺理成章的解释。

    对方顶多是想要汝南郡,不可能会往死里得罪朱以及朝廷,所以临阵释放张超就是一个绝好的台阶,能让彼此双方留下一个可以商量的余地,不至于彻底撕破脸。

    看对方现在这态度,李通心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时,许褚喘着粗气,带着两个剑客不知从哪里挤了出来,唤道:“阿兄。”

    正在带着忧虑的心情关注张超与程普二人谈判过程的许定霍然转身,一脸欣喜的看着弟弟许褚,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高兴的说道:“好、好,我就知道就凭那几个杂兵,如何能拦得住我家仲康!”

    他这话勾起了许褚脑海里的回忆,似乎是想起了某个英武矫健的少年,许褚对‘杂兵’两个字不以为然,但也没有说什么。

    李通饶有兴致的转过头来,对安然无恙的许褚盯看一眼,突然笑道:“许君猛力如虎而作战痴狂,可谓虎痴。”

    此话一出,李通身后的几个部将如吴霸等人尽皆附和称赞,许定也是眼前一亮,欣喜的说着:“虎痴,虎痴!这个名号不错!”

    许褚倒是极为平静的看向李通,与之视线相对,虽然对方掩饰得很好,但许褚仍从李通的眼底看出了些许锋芒。他突然发现这个体格精瘦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像外间所传言的那般慷慨大义、平易近人。

    虽然彼此都是豫州豪侠、各有声名,但在此前并无互通往来,反倒是各自刻意保持着距离。李通虽然派人来结交过几次,但都被许褚拒绝,论及其中原因,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谨慎、防备着什么。可能是在得知李通的合伙人周直、陈恭等人一个接一个的被他们视为亲近的人杀害,李通吞并各家部曲,独霸朗陵以后,许褚就一直对他默默抱有戒心了。

    许褚心里一动,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李通,而是一只食人的老虎。

    “到底是昔年共剿蛾贼的同僚,情谊深厚。”张超喜形于色,轻松自如的走了过来,像是卸下了肩头无形的重担:“彼等答应了放我等离去,待我等沿路收拢败兵,退回上蔡之后,再做打算。”

    李通心里有些疑惑,虽然这一切都在他对人心变化的把握之中,但他仍有种说不上来的疑惑。可饶是他颇有智计,也断然不会想到郭嘉、田畴等人率领的三千越骑营兵马,正往脚下这方战场赶来。

    都伯邓当虽然只是一副中等身材,但结实有力,走的每一步都很稳健。此时他没有往日那般踏实的步伐,一边招呼手下搭好鹿砦,藏好弓手,一边呼唤道:“吕子明,吕子明呢!”

    吕蒙仍穿着那件被树枝荆棘挂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在看见邓当的第一眼,他好不容易因仇恨而坚硬起来的心登时软了起来,像是在外被人欺负了的少年回家见到了能为他出头的兄长,语气可怜又惶的说了一句:“姐夫……”

    待看到吕蒙后,邓当眼底闪过一丝喜色,随即便换上一副愤怒的神情,他大步向前迈出,一脚将吕蒙踹翻在地。

    吕蒙被踢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小腹间传来的剧痛让他把说了一半的话吞了回去,他两手捂着肚子,额头冒出豆大的汗水,牙关咬得死死地。

    “你以为这是你在乡间跟人玩骑牛打仗的把戏么!”邓当俯下身,一手抓住吕蒙的衣领子,将他上身扯了起来:“这是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几次三番的警告过你,不要擅做主张,你可曾把我的话当回事!想做大将军?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不等吕蒙回复,邓当已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吕蒙,冷冷说道:“成当他们五人的命记在你头上,你现在先给我滚到后面去,打完了我再收拾你!”

    “不、我不走!”吕蒙立即激动的从地上爬起来,吃力的站在邓当面前,倔强的说道:“成叔要我走,那是因为军情只得由我才能传出去,所以我才会走。但现在不一样,我不能走,我得留下给他们报仇!”

    “你个”邓当气急,正想说‘你若有个闪失,教我回去后如何面对你家姊’?可他一看到一向吊儿郎当的吕蒙此时无比悲愤坚毅的神情,却又说不出口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让眼前这个半大孩子开始产生蜕变。

    “好。”在吕蒙的目光逼视下,邓当无可奈何的妥协道:“你一会持刀跟在我身边,不得擅离!”

    吕蒙笑了,身边一群默默围观的军士们也都笑了,一个个上前夸赞吕蒙的义勇。

    邓当眼看着这一切,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竟然还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

    只是这么做的代价,他却不愿意承受。邓当边想着边看着挤出笑容接受旁人鼓励的吕蒙,看着吕蒙低头拿把刀在手中掂了掂,他忽然有些疑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臭小子连沉重的斫刀都能提得起来了他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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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审知彼己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孙子谋攻篇】

    在临时搭建的鹿砦围栏后头,有几人正警觉的竖着耳朵,往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张望着什么。

    这个时候的天色已经暗沉下去,夜色就像一张巨大的幕布,掩住了一切,唯有路尽头还若隐若现的浮现着一层暗红色的霞光,一轮满月从云层间钻进钻出,照得地上一会亮堂一会昏暗。

    排在最前列的士兵们躲在鹿砦后头,身子不由自主的挤在一起。自打入秋之后,夜里就开始渐渐有些冷,他们出征很急,没有准备足够的秋衣,只能靠单衣御寒。

    “都两刻钟了,怎么还没来?”吕蒙手上紧抓着刀把,静静地眺望着路尽头的暮色,只见林木鸟兽皆静悄悄的毫无异状,他既觉得心安,又不免有些遗憾:“难道是……”

    “子明放宽些,不过是一场仗,何况我等早有预备,彼等又全然不知。”伍长徐顾走了过来,他的胸口被布条简单的包扎着,适才他与许褚短暂交手,虽然被震倒在地,但胸口仍被其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见吕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出口宽慰道。

    “徐叔……”吕蒙回头看见徐顾,对方与成当、宋定两人都是一个乡里出来的袍泽,情谊深厚,平日里待他也真如叔伯长辈对待子侄一样。如今成当与宋定生死未卜,而徐顾也遭受创伤,他嗫嚅着嘴唇,有话要说,却一时哽在喉头。

    “跟你没关系。”徐顾拍了拍吕蒙瘦削的肩膀,叹了口气:“我们仨出来入伍的时候就料想到会有今日,苍天待我等到底不薄,还让我们杀了好些人,赚够了本。”

    “徐叔。”吕蒙仰头看去,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当兵?”

    “为什么?当兵还有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徐顾不禁哑然失笑,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从吕蒙这个自幼衣食无忧的小子嘴里说出来没什么不对:“你家里虽不算豪富,但也是殷实之家,哪里知道这世道艰难,多少人当兵做贼,不过是为了博一条活路。当然了,也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志士男儿,想学霍骠骑……”

    “我不想做霍骠骑了。”吕蒙摇了摇头,神情十分落寞,话音近乎微不可为:“我不想当将军了。”

    这时一只树上的夜枭叫了一声,盖过了吕蒙的自言自语,徐顾一时没听清,脱口问道:“什么?”

    吕蒙已把头低了下去,垂眸看着刀把。

    徐顾也不说话了,或许每个人在年少时都会有这么一阵迷茫的时光,这是成长所必经的路程,待走过了这段时期后,回头再看,就会发现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无病呻吟,只不过……他当年的这个时候是在迷茫什么呢?好像是在发愁自己这辈子难道就要跟田野耕牛打交道,好像是与成当、宋定几人趴在田埂上目睹了一列整装华丽的骑士经过,回去后心里的那股怅然若失。

    “将军有令,严加戒备,注意左右!”

    “攻破营寨的有多少人,你看清楚了没有!”吕范有些焦急的看着一名从后方营寨逃来的士兵,眼前这人本是留守后方的营地,负责看护少量辎重与粮草的。他们此行只带了一千多人,辎重与粮草并不多,所扎下的也只是临时营地,吕范本以为对方不会放着自己这边的人不管,跑去突袭战略意义不大、价值又小的营地。

    却没想到对方用兵的手法会如此诡异,即便对方拿下了那个临时营地又如何?能挽回这边的局势么?能救出张超么?

    “夜里太黑了,小的、小的没看清,大概有一两千人,而且全都是骑兵!”士兵吞吞吐吐的说道。

    “彼等的主将未免太过不智,放着这里的‘黄雀’不做,跑去打那个没什么好处的营寨?”孙策不屑的笑了笑,俊朗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风采,语气里有些可惜:“白费了那几千骑兵,如若在我手上……”

    “不一定。”吕范突然低声打断道:“彼等或许是故意绕了路。”

    “绕路?”孙策不解道:“战机稍纵即逝,彼等还特意绕路?”

    “不然何以解释?”这时吕范早已不复最初的平静淡然,神情在月光的映照下有些惊惧,又……有些亢奋:“汝南何等重要,前将军断然不会派几个庸才领兵为援,彼等定然是算准了我等会放张超全身而退、或许也料定我等来不及退守城中,会选择守在路口埋伏。是故才不急不慢,选择离开大道,先绕路踏破营地。而我等在此久候苦等,又迟迟不见彼等到来,军心定会懈怠,那时他们再驱骑赶至,出其不意,从侧方进击……”

    “彼等不可能算得那么准。”孙坚昔日的旧将之一、别部司马韩当瓮声瓮气的说道:“他怎么知道我等会如何做?要是我等选择回城了呢?那他们岂不是徒然无功,只是踏破了一座小小的营寨?”

    吕范重重的叹了口气,微闭上眼,说道:“我特意选在黄昏时动兵,就是算准了时机,不然完全可以等到白日里张超攻城的时候,再从旁突袭。彼等主将完全可能从此推敲,获知我用兵的习惯,绝不会明知时间不够而仓促入城,给人可乘之机。故而彼等才会算定我等举动,并依此定计……此人才智,远胜于我。”

    “那眼下该如何?”程普本就多计,此时信服了吕范的说法,发问道。

    “此时退入城中已是来不及了,只有继续坚守才有不败之机。”吕范的语气有些虚,这是他头一次对自己的谋划不自信,对方已经通过一点细节就洞察了他用兵的风格,而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这让他感到非常无力:“若彼等攻破营寨只是‘顺路’的话,那我等就该尽量调整鹿砦围栏,将兵马从西北处集中到北边去。”

    “手下兵马本已各在其位,摆好了阵势,一旦调动……”程普谨慎的说道:“一则会使阵型紊乱,二则也来不及设下新的部署。”

    “没时间了。”吕范有些无奈的说道,他此时隐隐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把作战时间卡得这么死,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一点转圜变通的余地都没有:“如今首要的是侧翼,只要守住侧翼,不使彼等突袭得手,我等还有可战之机。”

    孙策点了点头,在这个时候,他只能相信吕范的判断。于是他立即下令,在北边尝试着搭建简陋的鹿砦,并从自己以及孙贲的麾下调集了两百多弓弩手,以步兵手持刀盾戈矛掩护。箭上弦,刀出鞘,随时准备迎战,又赶派了夜里眼力好的斥候到前面去探望,等候过程中不准肆意出声或走动,违令者立斩。

    似乎预见了此处将发生一场大战,月亮难得的从云层间探了出来,皎洁的月色一时间照亮大地,即便是在夜里看不清物事的人们此时也能分辨出周围的环境。

    这是个对彼此双方都有益处的天时,而吕范骑在马上,脸色却有些晦暗不明。他往西边的林子里投以探究的目光,似乎那片安静的林子里藏着什么鬼怪,可能是他想多了,对手怎么可能在击破己方营地后分兵包抄?这中间所花费的时间根本不够,他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应是多虑了。

    或许就算是真的,他也分不出多余的兵力两头兼顾,他不能冒这个险,只能把所有筹码压在北边,他就算定了对方绝对会从北边全力攻来。

    吕范静静思索着计划,突然叹了一口气,心里在想,此次若能安然回去,是该为伯符寻个合格的谋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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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胜而不骄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吊古战场文】

    战斗部署尚调整到一半都没有,就只听一阵阵闷雷平地惊起,一列人高马大、旗帜鲜明的骑兵高举着火把,从北边的道上直冲而来,很快排开了冲锋阵型,一时间人喊马嘶,瞬息便至。

    阵前防备的这些人本来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此刻又是频繁调动,一个个早已精神懈怠、睡眼惺忪。他们先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等回过神来,不由得惊傻大喊道:“骑兵来了!”

    这一喊全军人皆凛然,纷纷拔刀挽弓,只是他们没能来得及组成防御的阵势、鹿砦围栏也没有搭好,几乎处处是破绽。就连向来沉着的吕范此时也不由得心下惴惴,担心手底下这些人抵挡不住对方的进攻。

    越骑营的称号从孝武皇帝设北军八校尉的时候就开始传承下来,流传了近四百年,如今更是成为皇帝费心打造、重整的北军六校之一。

    骑非越人所长,越骑并不是指南方内附越人的骑兵,而是指材力超越者组成的骑兵。跟如今注重打造为甲骑具装的屯骑营、以擅骑射弓马的羌胡骑兵为主的长水营比起来,越骑更偏向于轻捷迅猛、灵活多变的战术。

    他们人皆披挂轻甲,手持骑枪,马镫、马鞍等骑具齐备,讲求的就是一个‘快’字,只要能在敌人来不及组成防御阵势之前,如尖刀般插入敌人心脏,就能一击破敌!

    徐顾顺手将吕蒙揽在身后,浑身紧绷,眼看着前方道路上被骑兵扬起浓密的尘埃,像是一层黄雾升空而起,尘土在半空滚滚流动。数不尽的骑兵穿过黄雾,远处传来类似雨前闷雷似得响声,就像是有神在云间敲击着夔牛皮制成的鼓。

    声音越来越近,最前面的一排骑兵奋力将手中的火把扔了过去,火把在半空转了几圈,刚摔在地上,转瞬便被跟来的马蹄踩踏出无数火星。

    “架盾、架盾!”吕蒙听着邓当与徐顾等几个都伯、伍长在大呼小叫,他们虽然大部分是江淮、江东人,但大都是曾经跟随着孙坚征讨羌胡、讨伐董卓的老兵,多年征战的经验使他们学到了如何对抗骑兵的办法。此时不消军官们多说,许多人在短暂的惊骇后反应过来,试图聚拢成阵型应对骑兵的冲击,弓弩手开始引弓射箭、步兵开始拿着厚盾、戈矛准备在前御敌。

    但散乱的阵型卒难整合,越骑营来势汹汹,他们裹挟着沿路的尘雾一起蜂拥而至,在最前面的几个都伯的带领下,成数条纵队灵活且迅速的穿透进军阵的缝隙之中。

    由于临时更改了既定部署,加之军阵散乱无章,数百骑兵刚一冲杀进来,内里的数千步卒皆难以招架,纷纷避开骑兵朝两旁躲闪,无不望风惊溃。这使得蹈阵的越骑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从北往东,在对方军阵中绕了个弯,打算穿阵而出。

    眼见己方就要被分割四散,徐顾大急,对身边的吕蒙吩咐说道:“我护不住你了,你好自为之,莫让我失望!”

    说完他便拔出刀来,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大迈步跨了出去。他个子不高,在乱军之中极为灵动,几番挪步皆避过了冲撞过来的骑兵。他将刀放置盾前,腰杆一扭,两手用力往前一推,刀刃瞬间划破了马肚。里头的肺腑心肠一下子倾泻出来,徐顾闪避不及,半边身尽是淋漓的鲜血,看上去狰狞的可怖。

    徐顾脚步不停,一刀砍死了那名被压在马下的骑兵,再起身喘了喘气,回头看去,发现吕蒙也在效仿他的做法,转盯着敌骑的马腿劈砍。虽然吕蒙的力气不大,但胜在身子灵活,没多少工夫就有好几匹马被他砍伤。

    骑兵爱惜坐骑,只要他们舍不得坐骑受伤,下马步战,那就是咱们步卒的天下了。

    徐顾深知这个道理,刚才也拿这个教导过吕蒙,他是个粗人,懂得的道理并不多,许多道理都还是他在战场上、在生活中领悟到的经验方法,所以他很渴望能与吕蒙这个晚辈分享经验。此前不仅将步战对骑兵的方法传授给了吕蒙,而且还立即得到验证,这让他大感慰藉。

    他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吃力的呼着气,刚才那一下似乎将胸口的创伤给扯得撕裂了,但他只是皱了皱眉,紧紧抓着手中的武器,还不忘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下吕蒙。

    打完这一仗,阿蒙就可以算是真正的兵卒了。

    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敌方突然蹿来一名骑兵,徐顾打算故技重施,一边用盾防御,一边两手并用,砍向敌骑的马肚。可想象中划破肚皮的感觉并没有从刀刃上传来,反倒是一阵刺耳的铁器刮擦声,让他回过了神。

    那名骑士显然不同于其他普通骑兵,此人不仅身上,就连坐骑的要害部分都挂着轻甲,这是个军官!

    徐顾刚反应过来,迎面便看见一道寒光,那是骑兵惯用的杀人手段将身子往旁边半倾,用手将刀横向伸出,只要马力足够、手握的稳,就能借由马速沿途收割人头。

    “徐叔!”吕蒙在一边似乎惊骇的喊叫着什么,可徐顾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吕蒙几步跑到徐顾身边,跪趴在地上,抱着徐顾焦急的哭喊着。

    刚才徐顾发觉寒芒逼近,下意识的举刀格挡,以至于没有被对手一刀枭首,脖子上被砍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居然还留了半口气,他的瞳孔逐渐涣散,眼中神采也开始散去,嘴里咕噜咕噜的像是有口痰,含糊不清的说道:

    “我们家阿蒙……可是要做霍骠骑的人啊……”

    说完,他便在吕蒙的怀中垂首死去了。

    吕蒙的脸上像是下了场暴风雨,压抑已久的悲愤和无助占据了他胸口每一寸位置,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了下去,这个活泼、细腻的少年不再刻意保持成年人那样的冷静坚强,而是像个孩子那样趴伏在徐顾身上嚎啕痛哭,瘦小的身躯无法承受失去至亲的悲痛,他哽咽着说道:“我不想当将军了……”

    哭了没一会,他茫然的抬起头,刚才他这么一番不理智的举动,足够让后面冲来的骑兵将他一刀带走。可现在他呆呆的看着敌骑跑来的方向,此时却没有一个骑兵的影子,先前冲过来的数百骑兵原来并不是什么先锋突骑,而是对方的整支骑兵部队。

    不可能,成叔明明说对方至少有两三千骑,绝不可能只有现在这么点!

    吕蒙站起身来,此时的他灵台无比清明,脑子一时间转的飞快。

    他在思索这一因素将给战局带来怎样的变化,如果北边来的骑兵确实只有这么多,那就是说对手要冲破己方的主力在另一头!

    吕蒙霍然转身,只见刚刚砍翻徐顾的敌骑军官正打马回来,在他的肩上各缝着一条青色的肩带,上面有三道用意不明的横杠。除此之外,吕蒙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眼熟,因为他的姐夫邓当也穿着类似的甲胄,对方是个都伯!

    越骑营都伯王子服不急不慢的策马走了回来,阴测冰冷的目光锁定在吕蒙身上,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刚才既已杀了一人,此时自然不介意将一个软弱的哭包添上自己的功劳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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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策马平舆

    “左险右易,上陵仰阪,车之逆地;深堑黏土,车之劳地。”【通典兵十二】

    吕蒙看着近在咫尺的敌骑都伯挥刀砍来,本能的举手格挡,可他忘了他刚才已将斫刀丢在地上,此时的他手无寸铁,呆呆愣愣的站在那里仿佛吓傻了一般。

    王子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判定吕蒙是个初经战阵的新兵,像这样的废物,就该好好教教他战场的残酷。

    他加快了马速,将马刀从一旁横着伸了出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呆愣着的吕蒙突然往地上一扑,不仅躲开了斩首的那一刀,而且还在地上眼疾手快的抓起一把被人遗弃的半根长矛,往轻甲未能覆盖到的马肚子下方顺势一捅。

    胯下坐骑陡然哀鸣一声,前蹄踏空,挣扎着将措手不及的王子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啊!”王子服痛苦的哀嚎着,他刚摔在地上,紧接着右脚跟便被落下的马蹄踩了个正着。

    “我记得你的声音,在树林里带人追击我与成叔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吕蒙捡起刀,站在原地漠视着王子服,一字一句的说道:“成当、宋定、徐顾,徐州下邳人,很多年前便跟着破虏将军四处征讨。他们是我的叔父,是我的长辈,是我最亲近的人,他们教我骑术、教我打仗、教我去做我想做的事,而你却把他们全都给夺走了。”

    吕蒙语气顿了顿,复又说道:“你说你该不该死。”

    “原来是先前逃掉的那个小斥候,事后一路都没找着你,还以为你当逃兵了呢。”王子服趁着吕蒙陷入悲痛的回忆,跛着一只脚,强撑着站了起来,警惕的看着吕蒙。

    “我不是逃兵!”吕蒙像是被激怒了,挥刀向着王子服的脖子砍了过去。

    王子服勉强举刀挡过,刀锋传来的震动让他心头一惊,倒是没想过此子膂力挺大。不过能进越骑营的无不是材力超越之辈,材力也指勇力、膂力,王子服能入越骑营,自然也不光是骑术了得。

    此刻两人不过咫尺的距离,吕蒙这时才十五岁,少年身体尚未成熟,在力量与技巧、经验等方面远不及成年的王子服,只是因为王子服从马上摔下来腿脚受了伤,行动不便,两人这才堪堪打成平手。

    便在这个时候,王子服手下的百名骑兵见主官没有跟上来,急派了二十骑回程来寻,远远见到正在搏斗的两人,一个个催促坐骑,疾驰而来。

    吕蒙也不是鲁莽之辈,见事不可为,果断转身便走,他故意留了个心眼,在王子服追上来的时候倏然转身,把刀抡圆了向王子服的脖颈上砍去。岂料王子服早有防备,架刀防住了这一击:“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把戏?”

    他下意识的伸腿去踹,稍一用力,右脚腕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王子服背后突然被人砍了一刀,那刀从他的后脑勺直往右肩,把他的兜鍪都打掉了。王子服恍受重击,来不及惨呼便往一旁倒了下去。

    王子服倒下去之后,吕蒙这才看清那人正是他的姐夫邓当,他心里大为感动,又看了眼还在喘着气的王子服,下意识的就想给他补上一刀。

    “够了!再不走敌骑就追来了!”邓当抱住吕蒙的胳膊生生的往后面拉去。

    那二十骑赶来之后,只有一人下马验看王子服的伤势,并将其扶上马背,其余的十九骑则脚步不停,径直往吕蒙等人追来。

    “杀了他们!”一名肩上同样缝着青肩带、但只有两条横杠的敌骑大喊道。

    耳旁的风呼呼的吹过,吕蒙只觉得自己脸上凉飕飕的,似乎有水从面庞划过。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猛兽在不住的嘶吼咆哮,一颗心有力的砰然跳动着,沸腾的血液让全身上下都炽热了起来,他扭头对邓当叫道:“为什么不让我继续给他一刀!”

    邓当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带着吕蒙一路狂奔,直到他们越过一架鹿角,跳到一道长堑里的时候,他方才松了口气,说道:“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吕蒙这才发现邓当身上满是鲜血,胸口被人砍了极深的一道伤口,头盔也不知道哪去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狼狈的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似乎察觉到吕蒙关切的目光,邓当故作镇定的说道:“现在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了?”

    吕蒙很快就知道了。

    当那十几骑策马冲来的时候,躲在长堑壕沟里的兵卒纷纷冒了出来,他们似虎狼狂奔,配合默契,有的用弓矢射马和骑手、有的用长矛和刀盾拦截格挡。箭矢不多,却鲜有落空,以至于那些来势汹汹的敌骑不断的中箭伤亡。虽然有些己方士卒被箭矢误伤,但也无关大局,这一场临时安排的伏击战很快就将猝不及防的骑兵击溃。

    时下的吕蒙根本想不到打仗还有这种技术性的手段,他原以为打仗不过是凭恃个人勇武,奋力击杀,最多与同伴互相配合,却没有想过混乱的战场上有这么多门道,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蕴藏着凶险的杀机。

    “你以为这是你在乡间跟人玩骑牛打仗的把戏么!”

    “这是打仗!是要死人的!”

    “想做大将军?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邓当的话在他脑海里再次回荡,吕蒙看着邓当奋勇杀敌的背影,目光先是流露出迷茫的神色,随后又逐渐坚定起来,像是在浓雾之中找寻到了前进的方向。

    这场小规模的伏击战在战场上并不是孤例,来袭的敌人只有数百骑兵的情况很快就为孙策、吕范等人探知,他们一面由程普、韩当等人指派精锐试图缠斗、困死这数百骑兵、一面提心戒备着其他的方向,随时准备在城中孙香的接应下撤退回城,既然敌人的主力不在这里,那就是说任何方向都可能会跑来骑兵。

    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无人注意的静谧的林子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紧锁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

    “即便有所防备,这时候也抽不开身了。”越骑校尉田畴低沉的声音从林间缓缓响起:“派去的人已寻到张校尉,不消多久,李通、许褚他们就会带尚能作战的私兵部曲返身过来。”

    林子里传来咕咕的鸟叫声,胆小的宿鸟不敢回巢,一只只站在树杈上低头凝视着某一处黑暗的角落。

    没有人接话,只是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像是一个亡魂在林间反覆伤感,那声感叹有种棋高难逢对手、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还以为是个能人,岂料……计止于此。”

    “太无趣了。”

    话音刚落,就像是有人在黑暗中下了指令,紧接着便有两千多骑兵从林间飞奔而出,这才是越骑营的主力,他们早在一开始就分兵两路,一路八百人负责踏破孙策后方的营寨,吸引火力;另外一路则在后路包抄,在关键时候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第六十六章 益增主禄

    “女子公主,为列侯食邑者,皆配之印,赐大第室。”【二年律令赐律】

    “长公主是先帝的独女,也是我的皇姊。”皇帝对事理早已了解得很透彻,却不漏话风,平铺直叙的说话,声音里没有流露任何异样:“安危休戚,理应同之。”

    “唯!”士孙瑞一口气答说道:“陛下登基之时,年少幼弱,全赖长公主居于宫中,躬亲抚育,方得长成,一如当年盖长公主之于孝昭皇帝。如今朝廷渐安,陛下及冠,长公主宜于宫外建府别居,由朝廷嘉赏。臣等的意思,就是要请陛下钦定府邸、新增汤沐邑,以睦人伦。”

    “那是我的皇姊。”皇帝强调道,语气不容置疑:“怎么,她也要跟怀园贵人一般避嫌?”

    “陛下既已亲政及冠,后宫之中,确实不该有其他女眷。”士孙瑞不为所动,简短的说道:“这是为了皇室的清誉。”

    说到这个份上,皇帝这才打算借坡下驴,只是他不能表现的太容易受人摆布,故而沉吟着不作声。

    “长公主有长公主的住处。”士孙瑞像是没注意到皇帝的神色,复又一板一眼的说道:“请陛下俯念汉家的体统”

    “好!”皇帝不耐烦看他这副秉公持正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既提到我汉家的体统,我不能不允准。只不过,你也别忘了,‘以列侯尚公主’,这也是我汉家的体统。”

    士孙瑞眼底闪过一瞬讶然,仿佛被皇帝猜中了心事。

    他与马日等人商议过,既然以众议迫使长公主出宫乃大势所趋、不容更移,为了避免进一步交恶皇帝最亲近、同时也是唯一的直系血亲,关西士人就不得做一番动作以弥补关系。比如以朝廷的名义赏赐宅邸、财货、甚至是增加汤沐邑,这些都只是修复关系的一个零头,真正的重头戏则是长公主的婚配。

    只要找到合适的契机,用心经营,从关西士人中间挑选一个合适的迎娶公主,不仅能化解这次无中生有的恩怨,而且还能得到一大助力。

    这是件稳赚不赔的买卖,不知多少人紧盯着公主夫婿这个位置,可到皇帝这里,轻飘飘的一句‘汉家体统’就给推掉了。

    “公主的夫婿,无论是家世、样貌、才识、官爵,都得是上乘之选。”皇帝慢条斯理的说道,极为认真的为自己这唯一的亲人斟酌人选:“现今的列侯虽多,但可选的却很少,有的年纪太大、有的其貌不扬、难得找到称心的,却已有了家室。婚姻大事,不可轻慢,我想,既然一时难觅,索性就慢慢找,左右也还不急。前朝公主十八岁才出嫁的尚且有之,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可循,你们说呢?”

    长公主现在十七岁,按皇帝话里的示意,长公主的婚配最晚的期限不会晚过十八岁,也就是明年。士孙瑞想了想,觉得此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定下来的,逼得太急了没准会起到反效果,倒不如先缓缓,自己私下里先商议好人选、详密筹划。

    于是,士孙瑞冲马日看了一眼,只这一瞥,对方立时会意,出声说道:“臣等谨诺。”

    皇帝如愿以偿,既对刘姜所提出的‘晚婚’要求有了交代,又成功借势顺势,把刘姜诏令出宫,开始他对朝堂势力的布局。心里油然的高兴,接着往下说道:“长公主建府之后,一应官署如私府长、食官、家令等皆应齐备,此外,更要有傅一人、员吏五人、仆射五人。”

    前面的官署倒还好,都只是长公主属下管理家务或汤沐邑的寻常官吏,虽然有六百石的俸禄,却连奉朝请的资格都没有。可后面的傅、仆射就不一样了,他们可都是长公主的宾客幕僚,皇帝若是只想让长公主安安静静的过这一生,又何必给她这么个配置?

    一时间众人惊疑不定,欣喜有之、忧虑亦有之。

    “说起长公主的封邑。”皇帝似若无意的联想到刘姜的汤沐邑,厉声说道:“近来华歆在左冯翊所表露出来的事情,未免也太不干净了!那群庸官胥吏只知沽名贪利,拿了朝廷的钱粮,却从未把河工与驿道等要政放在心上。若不是华歆敢说话,左冯翊的这些事估计还要被人捂着,来年若是发生旱洪等灾,冯翊还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乱子!”

    他的话越说越严厉,隐隐将矛头指着现任左冯翊鲁旭,鲁旭家世清明,与马日是扶风同乡。只不过鲁旭家传《鲁诗》,属于今文经学,与马日等古文经大家有着学术上的分歧。尽管如此,彼此到底同属一个阵营,就连同样精通今文经学的第五氏,家中也有第五巡投身马日手下做掾属。

    学术之争跟畛域之别其实没有很紧密的结合度,当主要矛盾是古今经学之争的时候,政治派别就不分关东与关西的地域派别;当主要矛盾是畛域之别的时候,古今经学之争也能放置一边。

    政治势力的变化是活性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利益会引起不同的斗争焦点,从而引起不同的政治立场与利益考量,所以无论是上位者还是身处其中的官员,都不能用固定的眼光给一个人定性。

    马日认为此时正是畛域之别大于学术之争的时候,鲁旭是关西士人中间少有的名望才识具备的人物,他好不容易将其从太仆的位置运作到左冯翊的实权位置上,此时断然不会让皇帝借题发挥将他拿下。

    更何况

    “当初左冯翊宋翼在任时,其郡便弊政丛生,民皆纷扰。至于鲁君视事郡县以来,治烦理剧,夙夜勤劳,不过岁余便使郡县稍显安定,流民归附。”马日不动声色的为鲁旭推卸掉责任,并将黑锅甩到前任的头上:“至若郡府其下各县令长,虽大多是前任宋翼所举荐,但鲁君性情宽爱,念在彼等略有清名,故而托以信任,没料到……”

    马日顿了一顿,意有所指:“宋翼遗毒未清,其昔日属官、以及所荐举者竟也沾染上同样习气,致使今日之弊。”

    宋翼是王允的并州乡党,当初跟着王允一同被罢黜清算,如今王允已死,其党羽或隐或死、或是改换门庭,再也成不了气候。马日有意祸水东引,其实并不是在针对早已覆灭的王允残党,而是指向关西士人。

    因为宋翼除了是王允乡党以外,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现今雍州刺史钟繇的弟子。也正是由于这层身份,让他在出狱之后很快洗白上岸,重新通过州郡征辟登入仕途,成为雍州刺史府手下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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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威刑加诛

    “苟於积敝之末流,因不足任之才,而修不足为之法。”【拟上殿札子】

    皇帝没来由的冷笑一声:“宋翼遗毒?他在左冯翊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一手遮天?去年的时候为何不见你提?”

    司空士孙瑞正欲再说,却被皇帝挥手打断:“鲁旭任职也有岁余,连手底下各县令长是什么情况、河工等要政推行的成效都不甚清楚,必然是鲜少出郡治,所以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难逃干系,说不准,此人到左冯翊之后,经受不住宋翼遗毒,学起前任来自作威福了!”

    这可是诛心之语,士孙瑞急忙抢白道:“陛下,鲁氏祖孙三代皆有清名,岂会做出有辱门庭的事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帝私底下派平准监查过鲁旭,其人在治理民政琐事上,鲁旭信奉的是以道德教化黎庶的那一套,以身作则试图感化百姓,是故不任刑罚,致使奸吏欺上瞒下、从中取利而不自知。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太学教书,根本不符合皇帝心中对治民官员的标准,他唯一的亮点恐怕就只有清廉、宽爱了。

    皇帝这是在质疑鲁旭的本性,这对于一个士人是莫大的侮辱,司徒马日坐不住了,言语有些激烈了些:“陛下!臣愿为担保,左冯翊此人纯良谦退,为官多年,绝无半分恶迹!”

    “鲁旭当真名士,既然有司徒与司空同时为他说话……”太尉董承插了句嘴,不怀好意的说道:“那何不派人去查,证其清白?只是此人办事颟顸,这个罪责是逃脱不掉的!”

    鲁旭操守不错,但能力太次,这一点就连士孙瑞等人也无法回避。

    “这、此事如若大办,必使得内外瞩目,恐引起物议。”素来多智的士孙瑞一时也没了主意,他们此刻也只能抓住鲁旭品性纯良这一点,但品性再好,也依然改不了鲁旭在左冯翊玩忽职守的罪责!思来想去,他还是想尽量将此事的影响压至最低,以免闹大了不好收拾:“光凭华歆一人之言,不足为凭,不若先让鲁旭上疏自辩,两相作证才好。”

    “华歆也是名士,也有清名,怎么他的话就不足为凭了?”董承冷笑一声,左冯翊如今就是个烂摊子,只能藏着掖着、装饰门面,一旦被揭开来,那就是一桩丑闻,顺蔓摸瓜下来,地方上不知会有多少郡县官员、令长遭受追究,对关西士人来说,这是对他们在关中的基本盘的倾覆性打击。

    士孙瑞等人知道此事的严重性,绝不会在这个事情上让步,而董承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机会从掌心溜走,他特意加强了语气说道:“司空,你这是袒护!”

    董承一直有意带动话题,对方在这件事上表现的越坚决,皇帝心里就会越不高兴,这是他这一年多来摸索出的经验。一旁的尚书令杨瓒也跟着说话了,言语比董承更犀利,要言不烦的说道:“臣记得,鲁旭又太仆任上改授左冯翊,好像是出自司空的荐举。”

    鲁旭任职左冯翊其实是出自司徒马日的保荐,杨瓒故意说错,是为了引马日主动跳出来:“陛下!”

    果然,当事人马日不得不说话了:“鲁旭当初是臣举荐,臣当时是念在他家世清名,为人正直,这才……”

    “事到如今,你还要顾全他人的体面?”皇帝冷不防说道。

    马日顿时被这话噎住了,他初听以为这个‘他人’是指鲁旭,他作为荐举人,应该避嫌才是。可转念一想,皇帝这分明指的是士孙瑞!杨瓒一句话便把他与士孙瑞扯在了一起,一个荐举失察、一个袒护乡党,这下子他两人就真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我看你们是在家休养了几天,连性子都变了。”皇帝的声音很有力,当下的朝堂看似光鲜亮丽,其实就是一个烂摊子,两百年积弊沉疴,一朝难改。他要把这艘江河破船修理成远洋战舰,难度比那些白手起家的君王要大得多,因为他要面对的不仅是外部的敌人,还有内部的对手。

    打破关西士人在关中本地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获得纵向的政治空间,这是皇帝自罢黜王允以后一直在绸缪的事情,从河东平乱回来的路上就开始布局了,若不这么做,皇帝做事就永远也绕不开本地豪强出身的官僚。上次马日与士孙瑞等人请辞何尝不是在展示肌肉,这也愈加让皇帝坚定了决心。

    如今河东豪强已经被用来以儆效尤,司隶、并州等地局势安稳,弘农杨氏沉默隐忍,关东士人被压制到极限迫切的需要与皇帝合作展开反击。皇帝通过一系列的动作再度聚起了‘势’,又有事先在埋在左冯翊的伏笔当名目没有什么有比现在还要好的机会了。

    “左冯翊的事情藏不住,朝廷也没必要藏着,索性把它从里到外的翻出来晒晒,狠狠整治一番。不是说宋翼遗毒么?那就看看我大汉的京畿郡府,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

    皇帝把话刚说完,董承就抢先应下,不给马日等人反对的机会:“臣谨诺!”

    接着,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尚书令杨瓒、尚书仆射吴硕也随声附和。

    士孙瑞看得透彻,知道当下的局势险恶,怎奈于情于理,他都不好再说半个字。既然一时难以挽回皇帝的心意,更不能愈加激怒了他,此时就只能委曲求全,等过两天的太学议论开始后,舆论的焦点不在左冯翊、而集中在太学论战的时候,方能将此事低调处理。

    只是他低估了皇帝的决心,他不加掩饰的吩咐道:“让吏部尚书傅巽去一趟左冯翊,再由华歆从旁佐着,这一年半载,左冯翊到底有没有将朝廷的诏令推行下去、推行到什么样子、有何等成效,都一一查清。还有那些县官、功曹、掾吏,品性能力如何,也交由吏部铨选。总之今年的政绩考课,由左冯翊始,其余各郡,皆视其为典范。”

    “如今天下民疲田芜,杼轴空匮,皆因官吏贪鄙无能。”朝堂斗争与整顿吏治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皇帝不仅要收拾关西士人,还要借此整顿关中的吏治:“左冯翊鲁旭及其下各曹、县令长官一概‘停职’,留待傅巽逐一考成。”

    “秋收在即,若是左冯翊郡县官府皆弃事不理,恐会耽误朝廷税赋。”站在朝廷的出发点上,杨瓒一时有些犹豫。

    皇帝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劝农、典农等官是去年新设,今年的税赋暂由他们接手,朝廷这里另外派一批得力的郎官、臣子过去。”

    朝堂斗争的前提是不耽误正经事,显然,杨瓒很准确的摸到了皇帝的喜好:“臣谨诺。”

    “天下百姓属望风政已久,积敝之后,易致中兴。”皇帝突然说道:“诸君可不要忘了为臣子的本分。”

第六十八章 响我明德

    “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素问天元纪大论】

    初平四年十月初四。

    未央宫,北宫门。

    天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雷鸣,随后又很快沙沙地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水泼打在赵温的车盖上,刚伸出头的他很快就缩了回去,一时默然无语的瞪着阴沉沉的天空。

    这几天天气闷热,丝毫没有下雨的征兆,可今天这雨说来就来,赵温毫无预备的被淋了一头,狼狈之余,浑身还打了一个哆嗦。

    公车司马令王端验看了门籍之后,很快递来了一把竹簦。

    赵温连忙使人接过,亲口道谢说:“让王郎费心了。”

    “不敢。”王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站在檐下。

    赵温与对方交情不深,皇帝传唤,他也不敢耽搁,只好点了点头,放弃了这个攀谈的念头。

    太学论战在上午已经结束,相信王端马上就要跟大鸿胪赶赴关东,博得一番功绩了。王氏有这么个低调谦逊的后人,门庭当不会衰微,过上两三代人,便又是一大簪缨高门。

    赵温在马车上一边慢慢想着,一边漫无边际的打量着悠长的宫道。他所乘的车不是全方位封闭的安车,而是中二千石、二千石皆乘的皂盖车,这种车只在左右安置着朱红色的车,刚好挡住乘客的半边身子,在车前则有一个车当作为遮挡。

    坐在这种车里,随时为路人与旁经的车辆所观瞻,所以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端正的坐姿,这样才不失士大夫的风度。

    赵温挺着脊背,目不转睛的盯看着路上的黄叶被雨水淋湿,路过的几个小宦官似乎在道旁窃窃私语,言语里带着一丝惊恐:

    “听说了么,早上有个宫女去井边打水时,看到井水冒泡,像烧开了一样!”

    “与永巷令说了么?”

    “说了,永巷令带人查看的时候那口井里什么事也没有,所以没当回事。”

    “你说,会不会是井里有……”

    赵温正留神听着,可一时雨声太大,把两人的悄悄话给掩盖了过去,他不免有些可惜,却也不怎么太当回事。毕竟未央宫到现在已快有四百年的历史了,死在这里头的人数不胜数,老宅子难免生几个怪力乱神的事,这不算什么。

    今天的天气倒也奇怪,明明是一场暴雨,却不见一丝一毫的风,雨水几乎是笔直的落下,很少有飞溅到赵温身上的。不过这样子也好,还省去了许多更换衣物的功夫,赵温在殿前甩掉了沾着的雨珠,稍微整理了一番,方才步入宣室。

    “太常臣温叩见陛下!”

    一旁负责传告的谒者代为说道:“诏曰:起。”

    皇帝正在案边借着窗外的天光看书,看见赵温来,他把简牍半卷,摆手让身旁的谒者、侍中等人退下之后,方才舒展身子,换了个舒适的坐姿,依靠在身后的凭几上看着赵温。

    赵温一时有些读不懂皇帝的目光,带着赏识、欣慰,又藏着几丝烦恼。

    “太学议论如何?”皇帝问道。

    太学的论战结果一出来,皇帝就知道,只不过那是平准监代为打探的消息,正式的官方渠道还得从太常赵温这里获得。

    赵温心里不知怎么松了口气,从容答道:“太学诸博士、宿儒一致以为,曹操为父报仇,于情,符合《春秋》之意,而况徐州牧陶谦纵兵杀掠在先……”

    “也就是说。”皇帝打断了赵温的话头:“《公羊》赢了。”

    “陛下睿鉴。”说起这个结果,就连赵温都不敢相信,对方可是有大儒郑玄坐镇,郑玄的学识可以说是冠绝天下,古今经学大家无不钦服,可谁知道他竟然……

    皇帝好整以暇的问道:“你是在惊奇郑君何故中途改了论调,在论战时选择支持《公羊》?”

    郑玄的临阵倒戈一直在皇帝的意料之中,因为郑玄根本就不是纯粹的古文经大儒,他学贯古今,是将古今文经融会贯通,集各家所长,自成一派的人物。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死守着一家之言的窠臼,他的思想开明,敢于接受新事物、并敢于根据情势做出修改,以迎合统治者的需要。

    从当初见到郑玄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个不慕爵禄,却千里迢迢赶过来当官的郑玄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无非是想在董仲舒、班固之后,做第三个集儒家经传之大成者。

    西汉有《春秋繁露》、东汉有《白虎通义》,到皇帝这一朝,也是该有一部用来解释皇权与政权合法性的最高意识形态的著作了。

    这是皇帝与郑玄两人各取所需,彼此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早在万年的时候,两人就达成了默契。而对于赵温,甚至是对于马日等人来说,这简直让人不敢置信。

    赵温抬眼看着皇帝,很期待皇帝能为他解惑。

    “郑君治学博览众长,从不偏袒任何一家,只是世人见他多为古文伸张,便以为彼乃古文大家,何其谬也。”皇帝没有说太多紧要的事情,只简短的解释道:“郑君支持的不是《公羊》、《左氏》等任何一本经书,他支持的是自己。”

    赵温在心里咀嚼了会,似乎有些明白了。

    “论战结果出来后,太学生有什么反应?”皇帝转而问道。

    赵温想了一下答道:“虽是出乎意料,但郑大夫学识深厚,言辞精妙,很快让众人心折。”

    “算上九月新招的太学生,一共两千人,都争着去听大儒讲经。”皇帝似笑非笑的说道:“看来有这些大儒在,把太学的学制定为四年制,让他们多学几年,也不会有人不情愿了。”

    按以往的惯例,太学生学满一两年就能参与五经策试,然后随才叙用。到上个月的时候,皇帝却破天荒的开创了四年的学制,还定下了‘年级’的制度,只有学满四年的太学生才有资格进行策试,量才录官,至于录为什么官,皇帝却没有说。其余的时候则是按时对所学进行考试、测试,按照不同的教学进度制定不同的教学安排。

    严格的教学方案无疑限制了原本太学轻松、自由的风气,所以这个政策刚一出来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在反对,尤其是利益相关的太学生及背后的势力,若不是因为这段时间为那一场论战吸引了目光,反对的声浪恐怕还会更大。

    “读书研学,的确不该急于求成,有些太学生年轻,性子难免有些浮躁。”赵温颔首,复又说道:“年末的考试是太学第一次办,臣以为这不同于以往策试,想请示陛下的意思。”

    “这一次讨论的经学,是明经科涨了风头,此时也该让他们收收心了。”皇帝想起了后世的期末考试,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年末的考试要从严,务必以各科所学为主,大致的章程我已经下诏予你,你自行体会后,再具以详情奏陈。”

    说完,像是联系到了什么事,皇帝把话题拉了回来:“司徒他们是怎么个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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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水波纹动

    “主道知人,臣道知事。”【荀子大略】

    赵温压抑着心头的得意,如实说道:“司徒很气恼,说郑君辜负了他的信重,司空却是没说什么。”

    “马公长于治学,性情固执,认定了一个事就不会轻易改变看法。”皇帝轻描淡写的评价道:“到底不如士孙公沉稳。”

    马日对郑玄赋予厚望,就希望能借此为古文经学扬眉吐气,没想到临了却遭受‘背叛’,反倒是士孙瑞似乎从中预感到了大难临头,心境却是平静了很多,已经开始思索退路。

    想起来士孙瑞这个人的学识、才干也算了得,只可惜被马日拖累了。

    “臣也是如此以为。”赵温小心提示道:“司空老成谋国,博达无所不通,无论是当年谋诛董逆,还是辅佐陛下亲政理国,其人都出力不小。”

    以马日的能力,光靠他一个人留在朝堂上,根本不能对任何一方造成威胁。而士孙瑞就不同了,无论是黄琬、董承、还是杨瓒,都对其忌惮不已。

    眼下各方已心照不宣,等左冯翊的事情抖落出来后,先弹劾马日荐举不明的过失,再拉上士孙瑞,劾奏他袒护乡党之罪。关西士人中的两个重要人物同时遭受攻讦,其中光是一个荐举不明的罪责并不足以罢黜马日,而想要保下士孙瑞就必须由马日拿自己的权位做交换。

    只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马日与士孙瑞之间的龃龉,马日会不会愿意牺牲自我、保全大局,其结果不难预见。

    皇帝突然轻叹道:“什么叫臣子的本分?”

    话题转变的太快,赵温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莫名其妙。见皇帝说完了之后拿眼端详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赵温的回复,好在他素有急智,轻咳一声,说道:“内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战之备,荒无遗土,百姓亲附,此乃臣之事也。”

    这句话出自《吴越春秋》,是越王勾践的大夫文种所说的一句话,赵温显然意有所指。皇帝扬了扬眉,道:“你这是自比文种?但我可不是越王。”

    文种辅佐勾践灭吴之后,很快就被勾践赐死,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类比,但赵温已经想好了说辞:“但为国家故,虽死又有何妨?臣不才,不敢以管、乐自比,只敢效仿文种,为陛下修养生民。何况陛下乃宽仁之君,胸怀锦绣,远胜越王万倍。”

    这是在暗示无论怎样都会为皇帝犬马,他很满意赵温的答复,这一关算是过了:“善,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你当年说得了这番慷慨之辞,如今自然要雄飞而起,以应前言。”

    赵温想不到皇帝居然会记得他当年弃官时所说的话,感动之余,却不禁细思这句话里头的深意。

    他现在已经是九卿之一的太常,还要再往上雄飞……只有那几个位置了。

    士孙瑞毫无疑问是要被罢黜的,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等士孙瑞走了,皇帝看样子不会继续玩三足鼎立,把空出来的司空的位置留给他人,而是会把这个关键性的位置留给自己人。

    赵温想起了自己适才与皇帝的一番问答,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试探性的开口道:“陛下……”

    皇帝并不曾留意于对方欲言又止的态度,另起话题说道:“左冯翊的重泉令,说朝廷派人下来巡察,是不信任他们这些牧民之官的表现,不堪受辱,所以投水明志……”皇帝话说到一半,忍不住慨然道:“太可惜了。”

    赵温也不清楚对方在可惜什么,但他隐隐从中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苗头有人在拿重泉令的死,故意渲染恐慌的气氛。

    虽然皇帝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左冯翊的上下官吏全部冻结职务,这么做确实有些心狠,但不这么做就挖不倒大树的根脉。对此,赵温是表示支持的:“孔子曾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陛下以诚待人,左冯翊依然闹出了如今这番局面,可见臣子中有人未以忠事君。既如此,陛下又何必宽之厚之?”

    “你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斜,彼等若是问心无愧,又何惧朝廷派人来查?朝廷如今还没定他们的罪,他们依旧是我大汉的臣子,可现在就有些人自觉将自己放在罪臣的位置上,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真有不堪受辱的气节。”重泉令的自杀在皇帝心里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就连在朝堂之上,除了一帮关西人以外,也没有多少人为其伸张,可见这是士孙瑞那帮人色厉内荏。

    皇帝接着冷笑道:“眼下傅巽尚未渡河,左冯翊便开始有官吏竦震,无不望风而解印绶,擅自离去。倘若不是作贼心虚,何必弃官而走?”

    赵温在下首唯唯诺诺,他只是一个太常,这并不是他分内之事,所以即便皇帝意有所指,也不敢擅自发表意见。

    好在皇帝也没有让他等多久,直截了当的说道:“为防生乱,长水营已经派往左冯翊,此事可大不可小,无论牵连到谁,都要一体严办!你既有雄飞之志,如今,也当早做筹备了。”

    说完,皇帝便深深的看着他。

    赵温福至心灵,正欲说话表忠心,却只见小黄门穆顺忽然来到殿门外。

    皇帝抬眼看向穆顺,只见对方神色慌张,像是见了鬼似得。

    “禀陛下,掖庭、永巷群鼠乱奔、鸡雉哀鸣……这、这、这好像是凶兆啊!”

    “什么?”皇帝脸色骤然一变,他下意识的往桌案上看去,案上除了书简以外,还放着一碗茶。在这个时候,只见那平静如镜的茶水在皇帝的注视之下,忽然泛起了涟漪。

    “陛下快走!”穆顺顿时不顾安危的跑了进来。

    不用他说,皇帝想也不想就从席上跳起来,一步跨过桌案,什么帝王风度也不顾了,迈着大步便往外走去。眼前的一切突然出现了重影,房梁上的灰尘开始簌簌的落下,茶碗中的水‘哗’的一下洒了出来,大地开始剧烈的抖震,发出如雷般的轰鸣,伴随着远近宫人的尖叫,场面一片混乱。在经过赵温的时候,见赵温犹自跪在原地发懵,皇帝一顺手就将他拉了出去。

    跑出殿外了还不保险,皇帝带着赵温几步走出屋檐,来到宣室殿前的一个平台上。天上仍然下着霏霏小雨,皇帝站在雨中,惊魂甫定的他这时才发现此时的地震震感并不强烈,以后世的标准也只是四五级的样子。四五级的地震连地裂都做不到,最多让一些老房子墙体开裂,皇帝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饶是如此,这种暗含天威的地震给人带来的伤害不是**上,更是一种心理上的震荡。放眼四周,那些宦官、黄门侍郎等人毫无安全意识的跪趴在廊下,有的脸色苍白,嘴里念念有词。

    宣室殿位于龙首山上,南边正对着的就是沧池,此时的沧池正由中心向四周不停的泛起波澜,像是池底有个怪物要浮出水面。皇帝转身往东边看去,只见房屋垮塌而产生的淡淡白烟从民家闾里之间缓缓上升,他不由握住了拳。

    过了没多久,震感便消失了,大地又恢复平静。皇帝低头看着刚才慌不择路从殿上的台阶滚下来的穆顺,想起刚才穆顺忠心护主的样子,心里一暖:“摔着没有?”

    穆顺仍后怕不已,此时见没事了,连忙答说:“全赖陛下洪福,奴婢没有伤着!”

    说完,便为自己的大话呲了口牙。

    皇帝却是没有继续关切下去,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去传北军中候、执金吾、京兆尹三人入宫!”

    穆顺心说遇到这种事情皇帝怎么还能静下心来召见大臣?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暗暗佩服,躬身领命去了。

    吩咐完穆顺出宫传诏,又派人去承明殿慰问三公之后,皇帝这才回头看向赵温。

    能在生死关头还想着救人,已经实属大义,何况这个人还是皇帝!赵温心里受到的震撼不比遇到地震要小,仿佛多年以来对天子的感情、对君臣的定义都因这场地震而颠覆了。身外的地震已经平息,赵温心里的地震却愈演愈烈,他呆立良久,眼睛里慢慢恢复了神采。

    皇帝也不急着说话,他预感到赵温会因此发生改变,这可能关乎到他们俩今后可能会拥有一段非比寻常的君臣关系。好在皇帝没有等多久,赵温突然跪了下来,对皇帝无比郑重的俯首叩拜,他脸上那股心悦诚服的神态是皇帝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臣谢陛下救命之恩。”

    “你既是我的股肱、又是我的臣民,遇见这种事,我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皇帝知道他不需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辞令,就凭今天这番举动便已经俘获了赵温的心,他伸手将赵温扶了起来,开始拾级重新走回宣室,蓦然叹道:“而你谢我,那司空就更应该感谢苍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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